《如懿传之柔芳懿懿》 第1页 [bg同人] 《(如懿传同人)如懿传之柔芳懿懿》作者:末烬【完结】 简介:八十三岁那年,她没有过去那道坎,是而,孤单一人半个世纪的大周明懿皇太后薨。 一朝梦回,她又成了即将嫁入宝亲王府的侧福晋乌拉那拉·青樱。 这一次,她不用费尽心机去谋算帝王之爱,后位,宠爱,子嗣,似乎都唾手可得。 只是有些东西,她从一开始似乎就已经失去了。 内容标籤: 清穿 灵魂转换 宫斗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乌拉那拉·如懿 ┃ 配角:弘历,富察·琅嬅,高晞月,珂里叶特·海兰等 ┃ 其它: 第一章 帝位更迭 云板声连叩不断,哀声四起,仿若云雷闷闷盘旋在头顶,叫人窒闷而敬畏。 国有大丧,天下知。 乌拉那拉·青樱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眼中的泪麻木地流着,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却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悲恸。 对于金棺中这个人,他是生是死,实在引不起青樱过多的悲喜。她抚摸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几乎要在心底冷笑:自己夫君的父亲,王朝的先帝,大清值得一提的明君雍正帝,都不过是王朝更迭之路的一缕亡魂,都是寻常。如今还能称得上让她略略欢喜的,也不过是腹中的这个孩子罢了。 想到这里,青樱不觉打了个寒噤,又隐隐有些安慰。她本与如今的雍正帝一般,是异世裊裊孤魂,走了一趟大周干元朝,三子儿女,莞尔封后,孤单一人半个世纪后寿终正寝。而一朝甦醒,却又梦回大清,成为即将入宝亲王府的侧福晋乌拉那拉·青樱。 尊荣了大半辈子,恍惚间又要居旁人之下,她只觉得讽刺。若说上次穿越是上天垂怜,那这一次更像是上天的玩笑。若非她看完了《如懿传》,只怕再有心计也难免掉入陷阱。 九个多月前,乌拉那拉·青樱奉旨嫁入了宝亲王府为侧福晋,幸而得宝亲王弘历眷顾宠爱,礼待殊遇。因着日后的筹谋,她入府时请求母亲多带了一个侍女移筝。这移筝原是侍奉青樱母亲郎氏的,忠心稳重,青樱带她进府不光是为了看着阿箬,也是为了往后委以重任。她思索再三还是没有轻易弃了阿箬,毕竟,阿箬虽然会反水,可只要加以利用,也会是个不错的棋子。 嫡福晋富察·琅嬅赐予青樱和高晞月的莲花镯她不过当面带了一带,回去便私下请娘家人将镯子里面的零陵香剔了个干净,一贯宠爱姝绝的她这才如愿有了孩子,如今已三月里胎气稳固了。王府里的福晋格格们都明白,一旦这个孩子是阿哥,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贵子——在原来的四阿哥永珹之前。 不到一年的时间,宝亲王府成潜龙府邸,她的夫君君临天下,皆是拜眼前棺中这个男人之死所赐。这样的念头一转,青樱悄然抬眸望向别的福晋格格——不,如今都是妃嫔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青樱眉目一凛,复又低眉顺眼按着位序跪在福晋身后,身后是名义上与她平起平坐但因为子嗣之故不得不在她之后的高晞月,一样的浑身缟素,一样的梨花带雨,不胜哀戚。 忽然,前头微微有些骚动起来,有侍女低声惊呼起来:“主子娘娘晕过去了!” 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听来真是有趣呢。可不是么,原来的宝亲王弘历如今成了皇上,皇后之位自然要落在嫡福晋富察·琅嬅身上。可惜毕竟还没册封,再唤福晋也不妥,所以众人都折中称主子娘娘,左右这个称呼也是只能用在皇后身上的。 青樱虽然跪在前头,但毕竟有孕迟缓,便是立时膝行上前,也只是与高晞月差不多同时扶住晕过去的富察氏。高晞月一向快人快语,又向来听从富察氏指派,因而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着了。快去通报皇上和太后。” 这个时候,太后和皇上都已疲乏,早在别宫安置了。况且先帝葬礼,当儿媳妇的还敢说累?青樱看了高晞月一眼,不由得感慨这一位的心性真是一言难尽,旋即朗声向众人道:“主子娘娘伤心过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伺候主子娘娘的人,你去通报一声,说这边有咱们伺候就是了,不必请皇上和太后两宫再漏夜赶来。” 高晞月横了青樱一眼,不欲多言。青樱亦懒得和她争辩,先扶住了富察氏,等着眼明手快的小太监抬了软轿来,一齐拥着富察氏进了偏殿。 高晞月意欲跟进伺候,青樱身姿一晃,侧身拦住,轻声道:“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们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进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侧福晋。” 高晞月眼眸如波,朝着青樱浅浅一漾,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柔声细语:“妹妹与我都是侧福晋,我怎敢不随侍在主子娘娘身边?”她顿一顿,“而且,主子娘娘醒来,未必喜欢看见妹妹。” 青樱笑而不语,望着她淡然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高晞月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能明白。”她退后两步,复又跪下,朝着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无限凄婉。 她明白了?然而读到这里时,她自己都不太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不过不拘什么意思都好,高晞月说自己明白了就好。转入帘幕之前,青樱遥遥望了她一眼,亦不觉嘆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轻柔得如同一团薄雾轻云,连伤心亦是,美到让人不忍移目。可惜,上天忘记给她一副好脑子。 第2页 转到偏殿中,素心和莲心已经将富察氏扶到榻上躺着,一边一个替富察氏擦着脸扑着扇子。青樱连忙吩咐了随侍的太监,叮嘱道:“立刻打了热水来,虽在九月里,别让主子娘娘擦脸着了凉。莲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温水,仔细别烫着了。”说罢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你去开了窗透气,那么多人闷着,只怕娘娘更难受。太医已经去请了吧?” 惢心连忙答应:“是。已经打发人悄悄去请了。”惢心和富察氏的素心莲心、高晞月的茉心、苏绿筠的可心、金玉妍的丽心、海兰的叶心、陈婉茵的顺心、黄琦莹的环心一样,都是入宝亲王府后内务府指的侍女。 惢心虽然比不得移筝稳重聪慧,但忠心可嘉,所以多数情况下都是她与移筝随侍,阿箬不过是在房里做些琐碎的清闲事。不得重用,又被敲打惩戒过几次,阿箬也就不敢再轻易生事。自然了,她也不省事,自从青樱有孕,她就断断续续地同高晞月和富察氏搭上了关系,移筝老早发觉禀报给青樱。青樱嘱咐她别打草惊蛇,只是悄悄盯紧了罢了。 素心闻言,不觉双眉微挑,不悦问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请个太医还要鬼鬼祟祟的?” 青樱含笑转脸,不露机锋:“主子娘娘的身子要紧,咱们哪敢轻率?只是姑娘不知道,咱们不敢声张,只是为着方才高姐姐的话说坏了。” 素心颇为不解,更是疑心:“说坏了?” 青樱不欲与她多言,便走前几步看着太监们端了热水进来——受一个侍女的盘问,高兴了回你一句是给面子,不回你是提醒你记着身份。倒是惢心侧身在素心身边,温和而不失分寸:“方才月福晋说,主子娘娘是累着了才晕倒的……” 素心还欲再问,富察氏已经悠悠醒转,轻嗽着道:“糊涂!” 莲心见主子醒了一脸欢欣,替富察氏抚着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该润润喉咙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她素来以端庄柔善自诩,便是不适也不愿乱了鬓发,顺手一抚,才慢慢坐直身子,转眼见青樱站在床边,不禁叱道:“糊涂!还不请侧福晋坐下。” 青樱闻得富察氏醒转,早已恭恭敬敬垂首侍立在一边,温声道:“主子娘娘醒了。” 富察氏眯眼笑笑:“主子娘娘?这个称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还未行册封礼,这个称呼是不是太早了?” 这一天福晋格格侍女们不知道都称呼了多少句,难不成只有她叫这一句富察氏才回过味来么?青樱腹内冷笑,不卑不亢:“主子娘娘明鑑。皇上已在先帝灵前登基,虽未正式册封皇后,可主子娘娘是皇上结发,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再称福晋不妥,直呼皇后却也没有旨意,只好折中先唤了主子娘娘。”青樱见富察氏只是不做声,便行了大礼,“主子娘娘万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来,目光移到她凸显的小腹,悠悠嘆息了一声:“这样说来,我还叫你侧福晋,却是委屈你了。” 青樱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和忌惮,仍是低着头:“侧福晋与格格受封妃嫔,皆由主子娘娘统领六宫裁决封赏。妾身此时的确还是侧福晋,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富察氏笑了一笑,细细打量着青樱:“青樱,你就这般滴水不漏,一丝错缝儿也没有么?” 青樱越发低头,柔婉如同一个卑微软弱的侍女:“妾身没有过错得以保全,全托赖主子娘娘教导顾全。妾身感念主子娘娘恩德。” 富察氏凝神片刻,缓缓移开视线,嫡妻风范十足:“起来吧。”又问,“素心,是月福晋在外头看着吧?”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扫了殿中一眼,嘆了口气:“是青福晋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见素心有些不服,看向青樱道:“你做得甚好,月福晋说我累了……唉,我当为后宫命妇表率,怎可在众人面前累晕了?只怕那些爱兴风作浪的小人,要在后头嚼舌根说我托懒不敬先帝呢。来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担待得起?” 果然是小说里的孝贤,历史上的孝贤估计也没有这般沽名钓誉……青樱颔首:“妾身明白,主子娘娘是为先帝爷驾崩伤心过度才晕倒的。高姐姐也只是关心情切,才会失言。” 富察氏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总算你还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樱身上悠悠一荡,“只是,你处事一定要如此滴水不漏么?” 青樱低声:“妾身伺候主子,不敢不尽心。” 富察氏似贊非贊:“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人,细密周到。” 富察氏所指的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景仁宫里那一位形同废后的女人、她名义上的姑母。当今太后与景仁宫娘娘的仇怨宫中人尽皆知,如今富察氏明晃晃提起,正是想让她早早失了太后欢心。 青樱瞭然于心,婉转道:“先帝驾崩,太后未有懿旨放景仁宫娘娘出宫行丧礼,是因其有错之故。妾身虽与景仁宫娘娘出身同族,却万万不敢惑于同族之情而私自拜见。妾身受主子娘娘教导,自然以主子娘娘为楷模。” 第3页 说起同族,谁不知道如今大阿哥的生母富察·诸瑛也与富察氏同族呢?只可惜富察·诸瑛没有富察氏这样好的命,三个月前被金玉妍以食物相剋之法谋害致死。不知怎的,这府里都传言是富察氏下手的缘故。青樱此时以同族之言,自然戳中了富察氏的心事,还叫她百口莫辩。 空气如胶凝一般,莲心适时端上一碗参汤:“主子喝点参汤提提神,太医就快来了。” 富察氏接过参汤,拿银匙慢慢搅着,神色渐渐安稳下来,闲闲道:“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勉强。左右都在这宫里,有缘,自然会相见的。” 青樱唯唯诺诺却不应茬。二人正沉默着,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转头一看,果然皇帝先进来了。青樱行礼:“皇上万福金安。”说话间下意识护住小腹。 皇帝果然多看了她两眼,刚想问问孩子怎么样,便听富察氏气息一弱,低低唤道:“皇上……” 皇帝这才想起是来看望皇后的,遂抬了抬手,随口道:“起来吧。回去好生歇着,孩子要紧,不必在琅嬅这里贴身侍奉了。” “主子娘娘这里有皇上照拂,妾身自然放心。妾身告退。”青樱起身退到门外,扬一扬脸,殿中的宫女太监也跟了出来。 皇帝快步走到榻边,按住富察氏的手:“琅嬅,叫你受累了。” 富察氏眼中泪光一闪,柔情愈浓:“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担心了。” 皇帝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和敬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偏生青樱还有着身孕不便操劳,是让你劳累了。” 富察氏有些虚弱,低低道:“晞月妹妹向来聪慧,很能帮着臣妾。青樱妹妹虽然有孕在身,不能做太多,但凡说出两句话来却必是合用的。” 皇帝想起过去近一年来青樱在府中的言谈举止,不免顺口贊道:“青樱出身世家大族,她的行事朕是放心的……”说到这里皇帝忽然觉得当着富察氏的面去夸旁的女人有些不合适,连忙住了话头,指一指身后,“朕听说你不适,就忍不住来了,正好也催促太医过来,给你仔细瞧瞧。” 富察氏似乎并未在意,道:“多谢皇上关爱。” 青樱在外头侍立,一时也不敢走远,只想着皇帝的样子,方才惊鸿一瞥,此刻倒是清清楚楚印在了脑子里。说实话清朝的金钱鼠尾委实影响颜值,纵然弘历的样貌也是俊朗飘逸,但确实不如玄凌看着顺眼。 因着居丧,皇帝并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想到此节,青樱悄声向惢心道:“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你去告诉移筝炖些银耳莲子羹,每日送去皇上宫里,她自然就明白了。” 原来的青樱让惢心悄悄地去办,自然是不愿引人瞩目。然既是关心体贴,那至少也要让皇帝知道才有用,这个尺度,移筝能把握得好。 惢心答应着退下。恰巧皇帝带了人出来,青樱复又行礼:“恭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瞥了随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聪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动,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两步,青樱瞭然跟上。皇帝方悄然问道:“朕是不是难看了?” 青樱想笑,却不敢做声,只得咬唇死死忍住。二人对视一眼,青樱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说:“青樱,你保重。” 两人异口同声,青樱抬头,唤上一个痴情得自己都觉得噁心的目光望着皇帝。皇帝回头看一眼,亦是柔情:“朕还要去前头,你别累着自己。”他顿了顿,又加一句:“还有孩子。” 青樱点点头,忽又想起未来只能被封为常在的格格海兰,她的位份太低,不光自己受欺负,日后扶持起来也不容易,遂又道:“皇上放心,有海兰照顾妾身,妾身自然安康。说来臣妾有孕这些日子,也是多亏了海兰忙前忙后,比惢心她们还尽心。” 皇帝颔首,“海格格对你确实极好。有她照顾你,朕很放心。” 见皇帝走远了,御驾的随侍也紧紧跟上,不禁微微一嘆:若说真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弘历从一开始便是喜爱着青樱的罢,不必她再去费尽心机去谋算。这句话未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也要看皇帝能看重她这一胎到什么程度了。 第二章 人心浮动 送走皇帝回来,外头的月光已经变得乌蒙蒙的,暗淡得不见任何光华。青樱站在廊下,借着惢心的手缓了缓疲乏,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关切道:“小主靠着奴婢吧,您怀着身孕,整日哭着跪着,身子怎么受得住。等会儿掉下雨珠子来,寒气怕要凉着了您。” 正巧素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青樱,依礼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青樱点点头:“起来吧。主子娘娘凤体无恙吧?” 太医忙道:“主子娘娘万安,只是操持丧仪连日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 这话翻译过来也就是除了累晕了没啥大事儿,什么伤心过度不过是个说辞罢了。青樱颔首,客客气气道:“主子娘娘就有劳太医了。” 第4页 话音刚落,便听素心一旁催促:“太医快请吧,娘娘还等着你的方子和药呢。”太医诺诺答应了,她这才转过脸来,朝着青樱一笑,话也客气了许多:“回小主的话,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青樱听她这样说,便也明白富察氏知晓高晞月不堪重用,只管托赖了自己应对,她可没那么傻,遂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丧仪之事,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有月福晋做主呢。” 言下之意,便是出了什么事也都有高晞月出头,跟她没关系。也不等素心反应过来,青樱已经搭着惢心的手转身,缓缓向大殿走去。 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青樱见了,便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高晞月在内殿瞧见她支应排布,脸上便有些不悦。青樱哪里不明白,便道:“方才主子娘娘要要妹妹帮衬着大殿之事,只是妹妹想着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若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妹妹自当请教。” 其实在潜邸之中,青樱原是位序第一的侧福晋,高晞月不过是比她年长七岁,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纪上。然她如此称呼,表面上虽是尊重,内里何尝不是提醒高晞月已不再韶华?细算算,可都是二十四岁的人了。 高晞月显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主子娘娘自然知道谁值得倚重,不在这些小事上。” 青樱实在懒得与她说富察氏的话,只微微笑道:“姐姐说的对。可话说回来,代为羞耻丧仪之事,除了亲疏远近,也要分尊卑上下,否则主子娘娘也不会让妹妹来了。” 高晞月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面上不觉隐隐含怒,只顾忌着在人前,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青樱当下也不理会,反正她跟高晞月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其勉强讨好粉饰太平,还不如周全周全自己。 如此静静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氏不在,青樱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谁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高晞月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她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嘆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无论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还是子嗣,都该是高晞月在青樱之后,谁知高晞月横刺里闯到了青樱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其他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更是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奈何高晞月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只纹丝不动,跪着哭泣。青樱当众受辱,却并不恼火,只暗暗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苏绿筠一眼,道:“月福晋跪了一天了,如今站都站不稳了。茉心,怎么还不快扶你主子起来,否则让旁人瞧了,误以为月福晋僭越可怎么好?” 茉心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好。高晞月听了这话狠狠地看着青樱,心中暗自生怒,可又不能当着身后的亲贵福晋、诰命夫人等人的面把“僭越”这顶帽子接下来,只能愤愤地顺着话道:“有劳青福晋关怀。”说着,便扶着茉心的手起身退后一步。 青樱这才整顿衣裳,缓缓跪了下去。高晞月又第二次跪倒,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青樱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青樱盯着自己举起的纤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缟素衣袖间的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在烛火中透着莹然如春水的光泽,只觉得讽刺。随着礼仪俯下身体,看着身旁高晞月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却又隐隐想笑。 高晞月追随富察氏多年,也不过落得这样的下场。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青樱最先扶着小腹起身环视众人,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包括临走还不忘瞪她一眼的高晞月。青樱这才搭了惢心的手,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格格苏绿筠一向胆小怕事,默然撇开侍女的手,紧紧跟了过来。这位未来的纯贵妃如今可是如此谨小慎微,浑然不是来日与她争大阿哥永璜、争后位的模样。 说她可怜,被人谋害,然而谁又不可怜呢?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靠着可怜活下去。如果有,那也不算真正的可怜,而是绿茶婊了。 青樱嘲讽般笑笑,径直出了殿门坐上软轿,仿佛并未看见苏绿筠。为着她有孕,轿子走的不快,抬轿的太监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以防旁人做手脚。直走到了长街深处,青樱才状似无意地回神,只见苏绿筠跟在后头,鬓发微蓬,娇喘吁吁。 第5页 “绿筠妹妹?”青樱讶然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也不喊我一声,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轿子疾走,岂不伤了身子?” 苏绿筠身姿孱孱,怯怯道:“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青樱眯着眼看她,自己与高晞月不合阖府皆知,苏绿筠特地追上来说这句话,算是挑事儿还是示好?苏绿筠跟她的关系自然比不得海兰,青樱正在斟酌用词,转眼却见潜邸格格金玉妍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玉妍停了软轿,笑吟吟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这个女人……青樱凝眸举目,和缓笑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况且月福晋不过是身子孱弱摔倒了,哪里就算失礼?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玉妍下轿福了一福,又与苏绿筠见了平礼,方腻声道:“也就是侧福晋心宽不怪罪。妹妹还觉得奇怪呢,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也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苏绿筠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金玉妍媚眼如丝,轻俏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会与景仁宫那位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她这副如慕容世兰一般轻狂的做派,果然是最好的伪装,恐怕如今任谁也不会想到日前富察格格就是死在她手上吧?青樱听闻“景仁宫娘娘”,凛眸略略正色:“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再者景仁宫娘娘的事自有皇上与太后的意思,谁敢轻言置喙?” 苏绿筠忙收了神色,恭身站在一旁。金玉妍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难怪方才三言两语就让高姐姐起身示弱呢,看来是妹妹杞人忧天了,侧福晋哪里是高姐姐能欺压得了的?”她屈一屈膝,“夜深人睏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金玉妍扬长而去,苏绿筠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青樱轻轻摩挲着腹部,浅浅一笑:“罢了。你不是不知道金玉妍的性子,虽说是和你一样的格格位分,在潜邸的资历也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给皇上的,咱们待她总要客气些,无须和她生气。” 苏绿筠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可不是为着身份好听些么,说到底,金玉妍也不过是朝鲜的贡品罢了,被自己心心念念的世子出卖而不自知。青樱敛了笑意,安慰道:“我知道你与她住一块儿,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放心,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说起来海兰出身也不怎么样,来日若是自己的名分定了,该为海兰求个贵人的名号,也别让金玉妍欺负她太过。 苏绿筠忧心忡忡地看着青樱:“月福晋在皇上面前最温、柔善解人意,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望着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什么怨魂不怨魂的,深宫大内,妹妹可要警醒着言语。”青樱淡淡皱眉,“鬼神之说可是宫里最忌讳的,妹妹记好了。” 这样乌深的夜,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只见殿嵴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大丧的白纸灯笼,如鬼火点点,来往皆白衣素裳,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苏绿筠缩了缩脖颈,讪讪道:“侧福晋指点,妹妹明白了。” 青樱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绿筠妹妹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月福晋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绿筠闻言,亦不觉含笑。 青樱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紫禁城,如同前生的紫奥城一般望不到边际和明亮,淡然道:“你我虽都是紫禁城的儿媳,常常入宫请安,可真正住在这里,却也还是头一回。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毕竟劳碌终日,二人言罢也就散去了。 青樱回到宫中,在和合福仙梨木桌边坐下,已觉得睏倦难当,毕竟是双身子的人,禁不起大折腾。移筝老早迎上来,端了一碗桑寄生杜仲贝母汤来,“小主累了一天了,这是奴婢亲看着熬的,小主尝尝,比江太医的安胎药好喝多了。” 她口中的江太医就是江与彬,惢心的老乡。当初青樱有孕,便致信父亲讷尔布,走了乌拉那拉家在太医院的门路,想方设法将江与彬调来做了她的安胎太医。那江与彬为着惢心的缘故,侍奉得极为用心。 第6页 青樱扬了扬脸示意惢心出去,只留移筝一人在房里,随手用小银匙轻轻拨动碗中的羹汤,“今儿是大丧,阿箬应该没去什么地方吧?” 移筝上前摘下青樱头上的白色绢花和珍珠压鬓,放在妆檯上,恭敬道:“小主说的不错。今日阿箬还算安分,只是背着人的时候看起来喜洋洋的,奴婢瞧着,怕是为着您要册封宫妃的事儿高兴呢。” “她倒是想得美,以为我有了身孕就一定是皇贵妃或者贵妃了吧?”青樱慢慢舀了两口,冷冷笑道:“先帝驾崩,她脸上那些喜色给人瞧见,十条命都不够她去抵罪的,还当是在潜邸里么?倒是真对得起我为她费这么大周摺。” “小主别生气,以后总有料理她的时候。”移筝和言劝道,“您总得顾忌着腹中的皇子呢。” 青樱瞥她一眼,笑吟吟道:“我气什么呢。阿箬这是自寻死路,且别说宫里哪一个能容得下卖主求荣之人,就算月福晋她们不斩尽杀绝,她就真能求仁得仁?”在王府里的日子,但凡弘历来得时候,阿箬是怎么献殷勤的,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弘历若真的有那个意思,也早就要了去了,还等到如今? 移筝陪笑道:“小主说的是,如此就最好了。”她顿了顿,压低了声线道:“如今皇上的三位阿哥都是在潜邸生的。如今宫中只有小主有孕,若这一胎果是阿哥,那可是扎扎实实的贵子。如今人人的眼睛都在小主身上,小主可要万分当心。” “这才三四个月,哪里就说到男女了,便只是个公主也好。”青樱轻浅笑道,偏头任凭长发如瀑散落,“即便是阿哥,也要送去撷芳殿养着,总不在身边。就算暂时得了恩典养在膝下,大了些也要去阿哥所。二阿哥还是嫡出的呢,主子娘娘不也是只能多添几个乳母嬷嬷么?” “小主宽心也好,江太医常说儿女之事不可强求,说不定似小主这般反倒容易有个阿哥。” 絮絮叨叨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转眼一碗汤已经喝尽了。移筝扭身出去,不一时阿箬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样样准备精当,静默无声。虽然青樱已经不再相信她,但为免引人怀疑,一些侍奉梳洗打扮的琐事还是会让她做,反正东西都是惢心移筝准备好的,只让旁人觉得是不想让阿箬劳累。 阿箬满脸含笑迎了上来:“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经准备好热水,伺候小主洗漱。” “丧期未过,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按着潜邸的规矩简单洗漱便是了。”青樱淡淡挑眉,顺手褪下腕上的莲花镯子,放在一旁。 “小主怀着皇嗣,用这些还不是应当应分嘛。”阿箬嘟嘟囔囔,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等您生下了皇子,看谁还敢说什么。” 窗外夜色深沉,紫禁城乌漆漆的夜晚让人觉得陌生而不安,檐下的两盏白灯笼更是在夜风中晃得让人发慌。青樱伸手在浸了玫瑰汁子的热水中搅了搅,打断阿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罢了,你也下去歇着吧,这里惢心会侍奉。” 阿箬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敛神色,诺诺退下。与惢心擦身而过的瞬间,青樱隐约看见了她眼角的厉芒。 草草梳洗完,青樱吩咐众人下去,只留惢心一人,这才沉吟道:“如今入了宫,到处都是眼睛耳朵,由不得任何人失了分寸惹祸。除了阿箬,你要警醒宫中所有的口舌,不许行差踏错。” 惢心点头道:“奴婢明白。” 第三章 地位动摇 一主一仆闲言碎语,说了些日后管束宫里人的事,忽然外头小太监道:“启禀小主,海兰小主来了。” 珂里叶特·海兰,未来的愉妃,五阿哥的生母,亦是如沈眉庄一般对她姐妹情深。她是清丽出尘如裊裊凌波上的一枝芙蓉清蔓的娴静女子,因着抱病,今日并未去大殿行哭礼。青樱见她立在门外,便自然而然温和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来?着了风寒更不好了,快进来罢。” 海兰温顺点了头,进来请了安道:“睡了半宿出了身汗,觉得好多了。听见姐姐回来,特意来请安,否则心中总是不安。” 青樱摇摇头,道:“你在我房中住着也有日子了,这一声姐姐叫着,何必还这样拘束。惢心,扶海兰小主起来坐。” 海兰诚惶诚恐道了“不敢”,小心翼翼觑着青樱道:“听闻,今夜月福晋对姐姐僭越不敬,姐姐没再让着她。” 青樱“哦”一声,似乎浑不在意,“你身上病着,她们还不让你安生,非把这些话传到你耳朵里来。”她抬头看看,原是叶心在跟着,轻嗤道:“又是香云说的吧?也是怪我,如今是大丧期,不得空把她料理了。你那里得用的人本就不多,委屈你了。” 香云是高晞月的人,这事儿青樱一早告诉了海兰,她并不奇怪,只慌忙站起:“姐姐不必为我操心。如今宫中人人都忙着丧仪,她也不敢轻易生事。” 青樱微笑颔首,“我是怕你又操心,养不好身子。你既然明白,以后便多加小心,左右等册封的时候,我会请求皇上让你与我一宫居住,看在孩子面上,皇上总不会拒绝。” 第7页 海兰喜出望外,谦恭道:“我是跟着姐姐的屋里人,承蒙姐姐眷顾,才能在潜邸有一席容身之地。姐姐只管安心养胎,我住在哪里都是小事。” 青樱温和道:“你坐下吧,站得急了又头晕。我既然说了这话,自然有办法,你不必太过在意,退一步说,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旁人与我在一个宫里。” 海兰这才坐下,瞭然于心:“姐姐的话我自然省得。今日之事我大概也都听说了,在潜邸时月福晋虽然难免与姐姐有些龃龉,但从未如此张扬过。事出突然,怕有什么变故。”她抬眸望青樱一眼,低声道,“幸好,姐姐虽然隐忍,却也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去。给了旁人一个理由,又趁机敲打了月福晋,一箭双鵰。” 青樱欣然看着她,“月福晋忽然性情大变,连金玉妍都会觉得奇怪,这并不算什么。难为的是,你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通透,也看得出来我要隐忍。” 海兰谦和道:“姐姐聪慧,怎会不知月福晋素日温婉过人,如今分明是要越过小主去。这样公然羞辱姐姐,本不该纵容她,只是……” “只是情势未明,而且后宫位分未定,真要责罚她,自然有皇上与皇后。再如何受辱,我都不能发作,坏了先帝丧仪。”青樱续道,“然而我又不能太隐忍,让外面的亲贵福晋以为我只会一味退让,失了满军旗的气度。所以今日我随便拿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坏法度,又让所有人都明白,月福晋的所作所为是僭越。在场的满军旗命妇不少,谁都不会容她一个汉军旗的侧福晋兴风作浪。” 海兰望着青樱,眼中尽是赞许钦佩之意:“姐姐顾虑周全。”她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口。青樱与她相处不是一两日了,便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这里没有外人。” 海兰绞着绢子,似乎有些不安:“我今日本好些了,原想去看望主子娘娘的病情。谁知到了那儿,听娘娘身边的莲心和素心趁着去端药的空儿在说闲话。说月福晋的父亲江南河道总督高斌高大人甚得皇上倚重,皇上是说要给高氏一族抬旗呢?” “抬旗?”青樱不怒反笑,给高晞月抬旗,那可是她临死前的事了。“如今先帝丧期未过,皇上即便想给高氏一族抬旗,也要等到有个喜事做名目。不过皇上若是倚重高家,也不在抬旗不抬旗上。以后无论月福晋与我名分孰高孰低,咱们都得顾忌着高家了。” 海兰脸上的忧色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越来越密:“可不是,指不定以后月福晋要生出多少事来呢!话说回来,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秀女出身,这些事知道一星半点。圣祖康熙爷的生母孝康皇太后的佟氏一族就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个抬旗的,那可无上荣耀啊!” 青樱柔柔一笑,道:“的确是无上荣耀。月福晋是汉军旗,一旦抬旗,那就是满军旗了。但乌拉那拉氏虽为着景仁宫娘娘的事低调了许多,到底出了几位太后、皇后,世家之间盘根错节。高家再得皇上重视,根基却浅薄,咱们也不必太担心。何况,高家再受倚重,月福晋没个一儿半女总是无用。” 海兰略略安慰,但仍有些忧心,“人人以为姐姐在潜邸时受尽恩宠,福泽深厚,如今又有了皇嗣。可如今我看来,怕却是招祸多于纳福。还请姐姐万事小心。”她微微黯然,“这些话不中听……” 青樱拍了拍她的手,“虽然不中听,却是一等一的好话。海兰,你记着,无论出了什么事,我总是你的姐姐。” 海兰眸中一动,温然道:“姐姐的大恩,海兰永志不忘。海兰先告辞了。” 青樱看海兰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不觉轻嘆。其实海兰在她身边不过半年,若论恭谨、规矩,再没有比得上她的人了,何况又这样懂事,事事都以青樱为先。可惜这样的性子,这样的品貌,却只被弘历宠幸过两三回,究其根本,也是因为海兰对那个偶然闯进她绣房又不负责任地离去的男人并无感情罢了。因为不爱,所以也就不在乎。 起身走到妆镜前,青樱由着惢心伺候卸妆,望着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心里仔细谋算。眼下,海兰无宠无子,她的阿玛额尔吉图又只是个丢了官被革职的员外郎。她虽然在皇帝面前说了那些话,到底也要海兰自己狠下心来争宠才好。 次日清晨起来,青樱匆匆梳洗完毕,便去富察氏宫中伺候。为了起居便于主持丧仪诸事,富察·琅嬅便一直住在就近的偏殿。 青樱去时天色才放亮,茹心打了帘子迎了她进去,笑道:“小主来得好早。主子娘娘才起来呢。” 她的举止让青樱不由得想起剪秋,相比素心,茹心确实更稳重些。青樱谦和笑道:“姑娘言重了,我是该早些伺候主子娘娘起身的。” 里头帘子掀起,伺候洗漱的宫女捧着栉巾鱼贯而出。青樱知道富察氏洗漱已毕,该伺候梳妆了,又见茹心适时地朝里轻声道:“主子,青福晋来了。” 只闻得温婉一声:“请进来吧。” 两边侍女双手掀帘,半曲腰身,低眉颔首迎了青樱进去,这意思是真的叫她亲自侍奉了。青樱不觉暗哂,即便是人人称赞的贤妻,富察氏背地里也没怎么待妾室和善有加,该立的规矩一个不少。 第8页 进去时富察氏正端坐在镜前,由专门的梳头嬷嬷伺候着梳好了发髻。富察氏与皇帝年龄相当,自是端然生姿的华年,简简单单一方青玉无缀饰的扁方,显得她格外清淡宜人,如一枝迎风的白木兰,素虽素,却庄静宜人。 青樱敛眉请了安,富察氏笑着回头,“起来吧。难得你来得早。”言罢指着镜台上一盒盒打开的饰盒,道:“丧中不宜珠饰过多,但太清简了也叫人笑话。你向来眼力好,也来替我选选。” 这好像是宫女的活计?青樱盈盈一笑,嘴上却道:“主子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考考妾身眼力罢了。”于是上前拣了一枚点翠银凤含珠的步摇比了比,道:“今日是举哀的最后一日,明日就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主子娘娘虽是素装,也得戴些亮眼的首饰。这步摇凤带翠羽,凤凰的眼珠子也是蓝宝珠子,再配上几朵蓝宝的珍珠花儿,最端雅不过,也还素净。” 富察氏微微含笑,到底顾及她的龙胎,并没让她亲自侍奉,而是向梳头嬷嬷笑道:“还不按青福晋说的做。” 青樱遂退开一步守着,只在旁伺候着递东西,反正不过举手之劳。富察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待到梳妆完毕,才慢慢笑说:“好好的侧福晋,倒为我做起这些微末功夫,可委屈你了。” 青樱忙道:“妾身不敢。” 富察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道:“你配的珠饰,真真是挑不出错处来。若凡事为人处世,都能无可挑剔,那也算是福慧双修的人了。”她闭目片刻,正色道,“你这个人,终究是委屈了。” 青樱明白,她又是在说景仁宫那位。那个苟延残喘的女人是她人生重要的转折推手,同时也是她现在的累赘。她望着富察氏,恭谨道:“妾身性情容貌皆不是上乘,能居皇上身侧已是上天眷顾,如何算是委屈呢?主子娘娘太过垂爱妾身了。” 富察氏看了她两眼,见她仍不卑不亢,只觉得心口堵的慌,“你怎么嫁进王府成了侧福晋的,你自己清楚。你我姐妹一场,我才这样问你。你这个人,终究是成也萧何,最怕败也萧何,难怪高氏要处处抢你的风头。” 姐妹这个词,还真是廉价呢。 青樱嘴角噙着笑意,明眸善睐,“妾身与月福晋一同伺候皇上,说不上谁抢了谁的风头。何况妾身所仰仗的不过是皇上与主子娘娘,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萧何呢。” 一拳打进棉花里,富察氏冷了面孔凝视她片刻,方又复了往日端雅贤惠的神色,柔声道:“妹妹这话,是不愿与我深说了。无妨,我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事情也未必坏到如此地步。到底我也是皇后,皇上的结发嫡妻,若是你安分守己,我也不容高氏再欺负了你去。” 前面的挑拨无功而返,富察氏所能做得不过是这末一句的自矜身份,到底青樱有孕在身,再多的不满她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青樱听得如此,便也神色如常地谢恩,“多谢主子娘娘。主子娘娘一向对我和姐姐一视同仁,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主子娘娘了。” 富察氏的目光悠悠在她手腕上一荡,看青樱洁白的皓腕上除了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外,别无其他饰物眼底忽然漫上一丝阴霾,良久方道:“你手腕上这串镯子,还是皇上为皇子的时候安南国进贡的珍品,一共只有一对。当时先帝赐给了咱们府里。我想着你和高氏是平起平坐的,便一人一个给了你们。既是让你们彼此间存了亲好之心,也是要你们明白,同为侧福晋,应当不分彼此,不要凡事计较。如今你倒还肯天天戴着。” 青樱垂首应是,目光微冷。这一只镯子,原是安南国极稀罕的贡品。安南本出好翡翠,但如这一对的,真真是罕见。一串碧绿翡翠珠颗颗一样大小,通透温润不说,更难得的是竟然均匀得没有半点杂色,碧幽幽得恍若一汪流动的绿水。若拿到阳光下照着,便会出现一纹一纹水波似的莹白光痕,如同孔雀翎羽一般。因这翡翠珠碧色沉沉,所以特配了赤金缠丝花叶护着珠子周身,每颗翡翠珠的两端各用薄薄的莲花状金箔裹住,更是一分匠心独运。 当年还是四皇子的皇帝得到这对镯子,也是欣喜异常,虽宠爱两位新婚的侧福晋,但还是送给了嫡福晋富察氏。富察氏体念皇帝的心意,收下不过几天,便转赠给了青樱和高晞月——自然,里面还放了些额外的“心意”。 青樱低首,抚着镯子一脸安分随和,此刻的富察氏定然万分疑惑,为何她带着镯子还会有孕吧?“主子娘娘说的是。妾身真是感念娘娘这份心意,所以如娘娘当年嘱咐,时时戴着时时警醒。” 富察氏柔和道:“你是个懂事的。我看高氏也天天戴着,却也未必记得这层意思了。”她顿一顿,“唉,昨夜高氏僭越,我不是不知,只是从今以后你也只得让着她了。”青樱心想着海兰昨夜所言,正要说话,却听富察氏道,“你来之前皇上已经有了口谕,为高氏抬旗,抬的可是镶黄旗,又赐姓高佳氏。大清开国近百年,能得皇上亲口抬旗,获此殊荣的,只有高氏一人,且只有正黄和镶黄两旗是天子亲信,这里面的分量,你可掂量清楚了吧。” 青樱早就有所防备,此刻倒也并不奇怪,镶黄旗和正黄旗可还差着些层次呢。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选择重用高晞月母族自然有他的道理,遂笑道:“真是如此,可是难得的喜事,可惜如今尚在国丧,妾身不便去道贺了。” 第9页 富察氏极力想从她面上看出一丝慌张或难过,却是徒劳,只好回转头在首饰匣里随意挑出一双玲珑蓝宝坠耳环,口中道:“从前府中,你的地位自然比高氏矜贵,如今看来,她竟是要跟你比肩了。唉……你先跪安吧。” 比肩?青樱慢慢走出富察氏殿中,唇边不觉已浮上一丝凉薄的低笑。一个此生都不会有自己孩子的女人,纵使再地位尊崇,也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 炎夏暑期退散,偶尔一两阵风来,也隐隐有了清凉之气。前头隐约有人说笑着过来,正是亲热交谈着的高晞月与金玉妍。见了青樱,金玉妍倒还是如常退开半步,屈膝行礼,高晞月却只笑吟吟望着青樱,显然已经得到了旨意,“妹妹好早啊。” 青樱含笑与高晞月见了个平礼,从善如流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主子娘娘梳洗完毕,进去正好呢。”她停一停,换上个还算和悦的笑容,“也正好给姐姐道个喜,毕竟国丧期间,妹妹不好送什么贺礼过去,还请姐姐勿怪。” 高晞月点点头,眼中带上了十二分的娇纵自傲,“妹妹说的哪里话,其实不拘什么贺礼,皇上的心意最是要紧。我还来不及问,入宫这几日,妹妹都还住得惯吗?” 这也该是皇后问得话吧?青樱暗自腹诽,道:“方才主子娘娘刚刚问起,看来姐姐与娘娘的心思竟是一样的。劳姐姐费心,一切都好。” 高晞月没听出来这是在影射她越俎代庖,兀自颔首,“住得惯就好。我生怕妹妹睡惯了王府的热炕头,不习惯紫禁城高床大枕,半夜醒来孤零零一个,冷不丁吓一跳呢。” 青樱感嘆于她说话如此露骨,果然是后宫一朵奇葩,面上倒不露分毫,“高姐姐惯会说笑。皇上为先帝守孝,这些日都在养心殿住着,难不成姐姐还有皇上做伴吗?妹妹总归有肚子里这个陪着,倒不觉得孤单。如今想来,倒是姐姐,晚上睡着可好?” 有子嗣和没有子嗣的差别就是这样,纵然高晞月家世再好,冲着皇嗣也不能太过分。高晞月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妹妹千伶百俐,以后可算棋逢敌手了。景仁宫的乌拉那拉皇后,大约会和妹妹一样有空,一同闲话家常呢。”她上前走近一步,低声道,“夹在皇太后和乌拉那拉皇后之间,妹妹与其有空争宠,不如想想该如何自处是好。” “姐姐这可是误会了。妹妹的空闲自然是要看顾好腹中的孩子,哪有时间去左右逢源呢。”青樱略微颔首,毫不介意,“这个时候要去先帝灵前行礼了,妹妹就不陪姐姐闲谈了,这便告辞。” 缓缓上了软轿,有风贴着面刮过,带来身后高晞月愤愤不平的言论。京中九月的风,原来有如此风沙隐隐的凉意,会吹迷了人的眼睛,但吹不迷人的心。 待走的远了,惢心才低声愤愤道:“月福晋不过是和您一样的人,受了您的礼也不还礼,她……” 青樱淡淡截住她的话头,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着呢。左右她倚仗家世,我倚仗皇嗣。皇上能重用高家多久我不知道,但皇嗣永远是皇嗣。再者,月福晋不是那种让着就能好好相处的人,所以我并不需要一味隐忍,只是避其锋芒罢了。” 惢心听了欲言又止,青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知道的事不一定要说出来。讷于言敏于行是你的好处,既是好处,就好好拿着别丢了。” 惢心便垂首道:“奴婢知错。小主,该去先帝灵前行礼了。” 第四章 交锋太后 这一日灵前哭丧,高晞月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跪在青樱身旁——若不是为着这个肚子,她定是要跪在前头的。富察氏一句言语都没有,反而待高氏比寻常更客气。殿中人最擅见风使舵,一时间也改了昨日惊诧之情,待高晞月更为恭敬。 过了辰时三刻,太妃们一一入殿,与新帝的嫔妃们分列左右两侧,戚戚举哀。殿中人虽多,然而一眼而去,皆是素服银器,白霜霜的一片哀色。这些事,上辈子青樱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从太后的,玄凌的,再到玄清,甚至一些薄命的儿孙,所以并不生疏。 不过半个时辰,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也过来了。因着连日举哀,太后的神色并不太好。她原是先帝的熹贵妃,一向深得宠爱,养尊处优,于保养功夫上也十分尽心,望之如三十许人。如今因着心境哀伤,为着先帝过身伤心得数日水米未进,整个人顿时枯藁了许多。仿佛那红颜盛时,一朝就花叶零丁了。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青樱看到那张与上辈子的自己相同的面孔还是需要竭力克制才没有惊讶出声。尽管妆容不同,衣饰不同,那张脸,那个人,分明就是甄嬛——没有进驻过自己的灵魂、与果亲王允礼深情相许的钮钴禄·甄嬛。 富察·琅嬅见太后进殿,忙领着众人行礼如仪。太后微微颔首,“行了。都是为先帝尽心尽孝的时候,也不必那么多规矩了。” 琅嬅忙应了“是”,起身搀住太后。青樱也回过神来,踏出了一步想去扶住太后,哪知晞月往她手肘一撞,一步上前扶住了太后另一只手,婉声道:“太后连日来疲倦了,未免哀思伤身,也应当注意凤体。” 第10页 青樱顺势向后踉跄了两步,恰恰扶住了惢心才不至于摔倒。太后见她如此,念及皇嗣,不禁挑眉问道:“这是怎么了?怀着皇嗣,也不小心些。” “回太后的话,妾身无妨。”青樱定了定神,下意识揉了揉手肘,“高姐姐一心要为太后尽孝,难免迫切了些,也是臣妾挡了姐姐的路。” 这样示于人前,太后亦不好不顾,懒懒看了她一眼,“你只需保养好身子,给皇上生下一位可心的阿哥,其他的事不必操心。”话虽是极生疏的,到底也撂下了高晞月的手。 青樱不觉含笑颔首。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过了三阿哥弘时拒婚那一节儿,所做的不过是在府中备嫁。后来嫁入王府,偶尔入宫相见,见到的太后一直是得宠的贵妃,总是脂光水腻的精緻妆容,不见丝毫放松。如今细细打量去,到底岁月无情,伴着果亲王离世的忧伤无声无息地爬过她的皮肤,在她眉梢眼角碾上了细细的痕迹。太后脂粉轻薄的容颜憔悴暗淡,仿佛再好的丝缎,经久了时光,亦染上了轻黄的岁月痕迹,不复光洁平滑。而青樱知道,此刻的太后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罢了。 因着先帝去世,太后的装扮也素淡了许多。服丧的白袍底下露着银底缎子绣白色竹叶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緻绵密的玄色并深青二色丝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缠枝佛手花,散缀于缺月形发髻上的玉钿色泽光华,越发衬得一把青丝里藏不住的白发如刺眼的蓬草,一丝丝扎着人的眼睛。 青樱心下恻然,明了这样的白发并不为先帝而生,她随着太后与琅嬅跪在灵前,如众人一般凄悽然哀哭不已。 哭灵的日子虽然乏倦,但真当自己是树在灵前的一支烛台,或是被金丝细绳扎进了素白帷幔,时光倒也过得快了许多。青樱在心底里回溯着前世今生的种种,也就挨到了午膳时分。 因着苏绿筠诞育三阿哥未久,太后特意准了她回去照看。苏绿筠感激万分,立刻去了。余下几位格格位份低,便只由着琅嬅、高晞月和青樱到偏殿侍奉太后用午膳。 太后的午膳本是要回寿康宫中用的。本朝的规矩,新帝不能与先帝嫔妃同居东西六宫。所以先帝过世,匆忙将六宫中一众遗妃都挪去了寿康宫中安置。太后也暂居在寿康宫正殿,并未搬去本应由太后独居的慈宁宫中。而这一日,本是为先帝举哀的最后一日,太后不愿车辇劳动,情愿多些时候为先帝尽哀,便嘱咐了御膳房将午膳挪在了偏殿。 琅嬅本打算着趁着中午用膳去看看二阿哥,但太后在此,本着孝道,她也尽心侍奉,一丝不错。一时间膳食上来,琅嬅添饭,高晞月布菜,青樱舀汤,伺候的人虽多,但一丝咳嗽声也不闻,静得如无人一般。 太后见琅嬅服侍在侧,不觉问:“二阿哥还年幼,怎么你不回宫照拂,还要留在这里伺候哀家?” 琅嬅端然一笑,最是温和舒雅,“太后有所不知,臣妾为了能尽心照拂好后宫诸事,按着祖宗规矩,已经将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由嬷嬷照拂了。” 太后微微一惊,似是意外,“怎么?你不自己先照拂他两天,也不怕他住不惯阿哥所?” 琅嬅眉目恬静,仿佛安然承受,“本朝的家法,一旦生下阿哥公主,若有旨意,低位的嫔妃所出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若无旨意,则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以免母子过于情深,既不能安心伺候皇上,也误了再诞育皇嗣的机会。臣妾不敢不以身作则,所以二阿哥和大阿哥都送去了。” 太后凝神片刻,缓声道:“那是难为你了。如此说来,苏氏的三阿哥也不宜留在身边教养了。福珈,吩咐下去,命格格苏氏尽快将三阿哥挪去阿哥所,也好让她专心伺候皇帝。” 福姑姑答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又转回太后身边伺候。 太后用膳的规矩,一向是先饮一碗汤。青樱想起小说里那一番周旋,便选了一道鲜菇豆腐汤,汤汁乳白,清淡适中, 便用如意头银勺舀了一勺在碗中,又夹了鲜菇片递到太后身前放下。 太后看着汤却不喝,反而看着一碗火腿鲜笋汤问道:“论到汤饮,没有比上好的金华火腿配了笋片更吊鲜味的了。你怎么却选了这个?” 伺候太后的福姑姑是经年的老嬷嬷了,忙在旁笑道:“太后一向是最喜欢火腿鲜笋汤的,每有此汤是必饮的。” 青樱恭身施礼,随份从时,“回太后,火腿鲜笋汤鲜是鲜,笋片也做得嫩。只是鲜味都在前头了。妾身见太后连日来为先帝哀思伤神,茶饭无味,如今鲜味一过嘴,后面怕更吃不下了,所以选了这一道。这不过是妾身愚见,只忧心太后当下的身子,而未顾及太后素日的胃口,实在是臣妾的过失。” 晞月看青樱如此,忍不住冷笑一声,只作壁上观。琅嬅亦想说些什么,却见太后低头喝了一口,微微颔首:“虽然清淡些,倒也顺口。如今先帝才走,哀家也不宜用荤腥的,倒是这个也罢了。” 半碗汤见了底,是该用正餐了,琅嬅见状,忙舀了一碗熬得极稠的粥来,拿银匙舀了轻轻吹着,递到太后手中,“这粥只用了新鲜菜蔬增味,清淡可口,太后便是为了先帝着想,进一碗粥吧。” 第11页 太后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闭上眼睛,厌道:“哀家没有胃口。” 福姑姑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子娘娘,太后这几日胃口不好,顶多进些熬得极薄的粥水,这么厚稠的粥,太后实在是没胃口吃。” 琅嬅并不气馁,笑吟吟道:“这种熬粥的米是御田里新进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最适宜熬得稠稠的,却入口即化。皇上这几日伤心先帝驾崩,又忙着前朝的事情,也是没有胃口。儿臣嘱咐了御膳房做这样的粥,皇上倒能吃几口。” 太后这才点点头,“你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该多多关心皇帝,免他操劳。”她顿一顿,“罢了,皇帝都在努力加餐饭,哀家再伤心,也得用一点了。就尝尝吧。” 琅嬅喜不自禁,看太后吃了两口,倒还落胃,便也放心些。高晞月殷勤布菜,尽拣些清淡小菜,倒也看着太后将小半碗粥都喝了。 琅嬅方才露了几丝笑意,柔声道:“青樱妹妹的汤是清淡,但之后还有几个时辰的丧仪,太后总不能吃了这样寡淡的熬在那儿。”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事儿了。青樱眉目流转,如常接道:“所以,太后才更该多尝尝主子娘娘的粥呢,也算成全了妾身们的拳拳之心。” 太后回味片刻,点头笑道:“你们有心了。只是哀家喝着,这粥里有股淡淡的姜味,吃下去倒是暖胃,稍稍舒服些。” 琅嬅意料之外,实在不知,忙看了身后侍候的御膳房太监一眼,便问:“是什么缘故?” 太监打了个千儿,躬身答道:“娘娘的嘱咐是用御田新进的米做粥,但皇上从前儿夜里便有些胃寒。青樱小主知道了,特意吩咐奴才们加了少许嫩姜在粥里,可以温胃暖气。皇上用了一直觉得不错,所以今儿给太后进的粥也是如法炮制。” 太后轻嘆一声,“我的儿!这才是用心用足了。”她看了青樱一眼,目光落在肚子上,“你这也快四个月了,连日行丧礼可还舒坦?若是身子不适可别闷着,只管与哀家说,皇嗣上的事儿,先帝不会怪罪。” “谢太后关怀,妾身并无大碍。”青樱垂首而立,婉声道,“丧仪上不光是妾身尽心尽孝,也是皇嗣为先帝尽心尽孝,妾身岂敢怠慢。”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银累丝珍珠凤钗,打量她片刻,似乎别有用意,良久方道:“你既然这样说了,哀家也不好勉强你。左右也就这几天,让太医多尽心吧。” 或许是因为如今她有了身孕,或许是她的所作所为合了太后心意,这场本是为了敲打她的午膳最终以一个诡异的方式结尾了。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自己殿中歇息,只觉得精疲力竭,连抬手喝茶的力气也没了。 移筝端安胎药过来放凉,一面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宫女上来,捶肩的捶肩,捏背的捏背。惢心准备了热水给青樱烫手,又从黄花梨的银锁屉子里找了一瓶玫瑰露倒在水里,顷刻间便有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其他人都下去吧。惢心,你去取些蜜饯来,再好生看着炉子上的养身汤。”青樱看着人影幢幢只觉得心烦,这话是要与移筝单独交谈的意思了。惢心知道轻重,应了声下去。 “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儿个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小主也该换点喜庆颜色的打扮了。”移筝轻轻搅动着碗里苦涩的药汁,絮絮笑道,“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干隆,真真是个兴隆旺盛、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沾喜气,就等着皇上册封小主那一日了。” “你今天倒是只说让我开心的话。”青樱默默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半碗,苦涩的药汁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连眉毛都拧成一团。 移筝忙倒了杯水让她润喉,这才笑道:“前头月福晋一家刚抬了旗,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奴婢自然要说些轻松的话让小主舒心舒心。” 青樱摇了摇剩下的半碗药,凝神道:“你比阿箬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你总是会在最适宜的时候,对我说最适宜的话。”她似笑非笑,看着碗壁上精緻的花纹,“这几天你留心听各宫的奴才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移筝轻轻一笑,如实娓娓道来:“先头他们都说小主有孕,必是贵妃的不二人选,只是今日高家抬旗的消息传来,却都有些举棋不定,猜测月福晋更有可能封贵妃。” 青樱摇头不语,又将余下的药喝尽,这才捧着茶盏仰头缓缓冲去了苦味。她看着移筝,敛容道:“居然还有人敢说这样的是非,这不怕死的还真不少。皇上要册封谁贬黜谁,那全是皇上的心意,妄揣圣意,也不看看自己几条命?” “不过是各人随着各人的主子罢了。现下宫里,主子娘娘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余者苏格格刚生了三阿哥,只是这出身委实低了些,至多赏个嫔位。余下金格格、海格格、陈格格、黄小主都没有孩子,多半是贵人之下的位份。”移筝掰着指头数给青樱听,“所以,这宫中最高的位份也就是小主与月福晋了。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大约皇上也在忧心这些事吧。” 青樱淡淡挑眉,不疾不徐道:“到此为止,移筝你记着,皇上的心意永远不是任何人能探听的。我知道,最近咱们这里人心不安,还有阿箬在那儿调三窝四。如今是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他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你为我留心听着,但凡听到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立刻送去慎刑司打死,绝不留情。” 第12页 她这句话虽无所指,但移筝听见也明白自己也是在这些人之中的,连忙应了声,“奴婢明白。” 青樱扬一扬脸,移筝会意,立刻打开房门,端着药碗下去退了出去。一时惢心捧着蜜饯和养身汤回来,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檯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容颜仍然没有太看得顺眼,她才不过十七岁,但远没有上辈子那张脸来得美貌过人。 眼下她之所以不能肯定自己的位份落在何处,也是因这具身子的正主儿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对如今的太后而言,既有孝敬皇后的替身之辱,又有景仁宫娘娘的多年之恨。毕竟,这位太后不是大周朝时的那位,青樱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发自内心的忌惮自己。 无论是按照电视剧的发展还是小说的暗示,乌拉那拉·青樱的日子过得应该都不算太安稳。一路走来,她所有的不过是皇帝的恩宠或者喜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皇帝没有其他深爱之人,对青樱而言已是极幸运了。 镜中的自己始终形单影只,这倒是上辈子她习惯了的。颐宁宫里那五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倒也不觉得太可怜。孤单都是自找的,她有儿有女,有自己都数不清的多少孙辈,有相互扶持的眉庄,偶尔还会怀念一下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男人,想到这些,这日子也就流水般过去了。 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青樱茫然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有些东西,从上辈子她就已经失去了。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譁,惊破了她孤独的自省。青樱一时没想起来,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移筝已经推了门进来,沉声道:“小主,苏格格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 这种反应,是富察氏派人把三阿哥送去阿哥所了吧。皇后在太后跟前言及自己所亲生二阿哥永琏已经在阿哥所抚养,那么身为小小一个格格所生的三阿哥,更没有留在生母身边养育的理由了。移筝话音未落,却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准备歇息了,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着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跑得鬓发散乱。这样夜寒露冷的秋夜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青樱面色微冷,扬脸叱道:“惢心去找件外衫来给苏小主披着,移筝把门关上,不许人乱说话!” 苏绿筠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这样的反应或是一个母亲的正常反应,但在青樱看来膈应得紧。房门关上的一瞬,苏绿筠终于“扑通”跪下,倒在青樱身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青樱耐心听她发完了这段期期艾艾的牢骚,却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去扶。苏绿筠哭得头发都散了,被汗水和泪水混合腻在玉白的脸颊上,仿若被横风疾扫过一般,不曾想青樱一点反应也没有,遂咬咬牙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还给我!” 青樱淡淡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反应,苏绿筠只好继续哭诉哀求:“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以前,以前是多久的事了。富察氏肯听她的话,那一定是她最近听过最搞笑的笑话了。 可任凭她说得如何可怜兮兮,青樱还是淡定地在上首俯视着她,苏绿筠小心翼翼觑着青樱的面色,渐渐止了哭声,只是不住地低泣流泪。 “哭够了?够了就起来歇歇。”青樱使个眼色,惢心便半是扶半是拽地扶了她起来坐定。移筝捧着热茶推门进来,放在苏绿筠面前。 “我来猜猜,你今天来哭这一通,怕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吧。”青樱看着苏绿筠脸上倏然升起的惊慌,瞭然轻笑,“你应该明白即使是主子娘娘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轻易带走永璋,你在府中比我待的时间长,祖宗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今日你来我这里哭闹,一则是母子情深,二则,也是看我于心不忍,能去为你求一求主子娘娘的恩典,能求来最好,求不来,也是我自己不自量力不懂规矩。” 苏绿筠登时怔住,双肩瑟瑟颤抖,被人一语道破心思的感觉就是这么窘迫。“妾身……我……我……哪怕是祖宗规矩,可是永璋还那么小……” “小么?那你看我的孩子。”青樱轻轻摩挲着小腹,如清风明月,“永璋是还小,可也在你身边留了三个多月。可是我这个孩子要在宫里生下,从他离开母腹的那一刻,他就要被抱走了,顶多只许我看一眼。”她缓一缓声气,低声道,“主子娘娘把她亲生的二阿哥送去阿哥所的事,你不是不知道吧。连嫡出的阿哥也不能例外,更何况你我。你与其在我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坦然接受现实,去为永璋争名位,等有一日你到了妃位或是贵妃,或许还能求了皇上的恩典为永璋的婚事做做主。” 第13页 苏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青樱忙扶住了她,在她虎口狠狠一掐。她本留着寸长的指甲,这一掐下去绿筠倒是醒了许多,只痴痴怔怔地流下泪来。惢心赶紧餵了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真是要吓坏我们小主了!” 青樱放开他,自顾自地看着指甲上浸染的血丝,“我有什么好怕的,惢心,你就由着她去哭。也好叫她知道,这后宫里要哭的日子多着呢,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她今儿个一路疯疯癫癫地到我这里,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一个接一个地传出去,那成了什么了呢?她不要体面,三阿哥也是要的。”她扬一扬脸,示意惢心取过自己妆檯上的玉梳来,一点一点替苏绿筠篦了头发,挽起发髻,“进了宫,就不同于在府里了。你再心疼,难道还不顾永璋的将来么?永璋养在阿哥所里,有八个嬷嬷精心照顾着,每到初一十五,她们就会把孩子抱来和你见上一个时辰,为的就是怕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这件事你求谁都没用,只能自己受着,天大的面子也大不过祖宗家法。” 三世为人,青樱学的最多的就是认清现实,不做没有意义的事。第一世她也跟苏绿筠一样不明白,悽惨收场;第二世她太明白,得偿所愿却半生孤单;第三世她未知前路,亦好奇当一开始就拥有了帝王挚爱,结局会否有不同。 苏绿筠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潸潸,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吗?” “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坏事?”青樱取过一枚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插在鬓边,恰到好处地衬出她一贯的柔顺与温和。惢心早又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重新替绿筠匀脸梳妆。“你得明白,你的孩子一个个被带走,说明你能一个个生下孩子——在这后宫里,孩子才是永远的依靠,也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后宫里多少女人尽管有宠爱有家世,却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得,你明白自己有多幸运么?” 苏绿筠怔怔地坐着,由着惢心为她上好妆,勉强掩饰住哭得肿泡发红的双眼,泪汪汪道:“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戒急用忍。”青樱沉吟道,“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何须来问我?有些表面上的文章,你不需要给我看,你得给现在最需要看的人知道,你对此事感恩戴德。至于她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苏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向外走去。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烙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丫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青樱看着苏绿筠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单薄得好像小时候跟着嬷嬷们去看新奇的皮影戏,上头的纸片人们被吊着手脚欢天喜地地舞动,谁也不知道,一举一动,半点不由人罢了。 第五章 夜访寿康 次日的新帝登基,青樱早早就起来了。虽然不能亲眼看见,但她大约也能猜出来是何等的热闹喧腾。皇帝多年不受重视,只因为有了太后这个养母,学得了一身隐忍与心计,一点一点地熬着,如冒尖的春笋,渐渐为先帝所注意,渐渐得到先帝的器重,最终换来了今朝的喜悦荣光。皇帝,该是意气风发的。 晚膳时青樱只命上了些素菜,惢心侍奉夹菜,在她耳边悄悄道:“苏小主昨儿回去打扮得整整齐齐,去皇后宫里谢了恩,谢皇后让阿哥所替她照顾三阿哥。还说自己哭着跑到咱们宫里,是因为自己伤心过了度,一时昏了头,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恩典。” “她还不算太傻。既然这样说了,无论皇后信与不信,都不好再追究,毕竟皇上刚刚登基,不宜生事。”青樱盈盈浅笑,喝下一口保胎的羹汤。 用膳过后也是无事。皇帝的心思都在前朝,还顾不上后宫,顾不上尚无名分的她们。这让青樱颇为安慰,可以安静下来釐清思路。 这样胡乱想着,殿门被轻巧推开,移筝瘦削的身子闪进来,轻灵得唯见青绿色的裙裾如荷叶轻卷。她在青樱耳边低语几句,青樱神色冷了又冷,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移筝示意惢心带了闲杂人等出去,声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老主子身边还有一个宫女叫绣儿的,是老主子带进宫的心腹。她偷偷跑来告诉奴婢,说老主子不大好,一定要见您一面。”她见青樱神色沉重如欲雨的天气,斟酌劝道,“奴婢多嘴劝小主一句,不去也罢。” 青樱转着手指上的珐瑯猫眼晶护甲,那猫眼晶上莹白的流光一漾,“不消你说。景仁宫娘娘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若是让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都是弥天大祸万劫不复。如果此刻我去了,不但没有意义,反而是送死。” 移筝微微一嘆,颇为担心:“到底老主子与小主同出一族,奴婢想着……唉。” “我知道你有所顾虑。”青樱瞭然于胸,“我只告诉你,今日是新帝登基,景仁宫娘娘这时候想要见我,我多半也能猜出来她要说些什么。你只需要让绣儿转告景仁宫娘娘一句话,我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无欲则刚。”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艷的花,哪一朵,都能艷了浮生,惊了人世。乌拉那拉·宜修勘不破,放不下对先帝的情分和后位,最终满盘皆输。这条用鲜血铺就的路,她会稳稳噹噹的走过去,去看路的终点是什么。 第14页 这一夜紫禁城中凄风不止,深冷天际寒星微芒,极目远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在紫禁城无边无尽的黑沉夜空里,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连一轮明月亦黯然失色。 青樱驻足窗前,极目远望,天际烟花绚烂缤纷的光彩照过重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照映在她脸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沉静如冰。 当最后一束烟火归于湮尘,青樱自言自语地朝着景仁宫的方向默默念道:“恭送皇后娘娘。” 已过子时。 青樱唤来移筝,看见她的表情十分凝重,便已心知肚明,只道:“走吧,去给太后请安。”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移筝在前头提着灯,青樱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洒梅花朵儿的斗篷,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寿康宫。 “青福晋这么晚怎么来了?”福珈姑姑出来迎时十分惊讶,“快请进来,这若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青樱含笑入殿,太后正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一个小宫女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滚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陪着浅绿明翠的丝线配着是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也是昔年她与果亲王最爱的花朵。她背嵴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青樱良久。 青樱屈膝福了福身见过太后,方才跪下道:“深夜来见太后,实在惊扰了太后静养,是臣妾的罪过。” 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她随意翻着书页,缓缓道:“你怀着身孕,还深夜过来总有事,坐下说吧。” “谢太后。”青樱小心翼翼地端坐在红木雕花扶手椅上,看了眼在旁添灯的小宫女,一语双关:“已过了子时了,太后再添灯只怕伤了眼睛。” 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哦”了一声,只停了翻书的手,静静道:“你们都下去吧。福珈,去外面守着。” 福珈欠身应了,将一众宫女太监带下去,殿中便只剩下太后与青樱默然相望,有清风悠然从窗隙间透进来,殿外树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秋意已经悄无声息地笼来。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太后声音虽轻,语中的沉疾之意却深沉可闻。 “今夜景仁宫娘娘想见妾身最后一面,但妾身推辞未去。”青樱语气寥寥,“妾身在宫中看完了最后一支烟花,想着子时已过,此刻宫中尚未歇息的不过太后与妾身二人,故而来此请安。”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映照下,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到底不枉哀家当年选你为皇帝的侧福晋,竟然猜到哀家没有入睡。那你再说说,哀家为何不安歇?” 青樱目视四周,忽然弯眉一笑,“太后想要安歇,自然该在慈宁宫。如今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但总也是因为亲疏有别,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皇上对太后一片孝心,自然是希望将慈宁宫桩桩件件置办好了,才能恭请太后挪宫。只是委屈了太后,要在寿康宫暂居几日,太后住得不舒坦,失了安寝也是难免的。妾身虽然身份低微,若是有幸见着皇上,合该提醒一二。”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眼中瀰漫着一丝威胁,“你这番话,既是维护了皇帝,也是全了哀家的颜面。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在皇上身边说几句话也是该当的。可你就不怕哀家念及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迁怒于你么?” “太后睿智英明,自然不会为着乌拉那拉氏的罪人而迁怒身怀皇嗣的妾身。况且,若太后真是容易迁怒之人,当初也不会选妾身为侧福晋。”青樱风轻云淡地回以笑容,“说句冒昧的话,太后您从来不是寻常的女子。所以今日妾身来此,是想让太后知道,人死罪孽散,太后不必执着于景仁宫罪人与妾身的关系。”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良久方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子。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无非是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青樱心中明明白白,恭谨道:“妾身与月福晋的位份自有皇上太后做主,妾身有这个孩子在,便不强求名分。”左右来日,总有后报。 太后微笑道:“你倒看得明白。罢了,哀家懂了,你根本不需要哀家的开解,自己就看得明白。你有皇嗣,来日册封必不会屈居高氏之下,只是少不得要并尊。若你能生个阿哥,哀家会看护着他。” 第15页 终于得到这一句承诺,青樱起身屈膝,低首诚恳道:“太后慈恩,妾身感激不尽。” 太后似笑非笑,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你是个聪明人。哀家总觉得,你似乎经历了什么,才十七岁的人儿,看得跟我老婆子一样明白。” 青樱身体一凛,勉强笑一笑,“妾身经历过什么,太后都知道的,不说也罢。”她又福一福身,“妾身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妾身幼年之时所取。妾身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还请太后恩典妾身改个名字,许妾身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仰头一笑,颇有怅惘之色,“是。樱花多粉色,妾身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朗声道:“《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所以,妾身想请求更名为如懿。” “如意?”太后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青樱却摇了摇头,恬静微笑,“妾身说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可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妾身退而求其次,如懿便很不错。” 太后微微一怔,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这么年轻……倒是看得清楚,完满难求,如懿……好自为之。” 她……或许是在想与她有岁月静好之约的那个人么?可惜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青樱——或者说如懿——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皇嗣要紧。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如懿起身告辞。太后见她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珈进来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晞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吗?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小姐脾气,不知收敛。自从嫁入潜邸,哀家总觉得她是变了一个人,否则如何能让皇帝这般怜爱?就凭她今日没去景仁宫,又来寿康宫说这些话,哀家就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福珈迟疑道:“可如懿小主是为了什么呢?昔年乌拉那拉氏那样凌辱太后,如懿小主就是想示好,太后又如何能轻易消气?” “你在外面都听见了,她说人死罪孽散,这意思就是说乌拉那拉氏活不了多久了。如今她有皇嗣护佑,有皇帝宠爱,高晞月再猖狂又能如何?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晞月有家族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而只有她有所求,她要求腹中孩儿受哀家照拂,或者更多,所以哀家才能放心与她交易。”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但愿她真能如懿。”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氏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只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高晞月嘴甜,先笑了出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艷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晞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高晞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吗。”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晞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调教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着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如懿心中瞭然,只是抬头淡定地看着太后,一丝反应也无。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第16页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端然起身,从容自若仿佛去世的只是个寻常的宫人,“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高晞月听说这话,伸手扶了扶鬓边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呢,青樱妹妹这样说,可真是让人心寒啊。” 殿内一时寂静,太后刮一刮茶盏,淡淡道:“说起来哀家与乌拉那拉氏曾同为先帝后妃,如今也不露面,不知是不是也让人心寒。” 高晞月闻之匆忙下拜,叩首道:“臣妾失言,请太后恕罪。” 太后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四下看了一眼,方道:“起来吧。倒像是哀家欺负了你。”她也不看高晞月一眼,只是沖如懿长嘆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高晞月被茉心搀扶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多言。琅嬅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嬅面色一滞,半晌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言罢,在场诸人却都隐隐猜测,作为乌拉那拉氏侄女的如懿不仅没被太后为难,说不定还得了太后青眼,看来以后得多留个心眼。 再看如懿,仍是端雅静坐,空翠生幽。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踏出寿康宫,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如懿不禁想起存菊殿中的眉庄,她是那样喜爱菊花,可这个世界里的她却只能泣血陨落。幸好,在这幽深宫苑里,还有太后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 如是想着,却听高晞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转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自己撇得倒干净。” 如懿转身漾开一丝零落的笑意,“原来高姐姐这样有心,那方才怎么不向太后禀明心意呢?不过想想也是,太后都说要公私分明。纵然当年姐姐嫁入潜邸时,也去拜见过景仁宫娘娘几次,有些情分在,但终归要听从太后的意思,姐姐说是也不是?” 高晞月被噎得脸色青紫,半晌方冷笑道:“妹妹的亲姑母,自己惦记着就是了。何必扯上我,我是皇家的儿媳,可不是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 如懿勾唇,含了一缕澹静笑容,“那就是了。我和姐姐何尝不一样,离了母家,就是皇家的儿媳。生在这儿,说句不吉利的,来日弃世,也只能是在这儿。所以别的人别的事,与我们还有什么相干呢?” 高晞月扬了扬小巧的下巴,“也算妹妹你识趣了。只是妹妹要记得,哪怕你撇得再干净,到底你也是姓乌拉那拉氏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只怕太后听见这个姓氏,就会觉得神憎鬼厌,恨不得消失才好。” 如懿毫不示弱,泠然道:“既然姐姐这么喜欢揣测太后的心思,不如陪妹妹再去一趟寿康宫,问问太后的意思,好吗?姐姐可别忘了,虽然景仁宫娘娘是乌拉那拉氏,可已故的孝敬宪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那可不是姐姐能冒犯得了的人,姐姐方才的话若传扬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姐姐记好了,乌拉那拉氏是出了个罪人,可不代表个个都是罪人。” 高晞月眸光闪躲,好看的远山眉轻微一蹙,冷笑一声:“你不必吓唬我。我此刻要去陪主子娘娘说话,没空陪你闲话。”她扶过侍女的手,“茉心,我们走!” 如懿见她走远,侧脸问移筝:“这个时候,皇上在哪里呢?” 移筝掐指一算:“这个时候皇上已经下朝,也过了见大臣的时候,怕是在养心殿看书呢。” 如懿点点头,想起昨夜与太后说的话,“去备些点心,我去见过皇上。” 第六章 贵妃之尊 如懿踏入养心殿时,有过一瞬的恍惚,仿佛有龙涎香混着薄荷脑油的气味传来,下一秒就会有磁性的笑声传来,对她说:“嬛嬛,是你来了。” 然后心猿意马就此戛然而止,她自嘲般定了定神,跟着小太监往里走。皇帝的小书房在养心殿西暖阁的末间,地方虽不大,却布置得清雅肃穆,窗明几净,里头满架子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放着,都是皇帝素日爱读的那些。东板墙上疏疏朗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有龙纹、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折枝花果、雉鸡牡丹等等图样,多选淡雅温润的豆青色,更觉触目清爽。 第17页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钦亲自替如懿打了帘子进来,如懿瞟了他一眼,果见他一脸猥琐相,令人作呕。 想来是刚刚换过家常衣衫,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纱缀绣八团夔龙单袍,皇帝闲闲捧一卷书在手,淡金色的澄澈秋阳自雪白的明纸窗外洒落全身,任由光晕染出一身清绝温暖的轮廓,紫铜嵌珐瑯的龙纹香炉里燃着琥珀似的龙涎香,整个屋子里瀰漫着龙涎香幽宁沉郁的气味,也变得幽幽裊裊,衬着满架书香,倒像是一轴笔法清淡的写意画卷。 皇帝见如懿穿着一身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袷衬衣,腰上松松垮垮,是三四月份的孕妇常穿的样式,月白素净的妆花缎面上,以大红、粉红、碧绿、草绿、香黄、驼黄、浅绛、湖蓝、深灰、浅黑、淡白等十余种色线织成点点折枝花卉及虫蝶纹样,虽然素净,却不失华艷。 他仰起头,面容比上次看见时整洁了许多,舒朗笑道:“你倒巧,都与朕穿了一样的颜色。” 如懿含笑行礼,强迫自己不要沉溺其中,温声道:“没有打扰了皇上读书,就算是巧了。” 皇帝搁下书,朝她招招手,“过来坐,别累着孩子。”见如懿在榻边坐了,方才笑道,“朕刚登基,前朝的事没个完,一直不得空去看你们。如今你过来,倒也正好。”他嗅了嗅,见如懿身后的移筝手里捧着一个红箩小食盒,“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 如懿扬一扬脸,示意移筝一样样取出来,不过是四样小点心,糖蒸酥酪、松子穰、藕粉桂花糖糕和玫瑰山楂馅儿的山药糕。 皇帝笑道:“朕正好有些饿了,陪朕一起用一点。” 如懿取了银筷子出来,亲自递到皇帝手中,笑道:“臣妾本想备四样点心,谁知宫里只备了三样现成的。这一味藕粉桂花糖糕还是太后赏赐下来的,说皇上原爱吃这个。这两日不得空去寿康宫,所以赏赐给了臣妾,臣妾就正好借花献佛了。”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藕粉桂花糖糕与原来眉庄宫里的别无二致,约摸是太后也在悄悄怀念着故人吧。 皇帝“唔”了一声,夹了一筷子慢慢吃了,“听说皇额娘给你改了个名字?” “叫如懿,懿为美好安静。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所以叫如懿。”如懿并不提是自己求的,也不多言太后,只笑道:“臣妾倒很喜欢这个名字,听着就喜庆,是太后疼臣妾了。” 皇帝轻嘘一口气,嘆道:“皇额娘的性子,朕在她身边多年也摸不清楚。她给你改了名儿,又是这个意思,大概是不会难为你了。”他握一握如懿的手腕,“今儿早上,朕听说景仁宫皇后过身了,原想着你该去看看,但怕太后多心,也不便说什么了。” 如懿低眉一瞬,复又轻笑:“皇上放心,臣妾无事,左右也是多年不见的人了,见了也是徒增伤悲。臣妾知道,臣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不该给皇上添是非。” 皇帝点点头,亲手递了一块山药糕给她,“这山药糕酸酸甜甜的,正适合你现在的胃口。眼下册封没下来,委屈你和孩子了,等过些日子搬到正经的正殿去,朕再去陪你。” “皇上操劳国事,臣妾明白。”如懿谢过,偏头打量着四周道:“皇上喜欢壁瓶,本可四时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满床,卧之神爽意快之效,只是如今点着龙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乱了气味。” 皇帝笑吟吟道:“朕也这样想。所以宁可空着,闲来观赏把玩,也是好的。” 如懿的目光一一扫过各个图案,忽然立起身望着其中一尊瓶身故意问道:“这个图案倒好,不比其他的吉祥图案,倒像个什么故事。” 皇帝不疑有他,只是笑话如懿,“老莱子彩衣娱亲,这个你也忘了?” 如懿望一眼书架,又见皇帝案上空着,便笑:“皇上素日常看的那本《二十四孝》,怎么如今不在身前了?” 皇帝随口道:“大概是随手放哪里了,回头让王钦去找找。” 如懿似是凝神想着什么,“皇上,臣妾记得《二十四孝》里第一篇是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皇帝失笑,“你今儿是怎么了?《二十四孝》第一篇是虞舜孝感动天,第二篇才是闵子骞单衣奉亲。” 如懿敛容道:“皇上心存孝道,自然记得清楚明白。《二十四孝》第一篇便是讲虞舜孝感动天,可见世人心中,总是百善孝为先,更以君王作为其中典范,宣扬孝道。皇上才登基,诸事忙乱,来不及走一趟后宫。”她沉吟片刻,“太后,还住在寿康宫里。” 皇帝扬了扬眉毛,“怎么?内务府不是再三请皇额娘去慈宁宫了吗?怎么还住着寿康宫?” 如懿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照臣妾看,不是内务府办事不力,而是太后存心将这个表示孝道的机会留给皇上您了,皇上合该珍惜。” 皇帝静了片刻,柔和笑容里带一点疏懒意味,“朕也想让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可是……”如懿会意,示意宫人们退下。阁中只留了皇帝与如懿二人,皇帝方低低说:“可朕心里,总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地方。”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有些痴惘,“朕的亲生额娘……” 第18页 如懿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人前人后,皇上的亲生额娘都是太后,说句皇上不爱听的,太后依旧住在寿康宫,等着皇上亲自请她移住慈宁宫,何尝不是因为顾念着这份母子之情?若非如此,直接去了慈宁宫不就是了?” “母子之情,呵……”皇帝的目光沉静若深水,“皇太后专宠多年,在朝中与宫中都颇有权势,若再正位慈宁宫,朕怕她会不会……” “会与不会,都不在于进不进慈宁宫,而在于皇上的魄力与才干。皇上心怀天下,胸中有万千韬略,何惧区区一女子。”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反握住皇帝的手,以自己手心的冰凉,慰他掌心的潮热,“慈宁宫,只是皇太后名正言顺所居住的一个地方。委屈了太后的住所,天下臣民会指责您。而把太后送进了慈宁宫,是点醒了天下人,皇上以天下养太后,请她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微沉,片刻,露了两分笑意,“那朕,就依你所说,尽心孝敬,请太后颐养天年,好生养息。” “皇上圣明。”如懿垂首道,复又轻嘆一声,“其实,太后对皇上已是极好。皇上的韬略,原不需要对着太后用,反而伤了彼此情分。” 皇帝望了她一眼,默默颔首,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一日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皇后命人赏了一箩红橘下来,含笑道:“皇上念着咱们后宫,江南进贡的红橘一到,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嘱了众人落座,看莲心和素心分了红橘,方慢慢道:“咱们这些姐妹,都是从前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规矩是定要守的,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一向是皇后党的高晞月最先站了起来,满面恭谨道:“皇后娘娘从前是臣妾们的姐姐和主子,如今更是天下之母。臣妾们不敢不心存恭敬。” 皇后淡然笑道:“晞月妹妹言重了。本宫比你们虚长几岁,自然在教导之余,更要好好顾全你们。” 高晞月领着众人起来,“谢皇后娘娘隆恩。” 如懿看着皇后与高晞月一唱一和,只低了头慢慢剥着红橘把玩,面上略含了一缕笑,淡淡不语。她怀着身孕,红橘吃了上火,自然不会真得入口。 皇后对高晞月的应答甚是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你们坐着吃些橘子好好聊聊吧,本宫有些乏了,先回寝殿歇息。”她停一停,环视众人,“皇上已经拟定了你们的位分,也各自安排了宫室与你们居住。如今皇太后已经先移居了慈宁宫,晌午旨意一下来,就各自搬过去住吧。为着这些日子替大行皇帝哭灵,挤在一块儿住也是为难了你们。” 众人闻言一凛,哪有心思再坐,便纷纷告辞了。 果然到了晌午,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如懿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双蓝羽鹦哥儿,只听惢心如数家珍:“立后大典之后,皇后已经挑了长春宫去住。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仪贵人,住在景阳宫。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启祥宫,听说她不怎么高兴,只抱怨启祥宫离皇上的养心殿太远。再就是府里的通房陈氏,封了婉答应,也在钟粹宫偏殿住着。” 如懿取过鸟食撒在鹦哥儿跟前,漫不经心地问:“海兰是什么位份?” 惢心微微一笑,“海兰格格的位份倒是不低,皇上说她侍奉小主怀孕有功,封了愉贵人,还说以后就跟着小主住。倒是咱们和高福晋那里,还不知是什么旨意。”她说着往门外看了看,不免有些焦灼,“太阳都快落山了,别的小主那儿都住进新殿去了,怎么咱们这儿还没圣旨来呢?” 如懿听见海兰封了贵人还有封号,便放心不少,毕竟这有封号和没封号还差着等级呢。如此一来,倒不怕金玉妍以势压人。因此把勺子一扔,只道:“吩咐好咱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怠慢了愉贵人,尤其是阿箬。” 惢心正要答应,却见移筝领着传旨太监王钦进来并两位大臣进来。王钦打了个千儿道:“启禀小主,圣旨下。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为正使,内阁学士岱奇为副使,行册封礼。” 如懿端然低首跪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跪在后头。只见王钦取过圣旨,朗声念道:“朕惟教始宫闱,式重柔嘉之范,德昭珩佩,聿资翊贊之功。锡以纶言。光兹懿典,尔庶妃乌拉那拉氏,持躬淑慎,赋性安和,早着令仪,每恪恭而奉职勤修内则,恒谦顺以居心。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娴贵妃。尔其祗膺巽命,荷庆泽于方来。懋贊坤仪,衍鸿休于有永。钦哉。” 闻听是封的贵妃,如懿不免有些意外,双手接过圣旨,“臣妾谢皇上隆恩。”惢心扶了如懿起身,移筝忙从袖中取过三封红包,一一交到三人手中。 王钦满面堆笑,“多谢贵妃娘娘赏赐,皇上说了,翊坤宫就赐给娘娘居住。请娘娘即刻迁往翊坤宫,愉贵人已经搬过去偏殿了。” 翊坤宫?那不是年世兰的住处么?呵,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欢宜香的味道散尽了没有……如懿面色如常,颔首微笑道:“多谢公公。惢心,好生送公公和两位大人出去。” 第19页 惢心答应着,只见王钦拱手道:“奴才还要去皇上那儿复命,娘娘别忘了明日一早换上吉服去长春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谢恩。” “有劳公公提醒。”如懿点点头,转身却见院中众人尚跪在地上,皆叩头高声道:“恭喜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如懿舒然浅笑,摆手道:“本宫乏了,等下惢心会给你们赏钱,你们再把东西收拾好了去翊坤宫。” 移筝忙跟着如懿走到内殿,阖上殿门。如懿屏息静气,闲闲问道:“月福晋那儿有消息了吗?” 移筝点点头,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月福晋也封了贵妃,但没有封号,内外只称高贵妃。皇上的口谕,贵妃之外戚,着出包衣,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果然是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贵妃也迁往咸福宫居住了。” 如懿冷笑一声,心想居然合了史书工笔,“高贵妃?呵,她这一向趾高气昂,明日见面,不知道旁人会不会笑话她最后连个封号也没有呢。” 移筝柔声道:“确实算个笑话,不过毕竟贵妃的位份在那里。若非她那日惹了太后不悦,您有孕在身,只怕皇上太后也不会给她这样没脸。” 如懿看了看远处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沉声道:“顾念着高家,这个没脸也就是个敲打,算不得什么。幸好,高贵妃不会有孩子了,免了咱们动手。也是那日我与皇上说了那些母子情深的话,皇上这些日子对太后敬重有加,关系缓和,太后才肯在中间出这份心力。” 移筝点头道:“皇上待娘娘的情分总比高贵妃多些。娘娘,您的当务之急就是平平安安生下腹中的小阿哥,旁的什么,您暂时都不必操心。有封号没封号,这中间差别大着呢。” 住进翊坤宫中,已经是夜来时分。除了皇上皇后大婚的坤宁宫以外,就数翊坤宫最华丽尊贵。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山顶,前后出廊,宽敞明亮。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门为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窗为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东西两侧,有配殿曰延洪殿、元和殿,后殿体和殿,亦是面阔五间,前后开门,后檐出廊,黄琉璃瓦硬山顶,大气恢宏。 如今海兰就住在西边的元和殿,见她过来早早地就在门口等候,行足了参拜大礼,朗朗道:“请娴贵妃娘娘安”。 如懿见她身子单薄,连忙上前挽了她的手,摸到一手冰凉,“咱们之间还闹什么虚文呢。如今深秋夜冷,你身子娇弱,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快随我进去暖暖身子。” 如此携手进了正殿西暖阁,里面已经被宫人们仔细打扫过,还放着绿菊、金桂、荼靡等秋令之花,顾忌着她有身孕,香炉中并未点香,只在多宝阁上摆了些香橼调和气味。如懿拉她坐下,含笑道:“封了愉贵人,可还欢喜?” 海兰倒不似往日一般,惢心斟了香片上来,谦恭道:“愉贵人请用茶。”她也不喝茶,只是端着茶碗,眼含热泪望着如懿不做声。 如懿知道她是感激加欢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笑道:“你我姐妹一场,若是你要说出什么感谢之类的话我可不饶你。我离生产还有半年呢,这半年少不得要你辛苦伺候我,可别想偷懒。” 海兰听罢眼圈微微一红,几乎就要滚下泪珠子来,勉强才忍住了,只是柔声道:“我人微言轻,又不受宠。我知道,姐姐为我求了位份和封号定然不易,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不过尽心尽力侍奉龙胎罢了。” “叶心,惢心,你们去外面守着。”如懿扬一扬脸吩咐,只等屋里只剩自己与海兰,方才低低一嘆,语重心长道:“海兰,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好好问你一句:你是想一直这样无宠无子地陪着我,若有朝一日我落难,你什么都做不了呢?还是好好侍奉皇上,与我相互扶持,在后宫里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呢?” 海兰闻言一愣,似乎十分意外,半晌才回味过来,苦笑道:“姐姐何苦对我说这些?……姐姐知道,你若是想要我去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海兰。”如懿柔声打断,眼中多了几分严肃,“若我只是想利用去争宠,那在潜邸之中我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看海兰直愣愣地看着她,如懿喟嘆,“我知道,你过去经历过的事让你不再相信男人。可你想过么,在这宫里,除了皇上,咱们还有什么能依靠?争宠或者默默无闻,都只是后宫中的一种生存方式。而我希望你为我好好活着,希望你有自己的孩子,希望这世上除了我,你还有自己的倚仗。” “……姐姐就不怕么?”沉默良久,海兰忽然反问,“譬如仪贵人,就是从前伺候皇后娘娘的侍女。高贵妃那里,从前有个丫头在她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了皇上,就被她想了法子撵出去了。姐姐,你难道就不怕我背着你夺了皇上的宠爱?” 如懿笑着摇头,随手拈了一朵绿菊轻嗅,“后宫之中的女子,多得就像百花齐放,说宠爱实在太无趣。我不担心你会害我,因为我知道你这朵花跟我的心长在一处。”说着,便将绿菊别在衣襟上。 “姐姐……我懂了。”海兰释怀一笑,真如一朵绽放的铃兰,“如今姐姐有孕,我自会努力笼络住皇上在翊坤宫。我知道我比不得高贵妃美貌,但有些事高贵妃做不到,而我做得到。” 第20页 如懿正色点头,拿绢子拭去海兰的泪痕,展颜道:“万事不需强求,你自有你的好处,何须与高贵妃比呢?”她环视四周,“其实在潜邸时,你就住在我旁边的阁子里,如今咱们又一起住在翊坤宫了。幸好皇上恩典,否则硬生生和你分开,我还真不放心。” 海兰破涕而笑,絮絮回忆往昔,“我也不想离开姐姐。从前我在潜邸的绣房做侍女时也被人欺负,是姐姐偶尔看见怜惜我,劝我要争气。后来又将我绣的靴子进献皇上,让皇上宠幸我给我名分。姐姐帮我的,我心里都记得。时候不早,妹妹先告退了,姐姐早点歇息吧。” 如懿亲自送至廊檐下,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偏殿的拐角,庭院中唯见月色满地如清霜,更添了几分清寒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便嘆了一口气。 移筝取了披风披在如懿肩上,轻声道:“听说今夜高斌高大人在家中设宴,请同僚们去看他家新得的紫檀木门槛。” “这是真怕恭贺的人多踏破了门槛了。”如懿嗤笑道,“大清历朝历代能全家抬旗赐姓的屈指可数,何况高家在前朝原也不是世家大族。依我看这嫉妒和打心眼里看不起的,要比真心恭贺的人多得多吧。” “娘娘圣明。”移筝陪笑道,“高贵妃没有封号的事儿谁不知道?那些祝贺的人不过是看着皇上倚重高家,走个过场罢了。” “外戚终归是外戚,一时有用罢了。” 如懿意兴阑珊,正欲回殿,忽想起讷尔布的死,还有三四年的功夫,是该提醒这个便宜阿玛小心着,外边有个得用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第七章 太后插手 众嫔妃去长春宫给皇上皇后谢过恩,这位份也就算名正言顺了。当然,高贵妃对于自己没有封号之事耿耿于怀,话里话外拿着父亲的官位挤兑如懿父亲不过是个小小佐领,不得重用。 对此,如懿毫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指望能让高贵妃明白满军旗大族在朝廷上的利害瓜葛,更不想搬出年羹尧的例子让她学会收敛。毕竟人家年羹尧战功赫赫,她家阿玛高斌有什么?不就是得了阿箬阿玛桂铎留下的治水书照葫芦画瓢么,算什么本事? 这一回如懿是有封号的贵妃,海兰是与嘉贵人平起平坐的愉贵人,高贵妃她们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而皇后那里,左不过是拿精简衣饰来立立威,顺便彪炳自己的简朴贤德罢了。如懿无可无不可,只听嘉贵人在那儿打了会儿机锋,自己不过顺从而已。 当真也是无聊,是而如懿劝住了纯嫔,没让她去讨皇后的没趣儿,从皇后出来也邀了她去翊坤宫闲谈。纯嫔与她的交情虽然不比海兰,但有了最近这两件事的恩惠,自然对如懿多了几分亲近。于是,纯嫔正式加入如懿一派。 眼下后宫人少,时局未明,不过潜邸的老人儿已经自顾自分成了皇后与娴贵妃两派,彼此只维持着表面的情意。再者,便是如婉答应这样的,自己孤零零没有存在感地活着,与死了并无什么分别。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如懿,再就是高贵妃,纯嫔,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而她并不能侍寝,所以皇帝来得时候,多半是就近宿在海兰处。 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嵴,也是镇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海兰深刻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对皇帝也不像是在潜邸时那样不加兜揽。时间长了,皇帝便也格外喜欢她的懂事文静,恩宠渐渐多了起来,三不五时地也会有赏赐。 可是海兰永远不在意。若说她眼底心里真的有什么人,那满满的都是如懿了。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翊坤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堆积。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用毕晚膳,便换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挽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屑炭,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让她害喜严重的身子舒坦不少。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濛地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仿佛回了前世的柔仪殿,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如在梦中,嗔怪道:“四郎怎么总是这样?”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里的书道:“你怎么知道是朕来了?唔,四郎,原来你在梦里都是这样唤朕的?” 嵴背陡然升起一丝阴寒,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平生第一次庆幸他们都排行第四,“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撒娇的意味,而不露一分颤抖。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说着便转身去唤移筝,将小厨房温着的茯苓汤进了上来,“皇上且喝些,暖暖身子。” 第21页 皇帝依言接过喝了一口,方道:“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不想你还跟潜邸时一样,不拘朕来不来,小厨房里总是温着一盅汤。” “皇上记挂太后,也该自己保养身子。”如懿和静微笑,“这汤虽好,可皇上喝几口暖一暖也就罢了。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再喝补气的汤饮容易积滞。”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果然将汤碗放下了,“你的心思一向细緻。今日朕问了江与彬,听说你胃口不太好,可思量些什么可口的吃食?若有,只管吩咐御膳房送来。”说着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好歹还看着孩子呢。”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 这样熟悉的时光让如懿不禁恍惚,笑生两靥:“不过是在房里,这些地龙暖着,能有什么关碍。”可说归说,到底也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皇帝笑笑,随意瞧了一眼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彼美袁姬兮,柔芳懿懿。瑶沈蕣瘁兮,追惟弗洎。阴质弱卑兮,资阳望贵。寿康攸遂兮,夭愆所利。”他停了一停,缓缓道:“柳开哀袁姬,这辞委实悲了些,怎么想起看这个?” 如懿轻轻一笑,指着首句道:“不过是这一句‘柔芳懿懿’合着名字,臣妾才多看两眼罢了,谁认真看起来。” 皇帝阖上书,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干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摺。你不认真看的,确实朕所思所想。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和孩子在翊坤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这样的告白,前世的玄凌亦不曾有。可如懿明白,皇帝如此说了,却终不能给她彻底的挚爱或者信任。他像玄凌,却没有玄凌给的彻底,给的热烈。 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前世今生她都闻过无数次。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她想起那个朗日昭昭的男人。 有时候,如懿在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暖阁里竖着一对仙鹤衔芝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这样的背影熟悉得很,让她没来由地释怀。 良久,皇帝忽然道:“朕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回身四目相对,转眼便见王钦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贵妃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来吧。” 王钦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贊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如懿心头一热,那一年玄凌也是这样一挥而就,写了一副“花好月圆人长久”。如懿怔愣片刻,便屈膝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先把这四个字送给你,也给我们未来的孩子。” 如懿明白皇帝语中深意,不过是让她不要与高贵妃起争执,遂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翊坤宫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着各人位份在各宫里都歇了一夜,是谓“雨露均沾”。之后皇帝便是随性翻着牌子,细数下来,总是高贵妃与嘉贵人往养心殿侍寝的日子最多,再就是固定几日去翊坤宫陪如懿,顺便宿在元和殿海兰处。除了每月朔望,皇帝也喜欢往皇后宫中坐坐,闲话家常。其他潜邸的老人儿如纯嫔、仪贵人和婉答应等,都一般沉寂了下来。 纷纷扬扬下了几场雪之后,紫禁城便入冬了。内务府忙碌着各宫的事宜,其中自然以长春宫、翊坤宫、咸福宫这三处为先,顺带也格外厚待了宠眷优渥的海兰。 这日午后,如懿正坐着和海兰描花样子,却听移筝掀了帘子进来,低声道:“外面才传来了消息,说皇上想起去年潜邸里殁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几句‘可惜’。眼下皇上已有旨意,追封富察格格为哲妃,过两日便行追封礼,还要在宝华殿举行一场大法事,命皇后娘娘打点着。” 如懿点点头说知道了,看向海兰,“以皇后娘娘的性情,这一场大法事要难挨了。还是皇上金口玉言,她若是推脱给别人就是对自己族人无情无义了。” 第22页 海兰描了一笔芍药,温言道:“我在府中时听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当年皇后嫁给皇上为嫡福晋,可是经年未有子嗣。皇后的母家就着急了,硬生生塞了哲妃进来,不久便生了大阿哥。虽然后来皇后也生了二阿哥,到底嫡子非长子,失了嫡福晋的颜面。” “被母族下绊子,皇后焉能没有心结。”如懿笑如春风,“我曾听皇上说起,说哲妃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然而天不假年,哲妃终究没有那么深厚的福运命格。” 哲妃之死,在这宫里仍然只是个谜,谁也不会想到嘉贵人身上。如懿不会没凭没据地告诉海兰,所以海兰也只以为她的嘆息是为着哲妃的红颜薄命、大阿哥的幼年丧母罢了。 “说起来皇后越来越小气了,若非她和高贵妃生事,皇上怎么会无缘无故给各宫都赐了匾额下去?没得让人笑话。”海兰忍不住笑道。她难得会在背后提起旁人的不是,倒让如懿意外。 如懿比了比花样子,亦笑道:“皇后有心,这些事自然是交给高贵妃做的。而皇上倚重高家,又不想我沉心,便只能如此了。这匾额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对后宫各人的警醒。” 两人絮絮说了些话,便再无言。这一夜,皇上没翻牌子,而凤鸾春恩车却在长街上走着,牵动着后宫每一个女人的好奇之心。只有如懿明白,是太后安插的棋子到了。 次日给皇后请安,众嫔妃果然知道了皇上封南府乐伎白蕊姬为玫答应的口谕。作为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人,又有着这样低微的身份,却独一个住在了永和宫,还连续侍寝多日,玫答应无疑勾起了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可仔细探查下去,却无一例外地发现玫答应是雍正八年乌拉那拉家送进宫里的,还得了景仁宫娘娘的同意。于是众人尤其是皇后和高贵妃便都以为玫答应是如懿的人,深恨不已。 “姐姐,这如何是好?”一回到翊坤宫西暖阁,海兰就迫不及待地说。其实她向来也是极稳重的,只是一遇见如懿的事就慌了主意。 “不如何,也不必如何。”如懿慢条斯理地亲自倒了杯祁红放在海兰面前,“皇后和高贵妃她们对我的敌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没有玫答应都是一样的。你自然知道玫答应与我无关,那不如再想想,有何人有这样的能力,将乌拉那拉氏送进宫的人收为己用而不被合宫嫔妃觉察?” 海兰仔细思忖片刻,脑海中倏然划过一丝亮光,她迟疑着道:“莫非是慈宁宫……怎么会,太后不是一向不插手后宫之事么?” 如懿暗想海兰确实聪慧,柔柔一笑抚平她的疑惑:“太后不插手后宫,但后宫里总要有一个太后的耳目,帮着太后探听各个嫔妃的动向。如此,太后才能保证后宫里大事上不出错。” “所以太后选中了玫答应。”海兰点点头,又道:“可这样不是把姐姐当成靶子了么?其他人倒也罢了,若是皇上误会了什么可怎么好?” 如懿却摇摇头,发间斜插的如意合仙挂珠钗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这才是太后的高明之处。那夜我去见太后,表面上是与太后各求所需,实际上太后长久地需要一个高位宠妃为她做事。如今太后刻意选了玫答应,让后宫诸人对我新生不满,我便只能牢牢依靠着太后这棵大树,不由自主。” 海兰不胜唏嘘,“可惜姐姐虽然贵妃之尊,仍是如此艰难。” “我有什么可惜的。太后想做什么,难道我就一定要如她的意?我叫如懿,可不是让别人事事如意的。”如懿轻嗤道,“皇上一向疑心重,玫答应进宫那会儿我才十二岁,长久地也没见过景仁宫娘娘,如何能以她邀宠?或许一时半会儿皇上还猜不出来,日子长了也就明白了。可惜先前我还跟皇上说太后与他母子情深,转脸就给皇上身边塞人,这嫌隙是免不了了。” “姐姐有主意就好,我也能放心了。”海兰嘆息道,“只是今儿叶心去永和宫送贺礼,嘉贵人和仪贵人都送了东西去,连高贵妃也赏了好些东西呢,唯独纯嫔没有露面,许是今日十五,纯嫔去阿哥所看过三阿哥,回来也是伤感儿子不在身边,一时顾不到这些礼数。” 如懿凝眸一嘆,“得空你去一趟钟粹宫,告诉她,人总要活着,不要为了现在不能改变的事实而耽误了以后改变它的机会。”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海兰的连连嘆息和如懿的气定神闲,檐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来,一滴一滴,敲在紫禁城寂静的夜里,消弭于无声。 第八章 琵琶嫩蕊 腊月初一皇帝宿在皇后宫中,可也就是仅此而已了。此后连着几日,但凡有侍寝,必是永和宫的玫答应,得宠之深一时风头无两。加之数日鹅毛大雪,出门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时之间众人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玫答应存了无数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霁,终于能出门了。这日的宫中请安,众人便到得格外早。如懿不能与海兰坐在一起,兼之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身子疲乏,只是掰着桌上的贡橘把玩,听着嘉贵人在那儿扯闲嗑。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几句,殿外便有太监通传:“玫答应到了。”听得这一声,本来还在笑语连珠的嫔妃们都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向外看去。如懿与海兰相视一笑,也随大流看了一眼。 第23页 只见殿门豁开,一个身着樱桃红绣栀子花蝶苏缎旗装的女子低着头盈盈走进,她梳着精巧的发髻,发间不用金饰,只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髻上斜两枝雪色流珠发簪,捲起的鬓边嵌着一粒一粒莹莹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的栀子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便会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飞于衣裾之上。 高贵妃此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物是人非,玫答应早不是昔日乐伎打扮,便冷笑一声:“狐媚!” 嘉贵人素来的形象就是爱挑事儿,说起玫答应的衣料头饰,可着劲儿引起皇后的怒火。倒是纯嫔一早得了如懿的话,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她低头欠身,向众人行礼,“臣妾永和宫答应白氏参见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小主顺心遂意。” 皇后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如懿,微含一贯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这便是玫妹妹了,本早应相见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见。起来吧,莲心,赐座。” 听了她的话,倒好像真是大雪难行,而非玫答应恃宠而骄不来参拜一般。玫答应抬起头来入座,如懿瞥了她一眼,果然并不如何千娇百媚,不过是个白净娇丽的面孔,中上之姿,但若放在现代也是十分清秀了,天然去雕饰。 这样的长相显然让在场众人都稍稍放心,嘉贵人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只低头拨着自己手腕上的银镶珠翠软手镯,笑吟吟地不说话。 莲心在海兰之后添了一张椅子请玫答应坐了,又殷勤端上茶来。玫答应倒也不羞怯,朗声道:“本该早些来拜见皇后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来。” 皇后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纹,贤后风范十足:“来与不来,都只是一份心意。以后朝夕相见,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处的了。”说罢便由莲心一一指了妃嫔引她见过。 到嘉贵人时,难免有一番机锋,但毕竟是太后一手调/教的人,四两拨千斤地应对倒也不落下风,嫔妃们见她这样,便知道她不好相与。只是落在如懿眼里,虽则这疏懒的神情是学到了她几分,可惜到底底气不足,故作深沉罢了。 嘉贵人和高贵妃接连没讨到便宜,皇后也看出几分端倪,朗然道:“好了。外头虽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大家还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别冻着身子才好。” 众人答应着散了,便各自上了辇轿回宫。如懿肚子大走的慢,便与来撤茶盘的莲心擦肩而过。她忽然想起这丫头后来被皇后赐给王钦做对食,用以探听皇帝的消息。与其那个时候再救她,倒不如提前准备准备,顺便早些扶持起李玉。 惢心替如懿围上云白青枝纹雁翎氅,兜好风毛和暖炉,与移筝一左一右扶了她的手出去。海兰已经在门口等着,看着满世界冰雪银妆笑吟吟道:“姐姐当心脚下。那么好的雪景,咱们让辇轿从御花园慢慢走回去吧。” 如懿想了想御花园那桩公案,摇摇头道:“还是从六棱石子路那里回去吧,今儿个身上不舒坦。左右冬日里梅花常在,不拘哪一日去看都好。” 海兰听闻,不疑有它,连忙道:“姐姐不舒服么?那还是赶紧回去吧,再传江太医过来看看。” 二人正要上辇,忽听身后一声唤:“贵妃娘娘留步。”如懿暗嘆该来的总是要来,便转过头去,果见玫答应携了一个小宫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今日雪光甚好,贵妃娘娘若是回宫岂不可惜?嫔妾想去御花园中赏雪,不知娘娘可否愿意与嫔妾同行?” 如懿一眼望见她身后有一抹玫红色的身影,知是高贵妃也过来了,含笑挑眉:“妹妹好雅兴,可惜本宫身子不爽,毕竟皇嗣的事无小事,本宫不敢轻率。妹妹若是闲来无事,尽可以去御花园看看,本宫与愉贵人就不奉陪了。” 言罢,便也不顾玫答应的神情,迳自与海兰上了辇,一路往翊坤宫的方向去了。 “姐姐,我看玫答应方才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海兰不解,“她毕竟出身乌拉那拉府邸,说不定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此时积雪初定,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两侧红墙之上的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耀眼。六棱石子路是御道,一早被宫人们打扫得干干净净,间或才在石缝中看见点点暗淡的白。偶尔有飞檐墙头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遭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如懿掸了掸肩头的残雪,语调淡得似乎没有起伏,“方才远远看见高贵妃,玫答应却还邀请我去御花园,高贵妃不跟着去才奇怪了。到时候她若是说了什么无礼之言,高贵妃也只会认为是我教她的,对我更加厌恶。”她停一停,望向远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玫答应……她若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只会是对乌拉那拉氏的怨恨吧。她与我同龄,却被景仁宫娘娘带到宫里来,作为邀宠的工具。还没等到她的年华璀璨,景仁宫娘娘又式微了,她只能年复一年地在南府熬着,直到太后给了她一线希望。” “换做是我,我也会恨。”海兰接过话茬,忽然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呼吸间只让人觉得清芬馥郁,冷香透骨。她不禁命人停了辇,指着右前方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地方?” 第24页 如懿举目远望,遥遥可见绯色云雾炽烈缭绕,间或有些稀疏的白色点缀,熟悉的气息令她难以自持,良久,她才悠悠然轻嘆:“那里是倚梅园,是先帝为孝敬皇后所建,尤其里面的玉蕊檀心梅,是先帝手植。” “玉蕊檀心梅……”海兰喃喃道,如懿挥一挥手,辇轿缓缓离开了那片芬芳馥郁。 光阴流转,人世变幻,一味耽溺于过去的人事物并无意义。紫奥城与紫禁城,乍看不过一字之差而已,纵然仍是这一条长街永巷,但她已不再是甄嬛,而是乌拉那拉·如懿。甄嬛的路,她已经走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玫答应因为言语不敬被高贵妃掌嘴的事儿就传遍了六宫上下。据说皇后也过去训斥了高贵妃几句,但也就是表面上的,训斥完了人家两个亲亲热热地去阿哥所看二阿哥,谁还看玫答应一眼?不过送点膏药去永和宫也就是了。 不过人前人后,总是猜测着玫答应这样大胆,是娴贵妃在后头撑腰的缘故。如懿对此不置可否,流言这种东西,越解释越真,倒不如由着它自生自灭。 晨起外头就落着雪雨,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皇后索性便免了请安。翊坤宫一贯不点香,只用一些果子薰染出淡若轻岫一般的雅香,纵使炭盆生得再多也不觉得憋闷。如懿倚在暖阁里,看海兰在下首绣着小儿家的肚兜等物,倒也十分静谧安详。一旁几上青花缠枝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玉蕊檀心梅,是顶替了日前被如懿海兰藉故撵出去的香云的春熙一大早去倚梅园摘回来的,那淡泊的色彩让人一望就静心下来。 辰光徐徐流逝,如懿移开目光,忽然见帘下站了一个湖蓝宫装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暖暖。” 海兰起身行了常礼,纯嫔亦笑盈盈侧了侧身沖如懿道了个万福,方上前坐下道:“姐姐和愉贵人倒是悠闲,混不顾外头怎么说姐姐的。”她看如懿披着一身厚厚的多宝丝线密花锦袄,膝上还严严实实盖着一床青红舍利皮镶边的红缎锦被,又住了嘴转移话题:“姐姐这还怀着孩子,我原不该说这些来扰了姐姐的心,只是外头不像话,得请姐姐拿个主意。” 如懿含笑摇头道:“无妨,这宫里的风言风语什么时候断缺过,都是寻常。你也不用太忧心,玫答应那里总有皇上皇后去料理,她又不是我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纯嫔微微一愣,转而舒了一口气,道:“有姐姐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你这儿也六个多月了,要格外当心。”说着便伸手替她掖了掖锦袄,嘆道:“这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扎扎实实的贵子,他平安降生之前,我总是不放心姐姐。” 如懿听她这话虽是在恭维,多多少少还是念着阿哥所的三阿哥,不觉好笑,慵懒道:“皇上膝下何曾少了阿哥,再怎么贵子,前头也还有个嫡子呢,皇上最多图一时高兴,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纯嫔姐姐的三阿哥才出生不久,皇上就登基了,这才是好预兆呢。”海兰拢一拢丝线,笑得恬静温柔。 纯嫔闻之十分欢喜,嘴上却道:“我出身不高,三阿哥也还小,哪里就比得上姐姐的孩子呢。说起来我倒是私下里给姐姐的孩子求了块长生玉牌,宝华殿大师念诵过的,还请姐姐别嫌弃礼轻。”身后的可心便提步上前,将一个小巧的红木盒子捧给惢心。 如懿扫了一眼,眉间淡然如春山逸远:“那我就谢过你的情谊了。其实咱们要好,原不在这些物件上,要紧的是你这份心思。” 纯嫔似是触动了心事,眉间也多了几许感慨:“从前在府邸的时候姐姐就是这样,咱们原以为姐姐是大家小姐,生性跋扈,不想姐姐入府之后除了跟高贵妃有些龃龉,待旁人都是极好,难怪皇上那样喜爱姐姐。”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后来姐姐有孕,咱们也进了宫,我原担心姐姐会防着我,不想姐姐待我这样真诚,事事周全,若非姐姐,怕是我现在还沉迷于不能抚养三阿哥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我不过是看得明白些,防着你没有什么意义,还伤了潜邸的情分。如今我只想平安生下孩子,再就是海兰。玫答应来之前她也承宠不少,该有个孩子了。” 海兰不意她陡然说到自己身上,脸上飞红,嗔道:“姐姐好端端地跟纯嫔姐姐说话,怎么就说到我身上了。子嗣的事又不是说有就有的,我有姐姐的孩子就够了。” 如懿呵呵一笑,一戳海兰光洁的额头,“生个孩子是倚仗,哪怕是个公主也好。你看皇上现在只有和敬公主一个女儿呢。” “生了公主又如何呢,咱们的公主,多半也免不了和亲蒙古。”海兰垂眸低嘆,“与其受母女分别之苦,我倒情愿一开始就没有孩子。” “别胡说,难不成有了孩子你却不要了么?”如懿淡淡皱眉,拍了拍她的手背,“世事无常,谁能料得准呢?再说和亲蒙古未尝就是不好,草原天高地阔,远离深宫龃龉,孩子们在那里也自在些。” 纯嫔听得入神,半晌方嘆道:“姐姐总是看得开。其实仔细想想,咱们大清的祖辈也是草原出身,若是皇上看重公主多给些体面,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第25页 三人就这样谈了些历朝历代和亲公主的旧事,一时欷歔不已。转头三宝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养心殿暖阁见驾。” “约摸是这几次皇上宣玫答应去弹琵琶,玫答应都说脸伤没好不去,皇上这才回味起姐姐的好了。”纯嫔笑吟吟起身,“既是皇上叫姐姐,我就先告辞了。” 送走纯嫔,如懿忽然想起这是玫答应毁容的事儿要出了。她略沉吟片刻,对海兰道:“今日着实冷了些,外面又滑,海兰你陪我走一趟吧,左右皇上只是叫我去说说话罢了。” 海兰柔顺道:“自当送姐姐一程。” 外头下着冻雨,地上湿湿滑滑的,连着雨雪不断的天气,长街的砖缝里一熘一熘地冒着湿腻的霉气,朱红色的宫墙亦被湿气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红,看着失去了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庄严与肃穆,只剩下累卵欲倾般的压抑。 因是皇帝传召,暖轿走得又疾又稳,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养心殿前。惢心正打了伞扶了如懿下轿,却见一旁的白玉台阶下面,跪了湿淋淋一个人。如懿扬一扬脸,惢心忙扶了她过去,仔细一看,却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海兰微微吃了一惊,忙道:“李玉,这是怎么了?” 李玉见是如懿与海兰,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张脸,苦着脸道:“贵人小主别问了,无非是奴才做错了事挨罚。” 如懿目光一低,却见李玉并非跪在砖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便知道是王钦藉故打压,她心念一转,在经过李玉身边时脚下轻轻一滑,李玉眼疾手快,连忙在旁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摔倒。 “娘娘小心!”惢心惊呼一声,又一手打着伞不好使力,还是海兰快步上前搀住,惢心和叶心两个手忙脚乱地给主子打伞,只恨分身无术。 “烦劳李玉公公送本宫进去吧,本宫似乎动了胎气。”如懿紧紧蹙眉,她看出了李玉的犹疑,复道:“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 李玉这才安心点头,与海兰一左一右扶着如懿跨进暖阁。暖阁的窗下铺着一张樱桃木雕花围炕,铺着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炕中设一张白檀木刻金丝云腿细牙桌,上头放了些茶点,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闲话家常,可此刻皇帝与皇后都正襟危坐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看见她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皇帝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如懿想要福身下去,皇帝即刻命免了,她忍痛歉意一笑,道:“皇上皇后恕罪,方才外面下雨,臣妾不小心脚下一滑,幸亏李玉公公扶了一把,肚子有些不舒服。” “唔,那你好好坐着,王钦去端碗姜汤来给贵妃暖暖身子。”皇帝吩咐着,抬眼又看见海兰,疑惑道:“愉贵人怎么也来了?” 海兰一一给皇帝皇后行礼问安,乖巧道:“回皇上,因着外面冻雨连绵,贵妃娘娘身子也不舒服,嫔妾不放心娘娘一个人,这才护送娘娘过来。既是皇上皇后与贵妃娘娘有话要说,嫔妾这就告退。” “你在这里也无妨,坐吧。”皇帝叫端了小杌子来,让海兰在如懿跟前坐下,方微微扬了扬嘴角,吩咐李玉:“你护持贵妃和皇嗣,也算有功,不必跪着了,下去做事。” 李玉连忙磕了个头,千恩万谢地退下了,于是又留下一片难言的寂静。 因是寻常对坐,皇后只简单绾了个高髻,簪了小朵的攒珠樱桃绢花压鬓,并几支小巧的流苏银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药长寿纹缂丝袄,被暖阁里地龙的暖气一烘,倒衬得面容微红。她含了谦和的笑容,道:“娴贵妃,下着冻雨还叫你过来,实在是有件要紧事得问问你。” 那笑意实在未达眼底,隐隐是一抹清寒。如懿只恍作不知,淡泊静雅,毕竟这位皇后比起原来景仁宫那位,心性上就差的太多了,她很好奇这一次皇后会想出什么招儿来栽赃。 第九章 设计不成 暖阁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如懿猜测皇后是想说些什么引出主题,可还没等她开口,皇帝就慢慢拣了一枚剥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孩子怎么样?你这几日进得香不香?” 孩子,皇帝的关怀回护,只是为着孩子。如懿心头沁血般明了这个事实,欠身笑道:“臣妾没事,不过这几日天气不好,总是闷在宫里面,不思饮食罢了。江太医已经开了些开胃进补的药,臣妾吃着已经好些了。” 皇帝“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无事就好。这些日子阴雨连绵,倒是难得欢快。朕看愉贵人陪着你极好。” “若论性情和顺,这后宫里愉贵人与纯嫔妹妹那儿的婉答应都是极好的。不过臣妾已有海兰妹妹陪着,也不贪心了。”如懿状似无意地提起婉答应,也是提前卖个人情。她看了看似乎有话要说的皇后,抢先含了谦和的笑容,向皇帝道:“皇上觉得阴雨天冷清清的,臣妾却觉得,皇上既然新得了玫答应,何不请她来弹奏一曲琵琶?雨声和着琵琶声,倒是极美妙的。” 皇后面露惊讶之色,不意她主动提及。皇帝听后也疑惑不解,唇边笑意极淡,却似这阁中的静尘,亦带了暖暖的气息,顷刻方道:“她已经五六日不肯面圣了,总说脸上的伤没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 第26页 “听说那日高贵妃罚得也不重,怎么这些日子还没好?”如懿假装疑惑,“纵然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不如也着太医好生去看看,说不准下手的奴才没个深沉,打坏了哪里。” 皇后微笑道:“那日高贵妃是气性大了些,可玫答应也有不是之处,皇上心里惦记着玫答应,却不纵容她,臣妾很是欣慰。”她慢慢看向如懿,温和贤淑,“本宫原以为妹妹不大喜欢玫答应的,如今看来却对她关切得很。听说那日玫答应原是想邀妹妹一同去赏雪,可是妹妹不知为何拒绝了。想来若是当日有妹妹陪着提点玫答应,高贵妃也不至于动这么大的气。” 好一招祸水东引,高贵妃打人不要紧,玫答应犯上不要紧,可皇后意指她嫉妒玫答应得宠,这就是后宫的大罪过了。 如懿的目光忽然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样沉稳而不失艷丽的紫棠色,热闹簇绣的芍药蜂蝶图案,绣着万年青的寿字滚边,不禁想起当年的华妃,唇边闲闲地飞上了一朵笑容:“皇后娘娘果然耳聪目明,连玫答应与臣妾说了什么都知道,怎么偏偏没听到臣妾那日胎气不稳急着回宫那句呢?定是下头的奴才们不好,才让娘娘误会了。” 皇后的脸色俶尔生变,这不是明着说她监视嫔妃?却见皇帝摇了摇茶盏,里面翠莹莹如一方上好的碧玉,他悠然喝了一口:“皇后治理后宫,确实辛苦了。” 这样模稜两可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如懿明白,这是皇帝对皇后的提醒和敲打。她整了整自己身上一袭梅子青绣乳白色凌霄花的锦衣,带着海兰恭敬下拜:“皇后娘娘克勤克俭,臣妾等感沐皇后娘娘恩德。” 一身孤清的凌霄花,放在面前是那样暗淡而不合时宜,可她就是那样肆意地开放着,开成皇后心中的一根刺。皇后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和煦道:“都是自家姐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快起来吧。”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知道你们敬重着皇后,可皇后仁厚,你们大礼上不出错也就是了。如懿,你该当心着皇嗣。” 一个如懿,一个皇后,亲疏已不必说。皇后的笑意凝在唇角,似一朵将谢未谢的花朵,凝了片刻,还是让它张开了花骨朵:“说起玫答应来,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么不当说的?” 皇后笑容微微一滞:“午膳过后,玫答应来找臣妾,给臣妾看了看她的脸,臣妾一时间不敢定夺,只好带了她过来见皇上。玫答应哭哭啼啼的,现在也不敢进殿来,只是言辞语涉娴贵妃,所以急召娴贵妃过来。也请皇上看一看玫答应的脸吧。” 如懿心想果然来了,皇帝亦颇为意外:“蕊姬来了?人在哪里?”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着,就是不敢来见皇上。”皇后见皇帝眉心渐渐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请玫答应进来,有什么委屈自己来说吧。”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领了玫答应进来。玫答应如常穿着娇艷的衣裳,只是脸上多了一块素白的纱巾,用两边的鬓花挽住了,将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秀净面庞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着泪花,依足了规矩行了礼,皇帝未等她行完礼便拉住了道:“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两掌,这些日子也该好了啊。” 玫答应撑不住哭起来,娇声娇气道:“横竖是伤在臣妾脸上的,皇上看个乐子,还觉得红肿着挺喜兴的呢。” 如懿听着她与皇帝这样说话,蓦然想起自己还是甄嬛的时候,晨起时对着菱花镜梳妆,也和玄凌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笑着,不带虚伪地说着贴心话儿,并无尊卑之分。那年岁,敌人一个个的都没了,真当是一生中最轻松无忧的好时候。只是就这么着弹指过去了,让她亲手给毁了。到了眼下,眼睁睁看着皇帝与玫答应亲近欢好,她却并不觉得难受,或者,不必难受吧。 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着脸,像庙宇里供奉着的妙严佛像,无喜无悲,宝相庄严,也只有这个时候,如懿才会觉得她像朱宜修。如懿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金丝串雪珠坠子,那珠子质地圆润而坚硬,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 玫答应哭着,便将脸上的纱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后嵴樑就窜上一阵酥麻。玫答应的脸原本只是挨了掌掴红肿,嘴角见了血,此刻不仅肿成青紫斑驳的一块一块,嘴角的破损也溃烂开来,蔓延到酒窝处,起了一层层雪白的皮屑,像落着一层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皇帝惊得脸色一变:“你的脸……”他未说下去,与皇后对视一眼,皇后即刻道:“这个样子,断不是掌掴造成的,必是用错了什么东西,或是没有忌口。” 玫答应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诉道:“臣妾爱惜容貌,不敢破了面相惹皇上不高兴。得罪了贵妃是臣妾的不是,挨了打臣妾也该受着,但臣妾已经饮食清淡,按时用药,连胭脂水粉都只敢用日前娴贵妃送的上好的,可是脸却坏得越来越厉害。臣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见皇上,只得告诉了皇后娘娘。” 第27页 胭脂水粉?如懿想起那日宫中嫔妃庆贺玫答应册封,自己的确着惢心送了礼物过去。原来如此,这倒有趣了,看来皇后她们还不如书里一样想出个还算精明的招儿呢,这也太低端了。 眼看着皇后和玫答应在那头儿一唱一搭地说得热闹,皇帝渐渐也冷凝了眉,命人去将玫答应用的胭脂水粉取来,再让王钦立刻把偏殿拟方子的赵太医请进来查看。赵太医是个办事极利索的人,请过安一看玫答应脸上的红肿,再闻了闻胭脂水粉,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捻开了,忙跪下道:“这水粉是上好的没错,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就成了引发红肿蜕皮的下作东西了。”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么这样耳熟?” 赵太医恭谨道:“是。入了冬各宫里都领过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晒干的海风藤的叶子,是一味祛风湿通络止痛的好药。宫里湿气重,皇后娘娘的恩典,每个宫里都分了不少,做成了香包悬在身上。只有玫答应新近承宠,她的永和宫刚收拾出来,所以是没有的。” 如懿亦道:“是。臣妾听说各宫上个月都领了不少。” 皇后连连道:“可不是!臣妾与娴贵妃、愉贵人身上都挂着这样的香包。”三个香包一般垂于身侧,花样都是兰草的。 皇帝避免目光与玫答应的脸相触,只道:“白花丹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太医道:“白花丹若与其他药配用,那是一味好药,可通筋活血。但若单用,却是一种极霸道的药物,是有毒性的。只要皮肤与白花丹接触,只需一点点,便会红肿脱皮,继则溃破,滋水淋漓,形成溃疡。以后溃疡日久不愈,疮面肉色灰白或暗红,流溢灰黑或带绿色污水,臭秽不堪。疮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脱尽,可见胫骨。答应小主的病徵,便是这胭脂水粉里被掺了白花丹。” 玫答应一听便哭了出来,指着如懿道:“皇上,皇上,臣妾不知怎么得罪了娴贵妃,竟叫惢心送了这样的东西来害臣妾!”她瞪着如懿,恨声道,“臣妾自知出身微贱,要是有人容不得臣妾侍奉皇上身侧,臣妾宁可一头碰死在这里,也受不了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亦是神情悲痛地看着如懿,“玫答应不过是一介答应,娴贵妃这是何苦……唉,她总归是越不过你去的。”她起身对着皇帝拜倒,“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是臣妾无能,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贤惠,朕是有数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庞上,带了一丝探询的意味:“娴贵妃,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殿内龙涎香幽暗的气味太浓,被暖气一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懿面色沉静如璧,看向赵太医:“赵太医可以确定,玫答应脸上是因为白花丹的缘故才溃烂的么?” 赵太医微微一愣,垂首道:“老夫从医三十余年,这点病症还是能判断的,确系白花丹无疑。” 皇后回首眼波似绵,绵里却藏了银针似的光芒:“娴贵妃,东西出在你送的胭脂水粉里,你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么?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可玫答应出身乌拉那拉氏府邸,你总该顾念这份情谊啊。” 玫答应转过脸,逼视着如懿,语气咄咄逼人:“娴贵妃那日拒绝同嫔妾赏雪,足可见对嫔妾的嫉妒之心,可怜嫔妾还有心讨好,只用了娴贵妃送来的水粉!” 皇帝望着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既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还伤了玫答应的容颜,朕就不能不彻查。” 总算等到皇帝开口,如懿起身,盈盈跪在寸许长的“松鹤长春”织金厚毯上,徐徐道:“皇上是该查,还该一併查查是谁诬陷臣妾。” 一言惊起千层浪,玫答应冷冷一笑:“诬陷?贵妃娘娘还真会给自己开脱,空口无凭,凭什么说有人诬陷?” “这句话本宫也想问,怎么空口无凭的,玫答应就说是本宫做得呢?”如懿平视于她,并不肯有丝毫目光的回避,甚至还带着些许淡然的温和笑意。 “娴贵妃你!……你送的胭脂水粉都在这里了,还敢抵赖!”玫答应恨的紧咬下唇,沖皇帝连连叩首:“请皇上为嫔妾做主!” 皇后思虑片刻,不等皇帝开口,便道:“娴贵妃,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总要问一问。去慎刑司吧,有什么话,那里的精奇嬷嬷会问你。”慎刑司掌管着后宫的刑狱,上至嫔妃,下至宫人,一旦犯错,无一不要在里头脱一层皮才能出来。便是如懿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了。 “娴贵妃毕竟怀着皇嗣,慎刑司就不必了吧。”皇帝缓缓道。 如懿却是眉眼弯弯,俯身而拜:“既然已经在皇上面前,又何须再等精奇嬷嬷来问呢,臣妾自证清白即可。”她顿了顿,娓娓解释:“方才臣妾问太医的话,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太医说胭脂水粉里有白花丹,又说玫答应毁容亦是因为白花丹,可是皇后娘娘——臣妾并没有白花丹。” 皇帝皇后俱是一惊,玫答应愕然指着她腰间的荷包:“娴贵妃红口白牙就要说谎么?你的荷包还挂在身上呢,这可是欺君之罪!” “本宫身上确有荷包不假。愉贵人,这事儿由你说给皇上皇后听吧。”如懿慢条斯理道。 第28页 海兰在皇帝三人诧异的目光中稳稳跪倒,柔声细语:“回皇上、皇后,娴贵妃身上确无白花丹。应该说,翊坤宫上下都没有白花丹。方才太医也说了,白花丹与其他药材混在一起,可以祛风除湿、舒筋活血,可贵妃怀有身孕,根本不能用这些。”说着,她解下自己与如懿的香包,倒出里面的粉末,“嫔妾侍奉在贵妃身边,自然也不能用。所以,翊坤宫并未去内务府领白花丹。但皇后娘娘赏赐白花丹是一番好意,贵妃不敢不领受,这才命嫔妾照着内务府的花样绣了香包,把清心安神的百合粉末装了进去。因此,若玫答应真是受了白花丹之害,反而证明与贵妃无关,且必有人在背后诬陷,将白花丹混进了贵妃送的礼物之中。” 皇帝听罢,眉头渐渐疏散开来,伸手扶起海兰与如懿,温和道:“难得你们对皇后的心意如此看重,只是这话对皇后说清楚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你总是身子不适,也是因为在旁人处闻见了香包气味的缘故吧。” 话音刚落,皇后忙含笑起身,蕴了一分肃杀之意:“是臣妾思虑不周,反而害得娴贵妃动了胎气,请皇上恕罪。”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过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恰如流星闪过的尾翼,转瞬不见。 如懿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是沉吟道:“臣妾尚有几句话问问玫答应,还请皇上允准。”她看向玫答应,眼中冷芒摄人心魄般凛冽。 “准奏。” 第十章 海兰得宠 暖阁里撤了浓重的龙涎香,让人神智也清明了许多。如懿坐在鹅羽软垫上,喝了一口姜汤,这才看向玫答应,柔声道:“本宫是有几点不明:为何玫答应脸上有伤,饮食清淡,按时服药,事事件件都如此小心,却偏偏要用胭脂水粉呢?太医院应当告诉过玫答应,这几天不能妆点吧?” 如懿眼神扫到赵太医身上,赵太医忙道:“贵妃娘娘说得不错,水粉再好,也会伤了药性,断不能用。” 玫答应听如懿这样问,顿时惊慌起来,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嫔妾只是害怕皇上看见嫔妾的脸,便再也不想见嫔妾了,这才……” “好吧,就算是因为这个。”如懿打断她的话,又看向赵太医,“烦劳太医再帮本宫看看,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药量是多还是少?如若涂抹于脸上,是即刻就有反应还是渐渐地出现红肿溃烂?” 赵太医仔仔细细又查看了一遍,肯定道:“这份水粉里白花丹的剂量不少,药性猛烈,敷在脸上时便如火烧一般,不过片刻便可出现红肿。” “那本宫就更不明白了。”如懿好奇地看着玫答应,“怎么玫答应刚用上水粉就觉得不舒服,却还坚持这么多天一直用?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还察觉到这水粉有异,玫答应如此爱惜容貌,生怕被皇上厌弃,怎么会冒着毁容失宠的风险继续用本宫送的水粉呢?” “嫔……嫔妾……”玫答应避开她的目光,强撑着反驳回去:“嫔妾脸上涂了药,本就会有灼烧之感,哪里还分得清有何不同?难不成贵妃认为是嫔妾自己毁了自己的容貌吗?嫔妾的永和宫里可没这样好的白花丹!” 玫答应的话正中如懿下怀,她沖皇帝皇后微微欠身,和声道:“玫答应说得不错,永和宫并无白花丹。白花丹是皇后娘娘前些日子的恩典,从前是没有的,各宫里取了多少,太医院、内务府皆有记档。白花丹做成香包佩在身上不会有损耗,太医方才说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不在少数,索性便可查一查,到底哪个宫里的白花丹少了,一切自然明了。” 皇帝伸手扶起如懿,温和道:“好了。如懿,你好生坐着,朕会传话下去,宫中如有嫔妃有孕,便不许再用白花丹。”他的手拂过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这件事朕会再查,你放心。” “有皇上的话,臣妾并不觉得委屈。”如懿垂首笑道。 “愉贵人也辛苦了,大冷天地陪你走一趟,还在香包这些小事上尽心。”皇帝看向海兰,轻言称赞。 海兰微微屈膝,不卑不亢:“臣妾出身绣院,没什么旁的技艺,不过是于琐事上为贵妃姐姐尽心,不让姐姐忧心罢了。” 皇帝的目光扫过皇后的面庞微微一滞,很快笑道:“这么说,朕没有白白让你住进翊坤宫去,倒成全了你们俩好生照应着。待皇嗣平安生产,朕自会奖赏你。” 皇后忙起身下拜,进言道:“这件事,臣妾以为一定要彻查到底。否则无以肃清宫闱,以正纲纪。” 皇帝点头道:“既然这件事由贵妃而起,也差点蒙蔽了皇后,不如还是交给娴贵妃去查。后宫琐事众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于其他事务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几乎有些站不住脚,脸上却撑着满满的笑意:“是。从前潜邸的时候,娴贵妃就很能帮得上忙。只是她如今有着孩子,怕是不宜劳心。” 皇帝却道:“有愉贵人帮着,费不了娴贵妃多少精力。如懿,不管查出什么来,这件事朕就交给你去处置。”他转头吩咐赵太医,“赵太医,你好好给玫答应治治,该不会落下什么疤痕吧?” 第29页 玫答应闻言又要落泪,但见皇帝脸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赵太医忙道:“还好这胭脂水粉本身与白花丹药性有碍,微臣仔细调治,至多不过一个月就能好,断断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皇帝道:“那便好。玫答应自己用东西不仔细,念在她也伤了脸,朕就不追究了,都下去吧。”他见如懿和海兰欠身离去,温言嘱咐,“海兰,你好好扶着如懿,别让她再着了风寒。” 如懿和海兰的软轿一前一后回了翊坤宫。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槛的时候,如懿觉得脚下有点发软。海兰忙搀住了她,从叶心手里接过伞举着。 如懿扶着她站稳了,平和道:“你刚刚说得很好,如果我所料不错,皇上那意思今晚是要翻你的牌子了。” 海兰对于承宠的事无可无不可,只是心有戚戚:“亏得姐姐提前有准备,教我说了那些话,又告诉我不许露怯求情,否则方才玫答应栽赃你,我是定要为姐姐说话的。” 如懿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对方:“说话是要说,但说什么更重要。你刚刚说了那一大篇儿的话,不比求情管用?说话要说在点子上,才有效用。” 海兰点点头,眼中的光彩渐次亮起来:“姐姐,刚才你坐在那里问玫答应话……唉,我原不该说,只是当时看着姐姐,倒好像看着皇后娘娘——不是皇后娘娘并没有那样的气度,应该说,像看着太后娘娘一般……”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可如懿明白她的意思。一不小心,上辈子几十年的太后风采就展露出来了。如懿走在凄凄冷雨之中,挽紧了她的手臂,“无论像谁都不要紧,我始终都应着你一句姐姐,你记得这句便好。” 那年的眉庄,如今的海兰,有了她们,她才能无所顾忌地抵御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寒冷与阴厉。 入了宫中,海兰先陪着如懿喝了安胎药,不多时敬事房的人果然进来,接了海兰去养心殿。等着天色擦黑了,便见惢心来悄悄儿回话,说李玉过来请安。 彼时如懿正靠着软垫养神,李玉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如懿向他招手道:“怎么不进来?” 李玉迟疑着道:“小主歇着,奴才是怕打扰了您。” 如懿扶着移筝的手起来,掬一把炕桌上小竹簸箕里的艾叶轻嗅,笑道:“不过是愉贵人去侍寝了,本宫这里左右无聊,才眯眯眼罢了。惢心,搬个小杌子过来让李公公坐下说话。” 李玉腿脚微跛,小心翼翼地坐了,拱一拱手道:“倒不需要贵妃娘娘这样挂怀,娘娘过来时奴才刚跪了没多久,膝盖擦破点皮而已。” “移筝,把云南剑川上贡的白药粉拿来给李公公,让他拿回去敷着。”如懿又掂了掂手中的艾叶,向惢心道:“你把这些艾叶煮成药汤,也给李公公带回去泡泡膝盖,他住的地方这东西用着也不方便。” “奴婢知道了,也不必用小主的,小厨房里还有许多艾叶。”惢心笑道,扯了李玉一把,“你呀。是赶上我们小主看见了,否则不跪个皮开肉绽都不算完。” 看着惢心出去了,如懿方低低一嘆,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打量着李玉:“说吧,今儿是怎么回事?就为你伺候皇上一时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惹出了伤心,抽抽搭搭道:“就为了几桩差事,奴才露了几分乖,讨了皇上的喜欢。王副总管就不高兴了,做什么都挑奴才的刺。这不今天被他逮了机会,就狠狠罚了一通。” 如懿闻着艾香,脾胃也舒缓安适了许多,不禁看着他笑道:“这么说来,李公公的好运气是快来了,本宫该好好贺你。” 李玉不解其意,苦笑道:“小主何苦打趣奴才?有了今儿,以后的日子怕更难过了。” “总觉得李公公聪明,怎么到了正经时候却又看不明白了。”如懿摇头嘆道,“你与惢心一早相识,所以本宫乐得多说两句。依你看,王钦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又最厌恶什么样的人?” 李玉微微失神,旋即低声道:“王副总管与长春宫那里结交着,贪财好色,皇上最不喜欢的,就是身边人与后宫娘娘们有来往。” 如懿颔首微笑:“这就看出来你比王钦聪明了。可是王钦资历老,位次高,你的聪明要是随随便便露了出来,不好好藏在心里,就是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取过移筝递来的瓷瓶,递到李玉手上,“居人之下的时候,聪明劲儿别外露。尤其是上头还是不容人的时候。皇上喜欢你的聪明,别人却未必。回去的时候也别露出怨色来,好好奉承着王钦,毕竟在他手下当差呢。你放心,皇上远比咱们想得聪明,他不会允许王钦这样的人留在他身边,你只等着做总管那日就是。” 李玉蹒跚着起来,打了个千儿道:“原是奴才糊涂了,多谢娘娘指点。” 如懿复又坐好,状似无意地看着窗外,“好生收着药,总有用上的时候。伺候皇上的时候当心点,亮着一百二十个心眼子,万一遇见什么事,悄悄儿告诉惢心就好。” 提到惢心的名字,李玉笑着答应去了。移筝沏了一杯牛乳茶来,沉声道:“李公公虽不是皇上面前最得用的,但确实比王副总管聪明得多,咱们结交着总有好处。” 第30页 如懿低头喝了一口,乳香味在舌尖点点化开,“皇上跟前儿的人从来不论资历,要聪明,聪明到知道怎么活下来。皇后一早收服了王钦,就是为探听皇上的消息,可他空有资历,却不够聪明。只有李玉,为着惢心,他也会站在咱们这边儿。” 移筝瞭然,低声道:“这会子还不知道惢心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倒是江太医那头儿对惢心好像有些意思……唉,如今言之尚早。不过听说,皇后为了拉拢王钦,打算将身边的莲心给王钦配了对食儿。” 如懿早有准备,笑容孤冷:“王钦看上莲心不是一日两日了,皇后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早晚都会同意。万人之上有万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阵小风都成了大风,吹得人站不稳。”她将手上的艾叶丢回簸箕,淡淡挑眉:“既然皇后娘娘想把莲心推进火坑,咱们就帮帮莲心,先让她知道知道王钦是什么样的的人。” “小主的意思是……” “眼下都还不急。”莲心被送给王钦做对食是明年八月份的事儿,如今还有大半年,不用太急。“先管着年下的事儿吧。玫答应那里不用担心,她毁容的事儿咱们查不出来的。” 移筝答应着退下。如懿听着冷风敲打着窗棂,不禁想起,微末如宫里的奴才,高贵如万人之上的皇后,谁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她上一世,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第二日起来是格外好的天气,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醒来,看着天光放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朝阳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过“六合同春”的雕花长窗的镂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画的深浅。 起来梳洗了,如懿一时兴起写了几副春联叫宫人们挂上,便邀了海兰一同过来用膳。翊坤宫小厨房的菜向来清爽落胃,毕竟原来做得都是华妃娘娘那样挑剔的饮食。海兰用膳从来不挑拣,两人说说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着,三宝忽然进来了,垂手站在门边不吭声。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紧事,便盛了一碗酸笋鸡丝汤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觉得不错,又给海兰递了一碗,才道:“什么事儿?” 三宝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道了声“是”,却不挪窝儿。如懿便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说吧。” 三宝道:“慎刑司刚来的回话,说玫答应的一个侍女去自首了。说她嫉妒玫答应得宠当了小主,才在娘娘送的水粉里放了白花丹。眼下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海兰端着碗停了喝汤,道:“不对呀,一个小宫女哪里来的白花丹?” 三宝轻嗤了一声:“那小蹄子说,是她去太医院给玫答应拿药时,趁太医院的人不注意偷的。” 如懿淡淡一笑,道:“一个小宫女,约摸大字都不识一个,居然认得出来白花丹?本宫猜想,去查记档的那些人应该也说,各宫里白花丹都没有短少吧?” 三宝惊奇道:“小主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各宫里的白花丹都一点不少,所以来请小主的意思,这事儿还要不要查下去?” 如懿摇了摇头,“三宝,去告诉慎刑司,人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了,那是他们的罪过,本宫只需要把结果告诉皇上。至于皇上要不要治罪,那是皇上干纲独断。” 三宝答应着下去了。海兰看着她道:“姐姐不细细追查了么?这件事早有预谋,存心是要把姐姐害进去,若是不查……” 如懿气定神闲把汤喝完,摇头道:“查不出来了。”她看海兰不解,便道,“人犯都已经死了,各宫里白花丹也不缺,说明太医院里也有皇后的人,咱们现在人手不够,索性就卖皇上一个人情。” 海兰道:“可是事儿闹得那么大,连高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 如懿拨着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就是因为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所以不能再查。事情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我再查了。皇上才登基,后宫需要宁静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儿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倒不如让皇上知道咱们懂事,情愿委曲求全,一心为了后宫安宁。” 海兰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这件事是高贵妃惹起的,皇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听信了玫答应的一面之词,还说让姐姐去慎刑司,皇上也忌讳了。姐姐问得那几句话,连玫答应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让皇上疑心她陷害你。她刚刚承宠,再等一个月康复,后宫中可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情形了。” 如懿笑着拍了她一下,“咱们海兰看得这样明白,我很高兴。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再查就伤了脸面,便这样吧。” 三宝照着如懿的话去回了皇帝,皇帝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送了些赏赐给翊坤宫作为安抚,又下令严惩了慎刑司的人,斥责他们办事不力,让人犯寻了短见,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 之后连着两天晚上,皇帝都是让海兰侍寝。海兰得宠的势头便在之后渐渐地露了出来,比起高贵妃的宠遇深重,海兰一个小小的愉贵人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来看她一回,也是细水长流的恩遇。此后,海兰再陪着如懿走到长街上,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样子,有了些蒙军旗嫔妃该有的端方自矜。 第31页 第十一章 诞育贵子 这一日是腊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宫里用了腊八粥,嫔妃们都空闲。如懿快七个月的身子越发笨重,便命小厨房做了腊八粥,与海兰在暖阁里自在说话。 海兰将翊坤宫这个月的用度一一说了,又道:“眼下快过年了,各宫里人情来往开销大,倒是皇后娘娘厉行节俭,咱们的衣着老是入关时的花色式样,这项上花销少了些许。只是前儿皇上过来,看我穿得衣服有些呆板,随口问了两句,我便旁敲侧击地说了两句。看皇上的意思,好像不太高兴。” “成日家看着自己年轻美貌的嫔妃们穿得那样死板,皇上怎么会高兴。”如懿用小银匙搅了搅碗里被煮的粘稠的粥,轻轻嗤笑,“皇后一心想当贤后,顺带着也敲打后宫嫔妃,皇上却未必领这个情。皇上并不需要后宫给他省多少银子,他只希望后宫让他舒心,这就够了。” 海兰微微诧异:“姐姐难道不想让皇上看见您的贤德简朴吗?” 如懿舀了一勺粥慢慢吃了,似乎对粥的清甜格外满意:“贤德简朴,那是皇后该做的事。咱们这些做嫔妃的再怎么节衣缩食,也不会有史家给咱们着书立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咱们应该做的,就是去拼宠爱和皇嗣。很俗套,但也很现实,海兰,咱们只能这样活。” 似书中的如懿那样活,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但结局已经显而易见。紫奥城的故事圆满了,紫禁城的伤心,有慈宁宫里那位钮钴禄·甄嬛足够了,不需要她再增添一份。 海兰啜了一口茶水,闭目片刻,忽然笑将出来:“我忽然很庆幸姐姐不是皇后,还可以过得这样自在。只是姐姐,咱们做嫔妃的就要被皇后娘娘压着,终究有得必有失。” “有得必有失,所以,皇后也一样。”如懿摊手笑道,“比如皇后就不能像你我一样过得这样自在,这会子,皇上怕是已经在兴师问罪了。” 果然,傍晚敬事房的人过来传话,说皇帝又翻了海兰的牌子,凤鸾春恩车走在长街上,又牵动了每一个宫妃的心思。皇帝都去了长春宫,皇后却没有本事拢住了人,腊八节的好日子却叫愉贵人去了养心殿,这也算是紫禁城里难得的笑话了。 第二日去给长春宫请安,皇后眼珠子都要沁了血,可她也不敢明着为难海兰,不过任由高贵妃和嘉贵人夹枪带棒的说两句,海兰记住了如懿的话,好话赖话一併受着,叫她们一点错儿也挑不出来,只能罢了。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宫陛见,嫔妃们往慈宁宫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还好,三阿哥尤其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雪地里去了,着了两场风寒。” 太后脸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句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讪讪地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转圜过来。又问了两句如懿龙胎的状况,额外赏了对玉如意下来给如懿安枕。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如懿心里有数,估量着以后是不必这样勤俭节约了。果不其然午后皇后的旨意就下来,说以后宫妃们的衣服还按以前的规矩做。不过皇后自己以身作则,还遵循着衣饰简约。 如懿掐着日子,知道太后已经开始正式插手后宫中事了。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干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宫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碧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宫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宫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的,带着汁水丰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宫的嫔妃们成了娇艷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艷。 宫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内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翊坤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嵴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移筝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併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第32页 移筝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嘴上笑着:“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餵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心里却明白这是嘉贵人的手笔,娇养三阿哥,小孩子承不住这样的福气,以后身子骨越发不强壮。 但那又如何?退一步说,三阿哥越没有出息,她的孩子才能更加受皇帝看重。她不去主动伤害三阿哥,已经是对纯嫔的示好退让了。 移筝答应着去了,半晌却又转了回来。翊坤宫里静悄悄的,惢心带着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内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移筝回禀说在御花园见到大阿哥的事,不觉回头道:“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移筝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明白她的意思,徐徐道:“阿哥所照顾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顾皇后亲生的二阿哥的人还要足足多上一倍,可那有什么用?自从追封了哲妃,皇后对大阿哥的不待见是显而易见的,阿哥所的嬷嬷们看着皇后的脸色做事,怎么会好好照顾大阿哥。” 移筝却道:“可奴婢一直听人说起,说大阿哥顽劣,或许他是信口胡说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腻腻的有些发滑。如懿吃吃笑道:“大阿哥顽劣胡说,可衣服上的油渍做不得假。对你一个宫女,大阿哥不需要说这样的谎话。堂堂阿哥连吃个点心都怕挨骂,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不过你当心些,不许外传。” 移筝点头:“奴婢知道。大阿哥也是可怜,才八岁的孩子,额娘死得早,没人看顾着,什么也不周全。”说着说着又怕勾起如懿伤心,忙笑道:“不过小主不必担心这个。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宠爱,您生的阿哥一定是个有福气的。” 如懿轻轻抚摸这圆润的肚腹,嘆息无声地便蔓延出来:“只要是个阿哥,又怎么会没福气呢。”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炖好了,若是好了,就让惢心把燕窝送去养心殿。顺道跟李玉说一声,让他最近留心着些王钦的动向。” 天色阴沉沉的,看着像快要落点雨珠子下来。那样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仿佛那浓墨般的颜色就要滴下来了似的。如懿披着薄料披风立在窗前,只觉得心也要一同坠到深处去。 惢心回来得晚了些,说是皇后在养心殿的缘故,也不知与皇帝说了什么,不过午后便有旨意传下来,说是皇上晋了玫答应为常在。不声不响的,也没个由头,如懿却知道皇帝是查清了玫常在背后的人是太后,才会故意抬举。否则为着上次毁容的事儿,皇帝已经足足两个多月没去过永和宫了。 三月初五原是如懿的生日。皇帝早早知会了王钦前来通传,说是要陪如懿一同过十八岁的生日。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内务府已经忙碌起来,将翊坤宫装点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餚点心让如懿一一品尝。皇帝早早叫人赏下了银丝寿面并一应的赏玩器物。 移筝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监们打扫院子,又换上时新花草,说些吉祥话来凑趣儿。如懿还在那里纠结到底要不要说追封李金桂的事儿,说了,也就是让皇帝开心了,自己却成了太后的眼中钉,实在不划算。 她最终没来的及想到答案。晚间时分,天刚刚暗下来,皇帝便来了。尚未行礼,如懿的肚子便赶热闹地疼痛起来,于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幸好江与彬这些日子一直在宫中当值,接生嬷嬷也都在后殿准备着,没出什么岔子。 当夜,如懿如愿生下了一个七斤多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初春早晨的凉意,悄无声息地瀰漫开来。如懿从黑暗中甦醒,便看见皇帝在清蒙蒙的晨光里看着她,眼中是她的容颜。外面下着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隐隐能闻得雨气中的庭院架上满院的荼蘼香。 “皇上……”如懿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像火烧一样,低沉沙哑。一旁的移筝连忙倒了杯水过来,皇帝接了过来亲自给她缓缓餵了。“孩子呢……” 皇帝伸手一点她的鼻尖,声音里掩不住的喜悦:“是朕的四阿哥,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位皇子。如懿,你不知道朕有多欢喜……” 欢喜么……是该欢喜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却是乌拉那拉·如懿第一次做母亲,她应该欣喜若狂。于是,如懿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言语失了章法:“臣妾的孩儿……臣妾很欢喜!皇上,臣妾想看看他……” “乳母抱着他去餵奶了。”皇帝将她抱在怀里,一点点抚摸着她的长发,“你放心,朕已经下旨,特许孩子养在你身边……” 这样沉静美好的时光,在后宫里格外难得。如懿明白大清不如大周,连皇后都不能例外的事,皇帝却为她破例,这已经很不容易。 第33页 稍后乳母抱着小阿哥进来给皇帝和如懿请安,明黄色的上等云缎精心包裹着孩子娇嫩柔软的身体,孩子乌黑的胎发间凑出两个圆圆的旋涡,粉白一团的小脸泛着可人的娇红,十分糯软可爱。 “臣妾明白祖宗规矩,皇上让小阿哥养在臣妾这里,已是天大的恩典。”她的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哽咽,不过很快又轻盈起来,左右看了看,“怎么没看见海兰?” 如懿生孩子这样大的事,海兰不可能不出现。皇上放开她,温和道:“海兰陪了你一晚上,是朕让她去歇歇。”说着便看了一眼移筝,移筝会意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一大群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以三宝与移筝为首,齐齐跪下贺道:“恭喜皇上!恭喜娴贵妃!” “这么早就来庆贺,本宫可没什么能赏你们的。”如懿这样说,眼睛却看着皇帝,“臣妾囊中羞涩,还是皇上赏个彩头给他们吧。” “这有何难。”皇帝抚掌而笑,当即下旨翊坤宫上下赏半年的俸禄,方问她:“如此可好?” “皇上的心思才是最好。”如懿含笑道,“说起来臣妾这一胎多亏了海兰照料。皇上赏了这么多人,可别忘了海兰。” 皇帝微一沉吟,朗朗而笑:“你说的对。愉贵人照料贵妃生下阿哥有功,朕便晋愉贵人为愉嫔,也叫后宫的人知道,朕看重忠心纯善之人。” 这赏赐不轻,如懿连忙颔首,喜道:“臣妾替海兰谢皇上隆恩。”皇帝又使个眼色,王钦连忙去元和殿传旨了。 靠在皇帝怀中,如懿总算能稍稍平静下来。贵子的身份已得,接下来就是好好迎接皇后她们的招数了,真是一刻不得放松啊。 第十二章 又得永璜 史书工笔,在如懿的孩子诞生的那一刻开始改写。干隆元年三月初五日,娴贵妃诞下皇四子,成为皇帝登基后的元年得到的第一个皇子。皇帝喜不自胜,日日设宴,又赏赐翊坤宫上下,连着与娴贵妃同住的愉贵人也晋为愉嫔,春风得意,恩宠不衰。 皇帝特许四阿哥可以养在生母身边的旨意,也很快晓谕六宫。为此,皇后不止一次地向皇帝和太后提及祖宗家法,奈何这次皇帝异常地坚决,太后也不加过问,只得作罢。这是格外的恩宠与荣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娴贵妃与四阿哥盛宠与荣耀的象徵,亦是在向后宫嫔妃昭告娴贵妃在皇帝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四月里,皇帝犹嫌不足,说四阿哥平安降生是祖宗庇佑,下旨增加了寿康宫太妃太嫔们的月银份例,更将先帝已故的敦肃皇贵妃从葬泰陵,又将从前殁了的几位在圆明园和热河行宫伺候的贵人、常在、答应或是侍奉过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嫔,也迁往泰陵陪伴先帝。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借了如懿生子的光,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为此,高贵妃在咸福宫不知摔碎了多少花瓶。 四阿哥的名字,皇帝与娴贵妃商量了多日——也是因为如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顶了金玉妍孩子的名儿,想想都犯膈应。最后,皇帝拟定了永瑾之名。瑾者,美玉也,又可指美德,如懿自己倒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不是嫡子,不需要“琏”“琮”“璂”这样寓意深长的字眼。 永瑾从出生到满月的欢宴足足持续了一个月,皇帝甚至不忘在前朝给予讷尔布诸多赏赐,一时,如懿在后宫之中风头无两,乌拉那拉氏也渐渐一扫景仁宫皇后之阴霾。 皇帝在哪里,就会将春意带到哪里,如懿可以侍寝之后的翊坤宫自然算的上春光明媚。整整一个春日,除了翊坤宫和咸福宫,也就只有一个宫女得了皇帝一时宠爱封了秀答应,其余各处都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寥落。 如懿没忘了大阿哥,虽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海兰的五阿哥还要等到五年后才能出世。翊坤宫若是只有一个皇子,众人的目光就只会在永瑾身上。但如果有永璜这个皇长子做挡箭牌,众人虽然暂时忌惮贵子的身份,时间长了,四阿哥非嫡非长,也就不引人注目了。 五月里,春日将尽,如懿在阿哥所安排的几个人也越发尽心,翊坤宫悄悄给阿哥所的大阿哥送吃食的事没惊动了任何人。这一日如懿哄睡了永瑾,正和海兰一同做着小儿家的衣料,便见李玉进来传旨,打了千儿喜滋滋道:“传皇上的口谕,请娴贵妃娘娘速往皇后宫中见驾。” “这不早不晚的,什么事儿?”海兰疑惑道。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来的,他去了咸福宫,传了一样的口谕给高贵妃娘娘。小主,您赶紧着吧,辇轿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妆,出门的时候雨丝一扑上脸,才觉得那雨早无凉意,带着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气将来的温热。 到了长春宫中,莲心已经掀了帘子在一边候着,见了如懿便笑道:“娴贵妃娘娘来了,高贵妃娘娘也刚到呢。” 又是娴又是高的两位贵妃,亏得她还拎得清。如懿进去,见高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边,似在说笑着什么,极为融洽。这样家常热闹的场景,在她眼里却已是久远前的怀念了。如懿低头,一一见过皇帝皇后,又与高贵妃行了平礼。倒是高贵妃仍然坐着,只嘴上说:“娴贵妃来了。”丝毫不顾及她的位份实际上是低于如懿的。 第34页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让她坐下,道:“这么急过来,没淋着雨吧?永瑾怎么样,还哭闹么?” 如懿摇头浅笑:“永瑾方才睡下了,但省的一番精力。这样的春雨迷濛也快要过去了,臣妾见了只觉得欢喜。” 高贵妃一贯不喜欢她夺去皇帝的瞩目,不等皇帝再问什么,娇俏笑道:“上次在皇上宫里看到一顶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欢了,皇上赏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是外头得来的,说是民间避雨的器具。还是你父亲高斌找来的玩意儿,谁知他这样偏心,竟没留一件给你。” 高贵妃撅了樱唇道:“父亲是最偏心了,眼里只有皇上,没有女儿。”她本穿了一身樱色挑银线玉簪花袷衣,外面套着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点小坎肩,显得格外娇艷欲滴。领口上的白玉流苏蝴蝶佩随着她一颦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亲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欢,便拿去吧,只一样,不许戴了各处逛去。” 高晞月如果真的穿上了那样俗套的民间雨具到处晃悠,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如懿强忍着笑意,看高贵妃含笑谢了,还暗地里瞥了她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药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儿这么急着叫你们到皇后宫里来,是有件事与你们商量。” 众人答了“是”,皇帝又道:“今儿朕查问永璜的功课,见他瘦是瘦了些,但换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谁知朕才命他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却不太争气,只盯着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凛,根本没想到是这一节,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纪还小,读书写字的时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会让师傅好好管教约束,这样的事定不会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这么想着,孩子年幼贪玩总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写字的时候翻出袖口来,手臂上竟带了伤。再三问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脸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静道,“可是伺候永璜的几十个人,竟没有一个是知道的。” 高贵妃“哎哟”一声,便道:“那奴才们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换衣裳,怎会看不见伤痕?要么是太粗心,要么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们替永璜换的。” 高贵妃说完,皇后便默默横了她一眼,偏偏贵妃尚未察觉,全落到了如懿眼里。如懿不动声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心想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倒是比如懿想得聪明,懂得怎样不声不响地告诉皇帝自己的委屈,一切都那么恰好。 只见皇帝颔首道:“高贵妃这话不错。因为朕发觉,永璜外头的新衣裳是临时套上的,里头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没换了,油渍子都发黑了。” 皇后满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说永璜是没了额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还特意多拨了一些人去照顾。谁知道人多手杂,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亲自去阿哥所好好责罚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显然这些话也没说到皇帝心坎里,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会发落。你也不是没用心,是底下人欺负永璜是没娘的孩子罢了。所以朕想来想去,还是得给永璜寻个能照顾他的额娘。” 皇后一怔,尚未反应过来,高贵妃已经满面含笑:“皇上,臣妾膝下无子,长日寂寞。还请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将永璜交给臣妾抚养吧。臣妾一定会恪尽为母之责,尽心照料。” 皇帝不置可否,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娴贵妃可有这样的心思?” 如懿微一寻思,便含笑道:“臣妾自然喜欢大阿哥。皇上属意何人都无妨,只是臣妾寻思着,总要找个生养过的人,才放心些。”她看一看皇后,沉静一笑,“皇后娘娘与哲妃出身同族,又是生育过二阿哥与公主的,原是最妥帖的人选。只是皇后娘娘忙于宫务,怕是不得空闲。” 皇帝也看了一眼微露尴尬的皇后,嘆口气道:“皇后本就辛苦,朕怎么忍心还去劳烦她?你们都喜欢永璜,这个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与你们投缘才好。朕已经让人把永璜带来了,他愿意选谁为养母,谁有这个福气得了朕的大阿哥为子,让永璜自己决定。” 说着便有人带了永璜进来。永璜已经八岁了,身量虽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却显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发黄,总像是没什么精神。如懿见他虽低着头,却有一分这个年纪的孩子所没有的对于世事的瞭然,更加确信了自己方才的念头。 皇帝温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众后妃,慈爱地向他道:“永璜,这是你高娘娘和娴娘娘。你告诉皇阿玛,你喜欢她们谁做你的额娘?” 永璜逐一看她们,片刻道:“皇阿玛,儿子有额娘。儿子的额娘是富察诸瑛,皇阿玛的哲妃。” 皇帝触动情肠,怜爱地抚抚他的头发:“好孩子,你额娘去了,但谁也替不了你的额娘,皇阿玛只想找个人好好照顾你,像你额娘一样疼你。” 永璜懂事地点点头,伸手按了按肚子,高贵妃轻笑出声,伸出双手作势要抱他:“永璜,来,来高娘娘这边!让高娘娘抱抱你。” 第35页 这就是生过孩子和没生过孩子的区别,如懿微笑着,取过一块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点东西再过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过芙蓉酥扑进如懿怀中,只看着她不说话。高贵妃神色一黯,似是无限失落,便有些懒懒的。皇后倒是和颜悦色,展颜对如懿笑道:“恭喜娴贵妃了,又喜得贵子。” 如懿把着永璜的手,餵他吃了芙蓉酥,又赶紧拿水防他呛着,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将孩子交给臣妾抚养,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皇帝的目光温煦如春阳:“这种母子的缘分是前世修来的,永璜既选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额娘了。” 高贵妃犹自有些不服气:“皇上,永璜只是喜欢那块芙蓉酥才过去的。这样不算,您让永璜再选一次,臣妾也拿块糕点在手里。”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顽皮。何况你常要陪着朕,娴贵妃比你清闲许多,永璜由娴贵妃照料也是好的,正好与永瑾作伴。” 如懿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不觉也含了温煦清湛的愉悦。 骤然又多了一个孩子的翊坤宫,并没有众人想得那样忙乱。海兰如今是愉嫔了,她帮助如懿照顾永璜和永瑾任谁也挑不出错来,于是常常过来陪着孩子说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读书,海兰便一直送他到宫门外。晚膳时分,便和如懿一起抱着永瑾候在滴水檐下盼着他回来。 每日晚膳后的时分是翊坤宫最热闹的时候,有时候是海兰陪着如懿一块儿刺绣描花样子,有时候是两人捧着书卷考教永璜的功课,永璜便有说不完的话,绕在她膝下,将一日的见闻事无巨细都告诉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 因着永璜,皇帝来翊坤宫的时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两三日,即便不在如懿或海兰处过夜,也必定是要来陪着一起用晚膳,顺便考问永璜的功课。终于某一日他想起海兰已经可以做主位娘娘了,便就近指了储秀宫给海兰居住。储秀宫和翊坤宫紧紧相依,海兰来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也因此,在如懿侍寝的日子里,永璜偶尔也会去储秀宫住着。 如此,宫中等人更不敢轻慢了如懿和海兰,皆以为她连得两子,是上天眷顾。渐渐地,不止后宫诸人,连咸福宫也格外客气起来,饶是背地里高贵妃对孩子眼红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宝华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当面里对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随心所欲了。 可话又说回来,纵然高贵妃顾忌两位阿哥,不代表皇后也顾忌。大阿哥因为二阿哥被罚跪的事儿仍是出了,二阿哥聪慧又是嫡子,免不了众位太傅要把他当成未来的太子来奉承。如懿对此不多加评价,只是背地里嘱咐永璜务必忍耐。 纯嫔顾念着孩子被惯养得太厉害,也来哭诉了几回,如懿只是依样说给她法子,至于有没有用,就不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再就是莲心那里,皇后总算是狠下心要把她配给王钦,说中秋就指婚。如懿让惢心悄悄儿地旁敲侧击了几句,只需她记挂着翊坤宫给她一份帮助即可。莲心已经二十四岁了,明年就可以出宫。左右现在事情还没定下来,没有明旨下来,拿出宫来诱惑莲心,她自然落套。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正作伴绣花,顺便借着渐渐透出风来的王钦莲心的婚事探问惢心的心思。她这会儿对江与彬还没有什么患难之情,不过是同乡之谊,但李玉毕竟是个太监,这种事情上如懿不想棒打鸳鸯做跟皇后一样的腌臜事。无论惢心愿不愿意,李玉都会帮着她。如懿只是心里可怜李玉那份最终也没说出来的喜欢罢了。 正聊得开心,外边儿移筝忽然进来传话:“永和宫玫常在腹痛不止,皇上过去命太医查看,说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海兰手中的绣盘轻轻落地,如懿命惢心快捡起来,方问道:“这事儿咸福宫可知道了?” 移筝忙道:“还不曾,是李公公偷偷传来的消息,今儿王副总管不当值,皇后娘娘也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很好。”如懿放下手中的丝线,冷静无比,“惢心,你去找莲心,告诉她如果想要救自己就照咱们说得做,计划可以开始了。移筝,你想办法把玫常在的事儿透给咸福宫,高贵妃的性情,不用咱们引诱都会过去。从咸福宫到永和宫,必定要经过储秀宫门前,海兰,咱们去你宫里坐坐,只等着看好戏。” 海兰看着如懿,舒然一笑:“随姐姐愿在哪里。” 第十三章 扶持李玉 储秀宫与翊坤宫同处西六宫,中间不过隔着一个体和殿。储秀宫不如翊坤宫华丽,装潢却极为考究,庭院中有两棵苍劲的古柏直插云天,台基下东西分设一对铜龙和一对铜鹿,是六宫中唯一有铜龙陈设的宫殿。 如懿与海兰携手进去,缓步拾上台阶,月光透过泛黄的枝叶斑驳地筛了满地。那样清冷的月光从天空倾泻而下,抬头望时,能看到九重宫阙的琉璃碧瓦在月色下闪耀起冰雪洁白一样的光芒。 她不禁想起那半阙山之高,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海兰的日子过得一向很安静,用来打发时光的,不过是让叶心把库房里的各色丝线都选出来一一整理。这是十分费工夫的一件事,每种丝线分门别类,浸在拧了各色鲜花汁子的滚水里煮过。她出身绣院,对这些事熟能生巧,更怕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不好,怕他们用的染料让永瑾皮肤不适,一向都亲力亲为,丝毫不假手于人。 第36页 “嗯,这茶是桂眉,闻之有桂花的香气,是皇上赏的吧。”如懿端起茶盘却不急着喝,先轻嗅其味,“不过仔细喝起来倒不如龙井、毛尖清新,可见也只是喝个有趣罢了。” 海兰轻轻一笑若淡淡的云影:“好东西都在姐姐的翊坤宫和高贵妃的咸福宫,皇上记个有趣已经不容易了。”她拿起一把松石绿的丝线,颇为无奈:“姐姐怎么总是这样气定神闲?万一莲心不肯来怎么办?万一高贵妃没有去永和宫怎么办?万一……” 如懿笑而不答,只是招招手让叶心上来添了几支蜡烛,海兰正在疑惑,忽然外头喧譁声大起,夹杂着女人尖叫的声音、宫人的呵斥声和太监含混的话语。 海兰立时警觉起来:“姐姐,你听什么声音?” 叶心侧耳细听片刻,忽而一笑:“仿佛是高贵妃的声音。” 海兰怔了怔,立时站起身来,如懿淡淡笑道:“海兰,方才你说了许多万一,可结果是一切都那么恰巧,再多的万一就都成了杞人忧天。咱们去外头看看,若是高贵妃在储秀宫门前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海兰连忙出去,吩咐守门的侍卫开了大门。如懿披上素色缠枝花灰鼠大氅,紧随在后。外头纷乱异常,有宫人侍卫的脚步声匆匆过来,显然是被方才的声响惊动了。移筝和惢心趁人不留意熘到如懿身旁,悄声道:“小主,成了。” 数十盏宫灯将夜来的延禧宫门前照得煌煌如白日,高贵妃被宫女们簇拥着围在中间,一张莲瓣似的娇美面孔惊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颜色,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如懿搭着移筝的手排众上前,清了清嗓子,向众人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这样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说着又看向高贵妃,诧异道:“高贵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吓成这样?茉心,你们就是这样服侍小主的?” 茉心行了个万福,惊恐道:“并非奴婢们不用心服侍,实在是……”她说不下去,看一看旁边,太监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押着一个服制鲜艷的太监,将他整个脸按在了尘土之中。 “这是哪位公公?”如懿好奇道。 侍卫忙道:“回娴贵妃的话,这是皇上跟前副总管太监王钦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怎么,方才高贵妃带着宫人经过,他便发了狂似的冲上来,言行莽撞,惊扰了贵妃娘娘。” “竟然有这样的事?王钦又不是不认识高贵妃,怎会冒犯贵妃呢?”如懿故意问道,又命其中一个侍卫:“快去禀告皇上皇后。” “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给本宫交代个清楚!”高贵妃的厉声呵斥底下有着难掩的震怒与惊恐。 她鬓发凌乱,云髻松散,几支白玉南红如意珠钗斜斜地坠在耳边,一副将堕未堕的样子。如懿示意茉心,“还不快给你们小主整妆,皇上来了像什么样子?” 高贵妃一手护住胸口,一壁恨恨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懿含笑道:“高贵妃怕是忘了,这里是储秀宫,本宫过来与愉嫔一起给四阿哥绣衣服。方才听得外头喧譁,不意是高贵妃在此,所以特意过来一看,娘娘没事吧?” 高贵妃恼恨道:“本宫有事无事,不必你来关心。” 如懿含着矜持的笑意,柔声道:“高贵妃误会了,本宫也不想过多关心,只是此事出在愉嫔宫门前,若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只怕连累了愉嫔的名声,本宫不得不过问。” 高贵妃被她那句“连累名声”气得发怔,露出森森笑意:“好!好!居然来看本宫这个热闹!本宫倒要看看,谁敢乱传什么风言风语!也很想知道,王钦突然在储秀宫外冒犯本宫,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着,却见不远处明黄一色御辇迤逦而来,双喜忙请了安上前道:“回禀高贵妃,皇上正在景阳宫中,奴才已经请了皇上过来了。” 御辇尚未停稳,高贵妃已满面是泪扑了上去,伏倒在地道:“皇上,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皇上!” 皇帝的御辇堪堪停稳,见她这个样子,又是怜惜又是着急,便道:“李玉,还不快扶高贵妃起来。” 高贵妃犹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如懿上前一步,恳切劝道:“高贵妃如果再哭哭啼啼的,只怕想让旁人不知道也难了。”她领着海兰向皇帝请了个双安,便道:“皇上,高贵妃娘娘,王钦现在还满嘴嘟嘟囔囔地说着胡话。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扬,不如先借愉嫔的储秀宫一用,拿水泼醒了王钦,再好好问话吧。” 皇帝披了一件素色大氅,盈盈站在风中,仿佛不盈一握的样子,口中倒是纹丝不错,句句入理,不免担心道:“长街风大,你生完永瑾需要好生休养,不可站在风口上。”说完见王钦被人按在地上,满脸通红,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别的地方,遂沖海兰道:“那就委屈海兰,先进你的储秀宫吧。” 海兰盈盈道:“皇上请。嫔妾这就屏退众人,皇上与贵妃慢慢处置便是。”侧身让了皇帝与如懿、高贵妃进内,惢心与移筝帮着叶心忙不迭地收拾干净了,又奉上茶水。 第37页 皇帝在正殿坐了,目光清澈如许,深深看了如懿与海兰一眼道:“也罢。你们就坐在朕身边,一同听一听吧。” 如懿含笑谢过,吩咐储秀宫的三福道:“看王钦的样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泼醒了他,立刻带进来回话吧。” 因事出突然,高贵妃又被惊扰,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许高贵妃随身的侍女茉心、自己的贴身太监李玉在内伺候着。高贵妃一见人少,便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皇帝便道:“你一见朕便说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委屈,你叫朕怎么帮你?” 如懿知道高贵妃是为了玫常在有孕的事儿,可这事儿不能说给皇帝知道,一时又没想好说辞。见高贵妃只是垂泪不已,茉心倒是机灵,脑筋转了转膝行上前道:“方才贵妃娘娘听说玫常在腹痛不止,担心常在身子不爽快,心下不忍,所以过来看看,也当尽了之前误伤常在的愧疚之情。从咸福宫去永和宫,必要经过储秀宫前的甬道,谁知王钦从不知从哪儿赶了过来,没头没脑地就往贵妃娘娘身上扑,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高贵妃这才定神,伸出衣袖泣道:“王钦简直如疯魔了一般,一上来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高贵妃哭哭啼啼的诉苦,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差上一分,加上后来审问王钦时王钦的举止实在令人作呕,如懿便善解人意地叫人将王钦拖出去押在廊下。 皇帝的眼中尽是阴郁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李玉忙道:“皇上,王钦这个样子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今日既不当值,便是在自己屋子里,奴才记得住在他隔壁的小卓子也不当值,估计传小卓子来问一问,便知道王钦究竟是发了什么疯了。” 皇帝鼻翼微张,额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极力压抑着怒气道:“你去传小卓子,再让人传太医来,看看那个狗奴才到底发了什么癔症才这般胆大妄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见高贵妃的绢子哭湿了,便将自己的解下递与她跟前道:“高贵妃别恼,小卓子和王钦所住的庑房就在附近,一会儿便到了。姐姐先擦擦眼泪吧。” 皇帝便在眼前,高贵妃见如懿一脸的似笑非笑,亦不好发作,只得恨恨接过了绢子撂在一边。沉默等待须臾,只听推门声近,李玉已带了小卓子过来了。 李玉将人推进来,却是一个宫女,皇帝皱眉道:“你怎么带了个宫女进来?小卓子呢?” 李玉一脸为难,只好厌恶地掰着那人的脸向皇帝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这就是小卓子……” 皇帝定睛一看,那打扮得花容月貌的“宫女”生着喉结,可不正是小卓子?他渐渐回想起来小卓子年岁不大,长得确实清秀,像个姑娘一般,遂喝问道:“他打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小卓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羞愧难当,磕头不止。李玉便道:“皇上,太医也已经来了,在给王钦查看,奴才立即请他进来。” 皇帝微一颔首,李玉已开门召了太医进来,太医亦是大惊失色,磕了头道:“皇上,微臣已经给王公公搭过脉,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过多的阿肌苏丸所致啊!” 高贵妃微蹙着淡淡烟眉,疑道:“阿肌苏丸是什么?” 太医满面惊惶,不知该不该答,却看皇帝与高贵妃皆是一脸疑惑,只得硬着头皮道:“此物是外头坊间的秘药,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立时明白过来,不觉满面铁青,切齿道:“大胆!” 如懿抬了抬眼示意太医和茉心出去,厉声道:“你若是再不说,就去慎刑司说给那里的精奇嬷嬷听吧!” 小卓子整个人软在地上,呜呜咽咽道:“皇上,王副总管本来是个太监阉人,却一心想要做个男人,他看奴才有几分像女子,便让奴才装扮成宫女,在奴才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骂不说,还偷偷弄来了这些奇淫技巧,一一施加在奴才身上,害得奴才生不如死!”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李玉即刻会意:“奴才立刻带人去王钦的庑房搜查。”说着便匆匆去了。过了一炷香时分,李玉便领了小太监进来。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监则手捧一个黄杨木盒子站在李玉身侧。 皇帝见了,眉心隐隐有暗火跳簇,道:“那么今日,又是为何?” 小卓子哭得差点哽住:“今日王副总管不当值,一回到庑房就开始喝这个东西。奴才就在隔壁,在窗外看见他这样,便吓坏了。奴才一时也不敢回去,就悄悄躲了起来。王副总管服食了那些脏东西后四处找不到奴才,大约是药性发作,发了狂似的跑了出来,奴才这才敢偷偷回庑房。” 高贵妃气得满面紫涨,跪倒在皇帝膝下,忍不住泪如雨下:“皇上,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王钦敢在宫内服食这种□□之物,冲撞臣妾,简直应该碎尸万段!” 李玉听到此节,方才指着小太监手里的黄杨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钦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这一大盒污秽东西,奴才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奴才不敢擅专,立刻捧来请皇上过目。” 第38页 说罢,他亲自捧过盒子走到皇帝身边,只对着皇帝一人打开。皇帝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搐起,和太阳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着他发自心底的愤怒。 李玉立刻盖上盒子,适时地添上一句:“自从皇后娘娘有意将贴身宫女莲心许配给王钦做对食之后,王钦就总在奴才们面前吹嘘自己有男儿雄风。原来就是凭这些污秽东西!” 这句话实在说的妙,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皇帝对皇后的疑心。皇帝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如尖锐的冰凌:“召集满宫的内监入慎刑司,看着王钦挑断手筋脚筋,再‘贴加官’,看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秽乱后宫!”说完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小卓子,“把他也打发去慎刑司服役!” 慎刑司服役虽然也生不如死,但好歹留下一条命,这样噁心的事被皇上知道,皇上不要了他的命已是难得。如懿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看着小卓子被拖出去,只是在视线与李玉对上时,露出了一分不动声色的笑容。 有了这样一番风波,莲心对食之事自然是告吹了。王钦冒犯高贵妃被处死后,皇帝不止少去咸福宫,连皇后宫中也甚少踏足了。而玫常在突如其来的身孕,更让皇后忧心不已。没了王钦,李玉自然而然地成为皇帝跟前最得用的人。 高贵妃被一个太监冒犯的流言,也因为她自己的沉不住气而传遍了整个后宫。纵使皇帝严令禁止,亦挡不住悠悠之口,遂迁怒于想为王钦赐对食的皇后。连着几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皇帝都推说朝政繁忙,没去皇后宫中。 翊坤宫里,如懿只管逗永瑾玩耍,看永璜功课,至于皇上用了桂铎治水,以至于阿箬的心思又活泛起来,这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事了。 她能做得,就是静静等着玫常在怎么把那个妖孽生下来。 日子还长。 第十四章 风波将起 可无论皇帝怎样冷落,皇后终究是皇后,中秋家宴总是要交给皇后来准备。玫常在的身孕虽不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胎,皇帝也早有子女,但仍显得格外高兴。尽管连着几日操心于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闲便留在永和宫中嘘寒问暖。 这一夜难得玫常在没再缠着皇帝,皇帝便往翊坤宫中来,略略问过了永璜的功课,又逗了一会儿永瑾,便留在如懿阁中一同用膳。 如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盏中,樱桃色的琼液凝在白玉酒盏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红玉,盈盈生辉。她举起酒杯,向皇帝祝贺:“玫常在有了身孕,又逢水灾得到了控制,臣妾敬皇上洪福齐天。” 皇帝笑道:“这酒的颜色看着很喜庆。” 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不觉含笑:“皇上心情好,自然看什么都是喜庆的。”她笑着伸手去抚皇帝的眉毛,一根根浓黑如墨,“皇上脸上全是笑纹儿,藏都藏不住。还有眉毛,眉毛都飞起来了,可见玫常在的龙胎有多让皇上开心呢。” 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凉得如一块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润意。他朗声道:“后宫里的事再高兴也是小事,前朝出了高兴的事儿,朕心里才真正快活。”他顿了顿,忍不住赞嘆:“你阿玛举荐的那个桂铎果然治水有方,朕要好好嘉奖他。” 这是早前如懿通知父亲讷尔布准备下的,早于高斌把桂铎举荐给皇帝,博了皇帝的欢心。至于以后高斌怎么对付桂铎,那就不在讷尔布考虑范围之内了,反正桂铎除了治水也没什么别的本事。 如懿又夹了一筷子炙牛肉在皇帝面前,从容道:“皇上为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费的心神不是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臣妾的阿玛为皇上尽心不过是臣子本分,况且皇上即便要赏,也是赏治水有功的臣子,臣妾阿玛可不敢擅领。” 皇帝噗嗤一笑,眼睛里都是晶灿灿的笑影儿,他执着如懿的手,柔声道:“你倒是跟你阿玛说得话儿一模一样。若是高贵妃,她一定要追着朕为她阿玛请封。” 如懿微微低首,唇边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敛:“高贵妃自然有高贵妃的好处。可是皇上……”她顿一顿,柔声里带着一分倔然硬气,“皇上,在翊坤宫,咱们不说别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觉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小心眼儿的时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皇上胸怀宽广,装着天下万民,臣妾可学不来。人前,臣妾可以学贤妃班婕妤,人后,臣妾更想当皇上面前无忧无虑的宠妃。” 皇帝吁了口气,伸手揽过如懿的肩:“这话你虽是带着笑说的,但是朕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和难受。朕还年轻,前朝的事情顾不过来,大臣们都是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个个都有资格摆在那儿。朕若是不亲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们的话柄,都是朕的难堪。为着这个事儿,朕进后宫进得少了,为着孝亲的礼数和正宫的威仪,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皇后她……唉,朕有数,朕陪你的时间,是不比在潜邸的时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头,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花样细密地硌在脸颊上,只觉得钝钝的疼。清朝就是这样,不像大周。清朝后宫的妃嫔与其说是妾室,更像是皇帝的奴才。皇后是主子,可当褪去了华丽的外壳,皇后也不过是这群奴才的头儿罢了。 第39页 她掩下怅惘,低低道:“皇上能体念臣妾的心意,那就没什么委屈不委屈。臣妾只希望皇上在心底的某处,可以把臣妾放进去,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 皇帝静了片刻,抚着如懿的鬓发,定定道:“这是真话了。朕走到后宫里,有皇后这个贤妻,也有高贵妃的温柔,纯嫔体贴,嘉贵人妩媚,连愉嫔、仪贵人和婉答应,也有她们的老实本分。可是唯独一样,你有的,她们谁都没有。” 如懿老实发问:“是什么?” 皇帝吻一吻她的额头,静声道:“是一份直爽。这份直爽是对着朕的,从你入潜邸到今天,都没有变过。” 如懿怔了一怔,内心感怀。这些男人啊,玄凌喜欢她的赤子之心,弘历喜欢她的直爽,可他们却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阴险心机,心狠手辣,诡谲难测,真实的她却没有任何一人看见。 可笑,但却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对眼前这个人没什么感情。如懿仰头看他,几乎要落下泪来:“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是什么好处。但皇上却把它视为好处,可见皇上懂得臣妾。” 皇帝轻嘆一声,笑道:“这好处,后妃之中都没有,是夫妻之间的。你视朕为夫君,朕如何不懂?虽然你不是朕的结发妻子,也不是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里。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这翊坤宫朕来得多不多,你总是在朕心里,而不是只在这宫里。” 月光莹白,悠然漫行天际,像冰破处银灿灿流泻而下的一汪清水。远处的风带来花木肆溢张扬的清香。这样好的月色,隔着窗户半开的缝隙望出去,仿佛整个宫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洁白。这样好的月,是要映着这样成双的人的。 紫禁城里的十六月圆,难得这般完满无缺。可她的成双人早已不在,眼下,只不过算是仿佛的佳偶天成罢了。 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这里不提。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喜子去唤了永璜起床预备着去尚书房读书——原来被阿箬收买的那几个小福子之流老早就被她撵了出去,如今的小太监都是三宝品看了许久才挑的。 皇帝的早膳惯例也在这儿用了。刚给皇帝梳了辫子,外头的敲门声便响了两下。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身影轻快地闪进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黄木四方虬纹盘子的小宫女,稳稳噹噹地走了进来。来人正是阿箬,她轻巧行了一礼,道了“万福”,轻轻颔首,托着盘子的宫女便走上前来,一道一道将菜式端出来。 如懿看了一眼移筝,瞭然一笑,向皇帝道:“阿箬是臣妾的家生丫头,跟着臣妾陪嫁过来的。臣妾方才想起忘记跟皇上说了,阿玛举荐的桂铎就是阿箬的阿玛呢。” 皇帝微微一愣,转眼见阿箬已经利索地跪下磕了个头,便也露出几分笑颜:“原来如此,朕还说你阿玛怎么就知道桂铎会治水了。”他便向着阿箬道,“你阿玛在外头替朕尽心,你就好好在后宫伺候着娴贵妃,自己也能熬出个眉目来。” 阿箬喜不自胜,赶紧磕了个头谢恩。如懿见时机恰好,便道:“皇上这样抬举阿箬,倒不如给她个恩典,就是她的造化了。” 她这话暗示着什么,阿箬心知肚明,自然满怀欣喜,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淡淡一笑,“那朕来日就给她指个好亲事吧,是侍卫还是太医,朕能做主的都可以。” 阿箬的笑容眼见着就凝固了,如懿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低眉笑得温文:“皇上恩德,臣妾替阿箬谢过了。” 皇帝出门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诉你。玫常在怀着身孕,朕很高兴,所以打算封她为贵人。” “这是该当的,臣妾明白。”如懿含笑道,凑近皇帝的耳边,语不传六耳,“臣妾想到一样东西,送给皇上贺喜可好?” “送东西便是送东西,偏偏说什么贺喜,倒像是朕借了玫常在的光了。”皇帝不满道,不肯轻易放过:“可不许赖。” 如懿点点头,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驾吧,别晚了。” 因为一番耽误,皇帝到底是跟永璜一起走的。那孩子很聪明,不需要如懿嘱咐就知道怎样在皇帝面前卖弄天真,哄得皇帝亲自送他去尚书房。以后,是不必担心师傅们欺负他了。 也是那一刻,如懿忽然觉得,这个孩子她是养不熟的。 送走皇帝,阿箬红着眼睛下去了。如懿趁着无人在旁,便打开压底的描金红木箱子,一层层翻起薄纱堆绣,有一样旧年的物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还是她初嫁的时候,新婚才满三月,自然无事不妥当,无事不满意。闲来相伴皇帝读书的时候,嗅着身边沾染了墨香书卷香的空气,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与幸福。 彼时她满心所想都是让皇帝尽快地对她情根深种,尽快地怀上孩子,没有了得用的太医,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闲暇时分,她也学着书里的人在一方打了樱色络子的绢子上,绣了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荔枝之侧,淡淡的红香,浅浅的翠浓,不过是两个名字的映照:青樱,弘历,相依相偎。 第40页 绣好的时候恰逢她有孕,便将那手帕忘在了别处,后来塞在了箱底。如今想起来倒也很好笑,那手帕混着她几可乱真的真心,经时未改,长存于此。 如懿想了想,拿过一个象牙镂空花卉匣封了,唤了三宝进来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养心殿吧。别叫人看见。” 三宝答应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莹白的栀子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无声无息地笑了。 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蝉鸣咝咝,荷塘里藕花初放,这一夏便过去了。玫贵人因着身孕而获晋封,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这孩子青眼有加。 然而如懿明白,这份宠爱里包裹着不知多少皇帝对太后往自己身边放人的不满。 永和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未清静,高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息,又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没个安静。这样过了七夕便是中元节,然后秋风一凉,连藕花菱叶也带了盛极而衰的蓬勃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最后的热情都燃烧殆尽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紫禁城的秋凉总是显得有些短暂。秋风吹黄了枝头青翠郁郁的叶,便毫不留情地带着它们一同坠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灰。冬寒伴随这日益光秃的枝丫不动声色地入侵,紫禁城开始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而寡淡的寒冷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讨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要比室外温暖缱绻,仿佛暖洋的春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温暖亦是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捨不得走远。在这寂寞里,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温柔,就连那些稜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宫墙青砖,那些凌厉如翅的卷翘飞檐,亦少了许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几分难得的被雪覆盖后的静谧与安详。 天气渐冷,除了每日必须去的晨昏定省,如懿并不太出门。只是隐隐约约听着永和宫不□□宁,她便也随众去看了几次玫贵人。因是头胎,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便格外大,几乎是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羹来赏赐。到了三月之后,她渐渐慵懒,胃口却是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嫔御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帝。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 对与玫贵人,如懿一直坚持敬而远之。她知道高贵妃和嘉贵人已经下手了,可不代表她就要出手相助。没有玫贵人这个孩子,如懿怎么能用阿箬钓出嘉贵人?她终归不是良善之辈,那几年冷宫,书里那位忍得了,她可忍不得。 果然不出半月,永和宫那里就热闹起来了。玫贵人胃口虽好,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 这一日如懿与海兰、纯嫔相约了去探视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薄荷粉消肿。她见三人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时有震颤之症,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逼出了一头冷汗,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是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会好的。” 一听这话,如懿不禁瞥了那太医一眼,心里清楚就算没有下毒之事,玫贵人的孩子也是生不下来了,连身边的太医都不是她自己人。 想归想,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纯嫔是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道:“怀着孕是浑身不舒服,你又是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是体热引起的,那或许是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嫔娘娘不骗嫔妾么?” 如懿勾唇随之笑道:“旁人说也罢了。纯嫔是自己生育过阿哥的,必不会错。况且本宫怀着永瑾那会儿,也是如此。” 海兰向来随着她说话,亦道:“我记得贵妃姐姐怀着四阿哥的时候也总是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强健呢。” 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来时,如懿看了看远方排排飞过的大雁,只觉得无限沉郁萧索。 秋天……要过去了。 第十五章 无能为力 紫禁城的起起伏伏总是快得让人摸不到头脑。正当所有人都对玫贵人的肚子心怀叵测的时候,腊月的一天,玫贵人突然早产了。 那是一个深夜,皇帝翻了她的牌子。她已经有所预兆,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吉凶未来先有兆,似乎一事一物都不曾例外。 彼时,皇帝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如懿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蟒纹。永瑾快七个月了,被移筝哄着在旁边的碧纱橱里睡着,不哭不闹。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第41页 绣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向例不是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是个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玫贵人的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他的话里,其实并没让人听出什么格外的欢喜,还是为了太后的缘故。如懿没那个胆量挑明,遂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许,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揽过她道:“内务府起的名字,怎么比得上咱们的永瑾,那名字是朕与你商量了多少天取的。左右无事,你替朕看看。”他拿着名册,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宜,你觉得哪个好?” 如懿仔细斟酌了一番,指着其中一个道:“皇上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永琋便极好。若是个公主,和宁与和宜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凝神一想,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琋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如懿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 如懿看着星空,适时地说起府邸里的一些旧事,其实也不过一年多,唠唠叨叨地说几句也就完了。皇帝便向她许起游江南的承诺,殊不知后代史书,他与如懿的情断便是在江南。如懿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如懿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是默默想着,玫贵人,或许也是可怜的吧。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皇帝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是李玉,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脸色不好,便知道是出事了,果然李玉神色匆匆地行了个礼,急得声音都变调了:“皇上,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李玉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冷了眉眼,显然是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如懿忙劝道:“皇上,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皇上。” 永和宫离翊坤宫并不近,是从西六宫到了东六宫。尚未进永和宫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悽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 如懿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臣妾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你生永瑾的时候十分顺利,怎么朕听着玫贵人的叫声特别悽厉一点?” 如懿暗暗白眼,那是因为上辈子老娘生了五个了有经验。面上仍然抚慰他:“皇上不要担心,有太医和接生嬷嬷在呢。”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皇上拦住一个人道:“玫贵人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贵人的肚子还是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是太医院院判齐鲁,齐鲁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是不是玫贵人不大好?” 齐鲁忙道:“皇上安心。早产一个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皇上,臣妾听闻玫贵人是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玫贵人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第42页 如懿看着皇后,心想宝华殿法师若真有用,后宫何来这么多冤魂?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是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悽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如懿忙劝道:“皇上,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如懿的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的叫声带来的惊惧。可他担心的一切,终归还是会发生。 等待中的时光总是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的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李玉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皇上,皇上,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的齐鲁道:“如何?是阿哥么?” 齐鲁说不上话来,只是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公主也不要紧。” 皇后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臣妾的永琏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的尖叫,竟是孩子母亲的声音。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李玉,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李玉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是他抱着襁褓,却站在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李玉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皇上,玫贵人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李玉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后与如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李玉扑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噹噹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李玉几乎是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是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 如懿心内瞭然,但还是远远看了一眼:果然,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徵。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沖得皇帝微微踉跄一步。如懿适时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李玉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 那孩子,分明有一张与别的婴儿无异的面孔,小小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着,并未觉得自己与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惊世骇俗。 如懿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可悲。她原本以为这个孩子是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才被皇帝下令烧死的,却从不知道原来他真真切切地存活过,他甚至不知道这世界的善意,便被恶意所毁灭。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有没有办法让他活着?如懿看向皇后,她的脸上带着冷冽的决绝。如懿忽然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世间太多事不能由她抉择,这孩子的生死也一样。 故而,她只是静静沉默着,听凭皇后下了命令料理了孩子。皇帝受惊太过,去了长春宫休息,自己则跟随皇后留下来,去劝慰玫贵人。 从永和宫出来,夜已深沉。寒冷的冬夜哈气成冰,如懿远远听着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微凉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她从大氅中伸出手来,接住从无尽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这样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伴着玫贵人无助而悲切的哭声,冬夜的寒意,无声无息入骨侵来。 第二次。这种生命流逝的无助,是如懿第二次如此真切地体会。 玫贵人骤然丧女,不只合宫惊讶,连太后亦颇为伤心。宫中人心浮动,高贵妃亦在背后私语,玫贵人是骄奢享福太过,才折了孩子的阳寿。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宫不许外人出入,玫贵人才免了惊扰,可以安心休养。但玫贵人伤心如斯,皇帝却也再未踏足永和宫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几度欲问皇帝玫贵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过含糊了几句,便过去了。 第43页 这一份伤心,最终在紫禁城周而复始的冬雪里渐渐冷寂下去,无人问津。 第十六章 陷阱预热 恍惚间已是玫贵人丧女的半月之后,如懿陪皇帝在养心殿暖阁中闲话。皇帝的神色始终有些郁郁,对着窗外雨雪霏霏,兀自沉浸在默然的悲戚中,一遍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 雨雪天气的黄昏也显得格外暗沉,如懿见皇帝身前的几案上犹搁着一壶残酒,一盏孤杯,数支白烛燃着几簇昏黄的冷焰,每一跳动,都溅起抽搐般的影光。皇帝穿着一身缂金云白狐皮龙袍,那龙袍原是银白的底色,簇了雪白的狐皮滚边,连缂金的绣龙图案亦显得清冷了不少。皇家一向讲究色调清雅富贵,皇帝亦少穿这样的素色。如今这般打扮,也不过是心情的缘故罢了。 那又算什么呢,到底烧死玫贵人的孩子是他做的主,否则皇后哪有那么大胆子?他抄再多往生咒,也无法磨灭一个事实:孩子,终究是他亲手杀死的。他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让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却有能力把对妖孽不祥的恐惧全都发泄在那个孩子身上。 如懿不能去批判皇帝,因为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更不能去给皇帝普及科学知识让他不要迷信。但她忍不住就觉得讽刺,皇帝的所作所为落在她眼里,无异于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玫贵人的失宠,似乎已成定局。因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产前的荣宠在她生育之后几乎是消弭殆尽。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一次探视,一向花团锦簇的永和宫就此沉寂,再无一人踏足,连最为贤惠的皇后也退避三舍,不再前往。 为着怕见面伤情,皇后还是不许玫贵人离开永和宫半步,出月之后,连在偏殿祈福的法师也退回了宝华殿,唯有寂寞的风雪回声,相伴同样寂寞而悲伤的玫贵人。 平白无故失了一枚棋子,太后自然要查问,但仔细查去皇帝也只是伤心,皇后仍是那一番说辞,只得作罢。倒是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皇后向众人宣布了仪贵人有孕一个多月的消息。仪贵人原来是皇后的侍女,这个孩子多半是要在皇后手上养着——当然,如果能生下来的话。 虽说没了王钦,不至于传出妖孽的话来,但高贵妃的品行如此,听了两句闲话倒真得过来问过如懿,如懿两句话挡了回去。不过她知道宫中最怕流言,王钦既然敢做,皇后有什么不敢,与其任流言发酵,不如先下手为强。 在流言还未来得及兴起之时,某个人迹罕至的深夜,如懿轻装简从,去了永和宫。门口的侍卫本就懒怠,早早地就被三宝想法子支开。如懿推门进去,永和宫仿佛仍是昔日盛宠之景,布置得精緻秀雅的寝殿内颇有琴书静韵。 已经收到消息的玫贵人靠在床头,两眼空洞地看着她:“贵妃娘娘果然来了。是来看看嫔妾的笑话么?” 她床头点着百合香,掺着浓郁不退的血腥气和陈旧的气味。如懿定了定神,不觉含笑:“玫贵人作这幅样子,养心殿里的人看不到,极乐世界的人也不会开心。亲者痛,仇者快,玫贵人真得甘心?” 玫贵人浑身打了个激灵,像是有惊雷从她头顶毫不留情地碾过,惊得她浑身战慄不已。她忽然看着如懿,急促道:“是不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对不对?除了你,我不能想到任何人!” “可怜哪,玫贵人,但凡你还有一点理智就该知道,这宫里除了我,还有太多人想害你。”如懿使了个眼色,命移筝和玫贵人的侍女一起出去守着,然后道:“你的孩子在天之灵,肯定会怨恨你,因为你不能为她报仇,还任由自己堕落下去。你伤心个一年半载,估计不光皇上,连太后都会忘了你。你,最终连作为一枚棋子的资格也没有。” 玫贵人忽然瘫软下来,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是不是知道谁害了我的孩子?”她抓住如懿的手臂,眼泪滚落下来,“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我!” 如懿轻轻拨开她的手,缓缓道:“害你的人不止一个,比如有直接下手的,有间接下手的,你现在知道了只会豁出命去报仇,然后失败了一死了之,所以本宫不能说。”如懿怜悯地看着她,微微软化,“不过有一点本宫可以保证。从头至尾,本宫都没有害过你和你的孩子,信与不信,你自己做决定。想报仇,那就好好活着,别再寻死觅活。外面的人不管说了什么,不要听也不要看,太后自然会救你。” “为什么?” 如懿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玫贵人沙哑的声音:“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人人都是为了自己,本宫也不例外。”如懿推开门,冷风一瞬间就沖了进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冷:“你的孩子,是个小公主,长得跟你一样漂亮。宝华殿的法师已经超度了她,来生,她一定不会降生在这个冰冷的皇宫了。” 移筝过来扶住她慢慢向外走去,刚到宫门口,身后已经渐渐传来玫贵人悽厉的哭声。如懿忽然微微一笑,这样心狠的自己,连偶尔的一丝怜悯都会拿来利用收买人心,皇后高贵妃和嘉贵人这些有执念在身的人,怎么是她的对手? 如懿没有等待太久,这一日皇帝与皇后携了六宫嫔妃往太后处请安,就看见了玫贵人的身影——她从太后的暖阁里出来,先一一见过众人,方将手中的经文交与福珈姑姑。 第44页 皇帝一时好奇,但记挂着她生下的龙胎,便冷了三分问道:“玫贵人不是在永和宫好好养病么,怎么到慈宁宫来?” “是啊玫贵人,你这身子不好就别出来了,如果过了病气给太后可怎么好?”高贵妃平素最看不起玫贵人,还不等她开口便带着一脸厌恶道。 玫贵人低眉顺目,亦不敢流泪反驳,只是哀哀道:“嫔妾福薄,不足以保养皇嗣,所以为太后娘娘抄经祈福,以洗脱罪孽。嫔妾知道自己容颜憔悴,不便面圣,嫔妾这就告退。” 她说得这样悲戚,皇帝也不忍心,嘆息道:“既然来了,就坐着陪太后说说话吧。” 玫贵人连忙谢了恩,那头儿小宫女已经在嘉贵人之后给她设了座位,她依依坐了。那头儿太后又说起仪贵人的身孕,着意安慰了怡贵人一番,便命福珈从里头端了一个垫着大红绣绒的红木漆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枚麒麟送子金锁,捧到怡贵人身前道:“《诗经》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哀家就送一枚麒麟金锁给你,希望你早日为皇上添一位阿哥才是。” 仪贵人喜不自禁,忙起身谢过。如懿看着众人高兴,也凑趣儿笑道:“太后的心意极好。早年盛京的麟趾宫便是以此为名,麟趾喻为有仁德、有才智之人。有此保佑,仪贵人的孩子必定聪明仁孝。” 皇帝闻之,亦颇喜悦,道:“娴贵妃之言甚和朕心。麒麟,含信怀义,步中规矩,彬彬然动则有容仪,更是送子的神兽。皇额娘的礼物,实在是心意独到。” 高贵妃不肯落于人后,笑着抚了抚领口的翠玉流苏佩:“太后的心意仪贵人必然是心领了。其实阿哥公主又何妨,只要母子平安,不要像玫贵人一般福薄就是了。” 玫贵人尚在此处,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高贵妃说得确实刻薄,连皇帝也不禁蹙眉,却又不好直接责怪。 太后伸手拨着手边几案上新开的簇簇迎春,唇边的微笑乍暖还凉:“高贵妃说得不错。其实能有龙胎来投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高贵妃伺候皇上多年,哪怕得一个公主也是皇上心头至宝。” 高贵妃平生最恨,莫过于旁人说她膝下空空,偏生说这句话的是太后,她也只能勉强含笑道:“太后体恤,臣妾感激不尽,必当好生侍奉皇上。” 太后这才缓缓转向了如懿,慈爱道:“永瑾这几日怎么没过来?几日不见,哀家倒着实想念他。” 如懿看太后身边的迎春金英翠萼,枝条舒曼,已带早春暖凉的气息,一如这四面八方向她投注而来的冷冽目光。她柔柔一笑,温声道:“这几日早晚寒凉,臣妾怕永瑾着了风寒,太后若是想念永瑾,臣妾午后便带他过来请安。” 太后微微一笑,“这几天确实冷热反覆,哀家想见永瑾也不急在一时。永瑾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不同寻常,自然该好生照料。”她瞥一眼福珈,福珈会意端着一个同样的红木漆盘来,“这块长生玉牌是哀家请宝华殿的法师诵经七七四十九天,给四阿哥保平安用。” 如懿连忙谢恩,心想太后当众提及贵子身份,用心叵测,却也只能应承下来。不用抬头,她都能感受到上首皇后那冰冷的眼神。 “皇额娘心疼四阿哥,自然是四阿哥的福气。”皇后眉目盈盈地看着如懿,“这玉牌用的羊脂玉极为通透,宫中也难得有这样的好东西,可见皇额娘多喜欢四阿哥呢。” 太后淡淡挑眉,“皇后一向不喜奢华,哀家看这些嫔妃们所用的首饰也是银器鎏金为多。哀家赐仪贵人赤金的麒麟锁,皇后不会嫌哀家老糊涂了吧。” 皇后忙起身恭谨道:“皇额娘一片心意,儿臣怎敢这样想呢。何况仪贵人有孕,皇额娘爱护仪贵人,等同是爱护臣妾。” 太后颔首微笑:“宫中祥和平安,乃是皇后的德行所致。听说皇后为使后宫嫔妃多有子嗣,让太医院多多熬制了坐胎药每日送到各宫,也是有心了。”她转首向皇帝道:“前几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哀家命人夜观天象,祈求祥瑞。不知钦天监可将结果对皇帝说了?” 皇帝扬起几分欢悦之色,道:“钦天监说天象祥和,尤其指北天女宿星尾带小星,连续数月格外明亮,乃是指后宫女子怀有大贵之胎。儿子心里也十分安慰。” 太后笑吟吟道:“女宿星本来形如蝙蝠,主福兆、多吉。而后宫女子怀有身孕的,只有仪贵人而已。看来这一胎也的确是大福之相。” 这样说来,仪贵人更是喜不自胜,高贵妃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着脸不言不语。如懿瞥了一眼皇后,抢在她前头道:“仪贵人在皇上身边也许多年了,是潜邸的旧人。此番有孕,太后和皇上不如也赏个恩典给她?” “娴贵妃倒是想到了前头,不过后宫的事儿皇上和皇后做主就是。”太后掩下惊讶,含笑道。 皇后被人截了话十分尴尬,皇帝却并未察觉,爽朗笑道:“难得娴贵妃有这样的心思和情意。那等仪贵人生育之后,无论男女,朕一定会给她嫔位,居景阳宫主位,如何?” 太后附和道:“如此甚好。哀家也希望后宫嫔妃能多有生养,为皇家开枝散叶才好。”她看了看皇后,平静道:“皇后诸事繁忙,但龙胎的事不容马虎,你可明白?” 第45页 如懿看一眼皇后,眼色微寒。一个皇后,却想在了她的后头,只会让人觉得她办事不力。看着皇后在那儿愧疚请罪,如懿渐渐换上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出了慈宁宫,免不了要与皇帝皇后有一番交谈。王钦的为人皇帝已经清楚明了,他疑心病又重,只觉得皇后有意把莲心许配给王钦就是为了探听自己的事,连带着也就厌倦了皇后。 皇帝看重皇后不假,但他终究是一个帝王,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鼾睡? 从慈宁宫回来,如懿闲来无事,便取过海兰送来的染上香气的丝线一针一针地绣起繁天春色。再一抬头,惢心已捧着刚燃好的一炉香进来,觑着左右无人道:“阿箬姑娘方才在厨房鬼鬼祟祟的,在找去岁收着的槐花蜜,说是小主前有血热的症候,要在焚香时滴入蜂蜜,可以清热润燥。阿箬姑娘本来要进来亲自服侍,奴婢告诉了移筝姐姐,移筝姐姐想法子将阿箬姑娘引出去了,奴婢这才进来问问小主的意思。” 如懿点点头,阿箬焚香是假,把自己引去仪贵人的景阳宫才是要紧。景阳宫遇蛇,仪贵人才会到了翊坤宫,如今她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仪贵人这一胎又没说一定是阿哥,高贵妃愿意操心就去操心吧,可别跟她扯上关系。 “仪贵人有孕后喜爱焚檀香,今早说起檀香虽好,但焚香后总觉得气燥体热,她又是个贪吃甜食的,各宫里为了巴结她都没少往景阳宫送甜食。阿箬这个时候去找槐花蜜,用意昭然若揭。”如懿含笑绣出一朵碧色桃花,徐徐道:“她蛰伏许久,是时候动手了。你这几日就看好了她,再和叶心多加留意,咱们翊坤宫和愉嫔的储秀宫同气连枝,从今日起不可有一样吃食送去景阳宫。真有什么情面上的礼物,请安时当着皇后的面送,且要太医院都看过才可以,免得景阳宫出了什么事儿,却往咱们头上泼脏水。” 惢心颔首,“奴婢明白,这便去储秀宫通报一声。”她想一想,又道:“只是如今仪贵人是皇上的心头肉,连太后都格外高看她些。小主若是没什么心意送过去怕也不好,反倒叫她们抓住把柄,说小主嫉妒不容。” 惢心说的倒也是个大实话。仪贵人的胎刚好在玫贵人丧女之后,虽不算什么稀奇,但对皇帝和太后都是个安慰,看重些也是难免的。如懿细细想来,遂道:“你便将那一对嵌了麒麟送子花纹的玲珑玉璧用百子千孙盒装了,明日请安时送给仪贵人。也告诉愉嫔,储秀宫以后送礼给景阳宫便以此为例。” 惢心应声下去。 如懿起身步至长窗之下,想着仪贵人这被钦天监说成大贵之胎的皇嗣,无论她去不去,这一夜惊蛰的蝮蛇都是要让仪贵人难以安寝的。而蛰伏日久的嘉贵人金玉妍,若是这次就能让她浮出水面,仪贵人这一胎也不枉了。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这一夜景阳宫的吵吵嚷嚷直到半夜未绝。翊坤宫与景阳宫离得并不近,倒是纯嫔的钟粹宫与之毗邻,不过她胆子小,也没敢过去瞧瞧。第二天一早给皇后请安时她才和众人一同得到消息,说是景阳宫遇蛇,仪贵人受了惊吓,胎气不稳。 皇帝皇后在长春宫与众妃嫔谈论此事,也暗暗心惊。如懿估摸着既然自己没过去,皇后她们也不敢真的让仪贵人的龙胎出了事,那就真得得不偿失了。 周遭妃嫔闻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皇后看仪贵人的座位空着,不免担忧道:“仪贵人身怀贵胎,此番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实在可怜。听闻蛇乃至阴至毒之物,突然间侵扰景阳宫,怕是有什么不利。” 如懿刚取了梅海棠果子要吃,听闻这话也不得不放下,忙道:“皇后娘娘的担心不无道理。俗话说,惊蛰到,蛇出洞。景阳宫靠近玄穹门,地气潮湿,若是往后再招来蛇虫鼠蚁惊扰了龙胎,可怎么得了?依臣妾所见,不如让仪贵人迁居别宫居住,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微微一愣,不意她先说出来这番话,又见皇帝诧异道:“迁居别宫?一时间要打扫宫苑出来,想来仪贵人也未必能住得惯。” 如懿不等皇后祸水东引,抢先道:“东西六宫中有些宫殿一直未有人居住,临时理出来也不便。臣妾想,仪贵人初初有孕,最好是能有人照拂。”她的目光往高贵妃脸上轻轻一扫,含笑道:“本来住在皇后娘娘处是最好不过了,然臣妾听闻二阿哥着了风寒,皇后娘娘脱不开身;臣妾这里又有大阿哥和四阿哥,无暇顾及。这说来说去,宫中也唯有高贵妃的咸福宫还算宽敞妥当。素日里仪贵人与高贵妃十分要好,住进去也便宜。” 皇帝不由得点点头,道:“娴贵妃之言也在情理之中。对了皇后,永琏是几时病了,要不要紧?” 皇后一提起亲儿,不觉满面悲灼道:“都怪臣妾疏于照顾,还请皇上允许臣妾将永琏从阿哥所接回,便于臣妾亲自照顾。等永琏痊癒之后,臣妾再送他回阿哥所。至于仪贵人……”皇后看向如懿和高贵妃,幽幽一嘆:“本来将她託付给高贵妃是好的,只是臣妾想着最好还是由一位生养过的嫔妃照料……” 皇后的话也合情合理,皇帝一时间亦不好拒绝。高贵妃却被那一句“生养过的嫔妃”刺了心,竟也未留意皇后身边素心给她使的眼色,只顾着忿忿不平。 第46页 如懿淡淡一笑,抬手正一正发髻间一枚将要垂落的攒心嵌珠绢花,柔声道:“皇后娘娘若是属意于生养过的姐妹们,那便只剩下纯嫔的钟粹宫,只是那里地界儿小,偏殿里还住着婉答应,一时皇上去看望仪贵人,住着怕要打紧。”她看向高贵妃,“钦天监都说仪贵人这一胎大贵,合该借一借咸福宫的好口彩,咸福意为福气汇聚,仪贵人住在那儿定能遇难呈祥,添福添子。” 皇帝微一沉吟:“那么……高贵妃,朕只得让仪贵人去你的咸福宫暂住了,朕看望仪贵人也便利些。” 这话言外之意就是留住了仪贵人,等同于留住了皇帝。高贵妃知道能多多得见天颜,当下更顾不得皇后的脸色,便道:“臣妾回去便把正殿的两间西暖阁打扫出来供仪贵人居住,皇上放心,臣妾会好好照顾仪贵人和龙胎的。” 事已至此,皇后只得含笑道:“如今宫中数高贵妃最为年长,有她照料仪贵人,臣妾很放心。皇上最喜爱高贵妃和仪贵人,她们住在一起,皇上去看望倒也更方便了。” 仪贵人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海兰陪同如懿回到了翊坤宫,一壁吩咐了宫人出去守着,一壁脱下披风,道:“姐姐为何举荐高贵妃照顾仪贵人?皇上本就重视仪贵人这一胎,若是她在咸福宫,岂不是……” 如懿亲自倒了一盏菊花茶递给海兰,笑盈盈道:“人家摆明了设给我的圈套,我为什么要主动钻进去?高贵妃眼前是要得宠,可万一仪贵人这一胎有什么不妥,高贵妃承担得起这个罪过么?” 海兰想了一想,又道:“话虽如此……可皇后既然说起了生养过的妃嫔,姐姐何不送个顺水人情给纯嫔?” 如懿摇摇头,微微嘆口气:“纯嫔不傻,明知道仪贵人是个麻烦,我若真得这样做,咱们跟纯嫔的交情也算完了。纯嫔最是胆小怕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钟粹宫,她根本应付不过来。到时候,咱们是帮还是不帮?” 海兰喝了一口茶,亦嘆道:“姐姐睿智,眼见着是有人不想让仪贵人这一胎生下来。昨儿虽是惊蛰,但宫中是什么地方,何况是仪贵人有孕,人人重视,怎会突然有毒蛇出现?又怎么那样巧,仪贵人除了受些惊吓,一点儿也没伤着?” 如懿看海兰心中明了,便把阿箬的事说了十之五六,又道:“景阳宫遇蛇只是第一步,她们必有后招。海兰,昨晚惢心应当对你说了许多,如今我再多说一句,万事小心。” 海兰紧紧握住如懿的手,点头道:“姐姐怎样保全妹妹的,妹妹必定一样相待。”宫苑重重如深海悬冰,有彼此,亦多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 仪贵人住在咸福宫,虽说高贵妃其人不大好相与,但架不住她毕竟是皇后身边出来的,皇帝又每日必来看望一次,高贵妃也不得不卖弄一下自己关爱嫔妃的优良品质。如此十数日,纵然有如懿与海兰分宠,皇帝亦是多数都宿在了高贵妃处。 一时间,府中那个盛宠的月福晋似乎又回来了。每日里给皇后请安,高贵妃也毫不避讳地炫耀着皇帝对她的宠爱。如懿敏感地察觉到皇后盛妆之下的眼圈乌黑,不由得想起如今是干隆二年,皇后所生的嫡子二阿哥自幼孱弱,一场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纵然皇帝还在如懿面前提起过要立永琏为太子,焉知永琏是否有这个命? 大清立国以来,从顺治爷起便没有过嫡子登基之先例。皇帝是那样敏感的人,生性多思,幼年生涯的种种心酸缺失,即便是如今富有四海也无法弥补的。所以他才那样在意,那样执着,要去完成自己当年的小小心愿,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嫡出之子,身份贵重,无可挑剔。 皇帝要嫡子,如懿索性成全他,反正皇帝也并不在乎嫡子的生母到底是哪一位皇后。 人是挪去了咸福宫,可仪贵人的胎儿,却并不如当日如懿所言那般遇难呈祥。 纵然有皇帝恩泽庇佑,仪贵人还是如之前的玫贵人一样,心火旺盛,口角溃疡,更兼着之前景阳宫遇蛇,仪贵人每每睡眠不安,梦魇心悸,腹中隐然作痛。太医开了方子,但因为龙胎之故,药性都极为温和,见效缓慢。 即便如此,为了龙胎聪慧,仪贵人仍然大量进食鱼虾。 一连安静了几日,皇帝因为挂心永琏的病情,也常逗留在长春宫中,对咸福宫难免有所忽略,更别提翊坤宫了。这一晚永璜下了学,在自己房里温书,如懿则与海兰一同在东暖阁里叙话。海兰今夜不回储秀宫,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缂丝凤香菊纹一斗珠长衣,拿着一块湖蓝暗色如意云纹的宁绸料子缝制不停。 如懿手里是一件小儿家的寝衣,月白的缎子面上绣了简单精緻的波涛水纹,素朴大方。 “姐姐,仪贵人那里……”海兰忽然道,似乎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如懿言简意赅,烛光摇曳,纱窗上映着桃花窈窕的枝叶,隐隐闻得见那灼灼其华、其叶蓁蓁的芬芳。“移筝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阿箬也一直没闲着。” 一时寂静。殿门忽然被轻轻叩了两下,惢心的声音隐隐传来:“小主,玫贵人在外求见。” “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海兰惊讶不已。 第47页 “不妨事,请她进来吧。”如懿沉声道,果然转眼便看见玫贵人裊裊婷婷的身影。自她那日出现在慈宁宫之后,皇帝也对她颇为怜惜,已预备仪贵人生产后也一併晋她为玫嫔,以示安抚。 玫贵人将侍女留在门外,独自进门,先给如懿和海兰请了安。她的神情似乎仍如那日长春宫初见,不懂得安分,也不屑于安分。唯有那一身艷色衣裳上别着的一朵不伦不类的白色栀子花提醒着如懿,她还在用最倔强最卑微的方式怀念着自己早夭的孩儿。 “早先听闻娴贵妃最爱沉水香,可真得到了翊坤宫却闻不出来什么味道了。”玫贵人环视四周,忽然抿嘴笑道。 “自从有了永瑾,本宫便不再用香料了。”如懿含笑道,透过明窗望了一望咸福宫的方向,“玫贵人今日前来,是心中有惑吧?” 海兰一愣,果然见玫贵人正色道:“贵妃娘娘既然猜到了,嫔妾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仪贵人孕中的种种症状,与嫔妾昔日一模一样。但请贵妃娘娘指点迷津,是否是同一个人下了手?” “时机不对。” 如懿兀自摇头,放下手中的寝衣,她的目光仍未离开咸福宫,复道:“你想知道的事与其由本宫之口说明,倒不如让你自己亲眼目睹。且等等仪贵人吧。” 玫贵人还想说什么,忽然间宫墙外头喧譁声大作,半晌移筝不紧不慢地进来,依次给三人见了礼。如懿沖她点了点头,移筝这才恭恭敬敬道:“禀小主,咸福宫那里刚刚传了太医过去,说仪贵人见了大红,龙胎怕是……” 玫贵人听闻陡然一凛,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像是坠进了无底的黑渊里。她傻愣愣地看向如懿,那张脸上出人意料地平静。她听见如懿没有起伏的声音:“你马上就可以看见第一个害你的人了……” 第一个的意思也就是……害她的人不止一个? 如懿与海兰到咸福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将仪贵人腹中的死胎打了下来。胆小的纯嫔战战兢兢地在门口,她们三人作为宫中仅剩的主位娘娘,得了消息自然要过来看看。而玫贵人不宜出现,悄悄地回了永和宫。 推门进去,只见高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地在皇帝面前,如懿闻得皇后的声音如钟磬般郑重:“皇上,若玫贵人和仪贵人的胎真的是中毒,那就是说,死胎并非是天意惩戒,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谋害龙胎,动摇国祚祥瑞。臣妾以六宫之首的身份,请求皇上彻查此事,以告慰两位龙胎的在天之灵。” 皇帝的眼中闪过雪亮的恨意,冷冷道:“查!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谋害朕的孩子!”他转眼看见如懿三人进来请安,挥挥手让她们起来,颓然道:“你们来了,去看看仪贵人吧。” 纯嫔胆小不敢看,如懿与海兰便打头走到暖阁门外,掀起锦帘一角,看着华衾锦被中昏睡的女子脸色苍白若素,一双縴手在暗紫色锦衾上无声蜷曲,空空的手势,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东西。 这宫里又多了一条亡魂。 因为连着两胎皇嗣出事,连太后亦被惊动,一时间层层关节查下去,雷厉风行,连仪贵人身边侍奉的宫人也一个没有放过,一一盘查。宫中大有草木皆兵之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连素日性子最张扬的嘉贵人也避在自己宫中,足不出户。 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最是做事做老了的,慎刑司的七十二样酷刑才用了几样,便已有人受不住刑昏死过去,有了这样的筏子,再一一问下去便好办得多了。 欢情亦如人命薄,仪贵人的孩子死后,皇帝也甚少去咸福宫安慰探视,即便去了也稍稍坐坐就走了,一心只放在了追查之上。倒是皇后顾念着主僕之情,虽然自己的二阿哥还在病中,倒也过去看望了几次。 宫中传闻,仪贵人醒来后一直痴痴呆呆的,茶饭不思,只顾着整日流泪。加之太医说她体内残余未清,每日还要服食定量的红花牛膝汤催落,对于体质孱弱的怡贵人,不啻于是另一重折磨。 可话说回来,仪贵人的伤心只是她自己的,连皇帝都不在意,其他人更加不会在意。各宫里不过是关起门来,各过各的小日子。 沉寂了七八日的样子,这一日午后,外面惢心进来传话,说皇后身边的赵一泰来了。彼时如懿与海兰正一道做活儿,听得他道:“请娴贵妃娘娘和愉嫔娘娘稍作准备,皇后娘娘请二位即刻往长春宫去。” 窗外,风雨欲来。 第十八章 硃砂事发 皇后传召,如懿便命人备下了轿辇,与海兰即刻往长春宫中去。待得入殿,皇帝与皇后正坐其上,各宫嫔妃皆已到场,连在修养中的仪贵人也随坐其中。皇后见她病弱难支,不免格外怜惜,独独赐了鹅羽软垫让她坐着。二人入殿后一一参见,便各自按着位次坐下。 众人到齐,高贵妃扬一扬手中的丝绢,慵倦道:“外头春光三月,正当杏娇莺啼之时,皇后娘娘不去御花园遍赏春光,怎么这么急召了臣妾等入长春宫呢?” 皇后一向端庄温和的面庞上不由得浮起几分愁苦之色:“自去冬以来,宫中皇嗣遭厄,悲声连连,本宫与皇上都忧烦不堪,春光再好,也无心细赏。今日急召妹妹们前来,是因为仪贵人胎死腹中之事已有了些眉目,须得找人来问一问。这既是后宫之事,自然应该是后宫人人都听着。” 第48页 仪贵人神色一紧,忙问道:“皇后一娘一娘一所说的眉目,是知道害臣妾孩儿的人是谁了么?” 皇后温言道:“仪贵人,少安毋躁。此事关系甚大,本宫与皇上也只是略略知道点眉目罢了。至于事情是否如此,大家都来听一听便是。” 皇帝道:“皇后既然查出了点眉目,有话便说吧。” 皇后看一眼身边的赵一泰,赵一泰击掌两下,便见许太医与赵太医一同进来。 皇后沉声道:“众人都知道仪贵人身罹不幸,龙胎死于腹中,乃是受了水银的毒害。本宫却百思不得其解,仪贵人房中并无水银硃砂,高贵妃对仪贵人的饮食起居也格外小心,照理说是不会出事的。欲查其事,必寻其源,臣妾让人翻查了仪贵人房中的器物,才发现了这些东西。” 皇后扬一扬脸,先给皇帝和在座嫔妃们看了仪贵人房中那添加了硃砂的雕银花红烛,并有赵太医佐证:“硃砂遇高热会析出水银,水银遇见热便会化作无色无臭之气弥散开来,让人不知不觉中吸入。这炭灰里烧剩下的朱红粉末,定是有人将少许硃砂混入红箩炭中,等到烧尽,也不容易发觉。” 众人暗暗诧异,如懿幽幽嘆息:“幕后之人果然深不可测,这般精细的法子,若非皇后身边的人警醒,谁能想来?” 高贵妃亦秀眉微蹙,啧啧道:“拼上了这样的心思去害仪贵人,哪里还有不成的。这个人还真是心思狠毒。” 皇后看一眼如懿,冷笑一声:“这还不算老辣的,都是小巧而已。臣妾听闻太医说起,仪贵人所怀胎儿中毒甚深,显然仪贵人有服食硃砂或水银的迹象。但那东西怎么吃得下去,一定是饮食方面哪里出了问题。” “饮食?”皇帝皱眉望向高贵妃,高贵妃忙起身,兢惧道:“皇上,仪贵人的饮食一概都是从御膳房送了新鲜的来,由仪贵人贴身的厨娘自己在小厨房中做的。臣妾也每日留心,并无不新鲜的东西送来给仪贵人吃过,请皇上明鑑!” 皇帝又看着皇后,只见皇后摇头道:“高贵妃没经历过,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送来的鱼虾都是欢蹦乱跳的,可是这欢蹦乱跳离下锅也不远了,谁还管它有什么毛病。赵一泰,你来说。” 赵一泰道:“本来皇后娘娘要奴才去御膳房查问,两位贵人在有孕时都喜欢吃什么,这才知道原来两位贵人都很喜欢吃鱼虾。皇后娘娘的原意是要一奴一才看看这些鱼虾有什么问题,谁知到了御膳房,才发现说供给仪贵人所用的鱼都死了,所以扔了出去。奴才就觉得蹊跷了,给仪贵人所用的鸡鸭鱼虾都是另外养着的,怎么鸡鸭都还好好活着,鱼虾没几日便死完了。所以奴才格外留心,找到了一小袋剩下的鱼食,想看看有什么异样。” 赵一泰转身取过一小袋鱼食捧到皇后跟前。皇后冷眼瞥着道:“这些鱼都是御膳房里养着专供有孕的嫔妃所食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然后专门养在一个小池子,餵的吃食也格外一精一细。宫里这样重视皇嗣,没想到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便在这个上打主意了。” 嘉贵人好奇地望着盆中的鱼:“这些鱼食有什么不同么?” 皇后淡淡道:“有没有不同,叫太医看过了就是了。” 赵太医忙应了声“是”,与许太医头并头看了片刻,神色凛然:“回禀皇后娘娘,这些鱼食里都掺了磨细了的硃砂粉末,餵给鱼虾吃下后,初初几日是不会有异样的。因为硃砂本身只是甘甜,微寒,有微毒。但等鱼虾吃下养上两天后,这些毒素都化在肉里,一经烹制遇热,毒性愈强。本来少少食用也还无妨,但日积月累下来,等于在生服硃砂和水银,慢慢损害胎儿,其手段老辣之极呀!” 赵一泰又道:“奴才也在御膳房问过,仪贵人与玫贵人有孕后所食鱼虾,的确是由此种鱼食餵养,绝对不会错的。” 嘉贵人吓得忙掩住了口,惊惶地睁大了双眼。纯嫔闭着眼连念了几句佛号,摇头不已。高贵妃嫌恶地看着那些东西,连连道:“好阴毒的手段!臣妾本以为对仪贵人的饮食已经十分仔细,却不承想还是着了如此下作的手段。还请皇上皇后降罪!” 玫贵人与仪贵人早已一脸悲愤,数度按捺不住,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了。如懿瞧着那盆中的鱼虾,忽然疑惑道:“这些鱼虾既然是宫里精心养着专供有孕嫔妃食用的,鱼食应当是格外小心,若是有什么不妥,怕是餵养这些鱼虾的人脱不了嫌疑。” 皇后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娴贵妃倒是说到了癥结之处。” 玫贵人再忍不住,跪在了地上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皇上,臣妾怀胎八月突然早产,公主夭折,以致被皇上厌弃。臣妾一直不敢怨天尤人,只以为是自己福薄命舛。如今细细想来,原来便是有人这样暗中布置,谋害臣妾和皇上的孩子。皇上,皇上,咱们的孩子死得好可怜。她一生下来连一句‘额娘’都没叫过,连眼睛都没睁开好好看一看,就这样平白无故断送了。皇上啊,哪怕是臣妾在宫里再念成千上万遍《往生咒》,孩儿他死得这样冤屈,也不肯往极乐世界去啊!” 玫贵人哭得伤心欲绝,在场之人无不恻然。仪贵人也背转了身,咬着绢子哭泣不止。 第49页 赵太医道:“玫贵人且勿伤心。依微臣和许太医看来,这个要害娘娘的人,一开始用药极谨慎,几乎是慢慢入药,所以娘娘才会拖到八月早产生下那样一个孩子。而对仪贵人,那人似乎放心大胆,用药也更猛,所以会害得怡贵人怀胎四月胎死腹中。” 仪贵人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皇后娘娘既已查到这么多,那么烦请告诉臣妾一声,到底是谁在谋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看着神色阴郁不定的皇帝,气定神闲道:“不只你们,本宫也很想知道,后宫有如此阴毒之人留着,丧心病狂,谋害龙胎,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所以在请你们所有人到场的时候,本宫已让素心带了人遍查你们所有人的寝宫,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皇后话音未落,素心已带了人匆匆进来,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交代的奴婢都已经做了,刚刚奴婢领人搜查六宫,果然在其中一位小主的妆檯屉子底下找到了一包硃砂,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皇后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包硃砂递到皇帝面前:“皇上闻闻,这包硃砂沾上了什么气味?” 皇帝目中的瞳孔骤然缩紧,取过轻轻一嗅,倏忽间又多了几分疑惑:“这……这好像是蜜合香?” “蜜合香?”皇后闻之陡然变色,迳自取过硃砂轻嗅,失声道:“怎么会是蜜合香?” “蜜合香原产波斯,是采新鲜的葡萄花蜜以及花粉加入波斯一种特产花瓣粉末秘制而成,此香香味醇厚带有甘甜,亦有引蝶香美称。”如懿对着皇帝皇后沉静道,目光如炬望向高贵妃,“臣妾记得,这蜜合香是上个月波斯使臣送来的贡品,皇上只赏给了咸福宫。” 高贵妃心头大惊,眼见皇帝只逼视着自己,情不自禁道:“怎么可能?这东西分明是从……” 素心见事不好匆忙跪下,截住高贵妃的话:“回皇上,奴婢是在翊坤宫娴贵妃娘娘的妆檯屉子下找到的这包硃砂,而非咸福宫。当时娴贵妃娘娘的侍婢阿箬还左右阻挠,不许奴婢翻查。如此看来,阿箬也是知情的,所以奴婢也带了她来。” “这便奇怪了。”如懿起身,施施然道了个万福,目视皇帝,“素心说从臣妾的妆奁里找到了硃砂,可臣妾宫中是没有蜜合香的,此香气味幽微,至今不散,可见这包硃砂出现在臣妾宫中之前,曾在一个遍布蜜合香的地方存放了许久。” “既然……既然此香气味幽微,也有可能是其他香料所致,而非蜜合香,只是与蜜合香气味相似啊!”高贵妃狠狠瞪向如懿,“臣妾记得娴贵妃最爱用沉水香,此香气味若有似无,便与蜜合香颇为相似!” 皇帝面色一沉,凝神向高贵妃道:“沉水香和蜜合香的差别,朕难道闻不出来么?” 本来还在抽泣的玫贵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兀自呢喃:“说起沉水香,嫔妾倒想起来曾听娴贵妃说起,自从四阿哥出生,翊坤宫便再未用过任何香料。”她霎时眼中雪亮,带了三分怨毒看向高贵妃,“如果这包硃砂真的出自翊坤宫,那上面应该什么香味也没有!” 一时间众人屏息以待,噤若寒蝉,只看着皇帝的脸色越发不好,谁也不敢多说一句。高贵妃跪在殿中不停地说自己无辜委屈,如懿见状款款欠身,沉声道:“方才素心说臣妾的侍女阿箬百般阻拦,不许翻查。为证清白,臣妾请求传阿箬进来当面对质。” 皇帝看着高贵妃,厉色汇成一根尖锐的长针,几能锥人,冷冷道:“准奏。” 阿箬神色谦卑地走进来,并无任何紧张不安之态,沉稳跪下道:“皇上万福,皇后万福,各位小主万福。” 皇后似乎舒了口气,道:“今日也不说这些虚礼。本宫只问你,素心要去搜查翊坤宫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拦着,还不许搜寝殿。” 阿箬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只是道:“奴婢伺候小主,就要一切为小主打点妥当。” 她这样的语气和说辞,难免引起众人的怀疑。皇后追问道:“打点什么?” 阿箬脸上的悲伤之色愈浓,忽然转首向如懿磕了三个头道:“小主,奴婢伺候您已经八年,这八年来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可是小主入宫之后,性情日渐乖戾,每每逼迫奴婢去做一些奴婢自己不愿做的事。奴婢知道,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能为您去做。可奴婢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并不好受,今日既然事情抖了出来,奴婢也无法了,只能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如懿面上无比淡定,连一丝慌乱也不露,平静道:“皇后娘娘问话,阿箬你照常回话便是。至于本宫是什么为人,皇上与皇后娘娘自然清楚,这一句性情乖戾,呵,阿箬,似乎不是你一个奴婢该对主子说的吧。” 阿箬咬了咬唇,转头再不看她,只向皇帝和皇后道:“奴婢知道皇上和皇后要问什么,奴婢一併说了就是。自从玫贵人有孕之后,小主时常伤感,喜怒更是无常,怕玫贵人生的也是个阿哥,夺了皇上对四阿哥的宠爱。玫贵人有孕后得宠,小主更是恨得眼睛出血,有一日终于叫了奴婢去宝华殿搜罗了一些硃砂回来。” 高贵妃道:“娴贵妃突然让你要硃砂,你也不疑心么?” 第50页 阿箬摇头道:“奴婢何承想到这个。当时小主也只是说用硃砂抄写经文祈福。有一次小主带奴婢去看望玫贵人的时候,悄悄在玫贵人的炭盆里撒了些硃砂,因为硃砂的颜色与红箩炭相似,颗粒又小,几乎无人察觉。只是每次去,她必定趁人不备这样做。几次之后奴婢就觉得奇怪,几日后小主突然想去御膳房,便带了奴婢在御膳房外的甬道那儿放风,奴婢隐隐约约听见小主吩咐了御膳房的小禄子什么餵硃砂,掺在鱼食里什么,还提到了小福子,小禄子当下便哭着答应了。奴婢吓了一跳,问小主要拿硃砂做什么,小主不许奴婢多问,还让奴婢继续去宝华殿搜罗。” “小禄子和小福子?他们是什么人?”嘉贵人好奇问道。 素心在旁答道:“小禄子是御膳房的太监,专管着给有孕嫔妃们养活鱼活虾的。他的弟弟小福子原来是翊坤宫的人,后来被打发去了慎刑司服役。如今小禄子也在殿外,另有内务府的小安子,皇上可要带进来查问?” “先不必传他们。”皇帝看着如懿,“阿箬所言,娴贵妃可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 “皇上,臣妾确实有几点不明。”如懿从容下拜,磕了个头道:“皇上能否准许臣妾问几句话?” 第十九章 局势逆转 皇帝轻轻点头,那眼神里有疑心,亦有不忍和隐隐的希望。 如懿谢恩起身,转头看着镇定自若的阿箬,忽然笑问:“阿箬是本宫的陪嫁侍女,侍奉本宫多年。在座的姐妹们大多是与本宫在潜邸就相识了,不妨说一说,这一向都是哪些人总在本宫身边侍奉?” “臣妾自从认识贵妃娘娘起,便是惢心和移筝侍奉最多。”海兰脱口道。 纯嫔沉吟片刻,亦小声说:“说起来臣妾进宫以来便没怎么见过阿箬。只听说她仗着是贵妃的陪嫁,阿玛又被皇上赏识,在宫里时常欺负其他宫女。可见阿箬品行不佳,否则,她刚才又怎么会以下犯上说贵妃乖戾呢?” 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气,阳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内的翡翠画屏上,流光飞转成金色的华彩流溢。中庭一株高大的辛夷树,深紫色的花蕾如暗沉的火焰燃烧一般,恣肆地怒放着。阿箬面色一白,心里一阵复一阵地惊凉,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轻易开口露了怯。 “阿箬举止失度,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如懿颔首道,话锋陡转,“可试问一下,臣妾若真得要做这样的事,也该带着亲信的惢心或者移筝,缘何带着早就不得重用的阿箬?况且阿箬为人如何,皇上尽可以去翊坤宫中问问,看她说的话是否值得相信。” “阿箬是你的陪嫁侍女,难不成她还会冤枉你么?”高贵妃冷声道,“本宫原来怎么不知道,娴贵妃也有如此巧言令色的一面!” 阿箬也回过神来连连磕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阿箬自称所言句句属实,可皇上仔细想想,便知道她的话不合逻辑。”如懿截断她的话,悠悠道:“臣妾膝下有四阿哥,又养育着大阿哥,深受宠爱,为何要冒险对两个贵人连男女都不知道的孩子下手?即便成功了,臣妾又能得到什么?” 皇后轻轻颔首,恭敬对皇帝说:“臣妾也觉得一人之言不足信,方才阿箬提到小禄子,皇上不如传小禄子进来问问?” 皇帝准了,素心转而便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显然他们是刚从慎刑司出来,脸上还带了些许轻伤,看着倒不甚严重。皇后取过那包鱼食丢在了小禄子跟前道:“说,是谁指使你给那些鱼虾餵硃砂的?” 小禄子偷眼瞟着如懿,嘴上却硬:“奴才不知,奴才实在不知啊!” “不知?”皇后森冷道,“在慎刑司才一用刑你就招了,此刻还想翻供。本宫也不和你计较,立刻送回慎刑司就是。” 小禄子一听“慎刑司”三字,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求饶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是娴贵妃娘娘吩咐奴才这样做,奴才实在不敢不听啊,她对奴才说,只要奴才敢不乖乖听话,就要寻个由头杀了奴才的弟弟小福子。奴才只有小福子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实在不敢不听娴贵妃娘娘的话啊!” 海兰微一挑眉,逼视着小禄子道:“这话更说不通了!小福子老早之前就因为手脚不干净进了慎刑司服役,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怎么小禄子你还肯为娴贵妃做事?且别说娴贵妃根本没见过你,便是真得知道你在御膳房,也应该生怕你记恨她而提防你,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 小禄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素心连忙踢了踢另一个小太监小安子,小安子立刻哭着道:“娴贵妃娘娘,您当日到内务府找到奴才,要奴才做一些掺了硃砂的蜡烛送到您宫里。奴才送去之后您打赏了奴才三十两银子。奴才只当您是做了自己玩儿的,实在不知道您是去害人呀!” “说着说着,还是回到了老问题,这包硃砂从何而来?”如懿摊手道,“阿箬说硃砂是臣妾命她从宝华殿搜罗而来,还不止一次,那她身上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皇上一查便知。” “李玉,去翊坤宫问问阿箬寝室里的行事。”皇帝终于发了话,又道:“再搜一搜阿箬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脏东西。” 第51页 早已顶替了王钦位置的李玉连忙应声下去,不多时就带了几个翊坤宫的宫人回来,细问下去,都说阿箬品行不端,并不被重用,时常口出怨怼之词,又云娴贵妃平日倚重的,唯有惢心与移筝二人。 李玉又拿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有一件宫女的衣服并一个上了锁的漆盒,一五一十地回禀:“奴才奉命搜查阿箬的房间,找到了这件换洗的衣服,上面也有类似蜜合香的气味。奴才还在阿箬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暗格,其中就有这个漆盒,上面亦有些残余的硃砂粉末,粉末同样带着蜜合香的味道。奴才已经将锁撬开,请皇上过目。” 皇帝挥一挥手,李玉旋即上前将漆盒掀开,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银票,总不少于数千两。阿箬顿时委顿在地,脸色急剧地变得惨白。 “阿箬,你只是一个宫女,哪里来的这些银票?翊坤宫上下漫说蜜合香,连一丁点香料都不用,你身上的蜜合香又从何而来?”海兰句句凌厉,掷地有声。 “宫中若说现银倒不少,银票却极少使用,说到底也该是外面进来的。这么多银票,出自哪家票号、钱庄,何人何时兑换,这些想要查自然都能查清楚,并不急在一时。”如懿轻飘飘道,“但硃砂与阿箬都涉及蜜合香,臣妾不得不请皇上问一问高贵妃了。” 胶凝的气氛几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细碎的冷光似针尖一样在他的眸底凌厉刺出,他隐忍片刻,缓和了气息道:“高贵妃,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高贵妃情急道:“皇上,您万万不可听信娴贵妃的一面之词!臣妾若是要害仪贵人,又何必让她住到咸福宫来呢?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臣妾岂不是第一个就要被怀疑?”她恼怒地直视着如懿,“阿箬是你的陪嫁侍女,如果她都能说谎,那你宫里又有何人可信?说不准就是你让阿箬偷了本宫的蜜合香,企图嫁祸本宫!” 如懿毫不畏惧地回视过去,声音已带冷冽:“高贵妃说翊坤宫上下都无人可信,那么一个因为弟弟而与本宫有仇的小禄子,一个为了三十两赏银就敢制作有毒的硃砂香烛的小安子,他们二人的话便可信?蜜合香是皇上钦赐,高贵妃这么容易就被人偷去?若只是香料少了也就罢了,许是一时不当心,几千两银票也随随便便被人偷去?”她顿了顿,仰头看向皇帝,“仪贵人小产,高贵妃固然被人怀疑,但最终却是在臣妾的妆奁里找到了硃砂。阿箬检举臣妾,言语不合逻辑,这两个小太监的话亦是言辞闪烁,臣妾不能不擅自揣测,这是否是有人先谋害皇嗣,再收买阿箬故意陷害臣妾。” 海兰亦直言道:“说起仪贵人迁居咸福宫,臣妾亦觉得奇怪,当日景阳宫遇蛇,纵然是惊蛰时分,可宫中是什么样的所在,怎么就偏巧叫蛇进了仪贵人的寝殿?”她看着高贵妃,字字诛心:“臣妾想起来那日去咸福宫看望仪贵人,见咸福宫的太监双喜与宫人们陪三公主玩闹,公主吵着让双喜玩儿蛇给她看。仔细思量下去,臣妾实在恐惧至极。” 高贵妃几乎气结,耳边一双明铛垂玉环玲玲作响,“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娴贵妃!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愉嫔!你们居然还敢反咬一口,说是本宫谋害皇嗣!” “高贵妃此言差矣,本宫只是说有人陷害,并未有只言片语提及高贵妃。愉嫔向来胆子小,亦不过是将所知道的说出来让皇上定夺罢了。”如懿不卑不亢道,“高贵妃今日已经有太多事不能解释清楚,看来只好等银票的来历查清楚了,再让皇上干纲独断。” 皇帝的眼睛只盯着如懿,有一瞬的欣慰:“如懿,你起来吧,朕会还你一个公道。”他瞥一眼李玉,声音清冷如寒冰:“将阿箬、小禄子、小安子和咸福宫太监双喜押入慎刑司,严刑审问。再去查查他们几人这几个月的行踪,看看是否有人看见他们与哪个宫里的宫人有接触。” 小禄子还想自尽,早被眼疾手快的李玉拦住了,匆匆忙忙带了下去。如懿搭着移筝的手起身,又向帝后福了一福道:“臣妾此身能得分明,再不敢多求公道。臣妾只请求皇上皇后,还玫贵人和仪贵人一个公道,更还含冤弃世的两位皇嗣一个公道。” 高贵妃哭诉不止,痴痴望着皇帝:“求皇上明查!臣妾没有做过这些事……臣妾没有……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并不看她一眼,只道:“仪贵人黄氏即日迁回景阳宫。贵妃高氏,涉嫌谋害皇嗣,禁足咸福宫,不得擅自出入,等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纵然是皇后也不能当面为高贵妃求情。她只能庆幸如今还没有阿箬等人的证词,只是嫌疑而已,否则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扣下来,高贵妃怎么可能只是禁足了事? 高贵妃终究是被拉了下去,关在咸福宫里不准出入。长春宫一殿狼藉,皇后设计不成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皇帝则是着实后怕,也心疼自己的两个孩子。 一片惴惴之中,如懿忽见嘉贵人嘴角高傲地扬起,盈然起身道:“皇上,高贵妃谋害龙胎之事做没做过只有她自己有数。只是臣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喜悦道:“臣妾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实难再与高贵妃这样的人共处。皇上幽禁了她,臣妾才敢安心在宫中养胎。” 第52页 皇帝所有的悲伤与恼怒在一瞬间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嘉贵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臣妾不敢妄言。只是宫里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不敢说出来而已。”嘉贵人满面得意地笑,牵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臣妾好怕受人所害,还请皇上允准,许臣妾住在皇上养心殿后的臻祥馆,以借皇上正气驱赶阴邪,护佑龙胎。” 皇帝欢和的笑容里,自然是无不允准。嘉贵人的孩子,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前两个离去的阴霾。这样的欢欣喜悦里,更没有人会在意咸福宫里的高贵妃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仪贵人最终没来得及等到真相,她的死是在长春宫变故的三日之后,因为积郁过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残体没有完全清除,过量催产残余的红花牛膝汤让她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 据说,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只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无语望向苍天。她的死,让原本稍稍平静的后宫再度沸腾起来。 消息是玫贵人亲自到翊坤宫传达的。那一日她穿了身素色的衣衫,面无表情地诉说着仪贵人的身后事:“……皇上已经下旨追封仪贵人为仪嫔,一切丧仪按嫔位安置,让皇后好好操办。” “仪嫔至此,也是天不假年。”海兰颇为唏嘘,“可惜双喜虽然承认自己会驱蛇,但矢口否认景阳宫遇蛇之事是他所为。小禄子和小安子倒是都被查出来曾接触过咸福宫宫人,阿箬那里的银票也查出来是高贵妃的叔伯兄弟经手了,但是否处置,如何处置,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嫔妾不明白!”玫贵人失声惊呼,“高贵妃谋害皇嗣,证据确凿,难道皇上还要偏袒么?” 如懿摆摆手示意她安然坐下,淡淡道:“若是阿箬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与高贵妃无关,而高贵妃只肯承认收买阿箬,但并未来得及指使她做什么,那皇上也别无他法。那包硃砂终究是死物,阿箬想要兜揽罪名只是一句话的事。” 玫贵人闻之,颓然地靠在椅子上,“这么说,我的孩儿就是枉死了么?” “皇上处置不处置高贵妃不重要,重要的是,高贵妃圣心已失,再难回转。”如懿平静地喝了一口茶,“把那天的事再回头想想,害你孩子的第二个人,你可猜出来是谁了?” 窗外艷阳高照,这是三春胜日,可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清晰而分明地知道,紫禁城里从没有过真正的春天。 第二十章 永琏之殇 皇帝的圣旨很快传遍六宫,说是因嘉贵人有孕,晋封为嘉嫔;玫贵人勤谨奉上,晋封为玫嫔。 但关于高贵妃的发落,却迟迟没有旨意下来。后来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福珈话里话外隐隐透出意思来,原来是太后和皇帝意见不同。太后心疼皇孙,皇帝却念着前朝还倚重着高斌,纵然高贵妃再罪孽深重,也不好罪责太过。 何况,如懿还真的一语成谶。阿箬为了阿玛桂铎和几个兄弟,果然把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她只说是自己不满于娴贵妃压制,这才谋害皇嗣嫁祸于人。那包硃砂则是因为高贵妃拉拢她时恰好就在她身上,所以才染上蜜合香的气味。双喜那里虽认了景阳宫的事,但也只说是为了将仪贵人挪去咸福宫,从而为高贵妃邀宠,并未伤及皇嗣。 这两人说完这些,就被皇帝灌了哑药,这才送到如懿面前听候处置。彼时是四月中旬的一个晌午,随之而来的还有皇帝的口谕:贵妃高氏,收买宫女,居心不良,更驱蛇惊扰有孕嫔妃以邀宠,着降为慧贵人。 翊坤宫里,李玉把双喜和阿箬押回了慎刑司,如书中一般处以猫刑。如懿用护甲挑起珐瑯罐里的一点薄荷膏轻轻一嗅,方把罐子交到惢心手里,只看着海兰与玫嫔不说话。惢心接过来,取过薄荷膏一点一点替她揉着太阳穴。 玫嫔反覆琢磨着圣上口谕,垂下眼睑,将悲伤不露痕迹地藏于眼底,轻声道:“头一次听说嫔妃有罪降位还赐封号的,多新鲜呢。” 海兰微微颔首,嘆口气道:“姐姐早提醒过我,可真得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仍是心寒。” “降为贵人,那是仅剩的两条能落在她头上的罪名所致,赏赐封号,那是对她父亲的安抚。”如懿抚摸着手腕上的莲花镯,悠悠道,“玫嫔,如果我是你,我只会庆幸,庆幸高斌不是前朝的年羹尧。否则就算条条罪名都落在她身上,也未必要得了她的性命。” 玫嫔轻轻“嗯”一声,盈盈起身步至长窗下,身上的绯色罗裙一闪,漾起明艷如云霞的波縠。炽烈的光影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几欲沁血:“高斌还只是皇上重用的朝臣,隐藏于幕后的那位呢?她可是朝鲜贵族之女,如今留在养心殿的臻祥馆养胎,有皇上在身边,这一胎必然是无碍了。丢了我和仪嫔的两个孩子,无论她这一胎是男是女,母凭子贵都是毋庸置疑的了。到时候我该如何……” “已经知道敌人是谁,就更不能心急。”如懿凛然道,“登高愈跌重。你如果够聪明,这个时候就该利用皇上的愧疚一心固宠,后宫之中急于平分春色是没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学得会立足才最要紧。” 玫嫔回头看她一眼,“多谢贵妃娘娘指点。”旋即屈膝,草草行礼告辞。 第53页 待得她走远,海兰方露出些许不解,问道:“姐姐明知道她是太后的人,何苦还要指点她争宠?” “咱们知道她是太后的人,难道皇上还不知道么?”如懿和颐浅笑,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烁,“不管怎样,她这辈子都再不会有孩子了,索性卖太后一个人情。太后最看重后宫的平衡,不会让咱们一家独大。帮了玫嫔,来日也可用她来对付臻祥馆里的那一位——那一位,可是害她孩子的罪魁祸首。” 海兰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可是玫嫔从前跟姐姐就结了梁子,怕是不会甘心为咱们所用。” 如懿不置可否地笑笑,“玫嫔自去报她的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不刻意拉拢她,也是叫她明白,她与我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不谈什么虚情假意。玫嫔知道我对她早有防备,反而不敢轻易行事。” 海兰思忖片刻,心头蓦然明朗:“姐姐的话我明白了。” “你是真得明白才好。”如懿轻轻一嘆,“方才我说给玫嫔的话,也是说给你听。海兰,你可曾想过,那日若是我真得遭人陷害,你该如何自处?” 海兰抬头去看她,眼里有微微的不解和犹豫。如懿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而没有一刻迟疑:“海兰,之前我怀着永瑾,你还肯听我的话去争宠。如今你也看见了,皇后、嘉嫔和如今的慧贵人,她们一时一刻都不会放过咱们。我要你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愉嫔娘娘,而非只是跟在我身后的一个普通嫔妃。” 海兰用力地点头,声音坚定如磐石:“姐姐,我明白。从前咱们只是一味地隐忍,现在,是咱们狠命反击的时候了。” 高贵妃一朝落魄成了慧贵人,等着看笑话的人不知多少。她一向性情刚烈,几次求见皇帝不成后便缠绵病榻。即便如此,皇帝知道后也只说让她静养,不许旁人打扰,吩咐了太医去看看就罢了。如此数月,宫里各人过着各人的小日子,再没人去理会咸福宫的事了。 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皇后就更没有时间去管慧贵人。自从嘉嫔有孕不能承宠,宫里就是如懿、海兰和玫嫔侍奉最多。嘉嫔纵然金贵,赏赐荣宠不断,但也不能让皇帝天天吃素不是?最多也就是在别人侍寝的时候装个头疼脑热动胎气,找不自在罢了。 宠爱争不过,那也就只能拼一拼孩子。自从二阿哥进了尚书房读书,皇后望子成龙,日夜查问功课,逼得十分紧,为的就是要在皇帝面前拔尖出彩。小小的孩儿能有多少精力,加上身子骨本就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春日的时候,皇后将二阿哥抱在身边养了一阵,见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气稍稍反覆,便一直发作风寒,让人担心不已。 这一层秋凉下来,永琏再度虚弱了下去,风寒也转成了肺热,皇后一门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更加无心理会如懿等人。 于是待到重阳节夜宴时,海兰已经和如懿一样,成了皇帝心尖儿上宠爱的女子,更因为她在皇帝送给太后的万寿如意被上格外用心巧思,也得了太后不少赞许。此外,玫嫔亦靠着皇帝的怜悯扶摇直上,恩宠不菲——虽然,那也只是做给太后看的罢了。 九月末,天气渐渐寒凉下来。翊坤宫的暖阁里里早早地暖好了炭盆,每隔一段时间便开窗透气,以防永瑾觉得憋闷。他已经两岁多了,会说话认人识物,走路跑跳都稳当,每日里如懿和海兰都会挑半个时辰给他念一些三字经、千字文等书中的故事开蒙。永璜下学做完师傅给留的功课后,也会不厌其烦地教永瑾写写画画,培养他的学习兴趣。这个时候就是翊坤宫里最静好的时光,只闻永璜的朗朗书声和永瑾的牙牙学语,间或夹杂着如懿和海兰手中的针线穿透布料发出的哧哧声。 上好的杭绸缎子,一匹匹垒在那里,色色花样都齐全。海兰穿着一身全新的玉兰紫繁绣银菀花宫装,头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脉青翠的兰叶。她指间飞快,在被面上勾勒起精緻的福寿纹路。 “那日你去钟粹宫,该说的话都说了,大约明后两日,阿哥所的事就会传进纯嫔的耳朵里。”如懿恬静微笑,伸手随便撩拨着青瓷双耳瓶中的几枝芦花。 海兰头也不抬地道:“所以我才紧赶慢赶地,初一纯嫔去看望三阿哥的时候,才来得及把咱们的心意带过去。” “慧贵人称病,可还没禁足,等这桩事有了结果,就该是咱们放在咸福宫的人出力的时候了。”如懿轻轻一弹,那芦花的花絮便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一时半刻,皇上不会处置慧贵人,那就只能让皇后下手了。说起来皇后到底比不上嘉嫔,她走到今日,多半是她的陪嫁宫女素练背后分忧,咱们不能轻视。” 福寿枕被绣成,储秀宫里也恰好迎来了纯嫔。如懿并不知晓海兰对纯嫔究竟说了些什么,但移筝回来说,纯嫔离开储秀宫时带着那套枕被,她便放了心。此后几日太医一服服重药用下去,又轮流着悉心陪护,二阿哥的病稍稍见了起色。 纯嫔忧心,如懿却道不必着急。刀已经悬在头上,不在这一两日间。 这一夜皇帝宿在翊坤宫里,身体的缠绵之后,只余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气。云锦帐帷流苏溢彩,零星地绣着暗红银线的吉祥图样,安静地逶迤于地,连帐外的红烛高照,亦只能映进一点微红而朦胧的光线。 第54页 皇帝疲倦而惬意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吸一口气:“如懿,总觉得你这里连枕衾间都有别致香气,旁人那儿再寻不到。” 如懿一把乌黑青丝在皇帝臂间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轻笑道:“皇上去哪儿寻了?皇后?还是玫嫔?后宫的姐妹们各有各的好处,轻易哪能寻到呢。” 皇帝默然嘆口气:“皇后一心在永琏身上,昼夜不安。为着这个,朕也很久没留宿在皇后那里了。” 如懿敛眉道:“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将二阿哥挪到长春宫看治么?皇上不如答应了,两下也好方便些。” 皇帝有些欷歔:“皇后是这么求朕。朕想着永琏的病虽好了些,但挪动间容易着凉,太医也觉得不妥,朕便罢了。何况皇后的性子那么好强,春天的时候永琏养在长春宫中,病稍有起色,皇后便催着他读书写字,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样。”皇帝论到几个皇子,不免有些感慨:“朕的四个儿子,二阿哥管教太严,三阿哥太过放纵。唯有永璜和永瑾教养在你身边,永璜勤奋好学,永瑾聪明早慧,母后常说,你虽是新做母亲的,但比皇后还强些。” 如懿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与汗水的黏腻让她有些不习惯,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唇边却依旧笑靥如花,仿如小女儿撒娇:“臣妾怎么比得上皇后娘娘呢?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亲,臣妾不过是学着幼时母亲教导兄弟的样子罢了。二阿哥聪慧,是永璜和永瑾所不能及的。” 皇帝默然嘆口气:“永琏聪慧不假,可是皇后……”他下意识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气,轻笑道:“好香。好像是你身上,好像又是帐帷间,到底是什么香气?” 如懿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谁的小手指轻轻挠了挠,隐隐有些明白。皇帝不傻,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苦心积虑地逼着永琏读书,不过是谋算着太子之位。虽然皇帝也属意永琏,但太子之位是他自己给出去还是被人谋了去,这意义就不同了。 她笑得恬婉,按了按皇帝颈下的软枕,柔柔道:“正所谓睡足荼蘼梦也香。这是春天刚过的时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叶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滚在丝绵里头做的花枕,香气虽淡却悠远留长,让被衾乃至床帐内都瀰漫着荼靡的余芬,人在睡梦中都会被花气浸染,以至臣妾在梦中都梦见自己化身成了翩跹花丛中的蝴蝶。” 皇帝在她鼻上一刮,道:“枕里芳蕤薰绣被,今宵帏枕十分香。你心思那么细腻,分明是旧人,却总让朕觉得是新欢,一重又一重惊喜与陌生,好像你与从前都不同了。” 这样亲昵的举止,让如懿不可避免的忆起些许旧事。她拧着一缕青丝,痴痴地笑着,又有些幽幽:“但愿新欢别又成了旧人,被皇上抛诸脑后。” “新欢久了,也是旧爱,怎能忘怀。”皇帝笑着搂过她,侧脸枕在玫瑰色的软枕上,声音是沉沉的倦意:“后妃之中,嘉嫔只惦记着生皇子,她不喜欢公主;慧贵人犯下大错,朕不愿再见她;纯嫔只想着孩子而很少念及朕;皇后呢,她的心思也全扑在了永琏身上。朕只有见到你,才觉得松泛一些。因为,你虽然也有永璜和永瑾,却从来都把朕放在最前面。只有在你面前,朕才觉得自己是后妃的夫君,而非只是一个帝王……” 说到最末几句,皇帝已经语意含糊。如懿伸手抚摸着他的手臂,想要试着习惯去依靠在他身上,却还是觉得陌生而迟疑。皇帝说,只有在她面前才觉得自己是后妃的夫君而非帝王,可书中的如懿何尝不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到头来,他做够了夫君,又来斥责如懿未能把他当成皇帝来敬畏。 帝王的情爱,男人的情爱,从不可靠。皇帝的爱太廉价了,偏偏他还觉得这样廉价的爱都是雨露君恩,就足以让他的女人们感激涕零了,她只要想想,都觉得令人作呕。 这一夜的梦冗长而琐碎,她辗转地梦见许多前世的事,醒来时天色还乌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盏茶缓解昨夜临睡前过度疲累带来的劳渴。床前的红烛曳着微明的光,烛泪累垂而下,注满了铜制的蟠花烛台,当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泪。 正凝神间,忽然有悽厉的哭声剧烈地爆发出来。如懿瞭然地勾起一个残酷的笑容,那一声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阑珊的安宁,一声又一声更惨烈的哭声,遥遥地传了过来。 皇帝有些迷茫地醒来,问她:“是什么声音?” 如懿摇摇头,听见李玉在外头急促地敲起门扇。她披上氅衣打开殿门,李玉脚下一软,几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着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 皇帝警觉地坐起身:“外头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李玉伏在地上号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 皇帝有些畏惧地站起身,顿了一顿才下意识地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望着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风凌厉贯入,皇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如懿忙抱过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别着了风寒。” 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动着肩膀,声音里尽是怀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李玉,是三阿哥对不对?” 第55页 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皇上,您节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是脱力般坐倒在床边,喃喃地问:“怎么会是二阿哥?怎么会?”他像一头悲绝而走投无路的兽,仰天道:“永琏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儿子,上天是不会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岁,他以后要继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呛到,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如懿忙倒了水递到皇帝唇边,替他抚着后背。她侧耳倾听着那哭声里的悲哀欲绝,听着皇帝的怒吼和李玉的劝说,脸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连含在眼中的泪,也随着她的心意沉沉坠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窃喜与欣慰如何同时蔓延到她的心头,紧紧攫住了她颤抖的灵魂。 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个父亲和一个丈夫,当噩耗传来,她只庆幸自己不是纯嫔。否则她该怎样心寒,心寒地看着皇帝为了嫡子安康,竟然下意识地期望出事的是自己另一个儿子?三阿哥再如何,也是他的血脉!后宫人心凉薄,不过是自皇帝而始罢了! 第二十一章 高氏命断 干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听到永琏终于还是成了端慧皇太子的消息时,如懿正在储秀宫的暖阁里,与换好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的海兰一起,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她微微翘着银镶碎玉护甲,闲闲道:“你没看到,昨儿皇上伤心得几乎不曾晕厥,我在旁边瞧着都动容。如今追封了皇太子,不知道玫嫔和仪嫔的孩儿泉下有知,会不会称一句‘太子殿下’?” 海兰褪了绞丝银镯子,慢条斯理道:“封什么太子,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更是给皇后一个安慰。皇上是真心疼,可他是心疼二阿哥还是心疼没了嫡子,就不得而知了。” 正说着话,却听暖阁的门豁然被推开,一身素青的纯嫔如同一个影子般迅疾地闪了进来,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六神无主似的。如懿抬了抬脸示意移筝叶心出去,轻嗤一声:“如今宫中多事,你带着一脸的害怕惊惶到储秀宫,若是在外头被旁人看见,你有几条命让人家怀疑?” 纯嫔混忘了行礼,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贵妃娘娘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 如懿摇了摇头,怜悯地嘆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 纯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只盯着海兰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离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 海兰嗤地一笑,盈盈道:“当然是娘娘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 纯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抵赖!” 如懿摆了摆手,清凉凉地开口道:“纯嫔这会子是替皇后娘娘来兴师问罪的么?可怜你心疼二阿哥,就没人心疼三阿哥了。”她顿了顿,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出事儿的那晚皇上人在翊坤宫。你知道李玉急急忙忙地过来说阿哥所出事了,皇上最先问了什么?” 纯嫔一愣:“什么?” “皇上问,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是三阿哥对不对?”如懿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眼见着纯嫔的脸色颓败下去,“皇上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难道还心疼二阿哥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请求将三阿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要是有人先回过神来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你可是防不胜防了。” 纯嫔愣愣地点头,泪水肆意夺眶而出,“皇上他……永璋再不懂事,毕竟也是他的儿子,他竟然……!”她闭一闭眼,将眼泪压回去,红着眼道:“我明白了,我还要告诉皇上和皇后,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我。” “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时焚烧二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海兰笃定地安慰道,“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边亲自抚养,三阿哥来日出人头地,一定会感激娘娘今日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如懿又劝告了纯嫔几句往后的行事,便起身与海兰一起送她出门。已是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 第56页 “老天也知人事。”如懿站在宫门口,看着暮色苍茫悠悠道。 纯嫔亦四下望了一望,忽然疑惑地抬手指着右前方的一个拐角,向旁边的可心问道:“你去看看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如懿与海兰闻之望去,果然宫墙一头儿有个白色身影飞快地闪过,三宝脚程也快,带着两个储秀宫的小太监紧赶慢赶跟了上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素服的小宫女回来,那小宫女手里还捧着个炭盆儿,里面黑漆漆的,似乎是些纸片儿。 “你是哪里的宫人?”如懿凛声问道,可那小宫女只是哆哆嗦嗦地求饶,并不回答。 “咦,这好像是慧贵人宫里的彩珠姑娘。”可心仔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模样,半是犹豫道,“可这炭盆里是什么东西?” 海兰命人掌过灯笼来,借着羊角灯笼的光火一看,却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纸制人偶,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样,还有一个未燃尽的布偶,上半截儿已经灰黑一片辨认不清,倒是下头依稀可以看出一个“琏”的字样儿。 纯嫔也就着海兰的手看了一眼,心下一阵疑惑,知道这东西是烧给地底下的人用的,便问跪着的彩珠:“是不是慧贵人安排了你在这儿烧冥纸冥器?你直说就罢了,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奈何彩珠仍是支支吾吾:“是……是慧小主……不是……奴婢……奴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你们小主为二阿哥烧冥纸冥器也要偷偷摸摸的吗?”如懿高昂的语调里含着压抑的怒气,“连句话也回不明白,三宝去发落了她去慎刑司!”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奴婢……”彩珠滚下泪来,哭求不住。 “怪了,不过是烧些冥器,怎么这彩珠吓成这个样子?”纯嫔不解道。 “若是烧些普通冥器,自然不必如此。”海兰抬起头来,用绢子托着将手中的布偶递给纯嫔,“纯嫔姐姐细看这布偶背面。” 纯嫔接过来,见那布偶背面写着一列小字,她反覆念了几次,忽然大惊失色,失声道:“这……这是……这是……” 如懿亦仔细瞧了瞧,凝眉冷道:“这是……端慧太子的生辰八字。” 端慧太子夭亡,皇后心痛如绞,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皇太后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可话说回来,太后毕竟年迈,只能白日里主持丧仪,夜间都是如懿这个唯一的贵妃领着嫔妃们轮流在殿中守丧。因着一切混乱,三阿哥也不独自留在阿哥所了,皇帝感念纯嫔怜惜幼子,准许三阿哥以后养在生母身边。 这一日过了五七,众妃嫔去往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帝亦因着皇后凤体违和,在长春宫陪伴。倒是慧贵人一直称病,并未前来。纯嫔趁着机会,将那晚在储秀宫门前的事情始末一一说个清楚,又有彩珠的证词和写着永琏生辰八字的布偶作证,皇帝再不迷信,一个诅咒嫡子的罪名仍是跑不了的。 皇帝与皇后本就是为嫡子之亡伤心不已,这个时候除了这样的事,无疑是给了帝后一个发泄的藉口。其时,皇后人还在病中,不过穿着一身素色纹暗银线的绡缎宫装,头上的宝华髻上缀了几点暗纹珠花,脸色苍白中却带了铁青,颤抖着嘴唇道:“慧贵人……她……她为什么要诅咒永琏?” 纯嫔当即跪下,依依道:“皇后娘娘是知道的,臣妾最是胆小怕事,事情就出在端慧太子崩逝后的几天。臣妾念着皇后娘娘为端慧太子之事伤心,不好贸然禀报,今日皇上和姐妹们都在此,臣妾才敢说出来,彩珠已经招认,这些脏东西都是慧贵人命她去烧的!” 玫嫔亦道:“慧贵人有罪降位后,臣妾也听她背后里说皇后娘娘不曾为她求情,心中有怨。怪不得从她称病不出之后,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坏的,总没个全好的时候,这诅咒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皇后新丧爱子,听见这些话,简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听得有人这般诅咒爱子。她细想起来,虽然慧贵人降位之前她的儿子便不大好,可的确是在这之后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覆,以致突然暴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几乎断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来,有了这个缘故在里头,几乎是恨得眼睛里要沁出血来,一双手死死攥着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即刻命慎刑司严审咸福宫宫人,与此事有关的,就地杖杀。”皇帝虽说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着磨出声来,“慧贵人高氏,诅咒嫡子,贬为庶人,一经查明,即刻打入冷宫。” 皇帝秉雷霆之怒而下,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不过三天三夜的功夫,慎刑司的精奇嬷嬷就问出来不少事,除了诅咒嫡子,还有此前谋害玫嫔、仪嫔皇嗣,陷害如懿等罪名。高晞月人在咸福宫,尽管不断求见皇帝,皇帝却再不愿见她。太后因为端淑长公主和亲之事,在高晞月治疗寒症的药材里掺合了气血两虚的药,故而她称病这些日子,实则是真的缠绵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第57页 次年正月十四,嘉嫔顺利诞下了皇五子永珹。因为嫡子永琏刚刚故去,这个孩子不可避免地弥补了他那痛失爱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可还没等春风得意的嘉嫔得到期盼已久的盛宠皇恩,翊坤宫就又传出了喜事——如懿有孕两月,胎气稳固。 有两个阿哥养在身边的娴贵妃又身怀有孕,无疑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所有人的羡慕与嫉妒。启祥宫还没来得及因为五阿哥的出生而额手相庆,便开始为如懿肚子里的龙胎而悬心不已。皇帝则是喜不自胜,恩赏翊坤宫上下,刚刚出生的五阿哥反而渐渐沉寂下去,少有人提起。 不过嘉嫔毕竟是李朝贡女,五阿哥出生,李朝还是不远千里派来特使,向朝廷贡贺人参与特产,并且送来了嘉嫔素来爱吃的家乡小食,聊慰她思乡之情。想起嘉嫔与李朝世子的关系,如懿不用看都知道嘉嫔会有多高兴。 此次有孕,如懿知道嘉嫔必定深恨不已,故而每日里的饮食、汤药都是请江与彬仔仔细细查看过,由通晓些医理的移筝亲自煎药,熬药的物件儿也是精心收着的,海兰日日都要亲自检查一番,不叫旁人轻易做手脚。 而长春宫的皇后,却沉浸在失却亲子的痛苦与打击之中,日复一日地病重下去。 到了三月里的时候,天气渐渐和暖,如懿的身孕也四五个月了。好似一夜里春风化雨,饱满了柳色青青,桃红灼灼,饱蘸了雨露润泽,洇开了花重宫苑的春天。 可惜,高晞月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从咸福宫搬到冷宫,高晞月的病癒加严重,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如懿想着书里的自己也去过的冷宫,不禁觉得好笑,于是吩咐移筝:“找个机会去一趟冷宫,把莲花镯的事儿告诉高氏。多的不用管,若是她有什么话想说给皇上,咱们帮个忙就是。” 如懿如今有着身孕,是不便亲自去了,左右她也不想看见高氏的面孔。移筝回来后说,高氏写了一封血书送去了养心殿,里面无非是说了些莲花镯与哲妃的旧事,再就是给玫嫔和仪嫔下硃砂的事,高氏说是皇后指使。 皇帝信不信如懿不知道,但此后的日子里,皇帝确实冷落了皇后。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原本后宫之中除了海兰,便是嘉嫔与玫嫔最为得宠,可皇帝往钟粹宫亦渐渐去得多了。不久,生育抚养三阿哥的纯嫔便被晋位为纯妃,一时间由默默无闻而至举足轻重,风头颇健。皇帝又称已故的哲妃生育皇长子,追晋为哲悯皇贵妃。 干隆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冷宫里的庶人高氏寒疾发作,寂静殁去。皇帝到底给了她死后的颜面,给了一个慧嫔之位,与仪嫔同葬裕陵妃园寝。只不知九泉之下的仪嫔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第二十二章 良时嬿婉 因着皇后丧子,皇帝膝下的实则只有四子一女,且四位皇子都是庶出,实在违背皇帝一心立嫡子为太子的心意。这一年暮春,便由如懿和海兰共同提议,因为后宫屡屡失子,有伤阴鸷,为求多子,皇帝与皇后便携了后宫嫔妃,相随去圆明园伴驾。一则散散心,二则也希望藉此机遇可以让宫中多些子嗣,三则也暗合了太后的心意,将自己收在身边年龄颇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陆士隆的女儿陆氏让跟着去了。 圆明园那边儿无论是皇后还是嘉嫔都没有太多自己的眼线,如懿却可以带上自己身边的人伺候。虽然眼瞧着是不在宫里,实则比宫里反倒安全些。 果然到了圆明园中不久,陆氏不过十五岁,因着年轻美貌得到圣意垂顾,不久便封了庆常在,在皇帝身边很得恩宠。加着玫嫔与海兰两个旧爱难失,新宠又当道,如此一来,圆明园中愈加热闹,嘉嫔便越发顾不上怀孕的如懿,一味想着争宠夺爱。 其实如懿更担心的并不是宫里,而是宫外的乌拉那拉府邸。书里这个时候,是她父亲讷尔布的死讯要传来了。好在这一世她早早传信宫外,让家人善自保养,加上她没有进冷宫,如今生下皇子又有身孕,家中的父母心气儿越发高,自然也不会轻易就没了。 曾经朱门绣户的乌拉那拉府邸,历代后妃辈出的豪门大族,虽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巍巍赫赫,但作为四阿哥的外家,总不至于说倒就倒了。眼下如懿除了父母,便是操心十岁的弟弟讷里与八岁的妹妹岚楹。这一弟一妹年纪尚小,少说十年之内,乌拉那拉家都要靠着如懿来支撑门面。 如是想着,如懿不免嘱咐了移筝,与宫外多多联繫着。 五月末六月初,圆明园中连续下了几日的雨,越发多了几分清爽凉意。如懿坐在韶景轩的暖阁里,看着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开的几朵碗莲,盈盈巧巧的一朵并一朵,粉润的色泽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 海兰逗着手边铜丝架上的一只彩羽鹦哥儿,悠然道:“皇上果真心疼姐姐,连我也借着姐姐的光搬进了韶景轩,不必如皇后与其他小主一般,挤在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既拥挤繁闹,又与皇上东西相隔,来往实在是不方便。平日里给皇后请安,可没少听嘉嫔的挤兑。” “皇上心中有谁,便不在于远近。譬如皇上心里没有婉答应,她就是住进了乐安和堂又能如何?”如懿取过一支玉簪,笑吟吟调弄着鹦哥儿,“一样的话,皇上记挂着你,你住在韶景轩又怎么是借我的光呢?” 第58页 “姐姐又说笑了,皇上心里,自然是姐姐比我来得重要。”海兰笑意温和,扶了扶蝉翼似的鬓角,“好容易今日天晴,左右无事,我陪姐姐走一趟纯妃姐姐那里吧。听说这几日三阿哥着了些风寒,不知今日如何了。” “也好。”如懿扶着肚子起身,她如今有孕近七个月了,为了生产顺利,江与彬一直告诉她要适当运动。这一胎已经诊出来是个公主,如懿没有瞒着旁人,皇帝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一子一女凑个“好”,也不算差,连那些嫉妒她怀孕的人放心不少,不再出手暗害。 到天地一家春时,纯妃正在庭中闲坐,赏着院子里竿竿青翠欲滴的绿竹。三人各自见过,便听海兰贊道:“纯妃姐姐住的这处倒是不错,这竹子正合了姐姐的名讳。” 纯妃本名苏绿筠,这筠字正是竹之意。只见她婉约轻笑,摇头道:“好的地方怎么会轮到我呢?连朵花儿也不开,不过是哄人的罢了。哪里比得上贵妃和你住的韶景轩,那儿松柳环绕,景色绝佳不说,与皇上的乐安和堂隔岸相对,最近不过。” 如懿轻声笑了笑,扯着纯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飞金妆锦衣道:“纯妃快别打趣海兰了。你如今亲自养着三阿哥,地位不同寻常,旁人自然是奉承的,还在乎住什么地界儿么?圆明园里,左右都是好去处。” 纯妃闻之自是欢喜,顺势将手上一串玛瑙赤金九环镯推到了海兰手腕上,亲热道:“臣妾有今日与三阿哥共聚天伦的欢喜,又有封妃的日子,全赖愉嫔妹妹劝本宫为了三阿哥冒险一次,原不过说笑罢了。” 正闲闲叙话,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少女笑声传来,是三阿哥与几个乳母在廊下嬉闹着玩耍,旁边另有一个碧衣宫女,眉目清俊,柔婉可人,一身宫女装束却不失清艷容色,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如懿心念一动,指着她问道:“那个宫女看着却眼生,不知是谁?” 纯妃瞥了一眼,笑道:“是阿哥所那儿没人了分配过来的,叫嬿婉。我看她很是懂事,便专门拨了她去伺候永璋的茶水点心。” 海兰凝睇一眼,微微一愣,顷刻方道:“不愧是在纯妃姐姐这里伺候的,看着便比我那里的伶俐许多。” 如懿亦眉目盈盈道:“这是个好名字。南朝沈约的《丽人赋》中说,‘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若非是伺候三阿哥,我必得向你讨了去不可。” 她看着弱不胜衣的娇俏少女,不禁嘲笑自己这段时日只顾着处理高晞月的事,混忘了魏嬿婉这茬儿了。原来她没去冷宫,也不妨碍凌云彻想办法把她弄出了四执库,到底成了三阿哥的侍女。这会子凌云彻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侍卫,可惜难能为她所用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如懿也知道若是她开口要人,纯妃不会拒绝。魏嬿婉这个人一心飞上枝头变凤凰,心机颇深,看在书里凌云彻也算帮过如懿的份儿上,还是别留着祸害人家了。再者,魏嬿婉后期能成为如懿的劲敌,未尝不是打压太过的缘故。如今嘉嫔刚刚崭露头角,不如早早地利用魏嬿婉去对付她。万一魏嬿婉真得脱离掌控,那凌云彻这个人就会成为如懿打击她的最有力的一张牌。 “不过一个宫女,贵妃若是想要,臣妾便送给贵妃就是,改日再让内务府送个好的过来。”纯妃虽然诧异如懿对魏嬿婉的瞩目,但并未拒绝。魏嬿婉虽然得用,但也不是不可替代。“可心,去叫嬿婉过来。” 可心应声领着魏嬿婉过来,她在如懿面前盈盈拜倒,声音清澈如山间泉水,娓娓动人:“奴婢拜见贵妃娘娘,愉嫔娘娘。” 如懿点点头,道:“起来吧。果真是个灵秀人儿,纯妃也捨得?” 纯妃含笑道:“贵妃看中了嬿婉,是她的福气,臣妾有什么不捨得的?嬿婉啊,你今日就跟了贵妃娘娘去吧,以后尽心侍奉,可不许偷懒耍滑。” 娴贵妃在宫中是何等地位,纯妃即便抬了妃位也不可能与之比肩。魏嬿婉听闻如懿看上了她要她去侍奉,喜不自胜,却也极为得体地行礼如仪:“奴婢谢贵妃娘娘恩典。” 如懿见她言语得宜,心想不愧是日后的大boss,这举止就是不一般。不过没了魏嬿婉,如懿传还有什么意思?就当给自己找点乐子,反正叶赫那拉·意欢也马上就要进宫了,魏嬿婉就算真成了宫嫔,短时间也没那个福分生下皇嗣。 她目示移筝,移筝会意,亲自去扶魏嬿婉起来,顺势塞了个荷包在她袖子里。又招招手让菱枝带她先回韶景轩,顺便也教一教规矩。 次日海兰去嘉嫔处看了五阿哥回来,便在韶景轩外碰巧遇见了看过如懿出门的皇帝和正在採摘粉白茉莉花的魏嬿婉。 彼时一湾碧水如薄薄春绸无声蜿蜒过韶景轩,潺涴而下。四下里花木日渐萌发出鹅黄翠绿,芳草青郁如茵。隔着丛丛佳木枝丫微叶的空隙,皇帝对着身前的青衣宫女道:“你是娴贵妃的宫女?朕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魏嬿婉有些怯生生地,素净的一张清水面孔,脂粉不施,雅致得好比一朵小小的临风半开的栀子花,“奴婢原是侍奉三阿哥的,昨日贵妃娘娘去看纯妃娘娘,向娘娘要了奴婢。” 第59页 皇帝笑着託了托她小巧圆润的下颌道:“嗯,难怪娴贵妃要开这个口,你确实有你的好处。” 魏嬿婉从皇帝的手指底下闪开,含羞带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夸奖。”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风,化开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树树的花开艷灼:“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极好,念来口舌生香。是哪个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南朝沈约的《丽人赋》中说,‘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可是从女旁的嬿婉?” 魏嬿婉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好像天边的云霞凝在她细巧的眉目间,依依不肯离去。她似乎有些畏惧,声音虽柔和,却有些克制的疏远,道:“皇上念的诗真好听,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里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为你便是那个嬿婉如春的丽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与明白了。”他似又想起什么,便问:“嬿婉,你姓什么?” 嬿婉似提到不悦之事,却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汉军正黄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宽慰:“魏这个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儿。但是汉军正黄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难过的阴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郁的眼:“虽然是汉军旗上三旗出身,父亲死得早,又没有争气的兄弟,实在不算什么好门第。” 皇帝的手似乎无心从她手背上抚过:“门第好不好,长辈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争气,争出一副好门第来。” 魏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回避与羞涩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娇怯怯道:“奴婢不过一个弱女子,可以么?” 皇帝一笑:“你要是个男子,那便难些。偏生你是个弱女子,那便简单了。” 魏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无尽情思涌过,迷乱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着有一日,‘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皇帝独自离去,唯余一袭青衣春衫的魏嬿婉,独自立在春风斜阳之中,凝思万千。海兰心中愤懑,也无心再去看她,只径直进了韶景轩。如懿送走皇帝实在倦得很,便斜卧在长窗便的美人榻上,见她进来,不免笑道:“怎么气呼呼地进来了?惢心去倒杯茉莉花茶来。” 海兰一听见“茉莉花”三个字,怒火更盛,“姐姐昨日刚要了人,今儿她就忍不住去到皇上跟前卖弄了。我不明白,她那长相分明就与姐姐有三分相似,姐姐为何还要留她在身边呢?” “海兰,你也知道她与我有三分相似。”如懿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秀丽的双眸轻轻扬起,清澈而澄明,“那么无论皇上什么时候见她,心里都会想起我——海兰,这宫里的女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那我何不就放她在皇上身边?她一个汉军旗包衣出身的宫女,就算真成了皇上的嫔妃,若无所出,只靠着为人替身也难有出头之日,她只能紧紧依靠着咱们,为咱们所用。不瞒你说,今日皇上能遇见她,也是我安排的。” “姐姐?”海兰不解,咬唇道:“姐姐对皇上……” “海兰,我的情意是对宝亲王府的四阿哥,对皇上……海兰,后宫容不得我对皇上有太多情意。”如懿缓缓嘆道,紧紧握住海兰的手,“高氏刚刚倒台,咱们不宜再出手,可嘉嫔那个样子,庆常在和玫嫔又是太后的人,需得有个新人来为咱们分宠。你往后对魏氏也稍缓辞色,放心,我有法子让她听话。” 海兰仍是不安,如懿看了一眼移筝,移筝便上前低声道:“愉嫔娘娘宽心,那魏氏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魏氏之父魏清泰是内务府的包衣奴才,早年为官时犯事而全家被贬,她家中只有一个兄弟佐禄,也不成器。咱们小主已经给宫外去了书信,让老爷想法子把魏清泰和佐禄安排到乌拉那拉族人的管辖之下。” 海兰这才稍稍放心,道:“这也罢了,只是以后她身边必得放一个咱们的人看着。再者,我看皇上对她已经有些意思,寻个好时机,还是姐姐亲自说一句,也叫皇上知道姐姐大度能容。” “这会子我有着身孕,皇上不会这么快收了她。左右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等孩子生下来,我便趁机让皇上给她一个恩典。”如懿晃了晃手中的紫砂茶杯,悠悠道,“若是现在就说,只怕皇上会疑心我看自己不能侍寝,就举荐新人笼络皇上,那就不好了。” 海兰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道:“说起新人,我倒想起眼下后宫里人不多,太后本来打算选秀,可端慧太子刚过世,皇上也无心操办。日前太后选了几家公卿的格格养在身边,表面上说是鞠养闺秀,伴她老来之乐,想来都是将来为皇上充实后宫准备的。如今的庆常在是一位,还有一位侍郎永绶的女儿叶赫那拉氏,听说太后喜欢得紧,一直带在自己身边亲自调·教呢。” 如懿轻轻一嗤:“所以说魏氏出现的正是时候。皇后最近身子好些了,别等到她也放了人,太后也放了人,就咱们手底下没个中用的。海兰,你现在也是一宫主位了,你现在要做的不只是争宠,而是要有一位皇嗣来固宠。” 第60页 海兰摊手一笑,“姐姐都说了多少次了,可这有没有皇嗣又不是妹妹说了算的。姐姐放心,江太医开的坐胎药我一直用着,太医也说了,这事儿不能心急,越心急越不容易有。” “你自己不心急,难道还不许我为你心急么?”如懿笑着去拍她的手背,“也罢,缘分到了,龙胎自然也就来了。你还年轻,有的是生育龙胎。不像魏氏,她就算生了,也没有养自己孩子的命。” 此后的几个月,果然如如懿所想的那般,皇帝在韶景轩里频繁地“偶遇”着魏嬿婉。她让移筝教导魏嬿婉不要刻意出挑,就是在皇帝面前端个点心倒个茶,偶尔跑一两趟养心殿送东西罢了。魏嬿婉知道如懿有心抬举自己,心内感激不尽,而皇帝在看着魏嬿婉之余,仍是不免想起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如懿,还算是没有渣到底。 这年的九月初十,重阳佳节刚过,遍插茱萸的秋日里,如懿足月生下了皇帝第四女,和硕和安公主璟嬆。嬆者,女子纯净庄严也,是个好意头——为着忌讳,她不敢用“和宜”与“璟兕”这两个名字。好在四公主身子强健,并无什么宿疾,这让如懿颇为安慰。 趁着璟嬆满月,如懿便求了皇帝给魏嬿婉一个恩典。但又似有若无地提了一句,不希望皇帝因为她是自己的宫女而格外优容。皇帝自然恩准,照例封了一个官女子,叫她以后跟着海兰住在储秀宫。 魏嬿婉成了魏官女子,且不知道凌云彻作何感想。不过魏嬿婉自己是万分高兴,只盼着一朝成为人上人。海兰背地里虽然看不惯她,但也因为如懿的话不敢轻视,反正人就在储秀宫,她身边侍奉的两个宫女夏棠和冬雪,也都是原来储秀宫的人,一时一刻都在如懿和海兰的眼皮子底下。 魏嬿婉也还算争气,纵使嘉嫔百般刁难,纵使海兰、玫嫔、庆常在皆宠遇不殊,她仍是靠着与如懿相似这一点和自己的努力,慢慢在皇上眼里有了一席之地。待到干隆五年夏末的时候,楚粤苗瑶勾结滋事,皇帝念着苗瑶之事颇为要紧,牵涉亦广,留在圆明园处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 而此时的魏嬿婉,已经一步步走到了常在之位。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愿,御驾回銮时,海兰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这让如懿欢喜非常。而皇帝继干隆四年五阿哥永珹和四公主璟嬆出生后又再闻喜,怀孕的又是这几年颇为宠爱的海兰,如何能够不喜。加之太医说海兰的身体不够壮健,需得满四月后才能经得起舟车劳顿,这一拖,便又得延迟半个月才能回銮了。 海兰有孕,原也是如懿嘱咐不动声色,到了三个月胎气稳定才肯告诉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宫心动,玫嫔与嘉嫔犹自尚可,皇帝新宠的庆常在也不过一时的兴致,早被冷落了下来,也没得说什么。最伤心的莫过于皇后,这一年来在圆明园,皇帝本就少去她那里,她膝下只剩三公主,怀着失子之痛,却眼见着一个个孩子生下来,一个个嫔妃有孕,一个个新人争宠,自己却连见皇帝一面都难。 如懿将皇后的变化尽收眼底,只等着看好戏。 第二十三章 心意欢沉 待得皇帝回銮时,海兰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因着初初回宫忙碌,皇帝之前又连着折损过两个孩子,对海兰的胎便万分看重,身边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动辄便是一群人跟着。之后又正逢着皇帝的万寿节并中秋、重阳三节,节下热闹,海兰也不宜多出宫,如懿怕她闷着,逢不侍寝和皇帝不在储秀宫的时候,都过去看她。而因为海兰有孕,与她同宫的魏常在颇得了不少宠幸。为此,魏嬿婉对如懿与海兰感激涕零——虽然感激之外,她尤嫌不足,深恨自己承宠近一年来,也未能怀上皇嗣。 这一日正逢着是重阳,皇帝自登基后便待太后十分亲厚,孝养有加,又兼太后掌着后宫之事,所以这一年的重阳节过得格外热闹。按着宫里的规矩,九月重阳的正日,皇帝亲自陪着太后到万岁山登高,以畅秋志。 到了夜间,太后兴致颇浓,便按着皇帝外赏百官花糕宴的规矩,也在重华宫宴请帝后嫔妃,皇帝生性/爱热闹,自然更加凑趣,与诸人插茱萸,饮菊花酒,欢欣畅饮。 这席间,自然是以怀着身孕的海兰和宠爱正浓的魏常在最春风得意。而子女双全的如懿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更无人敢轻视。被夺了宠爱的嘉嫔和失子的皇后反倒冷寂下来,少有人问津。 酒过三巡,歌舞之乐也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重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几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昏黄的弯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连星子亦光彩黯然。他唇角带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是无趣得紧了。” 皇后凑趣儿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记得是皇上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令人赏心悦目。” 皇帝轻轻一嗤,喝尽盏中的酒,道:“宫中宴饮常用梨花白,今日饮菊花黄,才有新意。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生腻烦。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皇帝是话里有话,当众给了皇后个没脸。皇后脸上微微一黯,但多年的端庄自持很快还是让她微笑道:“皇上总喜欢别出心裁。” 第61页 太后见之,抚了抚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君王之侧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岁赐予你的新人陆氏伺候了你一年,一直还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明知是太后的棋子,皇帝能喜欢才怪了。其实说皇帝不与太后亲近,何尝不是太后也做得太过,让皇帝反感的缘故?别说不是亲母子,便是亲母子也要因此生疏了。 果然如懿看见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额娘垂爱,儿子心领了。” 太后何等聪慧,闻之微微垂下眼睑,很快又朗然笑道:“皇额娘本想你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陆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着吧。身为嫔妃,不能讨皇帝欢心,那就是多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是落在在场的嫔妃耳朵里,却是俱然一凛,不觉收敛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颜悦色:“如今是秋日里了,再舞春日桃花盛开时节的《桃夭》未免不合时宜。皇帝,咱们便换一支歌舞吧。” 心知太后是要引出意欢,如懿对这个未来己方阵营的女子还是颇有好感的,所以欣然以望。皇帝不知就里,只顺从地奉起一杯酒:“但凭皇额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抚掌两下,却听丝竹声裊裊响起,幽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潺潺,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腑。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轻缓而来,依依吟起一阕李清照的《醉花阴》。 这是如懿头一次见到叶赫那拉·意欢,亦不禁赞嘆,这确乎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女子。人说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原来满目繁华,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皇帝虽明知这是太后的棋子,仍忍不住抚掌笑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朕原以为歌舞曼妙已经极佳,不承想凌波微步、踏歌吟诗更是清新隽永,只是这样好的才情,这样美的舞姿,不知长相如何,是否曾与朕梦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唤道:“皇帝吩咐,还不走近来?” 意欢缓步上前,施了一礼,抬起头来。皇帝触目处,只见那女子神色清冷,却有一番艷绝姿态,修蛾曼睩,貌殊秀韵。如懿暗暗惊嘆,向太后笑道:“人云秀色可餐,如今见了这位妹妹,便可知了。臣妾只恨不是男儿身,嘆一句‘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太后知道如懿是在为意欢造势,就是示好的意思了,遂赞许地看她一眼:“这是王逸的《楚辞》注,贵妃好才学。” 皇帝亦侧首笑道:“如懿轻易不夸人,今日是难得。皇额娘精心挑选的人,念着李清照重阳思君的《醉花阴》,果然很合时宜。” 这一句“皇额娘精挑细选的人”,一语双关。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丝笑色,缓缓道:“合不合时宜,哀家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她凝声道:“这丫头是侍郎永绶之女,满洲镶黄旗人,出身亦算贵重。” 皇帝颔首,柔声道:“上前来吧。” 如懿冷眼看着皇帝与意欢你来我往,皇帝虽然对意欢颇为赞赏,但终究顾及着她是太后举荐,那笑容里总有一二分凝滞;而意欢虽然性子冷清,但似乎对皇帝所言颇为动心,如懿不禁心下微嘆孽缘孽缘。倒是那头儿嘉嫔提及叶赫旧事,虽有皇后搭腔,架不住太后不喜,冷冷反驳过去。 一番周旋,如懿眼见着皇帝面色不豫。没了高晞月,天上的热闹却不能停。如懿也权作给皇帝太后庆贺,让宫外的讷尔布依样儿弄来了各色烟花。漫天花火的映衬下,意欢终究是成了皇帝的舒贵人,赐住永寿宫,与翊坤宫毗邻。 其实她是与洛临真极像的女子,或许是因为创造她们的是同一个人吧。看似冷清,实则最是重情重义。只是某一次在倚梅园中偶遇,攀谈了两句,意欢便对如懿生了亲近之意。如懿亦不刻意拉拢,对于意欢这样的人,她是如海兰一般地真心以待。不过偶尔背后交谈,话里话外,如懿也会开解意欢两句,对皇帝,不要用情太深。 当然,有太后或者没有太后,意欢的得宠都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不喜爱这样的女子,有美貌,有才情,对自己又情根深种。对意欢盛宠之余,皇帝已经很少再顾及到后宫诸人,包括怀孕的海兰,更别说玫嫔嘉嫔之流了。 为此,魏嬿婉不止一次来找如懿诉苦。如懿明白,皇帝对魏嬿婉不过是一时兴趣,尽管她长相肖似如懿,能得到的真心宠爱也是有限的。如懿倒也很有耐心,听她说个够之后,便说一句“你有几条命去跟太后的人争宠”,魏嬿婉听罢,也就悻悻地安分下去。 海兰有孕六月的时候,嘉嫔终于下了手。幸好如懿有防备,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让江与彬查看过药材之后才去煎药。海兰虽然清瘦,但经过江与彬的调理,龙胎还算安康。海兰的身上,也没有出现西瓜皮一样的纹路。 冬月里,宠眷优渥的意欢晋了舒嫔,魏嬿婉也因为如懿的抬举,晋了魏贵人。然而两人虽是同日晋封,皇帝却只是在意欢宫中过夜,魏嬿婉更是连封号也没有,也让六宫都明白,皇帝对意欢的情有独钟。所幸魏嬿婉这时候孤立无援,如懿嘱咐了夏棠冬雪好好看着她,便也不能对意欢做什么手脚。 第62页 更何况,真正能对意欢做手脚的人,唯有养心殿里那一位罢了。对此,如懿并不能多做什么,只好三不五时地在意欢侍寝过后、皇帝赏赐她坐胎药时去永寿宫看她,三次里有一次以各种藉口不叫她喝药。此时此刻她能做的不多,意欢能否怀孕全看天意了。 干隆六年的二月初七,龙抬头刚过,春光未至的日子里,海兰如愿生下了皇帝第六子,皇帝欢喜不尽,为六阿哥取名永琪。琪者,玉属也,亦指花草繁盛,是皇帝对幼子的期许。这不算完,三月初七永琪满月礼上,皇帝更下旨晋海兰为愉妃,与纯妃并尊,永琪也得以名正言顺地教养于储秀宫中,不必交与旁人。 永琪虽不像书中那样健壮圆润,超出同龄儿童,但好在身子骨还算强健,除了比永瑾那时清瘦些,并无大不妥,好好将养也就是了。 海兰晋妃,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嘉嫔——因她自诩出身李朝权贵之家,比海兰尊贵,同样生了皇子却仍是嫔位,所以明里暗里地挤兑海兰,连带着中伤魏嬿婉。她的性子本就妩媚娇俏,不似大清女子的矜持温婉,雨露之恩不在少数,常在皇帝枕边吹风。皇帝耐不住她的厮闹,便在春末夏初属国来朝之时,看在她母族的情面晋了她的位分,封了嘉妃。 眼下皇后身边无人,如懿这一派系眼瞧着就有了四个阿哥一个公主,自己又迟迟不生养,便人前人后格外看重嘉妃,对她所生的永珹更是喜爱。嘉妃生性最好脸面不过,又为了对付如懿,得皇后这般抬举,如何有不趋奉的,便也常常逗留在长春宫中。 如懿冷眼看着,只觉得皇后果然计谋上差着些,总是没看出嘉妃的真面目,还自认为她只是个嚣张跋扈的宠妃、毫无成算,也难怪后来有那般境遇。 时间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夜读,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娇嫩地鲜妍地过去了。 这一年冬月的某夜,雪落了大半日总算是停了,皇帝在翊坤宫中看各地年终岁尾的摺子。如懿陪伴在侧红袖添香,海兰在下首修剪着各色水仙,时不时捧来给皇帝和如懿看看,而意欢则临灯对花,伏在案上,将皇帝的御诗一首首工整抄录。这样宁谧静好的时光,自海兰出月、意欢封嫔后便时常在翊坤宫上演着,偶尔,还会加上魏嬿婉。不过如懿一直防备着,尽量不叫意欢与魏嬿婉同时在场。 如懿看着意欢写得极认真,笑意吟吟道:“舒嫔妹妹本就可以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诗都熟读成诵。如今素手抄来,可见是喜欢极了的缘故。” 皇帝听闻顺手放下了摺子,看向意欢的眼神里满盈几分怜惜与赞许:“舒嫔,对着灯火写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盏去喝,可以明目清神的。” 意欢面色微红,略答应一声才站起身,不觉有些晕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梅花枝长案,才没有摔下去。如懿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命荷惜扶稳了她坐下,和颜悦色道:“舒嫔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等舒嫔回答,她的宫女荷惜已忧心忡忡道:“回贵妃娘娘的话,这几日我家小主一直头晕不适,昨日贪新鲜吃了半个贡梨,结果吐了半夜。” 海兰听闻,也想起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笑问:“月事可准确么?有没有传太医来看过?” 意欢满脸晕红,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月事一直不准,两三个月未有信期也是常事。” 还是荷惜掰着指头道:“可不是,小主已经两个多月未曾有月信了。”她忽然欢喜起来,“奴婢听说有喜的人就会头晕不适,小主看着却像呢。” 皇帝皱皱眉,心想怎么可能,便听如懿沖自己温和笑道:“可巧了,晚间的时候江太医过来给永璜、永瑾和璟嬆开冬日进补的方子,这会儿怕还在偏殿没有呢,不如请他过来看看。即便不是喜事,舒嫔妹妹的身子也不容马虎。” 这一语提醒了众人,皇帝不好明说什么,遂沉声道:“移筝,你去传江太医前来,替舒嫔瞧瞧。” 移筝应声而去,片刻便引了江与彬进来,为意欢请过脉后,江与彬眉间果带了些许笑意,起身毕恭毕敬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舒嫔小主的脉象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呢。” 翊坤宫殿外种了玉蕊檀心梅,如今开得正好,寒夜里贴着风声吹过,像是无数的浪涛涌起,沙沙地打在心头。 如懿没想到自己的一时怜悯,竟真得让意欢这么快便有了身孕,然而皇帝的唇边只有一抹薄薄的笑意,带着一丝矜持,简短道:“甚好。” 这句话过于简短,如懿却明白皇帝并非是真正欢喜——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他喜欢孩子,只是他顾忌着太后,并不希望孩子的母亲是舒嫔罢了。如懿不想让意欢察觉出不妥,连忙协同海兰起身,露出一个温雅宽和的笑意,和声道:“恭喜皇上,贺喜舒嫔。” 意欢毕竟年纪还轻,久久怔在原地,一时还不能相信,听如懿这般恭喜,这才回过神来,低头道:“臣妾总以为自己身子孱弱,不想也有今日。”说罢,眼中已见了清泪。 皇帝不意她高兴至此,亦有些不忍与震动,总是自己的孩子,当父亲的又怎么能不心疼?遂看着舒嫔柔声道:“别哭,别哭。这是喜事。你若这样激动,反而伤了身子。” 第63页 海兰亦笑道:“舒嫔妹妹可要好好儿保养着身子呢,头一胎得格外当心才好。”说着一指江与彬,看向皇帝,“皇上,江太医从前侍奉贵妃姐姐与臣妾的龙胎,是极妥当周全的人,不如便让他来侍奉舒嫔妹妹的龙胎吧!” 皇帝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得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也罢,江与彬虽还担着翊坤宫的差事,不过永寿宫也不远,来往方便。舒嫔,你既有孕,那朕赏你的坐胎药以后便不要喝了。”他一顿,声线低迷下去,“许是你一直喝得勤,苍天眷顾,终于遂了心愿。” 意欢小心地侧身坐下,珍重地抚着小腹:“说来惭愧,入宫不过一年,时常与贵妃姐姐和愉妃姐姐说起,姐姐们都说这种事不能急,越急越不容易有,所以这一年来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喝着,有些时候坐胎药送了来,臣妾一时懒怠就没喝,谁知竟有了!” 皇帝听了这话,不由得看向如懿,如懿却只是神色如常,温温润润地一笑:“本宫与海兰虽是生育过的人,却并不懂药理,也不过信口胡说,偏生舒嫔妹妹也肯信了。皇上赏的坐胎药必定是极好的东西,可以强壮了底子有助于怀孕,否则也不能一时说有就有了。”她看着皇帝,欠身歉疚道:“都是臣妾胡言乱语,若非如此,只怕舒嫔妹妹早就有了,何须等到今日。” 她既然这样说了,皇帝那些微的疑心也就退了大半。想来齐鲁也说过,这方子并不是绝育的,而是每次临幸后喝下,才可保无虞。舒嫔侥倖有了身孕,那也是福气,他又何必亲手伤了自己的骨血,伤了阴鹜。至于这孩子未来如何,是男是女,那就看舒嫔自己的造化了。 “今儿夜已深了,明日再去禀告皇后吧。只是舒嫔,你刚晋封不久,朕不便立刻再晋你的位份。”皇帝温声嘱咐道,语气恳切,“为免旁人非议,总要孩子生下来再说,舒嫔,委屈你了。” 意欢眉眼盈盈,如一汪含情春水,有无限情深感动:“臣妾能有幸怀上皇嗣,已是天恩浩荡,并不计较位份,也请皇上无需挂怀。” 如懿轻笑道:“皇上重视舒嫔妹妹和皇嗣,原不在这些虚名上。舒嫔妹妹怀着身孕,不宜熬夜,皇上不妨送舒嫔妹妹回永寿宫去,也让江太医过去看看,别有什么不妥。” 皇帝颔首道:“也罢。你早些休息,海兰也是,今夜留下来陪着如懿吧,外面冷,你也别回储秀宫了。” 海兰起身道:“臣妾遵旨。” 第二十四章 不祥之兆 意欢的孕事,在第二日合宫给皇后请安时宣扬了出去。皇帝虽未加封,但意欢平日里有多得宠谁都知道,哪还在名分上计较?皇后纵然心中恨极,仍要端着正宫的雍容殷殷垂询,赏赐下奇珍异宝给意欢安胎。嘉妃的心性儿差些,双目恨得直欲沁血。 怨不得嘉妃如此。如今她的五阿哥永珹既非嫡长,又非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贵子,上有已经十三岁的半大永璜,年纪相仿又天资聪慧的永瑾,母妃得宠的六阿哥永琪,现在再来一个意欢的孩儿,哪怕是公主,那也无疑是皇帝心尖儿上的。 何况,意欢生的如果是个公主,会比阿哥更让皇帝高兴。 如懿冷眼看着,旁人也罢了,魏嬿婉的脸色着实不太好。她进宫两年多了,肚子始终没个喜讯。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她眼红皇帝赐给意欢的坐胎药,非要偷偷请人配了喝呢?若非如此,只怕凭她后来生孩子的频率,早就三年抱俩了。 不过话虽如此,如懿总要对她稍加安慰。也不必她说,魏嬿婉从长春宫出来,一路跟着她与海兰回了翊坤宫。 等落了座遣了宫女们出去,如懿便见她露了一丝酸楚,低低道:“舒嫔姐姐有孕,嫔妾虽然为她高兴,总还是忍不住心酸。那药嫔妾一碗不落地喝,怎么就不见有孕呢?” 如懿静静地看着紫砂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婉声道:“如果换做本宫,这个时候想得就不该是如何怀孕,而是如何争宠。有些话好说不好听,但你毕竟是本宫身边出去的,本宫便问你一句:魏贵人,你现在即便生了皇子,凭你的身份,能够养他在身边么?” 一言惊醒梦中人,魏嬿婉眼波流转,低柔若嘆息:“嫔妾……嫔妾出身微贱,又只是个贵人,按着规矩,生了孩子不是送去阿哥所,就是交给其他高位的妃嫔抚养……” “若送去阿哥所,那还是好的。可如今宫里的阿哥公主,都是养在了妃嫔们身边,便如大阿哥。你别看都养在生母身边,那是因为生下的孩子的妃嫔们都是一宫主位,舒嫔至少还是个嫔位。”海兰伸出手,接住土定瓶里细细一脉枝头垂落的清凉夜露,言语中是不容置疑的沉着,“若不是走到嫔位,你生再多的孩子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魏嬿婉被一语勾中心思,不觉泪光盈然:“嫔妾知道,只是皇上眼里总是看重嘉妃与舒嫔姐姐更多些。嫔妾……嫔妾也是没法子,想着有了孩子,皇上或许还能高看嫔妾一些……” 如懿拂了拂鬓边的一绺银丝紫金流苏,和婉道:“本宫与愉妃都是旧人了,不过是与皇上情分重些;纯妃向来就不得宠;嘉妃虽然貌美妩媚,可也是潜邸的老人儿,她一心为了五阿哥,宠爱是有限的。年轻的妃嫔里,你已经是拔尖儿的,玫嫔和庆常在她们哪里比得上你?如今舒嫔有孕,正是你夺宠的好时机。凡事不要急,放宽了心,自然会好的。” 第64页 如在冰天雪地中忽得一碗热汤在手,魏嬿婉心头一暖,眼中噙了晶莹的泪:“多谢贵妃娘娘眷顾,嫔妾明白了。” “如今舒嫔有孕,你只管殷勤着去永寿宫看望,皇上见了必定欢喜。”如懿轻描淡写,复又嘱咐:“只是你记着,如今人人的眼睛都在永寿宫,你尽量不要送什么吃食过去,一应物件儿都当面叫江太医看了方可。别叫旁人动了什么手脚,再栽在你头上,本宫也救不了你。” 后宫倾轧,向来就是这般腌臜不堪。其实方听说舒嫔有孕,魏嬿婉也不是没想过下手。只是她在宫中没有人脉,如懿又在永寿宫看得紧,如今听闻如懿一番指点,便又宽了心,左右舒嫔腹中孩儿也未知男女,还不如趁机夺了皇上的关心。 因此,魏嬿婉忙不迭道:“嫔妾知道,必定小心行事。” 目送魏嬿婉离开,海兰若有所思道:“姐姐,如今魏氏见舒嫔有孕,必定认为那坐胎药是有用的,用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咱们是不必担心她有孩子了。只是咱们真得要看她得宠么?我怕她来日升了高位,就越发心大了。” 如懿仔细嗅一嗅茶香,眉目含笑,沉静道:“那也要皇上肯宠她。若皇上真得喜欢她,她何须等到今日?我方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别去惊扰舒嫔的龙胎。如今宫中人少,舒嫔不能侍寝,皇上把眼光放在她身上实属寻常,过些日子,我就在皇上面前提一提,赏给她一个封号,也给她一个得宠的错觉吧。” 海兰微微颔首,道:“姐姐心中有数就好。永寿宫那里,我已经叫绿痕和五福盯着了,绝不叫皇后和嘉妃有机可趁。” “五福是你的掌事太监,怎么能让他去呢?还是我让三宝去吧。”如懿关切道,“永琪还小,你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永寿宫的事儿都有我呢,你呀,看好了魏氏就够费神了。” 或许是因为如懿的插手改变了意欢的命运,干隆七年六月末,意欢生下一个小小女婴,是为皇五女和硕和宁公主璟娢。太后略感可惜,皇帝则极为安心,虽碍于只是公主而未晋封意欢,然封赏都是按照阿哥的份例来的,意欢并不觉得委屈。 此时的魏嬿婉,已经在如懿的助言下有了自己的封号,是为炩贵人——此字与令同音,乃即将枯灭的火种里面又重新燃烧起新的火光,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意思类似,正合了书里魏嬿婉一生的写照。 因意欢生的只是女儿,皇后与嘉妃都松了一口气。不料一时放松,便叫钟粹宫的纯妃捡了个漏,于干隆八年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七子永瑢。如此一来,纯妃便成了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皇帝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也对纯妃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也是关爱备至。 为着纯妃生子,永瑢周岁时,皇帝晋纯妃为纯贵妃,与她一宫的婉答应晋婉常在,而得宠的意欢和魏嬿婉,也相继晋为舒妃和炩嫔。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宫中人少,是非却不少。皇帝眼见着年过三十了,到底狠不下心来再冷落皇后,复又施恩如初,只盼望再生下一个嫡子。 为此,不光如懿等人,连盛宠的意欢也渐渐冷寂了些许。到了九月金桂飘香之时,长春宫中总算传出了喜讯,已然三十五岁的皇后再度有娠。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后,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骤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宫中连着数日歌舞宴饮不断,遍请王公贵族,举杯相贺。 背后如懿等人在翊坤宫讨论起来,至今没有子嗣的魏嬿婉羡慕不已:“皇后冷寂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朝复宠,这么快就又有了孩子。”她抚着平坦的小腹,伤感之中亦衔了微微的妒恨,只是不肯露了声色:“想来我侍奉在皇上身边已经五年了,一碗碗苦得倒胃的坐胎药喝下去,居然还未有孕,当真是福薄。” 意欢虽然待人冷清,好歹她怀孕时魏嬿婉对她也不错,时时看望,遂也安慰她道:“你还福薄,可看看头上那支青鸾钗,那可是渥南国的贡品,满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姐姐,就你有这么一支,可见皇上多眷顾你。你也知道皇上不过是为了嫡子,而非真正心疼皇后,又何必觉得福薄呢?” 魏嬿婉听闻苦涩一笑,低声道:“不过是一个物件儿罢了,舒妃姐姐那里不知有多少呢。姐姐有公主陪伴,自然万事不愁了。” 如懿笑语嫣然:“舒妃有五公主陪伴,炩嫔又何尝不是有皇上陪伴呢?说来皇后有孕,皇上这么高兴,咱们总要去贺一贺的。左右以后皇后不方便侍寝了,这宫里还不是炩嫔你一枝独秀么?” 魏嬿婉这才弯眉浅笑,舒然道:“贵妃姐姐说笑了。姐姐才是深受恩宠,臣妾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不过咱们是该往长春宫看看,若不去,总落了个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欢扬了扬细长清媚的凤眼,冷淡道:“何必去赶这个热闹?皇后有孕与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兴,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贺,还不如咱们姐妹们一起好好儿说说话。”她望向窗外石榴树上果实纍纍,忽然含笑:“我才想起来,大阿哥都满了十六岁了,贵妃姐姐可要给大阿哥选福晋了?” 如懿想起永璜的性情,笑容便似被细雨打湿,生了微凉之意:“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也跟皇上提过两句,不过还是咱们自己多操心罢了。闲来我倒是与海兰选了几位大人家的女儿,准备描了画像让永璜自己选一选。” 第65页 谈起儿女,魏嬿婉总是心情不佳,所以如懿也不愿多提。她们与皇后都是表面的情意,一起看过一次也就罢了。皇后中年有孕,格外当心,除了饮食一律在小厨房中单做,亦是请了齐鲁并太医院中几个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日三次轮流伺候。可惜再怎么调理,也无奈何胎气虚浮,这个名为永琮的孩子,终究不是有寿之人。 这一个新年,在纯贵妃新生的皇六女和硕和嘉公主璟妍的啼哭声中过去了。而因为皇后的复宠,蛰伏许久的嘉妃也在此时显露了三月身孕。她的侍女贞淑是李朝医女出身,如懿就算下手估计很快也会被发觉,所幸也就不在这个孩子上费心了。反正留着他也好,跟皇后的孩子前后脚出生,由着皇后去费神吧。 三月的亲蚕嘉礼,为着皇后有孕,皇帝下旨由如懿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进行。大清祖制,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皇帝却叫如懿亲蚕,这消息被有心人传到皇后耳朵里,她肚子里的永琮又不知遭了多少罪。 皇后这般保胎,中宫一直汤药不断。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来后宫的时候逐渐少了。入春之后,京中大旱无雨,时日长久。这本是要春播的时候,滴雨未下,春耕无法照旧,到了秋日也会颗粒无收。京中若是收成大减,民心必定不稳。为此,皇帝忧心忡忡,不仅素食一月,更是斋戒沐浴,前往斋宫求雨。 后宫亦在如懿与纯贵妃携领之下,陪同太后在宝华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经过去,还是晴日高照,一片厚云都没有。这一日皇帝领着合宫妃嫔与太后请安,眼见太后与皇帝愁容满面,纯贵妃不禁进言道:“皇上与太后连日来诚心祷告,可这天还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臣妾多句嘴,也是为求个安心,不如请钦天监过来看看吧。” 太后原不信这样的事,但架不住皇帝病急乱投医,只好说:“福珈,去传钦天监监正。” 监正来得极快,想来遇见这样的年份,他们早就有了准备。皇帝沉声问道:“今年迟迟不见春雨,是否天象上有何妨碍?” 监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算了片刻道:“回皇上,春雨未至,实因后宫有与天象有妨碍者。微臣昨夜夜观天象,见天府星尾带小星,呈污浊云翳,对沖雨宿,致使春雨迟迟不下。” 皇帝听见“天府星”三字,略微疑惑,问道:“可能算出是何人星象不利?” 那监正苦恼半晌,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犹豫道:“回皇上,天府星乃后星,正对后宫皇后娘娘,而尾带小星,则合皇后娘娘身怀有孕。恕微臣直言,正是皇子与星象有碍……” “荒唐!”皇帝怒极,将一盏茶都摔在监正身上,“皇后腹中乃是朕之嫡子,天潢尊贵,怎会不祥?” 监正也顾不得额头流血,连连叩首不止。众妃嫔见皇帝恼怒,亦连忙起身下拜劝解。唯太后阴沉着脸,半晌方道:“皇帝,且听听监正怎么说。”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没好气地问:“你说皇后腹中皇子于星象有碍,可有排解之法?” 监正忙道:“皇子于星象有碍,然皇上洪福齐天,龙威闪耀,邪祟不敢侵身,只待皇子生产之时,必有甘霖降下。只是皇子流年不祥,为皇上龙体,且请皇上勿与皇子过于亲近。” 皇帝正欲再批其胡言乱语,忽见赵一泰在门口绊了一脚,几乎是滚进殿内来的,满脸是笑,一迭声道:“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皇帝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事,赵一泰一边说一边比画,激动地流下泪来:“皇上,太后,中宫喜降麟儿啊!” 太后忙扶了福珈的手起身,欣喜道:“是么?真的是皇子么?” 纯贵妃稍稍迟疑:“可是日子不对啊。皇后娘娘的身孕离八个月还有两天呢,怎么现在就生了呢?” 赵一泰道:“一个时辰前娘娘胎动发作,太医说怕是要生了,烧艾也没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来了。” 皇帝先是欣喜,忽然想起那钦天监监正,寒声道:“还说什么皇子生产便有甘霖降下,朕看是你危言耸听,如今皇子早产,哪里有什么甘霖……”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听得雷声隐隐,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闯进殿内,竟然快要下雨了。众人想起方才监正所言,勃然变色,赵一泰却茫然无知,凑趣道:“皇上,这是菩萨显灵啦!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诞辰,又逢喜雨降临,小皇子必定是祥瑞之子!” 他这一番话,说得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两颊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有惊涛骇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过。众人皆不敢多言,只顾着惊恐万状。 满殿寂然里,皇帝遽然起身离去,衣袍带起的风拂到如懿面上,她只觉拂面生寒,却又在颔首的瞬间,无端端浮出一丝飞快的凛冽笑容,倏尔不见。 第二十五章 孝贤皇后 干隆十一年四月初八,皇后早产生下了皇八子。八阿哥出生当日正逢亢旱之后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诞辰的四月初八,这样万事吉祥,皇后只以为八阿哥必能独得皇帝疼惜。然而喜滋滋等了半日,却只等来进保送来些许赏赐,连皇帝的人影儿也没见到。 第66页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皇帝严令禁止后宫谈论八阿哥星象之事,然那一日嫔妃都在,人多口杂,到底还是将这话传进了长春宫。人人都说,八阿哥于星象有碍,是克父之命,妖孽托生,才致使京中大旱。幸而皇帝福气咸聚,迫使邪祟早生,降下甘霖。 一场大雨,不但没有成为祥瑞之子的象徵,反而因为钦天监监正之言,成为了八阿哥有碍国本的佐证。太后那里虽然也怀疑,然而也没什么证据,再者,谁能想到八阿哥何时出生、何时降下甘霖?皇帝更是忌讳着监正说不可亲近八阿哥,一直到八阿哥百日、嘉妃的九阿哥都出生了,也没去长春宫看一眼。 眼看着八阿哥都满了百日,太后也说了几次,皇帝那里再也推脱不得,只得去皇后那里看了一回。八阿哥不足八月出生,体质格外虚弱,听不得一点动静响动,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染风寒,自幼养在襁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汤药地餵养着。因此上,纵然是嫡子,皇帝实在称不上喜欢,匆匆一瞥就走了,隔日方命李玉送了个“永琤”的字帖,算是赐名。 ——在如今的皇帝眼中,八阿哥自然是配不上寓意承兆宗业的“永琮”之名了。与此相比,嘉妃的永璇虽然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生的,也不被皇帝喜爱,可到底足月生产身子强健,细究起来竟较永琤还强些。 此番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回,皇后因生产艰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热畏寒,经不得半点辛苦劳动。如此,皇帝便把协理六宫的事交给了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今年京中干热,天气越发炎炎难耐。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圆明园消暑的,奈何永琤和皇后的身子七病八灾的总没个消停,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后和嫡子,所以太后吩咐下来,今夏只在宫中避暑,另嘱咐了内务府多多供应冰块风轮,以抵挡京城苦热。 自如懿掌了宫务,纯贵妃到她宫中的次数便少了,海兰背后说起,也不免愤愤:“当初纯贵妃奉承姐姐跟什么似的,如今自己成了贵妃,又生了七阿哥,心思也渐渐大了。尤其皇后卧病,她没能和姐姐一样协理六宫,也不想想她有没有那个协理六宫的能耐?” 如懿停下挑拣玫瑰花瓣的手,不觉含了一缕浅笑道:“从第一天咱们帮她,就不是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也值得为这个生气?她自己不得宠,三阿哥既不聪慧,七阿哥年纪又小,不靠着咱们,难道还有什么出路?不过是嘉妃调三斡四说几句,把她的心气儿挑起来,看着皇后身子不好,存心要与我争一争了。” 海兰掬了一捧花瓣,释然道:“这却是实话。然而端慧太子是怎么没的,八阿哥是怎么成了妖孽灾星,纯贵妃脱得了干系么?嘉妃能给她出主意,她也敢听从,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出卖咱们。” “可惜呀,这么简单的道理,纯贵妃自己却看不明白。”如懿笑容澹澹,带着一分清冽的冷意,“钦天监里也算是有咱们的人了,太医院里有江与彬,皇上身边有李玉……就只差御前侍卫里没个亲信,我总是不放心。” 海兰闻言一笑,“这有何难呢?姐姐先前让我找的人,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先前便有个侍卫总在储秀宫外窥探,姐姐一提我就想起他来,让五福去查,果然知道他叫凌云彻,原来跟炩嫔青梅竹马,只是自从炩嫔成了皇上的嫔妃,他也渐渐收了心,偶尔顾念旧情过来看看,现下正在舒妃的永寿宫当侍卫。” 如懿微微颔首,笑得极轻婉:“永寿宫?倒也是个好去处。以后寻个好时机,先把他放在咱们麾下,再指去皇上近前即可。近来炩嫔可还安分?” “还好,那坐胎药她也一直喝着。”海兰闲闲道,“这几年皇上跟前的新人也就是她与舒妃,便是没个孩子,她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也不必一直叫她无孕。”如懿浅浅喝一口茶,龙井馨香顿时溢了满口,“等到时机成熟,让她有孕也无妨。若是公主便叫她生下来,为咱们的孩子挡一挡和亲的事;若是皇子便放出风声,自有嘉妃帮咱们操心。左右,不让她成为皇子之母就是了。” 海兰颔首,“姐姐放心,夏棠冬雪看着呢。” 后宫诸人,便是这样各自过着各自的小日子。等到如懿再次被诊出来两个月的身孕,已是干隆十二年的冬天了。年前如懿趁着掌管宫务,让乌拉那拉氏族人走了走关系,想办法将凌云彻调至了御前做侍卫——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蓝翎侍卫。如此拉拢,凌云彻自然明白。他已经没了魏嬿婉,一心不过是平步青云,他知道如懿得宠,便干脆利落地听如懿差遣。 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无霜雪,河井枯涸。自九月间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师,十不救五,小儿之殇,日以百计。 宫中因着从前顺治爷福临死于痘疫,连圣祖康熙幼时也得过,所以格外惶恐。皇帝除了忙于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嘱咐各位嫔妃照看好自己的公主、阿哥,小心避痘。宫中供奉了痘神娘娘,为过春节所挂的春联、门神、彩灯全被撤下,同时谕令全国及宫中“毋炒豆、毋点灯、毋泼水”,并颁诏大赦天下。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大为惶恐。 永璜两年前已经开府建衙,娶了伊尔根觉罗氏做嫡福晋,如今都生了长子绵德,倒是省了如懿不少心。原本以为只需看好了永瑾与璟嬆,谁曾想说有就又有了孩子,她只好让海兰多多帮忙操心。舒妃的璟娢独自在永寿宫无伴,便也时常带过来同永琪、璟嬆一起玩闹。 第67页 后宫里的孩子里只有永琤最体弱多病,皇后也格外防备,小心谨慎看顾。长春宫中一律不许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可惜如懿有孕,虽然不会亲自下手,只是某一日让海兰在玫嫔面前略略提了一句。于是,腊月二十九那夜,八阿哥永琤便因为出痘而夭折。 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过早降临世间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况是痘疫这样来势汹汹的恶疾。即便是在所有太医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后在目睹亲生儿子死于怀中的一刻昏厥过去,且忧伤成疾,再难起身。而皇帝虽然不喜欢八阿哥,到底那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尊贵的嫡子,追尊了“悼敏皇子”随葬端慧太子陵寝。“大祭礼”当日,皇帝亲临祭所,奠酒三爵,算是对这个自己甚至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的一点安慰。 然而丧仪再隆重盛大,也不能再给予金棺之内的小小婴孩一点点从未体会过的人世温暖了。嫡子夭折,皇后病重,嫔妃们自然不能不极尽哀仪。如懿虽协理六宫,奈何有孕在身,只好由着纯贵妃做主,料理好永琤身后之事,以求极尽哀荣。 守灵那夜,帝后都是哀痛欲绝——虽然皇帝的哀痛并不及皇后那样真诚。不会有人看到,人群之中素服银饰的玫嫔,望着被悽怆的白色包裹的长春宫,悠然噙着一丝诡艷的笑容。这样艷美的笑容,确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现过了。 海兰后来提起,那夜玫嫔在她耳边悄悄说:“太好了,我的仇人只剩嘉妃了。” 干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携后妃,东巡齐地鲁地。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为江山安定,民众富庶,放眼四海之内,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宫中,亦不过举目伤心罢了,于是便动了效仿皇祖东巡之意。 自从永琤夭折,皇后大半心气都被挫磨殆尽。在新年后的一个月里,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泪和绝望,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 而太医带来的消息更让她失去可以支撑的意志:皇后当年一心催孕,太过心急,是在高龄体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产,天生孱弱。而皇后也大伤元气,再不能有孕了。 这件事合宫皆知,皇后听闻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过多的悲伤与绝望终于如蚀木的白蚁渐渐毁坏她的身体,让她一下子苍老如四十许人,一眼望去与年华犹在的太后并无分别。 那数日之内,皇后与身边人说过什么,又想过什么,如懿并不知情。只是十日之后,皇帝起驾东巡,皇后已经严妆丽服,从容相随。而如懿因为身怀有孕,经不得舟车劳顿,请旨留在宫中。她将诸事託付于海兰,只等着万事落听。 她现在只管养胎,闲事莫理。只是一日日经由移筝传进来东巡队伍的消息:譬如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晋封固伦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同时晋封太后幼女为固伦柔淑长公主,亦于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譬如,皇后失足滑落水中,为凌云彻救起,太后做主赏其白银三百两,升为三等侍卫。然皇后早已病入膏肓,皇帝念及旧情,破例准许和敬公主出嫁后可另立府邸,与额驸留驻京师。 譬如,皇后的宫女素心触柱殉主而死,莲心亦跳水自尽。这一次海兰留心着,没叫她们与纯贵妃扯上直接关系,所以皇帝仍旧认为素心莲心是为了皇后而死,对皇后所做的事深信不疑。但也连带着,因为皇后死前举荐纯贵妃为继后,也厌弃了纯贵妃。 当然,这些事呈在如懿面前时,已然是既定的旧事了。素心和莲心究竟是怎样死的,再寻常不过,更不会有人察觉是海兰命人动的手。 史书一页,只会写着干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一代“贤良”皇后富察·琅嬅薨于德州,年三十七,追谥孝贤。 孝贤皇后的丧仪,因为皇帝的疑心震怒而算不上如何空前绝后,不过是依照祖制循规守矩罢了。如懿以有孕为由,将一切交给纯贵妃做主。而嘉妃这一向是与纯贵妃走得近了,她知道以自己李朝贡女的身份难登后位,便一味与纯贵妃亲近些——说起来她也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比如懿的孩子小一个来月。可是她可不像如懿那样保养,一心争宠,怀着孕还跟着去东巡,胎气不算安稳。 纯贵妃如何自取灭亡,早在她的意料之中。由于皇帝对孝贤皇后的憎恶,也就没人再去理会大阿哥与三阿哥是否丧礼失仪。纯贵妃愿意去抢这个风头,表面上看是在后宫立威,实则早就失了圣心,终此一生,是与后位无缘了。 孝贤皇后薨逝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宫中如懿协理六宫,纯贵妃万事都想插一脚,嘉妃仗着身孕张扬跋扈,殊不知同样有孕的如懿低调谦华而自有其地位。宠幸上,便是意欢和魏嬿婉如并蒂莲花平分秋色,海兰稍稍靠后,至于玫嫔与庆常在之流皆是恩宠浅薄,少有去养心殿的时候。 不过准确的说海兰与玫嫔也并没有闲着。嘉妃的孩子,怎么着都不该来到世上了。 干隆十三年七月初一,皇帝下旨晋如懿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摄六宫事:金玉妍晋为贵妃,协理六宫;同日晋庆常在陆缨络为庆贵人,婉常在陈婉茵为婉贵人,秀答应为秀常在,还有几位平日里伺候皇帝的宫女子,亦进了答应的位分,如揆答应、平答应之流。 第68页 晋为皇贵妃的第二日,七月初二,如懿便生下了皇十子永珑。珑者,祷旱玉,龙文,又与“龙”、“隆”同音。皇帝以此为十阿哥命名,其用意就如同立如懿为皇贵妃的旨意一般,昭然若揭。旁人议论起来,都对如懿成为新后人选之事心照不宣。如懿二子一女,又有养子大阿哥永璜,一时间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而此番既无晋封又无赏赐的纯贵妃,似乎也意识到了皇帝对她的厌弃,渐渐消沉。取而代之的是新封的嘉贵妃,人前人后都开始自矜身份。为着她即将生子,皇帝特许李朝的贺使与嘉贵妃母家的亲眷于嘉贵妃生产后进宫请安,算是给了李朝最大的颜面。 可惜颜面是有了,嘉贵妃生产之时却远没有想像之中那样顺利。 接见李朝特使与嘉贵妃母族亲眷,是在册封典礼的七日之后。彼时如懿已经出月,皇帝携众妃嫔在重华宫设宴,款待来客。金樽御馔,灯火辉煌,皇帝端坐正中首位,其下左侧以如懿为首,右侧以嘉贵妃为首。筵席是如懿做主,海兰与意欢苦心备办,席上多设李朝风情的菜餚小食,以示礼遇之意。 趁着特使未达的间隙,皇帝微笑着举杯向如懿,语气柔缓温存:“皇贵妃心思果然别致,甚合朕心。只是你刚刚生下永珑,朕就让你操办筵席,未免操劳了。” 如懿在心底里吐槽,你既然知道操劳,早干嘛去了?面上则轻柔浅笑,眸若秋水,盈盈一荡:“臣妾能费什么功夫,不过是出了一张嘴,还是愉妃舒妃两位妹妹不辞辛苦,帮了臣妾不少忙。” 皇帝闻之,便也向海兰与意欢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旋即又笑盈盈望着她,眼底尽是温然的情意:“如懿,有你在朕身边,朕很是欢喜。” 如此温馨的场景,如懿的灵台却是无比清明,连温婉轻笑亦是勉强。是李朝特使的到来,让如懿摆脱了这样烦躁的滞闷。上殿者有三人,正使李晖是李朝王弟,副使名崔镇,另有一名金在浩者,是嘉贵妃同母兄长。 三人一同下拜,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肃容抬手,沉声道:“特使免礼,平身,赐座。” 正使带头起身,嘉贵妃兄长亦准备落座。而那副使却在抬头时看了一眼嘉贵妃,面上忽然露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怔愣片刻,还是正使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回味过来,起身向坐席走去,仍是伤痛欲绝的模样。 皇帝见他如此,龙颜不悦之余亦有几分好奇,遂问道:“副使来贺嘉贵妃之喜,可朕怎么看副使似乎有哀痛之色?是否有何难言之隐?” 副使一个震悚,慌忙下拜,战战兢兢道:“外臣进退失矩,请皇上宽宥。”却绝口不提难言之事,只是自称有罪,眼角余光看着嘉贵妃似有话要说。 “皇上问副使有何难言之隐,副使只管回答就是,看着嘉贵妃做什么?”舒妃一向不喜嘉贵妃为人,更不耐烦旁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皱眉道。 “外臣……外臣……”副使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嘉贵妃与满面阴翳的皇帝,咬了咬牙,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高声道:“皇上万岁,请为外臣可怜的妹妹做主!” 第二十六章 圣心不复 本来李朝特使来贺应是带着诚意与母族的祝福而来,这事情发生得又很突然,嘉贵妃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位名叫崔镇的副使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了李朝新王的所作所为。 原来副使崔镇之妹崔氏原是世子嫔,李朝世子上个月登基为新王,本该立即晋封世子嫔为王妃,谁料王爷却以各种藉口推三阻四,直到半月前方才行册封之仪。后来嘉贵妃晋封的消息传来,崔镇奉旨来贺,可昨日族中忽然传来家书,说王爷与王妃发生龃龉,还命人杖责王妃,王妃不堪其辱,已然悬樑自尽。 李朝乃大清藩属之国,近年来因储位之争,朝局动荡不安,各世家盘根错节,而非新王一家独大。崔氏一族与嘉贵妃的母族一般,都是有根基的世家,岂能蒙此大辱。正好如懿家中有一个堂兄正在理藩院宾客司为郎官,负责接待李朝使臣,便趁此机会说了几句话,崔镇这才壮着胆子当着皇帝的面把此事捅了出来。 逼死发妻,或许对于皇帝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小小属国之王,一举一动皆受大清管辖,哪能为所欲为。皇帝当时便龙颜大怒,斥李朝新王不仁不义,不配为人,一时也忘了怀孕的嘉贵妃在场,直接下旨将新王押解进京问罪。嘉贵妃听了这些险些晕厥,挺着大肚子叩拜求告,奈何圣旨已下,回天乏力。 出了这么大的事,所谓的接风筵席也就不了了之。嘉贵妃一心牵念李朝新王,胎气震荡,回宫就见了红,折腾了一夜也不见生产。李玉回禀皇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如懿正在养心殿里伴驾,用拨浪鼓逗摇床里的永珑玩儿。永珑并不怕人,滴熘熘的眼睛看着皇阿玛,笑得格外灿烂。 那头儿李玉觑着皇帝的脸色,斟酌了用词道:“回皇上,启祥宫的丽心刚才来禀报,说是嘉贵妃生了十一阿哥,可是因为难产,小阿哥刚出生就没了气息。丽心说嘉贵妃忧心李朝王爷受罚,出了大红,现在还没醒过来,接生嬷嬷说再有孕也难了。” 第69页 “好一个一心是母国的嘉贵妃。”皇帝撂下了手中的拨浪鼓,“恐怕在她心中,李朝新王比朕比皇嗣还重要吧?这样的人,原也不配做皇子的生母了。” “嘉贵妃出自李朝宗室,难免要心忧新王安危。只是……”如懿垂首,笑容静若秋水,她忽然跪伏在地,声音沉稳而笃定,并无一丝迟疑,朗朗道:“臣妾尚有一事要禀报皇上,只是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臣妾并无确切证据,皇上信与不信皆无妨。但若是不告知皇上,臣妾实在害怕。” 皇帝看她如此郑重其事,便命李玉出去守着,换了温和的语气伸手向她道:“你一向稳重,是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惶?” 如懿并没有以手相应,只是贴身取出一串玛瑙手钏,下颌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这是前几日玫嫔交给臣妾的。说日前在册封礼上捡到,臣妾问了宫中的匠人,都说这玛瑙是出自李朝的工艺,臣妾想这宫中嫔妃唯有嘉贵妃出身李朝,多半便是她的。可这几日忙着筵席之事,一时也没顾及。昨日筵席,臣妾便将它带了过去,预备筵席结束之后交还嘉贵妃。”她凝视皇帝,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可是昨日出了那番变故……臣妾又耽搁了。谁知那位副使偶然看见了这玛瑙手钏,吃了一惊……” 皇帝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滞,是沉甸甸的铁灰的冷与硬:“怎么?这玛瑙串有何不妥?” 有凉风猛烈吹进,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刮过,虽不疼却是冷浸浸的冰凉透心。如懿清冽开口,声音明晰:“副使说,那串玛瑙乃李朝新王为世子之时,先王钦赐,新王珍而重之,时时佩戴,可继位典礼后便没再看过,新王只说是不慎遗失,怎会出现在这里?” 初秋炫金的阳光从镂花长窗中映照而进,然而,皇帝眼底却蒙上一层薄寒,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沉沉道:“莫非……是李朝新王送给嘉贵妃的?……不过是个玛瑙,有相似也说不定……” “臣妾也是这样想。只是那副使极为肯定,说此物世间仅此一串,绝无仅有。”如懿神容肃穆,似乎难以启齿,“此事事关后妃清誉,臣妾不敢马虎,命人悄悄查问嘉贵妃母族亲眷的侍从。不想贵妃兄长的一个侍从竟说,嘉贵妃在闺阁之中曾与新王有数面之缘。嫁入潜邸之前,嘉贵妃整日以泪洗面,直到入宫看了新王一次才……” “好!很好!”皇帝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霾,眸中厉色毕露,“她竟敢!难怪她身怀六甲还要替李朝王爷求情,难怪……李朝王爷刚刚继位便逼死发妻!而正是金氏晋封贵妃的消息传来之后!” “皇上息怒!”耳闻已经从嘉贵妃变成了金氏,如懿心知皇帝自然怒极,伏身再拜,“皇上,虽然这证词来自金氏家僕……但也不过是一面之词。至于那玛瑙,是……是李朝王爷代表母国送给嘉贵妃的贺礼也说不准……”她的话语犹犹豫豫,表面上是在为嘉贵妃开脱,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用词,反而更为加重了皇帝的疑心。 “如懿,你一向持身公正,朕是知道的,不必一直为金氏求情。”皇帝微合的眼眸如秋末清凛的风,冷冷掠过:“朕明白,你是顾忌着此时李朝的使臣与金氏的亲眷都在,又刚刚下旨召李朝王爷进京责罚,不宜对金氏再贬斥太过。” 如懿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有贊同,有柔婉,有近乎于谅解和懂得的情绪:“皇上圣明,臣妾正有此意。再者,这样的事莫说未必是真——是臣妾太过小心了也说不定。便是真的,此等皇室秘辛也不宜闹大,失了皇上的颜面。” 皇帝已经年近四十了,即便是保养得宜,眉心也有了岁月经过的浅浅划痕,此刻,那些痕迹随着笑意渐渐疏淡,他爱怜地拍了拍如懿的手:“如懿,你确实不同以往了。你这样事事为朕周全,不愧朕视你如珠如宝。虽说要等孝贤皇后的两年丧期,可这皇后之位,朕已然在心底许了你了。” 如懿就着他的手起身,坐在他身旁的鹅羽软垫上。她心里想笑,如珠如宝?便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吧。其实仔细想想,皇帝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有着所有男人的通病,却又强求着所有嫔妃最真挚的爱情与敬服。 “不过,嘉贵妃做出这种事,还伤及皇嗣,不可不罚。”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经把称呼又换回了嘉贵妃,他向外间高声道:“李玉,传旨六宫,嘉贵妃金氏骄恣妄为,妄议朝政,致使十一阿哥夭折。念其事朕年久,降为嫔位,禁足于启祥宫思过。” 李玉麻熘儿地进门,答应着:“奴才领旨。” “慢着。”皇帝想了一想,再出口格外鄙薄厌恶:“这样的额娘,只会教坏了朕的皇子们向着外人。李玉,你亲自着人领回五阿哥与九阿哥,就交在阿哥所抚养。” 李玉答应着去了。如懿抚摸着发髻上冰冷的金线坠珠流苏,笑容却那样柔情似水:“皇上仁厚,嘉嫔若是知道教训,定会痛改前非,不再品行有失。” 这一夜,如懿自然是留宿养心殿,皇帝睡得极熟,她盯着枕边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有温暖而诱惑的姿态,眼角新生的细纹亦不能掩饰他巍峨如玉山的容颜。当真是个俊逸的男子,不为岁月所辜负。 第70页 目今是干隆十三年,皇帝已经三十有七,而如懿亦是三十有一的人了。她还真是没用呢,上辈子她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如懿出神地想着,这人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眼前人,是颇具城府的帝王;而自己,是善于谋算的宫妃。似乎是无比般配的。烛影摇动暗红烨烨,沉沉睡去之前,如懿恍恍惚惚地想,怎么这些当皇帝的,噁心人的功夫都这么千篇一律。 嘉嫔的降位,似乎为后宫带来了久违的宁静。李朝新王的处置已经下达,皇帝为着嘉嫔之事,除了罚他三年恩赏,更下旨尊谥已故的王后,并命新王为王后持斋茹素三年,以慰王后在天之灵。李朝王室之式微,由此而始。 深居简出的纯贵妃也终于认清了事实一般,开始成日在如懿面前奉承。可话说回来,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算面上不说,海兰和意欢对纯贵妃的行为还是嗤之以鼻,就连魏嬿婉也仗着有宠,偶尔旁敲侧击地嘲讽几句。如懿虽则从中调停,可待纯贵妃已不似往日热络,算是警告。 对嘉嫔,众人的鄙夷就更明显一些,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嘉嫔降位的真正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嘉嫔失宠这个事实的认知。当今后宫,生育了儿女却不能养在自己身边的,也唯有嘉嫔一人了。 不过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众人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嘉嫔身上,因为转眼就是八月十三,皇帝的万寿节。自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来自密宗的大法师安吉波桑便领着一众弟子入紫禁城,暂住在雨花阁中修行祝祷,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宫中难得的盛事。因为宝华殿主供释迦牟尼佛,而雨花阁则是藏传佛教的佛堂。藏传佛教盛行于川藏,又与和清朝皇室紧密连接的蒙古息息相关,所以宫中笃信藏传佛教之人众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虔诚膜拜。 如懿统摄六宫,对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自干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抚司土司官莎罗奔公开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失败,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钟琪分两路进攻大金川,莎罗奔溃败乞降,顶佛经立誓不再叛乱,宫中祈福,也可求国家祥和。 嘉嫔本就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从不进供奉牟尼佛的宝华殿与供奉藏传教密宗的雨花阁,如今她降位禁足,更加不能在众人面前出现,妃嫔们有了新的关注点,渐渐也就不再说起她了。 皇帝之疑心,如懿并不是第一日知道,思来想去,还是求了皇帝的旨意,以确保雨花阁安全为由,派了一队御前侍卫守在雨花阁外——这其中便有凌云彻。她又命三宝派人盯紧了启祥宫那里,别叫嘉嫔又弄出来什么么蛾子。 除此之外,她也事事避嫌,一入雨花阁,必是与众妃嫔同行,绝不与大师私下往来。 如此安然到了十三日,皇帝万寿节,如懿新封了皇贵妃,理应由她主持万寿节大礼,自然是盛装出席。而嘉嫔还未出月,又被禁足,自然是不必再皇帝跟前了,皇帝连座位都叫不必设了。是日,如懿抱着永珑坐在皇帝身侧,着一身正紫色海棠锦簇如意宫装,头戴七尾侧凤簪钗,自是风华绝代,端方无双。 大阿哥永璜与纯贵妃各自起首,敬了皇帝一杯酒,嫔妃们好似无嘉嫔其人一般,连带着无视了五阿哥永珹。永珹年纪小,也知道母妃不受待见,一脸的愤愤,皇帝倒是未置可否,只看着万寿节上热热闹闹,伴着如懿等人笑语如常。 太后看着永珹与更远处的永璇,正了正发髻上的翡翠西池献寿簪,和声道:“嘉嫔有错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如今阿哥与公主们都在生母身边教养,独独把永珹和永璇放在阿哥所,也不太妥当。” 皇帝放下酒杯,正色道:“阿哥所有的是人伺候。嘉嫔这样的人,断断不能再教养朕的皇子们。”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如懿,如懿会意,柔声道:“太后的意思,是想给五阿哥与九阿哥再找一位养母来照料他们。依臣妾看,五阿哥九岁了还算大些,可九阿哥刚满两岁,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阿哥所的那些人如何能伺候得尽心呢?” 太后亦连连点头,“皇贵妃所言不无道理。皇帝,后宫里不少有所出的妃嫔,她们都可以做永璇的养母;再者就是那些无所出但资历深的嫔妃,教养半大的永珹也是足够了。” 皇帝冥想片刻,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也罢。后宫里有所出的嫔妃,皇贵妃和纯贵妃孩子太多,愉妃有永琪,舒妃有五公主,嗯……永璇便交与愉妃吧,也与永琪做个伴。至于资历深而没有孩子的嫔妃,便是婉贵人了,只是她的位份也太低微些……” “婉贵人是潜邸的老人儿了,她性子沉静不爱生事儿,永珹去了她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太后虽然惊讶于皇帝还记得起宫里有婉贵人这号人,但还是温和地劝道,“既然身份低微,那就晋个嫔位吧,也勉强足够抚养皇子了。” 皇帝想了想:“如此,就晋婉贵人为婉嫔,赐居景阳宫为主位。朕明日便下旨,将永珹交与婉嫔抚养。” 此刻还在盛宴之上,不便当即说出来,反正也不在这一时三刻。永珹九岁了,却有了婉嫔这么一位没有家世没有宠爱的养母,基本上也是与皇位无缘了。而永璇还小,长大了是听嘉嫔的话还是听海兰的话也难说。即便他念念不忘生母,只要永璇一日养在海兰身边,嘉嫔就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如懿和海兰有一万种方法,让永璇如永璋一般默默无闻。 第71页 是夜,酒酣时分,如懿衔着一丝报复般痛快的笑意,望着灿灿华灯下翩翩起舞的歌姬,眉目婉转倾泻着十二分的纵情恣意。 第二十七章 卅二封后 皇帝的圣旨在中秋后传遍了六宫,也是让六宫震惊不已。李玉亲自抱着九阿哥永璇送到了海兰的储秀宫,并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婉嫔是如何懵然失措地迎来了五阿哥永珹,五阿哥又是怎么样哭闹着要回启祥宫。婉嫔一边忙着搬去景阳宫,一边又要安抚五阿哥,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永璇就安分许多。虽则一开始也是哭闹,但小孩子家家的人事都认不全,能有什么招儿,哭累了吃些点心,睡一觉,慢慢也就不敢再闹了。海兰也并不指望能把他养得多熟,皇帝那里过得去也就是了。 毕竟宫里养不熟的孩子可不止一个,现放着一个永璜呢。 如懿奉旨去养心殿的时候,是晌午时分,皇帝等着她用午膳。暖阁里只有他们两人,飘飘渺渺的龙涎香让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静谧而安详。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养心殿外传来的嘉嫔砰砰的磕头声。 没有别的言语,也没有哀切的申诉,更没有伤心欲绝的哭泣,嘉嫔只是默默叩首,以额头与金砖地面碰触的沉闷声响,来向皇帝脉脉倾诉。她的孩子全都被安排了养母,这意味着皇帝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嫔妃,而非孩子们的母亲,无论他们将来有没有出头之日,都再与她无关。那是最大的危险,远胜于位分的起落,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辩。 殿中静若深水,外头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沉闷而邈远。膳毕,如懿陪着皇帝临着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来,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书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猎。外头响声绵绵不绝,皇帝也不抬头,只问:“谁在外头?” 这话自然不是问如懿的,李玉打开了殿门看了一眼,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是嘉嫔。” 皇帝淡淡点头,也不理会。李玉似乎有些动容,忍不住劝道:“皇上,您没看见嘉嫔小主在外头的样子。可怜嘉嫔小主已经三十六岁了,连月子都没坐完,还这样伏地叩首,当着底下奴才们的面,实在是……到底也是两子之母了,得顾及着阿哥们的颜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边,脸色沉静如水,恍若未闻,只悄悄与李玉目光相接。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的好处了,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皇帝,这个品德有失的女子年华已逝又如此不顾身份,是堕了皇帝的尊严。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如懿轻挽衣袖,不急不缓替皇帝研墨,道:“嘉嫔月子里不好好保养,往后有孕就更不容易了。听说她身边伺候的贞淑还是李朝医女出身,怎么这样不尽心,竟也不劝劝嘉嫔善自保养呢?” 皇帝伸笔饱蘸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曳曳生姿,丝毫不见滞缓,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贵妃的身份告诉她,从此刻起,她已经不是嘉嫔,而是嘉贵人。若再吵扰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废为庶人为止。至于贞淑,此等不能尽心侍奉主子的奴才留在宫里有何用?即刻将她送回李朝去,让李朝看着处置。” 如懿如愿以偿地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阔大的廊下,硕大环抱的红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垒,将跪伏于地的嘉贵人衬得渺小而卑微。她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无纹长袍,脱簪披发,换下象徵嫔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软鞋,跪在殿外不断叩首。 她已经老了。三十六岁的女子,再鲜艷妩媚,眉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她还没有出月,大出血加上产后失调,让她的身体急剧地破败了,一如昔年的富察·琅嬅。可她仍然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与孩子,更是为了她心目中温柔微笑的北国世子。 如懿不想对她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将皇帝的话复述完毕,方才吩咐道:“送嘉贵人回启祥宫,无事不必再出来了。她这样病体沉重,若是惊扰了五阿哥与九阿哥怎么得了?” 这话背后的深意,嘉贵人心知肚明。她的身体慄慄颤抖着,声音充满了愤恨与恼怒:“永珹和永璇是我的儿子,贞淑是我的陪嫁,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会这样对我!” 如懿双眸微扬,顺手将鬓边一缕垂覆的红璎玉滴珠流苏掠起,那瞬间流露的神采有几分淡然的鄙夷,隐约又带着倔强的不屑,轻轻一嗤:“正因为五阿哥和九阿哥是你的孩子,皇上才不能不让别人抚养他们。”她剜了玉妍一眼,忽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似森冷的磨着骨片嚓嚓微响的刀,“否则,若是将来皇子阿哥们一心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皇阿玛,而是他们母亲心心念念的李朝王爷,悄悄在心底里认了旁人为父,那可怎么办呢?” 如懿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把尖刀插进嘉贵人心底深处。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想说你怎么会知道,可残存的理智又让她不敢真得问出来,以灼灼的目光直视着如懿,仰着脸道:“你这样污衊我,无非是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伤心难过,我偏不让你如愿!” 如懿倏然直起身子,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于嘉贵人之身:“你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皆与本宫无关。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九阿哥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这块肉,现在可是在储秀宫。以后,还请嘉贵人三思而后行。” 第72页 嘉贵人吃惊地看着如懿,双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后缩去,目光渐渐变得绝望。进保趁机带了几个小太监上来,将她强行拖走了。如懿刚想离开,转眼见安吉波桑大师身着红袍,手持一串橙黄的蜜蜡佛珠,神态祥和,缓缓步上养心殿的台阶。 如懿与他来往不多,但知道他即将离开,远离宫中的滚滚红尘,遂颔首施礼:“大师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间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贵妃积福,一切安好。” 如懿眼底闪过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湛湛天光,“宫中污秽繁多,有碍于大师清修了。”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尘埃拂身,亦终归洁净之道。” 如懿和缓含笑,有拈花看尘的闲雅之态,道:“是本宫妄言了。中秋已过,大师也该回归修行之处。本宫是红尘之人,不通禅意,但遥想大师修行处虽然苦寒,亦应自有清净大自在。” 安吉波桑宽和地微笑,对着如懿道:“皇贵妃自言不通禅意,这些时日,我与皇贵妃亦少有谈论。然偶然在雨花阁中所见,皇贵妃虽是红尘众人,我却并未在皇贵妃眼中看出有所求,有挂碍。皇贵妃似乎,并不笃信神佛。” 无所求么?如懿心想,或许吧。或许所谓的皇后之位、太后之位、太子之位、皇位,都只是她要去做要去谋算的东西,而非她在意的东西吧。她是想要当皇后,但事实上当皇后对她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微微一笑,“神佛可静心慰己,让漂泊无助之心有一寄託安慰之处,但并非达成所求之途径。若向神佛求所求,是亵渎。所以本宫只愿凭自己所做,得自己所求。” 波桑凝视她须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软之处,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过谁都不可信的创痛。皇贵妃目光清明,来日自然会有好结果。” 他待要再说,李玉已经出来,满面笑容道:“大师,皇上在里头等您了,快请吧。” 如懿见安吉波桑进殿,招手让李玉过来,目光一瞥门口的进忠,淡淡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这两个徒弟,进保是个好的,那进忠眼皮子太活泛,过段时日就料理了吧,别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李玉眉心一凛,悄声答应:“奴才明白。这御前想打发个人,说容易也容易,奴才的徒弟总归也不止这一个。” 如懿静静地点头,忽然又想起来惢心的事,低声道:“另外,惢心也老大不小了,本宫不想耽误了她。本宫也知道你的心思,有些话你不说,她便永远不会知道。” 李玉目光中掠过一丝急剧的痛意,微微苦笑:“皇贵妃清楚,奴才……奴才终归是痴心妄想罢了,给不了惢心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 “本宫说这些,只是可怜你的一番情意。你说了结果如何,全看惢心的,本宫不会为惢心做这个主。”如懿无谓地笑笑,“其实有些时候,做过什么努力,也不能改变结局。本宫的妹妹来年二月里要出嫁了,若是惢心答应嫁给江与彬……本宫会为她求皇上的恩典。你,把握时间吧。” 李玉最终有没有剖白心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些如懿都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除夕那日李玉找了惢心出去,回来时惢心眼圈红红的,头上多了一支碧玉海棠发簪。第二日江与彬来给永瑾、璟嬆和永珑诊平安脉,过后便向如懿求娶惢心。 事已至此,如懿便也知道了惢心的心意与选择。如懿的妹妹乌拉那拉·岚楹已经与大理寺少卿西林觉罗家的公子定了二月八日迎娶,皇帝也亲自赏了东西添妆,如懿便趁机向皇帝求了恩典,择了一个艷阳天,将惢心赐婚与江与彬。 赐婚出嫁那一日,虽称不上合宫惊动,但顾及皇帝赐婚的荣耀,如懿又是皇贵妃之尊,自然上至嫔妃下至宫人,都乐得锦上添花,一一送了贺礼来。 如懿亲自替惢心盖了红盖头,她头上的碧玉簪温润生光,是另一个人对她的殷切祝福。送到宫门边,如懿望着一对新人消失在黄昏的烟尘里,对身旁的李玉道:“其实你的心意,即便不说,惢心亦是明白的。” 李玉的脸上,欢喜与颓然交织着,“奴才与皇贵妃都是一辈子都出不去的人了,惢心既然能出去,总比都熬在宫里强。” 如懿笑意低微,“人与人,往往就是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的缘分。其实想想你已经比本宫幸运许多,至少这一生你还能看着惢心,看着她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皇上……不是也在皇贵妃身边么?”李玉微愕地目视如懿,窥得一点儿不能言说的弦外之音。 如懿付之一笑,转身扶着移筝的手悄然离去。 此后,翊坤宫中除了移筝这个掌事姑姑,便只剩了菱枝和芸枝两个大宫女,如懿便又从内务府调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叫三宝查过家世身份的,也算清白。然而,惢心仍会在得闲时来宫中当几日差。于是那几日里,来往于翊坤宫于养心殿之间的人就会从进保换成李玉。 孝贤皇后的丧期已经过了一年,皇后母族惴惴于宫中无富察氏女子侍奉在侧,便选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女子送来,那女孩子出于富察氏旁系,相貌清丽可人,丰润如玉。皇帝倒也礼遇,始入宫便封为贵人,赐号“晋”,与景阳宫的婉嫔同住。而李朝也因嘉贵人的失宠,送了几名年轻貌美的李朝女子来,皇帝并未留下,都赏赐了各府亲王。嘉贵人本以为有了转机,屡屡献上自己所做的吃食和绣品,皇帝却连收也不收,更不过问她的情形。 第73页 启祥宫中的伽倻琴哀彻永夜,绵绵无绝,与此相对的则是晋贵人的新贵盛宠和如懿、海兰、意欢的旧爱难捨。而对于魏嬿婉,皇帝的宠爱虽是有一日没一日的,但她年轻乖巧,又能察言观色,也颇得圣心。所以即使宫中入了新人,倒也一切和睦安宁。 三月初三的亲桑礼,依旧是如懿以皇贵妃之尊代行礼仪,算是皇帝再一次向后宫诸人宣示了如懿的身份非同寻常。 皇帝对嘉贵人的冷落,一直持续到了干隆十五年的春天,而海兰,亦在这个春天晋为愉贵妃。虽则在李朝源源不断的请安摺子轰炸下,皇帝终于下旨解了嘉贵人的禁足并复其为嘉嫔,然她仍然不被允许去看望两位阿哥,象徵恩宠的凤鸾春恩车,亦从未在启祥宫门前停留。 孝贤皇后的丧期,也终于过去了。六宫上下,似乎都在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新后的到来——虽然她们早已知道凤位的下一个主人究竟是谁。 三月末,皇帝的圣旨在前朝的一番波折之后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地下达了。上面寥寥数语,总结不过一句:册封皇贵妃乌拉那拉氏为皇后。 其实后来,如懿已经忘了在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到底与皇帝说了什么。他们似乎说起了很多,譬如孩子,譬如孝贤皇后甚至高晞月,譬如哲悯皇贵妃,乃至于雍正年间那方小小的戏台,那一出改了结局的《墙头马上》。 他说过去,她想前尘。到头来如懿所印象深刻的,不过是皇帝用隽永的腔调低吟:“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可回转思量间,又觉得好笑,最后伤心断肠的从来也不是帝王。 旨意下达后,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贺,如懿只留下了海兰,余者都推却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彼此相握,彼之心即是我之心,彼之念即是我之念。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如懿过问,一切虽然有孝贤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拘,不值一提。 也是这个时候,如懿遇见了容珮,这个与书中的如懿生死相随的女子。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噹噹。自然而然地,如懿把容珮视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个不听,也一个不认。 然而,对于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比如嘉嫔,比如被嘉嫔鼓动的纯贵妃。 与纯贵妃偶遇是在螽斯门外。彼时的如懿,正是盛世芳华,着华丽纯粹的郁金香红锦袍,她当之无愧地承担着这样热烈而纯粹的颜色,并以淡然之势,逼得那明艷的红亦生生黯淡了几分。 纯贵妃问她:“为什么是你最后成了皇后?” “是啊,为什么呢?”如懿颦起了纤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如寒鸦欲振的飞翅,在眼下覆就了浅青色的轻烟,戴着金镶珠琥珀双鸯镯的一痕雪腕抚上金丝白玉昙花的袖,轻声道:“为什么不是你?是啊,你想到我的家世,认为我家世败落尚不如出身汉军旗的你,可你忘了乌拉那拉氏再怎么说也是满军正黄旗,树大根深远非你汉军旗可比;你又想到我在后宫中并非最美貌的女子,舒妃等人更是得宠,可你忘了后宫得宠从不是以美貌论输赢;你还想到你在我之前入府生下皇子,又有孝贤皇后临终前的举荐,可你忘了永瑾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子,而孝贤皇后的举荐,其实反而是误了你。皇后之位是由皇上钦定,何时成了上一任皇后来指定?纯贵妃,你仔细想一想,皇上容你还在贵妃之位,是不是已经宽容优待了?” 绿筠惊慌地退后两步,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伤的面孔:“原来皇上对我的疑心从那时起便有了,他多半是觉得我与孝贤皇后是一路人的吧。可笑我还痴心妄想……” “这后宫里的人都会痴心妄想,可别忘了,咱们的皇上可不是昏君。”如懿凝神片刻,缓缓道:“你当上皇后又能如何?难道能改变三阿哥那些年被耽误的事实么?就算三阿哥成了嫡子,你平心而论,三阿哥能比的上当年的端慧太子那般聪慧睿智么?我不是想指责你的儿子,或是你教导儿子的方式。你还记得三阿哥当年被抱去阿哥所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既然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那就接受它,给三阿哥谋一个平顺安康的未来。”她面色宁和,声音空寂,“远离这宫中的喧嚣与污秽,其实未尝不是好事。” 纯贵妃眼中一亮,心被温柔地牵动,感泣道:“这么多年了,终究是你看得更清楚些。那……皇后娘娘,臣妾与三阿哥七阿哥的终身,全都托给娘娘。” 如懿坦然目视她,平静道:“自然。若要我待你如初,我确实不能,因事情发生过便是发生过,不能抹去。我不会主动害你,但永璋永瑢未来如何,还是看你这个额娘。” 明灿的日色顺着熠熠生辉的琉璃碧瓦纷洒而下,在她半张面上铺出一层浅灰的暗影,柔情与心颤、光明与阴暗的分割好似天与地的相隔,却又在无尽处重合,分明而模糊。 这一年,如懿三十二岁了。 第二十八章 新后立威 第74页 干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诏,命大学士傅恒为正使,大学士史贻直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皇贵妃乌拉那拉·如懿为皇后。 册文繁冗杂长而华辞并茂: 朕惟干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必备,外治恒资于内职,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阃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皇贵妃乌拉那拉氏,秀毓名门,钟祥世德。早从潜邸,含章而懋着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遵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逮螽斯穋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星命有光,鸿庥滋至,钦哉。 立后这日清晨,天气并不如何烦热,皇帝执手含笑:“朕选在八月初二,那是你当年嫁入潜邸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万寿节,又和中秋团圆同一个月。朕希望与你朝朝暮暮相见,年年岁岁团圆。” 如果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从你身上得个孩子然后搞死你,你还会这样想回到潜邸那日么?如懿只要这样想想,就差点儿没笑出来。 趁着立后大典之前,如懿着皇后朝服,正衣冠,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彼时太后已经换好朝服,佩戴金冠,见她来,只是默然受礼。 如懿伏首三拜,见左右只有福珈与移筝容珮,遂沉吟道:“见皇额娘之前,儿臣本想问能有今日,未知是否为皇额娘所愿。而今,儿臣却并不想问了。因为是与不是,终究是儿臣走到了皇额娘面前,皇额娘中意的终究也不是任何一个妃嫔,而是最后走到了您面前的那个人。” 太后抚着衣襟上金龙妆花,目色平淡宁和:“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直是哀家那一夜见过的模样。皇帝喜欢你,你也喜欢皇帝,可你们都不曾付出全部的心去喜欢彼此。有时候哀家也想过,若是当年哀家如你一般,结果会否有所不同。” 如懿恭顺低首,低眉浅笑:“时移世易,逝者如斯,如何还能去求一个如果。” “你身上流着乌拉那拉氏的血液,那种骨子里的血性,果然是谁也及不上的。”太后轻嘘一口气,“可你又走着后宫里独一无二的一条路,跟你姑母不一样,跟哀家也不一样。哀家便要看看你这条路的结尾,是否是慈宁宫。” 如懿叩首,缓步离开。走出慈宁宫的一刻,她转头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宁宫的匾额恍如灿灿的金粉挥扬。 喜悦的礼乐声响起,册立皇后的典仪繁琐而无趣,如懿与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为辽阔天日下并肩而立的身影,俯瞰万人。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世,想起大周赤金色的凤袍,衣袂飘飘,比清朝繁琐的宫装似乎还漂亮轻软一些。当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发式也没有金钱鼠尾这样愚蠢得让人想笑。 阳光太过明丽眩烈,如懿在微眯的视线中看见正副册使承命而来,内监依次手捧节、册、宝由中门入宫,将节陈放于中案,册文和宝文陈放于东案,再由引礼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面立,以册文奉送,如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至此,册立皇后礼成。 自此,她所生育的阿哥公主,都将成为皇帝尊贵的嫡子嫡女。就连大阿哥永璜,也因为是她养育,有了半个嫡子的身份,超出众人。在端庄肃穆的人群之中,永璜年轻俊朗的面容上闪烁着雀跃的野心光彩,令人生寒。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后宫行礼。礼毕,御太和殿。请王公、文武百官各上表行庆贺礼。而如懿也要到皇太后宫行礼,礼毕再至皇帝前行礼。之后,海兰与纯贵妃携妃嫔众人及公主、福晋与内外命妇至翊坤宫内行礼。 而那一日,如懿见到了归宁观礼的和敬公主。一别数年,她出落成一个明艷照人的妇人,蒙古的水草丰美让她显得丰韵而娇艷,风沙的吹拂让她更添了一丝坚毅凛冽。她扬起美眸望着如懿,那目光无所顾忌地扫视在身上,终于沉沉道:“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后。直到皇阿玛下旨命我回来观礼之时,我都不能相信,总觉得是纯贵妃也好,嘉嫔也好,总轮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有些鄙夷,“凭什么呢?你配么?” 如懿对着她的视线静静回望,从容一笑嫣然无方:“公主觉得,皇子公主,皇上恩宠,乌拉那拉氏在满军旗中的根基,太后的默认,有这些东西在,本宫凭什么不能走到这个位置呢?”她看着和敬的容色稍稍迟疑,又道:“如果本宫是公主,可断断不会问出这样的话。公主不希望任何人坐上这个位置,无非是为着孝贤皇后。既然如此,公主就真得愿意让汉军旗的纯贵妃坐上来?还是让流着李朝血脉的嘉嫔坐上来?其实公主是明白的,除了本宫,任何人都是辱没了这个位置,也是辱没了孝贤皇后。” 和敬骄傲地仰起头:“我皇额娘是嫡后,我是嫡长公主,你不过是继后而已。民间继室入门,见嫡妻牌位要执妾礼,所以,无论如何,你是不能与我皇额娘比肩的。你坐在这个位置,同样也是辱没了我皇额娘。” 如懿笑意蔼蔼,不动声色地将气得脸色发青的容珮掩到身后:“公主这样说,那么任何人坐上来都是辱没。既然如此,公主也只能选一个不算太辱没的继母,譬如本宫。”她望着和敬年轻的面庞,仔细看着,真是肖似当年的孝贤皇后。“公主如今是蒙古王妃,一言一行,当为了蒙古安宁与富察氏的荣耀。那么,公主就应该明白,这两样东西不能只靠皇上的疼惜而获取。公主切记,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吧。” 第75页 如懿才说罢,便有执礼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边去,只余下和敬呆立当地,怔怔不言。 种种繁文缛节,让如懿在庄正之余,亦觉得疲累不堪。当夜,皇帝在养心殿设了洞房花烛,等候着她的到来。李玉一一给如懿介绍着皇帝的恩典,大红双喜,撒帐,子孙饽饽,一桩一件,都勾起了久远前的回忆。 可这些东西,上一世已有另一个男子珍而重之地给了她,而且是两次。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温然含笑,眉目澹澹。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周玄凌”三字,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好笑,匆忙下拜,称“皇上万安”。 这一切,终究都是她自己所求。 大婚之夜,在八月凛凛的秋风中过去。次日,便是立后之后嫔妃第一次合宫拜见。如懿按着时辰在翊坤宫与嫔妃们相见,众人亦矜守身份,越发早便候在了宫中。 因着是正日,如懿换了一身正红色龙凤勾莲暗花纱氅衣,发髻上多以纯金为饰,夹杂红宝,喜庆中不失华贵雍容。 彼时海兰这个愉贵妃与纯贵妃苏绿筠分列左右首的位置,海兰下首为舒妃意欢、炩嫔魏嬿婉、婉嫔陈婉茵、庆贵人陆缨络、秀常在,纯贵妃之下为嘉嫔金玉妍、玫嫔白蕊姬、晋贵人、平常在、揆常在及几个末位的答应。 新后的好日子,嫔妃们也个个穿得明艷秀丽,海兰却仍是一身宝蓝色绣兰草花样儿的时新宫装,绣色娇艷却并不算如何华贵。纯贵妃也不过是一身桔色七宝绣芍药玉堂春色氅衣,配着翠绿银丝嵌宝石福寿绵长佃子,有陪同着喜悦的得体,也是谦逊的退让。 嫔妃之中,唯有嘉嫔一身胭脂红缀绣八团簇牡丹氅衣,青云华髻上缀着点满满翠镶珊瑚金菱花并一对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簪,明艷华贵,直逼如懿。 如懿淡淡一瞥魏嬿婉,和颜悦色道:“今日妹妹们穿得倒都矜持了些,好在都是娇俏的模样,人年轻,便也不在乎是否大红大紫地穿了一身。” 话音刚落,众人已经悄悄笑了开去。如懿之言委实辛辣,不光是在说嘉嫔的僭越,亦是嘲笑她三十七岁的高龄。魏嬿婉立刻会意,温婉笑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之喜,臣妾等只是博皇后娘娘一笑罢了。只是嘉嫔姐姐的位份莫说红色,似乎连紫色都只能用绛紫、黛紫呢,也实在僭越得没边儿了。” 嘉嫔冷冷看她一身罗翠宫装清丽可人,笑容冷艷幽异:“炩嫔的位份与本宫不过是一般的,有什么脸面来嘲讽本宫? 说僭越,本宫倒不敢苟同,本宫只不过惦记着皇上说过,喜欢本宫穿红色而已。” 魏嬿婉并不退却,慢慢取了一枚樱桃吃了,轻轻笑道:“嘉嫔姐姐也知道,如今自己与妹妹是一般的人了?那么就该明白,皇上原来喜欢的,未必现在还喜欢。姐姐原来是嘉贵妃的时候,能穿红色,皇上才喜欢您穿红色;如今您只能穿偏紫,皇上就是喜欢,也只能喜欢您穿偏紫了。” 嘉嫔怒气顿生,转眼见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着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盖子,热气氤氲蒙上她姣美的脸:“皇后是新后,翊坤宫却是旧殿。臣妾记得当时皇上把翊坤宫给还是娴贵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为辅佐之意,请娘娘辅佐坤宁,原是副使的意思,怎么如今成了中宫之主,娘娘住的还是辅佐之殿呢?” 这话问得极犀利。如懿抿起唇角轻笑,带着一丝讥诮的眸光潋滟,“尊卑本来人心,不拘住在哪里。本宫是贵妃时,自然是辅佐坤宁;本宫是皇后时,便要辅佐皇上母仪天下。况且嘉嫔住着启祥宫,怎么却没给嘉嫔带来祥瑞,反而屡屡降位禁足呢?” 海兰拨着耳上翠绿的水玉滴坠子,亦是笑道:“皇后娘娘忘了,为着您的好日子,万国来朝,皇上已叫解了嘉嫔的禁足。否则今日,皇后娘娘哪里见得到嘉嫔呢。” 魏嬿婉随而浅浅一笑,柔柔道:“可不是么?再者,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住在哪里,都是皇上的正妻,咱们的主子娘娘。” 嘉嫔笑意幽微,微微侧首,满头珠翠,便曳过星灿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着纯贵妃道:“纯贵妃出身汉军旗,自然知道民间有这么个说法吧?续弦是不是?还是填房,继妻?”她甩起手里打银红络子的杏色手绢,笑道:“到底是续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样的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无人敢接了。如懿目光低垂看着嘉嫔,含笑道:“民间嫁娶,自然有民间的规矩。嘉嫔出身李朝番邦,怕是一时忘记了,本宫虽然是继后,自问不敢与孝贤皇后相较,但无论嫡妻还是续弦,都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嘉嫔一心羡慕民间的规矩,可曾想过以你的位份,在民间连通房都未必算得上?” 嘉嫔矍然变色,如秋日阴翳下的湖面:“皇后娘娘这样说,也不怕寒了其他姐妹们的心?” 不等旁人再说,素来不喜欢嘉嫔的意欢已然侧目道:“嘉嫔不必在此挑拨生事。咱们这些做妃嫔的只知道守着宫中的规矩,可不像嘉嫔一样自降身份,甘愿去羡慕民间的通房丫头!” 因着如懿而进了嫔位,又抚养着五阿哥的婉嫔亦道:“嘉嫔姐姐今日确乎僭越太过了,皇后娘娘虽然不计较,嘉嫔姐姐也该向皇后娘娘赔礼才是。” 第76页 魏嬿婉轻笑,脆生生道:“咱们说的也就罢了,婉嫔姐姐好歹养着五阿哥,嘉嫔就算不顾念旁人的情面,也该听听婉嫔姐姐的话。” 这就是威胁了。众人如此紧逼不放,嘉嫔纵然满脸恼怒,到底也不敢发作,只得起身草草行礼,勉强道:“臣妾失仪,请皇后娘娘莫怪。” 如懿看着她,和煦如春风:“嘉嫔失仪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本宫若是次次都怪,怎么怪得过来?可话说回来,本宫既是皇后,就该赏罚分明。嘉嫔回去便抄写十遍《内训》,以警己身吧。” 嘉嫔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怯怯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如懿笑着弹了弹金镶玉的护甲,和颜悦色:“容珮,把本宫备下的礼物赏给各宫吧。” 如是,嫔妃们又陪着如懿说笑了一会儿,便也散了。唯有海兰留了下来,如懿让移筝上了碗刚凉下的冰糖百合莲子羹,徐徐道:“嘉嫔不会心甘情愿地没落下去,而明年怎么说宫里也要进人了。你且告诉夏棠冬雪,将炩嫔的坐胎药换成真的一阵子,若是她中用有了身孕,留女不留男。” “姐姐是想让炩嫔有个公主,也好多些底气来对付嘉嫔?”海兰凝神一想,浅浅笑道:“我明白了。这些年她与我同住储秀宫,再没有生育,只怕她也会疑心。上次皇上还在我这里念叨,要给炩嫔指个新的去处,正好等她有了孩子再走。” “嗯,就……咸福宫吧。虽说配她的身份宫宇华丽了些,但离储秀宫近,你能看管着。”如懿沉吟道,“也不只是为了对付嘉嫔。我是想着,炩嫔再没个孩子,心性儿越发容易偏颇了。” 魏嬿婉这样的人,本就是心机深沉,越是一无所有,越有可能暗暗积蓄起自己的力量,绝地反击。与其让她一生无所出,还不如退一步,让她生不下皇子。 如懿封后,她的父亲讷尔布也被封为一等承恩公,母亲亦成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册封为后的第五日,入宫探望。一家团聚的时候不是没有过,算不上什么稀奇,只是从前到底比不上此刻的舒展畅意。 承恩公夫人絮絮叨叨而言,说得最多的便是觉得可惜,可惜岚楹年初就出嫁了。若是再等半年,皇后嫁妹,便绝不会仅仅是区区大理寺少卿之子。如懿却肃容相劝,乌拉那拉家已经足够惹人注目,若是讷里有出息便罢,若是没有出息,就安安分分地承袭爵位,不要强求富贵滔天。 册后大典的半个月后,皇帝便陪着新后如懿展谒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进香,游历名山大川。而除了如懿之外,所带的亦不过是海兰、意欢、魏嬿婉和几个孩子而已。宫中之事,则一应留给了纯贵妃料理。 那段时日,虽然皇帝在她的再三劝说下也会去宠幸旁人,每日晨光熹微时,却总是他们二人宁静相对,用早膳,看朝阳。 后宫的日子宁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风波却自皇帝忽然下旨出继永璜为履亲王允裪嗣孙而始,震荡着整个九月时节。 年初的时候,年迈的履亲王失了独子弘昆,当时还在丧期,皇帝一时未能决断。如今如懿封后,永璜这个半嫡子的身份也变得无比尴尬。照皇帝的意思,自然是希望嫡子继承皇位,所以他不希望永璜挡了真正嫡子的路。思来想去,只得忍痛割爱。 当然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在永璜看来,就是他的皇阿玛为了嫡子,毅然决然地捨弃了他。 唯一成年的皇长子出继非同小可,前朝以永璜的老师张廷玉为首,苦争不休。说到底不过是张廷玉无缘成为帝师,想要逼着皇帝收回成命罢了,甚至以辞官相胁。皇帝震怒,言此乃家事,痛斥张廷玉。 皇帝固执己见,永璜出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张廷玉见事已至此,也不顾永璜的颜面,急着匆匆地向皇帝奏请回乡。皇帝不禁动怒,斥责道:“试想你曾侍朕讲读,又曾为皇长子师傅,如今皇长子刚刚出继,你便告老还乡,乃漠然无情至此,尚有人心么?” 其实最漠然无情的何曾是张廷玉,分明就是皇帝自己罢了。可他急需找个人作筏子,来证明自己对永璜有多么爱子心重。可怜的老臣张廷玉便成了炮灰,遭此严斥惶惶不安,之后更是连先帝遗诏配享太庙的待遇也没了。自此,朝中张廷玉的势力,便被瓦解大半。 如懿这新后的位置,也因为孝贤皇后故去富察家独木难支,慧嫔母家根基浅薄早早衰落,张廷玉代表的老臣集团的瓦解,而变得分外稳固。前朝自此风平浪静,连西藏郡王珠尔墨特那木扎勒的叛乱亦很快被岳钟琪率兵入藏平定,成为云淡风轻之事。 皇帝可谓是踌躇满志,而为了安抚张廷玉所支持的富察氏,皇帝亦遥封晋贵人为晋嫔,以示恩遇隆宠,亦安了孝贤皇后母家之心。顺道,又将从前高晞月手上那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赐给了晋嫔——这,就是对富察氏的惩罚了。 这样的日子让如懿过得心安理得,而很快地,被换了真正的坐胎药的魏嬿婉,也在这年的年末有了孕事。她入宫多年,终于一朝有孕,其兴高采烈不亚于当年的意欢。皇帝虽称不上待她如何与众不同,到底这是有了孩子,便在如懿的建议下,准她生产之后搬去咸福宫为主位。 第77页 御驾在几天后回了宫中。皇帝以咸福宫需要修整为由,让魏嬿婉先回储秀宫直到生产。 转眼就是干隆十六年,前朝安静,西藏的骚乱也早已平定,皇帝以西北无忧,便更重视江南河务海防与官方戎政。皇帝的第一次南巡,从此而始。 第二十九章 南巡布局 按着皇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烟柔之地,随行的嫔妃除了皇后和得宠的舒妃,便以汉军旗出身的纯贵妃、玫嫔、婉嫔、庆贵人和李朝出身的嘉嫔陪伴。魏嬿婉因为有孕,不得不留在宫里。 除了嘉嫔也随行的事让他颇有微词,皇帝对太后的安排还算是满意,索性将六宫中事都託了仅剩的愉贵妃海兰照应。临行前,如懿去探望了魏嬿婉,彼时她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了,褪去了素日的奸诈算计,逐渐隆起的腹部显得她格外有一种初为人母的圆润美满。 如懿私下里嘱咐海兰:“孕中的那些禁忌不必叫她知晓得太多,只需为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安安分分地等着生产便是。” 海兰颔首道:“姐姐放心,告诉了她那些禁忌,难保有一天她就会用在旁人身上,徒生罪孽。” 如懿这才安心。 这一年的正月十三,皇帝便奉皇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清口。二月初八,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皇帝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三月,御驾到达杭州,观敷文书院,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何况是江南三月,柳绿烟蓝,动若莲步轻移,婀娜多姿;静如少女独处,裊裊婷婷,奼紫嫣红,浓淡相宜,就那样偎依在西湖的周围,晕染着,守望着西湖一湾碧水。 虽说江南盛景处处,都留下皇帝纵情浏览的足迹。然而,人后皇帝亦感嘆,虽然是春来万物生,自然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之美,但断桥残雪不能访见,曲院风荷亦是新叶青青,未见满池红艷擎出了。 如懿听闻,只是劝他:“世间美景,俱是皇上所有。正是因为欢喜皇上的到来,江南才不肯将四时盛景一一呈于皇上眼前,以求再幸之隆恩。” 皇上这才转遗憾为喜悦,握住她的手感慨:“虽是奉承,但如懿你说来,朕只觉得欢喜。” 这一夜本是宫中夜宴,皇帝陪着太后与诸位王公、嫔妃临酒西湖之上。亲贵们自然是携带福晋,相随而行;后妃亦是华衫彩服,带着年幼些的皇子公主们,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 人们挨次而入,列上珍馐佳肴,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莹莹的醇香琼浆,更要添一枝明艷似得,陪行的官员将侍奉的女子都换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软于烟罗。嫔妃们虽然出身汉军旗,却也不得不稍逊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嘆道:“皇额娘属意曲院美景,只是风荷未开,唯有绿叶初见,不能不引以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高龄还能一睹江南风光。哀家知道皇帝最爱苏堤春晓,可惜在咱们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难见曲院风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来了,荷叶都见着了,怎么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说罢,太后轻轻击掌,却见原本宁静的湖面上缓缓飘过碧绿的荷叶与粉红荷花。这样费尽心思,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成荷叶以假乱真,不过是为了衬出那两朵“别出心裁”的羽黄荷蕊罢了。 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只闻琵琶淙淙,莲曲软软,唱着女真人所作的一首《仙吕·太常引》:“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吴侬软语,唱罢收弦,庆贵人略带羞涩,止不住地兴奋雀跃,玫嫔眼底却是连一丝微澜也没有的平淡,如懿明了她的苦楚,目光往嘉嫔那里一引,两下里心照不宣。 皇帝亦不觉赞嘆,侧身向如懿道:“词应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这些也就罢了,只这曲子选的格外有心。” 如懿轻轻侧首,牵动耳边珠络玲珑:“奥敦周卿的词自是好的,这样的景致里唱起来让人格外沉醉。只是此时未曾下雨,否则上一阙‘湖水湖烟,画船款棹,妙舞轻讴’,更有动人心处。”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手:“皇后好看元杂剧。奥敦周卿虽好,可朕心中,元曲万千,亦不及白朴一句‘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如懿含羞亦含笑,与他十指交握。可皇帝心里,这一曲《墙头马上》再好,也终归是旧事了。他可以记十年,记二十年,可二十年之后呢?不过是浮生一梦,岁月匆匆。 太后转首笑道:“皇帝是在与皇后品评么?如何?” 皇帝回神,举杯相敬,道:“皇额娘又为儿子准备了新人么?” 太后笑着摇首,招手唤荷花中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么?”她的目光在如懿面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一般,“宫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埋怨哀家不顾她这个皇后的辛劳了。” 第78页 如懿弯眉笑得得体:“皇额娘说笑了,多了新的妹妹,儿臣只会觉得又热闹了,怎么会嫌辛劳呢?况宫中的老人儿都熟悉皇上的脾气秉性,伺候起来比新人还妥当呢。”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看着玫嫔与庆贵人走近。嘉嫔忍不住嘲笑一声旧瓶装新酒,纯贵妃给面子地抬举两句,皇帝却是在意料之外,颇为惊讶。 庆贵人入宫在干隆四年,那还是璟嬆出生那年的事了。如懿记得那时的陆缨络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才十五岁,温顺木讷,不过一年便失了皇上的宠爱,又无子嗣,这几年越发连婉嫔都不如了。 当夜,侍寝的不必说,自然成了庆贵人。此后,皇帝身边便是庆贵人与意欢陪着的时候多些。待得御驾离开杭州之时,皇帝已晋陆缨络为庆嫔,颇加恩幸。 离开杭州,御驾便从江宁绕道祭祀明太祖陵,且在太祖陵前阅兵扬威。皇帝为解太后枯闷,亲自陪着皇太后到江宁制造机房观织,又命江宁织造赶制皇太后六十寿辰所用的布料,以讨皇太后的欢心。 江宁原是六朝古都,彼时金陵王气已收,更添了几许秦淮柔媚,引得皇帝驻足了好些日子。 这一日午膳刚毕,皇帝由江宁一带的官员陪着赏玩了玄武湖与莫愁湖,便留了一众嫔妃在行宫中歇息。和宁公主璟娢日前受了些风雨气,意欢成日家要陪着,如懿长日无聊,便哄睡了永珑,给璟嬆布置了针凿与诗书的功课,方去行宫的西暖阁里看永瑾。 其时风光晴丽,行宫又驻在栖霞山上,风景秀美乃是一绝。西暖阁半开了朱红长窗,永瑾便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绣波涛云纹的薄缎长袍坐在长窗下,手捧了一卷汉乐府诗集,对着满山灼灼桃花朗朗吟诵:“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如懿一时恍惚。或许是因为永瑾的童年与少年里都只是个普通的阿哥吧,他不必去学永璜的韬光养晦,也不必去学永琏处处争强好胜,皇帝像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疼爱他。因而,今年十五岁的永瑾生得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永远是那么疏朗安和,清逸卓绝。 “额娘怎么来了?”永瑾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到来,屈膝下拜:“儿子给额娘请安。” 如懿回神和蔼一笑,倾身扶他起来,打量着道:“永珑好不容易睡了,额娘想着你素来不爱歇午觉,便过来看看你。你是长身子的时候了,每隔几日见你,额娘便觉得你高了些。这些日子你皇阿玛可问过你的课业?” “昨日刚问过了。皇阿玛夸儿子聪慧灵透,博闻强记,只是于政务上不够用心。”永瑾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儿子还年轻,不到插手前朝政务的时候呢。” 如懿心内喟嘆,她是把个聪明的儿子养成逍遥王爷了。有些事勉强为之亦是不美,她掸一掸永瑾肩膀上的些微尘埃,静静道:“你是嫡子,你皇阿玛自然重视你。既然他说你对政务不够用心,那你以后就多用些心。诸位皇子中,你大哥已经出继为履亲王嗣孙,就你与你三哥还年长些,哪怕只是帮帮你皇阿玛,让他少些劳累,那也是你们的孝心。” 永瑾听话地点点头,只是眼中并不十分在意如懿的弦外之音,“额娘教诲,儿子明白了。” 如懿微微一嘆,道是:“这也罢了。只你还觉得自己年轻,可你这年纪时,你皇阿玛已经娶了嫡福晋,大阿哥都出生了。”所谓的嫡福晋也就是孝贤皇后,不过如懿没有直接挑明。大清的阿哥们大多是先纳了侧福晋庶福晋格格侍妾等,才会娶嫡福晋。这也就意味着孝贤皇后入府时,宝亲王府已经不止一个女人了。 永瑾听出了她的意思,垂首微红了脸道:“这……这样的事,额娘做主就是了。额娘喜欢的,儿子也都喜欢。” 如懿轻轻一嗤:“额娘是要为你挑选,可最终做主的还应该是你,毕竟,那是要与你携手一生的人。你只说了,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永瑾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侧首望向窗外桃红柳绿,低吟道:“儿子……喜欢沉静温婉的女子,如萼华绿梅,美玉翡翠,低眉颔首间,自有动人心处。”他顿了顿,余光瞥一眼如懿,“……就像,额娘这样。皇阿玛常说,他与额娘是墙头马上遥相……” “永瑾。”如懿不留痕迹地打断他,笑容微敛,“你的盼望,额娘明白了。不过墙头马上的寓意太苦太难,就像过去,额娘与你皇阿玛所走过的路。额娘更希望,你能与你未来的福晋‘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永瑾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不过很快郑重其事道:“儿子明白,是儿子失言了。” 如懿这才舒然一笑,“你的事了结,就该到璟嬆了。说起来她也十二……”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移筝进门来屈膝道:“奴婢见过四阿哥。皇后娘娘,玫嫔小主已经到了,正在东暖阁候着。” 如懿微一沉吟,“本宫知道了。”她看向永瑾,“你接着读书吧,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伺候你的人,要时常备着雪梨汤给你润喉。晚膳你皇阿玛要过来一起用,额娘要回去准备,你记得早些过来。” 第79页 “额娘辛苦,儿子恭送额娘。” 如懿盈盈转身,搭着移筝的手缓缓出去了。身后仍是那明朗嘉和的声音响起,直到走得远了,如懿方才凛了凛眸,对移筝道:“永瑾这孩子如霁月光风,他根本不知道,今夜这一顿晚膳会发生什么事。” “娘娘所谋之事,也是为着阿哥们与公主,四阿哥当能体谅。” “呵,本宫哪里有那样高尚。”如懿冷冷一笑,眼中有一丝嘲弄闪过,那声音犹如来自阿鼻地狱:“本宫最是自私不过的人——本宫所谋,说到底,不过是为着自己罢了。” 至夜,皇帝负手进来时如懿刚刚摆上了一盅飞龙汤在桌上,几样冷食已上。如懿对着那抹湖蓝团墨的身影缓缓屈膝,衣摆上的金色流苏款款漾漾垂落,行礼如仪。 皇帝立时扶了她起来,蹙眉道:“移筝和容珮呢?这起子奴才,怎么做事的,竟叫你亲自来做这些事?” 如懿和婉轻笑:“皇上来这里,就是为咱们一家人共叙天伦之乐,臣妾这个做妻子的,洗手作羹汤也不能了么?” “皇后此言,甚合朕心。”皇帝转怒为喜,伸手去掀开盖子,不由道:“好香!怎么不见永瑾和璟嬆?就是永珑也不在。” 如懿笑吟吟应:“永瑾怕夜里奴才们不经心,亲自去接他妹妹了。永珑小孩子家家的,玩儿心还重,乳母还陪着玩儿呢。江太医还不许他吃大人的饮食,只让用些熬得软烂的鸡肉粥,再就是用鸡蛋佐着几样切得仔细的清淡菜蔬。皇上不爱吃鸡蛋,臣妾就叫乳母在暖阁里摆了一桌。”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怎么能少了永珑呢?朕不爱吃鸡蛋,不动筷子就是了,可别委屈了他可怜巴巴的,孤孤单单的。”皇帝乜了李玉一眼,淡淡道:“你去暖阁里接永珑出来,叫人把永珑的吃食也带出来。” “这也罢了。”如懿亲自为皇帝安箸,“皇上先坐下歇歇,臣妾去看看永瑾和璟嬆怎么还没……” “皇后娘娘,不好了!”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三宝的惊呼,皇帝刚皱眉欲问,便见三宝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也顾不上给皇帝问安,气喘吁吁道:“皇上、皇后娘娘,有、有刺客!” 第三十章 金消玉碎 如懿和皇帝带着一群人到行宫的百芳园附近,是在一炷香之后,百芳园内外已经被御前侍卫围得水泄不通,凌云彻亲自带了一队人守在永瑾和璟嬆周围。永瑾虽然没经历这种事,但仍强自镇定地安抚着璟嬆,璟嬆亦已安稳下来,只是暗暗揪紧了手绢。 帝后驾到,人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如懿移步上前,一把握住璟嬆缩在袖子里的手,只摸到一手冰凉的虚汗,她侧首问凌云彻道:“这是怎么回事?行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皇帝沉着脸点了点头,凌云彻这才禀报导:“奴才该死,让皇上与皇后娘娘受惊了。方才是奴才领人在此地附近巡视,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呼叫‘有刺客’,奴才等到了此处,方见四阿哥与和安公主在此,而有一个黑影翻墙出了百芳园,想必是那刺客见奴才等来得及时,便逃走了。” 皇帝惊怒交加:“行宫守卫森严,竟敢有刺客闯入,实在是笑话!”他转向永瑾,眉心深锁,“永瑾,你来告诉朕,你们刚才看见了什么?” 永瑾恭顺地拱了拱手,沉吟道:“回皇阿玛的话,方才儿臣经百芳园去往晴彩阁接四妹妹用晚膳,回来时却听见花丛里传来布料撕裂的刺啦声,随后便有一个黑影快速闪过。儿臣的两个贴身侍卫立刻上前追赶,与那黑衣人游斗了片刻。四妹妹的宫女吓了一跳呼喊出来,凌侍卫听见响动赶来,那人见事不好,才翻墙跑了。” “无用!你们便叫他这样跑了?”皇帝厉声呵斥凌云彻,心中有不安的涟漪翻腾而起,问凌云彻:“刺客往哪个方向跑了?你们怎么不追?” 凌云彻再磕了个头,压低声音道:“皇上息怒!刺客受了伤,跑不远,奴才等已经寻着血迹去追了,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挑眉问道。 “只是……那刺客消失的方向……”凌云彻为难地觑着皇帝的脸色,迟疑着道:“……是嘉嫔娘娘的……馥玉轩,奴才惶恐,后妃居所,无皇上口谕,奴才不敢擅入,只好将馥玉轩团团围住,只等皇上下旨。” 夜色深沉,百芳园内连一声虫鸣也不闻。皇帝周身的威压仿佛一张黏腻的透明的蛛网,死死覆在屏息以待的众人身上,细密密难以动弹。如懿拉一拉永瑾绣着云纹的衣袖,悄声道:“去将璟嬆送去额娘的寝宫,这里一切有你皇阿玛做主。” 永瑾与璟嬆知道事涉嘉嫔,他们不宜在场,遂联袂跪安。几乎就是永瑾和璟嬆刚踏出百芳园的一瞬,皇帝终于无所顾忌,缓缓吐出一字,目光中再无半丝温情,“搜!” 一个字的命令往往最可怕,如懿望着一步之遥的皇帝,一身松石蓝刻丝暗金柏纹的长袍,只用明黄带子松松系住,越发长身如岩下松,优雅中不失赫赫之气。然而他的面色却如那松石蓝的缎子,暗沉沉地发闷。 第80页 如懿明白他是怎么想的,馥玉轩再怎么说也是后妃居所,没理由谁都发现不了那刺客。而百芳园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馥玉轩里的人却安然不动,连个来询问的太监也没有,多半有鬼。 凌云彻答应着,领着一队蓝翎侍卫往馥玉轩而去。皇帝提步欲紧随其后,李玉连忙跪下,高声道:“皇上,请您保重龙体,为圣驾安危,您还是移驾回福绥馆吧。” 福绥馆是皇帝的住处,相较于此处防卫自然更加严密周详,如懿紧紧挽住皇帝的手臂,丝毫不顾团龙袍袖上突兀的金丝线硌得她掌心微痛,亦忧心忡忡道:“李玉说得对。皇上,凌侍卫已经过去了,臣妾陪您回福绥馆吧。”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御前侍卫亦齐声高呼:“请皇上移驾!” 皇帝负手而立,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难看的苍白,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区区一个刺客,难道朕这些御前侍卫都是浆糊吗?朕偏偏要去看一看,这馥玉轩到底有什么名堂?李玉,带路!” 馥玉轩在行宫之中只算是一处不大的轩馆,但轩如其名,因着靠近百芳园,这里花草繁盛,林木扶疏,房檐外墙上皆爬满了青碧莹莹的爬山虎,远远望去犹如一块硕大的玉石穿凿,而馥郁芬芳出于其间也。 凌云彻已在门外安排妥当,说也奇怪,门外连个守门的太监也没有,见皇帝来了,他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只见馥玉轩内寂静得很,只有两个宫女守在嘉嫔居住的暖阁门口,其中一个便是嘉嫔如今最倚重的丽心。 见皇帝来势汹汹,丽心等人都唬了一跳,慌里慌张地磕头道:“皇上万安。”她的声音特地拔高了许多,就好像刻意提醒谁知道一般,欲盖弥彰。 皇帝愈加蹙眉,抬抬手命凌云彻将丽心几个捂了嘴押在廊下,再叫侍卫退后,只让李玉领路,与如懿并肩进去。行宫里毕竟不比启祥宫那样繁华,转过一架海棠晓月琉璃大屏风便是花厅,再往里方是暖阁的卧房。 卧房的门紧紧闭着,隐隐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传出来。皇帝扬一扬脸,李玉领命上前悄没声儿地嵌了个门缝儿,里面的人声忽然拔高了一度,是个声腔奇特的男人:“……奴才受命于王爷,传书于娘娘,如今惊动御前侍卫,奴才万不敢让娘娘费心,惟愿一死以酬王恩!” 李玉一听这话,急忙踹门进去,只见一黑衣男子已手执一把匕首在颈间深深滑下,登时血溅三尺,一命呜呼!紧随皇帝身后的如懿吓得尖叫起来,再看嘉嫔亦浑身浴血一般,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竹筒,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见到皇帝进来,竟连行礼都忘了。 “嘉嫔。”皇帝的眼睛只盯着地上蜿蜒的鲜血,他的声音清冷如寒冰:“恬不知耻,私通番邦,罔顾人伦,行刺嫡子嫡女,条条都是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大罪。嘉嫔,朕真得是很好奇,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子一一犯下这样的罪过?” 皇帝的暴怒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玉妍面上,顿时起了五个血红指印,肿得高高。嘉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紧紧抱住皇帝的双腿辩白道:“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出身李朝,这个人……他只是给臣妾来送家书的!臣妾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刺客!”她想起什么一般,忽然指着如懿悽厉地喊道:“是你对不对?是你陷害我!皇上,臣妾冤枉啊!” 如懿不留痕迹地退了一步,抚着心口道:“嘉嫔这话,本宫实在不敢苟同!按理说你是李朝贡女出身,这些年来与母族往来书信,皇上是恩准了可以随时收送,何须让人这般偷偷摸摸地送来?”她乜一眼黑衣人的尸体,凉凉道:“难不成这信写了什么不能过明路的话?” “那刺客临死前说的分明是为李朝王爷送信,而非嘉嫔母族。”皇帝眉心骤紧,眼眸暗沉。如懿伴随皇帝多年,知他越是极为愤怒,越是强装冷静,“那位李朝王爷与你男女有别,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后宫嫔妃该守的规矩么?” 语涉李朝王爷,嘉嫔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慌忙道:“此事与王爷无关!皇上,王爷……王爷只是代替臣妾母族致信问候,并无不妥当之处啊!都是这奴才不懂行宫的规矩,未及禀报就进来送信,才惊扰了……” “是么?”皇帝轻蔑地一笑,示意李玉上前噼手夺过嘉嫔手中的竹筒,从中取出一封书信来交与皇帝,皇帝展信一看,只见开头的“玉妍”二字便已怒火中烧,“并无不妥?你身为朕的嫔妃,他却直呼你为玉妍,这叫妥当么?他倒是当真为你筹谋,竟让你想法子叫永珹去做孝贤皇后的嗣子!你这是打量着让儿子成了元后嫡子,朕就能叫他当了太子么?真是痴心妄想!” 玉妍吓得瞪大了眼睛,连连道:“皇上息怒!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这封信臣妾还不曾看过,如何能得知王爷怎样称呼臣妾呢?”她满脸泪水,失声唤道,“况且,便是王爷说了要出继永珹为孝贤皇后嗣子,也不算全错!到底,到底孝贤皇后在时,也是极喜爱永珹,日日抱在跟前的!王爷也只是念着孝贤皇后……念着来日孝贤皇后灵前,也可有人祭祀供奉!” 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皇帝愈燃愈烈的怒气:“荒谬!孝贤皇后是元后,她的灵前自有朕所有的皇子公主去祭祀供奉。再者,如今永珹的额娘是婉嫔,哪里轮得到你置喙出继之事?”皇帝气得目毗尽裂,“朕宠爱你多年,如今想来当真觉得噁心!你说李朝王爷没错,好,那你嫁入宝亲王府之前与李朝王爷是什么关系,入宫之后又是怎样与他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嘉嫔,你敢说吗?” 第81页 恍如被利剑戳穿了身体,嘉嫔像一个被风吹落的稻草人,顿时瘫倒在地:“臣妾……臣妾冤枉!臣妾与王爷是表兄妹,王爷是李朝人,不懂礼数,对臣妾的称呼或有不妥之处,但断无私情!皇上……求您相信臣妾……” “皇上,李朝一向遵守儒法,男女之防比咱们满人还要严苛,嘉嫔说李朝王爷不懂礼数,臣妾实在不能理解。”如懿屈膝颔首,端着皇后的持重恭肃,“嘉嫔言行失德,秽乱后宫,是臣妾管教无方。然此事涉及李朝王爷,还请皇上做主。” 一个“秽乱后宫”的绿帽子扣下来,皇帝目眦尽裂,脸上的肌肉悚然抽搐,暴怒不已。他一把揪住嘉嫔的头发将她拖倒在地,眼里沁出鲜红的血丝,神色骇人:“贝戋/人!自己不过是一件贡品,竟敢背叛朕!” 嘉嫔像是不可置信,茫然地睁大了眼,睁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喃喃道:“贡品?皇上,您说什么贡品,是臣妾听错了,是不是?” 皇帝冷冷地踢开她抱着自己双腿的手,像踢开一块残破的抹布,嫌恶地将一串红玛瑙手钏摔在地上,冷冷道:“那贼子真是一心念着你,连他父王的爱物都送给你!可惜,当年他也就像送这串玛瑙一样,把你这个贡品送来给朕!” 须臾的静默,静得如死亡一般。 一声悽厉的呼号最后划破了这静默,如同泣血的杜鹃一般,耗尽心力,悲鸣不已。 皇帝的言语失去了所有的温情与顾念,揭破了所有事实与真相,冰得疹人:“李玉,传旨六宫。嘉嫔忤逆犯上,觊觎太子之位,着贬为庶人,打入冷宫,非死不得出!”皇帝再未看玉妍一眼,以决绝的姿态背身道:“李玉!即刻送她回京城,朕再不想见她!” 金氏突如其来地被贬为庶人,是太后与随行嫔妃都始料未及的。然而就在她事发当日,一件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同时传来:颇得恩宠的庆嫔于月事期间喝下了玫嫔送去的牛膝草乌汤,血崩不止,下红如注,虽救回了一条性命,但此生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本就因金氏之事心情不佳,初初听闻更是雷霆之怒。还不等皇帝下旨处置,便传来玫嫔悬樑自缢未遂的消息,幸而她的侍女俗云发现得早。俗云还在玫嫔房间里找到一封遗书,上面写着金氏以她家人性命威胁她谋害庆嫔,不料金氏被贬时庆嫔已经喝下了牛膝草,她不堪内心煎熬,决计自戕谢罪。遗书之中,还提了些许当年自己与仪嫔的孩子被害,也有金氏的参与。 虽说皇帝也知道庆嫔是太后的棋子,想利用玫嫔下手,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一番波折,他更没想到,金氏会在背后做了这么些阴毒之事,而他却浑然不知。他转念一想,既然已借了玫嫔的手,又让金氏成了幕后黑手,反而更能给太后一个绝佳理由。 因此上,皇帝下旨,念她也是受人所威胁,伺候皇帝多年,又有过一个孩子的份儿上,降为答应,发落去热河行宫终老,永不得回宫。末了,还说这是为着太后六十大寿,给太后积福,足足是要膈应死了人。 出了一趟宫,便发落了两个嫔妃,绝孕了一个嫔妃,皇帝与太后再没有心情四处游玩,成日里在御船上闷着。四月过江宁后,御驾便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又到泰山岳庙敬香,五月初四方才回到宫中。 回京后第一件事,如懿便是去了储秀宫看了海兰与魏嬿婉。彼时永琪亦在海兰身边陪着说话,海兰素来装扮简素,身上是七成新的藕丝穿暗花流云纹蹙银线杀衫,云鬓上略微点缀些六角蓝银珠花,唯有侧鬓上那支双尾攒珠通玉凤钗以示贵妃之尊。魏嬿婉却是富态了许多,八个多月的身子愈发让她的身子显得笨重不堪,如懿便也不想让她多劳动,问候了几句便走了。 金氏与玫答应的事老早传到了宫里,金氏在冷宫是无人理她,而玫答应动身去热河行宫,也不过这一两日了。 她离开时,是一个冷清的傍晚,不过只有一辆乌篷马车,一个宫女俗云随身侍奉,凄凉无限。如懿站在宫门边上,望向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马车走到她身边,三宝上前去给驾车的侍卫塞了一个荷包,才换得玫答应下车来说几句话。 她一身素服,浑身上下无一饰物,却格外透出一股娴静宜雅。如懿忽然想起,是否她当年刚刚入宫,信手弹一曲琵琶无人聆听的时候,反而更加闲适安逸些? “辛苦皇后娘娘了,还来送一送我。”玫答应的声音柔和而宁静,“不知怎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觉得当年的娴贵妃也好,如今的皇后娘娘也好,举手投足都未有分毫改变,偏偏这样的你,我也厌恶不起来。” 如懿轻轻一嗤,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怎么敢变呢?本宫一时一刻变得软弱,变得不像自己,都走不到今日。你不厌恶本宫,那是因为本宫会利用你,却不曾欺骗你。” “是啊,利用。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个不得宠的弃子,被太后利用或者是你利用,并没有什么区别。一颗棋子,能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否则它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不是么?”玫答应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况且,从高晞月,到先皇后,再到金玉妍,只要能够为我的孩子报仇,我便无所畏惧——皇后娘娘,我该感谢你的,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在永和宫里,是你推开了我的门,你告诉我我生了一个小公主,她长得和我一样漂亮。” 第82页 玫答应痴痴地看着远方,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唯有眼中的泪越蓄越满,终于从长长的睫毛落下一滴泪珠,清澈如同朝露,转瞬消失不见。如懿静静相望,和声道:“热河行宫那里本宫已经打点妥当了,不会有人为难你,你的家人更无需担心,不用你说皇上也会安抚他们。你的孩子,本宫也选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儿超度了孩子,到时候与你合葬,让你们母子地下相见,再不用生死相离了。”她挥挥手,示意移筝上前,将一个瓷瓶交与玫答应,“江与彬已经告诉本宫了,你的身子……这药算是本宫的一番心意,对你有些用处,放心,没毒。” 玫答应的眼睛睁得极大,青灰色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而洇出病态的潮红,衬着盛妆胭脂柔丽如霞光的红晕,一双占漆黑眸烧着余烬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颓然一笑:“我的身子已经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不过我会熬着,总要比金玉妍活得久些,我才甘心。皇后娘娘,等金玉妍死的时候,请您务必给我一个消息。” 如懿转身,别过脸道:“本宫记着了。能离开这个紫禁城不是什么坏事,你,一路好走。” 马车辘辘远走,偌大的紫禁城里,一个伤心的故事落下重点。只是这宫里的伤心何曾断绝,每一个嫔妃,都曾在妙龄时进了这个围城,然而终究年华会老,容貌会朽,情爱会转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第三十一章 永瑄出生 玫答应并没有等太久。 金氏的事传到李朝,李朝王爷虽然不知就里,但生怕被皇帝责怪,巴巴儿拨了多少女孩子过来,只说是打发给宫里伺候的,孰料正触了皇帝的逆鳞,一封国书发过去,斥责李朝王爷是暗讽皇帝贪图美色,大逆不道。 本来上次逼死发妻之事后,李朝王室已经式微,朝政受世家与两班贵族把持。皇帝国书一到,昔日来朝的副使崔镇便趁机联合贵族,以李朝王爷并非明君为由逼其退位,皇帝亦授命使臣从旁挑拨。迫不得已,李朝王爷只得下罪己诏,匆匆让位于王弟李晖。李晖继位后,即刻封旧王为庆成君,并清算庆成君诸过,流放边地。 七月初,李朝新王李晖以为金氏触忤皇帝一事赎罪为由,派遣使臣入京朝拜,随行的除了大批贡品,还有一位两班贵族之女宋氏。这一次皇帝当然没有怪罪,封了宋氏为贵人。这样,也不算太拂了李朝的面子,也是定了他们的心。 与这位宋贵人一同而来的,还有李朝庆成君暴毙的消息。如懿命人传给了冷宫里的金氏,于是两日后,冷宫里便来传,说金氏已经前一夜过世。 皇帝听闻,只是嗤之以鼻:“她倒是痴情,庆成君刚死,她就忍不住殉情去了,朕便叫她挫骨扬灰,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皇帝说到做到,当即命人火化了金氏的尸体,撒去乱葬岗,无碑无坟。那一位宋贵人,更是因为皇帝没来由地厌恶,承宠才三日便被送去了圆明园养着。 这些消息,如懿都着人告诉了远在热河行宫的玫答应。于是不过半月的功夫,热河行宫的玫答应也重病殁了。因是戴罪之身,她的丧礼办得草草,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更没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还了母家。皇帝不过问,太后亦当没有这个人,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玫答应白蕊姬,连嫔妃的言谈之间,也自觉地掩过了这个人存在的痕迹。 对如懿而言,这未尝不是好事。她悄悄命人将白蕊姬与她的孩儿合葬,算是安慰她一番慈母之心。 又是一年七月十五,炩嫔魏嬿婉生下了皇帝第七女,和硕和荣公主璟媛。因为只是个公主,生辰又与九阿哥永璇在同一日,皇帝不免想起令他厌恶的金氏,遂只是一道口谕叫魏嬿婉做了启祥宫的主位,并无晋封。 魏嬿婉纵然不高兴,可也只敢在背后委屈两句,皇帝旨意在先,如懿与海兰也无他法。不过魏嬿婉这几年也算得宠,如今有了孩子,宫中有的是人巴结,连太后也赏了一支千年紫参下来给她养身子。 后宫里的热闹总是暂时的,皇帝坐在万人之巅,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有那么三百五十九日是忙而累的。自从七月河南阳武十三堡黄河决口之后,皇帝便重新起用备受贬斥的高斌赴河南办阳武河工。这似乎意味着高氏家族的复恩之兆,高斌自然是尽心竭力去办这一桩河南阳武黄河决口合龙的辛苦差事。 前朝的事错综复杂,而已经不惑之年的皇帝更加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不光是精力,亦是肉体的颓靡。他进后宫的日子开始减少,可就是一月里仅有的那么些在后宫的日子,他也常常是未能尽兴开怀的。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九月初,如懿的再一次怀孕让皇帝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似乎找到了证据,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他并没有老去,他还正当盛年,他还将有许多许多阿哥和公主承欢膝下。 虽然如懿不是第一次生产,但比起永瑾与永珑,这个孩子更算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史书载,商纣王与兄长子启、中衍一母所生,只因其母生育子启和中衍时还是妾,后来成为正妻后才生下纣王,纣王因此才越过兄长继位为王。也正因如此,皇帝和太后对如懿腹中孩儿的重视远胜从前。 为此,如懿只觉得隐隐不安。永瑾素来无心于皇位,也就罢了,永珑出生时皇帝对他的期许不同寻常,如今他还小,可若是等到长大了,当真都成了储君人选,如懿只怕生出兄弟阋墙之祸。 第83页 可眼下论这些事总无头绪,总要等到十年之后,才说得起储君之事。到时他们兄弟孰优孰劣,也说不准呢。她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海兰和意欢结伴来看望如懿时,如懿正倚在长窗下的九枝梅花塌上,盖着一床麒麟同春的水红锦被,看着菱枝领着小宫女们在庭院里收拾花草。 各宫嫔妃都来贺喜过,包括刚出月的魏嬿婉,连太后也亲自来看望祝贺了。如懿应付得多了,也有些疲乏。用过午膳,也许是有孕的缘故,总是懒怠动弹。宫人们虽都在外头忙活,但个个屏气吸声的,一丁儿点声音都没有,生怕惊扰了她静养。于是,翊坤宫中也就静得如千年的古剎,带着淡淡的香菸缭绕的气息,静而安稳。 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凌霄绕墙”的霞影纱,在寂寞的秋末时节看来,外头枯凉的景色也被笼罩在一层赤影缭绕之间,看得人的眼也觉得热烈喜庆。 海兰比意欢早跨进一步,在如懿身边坐下,执了如懿的打趣笑道:“姐姐这都是第四回了,皇上反而失了深沉,我瞧着比生四阿哥那回还高兴。” 意欢忙笑道:“如今是皇后娘娘有孕,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到底是娘娘有福气,这不,有了四阿哥、和安公主、十阿哥还不够,观音娘娘又送子来了。”她这样说着,眼眶不觉湿润了:“不像臣妾,至今得一个璟娢陪伴也尽够了……皇后娘娘别嫌咱们来得最晚。一大早人来人往的,人多了都是应酬的话,咱们反而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这么些年来,意欢终究是子嗣艰难,原来得一个和宁公主已经是意外之喜,皇上在公主有孕之后更加防备着,她也难有身孕。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一盘花籽香荷包,打开抖出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十分精巧可爱。 意欢含笑道:“这还是臣妾入宫的时候家中的陪嫁,想来想去,送给皇后娘娘最合适了。” 海兰笑着看她:“你轻易可不送礼,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如懿也不推却,却扬手叫移筝进来,捧出一个羊脂玉螭金璎珞项圈,失笑道:“意欢的礼,本宫是必要收下的,不过有来有往,一晃璟娢也九岁了,过几年就要定下亲事,本宫就占个先,把这项圈给咱们璟娢添妆了,可不许推脱。” 意欢笑着道:“皇后娘娘给璟娢的礼物,臣妾怎么能推脱呢?”说着左右打量了一番,眉眼间忽多了几分鄙夷之色,“那尊白玉观音臣妾在炩嫔宫里看过,怎么送来了这里?臣妾记得还是皇上赏的,可也没给她送个阿哥,如今皇后娘娘的孩子必定是阿哥无疑,她送这个大不吉祥!” 海兰从藕荷色缎彩绣折枝藤萝纹衣的纽子上解下闪色销金绢子扬了扬,淡淡地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左右姐姐若不喜欢,封起来放在库房也就是了。” 她唤过叶心,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垫着青紫色缎面,内中放着两个杏黄色的肚兜,一者是玉堂富贵,一者是瑞鹊衔花,还坠着攒心梅花和蝉通天意的串珠络子,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如懿拣了一个玉堂富贵的同心方胜杏黄肚兜,含笑道:“妹妹这礼,真是送在人心尖儿上了。意欢的礼是给我的,海兰你的礼是给孩子的,至于那些没送在心尖儿上的礼,我也不在意,放在哪处都一样。” 意欢和海兰听了,这才罢了。于是聊起养儿养女的话来,细细碎碎又是一大篇,直到晚膳时分,才各自回宫去。 翊坤宫中一团喜庆,中宫有喜,那是最大的喜事,远胜于如懿怀永瑾那时候。皇帝择了良辰吉日祭告奉先殿,连太后也颇为欣慰:“自从孝贤皇后夭折两子,中宫新立,也是该再添位皇子了。” 如懿的有孕,不光是翊坤宫的荣宠,也为如懿麾下的其他人带来了浩荡君恩。皇帝除了每日去陪如懿用膳,平日里便就近只歇在意欢或魏嬿婉处。西六宫的春风雨露让人欣羡,但因为意欢的缘故,太后也并不多加过问,只是偶尔旁敲侧击地说两句:“日久见人心,伺候皇帝的人还是要沉稳些的好。”言外之意是让皇帝也去翻一翻庆嫔婉嫔等人的牌子。 不久之后,皇帝便开始了一次隆而重之的选秀。三年一次的选秀是祖宗成例,可是皇帝登基后一直励精图治,将心思放在前朝,且又有从宫女或各府选取妙龄女子为嫔妃的途径,所以一直未曾好好选秀过一次。如今乍然提出,只说是以太后六旬万寿之名选取秀女侍奉宫中,太后虽然惊愕,但毕竟去了玫答应和金氏,前番宋贵人在圆明园不见天颜,宫中只几个老人儿侍奉也很不成样子,便也由着皇帝的性子张罗起来。 太后年迈精力不济,如懿又怀着孩子不便出面,便由内务府和礼部操办此事。太后寿辰之前,皇帝亲自选了巡抚鄂舜之女西林觉罗氏为禧常在,都统纳亲之女巴林氏为颖贵人,拜唐阿佛音之女林氏为恭常在,德穆齐塞音察克之女拜尔果斯氏为恪常在。 皇帝不久前才刚在前朝平定西藏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叛乱之事,如今准格尔内讧,正在蠢蠢欲动,为着安抚满蒙尤其是蒙古各部,皇帝此次所选多为满蒙亲贵之女。 如懿在皇帝处看到入选秀女的名单时,淡淡笑道:“皇上虽说只选了四个,但人多是非也多,这样四角齐全也很好。” 第84页 皇帝笑道:“皇后最懂朕的心思。朕想过了,你有着身孕,宫里忽然多了这四个人已经辛苦,况且外面的新人,也不知道脾气秉性如何。” 如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轻笑道:“皇上亲选的人,自然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儿了。咱们满蒙亲贵之女大多活泼豪爽,臣妾倒是极喜欢这样的性情。” 皇帝将内务府定好的封号给了如懿看,道:“西林觉罗氏是满军旗,林氏虽然是汉军旗的,但她阿玛拜唐阿佛音是蒙军旗的,拜尔果斯氏和巴林氏也都是蒙军旗的。皇后看看,宫室该如何安排?” 这些人如懿自然是一一知道的,尤其是颖贵人巴林氏。若说从前她对意欢是同情,那对巴林氏就是由衷地喜爱。加之她后来是深得宠爱的,为人倒也算刚正,是值得结交之人。 想到这里,如懿便如数家珍:“自从高氏去了,咸福宫就一直空着,倒也可惜。余下景仁宫只有婉嫔一人居住,再就是永和宫和承干宫无人。臣妾想着,不如让颖贵人和恪常在住咸福宫,离愉贵妃储秀宫近。愉贵妃也是蒙军旗人,还能照应着些。恭常在是汉军旗人,如是去了景仁宫,让婉嫔看顾看顾也好。禧常在是咱们满军旗人,又出身大族,独自住永和宫也不为过。” 皇帝道:“皇后思虑周详,这些宫室原都有人住着,打扫出来也不费事。只颖贵人和恪常在是蒙古亲贵之女,布置上要格外有些蒙古的风味。” “这是自然。”如懿笑盈盈颔首:“臣妾会告诉愉贵妃多费心。臣妾这头儿刚三个月,最不稳当的时候,万事总要愉贵妃从旁协助,还请皇上莫怪臣妾懒怠。” 皇帝搁下笔,口气温和关切:“皇嗣的事自然是重中之重,后宫的琐碎事你不必担心,纯贵妃和愉贵妃都可以为你分忧,你安心养胎就是。” 如懿并不允许自己去想皇帝这句话的背后是否有分权之意,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如懿与皇帝单独相处的时候,都迫使自己不去想他的每一句话是否有弦外之音,那样太累了,心情是自己的,千金难买。 借着选秀的由头,十一月太后的六旬万寿,皇帝亦是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限,除了循例的歌舞献寿、奉上珍宝之外,更在太后的徽号“崇庆慈宣”之后又加四字“康惠敦和”,便尊称“崇庆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然而,如懿亦知,这样的尊荣背后,更是因为太后的长女端淑长公主嫁在了准格尔,对内讧颇有牵制之效,皇帝才会如此歌舞昇平。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太后的女儿,是多少尊荣威赫都换不回来了。 到了十二月里,新人入宫,皇帝颇为垂爱,侍寝也常常是这四人。其中颖贵人长得杏眼樱口,脸若粉雪,年轻娇憨又带了几分草原的泼辣爽利,果然格外得皇帝的喜欢,近新年时便封了颖嫔,可谓一枝独秀。 而因为同属蒙军旗,在宫中又得了海兰不少照拂,颖嫔与恪常在与海兰交情不错,对如懿也极为敬重。如懿是当真喜欢颖嫔的性情,常有赏赐下去,更交代内务府按着蒙古的规矩给咸福宫送日用的东西,连皇帝得知,都不免感嘆:“皇后这是把颖嫔当成璟嬆去疼了。” 可话说回来,几家欢喜,必定就要有几家愁。新人入宫,魏嬿婉的日子越发冷清起来。因着如懿和海兰对咸福宫的频频示好,意欢明里暗里对她的不屑,纵然如懿不忘了安抚她,然怀有异心之人就像养不熟的狗,总是暗地里有些小动作出来。 夏棠趁着来翊坤宫送礼时禀报如懿,魏嬿婉命她们私下去寻好利用的接生嬷嬷,如懿听后只差没笑得动了胎气。末了她托腮凝神,道:“你们便听她的话去寻,只是寻来的接生嬷嬷心在启祥宫还是在翊坤宫,便无需本宫多言了吧?” 夏棠是聪明人,自去料理不提。如懿抚了抚鬓边一对金蔓枝攒心碧玺珠花,只等着看,看魏嬿婉有没有那个胆子把主意安在自己身上。 如懿怀到第六个月时,承恩公夫人便进宫来陪伴了,如懿知道是皇帝的恩典,亦是替皇帝陪伴着已经数月不能侍寝的自己。 承恩公夫人入宫,太后少不得派了福珈过来问候。待到人后,承恩公夫人方拿出一本泥金册子来,交给如懿:“皇后娘娘日前让臣妇去打听宫中适婚嫁的小姐,要家世中上、沉静温婉的,臣妇选了十位描了画像来,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娘娘请看。” 如懿一脸淡然地接过,掌眼看去果然个个灵秀娴雅,遂笑道:“永瑾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虽是只选一位嫡福晋,但外面的女儿家究竟如何,宫里也难知道底细。有劳额娘多费心。” 承恩公夫人摆摆手,忙道:“四阿哥的事臣妇怎能不用心?只是臣妇想着,四阿哥是娘娘长子,合该娶一位家世高贵的满蒙贵女,按娘娘要求选的这些未免家世上差了……” 如懿不便与她说起后事,便只笑道:“家世太高贵的女子,性情未必和顺,且皇上正当盛年,永瑾娶了太高贵的女子难免让皇上多疑,家世中上的就足够了。”说着便唤来容珮,将册子给她,“去将这名册给四阿哥送过去,让他选个自己喜欢的。” 承恩公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半晌嘆了口气道:“娘娘的意思是不想四阿哥太引人注目。左右有皇上重视,婚事不打眼也好。” 第85页 名册是在傍晚送了回来,据容珮说,永瑾当即便红了脸,起身的功夫便险些摔了一跤。他看中的是出身镶黄旗的完颜氏,内务府大臣公义之女,完颜氏在大清不算鼎盛,但确实出过不少妃嫔和皇子福晋,因此教女应该还算有方。 择了个皇帝高兴的日子,如懿向皇帝求了恩典。皇帝很惊奇她并没有为永瑾选择一位出身高贵的福晋,意外之余,又说不出来地觉得安心,当即便允了,交礼部传旨下聘。念着如懿有孕,皇帝将婚事定在来年六月,这是叫如懿的孩子也看看皇兄娶福晋的意思了。 永瑾婚事落定,如懿便放松许多。于是干隆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寅时,如懿平平顺顺地生下了十二阿哥。皇帝本欲为其赐名永璂,如懿以“璂”与六阿哥之名“琪”同音为由,劝皇帝为十二阿哥取名永瑄。 瑄者,璧六寸也,祭天。既配得上嫡子的尊贵,又不必承了“可续基业”的名头,让他自小便与永瑾永珑分了彼此。永瑄出生的半个月后,永瑾因为即将娶妻开府而受封熙郡王,为免纯贵妃吃心,皇帝亦降级封了三阿哥为循贝勒。 六月二十,永瑾奉旨娶完颜氏为嫡福晋,由帝后亲自主婚。婚后,小夫妻也算和顺恩爱,如懿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只等着抱孙子。 安逸的日子总是让人嚮往,可到了干隆十八年的秋天。这样的日子也就到了头。 第三十二章 端淑归来 待到过了八月秋狝结束,如懿随皇帝从木兰围场回来,凌云彻已经升了二等侍卫,在如懿的提议下与他一位远房表妹成了亲。夫妇二人在江与彬和惢心的帮助下置办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日子过得还算红火。至少这位夫人贤惠温柔,不似魏嬿婉与茂倩一般。凌云彻便在不需轮值的日子里,陪伴妻子,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 或许是因为没了冷宫里的知己难得,也没了患难与共的情意,凌云彻待如懿更多的只是耿耿忠心,并无男女之情。这让如懿很是安慰,不必再出一个清河王了。而魏嬿婉,不可避免的,为着凌云彻成亲的事对如懿颇有微词,只是还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 而如懿,也在这个秋天再度有了身孕。中宫接连有喜是合宫欢悦之事,但如懿儿女双全,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对如懿而言,她猜测这是小说中的璟兕来投,所以无论皇子也好,公主也罢,她只愿孩子平安无病,百岁忘忧。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为了如懿能好好儿养胎,也为了皇帝自己的闲情逸趣,皇帝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圆明园暂住。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又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这些年来在圆明园的修建中下了十乘十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体。而落在如懿眼中,二百多年后,这里也不过是一片好看些的断壁残垣罢了。 千言万语,架不过皇帝喜欢,一切纸醉金迷便都有了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朱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迟日明歌席,新花艷舞衣。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比之宫内的拘束,在圆明园,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便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魏嬿婉恩宠不如以往,但也是皇帝跟前的人儿,住进了从前如懿的韶景轩。意欢与海兰则相伴住了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倒也清静。 永璋与永瑾已经出宫开府,稍微年长的阿哥里,五阿哥永珹为着生母金氏早已失了皇帝瞩目,因而如今皇帝跟前,常常是永琪陪着的时候多些。五福堂清雅宜人,也是方便给他读书。璟嬆和永珑姐弟俩则依旧随母居住,在天地一家春的泉石自娱下榻。 纯贵妃上了年纪,便择了最古朴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馆,带着儿女为乐。庆嫔和几位新入宫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斋和竹香斋,茹古涵今四周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缭以曲垣,邃馆明窗,亦别有一番情致。婉嫔知道自己与永珹都是不得青眼的人,便自请住着最远的武陵春色的绾春轩,与同样失宠的晋嫔的翠扶楼相近。太后喜好清静,长春仙馆屋宇深邃,重檐羊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余嫔妃,便闲散在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如懿的产期是在七月初,目今已不足两月。这一日午后,如懿与海兰在西窗下闲谈,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她摘下一朵素馨花簪在鬓上,轻声问:“颖嫔的家书已经送去半个月了,巴林王是怎么说的?时间不等人,准噶尔的事不能再耽搁了。” 海兰淡淡道:“已是递了摺子上去。早年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下嫁准噶尔首领多尔札为妻,本是安稳之意,然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噶尔内乱这段时日,巴图尔珲台吉的后人达瓦齐一直蠢蠢欲动。所幸巴林王禀报及时,朝野惊动,今晨我叔父悄悄传信进来,说是巴林部军队已经在伊犁附近截住了达瓦齐的大军,多尔扎亦率军前后夹击,眼下正鏖战于伊犁河谷,想来尚需时日。” 第86页 “这便好,有劳你了。”如懿长长一嘆,眼底有淡淡的隐痛,“亏得你与颖嫔同为蒙军旗,她还肯信你一些,帮咱们这个忙。如今我有着身孕,这些事皇帝根本不叫传进天地一家春,而九州清晏的消息又一直许进不许出,李玉也没法子递消息出来。我思来想去,只能靠出身巴林部的颖嫔了。” 海兰连连摆手:“姐姐与我之间,再要说这些就生分了。”她望着窗外艷艷风荷,莹莹睡莲,忽而一嘆:“我总是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壁为着姐姐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一壁却处处提防着姐姐过问前朝之事——其实姐姐哪里就真的过问了,不过是这些日子听了太后娘娘几句牢骚,留心了些端淑长公主近况罢了。” 如懿摊手一笑,牵动头上的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粼粼耀眼,“咱们也不是第一日认识皇上了。皇上到底介怀着太后,我再怎么问心无愧,也奈何不得皇上疑心。”她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太息道:“可话说回来,皇上的疑心终究也只是无端而来,乌拉那拉氏前朝无人,皇上也是知道的。只要端淑长公主平安归来……” “姐姐,我不明白。”海兰打断她的话,疑惑道:“我一直想问姐姐,为何对端淑长公主之事如此关心?按理说太后对姐姐也不过是面上的情意,而端淑长公主本人,幼年时与姐姐也似有龃龉……” 如懿面色一滞,含着薄凉的笑意,轻摇手中的素色纨扇:“那都是小孩子家的事了,我当初为着不嫁先帝三阿哥,确实得罪了端淑长公主。不过海兰……你可还记得玫答应的孩子?” “姐姐是说……” “那孩子出生时,我在,皇上和孝贤皇后也在。”如懿的目光中含了一缕寸薄的悲悯与怅然,这样的情绪,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可是那时我真的想过,有没有什么方法救下那个孩子。海兰,这样的无能为力,经历一次已经够了。” 海兰垂眸凝神,须臾,低低道:“姐姐终究是慈悲心肠。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我都会为姐姐去做。” 后宫在前朝的动荡里到了七月初,准噶尔的战事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胜利,达瓦齐军队节节败退,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太后而言的一桩喜事——端淑长公主的驸马,准噶尔台吉多尔扎亲征之时死于达瓦齐乱军之中。 大清嫁去蒙古的公主们,大多都是年轻夭亡,极少数生了儿女安享晚年,还少有如端淑长公主这般,年纪轻轻失了夫君又无儿女相伴的。若依着准噶尔的风俗,端淑长公主或是改嫁,或是守寡,可如今战事未结,准噶尔于内于外都需要大清的帮助扶持,太后便趁机想皇帝请求,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啻如此。 芳碧丛是皇帝避暑理政之地。容珮扶着如懿缓缓进门时,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剪去令人看了就厌烦的枯枝败叶,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刚出月,怎么大日头底下的来了?” 一个月前,干隆十八年七月初六,如懿已经生下了皇八女璟嫤。这亦是和敬公主之后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严格说来,璟嬆还只是和硕公主,因为她出生时如懿只是贵妃,她能否成为固伦公主,全看出嫁时皇帝的恩典。 彼时达瓦齐刚在兆惠将军的押解下进京待罪,准噶尔的新首领阿睦尔撒纳继位为准噶尔大汗,许是因为前朝战事的平定,皇帝对五公主格外珍视,特早早定了封号“和温”,取其“宽仁惠下、惟德宽柔”之意,以示对准噶尔安抚之心。 “不过是出来走走,八月里了,这日头照得人身上也暖洋洋的。”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太后娘娘和福珈姑姑半个时辰前走的,与皇上说话儿不大畅快,皇上正烦闷着,方才刚摔了茶杯。皇后娘娘心疼奴才,好好儿劝劝皇上就是了。” 寥寥数语,推门进去,秋日的阳光落在养心殿的澄金地砖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灿浮波之内。皇帝颀长的背影背对着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声音里有来不及掩盖的肃杀气息:“皇后,是你来了。” 如懿缓步走近,柔声道:“皇上耳聪目明。臣妾是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怕是一时忘了,正二品闽浙总督那苏图之女戴佳氏原定了上个月进宫,只是皇上忙着前朝,一直拖到今日。眼看是要中秋了,臣妾想着今年宫里可多一个人陪伴皇上,共度佳节,也是极好的。”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十分诧异,片刻方道:“皇后做主就是。那苏图也算是封疆大吏,还是镶黄旗人,他的伯父白海青原先出使准噶尔时坚贞不屈,极力护得大清的颜面。白海青的长子来文任镇江将军,次子佛伦任领侍卫内大臣,三子戴鹤由副都统征准噶尔,前番阵亡,朕刚赠了云骑尉祀昭忠祠。戴佳氏出身不凡,别委屈了她就是。” “这是自然的。怎么说,也要是个一宫主位才配得起。”如懿婉声道,“承干宫如今正空着,戴佳氏住进去正好。至于封个什么位份,还是要皇上做主。” 第87页 皇帝微一沉吟,道:“还是封个嫔位吧——戴佳氏初初入宫,位份不宜太高。再者,也要顾忌巴林部的颜面。封号为……忻,取欢欣喜悦之情,为六宫添一点儿喜气吧。” 如懿屈身万福,保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不过两日,皇上也要回宫了。那臣妾这就安排下去,八月十一迎忻嫔入承干宫。” 皇帝浅浅笑着,向外间道:“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点着吧。” 殿中关闭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气闷。如懿伸手推开后窗,但见午后的阳光安静地铺满朱红碧翠宫苑的每一个角落,一树一树红白紫薇簌簌当风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日光洒过窗外宫殿飞翘的稜角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轻漾,恍然生出了一种无言相对的忧郁和惆怅。偶尔有凉风徐徐贯入,拂来殿中一脉清透。隔着远远的山水泼墨透纱屏风,吹动帏帘下素银镂花香球微击有声,像是夜半雨霖铃。满室都是这样空茫的风声与雨声,倒不像是在酷热的日子里了。 如懿从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几片新鲜刮辣的薄荷叶放进青铜顶球麒麟香炉里,那浓郁至甜腻的百合香亦多了几分清醒的气息。她做完这一切,方从带来的红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红豆羹来,柔婉笑道:“皇上忙于政事,又说了这么会子话,不如尝尝这一早冰着的甜羹。此刻凉凉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觉笑着颳了刮如懿的脸颊道:“红豆生南国,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如懿轻巧侧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莲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见红豆了?” 皇帝手中的汤匙一顿,面上有一丝恍惚,他舀了一口甜羹,闭目道:“是用莲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汤,有清甜的气味。只是莲子之心,有时倒不如皇后对朕的相思之意来得真挚。” 这话,便是在影射太后了。想来方才太后来此,也是为着端淑长公主回京只是磋磨皇帝吧。虽没了达瓦齐求娶之事,可要迎回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谈何容易。 “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当。”如懿替皇帝揉着肩膀,缓声道:“皇上对待阿哥公主们一向关爱有加,一片怜子爱子之心,岂是臣妾的微薄心意能相提并论的?选的不说,只看和敬公主,可是咱们大清头一位出嫁蒙古却留住京师的公主了。” 皇帝的脸色略略温润开来,“怎么提起璟瑟了?她倒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幸而额驸对她极好,也不委屈了。”他忽然长长一嘆,“璟瑟已经是极美满了,想当年先帝病重,捨出了端淑远嫁。朕隐忍多年,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也难怪皇额娘要来求朕,接端淑回来。” “母女连心,端淑长公主新寡,太后希望母女团聚也是人之常情。但前朝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终究不似咱们后宫妇人,见识短浅。”如懿觑着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庞,善解人意道:“臣妾愚钝,不懂准噶尔之事的盘根错节。臣妾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些琐事牵绊,皇上其实也是想接端淑长公主回京的。所以臣妾只觉得心疼,心疼皇上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皇帝黯然一嘆,揽过如懿的肩:“这后宫里,只有你不会关心端淑回不回来,你只会担心朕会不会因为端淑回不来而伤心难过。朕已经决定了,就派璟瑟的额驸去一趟准噶尔,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奉养太后——朕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远嫁的公主了。如今准噶尔内乱,全靠大清平定,准噶尔不敢不同意。” 没有了么?相比皇帝雄才伟略,小小一个公主又算什么?如果再没有远嫁的公主,那魏嬿婉的女儿和静算什么?她还不是大老远地嫁去了蒙古? 八月,皇帝携后妃回宫,下旨命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赴准噶尔迎回端淑长公主,太后大喜,自此静守在慈宁宫内,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礼佛,日夜为端淑长公主祝祷。宫中之事悉数在如懿手中,而嫔妃们亦朝夕殷勤请安,翊坤宫内时时笑语盈盈,衣香浮动。 回宫不久,皇帝便于柳荫深处偶遇了忻嫔,见她言语天真,喜欢得不得了。忻嫔本就年轻貌美,性子活泼烂漫,皇帝便三日里有两日都是歇在承干宫的。更兼颖嫔娇俏可人,恪常在直爽洒脱,魏嬿婉的恩宠,便这样越发稀疏下来。 九月,皇帝领了嫔妃们前往热河秋狩,如懿尚在调理身体,便是颖嫔、忻嫔、恪常在这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陪着去了。皇子之中,也有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六阿哥永琪这几个,独独越过了五阿哥永珹。 皇帝去了避暑山庄,紫禁城也就少了许多宫规森严。如懿与意欢、海兰相伴,倒也清闲自在。素日里往来的,也就是魏嬿婉、纯贵妃、婉嫔了。已在紫禁城中,如懿便无需担心魏嬿婉再策马追去避暑山庄了。 第三十三章 交易和敬 霜般的凉意伴着浅浅的金色轻烟,染黄了嫩绿的树叶,亦红透了枫树半边。御花园的清秋菊花随着秋虫唧唧渐次开放,金菊、白菊、红菊、紫菊锦绣盛开,晕染出一片胜于春色的旖旎。而其中开得最盛的两枝,便是盛宠不衰的忻嫔和怀有身孕的颖嫔。 如懿再次见到颖嫔时,已是九月十五回銮之后。颖嫔出身蒙古,通骑射,热河行宫木兰秋狝的飒飒英姿,衬着红妆女儿的裊娜情韵,刚柔并济,如何不动人情肠呢?而她一朝有孕,也是如意欢当年一般的小女儿家的腼腆温柔。 第88页 晨间请安,颖嫔被侍女扶着,见了如懿,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徐徐恭敬拜倒:“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绥绵长。” 如懿置身九莲凤尾宝座之上,笑盈盈地命容珮亲自扶她起来,道:“颖嫔有了喜事,不必这样多礼,快坐下。”她俯视众人,含笑道:“有你们几位年轻的妹妹们伺候皇上,本宫自然凤体安康,福绥绵长。” 魏嬿婉愤愤地看着颖嫔的肚子,咬了咬牙,弯出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声音柔婉得如春日枝上呖呖婉转的百灵:“颖嫔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呀,入宫一年多便有了孩子,真是让人羡慕。” 颖嫔是顶看不起魏嬿婉的,远甚于意欢,只见她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玉珠手钏,娇笑道:“为皇上生儿育女,本就是咱们嫔妃们的职责,应当应分的,算不上什么福气。炩嫔自己有和荣公主,如此贴心,才叫福气。臣妾自然是比不上,多半是要有个阿哥,来日劳心劳力呢。” 魏嬿婉垂下眼眸,讪讪笑道:“能生下小阿哥,自然是真正的福气了。只是颖嫔妹妹说者无心,可咱们听着的人也不全是生育过的呢,颖嫔妹妹就不怕听者寒心?” 在场没有生育过得的,莫过于婉嫔、庆嫔、忻嫔和与颖嫔同批入宫的几位。此言一出,几人齐刷刷白了脸。意欢觉得这话不像,刚想发作,却听恪常在冷冷一笑,道:“我们蒙古的女儿便没有炩嫔娘娘这些弯弯绕绕,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皇后娘娘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大清后继有人,咱们这些做嫔妃的,有所出便是锦上添花,无所出便是胎缘未至,炩嫔娘娘不过是生了和荣公主,也好拿来说嘴?” 魏嬿婉脸色煞白,庆嫔亦柔缓笑道:“昔年金氏是两子之母,李朝宗女,一朝恃皇子觊觎太子之位,照样被皇上发落了。以炩嫔的出身,便是有了皇子又能如何?又敢如何?” “别人怎么想臣妾不知道,只是臣妾的阿哥无论好与不好,臣妾都在此发誓,臣妾的孩子只懂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未来的主子,绝无半分夺嫡妄想。”纯贵妃竖起双指,缓缓扫视周遭众人,正色道:“臣妾有着三阿哥和七阿哥两位皇子,今日炩嫔说到这里,难免会有人揣测臣妾会倚仗着儿子们不尊皇后。今日,臣妾便索性在这里说个明白。在座的姐妹们或有子嗣,或来日也会诞下皇嗣,不如今日一併分明,以免以后再起争端,叫人以为咱们后宫里都失了上下尊卑,乱了嫡庶规矩了。” 她说罢,海兰亦郑重屈身:“纯贵妃姐姐久在宫中,见事明白。臣妾跟随纯贵妃姐姐,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绝无夺嫡生乱之心,否则神明在上,只管取了臣妾满门去便是。” 两位贵妃都表明立场,何人还敢不起身,一一道了明白。魏嬿婉更是似一只在溪边啜饮溪水受到惊吓的小鹿,白皙娇嫩的手按在胸口,惶然欲泣:“臣妾失言,绝无半点不敬皇后、觊觎储位之意,请皇后娘娘明鑑。” 如懿听众人一一起誓,方示意容珮扶了为首的海兰和纯贵妃起来,含了温煦笑意道:“好好儿的姐妹们说话,何必就这样发起誓来。这些尊卑规矩本在人心,再者,咱们大清也并没有非要嫡子继位的规矩。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一鸣惊人,都是皇上教导有方。”她望着坐下一众年轻妃嫔,尤其注目着颖嫔道:“你们都年轻,又得皇上的喜爱,更该好好为皇上添几个皇子。颖嫔,你有着身孕,这一胎无论男女,本宫都会请求皇上,让你亲自抚养。” 颖嫔忙起身谢过,众人亦起身落座,独剩魏嬿婉。如懿见她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话锋一转:“炩嫔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总得顾着公主的颜面,快些起来吧。皇上跟前,总是记挂着你的,你还年轻,何愁不再有龙胎呢?” 魏嬿婉只得起身谢恩,眼中已是沁血。如懿一扬手,命移筝一一递上锦盒,笑吟吟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只是借着颖嫔有孕,便送个讨巧的玩意儿,妹妹们就看个意思也罢了。” 众人打开来,原来是一个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无锡大阿福,雕刻精緻活泼,十分讨喜。忻嫔是认识这个的,一见便笑道:“皇后娘娘原来也喜欢这个么?臣妾入宫前还收了好些,本想送给娘娘的十二阿哥和八公主呢。” 如懿含了一抹沉稳笑意,舒然道:“这便是忻嫔的阿玛进上来的,本宫便借花献佛,愿各位妹妹连生贵子。” 十月初,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在慈宁宫。太后与女儿分离十八年,不觉在慈宁宫中抱头痛哭,以诉离情。皇帝允准长公主长住,只让太后答允少理后宫之事,方才成全了端淑长公主与太后的母女之情。如是,宫中也宁和不少,连着太后与如懿也和缓了许多。 偶然在慈宁宫中遇见,说起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往事,旧日种种恩怨雠隙,都付笑语一晌。 待到干隆十九年的夏天缓缓到来时,颖嫔的孩子已经八个多月了,预计在六月初临盆,不宜挪动。皇帝便暂缓了圆明园消暑,合宫等待颖嫔生产。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据江与彬说,这一胎多半是个女儿。但对皇帝而言,出身蒙古巴林部的颖嫔,实在不需要有一个皇子。 四月,和敬公主之夫、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腾入觐,皇帝欣喜不已,命大学士傅恒与四阿哥永瑾至张家口迎接,封额驸为贝勒。 第89页 如懿在翊坤宫中见着了和敬公主,彼时她已经有了长子庆佑,依旧是旧日模样,盛气凌人,矜傲自持。她草草地行过国礼,轻蔑地笑道:“多年不见,原来你也老了这么多。” “岁月不肯眷顾本宫,自然会老去。”如懿含笑以对,浑不在意,“不过本宫即便老去,也会在这个位置上老去,直到百年。公主年轻,正当盛年,定然看得到那一天。” 和敬的怒火几乎在一瞬间引燃,柳眉倒竖,出口冷冽:“你不过是我父皇的继室,就算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也难保以后还能坐在这里!爱新觉罗家的皇后,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哎呀呀,公主都有了儿子了,气性儿怎么还这样大?”如懿连连摆手,笑意中有几分戏嚯,“公主倒是正室嫡妻,可据本宫所知,自从公主生下长子,不便行妻子本责,额驸便多了不少内宠?” 说在痛楚,和敬面色一僵,强硬道:“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便是父皇的后宫,又何曾只你一人了?无论额驸有没有内宠,他的嫡妻都是我一人!” 如懿缓缓抚摸雪白领子上垂下的珍珠璎珞,满脸堆笑:“后宫佳丽三千,本宫何曾说什么?只是可惜,公主毕竟有了庆佑,公主不如想想,纵然额驸不敢轻慢公主,可庆佑毕竟是姓博尔济吉特氏。庆佑的前程是在草原上,在科尔沁,不在紫禁城。皇上能给庆佑恩宠,可公主觉得,是在紫禁城当一个富贵王公好呢,还是在科尔沁继承额驸家族的爵位,更能保公主和富察家的尊荣不衰呢?” 气氛沉沉,和敬忽然望向窗外,那里廊下养着时鲜花卉,檐下养着的红嘴相思鸟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因天气暑热,如懿又喜莲花,皇帝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了数个青花大缸,养着金色锦鲤与巴掌大的碗莲。缸中红白二色的碗莲开了两三朵浮在水面,游鱼穿梭摇曳,引逗得几个宫女倚着栏杆,坐在青绸宝莲绣墩上拿了鱼食抛餵嬉笑。 有那么一瞬,如懿在和敬眼中看见了莹然的泪光。但她很快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对我说这些,难道是想与我做交易么?就算庆佑不留在京城,去了草原上,他也是额驸的嫡长子!额驸在科尔沁的身份地位,都应当由他继承!” 橙滟滟的茶水如朝霞流映,如懿颳了刮茶盖,慢条斯理道:“庆佑是嫡长子,可如果额驸对公主情意淡薄了,额驸的妾室再生个争气的儿子,就如当年的永瑾之于孝贤皇后。即便到时候庆佑承袭了爵位,额驸和科尔沁也未必会支持他吧?公主所图,当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辅国公之位吧?若是本宫想多了,公主便只当本宫什么都没说。” 和敬目光澄明,如清朗雪光拂过于如懿,“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懿盈然一笑,神色瞬间松快,和悦如暖风醺然:“达尔罕亲王之位。这位子额驸因为是皇上的女婿而得,不代表他就记得恩情传给庆佑。再者,庆佑还不满周岁,最快也要二十年以后——二十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和敬敛声注目于如懿,似要从她脸上寻出一丝半痕的破绽,然而承接她目光的,唯有一片淡然。她的目光如同被风扑到的烛火微微一跳,似乎十分不甘心:“你这话的意思,是让你的儿子给庆佑亲王之位?你便如此笃定,你的儿子会成为太子?” 如懿的语气隐然有了一丝迫人的意味:“太子之位由皇上决定,本宫只遵循圣意。但公主应该明白,与其因为过去的事与本宫置气,倒不如放下成见,孝贤皇后想见到的,是公主与富察家皆能荣耀不衰,其次才是本宫落到何种下场。本宫已经给出了诚意与你交易,赌上固伦和敬公主之名,你敢是不敢?” 午后的日光被重重湘妃竹帘滤去酷热的意味,显得格外清凉。和敬的唇边,便是衔着一抹这样余温微凉的笑容,反问道:“有何不敢?” 送走和敬,已经是日暮西山,移筝从内殿中走来,取过一把翠绿黄边流苏芭蕉扇,一下一下扇出清凉的风:“娘娘就这样信得过和敬公主?她一向藐视娘娘……” “信她做什么?”如懿面上不觉衔了一丝温然笑意:“各取所需罢了,她能安分些,我也省下心思去弹压后宫。她这辈子,是不可能发自内心来尊我敬我,既然如此,不如就像当初与玫答应一样,互相利用就好。” 如懿牵动湘妃竹帘上的五色丝线流苏,半卷轻帘。一眼望去,庭院中错错落落开着芍药、龙胆、合欢、茑萝、凤仙、石榴、木香、紫薇、蕙兰、长春、笑靥、月季、百日红、千叶桃、玉绣球、飞燕草,红红翠翠,缤纷绚烂,如堆出一天一地的繁华金色。彼时荷钱正铸,榴火欲燃,迎着雕梁燕语,绮槛莺啼,静院明轩,溶溶泄泄。 而这个夏天,终会过去。 五月,一直蠢蠢欲动的准噶尔阿睦尔撒纳突然叛乱,皇帝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又让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和六阿哥永琪同在兵部演习军务。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只问永瑾、永琪军事之道,并请尚书房师傅教导兵书,而对永璋,不过尔尔。 因为如懿提醒和敬留心之故,色布腾巴勒珠尔在察觉阿睦尔撒纳动向之后及时上报,得了皇帝赞许与嘉奖。额驸在大喜之余,不由得心有戚戚,只说亏得和敬提醒。夫妻俩虽是圣上指婚,情分不深,但此后,额驸的内宠渐渐少了些,对和敬也更加记挂在心。 第90页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和敬这辈子的喜怒哀乐,是否能如愿以偿,总是难以一言蔽之。 干隆十九年六月十三,颖嫔果然生下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公主,是皇帝第九女。在如懿的请求下,小公主被取名璟妧,封和静公主,也算是成全小说中颖嫔与璟妧的母女之情。 颖嫔虽然未能晋封,但皇帝仍旧赏赐了不少东西下去,并准许巴林部的亲眷入宫给颖嫔请安,这已是难得的恩典,更是巴林部的荣耀。连同住一宫的恪常在也因为侍奉龙胎有功,晋封了恪贵人。由此而始,以颖嫔为首的蒙古嫔妃渐渐开始向如懿靠拢。 颖嫔出月后,璟嬆的婚事也正式提上了议程。她很快就要及笄,准噶尔战事将平,保不住皇帝一高兴就把璟嬆许给哪个蒙古功臣做安抚。缘分使然,这机会说来也就来了。 有一日皇帝下旨给诸阿哥选伴读,命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三品以上朝臣入宫觐见,在御花园中考教诗文,见着了大学士尹继善的四儿子,章佳·庆桂。待如懿提起璟嬆婚事时,皇帝便想起了他。如懿一想,这庆桂一者是镶黄旗人,尹继善之子,出身够了;二者他后来也是干隆名臣,为人刚直清正;三者他一直活到了嘉庆年间,不必担心璟嬆守寡。有这三条考量起来,如懿已是千肯万肯了,遂求了皇帝下旨。 但庆桂彼时只是个荫生,并无官位,皇帝怕委屈了爱女,于是先授他户部员外郎一职,充军机章京,然后才下旨封庆桂为固伦额驸,赐婚固伦和安公主——和安的品级,终于升为了固伦公主。因为她刚刚及笄,准噶尔战事未定,皇帝便将婚期定在了后年三月。 一桩心事,总算完结。翊坤宫中秋色撩人,如懿便起了兴致,命宫女们往庭院中採集新开的金桂,预备酿下桂花酒,埋在树下待后年璟嬆出嫁时开封。 永瑾还在养心殿同皇帝商议准噶尔之事,永琪去了尚书房,璟嬆又害羞,一早儿躲在自己的暖阁里不肯出门。只有永珑在旁看着热闹,牵着永瑄胖乎乎的小手,一一指着各色桂花的名字介绍:“这一种是金球桂,那一种是大叶黄,银色的是白洁,红色的是宽叶红,那边儿的是佛顶珠,这里的是天香台阁……” 如懿爱怜地看着他们,心中无限畅快悠然。永珑今年满了六岁,由永琪教导着开蒙,十分早慧,已经会背唐诗了。他总是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教永瑄认东西,逗璟嫤玩儿。 容珮看着众人欢欢喜喜地忙碌,一壁哄着璟嫤,一壁趁人不备低声向如懿道:“十阿哥是真有兄长风范,六阿哥也教得极好。怨不得娘娘如此疼六阿哥,六阿哥有愉贵妃娘娘心疼,又有娘娘庇护,真是好福气。如今三阿哥不成器,五阿哥不得宠,七阿哥只在太后面前打转儿,九阿哥不懂事,前朝咱们有四阿哥,皇上身边儿有六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承欢膝下,不知道太子之位会轮到谁呢?” 容珮嘴上这般说,眼睛却直觑着如懿。如懿折了一枝金桂在鼻端轻嗅,道:“永瑄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但太过年幼,哪怕皇上要立他为太子,也总得等他年长些才是。永瑾虽然名分上差一些,但错不过是嫡长子,在朝中已有支持者,皇上立他也无可厚非。永琪有自己的抱负,可我知道,有海兰在的一日,绝不会让他与永瑾他们相争。而永珑……”她忽然低低一嘆,看向尚且年幼的小小少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们兄弟三人,只有永珑最像他了。”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譬如,谁也不能解释,为何永珑长得这样像周玄凌。皇帝和太后只能告诉如懿,永珑有先帝遗风,可不亲眼见过,如懿也并不能知晓先帝的容貌是不是和玄凌一模一样。 这是爱新觉罗家血脉的延续,也是她对异世的一份寄託。 璟嬆婚事定下来不久,准噶尔的内乱终于稳定下来。皇帝下旨以准噶尔内乱之名,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征讨阿睦尔撒纳。车凌因熟悉准噶尔情形,洞悉军务,被任命为参贊大臣,指挥作战,并徵调杜尔伯特部两千士兵参战。 次日,皇帝以五阿哥永珹早已成年之故,封他为定贝勒,出居宫外贝勒府,并定下一位銮仪使之女费莫氏为嫡福晋。上谕定贝勒除为婉嫔请安外,无事不得入宫,形同冷落宫外。而与他同母所生、养在海兰膝下的九阿哥永璇,也在数日后出继为慎郡王允禧嗣孙。 这道旨意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一丁点徵兆。后宫嫔妃们虽知道两位阿哥因生母金氏之故不得圣心,却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只有如懿知道,在皇帝圣旨下发之前,和敬曾入宫给皇帝请安。 如懿并不知道和敬具体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和敬所为并不算真正的交易,而是正式交易前的些微诚意。毕竟皇帝没有这道旨意,永珹永璇也是不足为虑的。若非为了婉嫔面上好看些,恐怕皇帝连贝勒之位也未必肯给,而费莫氏不过小姓之女,永珹想因封爵而在朝中有所成就也是难了。 第三十四章 启祥不祥 宫中的日子平淡而短浅,干隆二十年的春日随着水畔千万朵迎春齐齐绽放,香气随着露水被春阳蒸熨得氤氲缭绕,沁人心脾。这一年的春天,就是这般淡淡的鹅黄色,一点一点涂染了深红色的干涸而寂寞的宫墙。 第91页 朝廷对准噶尔的战事节节胜利,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车凌率部归附后,在平定阿睦尔撒纳的战争中出尽全力,所以前线的好消息偶尔一字半句从宫墙重重间漏进时,平添了嫔妃们的笑语。而后宫中也并非没有喜事,比如,继颖嫔生下和静公主之后,近年来恩宠寥寥的魏嬿婉忽然又有了身孕,着实让皇帝欣喜万分。 皇帝登基后进宫的嫔妃,生的清一色都是公主,只有潜邸的老人儿养着阿哥们,过后回想起来,皇帝一直郁郁惋惜。此番魏嬿婉有孕,不过三个月,启祥宫便传出来炩嫔爱吃酸杏儿酸枣儿的口风,后宫众人,无不隐隐猜测魏嬿婉怀的是个阿哥。皇帝听后龙颜大悦,当众便对魏嬿婉说,只要她生下个皇子,就立刻晋她为妃。 眼下宫中妃位上只有舒妃一人,嫔位上倒是有炩嫔、颖嫔、婉嫔、庆嫔、晋嫔、忻嫔六人,满满当当。四妃缺三的局面已有十余年,是时候添上一位了,加上魏嬿婉本已有和荣公主,嫔妃们在羡慕之余,便多了一番忌惮。 三月的时节,天暖气清。翊坤宫里又到了请安的时辰,由纯贵妃与海兰起首分坐下去,皆是早早到来,独魏嬿婉的位子是空的。因着她有孕金贵,嫔位上的几位都是以她为首,与意欢相对而坐。她下首的颖嫔便愈加藏不住气,冷冷开了腔:“去年臣妾有孕的时候,便是有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日日晨昏定省也没断缺过,从未迟到。不像有些人,才三个月就敢这般偷懒了。” 意欢拨弄着桌上土定瓶中的几株桃花,慵懒地拂落满手艷粉色的花瓣,道:“可不是么?不过得了句生阿哥就封妃的许诺,连怀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爱吃点儿酸的,就把自己当炩妃了。只怕她那一日真成了炩妃,连本宫都要甘居其下了。” 意欢最是性情孤傲不服软的人,如懿明白,她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并不是真得怕了魏嬿婉,而是确确实实地动怒了。 “便是真得生下皇子封为炩妃又如何?”忻嫔撇撇嘴,眉间有凛然的风雪,“舒妃姐姐是什么家世,炩嫔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出身,就算封妃,妃位上也是要以舒妃姐姐为尊的。” 春日的阳光静静的,像一片无声无息拂落的浅金轻纱。如懿看着众人叽叽喳喳,微微一笑,温和劝道:“炩嫔能有幸怀上皇嗣,自然是合宫之喜,相比之下晨昏请安都是小事。”她含笑转首,看着意欢,“舒妃也别太自谦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况且皇上心里,对你的情分总是不同的。” “有皇后娘娘这句话,不光舒妃姐姐,连臣妾也安心了呢。” 温婉轻柔地声音朗朗泼进来,让意欢已经漾开的笑容渐渐消散。众人诧异望去,只见魏嬿婉站在廊外,一树海棠衬得她身影纤纤。她不留痕迹地护着尚不明显的小腹,搭着冬雪的手轻移莲步,在如懿面前慢吞吞地屈膝下拜,婉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无极。” 如懿一扬手,示意容珮将她搀起,安然坐在扶手椅上,婉和道:“本宫还记得上次颖嫔有孕,借着忻嫔阿玛的供奉赏了你们无锡大阿福。谁曾想倒也真得应瑞,如今炩嫔又有了孩儿了。” “臣妾福薄,只好借皇后娘娘的鸿福。”魏嬿婉哎呦一声,忽然掩唇欲呕,冬雪连忙给她递了一枚海棠果子慢慢吃了,她稍缓片刻,方娇声笑道:“臣妾今晨便有些害喜,耽误了给娘娘请安的时辰,娘娘可别怪罪臣妾。” 如懿还未发话,便听颖嫔冷哼道:“自从诊出来有孕,炩嫔便一日耽误一日不来的,皇后娘娘若真得怪罪,只怕也怪罪不过来啊!” 魏嬿婉听了,只是摇一摇手中的银线暗花手绢,“娘娘不怪罪本宫,那是娘娘看重皇嗣的缘故,这心思与本宫爱护皇嗣是一般的。难不成颖嫔还要越俎代庖么?” “你!……”颖嫔被她如此挤兑,一时语塞。 还是海兰轻轻磕了一下茶盏,淡淡开口:“皇后娘娘面前,自然无需旁人置喙。只是炩嫔,皇后娘娘才是皇嗣的嫡母,嫡母看重皇嗣之心,并非一介妃妾能相提并论的。即便你是皇嗣的生母,也不例外。” 这一席话,是无比辛辣地提醒了魏嬿婉她此刻的身份。如懿虽未开口,可魏嬿婉看着她的眼神,十足十是一个当家大妇对卑下侍妾的目光。想着如懿也不过是由侍妾而及后位的,心口便似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揉搓着,酸痛得透不过气来,脸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笑容有稍许褪色。 半晌,她才勉强陪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皇嗣嫡亲的皇额娘,自然非臣妾这个生母可比,是臣妾失言了。” 多年的恭顺听命,原来一朝生了异心,也是这般的轻而易举。如懿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什么嫡母生母的,本宫听得头都大了。只要心中有尊卑上下,本宫何须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她话锋一转,又道:“这孩子临盆是在九月呢,炩嫔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的生辰,孩子生在母亲的生辰附近是福气,炩嫔可要小心养胎,凡事都要仔细些。” 魏嬿婉骤然听见如懿提起自己的生辰和皇嗣出生之事,忙撑着一脸笑容:“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忻嫔与颖嫔都正当宠,年轻气盛,便也不大肯让着,嘴上贺喜,脸上笑容却淡淡的。如此,大家说笑一晌,便也散了。只海兰留了下来,忧心忡忡:“炩嫔越发不听话了,日前她还给母家送信,要母家的兄弟佐禄帮她寻找生男之法。昨日夏棠又来禀报,说炩嫔偏爱酸食,害喜得极严重……” 第92页 “才三个多月就害喜这样严重,你觉得她的龙胎真得安康么?”如懿打断她,把玩着手中一枚腌的极酸的海棠果子,慢慢吃了,“方才我见炩嫔虽然妆容看不出什么,但唇心微紫,显然胎气不稳。你我都是有过身孕的,这害喜太早了太严重了并不算什么好事。再者,即便她这一胎是皇子,也未必有生下来的命数。” 海兰微微一怔,转而笑吟吟道:“姐姐说得极是。上次炩嫔让人去寻接生嬷嬷,如今已经安排在启祥宫的后殿围房里了。我已经打听过,姓田,家中有个重病的女儿和一个儿子,急需钱财,我命人将她家人都看管起来了。” 田姥姥?田芸角?如懿闲闲地拨弄着手中的青碧描金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蒙蒙的水汽,映出她薄薄的笑意:“竟是如此。那便是她了,炩嫔这一胎若是公主便留着,若是皇子,怕是没那个福分了。” 时近盛夏,京中晴日无云,已经渐渐酷热。准噶尔的战事落了听,皇帝心心念念的,除了魏嬿婉的孩子,便是天山一带不肯驯服的寒部和江南的不服士子。前者,寒香见的到来难以阻止。后者,文字狱牵连之广,如懿亦不敢插手。但她妹妹岚楹嫁在了西林觉罗氏,只有让乌拉那拉家多多照顾了。 这一年的京中,没有七月流火,只有炎炎暑热。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便是皇帝三日里有两日都在启祥宫陪着,内务府更流水价儿地送上好的安枕安胎的鲜花吃食过去,魏嬿婉的精神还是渐渐委顿不振,害喜愈加严重,容颜也愈加憔悴。 当然,魏嬿婉从来不会在皇帝面前显露出自己的萎靡。每日里,太医院的齐鲁都要为她熏艾保胎,而巧手的冬雪也要花费一两个时辰为她上妆来掩盖苍白的脸色。 与此同时,钦天监也将测算结果禀报皇帝,道:“天上紫微星泛出紫光,乃是祥瑞之兆,炩嫔娘娘这一胎,必定是上承天心、下安宗祧的祥瑞之胎,贵不可言。” 钦天监素来观察天象,预知祸福,皇帝十分相信。这话传到如懿耳中时,皇帝已经让内务府开始准备魏嬿婉封妃的典礼了。如懿知道钦天监的喜报不过是阿谀奉承讨得皇帝欢心,当着皇帝却也不说破,只是一笑而已。 秋风飒飒,红叶落索。寒霜满天,霰雪如织。今年的雪落得极早,九月便已有了淡淡的银色妆裹。这年的重阳,因为魏嬿婉的生辰和皇嗣的缘故,几乎成了她的主场。觥筹交错间,一袭宝石蓝片金葡萄花彩宫装衬得魏嬿婉窈窕宜人,她不能饮酒,便握着一柄刺绣洒金牡丹团纱扇,与皇帝谈笑风生。 次日如懿去看皇帝,他的喜悦仍未消退。午后的养心殿安静的近乎寂寞,皇帝独立于窗下,长风悠然,拂起他衣炔翩翩,如白鹤舒展的翅,游逸于天际。他的背影肃肃,宛如谪仙。 皇帝的沉醉,在于窗边长几上的的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是三个阿哥的名字,烫金红纸写就,以鲜艷浓烈的色彩来映衬皇帝此刻的心境。他兴奋地看向如懿,满眼沉着与喜悦:“皇后,你来看看,哪个名字好听?” “瞧皇上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做皇阿玛了,可见皇上真真儿地喜欢令嫔妹妹的孩子。”如懿缓步过去分享着他的快乐,并肩立于他身旁,指着托盘一一品评:“阿哥名字都是内务府选了吉祥的字样儿来,自然都是好的。璐、琝、琳三字,都是美玉之意。屈子《九章》有云,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臣妾觉得,永璐就很不错。” 皇帝反覆咀嚼了片刻,笑容清湛,握着她的手道:“皇后博学多识,永璐。被明月兮佩宝璐,这样好听的名字,朗朗上口,炩嫔必定也喜欢。” 如懿递上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荷花莲子羹,送上细细暖意:“深秋时节,皇上纵使高兴,也别在窗前站太久了。这莲子羹用的莲子都是夏日里摘下来的,用蜜糖封了,和着荷花花瓣做的,皇上不如尝尝。” 皇帝就着如懿的手喝了一口,不禁赞嘆道:“好香!莲子,怜子,喝起来正合时宜,皇后有心了。” “臣妾不过是妇人的小心思,哪里比得上炩嫔妹妹的龙胎体贴圣意呢?”有清风乍起,如懿身上浅紫色棠棣花样的袖口随风展开,飘飘若举,宛如蝴蝶扑扇着阔大的翼,她微笑着道:“炩嫔妹妹的孩子,怕就是在这几日了吧?” 皇帝侃侃而谈:“钦天监说吉时就是今日,只是齐鲁说还没有动静。其实只要安然生产便罢,若能在吉时,自然锦上添花……” 皇帝话音未落,只见李玉匆匆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皇上、皇后,启祥宫夏棠来报,说炩嫔娘娘发动了。” 皇帝顿时喜上眉梢,抚掌笑道:“好!好!李玉,摆驾启祥宫!” 魏嬿婉是在干隆二十年九月初十的晌午发动的。与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伴随在侧,连钦天监的监正与监副也守在偏殿,候着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诞临。 皇帝坐在偏殿,听着魏嬿婉一声比一声悽惨的呻吟,连连搓手不己,急道:“朕不便进产房,李玉,你去唤个嬷嬷来问问,是什么缘故,怎么还没动静?” 如懿按住皇帝的手,安抚他道:“皇上别急,您若是心急了,叫炩嫔妹妹听见,岂不是更加害怕么?您的心定了,炩嫔才好安心生产啊。” 第93页 皇帝的口吻不安且不耐,道:“这话方才太医也说过了。可接生嬷嬷们说孩子的胎位不大好,不容易生,朕怎么能安心呢?” 李玉看出皇帝的焦急与担心,忙劝道:“皇上安心,炩嫔娘娘己经生产过一次,这次不会有碍,一定会顺顺利利生下小阿哥的。” 钦天监监正忙赔笑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炩嫔娘娘胎气发动的时候也是个上上吉时呢。微臣已经算过,只要在申时前后出生,那么炩嫔娘娘这一胎无论男女,一定贵不可言。” 皇帝长嘘一口气,稍稍轻松几分:“太医说过炩嫔这一胎极有可能是个皇子。朕已经想好了皇子的名字,永璐。等皇子出生,朕即刻晋炩嫔为炩妃。” 钦天监监正连连道,“璐,美玉也。炩嫔娘娘怀上此胎之时,紫微星华光闪耀,皇上取此佳名,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日影一点一点推移,眼看都快酉时了,魏嬿婉的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钦天监监正的额头上满是大汗,皇帝的眼神也越发冷冽。酉戌之交,魏嬿婉的呻/吟声随着一声痛厉的呼叫戛然而止。皇帝有过几多子女,听到这一声痛呼,便知是要生了。然而期待中的儿啼声并未响起,只是一片难堪的静默。 李玉伸长了脖子向外探去,轻声道:“听这声音像是生了呀?怎么还没儿啼声呢?” 他的话音未落,隐约有几声惊惶的低呼响起,偏殿的门骤然被推开,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们跌跌撞撞进来,哭丧着脸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脸色倏然如寒霜冻结,厉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皇嗣不好” 为首的正是田嬷嬷,她吓得瑟瑟发抖,回禀道:“回皇上的话,炩嫔娘娘产下了一个小阿哥。”皇帝神色一松,尚来不及迸出一个笑容,田嬷嬷又道:“可是小阿哥才离了娘胎,就没了气息,已经离世了。” 皇帝大惊之下踉跄几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在殿中搜寻不断:“小阿哥,朕的小阿哥呢?” 夏棠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含泪上前道:“皇上,小阿哥在此,只是无缘了。” 皇帝的手微微发抖,想要去掀开盖着孩子面容的白绢,却无论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绢。到底是如懿扶住了皇帝,掀开让皇帝看了一眼,只见孩子面颊青紫发黑,双眼紧闭,显然是被脐带勒住活活窒息而死。如懿挥挥手,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目光如被烈风扑灭了的火苗,颤颤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气息像哽在喉头一般,抽搐着道:“小阿哥怎会如此?” 一众接生嬷嬷吓得筛糠似的乱抖,如何说得出话来。如懿看看齐鲁,嘆息道:“皇上,臣妾在家中时,便听说过婴儿在母胎时,容易被脐带缠住脖子,使婴儿窒息而死。而除非生产之时,太医也难以察觉。” 齐鲁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腻腻的水光,他惶然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况且炩嫔娘娘年近三十,身体自然不如年轻时适合养育……” 话音未落,皇帝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钦天监监正,立刻飞起一脚踹向他身上,那监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脚,滚落地上。 皇帝双目通红,既怒且伤心,道:“你们不是说炩嫔这一胎怀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天心,下安宗祧,还说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来,全是一派胡言!” 那监正连滚带爬地跪起来,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观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说了,阿哥在申时前后出生是最吉祥的,至于为何绕颈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啊!”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实在不敢痛呼出声,只得咬着牙道,“皇上要责罚,微臣自甘领受。只是微臣也不知为何如此,但求死个明白。”他磕了个头道,“皇上,微臣请问炩嫔娘娘生辰何时”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如何说得出话来,扬了扬下巴。李玉会意详细说给钦天监监正,监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算了片刻道:“皇上,炩嫔娘娘生于雍正五年,今年正逢流年对沖。”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此刻正是酉时三刻,天色慾昏未昏,正是日暮时分,而皇子属阳,若能在申时左右出生,便会贵不可言。可从炩嫔娘娘的生辰来看,命相极阴,才克住了小阿哥在此时出生,结果断了性命啊!” 这样的场景,已不是第一次。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两颊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有惊涛骇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过。良久的静默,几乎能听到众人面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于地的声响。 皇帝的声音极轻,但却仿佛来自寒谭般幽冷:“十三阿哥赐名永璐,随葬八阿哥园寝。”他顿一顿,“一众接生人等,照料炩嫔生产不力,一律出宫。钦天监监正,妄言乱上,革职,永不再用。”他说罢,遽然起身离去,衣袍带起的风拂到如懿面上,拂面生寒。 炩嫔剋死皇子的流言,还是不可避免地传扬出去。虽说怀的是个阿哥,但皇帝封妃的承诺早已随着盛怒而成了一纸空文。一直到魏嬿婉出月,皇帝都再没有入启祥宫半步,甚至在她终于可以给如懿请安之后,还下旨让她去宝华殿给十三阿哥跪经,洗脱自身罪孽。 第94页 干隆二十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寒冷。因着皇帝的少来,后宫众人如同坠落在深寒冻冷的井底。太后自端淑长公主归来,早已不再过问六宫之事,只在慈宁宫颐养天年。 偶尔后妃请安,太后也难免道:“炩嫔卑贱,皇帝忌讳着也就罢了,总不能为着她一个人不祥,就连后宫妃嫔都冷落了。皇后,你是六宫之主,得着空闲,该提醒着皇帝。” 如懿紧一紧身上的石青攒珠银鼠大氅,为难地轻嘆一声:“臣妾何尝没劝过?旁人也罢了,忻嫔是刚入宫没两年,先前受宠深厚,如今连见皇上一面也难了。就是臣妾这里,皇上来得也少了。臣妾想着,皇上还是心疼着十三阿哥,总得过些日子才能释怀。” 冬日时光便这么一朵朵绽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绿翠荫。干隆二十一年的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花垣,晴光柔暖,春心无处不飞悬。可这些都是旁人的热闹,对魏嬿婉而言,便是旁人的锦绣缀在了苍白无声的画卷上,绽出最艷最丽的锦色天地。 三月十二,草长莺飞,历书上这一年最好的日子,固伦和安公主正式下嫁已晋升内阁学士的章佳·庆桂,皇帝下旨依和敬公主旧例遣嫁。 彼时,永瑾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满了周岁,皇帝的嫡长孙爱新觉罗·绵恒。如懿平平安安地嫁出了自己的长女,万事满足,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四月天,推开了启祥宫的大门。 第三十五章 荣兮炩妃 京城的晚春风沙颇大,今年尤甚,但凡晴好些的日子,总有些灰濛濛的影子,遮得明山秀水失了光彩,人亦混混沌沌,活在霾影里。偶尔没有风沙砾砾的日子,便也是细雨萧瑟。春雨是细针,细如牛毫,却扎进肉里般疼。疼,却看不见影子。 细密的雨丝是浅浅的墨色,将百日描摹得如黄昏的月色一般,暗沉沉的。分明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时节,听着冷雨无声,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那雨幕清绵如同薄软的白纱,被风吹得绵绵渺渺,在紫禁城内外幽幽地游荡,所到之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山近水笼得淡了,远远近近只是苍茫雨色。 夏棠和冬雪都在门口侯着,见移筝扶着如懿进来,冬雪连忙上前请安,低声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 如懿看了眼暖阁,里面似乎只掌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一片,窗棂的明纸上只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轮廓。她摆摆手,命移筝去开门,什么也没说就进了内室。 金玉妍在世时华丽无比的启祥宫,早已不复往日光景。昏暗的灯火阑珊里,有那么一瞬间,如懿以为自己又见到了白蕊姬。魏嬿婉一身家常的素净的宁绸长衣,披着白色的斗篷,病病恹恹地委顿在炕桌旁,轻搦湘管,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抄写往生咒。桌旁的竹篓里,亦已经堆满了厚厚的经文。 她见到如懿,似乎愣了一下,便连忙撑着身体起来默默跪下去,期期艾艾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只这一句话,如懿便知晓她与白蕊姬终究是不同的。当年的白蕊姬,失了孩子后心痛得几乎要随之而去,而如今的魏嬿婉,无论落到怎样的境遇,都不会放弃自己汲汲营营的荣华与权势,更不会轻易赴死。她的伤心里,或许有对孩子的惋惜,而她真正惋惜的是好不容易怀了阿哥却没能生下来,还是触手可及却离她而去的妃位,就不得而知了。 如懿瞥了她一眼,并不叫起,冷冷淡淡道:“做这幅样子,给本宫看有什么用?该看的人看不见,那就没有任何意义。皇上没有禁足你,也没有降位,你还是炩嫔,是和荣公主的生母,哪怕看在公主的面上,皇上也不会一直冷落你。” 魏嬿婉唬了一跳,更不敢擅自起来,依依道:“总是臣妾无用,不能为皇上生下皇嗣……如今流言如沸,皇上连见臣妾一面也不肯,臣妾……皇后娘娘,臣妾没法子,只请皇后娘娘怜惜臣妾……” “本宫怜惜你?”如懿甩甩手绢子坐在炕上,头也不抬地看着袖口和衣襟上碧色夹阴线绣的几枝曼陀罗花,温声道:“从怀了孕开始——不,应该说从那年本宫给凌云彻凌大人提了婚事开始,炩嫔待本宫是个什么样子,背地里又做了什么事,不必本宫说了吧?” 魏嬿婉闻之大惊,忙失色地叩首不止,苦苦求饶:“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臣妾出身贫寒,不懂礼数,但绝不敢背叛娘娘,还请娘娘明鑑啊!” “不敢?合着前些日子,仗着自己怀有身孕对本宫不敬、冲撞舒妃和颖嫔的,不是你么?”如懿挑眉一笑,勾起魏嬿婉精緻小巧的下巴,忍不住咋舌,“嗯,多惹人怜惜的一张脸,我见犹怜啊。只可惜啊炩嫔,你太心急了,若非心急,此刻你已经是炩妃了。从那年本宫生下璟嬆,让皇上收了你为官女子开始,便警告过你要安分守己。多少官非,便从那不肯安分上来的,原来炩嫔娘娘是以为本宫诳你来着。” 魏嬿婉浑身瑟缩着,面上满是惊慌的神色。她祈求地望着如懿,哀哀欲绝:“皇后娘娘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娘娘,舒妃和颖嫔一直看不起臣妾,臣妾也是一时糊涂了,才冲撞了她们,臣妾没想到,十三阿哥一出生就……” 第95页 如懿松开钳制她的手,拍一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料子粗俗得很,随便摸摸就觉得扎手,“来让本宫猜猜,你是不是想,你有了皇子,比颖嫔高出一筹,而一旦封妃,也比只生了和宁公主的舒妃尊贵,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哦,或者你还觉得,你是本宫身边出去的,即便她们怨恨,也会怨恨本宫?”看她拼了命地摇头,如懿更加笃定道:“被本宫说中了?可是炩嫔,你可还记得你只是汉军旗包衣出身?而颖嫔出身蒙古巴林部,她的父亲刚立了战功,连本宫也不能轻视。至于舒妃,她是谁举荐的人,你难道不知么?你是有几个胆子去激怒太后?何况这些日子你对本宫如何,是打量着舒妃和颖嫔都是瞎子么?” 魏嬿婉瘫软在地,一言不发,连求饶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如懿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用水红色的手绢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沉声道:“罢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十三阿哥夭折,谁知是不是因果报应。只是他既然无缘生下来,本宫便也不想再与你计较这些。你并不是本宫身边第一个生异心的人,先前就有纯贵妃,本宫早已习惯了。” 魏嬿婉的眼睛里,因为这句话而忽然升起一丝光亮。如懿尽收眼底,如常道:“你是本宫一手提拔调/教,本宫不会置你于不顾。本宫会跟钦天监打个招呼,说你厄运已解,万事大吉。只是以后该怎么做,就别再劳烦本宫教你了。” 说罢便起身,再未有任何停留,身影如云飘去。唯有雨过天青色的裙摆一旋,划过黄杨足榻上铺着的黄地蓝花锦毡,牵动空气中一卷卷旋涡般的隔膜。 从如懿去过启祥宫开始,宝华殿的法师们就没有清闲下来的时候,每日里给魏嬿婉和十三阿哥念的烧的经文都是用竹篓运了纸灰出去,水陆道场半个月便有一回。这都是如懿亲自吩咐,只说超度十三阿哥,便无人敢反驳。 很快,皇帝便在某一日于螽斯门外遇见了脱簪祝祷的魏嬿婉,牵动了心头那一些微的怜爱,喟嘆不止。当日皇帝召了钦天监,确定魏嬿婉的星象已无大碍,传语六宫不许再提十三阿哥之事。 皇帝对一个儿子的逝去,便也就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他的心痛转瞬即逝,远没有对可能剋死了他儿子的魏嬿婉的怜惜来得深厚。其实并不在于如懿有没有帮忙,小说里皇帝明知道魏嬿婉有可能害死了永璟,不也是说复宠就复宠了么?皇帝有多薄情,她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是夜,凤鸾春恩车便接了魏嬿婉去养心殿暖阁,在暌违了大半年以后,春风再一次吹到了启祥宫的门庭。魏嬿婉的复宠,便是由此而始。尽管皇帝对她并不算恩宠优渥,甚至情分已经大不如前,但每每去看过忻嫔、颖嫔之后,也必定会记得去启祥宫坐一坐。 背后无人之时,海兰不免要问如懿:“那魏氏并非善类,姐姐为何要帮她这一遭?就不怕她反咬一口么?” 如懿却只是笑笑,云淡风轻:“皇上本是薄情人,再心疼十三阿哥,也是有限的,咱们如果不阻止,魏嬿婉是不可能一直没落的。与其如此,咱们何必放弃了这枚棋子?再者,十三阿哥不是死在娘胎里,太医也说炩嫔并未绝育。本宫想着,让她多生几个公主也很好,往后有什么和亲的事,还能给璟嫤和璟妧挡一挡。” 如是,海兰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自己悄悄去处理后续,把侄子扎齐打发去做了一个蒙军旗的小官,常年留在草原上,免得叫人察觉蹊跷。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雪至,北风寒。魏嬿婉便在圣心眷顾之下,再一次有了身孕。由于之前十三阿哥夭折,皇帝对魏嬿婉这一胎更加欢喜,只以为是十三阿哥转世。年末的家宴上,皇帝一时喝多了几杯,便口头晋了魏嬿婉为炩妃。 意欢独占妃位已经多年,而一朝有人并肩,却是出身不高亦无子嗣的魏嬿婉,纵然众人已有了准备,心中总是不服气的。而魏嬿婉本是极高兴,尽管她也知道皇帝多半是酒后失言,但皇帝金口不能轻易转圜,无论她这一胎是男是女,封妃都是板上钉钉了。 可这股高兴劲儿还没热乎,新年伊始,皇帝新的旨意又下来了,晋颖嫔为颖妃,恪贵人为恪嫔,又特谕舒妃为四妃之首。一个四妃之首,一个出身高贵,都非魏嬿婉可比。这样的旨意,无疑是打了魏嬿婉的脸,再一次提醒她就算是封了妃位,也只能居于意欢与颖妃之下。 这一次,她总算没愚蠢到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一分一毫的不满,反而更加谦卑低下,让人只以为她软弱可欺。如懿见了,只是让海兰等人务必更加小心,前面十来年都不算,魏嬿婉此人真正的厉害之处,如今才算是浮出水面了。 新年之喜,远不如后宫的热闹。冬去春来,万物复甦。此次魏嬿婉有孕,皇帝似乎不欲多去她那里,想来是心底仍然介怀。除了颖妃忻嫔那里,皇帝来翊坤宫的时日也渐渐多了,日子,仿佛宝亲王府里不咸不浅的时光,就如那些惊涛骇浪的起伏,从来没有发生过。 抬头望去,红粉盛年,流淌于红墙碧苑。永珑和永瑄逐渐长大,皇帝对他们兄弟二人也越发督促得紧。凡是晚膳之后,必要亲自过问功课,每逢旬日,更亲自教习马术武艺,端的是一位慈父。 如此一来,人心反倒安定了。 自从端慧太子与八阿哥早夭,皇帝爱重永瑾,而后永琪争气,也深得皇帝信任。如今永珑永瑄得皇帝这般用心照拂,落在外人眼里,只说毕竟都是中宫所出,哪一位成为太子都遂了皇帝一向欲立嫡子之心。可是这世间人心叵测,同是兄弟,渐渐地又有人嚼舌根,说永瑄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永珑身份上不如其弟。 第96页 这样的话,即便如懿从不叫人胡乱说起,可永珑毕竟已经虚岁十岁了,人情世故,并非一无所知。但凡听人说起嫡子之类的话题,他的脸色总是有些闷闷不乐。如懿看在眼里,也只能对他说:“有些事,皇额娘不强求。但你想要的,皇额娘亦不阻拦。”如是,也算略略开解。 待到无人时分,夫妻二人枕畔私语,皇帝亦不觉嘆惋:“永瑾稳重识大体,允文允武,可惜于名利权势都看得太淡。而说到文武之才,虽然永珑和永瑄都是得朕悉心调/教,可比之永瑾当年,永珑是青出于蓝,永瑄却显得资质平平了。” 身为亲母,如懿是知道的,永瑄一出生就是嫡子,无忧无虑到如今,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和大风大浪,上有皇帝太后和如懿海兰疼爱,远不如他的两位兄长发育得快。而他的文韬武艺,比常人是有余,却不如永瑾、永琪、永珑年幼时那般聪慧敏捷。 如懿感慨道:“皇上所言,臣妾如何不知。正是为此,臣妾十分担忧,只怕外面有些不好的话传到永珑永瑄的耳朵里,伤了兄弟情分。” 皇帝颇为惊异:“竟有这种事?后宫妇人,总是无事生非。永珑永瑄都是朕的嫡子,无论哪一个有了出息,都是名正言顺,她们谁敢说嘴?” 如懿闻言亦是唏嘘:“皇上虽如此说,到底臣妾是继后,真要说起来,难免有人觉得永珑永瑄是不同的……唉,皇上疼他们,臣妾欢喜不已,可就怕是太疼爱了,过犹不及。永瑄还小暂且不说,可臣妾瞧皇上这些日子给永珑读的书,大半是君王治国之道。落在旁人眼里,还当皇上动了立储之意,反倒生出许多无谓的是非来。” 皇帝讪讪道:“朕只是想着都是朕的儿子,若非永瑄还小,也该看着这些书的。如今看来是朕心急了,永珑永瑄还小,还是该先跟着师傅学道理,再论这些。” 如懿婉然一笑:“后宫不得干政,臣妾越矩了。” 皇帝笑着拥住她:“如懿,你没有干政。你是朕选的皇后,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合适的话,做最合适的事。朕希望你,一直如此。” “臣妾永志不忘。”如懿半仰着肩,躲避着他追寻而来的青青的鬍渣:“只是皇上,永璜与永璇出嗣,永璋、永瑾与永珹都已经出宫建府,成家立业。如今永琪已然成年,是时候选一位福晋了,皇上可曾考虑过?” 皇帝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愉贵妃已经向朕提过一次,说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娶一个高门华第的媳妇儿,只消人品佳即可。朕细想过了,已有了极好的人选,便是鄂尔泰的孙女,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西林觉罗氏。” 如懿闻言,不觉笑道:“鄂尔泰是先皇留给皇上的辅政大臣,本配享太庙,入贤良祠。若不是被胡中藻牵连,也不会被撤出贤良祠,还赔上了侄子鄂昌的性命,累得全族惴惴。”她悄悄望着皇帝:“不过,让永琪娶鄂尔泰的孙女,一则以示天家宽宏,不计旧事;二则宽慰鄂尔泰全族,也算勉励他在朝为官的子侄;再则,这样的人家家训甚严,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错,又不会煊赫嚣张,目中无人,皇上果然思虑周全。” 皇帝绞着她一缕青丝于指上,欣然道:“皇后果然最知朕心。永琪是愉贵妃之子,若非鄂尔泰这样的老臣之后,如何配得上永琪。而西林觉罗氏曾遭变故,既对指婚感激涕零,又不会附为羽翼,结党营私。” 这,便是皇帝的心思缜密之处。他愿意给永琪宠信,委以重任,又绝不会让他挡了嫡子的路,就如同多年前放弃永璜时一般决绝果断。 魏嬿婉的身孕来到五个多月时,宠爱不绝的忻嫔便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原来施加在她身上的宠遇,很快又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演。忻嫔怀胎还不足三月,皇帝便已经金尊玉贵地捧着。内务府的人对待启祥宫和承干宫的差事,渐渐也因为皇帝的态度分了彼此。 这种变化,或许是从太医对皇帝说魏嬿婉腹中更有可能是个公主开始的。皇帝的薄情寡义,也就是这样的不加掩饰。他的目光,他的关注,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腹中未知男女的忻嫔。 诚然,皇帝眼里,对忻嫔和对魏嬿婉总是不同的。可偏偏旧爱难捨,皇帝对于魏嬿婉,终究狠不下心来,或许这种情愫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 干隆二十二年的七月十七日,魏嬿婉果真早产生下了一个小小女婴,序列第十,取名璟妘,是为和硕和恪公主。孩子虽然生下来了,可是体弱多病,远不如忻嫔于腊月时生下的十一公主璟婳那样健康活泼。 北风正劲的时节,皇帝看着玉团儿似的女儿,渐渐散去了不是阿哥的遗憾,封璟婳为和硕和恬公主,以示恬乐无忧之意,并晋其母忻嫔为忻妃。自此,妃位上四角齐全。 皇帝连得二女,却无阿哥,难免引以为憾。直至干隆二十三年的秋天,宫中嫔妃渐长,皇帝亦少有可心之人。内务府便提议要广选秀女充斥后宫,也好为皇家绵延子嗣。 这一年九月,便由如懿和太后陪着皇帝主持了殿选。这次入选的,除了太后母家的远亲钮钴禄氏为诚贵人,礼部尚书德保之女索绰伦氏为瑞贵人,最为出挑的,应当是蒙古霍硕特部亲王送来的女儿蓝曦格格。另有几位位分偏低的常在,都是江南织造特意送入宫中的汉军旗包衣,虽然身份低微,但个个都是容貌昳丽的江南佳丽。 第97页 霍硕特氏蓝曦一入宫便被封为恂嫔,格外受皇帝恩宠。大约也是如前朝所言,霍硕特部不如大清的姻亲博尔济吉特氏一般显赫出众,并且因为曾经暗地里助准噶尔部作乱而被皇帝侧目,为求一席保全之地,也不得不与其他部族一般献出自己的女儿与大清共结姻亲之好来寻得庇护。 恂嫔的一枝独秀,连着颖妃巴林氏、忻妃戴氏、恪嫔拜尔果斯氏,成为嫔妃中恩眷最盛的女子。再加之更早入宫的舒妃、炩妃,帝王的垂爱,便常常流连在她们这些娇然盛放的花朵之上。 这一日是选秀后的第三日,一切新人的封号住所都已安排妥当,如懿便携了容珮去养心殿书房看望皇帝——当然,看望不是目的,她是更想好好地记住,皇帝是如何兴高采烈地将恂嫔给他的这一顶嫩绿嫩绿的大帽子戴在头上的。 书房里静悄悄的。皇帝坐在堆积如山的摺子后头,李玉带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随侍在旁。桌案上供着数枝绿梅,正开得热烈,如懿心中藏着事儿,一看那青翠欲滴的色彩就差点儿没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屈膝请了一安,含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皇上今日都不焚香了,单挑了这些花儿放在身边,可见佳人合心。” 皇帝见她来了,搁下笔调侃她道:“皇后一向最喜欢绿梅的,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不知道被翊坤宫摘了多少去,怎么今天却含酸拈醋的。” 这样熟稔的语气,让如懿险些就要喊了一声“四郎”。如懿咯咯直笑,鬓边一支赤金凤东珠发簪的红宝琉璃流苏沙沙地打在鬓边,仿若迎风的红梅点点,越发衬得人面桃花:“可不敢吃皇上的醋,臣妾怕酸呢。”她将一叠帖子放在皇帝面前,娓娓道来:“新人的宫室已经拟了。诚贵人和瑞贵人跟着忻妃住在承干宫,还有几位位份低的常在,臣妾安排在了景阳宫。这也罢了,只恂嫔位份最高,臣妾左思右想,永和宫尚缺少主位,皇上以为如何?” “皇后做主便是。只是抬举了恂嫔,有人就要不高兴了。”皇帝笑吟吟道,扬声唤着:“李玉,把朕案上的第三份摺子拿来,给皇后瞧瞧。” 如懿呵了呵手,打开一看,不觉失笑:“果真是恂嫔高兴了,有人就不高兴了。博尔济吉特部的赛桑王爷想来也是没法子了,这位厄音珠格格都三十岁了还要送进宫为嫔妃。” 皇帝亦是摇头:“据说她曾经许配过三次人家,都是未过门男方就暴毙了。草原上的喇嘛替她算过,要嫁世间最尊贵之人才能降得住她的克夫之命,所以赛桑一拖再拖,就拖出了一个三十岁还云英未嫁的女儿。” “这样的命格,臣妾倒是想起了当年的叶赫老女。”如懿沉思片刻,思量着慢慢道:“不过为了蒙古各部的平衡之势,皇上将人选进来倒也无妨。”况且,只要想到皇帝被这位厄音珠格格弄得雄风不起,她便觉得多了不少乐子。当然,这句话只能憋在心里了。 皇帝的眼幽深若潭水,一点一点地绽出笑的涟漪:“不愧是朕的皇后。朕已想好,给博尔济吉特氏厄音珠嫔位,与霍硕特氏位分相同,便封为豫嫔。皇后看看还有什么宫殿可以安置?” 如懿旋即回过神来,笑容如常平和:“封嫔也就罢了,只是如今没有空闲的宫室,只晋嫔和庆嫔单独住着景阳宫和延禧宫,皇上以为……” 皇帝摆一摆手,很快打断了如懿话语的尾音:“便让晋嫔搬去庆嫔宫里吧,让豫嫔为景阳宫主位。” 如懿心中冷冷一笑,安心等着看好戏,只觉得这日子都有奔头了。 第三十六章 周玄凌事件始末(没看过女主上一篇的请进) 鑑于大部分读者没看明白本文女主和时不时出现的周玄凌同志的关系,特别更一篇不是番外的番外来解释一下周玄凌事件始末。 女主原来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富家小姐,父母是家族联姻,母亲跟叔叔有私情,父亲也有一个私生女。后来父母感情破裂,婚姻岌岌可危。女主被私生女陷害挪用公款,父亲就想要把家产留给私生女,而与女主相恋多年的渣男为了钱就抛弃了女主跟私生女订婚,还跟私生女开车撞死了女主。 有没有发现跟甄嬛传小说里皇帝玄凌的经历很像而且很狗血?因为我就是按照玄凌的经历来写的啊。 女主死后,灵魂穿越到了甄嬛传的小说里,成为了入宫选秀前一天的甄嬛,于是励志要母仪天下谋夺权势,这就是我的上一篇小说《甄嬛传之柔桡嬛嬛》。 在甄嬛传世界的女主一直是个狠心绝情无比冷静的女人,很坏,会利用身边的所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个世界里,她一点点得到了皇帝玄凌的爱,让玄凌误会纯元皇后对前未婚夫念念不忘,斗掉了所有对手并且与沈眉庄合谋杀死了太后,最终成为了皇后,她的儿子做了太子。成为皇后的三年后,她给玄凌下药让他缠绵病榻。 女主认为,自己和玄凌很相像,但她并不爱玄凌。她很讨厌玄清,也是因为玄清做了很多让人噁心的事。在与玄凌相处的十多年里,女主也曾经有过一瞬的信念松动,但最终都坚守了本心——也就是搞死玄凌当太后。 在玄凌死之前的那天,女主身边的太医给了女主一个解药,让玄凌吃下去就能再活十来年,女主犹豫了一段时间。当时玄清在宫中侍疾,就是那种皇帝不行了都会让几位王爷进宫嘛。玄清就为了跟女主之间的仇恨(为什么恨女主不重要)包围了女主的宫殿,要女主拿出假圣旨同意他做摄政王。女主拖到了太子带兵解围,可是等她带着解药去给玄凌的时候,玄凌已经死了。 第98页 然后女主当了太后,她的儿子当皇帝。女主用了五十年怀念玄凌,然后在过完八十三岁的生日后死了,死前她看见了玄凌,关于前半生对玄凌的回忆也都回忆完了。 我是用这样一个比喻来解释女主对玄凌的感情:你吃小龙虾吃了三十年,突然有一天小龙虾被你吃灭绝了,以后就算别人给你再多皮皮虾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小龙虾的味道,因为那过去的三十年你身上都是小龙虾的味道,你想起那三十年的每一件事身边都可能放着小龙虾。 总而言之,女主毕竟杀了周玄凌亲妈,不可能再去爱周玄凌,但周玄凌爱她,尽管这种爱没有当年对纯元皇后强烈,但后来因为女主的设计周玄凌对纯元只有恨了,而且周玄凌是对女主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 接着说,女主从甄嬛传小说的世界里死了,又穿越到了如懿传的小说里,成为了即将嫁给弘历的青樱。大家都知道甄嬛传的小说和电视剧背景不同,但是主要人物差不多,而如懿传的小说是根据甄嬛传的电视剧延续的。所以导致女主穿越成青樱后,见到了跟前世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太后,但是前世女主身边的人比如沈眉庄都有很好的结局,而现在的太后钮钴禄·甄嬛的经历是跟甄嬛传电视剧一样的,本文也是默认太后喜欢十七爷允礼的,当然这也不重要。 女主穿越以后遇见弘历,因为前世的经历,并没有喜欢上弘历。而且人就怕对比,前世周玄凌对她多好,就衬托出干隆有多么大猪蹄子,所以在《甄嬛传之柔桡嬛嬛》也就是写女主前世的那篇小说里,称呼皇帝都是写玄凌,而本文一直都是写的皇帝而非弘历。 这就是差别。 所以本文的某一章,女主睡迷糊了叫了一声“四郎”被干隆听见,以为是叫他的,幸好他和周玄凌一样都排第四…… 如果说女主前世对玄凌还有那么一点儿感情,那在本文里她对干隆真是一点情爱也没有。所以很多人会觉得,这个女主没有小说里或者电视剧里的如懿那样鲜活,有血有肉,觉得女主太坏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本文的女主真的很坏,是很纯粹的坏,比上一篇还坏。 本文女主有限的温情,给了海兰意欢等人了。有人可能觉得女主对魏嬿婉太姑息怕玩儿脱了,其实这已经是女主上辈子玩儿剩下的了。本文里,女主的敌人从来不是金玉妍魏嬿婉之流,而是薄情寡义的爱新觉罗·真·大猪蹄子·弘历。 最后加一句,不喜勿入。 第三十七章 香见恨惋 如懿传之柔芳懿懿(三十六) 春日迟迟之时,新入宫的恂嫔霍硕特·蓝曦和豫嫔博尔济吉特·厄音珠已如红花白蔷,平分了这一春的胜景韶光。 但恂嫔终究是心有所属,纵然为了部族入宫,对皇帝也还是淡淡的。相反,豫嫔虽然年纪不轻,但既有着蒙古女子奔放丰硕的健美,也有着痴痴切切地缠着皇帝的娇痴,恨不能日日欢愉相伴,不舍皇帝左右。时间一长,凤鸾春恩车在永和宫门前停留的次数,就远不如景阳宫那么多了。 出身博尔济吉特后族的豫嫔,便因着皇帝的宠爱而很快骄横且目空一切,宛若昔年的金玉妍。 但再宠爱,也架不住豫嫔是三十岁已经初老的女子了。皇帝喜欢她,无非是为着她待字闺中多年,生了个妇人的体貌,稚童的脑子。时间一长,这股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也颇蹊跷。 皇帝人到中年,自然比不得年轻时候,虽然照常临幸嫔妃,侍寝如轮转,但到底日渐稀落了下来。而这其中,已经盛宠数月的豫嫔,亦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萎靡了下来。皇帝接她去养心殿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半个月都不看她一回。 这一日午后,如懿和海兰在暖阁里闲谈,斜阳依依,照出一室静谧。外头的辛夷花开得正盛,深紫色的花蕾如一朵朵火焰燃烧一般,恣肆地张扬着短暂的美丽。那真是花期短暂的美好,艷阳滋暖,它便当春发生,可若一夕风雨,便会零落黄损,委地尘泥。 海兰望着窗外海棠树下吟诵篇章的永珑与永瑄,含笑道:“自从永琪成婚,我也不能时常见他,只是他的福晋常常进宫请安。所以寻常见着永珑和永瑄,便觉得是见到了永琪年少时那般。” 如懿一笑置之:“大家都是亲兄弟么,自然是相像的。永琪自小学问好,许多文章一读即能背诵,永珑也能过目成诵,可永瑄大多要八九遍才会。若是长,十来遍也有。” 海兰闻之,忙安慰道:“永瑄这么小年纪,也算很难得了。我倒发愁永琪成日跟着他四哥东跑西跑,虽封了荣贝勒,府中却只有一个福晋不说,膝下也还空空。”她惋惜地掰着指头数,“熙郡王家的绵恒都四岁了,上个月又有了个小格格;璟嬆也是,嫁出去才两年多,就生了个小公子。纯贵妃就更不用说了,早早就当了祖母,她的和嘉公主后年也要出嫁,定的是大学士傅恒家的公子福隆安,当外祖母也是早晚的事。” 如懿拍拍她的手,又反过来安慰她道:“永琪还年轻,不急于一时。前年永瑾的福晋完颜氏怀了个小阿哥,三四个月了没保住,我也心疼得紧,怕她伤了身子难再生养,谁知精心调养了两年,不还是平平安安又生了小格格?我也就放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当额娘的,成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有什么用?” 第99页 正说话间,容珮忽然进来回报:“昨儿凤鸾春恩车去接了豫嫔,可没过多久就原样儿送了出来,听说皇上生了大气。方才不知为何又传出旨意来,降豫嫔为豫贵人,挪去圆明园住着,再叫恪嫔娘娘为承干宫主位。” 如懿抬起头,正对上海兰狐疑的双眸,海兰失笑:“难不成是豫嫔,不,是豫贵人伺候得不好?不过这些日子确实听舒妃说过,皇上翻博尔济吉特氏牌子的次数少了,反而宿在颖妃、炩妃、恪嫔和几个贵人处多些。” “知道了,你吩咐下去,不许人乱嚼舌头,跟着豫贵人去的宫人也要仔细挑选,别叫什么不好的话传出去,让蒙古的塞桑王爷那边儿知道就不好了。”如懿吩咐着,转头看海兰一头雾水,便怡然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这是怎么回事?”海兰有些糊涂,不解地问:“臣妾是猜想过博尔济吉特氏的恩宠不会持久,可总不至于这么快?而且……皇上再厌恶她,也不会翻了她的牌子,又这么快……” 如懿看着窗外百花争艷,色色芳菲,不负韶光,怡然而开,婉声解惑:“博尔济吉特氏念着先祖不知出了多少位皇后,嚣张放肆也不是一两日了。可咱们都知道,皇上对她不过是一时新鲜,过后也就忘了。她为了更进一步,想了个极好的法子。” 说到这里,她凑近海兰耳畔,轻轻耳语数句,海兰听罢满面涨得虾子红,难以置信:“她……她竟敢如此?真是胆大包天!……不过姐姐将计就计,也算是让她自食恶果,失宠也罢了,连人都送去了圆明园,这辈子就算毁了。” 如懿蕴起一抹笑色,清恰如天际杏花淡淡的柔粉:“下药的是博尔济吉特氏自己的远方亲戚,经手的是她的陪嫁侍女,就算查了出来,也是她自己没有算好药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然,她已经去了圆明园,有齐鲁和江与彬调理着,皇上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海兰静静道:“姐姐何须担心呢?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有损皇上圣誉,皇上是不会彻查的。” 豫贵人的骤然失宠和被贬,固然引起揣测纷纭。但,谁肯去追究真相,也无从得知真相。流言永远比真相更花样迭出,荒唐下作,从这个人的舌头流到那个人的舌头,永远得着不确定的乐趣,添油加醋,热辣香艷。 圆明园住着无数伺候过皇帝但不受宠的官女子、太妃等,时不时就会有悲绝的哭声响起,不惟豫贵人一人。那些哀伤几欲冲破红墙,却被牢牢困住,永远入不了紫禁城的耳朵。 没了豫贵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没有新人进宫,也没有阿哥公主降生。六宫这样宁静祥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干隆二十五年的春天。彼时,海兰已经盼到了永琪的第一个儿子绵慎,含饴弄孙不亦乐乎;纯贵妃的永瑢封了质贝勒出宫建府,还娶了参将富谦之女富察氏为福晋;意欢的璟娢嫁给了一等侍卫、额尔克巴图鲁多拉尔·海兰察为妻,正怀着身孕;魏嬿婉的身孕却是刚查出来,已过了头三个月;十二岁的永珑则正式开始跟着兄长们学习政务,偶尔还可以参详天山寒部的战事。 寒部,是在如懿到了这个世界以后,头一次引起心头略微的迟疑的词彙。随着寒部的节节败退,如懿的思绪也越发纷乱,直到兆惠上了摺子禀报皇帝,说要将寒部首领寒阿提之女带回京中让皇帝处置。 而皇帝,听闻之后亦不过一哂:“区区女子而已。也值得这般郑重!荒谬!” 如懿看见李玉来传话,说皇帝让她预备一场庆功宴的时候,是三月刚过,天气中有隐隐躁动的春意荡漾。按着节令的二十四番花信,如懿在翊坤宫的长廊下,掰着指头守过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海兰傍在她身边,笑语盈盈数着春光花事,再便是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 那一日不知为何,翊坤宫里的海棠也好,梨花也好,都是恹恹的,开得没什么精神。如懿便笑,这眼见着是天山上最美的一株雪莲要到了,百花都羞于争艷。 所谓的庆功宴,和每一次宫廷欢宴并无差别。歌依旧那么情绵绵,舞依旧那么意缠缠。每一个日子都是金色的尘埃,飞舞在阳光下,将灰暗染成耀目的金绚,空洞而忙乱。日复一日,便也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就像抚摸着长长的红色高墙,一路摸索,稍有停顿之后,还是这样无止境的红色的压抑。 是意气风发的兆惠,打破了殿中欢饮的滞闷。自然,他是有这个资格的。作为平定寒部的功臣,他轻言几句天山战事的成功平定,便来到正题,要将从寒部得到的一件至宝献与皇帝。 在此之前,兆惠将寒歧的未婚妻带回京中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宫中嫔妃恪守礼数,对于这个献给皇帝的已聘之女并无多大好感。此刻的她们,显然并不知道寒氏的美貌和盛宠,将在未来的十余年间让六宫何等绝望。 魏嬿婉嘲讽着,意欢不屑着,颖妃轻视着,连一向安分守己的纯贵妃都附和着,只有如懿轻嗅着鼻尖隐隐的沙枣花香气,对着皇帝和颜悦色:“兆惠将军这般大张其事地将人带回来,必定不是寻常女子。便是为着安抚寒部子民,皇上见一见也无妨。” 第100页 话落那一刻,一道灼灼日光横绝殿内,而寒香见,就自那目眩神迷的光影里静静走出,旁若无人。她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烟,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在冰雪山巅。那种眩目夺神的风仪,美得惊心动魄。 当年意欢进宫,六宫失色,尚且有一个金玉妍可以相争。而如今,她清晰无误地听到整个紫禁城发出了一丝沉重的嘆息。她再明白不过,那是所有后宫女子的自知之明和对未卜前程的哀嘆。 一朝惊鸿翩然落,寒影皎皎香见欢。魏嬿婉绝望了,意欢惊愕了,颖妃失神了,纯贵妃近乎失态,海兰似乎有所准备,望着如懿的眼神无比悲伤,那是对于如懿未来的忧心忡忡。此刻她们总算明白了寒香见的美丽,却来不及了。 皇帝亦是如此。 瞠目结舌,是他唯一的神态。唯有喉结的鼓动,暗示着他狂热而绝对的欲/望。 兆惠是如何得意洋洋地介绍,太后是如何不安地念佛,后宫妃嫔是如何地自惭形秽,显然都未入了皇帝的耳。 而如懿的目光极淡泊,是波澜不兴的古井,平静地映出寒香见的绝世姿容。她轻挥着手中一柄象牙镂花苏绣扇,牵动明黄色流苏徐徐摇曳,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她赤红色刻丝牡丹双蝶的袖口:“难为了兆惠将军将寒氏护送过来。本来寒部台吉之女若能入宫为妃是最好,但兆惠将军说寒氏已有婚约,那便是未亡人之身了,入宫是否妥当,还是皇上与太后做主吧。” 众人听了言语机锋,纷纷看向皇帝与太后。皇帝刚想说什么,便看太后数着手中拇指大的十八子粉翠碧玺念珠,沉声道:“哀家记得,昔年皇帝的堂兄,怡贤亲王的嫡长子弘暾贝勒与富察氏有婚约,但贝勒未婚而卒。富察氏闻之大恸,截发诣王邸请持服,后终得先帝下旨为贝勒福晋,过门守节,以彰节女之厚报。” 拿先帝的话来压人,兆惠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皇帝仍然痴痴地望着寒香见,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太后说了什么,喃喃道:“兆惠说,你会跳舞?” 这一句话,便是湮灭了所有人仅剩的一丝丝希望,随后那一支剑舞,与其说是以一舞平息干戈,更不如说是让皇帝更加坚定了收她入宫之心。如懿毫不怀疑,若是此刻中宫空置,皇帝会生出立她为后之心也未可知。 便如,那年太液池边初遇,周玄凌眼中的朱柔则。 收刀纳剑,风平浪静。太后本想给寒香见一个固山格格或多罗格格的名位,或是给个诰封,加以厚待安抚之后再送回本部,如此两下安然。怎料皇帝心急火燎地打断了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寒部事宜,朕有许多不明之处。毓瑚,你将寒香见带入承干宫,朕会细细问明。” 意欢惊得失色,又不敢看皇帝,只得低着头绞着绢子,压抑喉头即将涌出的咳嗽。忻妃求助似地望着如懿,怀孕的魏嬿婉又惊又怒,只不敢露了神色,少不得死死按捺住。太后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张,但还是忍住了,默默数着念珠不语。而其余嫔妃,无不色变,默嘆。 回天无力。 如懿摇了摇头,只嘆事终难转圜,遂稳稳站起,屈身道:“皇上,臣妾忝居皇后之位,不敢不多说一句,承干宫乃六宫之地,不宜外命妇擅居。若皇上有心收纳寒氏,则需先有册封,才合规矩。” 皇帝一摆手,收起眼底汪洋般的迷恋,口角决断如锋,将众人的疑虑与震惊生生割裂,急不可耐道:“好。那朕就奉皇太后懿旨,寒香见移居承干宫,为承干宫主位。” “皇上!”颖妃失声喊道:“承干宫已有主位恪嫔!” 皇帝微微一愣,薄情如斯,显然早已将这些日子还算受宠的恪嫔忘在脑后。如懿镇定心神,正色唤道:“皇上要册封也无妨,只是如今东西六宫都已有了主位。皇上有心于寒氏,不妨先封了贵人,赏赐封号,也不算委屈。再有恩典,留待日后也不迟。” “那便册封寒香见为贵人,赐号容。”皇帝起身,走出殿外,他的目光空洞而并无留恋的意味,只有逡巡过茫然失神的寒香见时,才满溢着温软而缠绵的情味。他郑重嘱咐李玉,“将承干宫的东殿好好打理出来。否则,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李玉诺诺答应,悄然抹去额头冷汗。皇帝再不多言,阔步离去,将一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的人丢在身后。 魏嬿婉见皇帝三魂不见七魄,手心一阵阵冷汗直冒,滑腻得几乎抓不住绢子,拼命抚着胸口免得自己一激动动了胎气。她望向如懿,又望向太后,急需一个人来说出让她安心的话来。太后并不看她,含了一丝苦笑,“奉皇太后懿旨。你们都在这里,可曾听见哀家下什么旨意?” 如懿却是淡淡地笑了,她向着太后屈膝跪下,从容自若:“皇额娘与皇上母子连心,谁下的旨意都是一样的。从见着寒氏起,有些事便无法改变,皇额娘与其思虑过甚,倒不如静观其变。” 太后的忧惧是永夜来临前的蒙昧,将惶惑不安的情绪传递到每颗心的底处。她身形微微一晃,复又稳稳站住,“有皇后这句话,哀家便等着看,皇后要如何静观其变。” 静默的瞬间,殿外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激起满地尘泥飞溅。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艷润的重重宫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第101页 寒香见刚入宫的那段日子,对于后宫里每个女人来说都是悲剧。 譬如,皇帝对于寒香见住在装潢一新的东偏殿还是不甚满意。于是刚做了两年承干宫主位的恪嫔很快被皇帝打发去了稍远的景阳宫,而寒香见虽然只是容贵人,但早已住进了正殿,只等侍寝之后便可晋封。 譬如,如懿虽然嘱咐好了宫中的所有人,看管好自己的子女,并告诉永瑾等人不许再皇帝面前提起寒香见之事。奈何三阿哥永璋还是举止之间流露出了对寒香见的不满,受了训斥,回去便发了高烧。纯贵妃担忧心痛之下缠绵病榻,亦卧床不起。 如懿一边嘱咐江与彬看护纯贵妃母子,一边还要盯着承干宫的动静,别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再见到皇帝已经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间,皇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过来坐坐用膳,便是从未来过翊坤宫。彼时如懿正在给永珑纳一双千层底的靴子,偶尔跟移筝闲谈几句,是李玉的骤然而至惊破这一室的宁谧。他也没有二话,只说让如懿去了养心殿便知。 脚下生风进了暖阁,如懿一眼看见皇帝愁眉不展,镇定地屈膝问了安,方皱眉忧心道:“齐鲁怎么还没过来看看?皇上,如今是阴雨连绵的时节,不好生处理的话伤口很难癒合的。” 皇帝面色萎黄,形容委顿,素日那种轻云出岫的倜傥之姿与无所不能的唯我独尊之气全数消弭,“叫了齐鲁,便要惊动太后,香见……” 这样的亲密称呼与为人着想,如懿都差点儿要感嘆皇帝的用情至深了。她思忖片刻,嘆道:“皇上不愿意容贵人受罚,臣妾明白。方才臣妾已经让移筝带药去承干宫看过了,容贵人并无大碍,脸上虽然会留下疤痕,但涂上脂粉也不大看得出来。只是皇上的伤不轻,还是让齐鲁来一趟吧?” 如懿看向李玉,李玉觑着皇帝的眼色,哭丧着脸道:“还请皇后娘娘赐教,这话……怎么传?” 皇帝愁容满面都在寒香见身上,哪有心思去思虑周全。如懿想了想,心下一横,从发髻上摘下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金簪,顺着左手手心便划了下去,登时有滚烫的猩红喷薄而出,溅出一道血色的弧。李玉一见此景,吓得腿都软了,情不自禁跪在了地上道:“皇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皇帝不意她有此一举,大惊失色,也不顾不得自己的手腕上犹有鲜血斑斑渗出,连忙握住她的手。如懿忍着钻心的痛楚,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手绢捂住,低声嘱咐李玉:“别慌张,去太医院请江与彬过来,就说本宫在养心殿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伤了手,让他多带些金疮药来。”言罢便用手臂将皇帝桌上的一盏凉茶推倒在地上,碎瓷片登时撒了一地。 李玉这才明白如懿的意思,慌忙叩了头出去。皇帝愣愣地看着如懿,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张,却含了几分愧怍。如懿撑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温声道:“臣妾懂得分寸,伤口不长。今夜的事传出去,于皇上声名有碍,臣妾身为皇后,皇上的妻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 皇帝气色稍和,用完好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如懿,你懂得分寸。不愧是朕亲自选的皇后。”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今日……多亏了你,朕会记在心上。只是香见性情刚烈,一时不能转圜。朕担心她迟迟不肯屈就,皇额娘会听到什么风声,逼迫香见离宫。” 如懿悄悄将伤口按得重些,借着更加尖锐的痛意,才算撑住了脸上的端庄笑意。嫁给皇帝二十多年了,她还是头一回听见皇帝的话噁心得要吐——是真得要吐了。寒香见对他摆明了没那个意思,他强求就强求,还摆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若是真得爱之如命,又怎忍心看着寒香见宁死不屈? 不过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寒香见余生都不会爱上皇帝,反而会让皇帝更加执着痴迷。 “容贵人不肯侍寝,于六宫和睦也无益处。”如懿郑重其事,维持着皇后的礼仪与气度,容色恬和,“皇上已经受伤,一时不宜再与容贵人独处。而手腕伤处,皇上可暂以衣袖遮掩。这几日也请皇上以安慰阵亡将士忠魂之由独居养心殿,斋戒数日,勿见其他嫔妃,也勿召人侍寝,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伤势。”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战事有伤天和,确实应当如此。”他一顿,“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繫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顺谦恭,朕很欣慰。” 你就不怕忠魂泉下有知,心寒不甘?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如懿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容色凛然相对,不露半点犹疑,“皇上若信任臣妾,不如由臣妾去一趟承干宫,劝慰容贵人。”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满是愕然与震惊,似乎不明白她为何有此言行,但很快露出一片喜色,道:“皇后辛苦。那朕便将香见之事,全数託付皇后了。” 如懿颔首,又道:“只是臣妾有一事请求。日前为着容贵人之事,皇上责怪三阿哥。但父子终归是父子,皇上既然骂过,也消了气,不如派人去看看纯贵妃和三阿哥吧。容贵人看见皇上一家子和和美美,妻妾和睦,说不定也会回心转意。” 第102页 皇帝本是不愿意,只是听见最后一句,便信以为真,道:“朕知道他们母子心里不安,朕会安抚他们。” 如懿俯身三拜,以极其尊崇的态度,谦卑己身,缓缓退离。自古郎君薄倖,不过如是,可嘆书中纯贵妃母子为着寒香见之事白白丢了性命,都得不到皇帝的一声愧疚。 第三十八章 宫闱深深 再次见到寒香见是在两日之后。 凭藉中宫的威仪,凭藉皇帝极力弥补的密切与热络,如懿有条不紊地将皇帝所希望见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寒香见受伤之事并非不能外传,所以很快让嫔妃们更添了好奇与幸灾乐祸的心情,更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而皇帝不再踏足承干宫,仿佛对她容颜毁损而失望至极,亦让嫔妃们多了一丝希望与愉悦的寄託,盼望着皇帝将她弃如敝屣,再不理会。 身上一袭杏子黄盘金彩绣翔凤穿芍药团花紫绫袍,脚上凤纹朱锦罗鞋,簪上九转连珠赤金琉璃飞鸾步摇,烂漫明丽的翠华钿并朱红宝树珊瑚花饰点缀。如懿以这样华光明艷的色泽站在寒香见面前,比起她的素衫脱尘,似乎更与周围的绮靡繁丽契合些。 平静卧于斑彩鸳鸯万金锦上的寒香见,显然与这金摇玉耀的华丽人间格格不入。 午后轻暖的秋阳透进豆绿罗影纱,照得寝殿内微尘轻扬,碎金似的迷漫。容珮和移筝,将寒香见的侍女并宫人们都带了退下去,还一世静谧。 寒香见神色呆滞,死死地盯着蓝田玉轻羽尾帐钩挽起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帐顶。宫人们强行替她换过了天水绿白点梅枝纱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长长的雪色长珠缕络逶逸横逸,如她一般毫无生气。 如懿侧身,顺着一旁的桃花木竹节番草纹绣墩坐下,方才缓缓开口:“如果本宫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可以杀了皇上,你是否愿意尝试?” 或许这话太过大逆不道,也太过出人意料,寒香见的眉睫稍稍一颤,沙哑的声线里有一丝莫名的迟疑:“你……你说这样的话,不怕那个皇帝杀了你么?” “你是问本宫,却没有拒绝,想来你也是想杀了皇上的——便如当日你那一曲剑舞的真意。”如懿仰着头,拨着罗帐上垂落的南红坠崧蓝流苏,那南红红艷如锦,质地糯润,捏在手里华润而沉静,“可是经过那一次,你应该早已知晓,你不仅仅代表自己。杀了皇上,或许只是一瞬间的事,可之后呢?拿整个寒部去为你伟大的爱情陪葬么?这样的事,你的情人寒歧或许做得出来,但你不敢,也不愿,因为你本性并非作恶之人。” 寒香见吃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嘶哑着道:“你说这些,不过就是想告诉我报仇无望,让我心甘情愿地去做皇帝的嫔妃罢了!”她好奇地看了看如懿,问道:“这些日子,阿吉告诉我,这宫里每个人都说你和皇帝的伉俪情深,可你却在为你的夫君做这样的事,你难道就不伤心么?” “伤心?夫君?”如懿轻轻唏嘘,蓦然翻开衣袖,露出左手上缠着的厚厚棉纱,笑容如清冷月光稀疏寥落,“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为了周全你和皇上日前之事,本宫所做的牺牲。可本宫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夫君,而是为了皇帝。既然不是为了夫君,本宫又为何要伤心?” 寒香见神色痴惘,终究心酸不忍,恍恍惚惚地垂下泪来,哽咽道:“对不住!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并不知道会连累你……可,可她们都说,你与皇帝才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既然是夫妻,你怎么会不伤心呢?” 如懿却摇摇头,将伤处小心掩好,淡淡笑道:“这宫里不比外头,容不得本宫的真心。终归,本宫也是为了自己,你无需心怀愧疚。”她取过桌上容珮留下的汤盏,徐徐引至寒香见唇边,“还是方才的话,你现在想杀了皇上,确实很难,也得不偿失。如果我是你,我会忍辱偷生,静待时机,杀人,总会有很多方法。” 寒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渐渐饮下一二,听到后来,忍不住呛了两口,大惊失色:“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意思,难道是说,要帮我杀了皇帝?” “嘘,本宫什么也没说。”如懿伸出两指放在唇间,“容贵人,你的勇气可嘉,但你现在做的事情只会让你和整个寒部万劫不复。那么,九泉之下,你如何去面对你的寒部子民?又如何面对希望你一生平安的寒歧?” 寒香见的泪晶莹剔透,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艷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寒歧……所有人都说他是坏人,说他害了整个部族,可我知道不是的。他有野心,可他把自己全部的好都给了我……可是……” “可是如果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如懿接过她的话,连连嘆息,“而且,你死了,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问罪寒部子民。而那个时候,寒部已经送不出来第二个像你一样让皇上如痴如醉的寒香见了。作为寒部台吉之女,你从不是为着自己而活。你最好的人生,也已经在寒部过完了。” 寒香见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却拢不住她的悲愤:“说到底,你和皇帝一样,都在威胁我!拿着我的部族威胁我!你们都知道我不惜一死,寒部子民在你们眼中,就是一个筹码!皇帝…你们的大军……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灵会惩罚你们的!” 第103页 如懿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漾出一个无比凄凉的笑意:“若这世间有神灵……容贵人就看不到本宫了。这世间有太多东西,神灵都给不了,所以寒歧选择了野心,所以皇上用尽所能执着于你。神灵给不了的,那就自己去拿。成王败寇,不过如是。” 寒香见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靠起身子,悲伤哭泣:“我能做什么? 我恨皇帝害死了寒歧,我想杀了他,可后宫里都是喜欢皇上的女人,她们谁能帮我?如果我失败了,寒部的下场只会更加悽惨!” “本宫说过,静待时机。这宫里旁的都不容易,可要杀一个人,有很多机会。”如懿的目光无比锐利,逼视着她,“除了你的心还装着寒歧,你已经一无所有,这反而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敢,那么以后本宫会帮你。你就安心去做皇上的容贵人,若你愿意,来日有了孩子……” “不!”寒香见惊坐而起,顾不得虚弱的身体,死死拉着如懿的手,“我不会生下别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帝!只要你肯帮我,我会听你的话,但我绝对不要有孩子!” 如懿深吸一口气,望着外头秋高气爽的碧蓝广天,沉声道:“唯独这个,我不能帮你,但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你去慈宁宫,太后……她会成全你,一定会。” 寒香见这才静心下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迷惘与不解,但亦隐隐有一股坚定,“我……明白了。皇后娘娘,谢谢你。” 如懿起身,将方才喝剩的半盏参汤置于她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她绝美的容颜,“养好身子,皇上一时半刻还不会让你侍寝。趁这个时候,你可以跟前半生的自己作别,寒歧……他对你那样好,不会怪你。” 转身离去,如懿不欲多停留。寒香见的哀绝,亦是这宫中许多女子的无奈,便如太后,或者还有自己。 “皇后娘娘。”身后忽然传来寒香见的疑问,“初见时,我虽然不认识你,可是我在你的眼中并没有看出对皇帝的爱意。阿吉说,你和皇帝伉俪情深。可是你方才说,皇帝只是皇帝,不是你的夫君。那你心中,是否有过那样一个夫君?” 猝不及防地,有那么一个称呼又在心头盘旋。如懿笑自己的矫揉,又觉得鼻头酸酸的,眼中却艰涩地流不出一滴眼泪。她没有回头,只眯着眼看着殿外晴好的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 她的声音,已是含了大半个世纪的怀念与孤寂: “这寂寂深宫,容不下太多情爱。所以时至今日,我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爱过谁。但我曾用许多岁月怀念一人,他爱我如命,视我为妻,而大罗三千,分之即散,再不能遇。” 皇帝按着斋戒之名,静了数日。一切安排就绪,倒也不曾走漏风声。寒香见逐渐复了饮食,虽不大与人言语,却也叫皇帝松了一口气。为此,再见到如懿时,皇帝对她益发和颜悦色,话里话外都是香见如何如何,甚至连做做样子问问她孩子们的近况都不愿意。 不过如懿与皇帝之间,原也不过如此。皇帝所谓的情意,在相互扶持数十年后,已经不需要一丁点儿哪怕只是装出来的情悦意好,不过彼此各司其职罢了。如懿真是觉得自己太过理智,这么多年了,连一丝一毫的痴心妄想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秋霖潸潸,阴晴不定,忻妃为时气所感,添了病症,为免染给孩子,便将和恬公主托在海兰身边照拂。永珑跟着永瑾忙碌,越发不得空,如懿便只能听听永琪教导永瑄读书习字,和海兰说说永琪成亲后的琐事,看着小儿女童音稚语,倒也安逸。 然而这份安逸,总是有限的。 时在深秋,寒意瑟瑟。皇帝斋戒已毕,精心建造的宝月楼也已经装潢一新。寒香见终于是在众妃嫔面前第一次与皇帝并肩而至,曾经伤过皇帝的些许愧疚,在看见皇帝将寒部的老幼妇孺接入京中,名为团聚陪伴,实则互相挟制之后,消磨得一干二净。 而即将临盆的魏嬿婉,这些日子便因冬雪有意无意地总是提起寒香见之事,屡屡胎气震动。近日皇帝斋戒,她还以为皇帝已经厌倦了寒香见,谁知寒香见一朝得宠便是专赐宝月楼之荣。回去之后,便益发动了胎气不慎失足滑倒,当夜,夏棠便来翊坤宫禀报,说炩妃发动了。 然而那是寒香见侍寝的第一夜。皇帝从早到晚一直在宝月楼,任凭启祥宫的太监去请了一次又一次,也没等到皇上。魏嬿婉挣扎了一个晚上,直到破晓时分,方早产生下了皇十四子。 可惜,因为难产,皇子在魏嬿婉腹中时便已窒息而死,甚至没等到如懿的人动手。那已经是她失去的第二个皇子,据冬雪说,魏嬿婉醒来时得知皇子夭折,几近崩溃。 然皇帝得知时,不过说了一句“晦气”,还斥责魏嬿婉定是善妒不容,以至于连累皇子,竟是连个情面上的安慰都没有。 如懿倒是在两日后让移筝亲自去看了,她回来时倒是说魏嬿婉似乎已经看开了许多,太医说她以后也还会有孩子的,只是身子还很虚弱。 魏嬿婉其人,只要活着,便从不需太担心她一蹶不振。如是,如懿便也不再担心,赏赐些贵重补品下去。 第104页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宝月楼,那意思是铁了心要给寒香见一个孩子做倚仗了。如此盛宠之下,众人难免闲语纷纷,每每对如懿提起宝月楼容贵人专宠,不成体统。但看如懿波澜不惊,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秋末冬岁,白昼日短,寒香见承宠也有些日子了。皇帝除了顾念着嫡子和祖宗规矩,初一十五心不在焉地留在中宫,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宝月楼中盘桓。可尽管齐鲁每日都制了真正上好的坐胎药送过去,皇帝想要的好消息却迟迟没有到来。 皇帝本来只是奇怪加心急,并未多想。直至后来派去宝月楼服侍的宫人偶然说起,容贵人多日不见换洗了。皇帝闻之便是喜上眉梢,亲自带了齐鲁并内务府的一大群人去往宝月楼。寒香见不解其意,稀里糊涂地叫齐鲁诊了脉。怎料齐鲁一搭脉案,却是汗如雨下,诚惶诚恐地告诉皇帝,说是容贵人非但没有怀孕,且早已绝育。 彼时皇帝的惊愕,必定不亚于宫中任何人。而寒香见在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之后,却是脸容逐渐安详,衔着一抹复仇般的快意道:“我是不能生了,这是我自己求来的,所以皇上以后也不必在我身上太费心更不需要再为了我,迁怒于旁人。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净净伺候你一辈子便是了。” 寥寥几语,是无限的伤感与灰心。皇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委顿下来,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 所谓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都比不过求不得。或许那一瞬,皇帝也意识到了,他留住了寒香见在身边,却也仅仅是留住了寒香见在身边。可他是皇帝啊,所以也就只有那一瞬,他便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决断。 腊月二十,皇帝下旨,晋容贵人为容嫔,享妃例。 若非妃位已满——不,应该说,即便妃位已满,皇帝也未尝没有动过让某个妃子譬如炩妃给容嫔腾位置的心思。可以在这之前,太后已先发了话,叫皇帝尽可以宠爱容嫔,但不可为之不顾念六宫妃嫔多年侍奉之情,致后宫不宁。 皇帝这才罢了。 而此后,皇帝去宝月楼的次数也不再那样频繁。虽说还是宠冠六宫,但两三日才去宝月楼看容嫔一次,三五日才翻一次牌子。除了如懿处,皇帝也常往各宫走动,算是雨露均沾。 然而这中间并没有炩妃。 或许是太后劝皇帝雨露均沾的时候,也正是魏嬿婉失子、容嫔绝育的时候,皇帝最是多疑,猜测太后与魏嬿婉有什么交集,便如庆嫔等人一般。 其后,毓瑚查出容嫔绝育虽是自求,药却是太后所赐。那么太后是如何注意到容嫔的?思来想去,皇帝便将这笔帐也记在了魏嬿婉的头上。 时光悠悠一宕,一直到干隆二十六年的木兰秋狝,皇帝都再没踏进过启祥宫的门。鲜少的时候,听太后说得絮了,才翻翻魏嬿婉的牌子,对她名下的两位公主,却是连除夕家宴上都懒得看一眼。 背后,魏嬿婉却极安分。虽则也会对如懿哭诉两个公主有多思念父亲,但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遇见容嫔时,也是殷勤地讨好奉承,以妹妹相称。争奈何容嫔最不喜欢她这如皇帝一般的腻歪劲儿,除了在如懿面前时还答应两句,背后都是不屑理会。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兰,带着朝臣、诸皇子与后宫嫔妃。此番秋狝,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间,几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会携额驸前来,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无烦恼地对如懿说:“既然蒙古王公皆在,颖妃和恂嫔是不能不去的。可博尔济吉特氏在圆明园养着,不去不好,可去了,博尔济吉特部面上也未必好看。” 他说的是此前受罚的豫贵人,如懿明白他语底深意,“颖妃得宠,又生育了和静公主,自然无不去之理。恂嫔虽不受宠,去倒也无妨。豫贵人之前有错,才被降位,如今皇上却允她同去木兰,与家人相见,想来塞桑王爷和豫贵人也只会感念皇上隆恩。只是皇上还是提防着,别叫她和塞桑王爷独处,免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伤了博尔济吉特部的心。” 皇帝的神色在听到豫贵人时骤然不豫,蹙眉道:“皇后说的有理,朕让李玉吩咐下去。”他顿一顿,若有所思,“只是恂嫔,有件事朕尚未来得及告诉她。恂嫔的父亲和族人协助我大军扫平寒部余孽时出了意外,死伤大半,恂嫔的父亲也不在了。”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如此,那恂嫔也是不宜再见家人了。恂嫔也不见,豫贵人也不见,那索性,皇上便都别让蒙古嫔妃们与家人私下相见了。颖妃那里,臣妾会悄悄安排巴林部的人在臣妾帐中与颖妃团聚,别声张出去就是。” 皇帝凝视她片刻,赞许道:“皇后行事周全,朕很放心。去木兰之事内务府会打点,后宫女眷事宜就需要皇后多费心了,让愉贵妃多帮帮你。纯贵妃身子一直不好,这次就别去了,让她好好休养。” 如懿答应着,却不退下,踌躇道:“皇上,臣妾有一事想请皇上的恩典。”她顿一顿,对上皇帝疑惑的目光,“永瑄昨日练习骑射,出了许多汗,谁知伺候的人不仔细,竟由着他脱了外衫吹风,夜里便发起热来,怕是不能陪着皇上去木兰了。而臣妾又不可不去,所以,臣妾想让永瑄去慈宁宫暂住些时日,让皇额娘看护一二。” 第105页 “宫中无人,永瑄去慈宁宫朕才能放心。”皇帝不无怅惘,“只是可惜了,朕原准备趁这个时间考教他们兄弟骑射功夫的,前日还叫永琪和永珑好好教导弟弟,偏生永瑄又不能去了。” 如懿闻言眉间微蹙,转瞬又浅笑道:“皇上宽心。木兰秋狝年年都有,又不是只这一次了。今年永瑄的功夫也未必合皇上的心意,明年永瑄就十岁了,还是让他再学一年吧。” “这也罢了。”皇帝潦潦说罢,起身道,“朕还有些奏摺处理,你先跪安吧。” 如懿扶着移筝的手出去,彼时晨阳高升,阶下草木无声,暑气渐渐迫人。偶尔有风经过,木叶相触之声萧萧漱漱,混作一片,恍如乱雨。 她的笑容渐渐散去,半晌,低语道:“移筝,本宫让你去问伺候永瑄的宫人,他们都怎么说?” 移筝回头让身后跟随的十数宫人退远了,迟疑道:“都说昨儿十二阿哥一直跟着十阿哥学射箭,没叫宫人们在跟前伺候,向例也是如此。后来六阿哥的人来给十阿哥传话儿,叫十阿哥去军机处商议朝政,十阿哥便先走了。那宫人还送了点心给十二阿哥,十二阿哥又在里头练了半个时辰,用了点心方出来的。” “是么?”如懿弯出个苦涩的笑容,又觉得这笑得没个意味,良久,她方吩咐移筝,“本宫知道了,永瑄贪凉发热是自己年幼不知事,宫人们也太粗心的缘故,再没有旁的了。你去罚他们每人三个月月俸。以后永瑄跟前,任何时候也不能没人侍奉,叫他们警醒着,仔细自己的脑袋。” 移筝诺诺应了,小心翼翼道:“娘娘是怀疑……” “什么都没有。”如懿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件事到此为止,本宫不能再想下去,否则连本宫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左右,这一次本宫也是想找个理由叫永瑄避开这次木兰秋狝,如今便当做本宫心想事成吧。” 移筝听得心惊,忙堆了笑劝道:“娘娘,奴婢会留在宫中好生照顾十二阿哥。外头寒凉,咱们回宫吧。” 第三十九章 木兰秋狝 木兰秋狝是皇家旧规,皇帝素来遵从“习武木兰”之举,又性喜骑射,所以几乎年年都带王公大臣、八旗精兵与后妃子女至此。围猎二十余日后,皇帝必得举行盛大宴会,饮酒歌舞,摔跤比武,并宴请蒙古王公等,同享盛事。 然而这些都是男人们的热闹,少了几分温软情味。因而皇帝骑马射猎,最喜携颖妃、恪嫔等蒙古嫔妃,她们既青春少艾,又有飒爽英姿,一一换了鲜艷紧俏的袍服,艷美无俦。如懿虽然于骑射上也略通一二,但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打搅皇帝的兴致,所以只是领着其他后妃们跟在后面,与做了蒙古福晋的和敬公主等人闲言絮语。 皇帝身边是不能缺少皇子相随的。除了已经出嗣的大阿哥永璜、九阿哥永璇,不受宠爱的五阿哥永珹,病着的永瑄,便是永瑾、永琪、永珑兄弟三人。三阿哥永璋病着,七阿哥永瑢自请留在京中照应兄长与额娘,亦未曾来。 永瑾有心给两个弟弟展示本领的机会,所以多数时候只是与皇帝在一起谈天,如此一来,永琪和永珑越发卖力,风头大盛,争相将猎物带到皇帝面前。如懿看得隐隐生忧,便故意在皇帝面前道:“虽是射猎,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臣妾想永琪和永珑这半日的猎物,已是诸皇子之最。猎杀不绝,方能长久。” 皇帝虽正在兴头上,但看见两个儿子都这般勇武过人,便也心怀安慰,因抚着永琪和永珑的肩头道:“你们皇额娘说的不错,咱们满人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所以祖制年年木兰秋狝。皇室子弟能文能武固然好,但你们若有悲悯怜下的仁爱之心,朕才更感欣慰。” 永琪永珑欣然应允,恭谨退下。然而永琪起身的一瞬,足下微微一僵,如懿知道这时他的附骨疽已经露了徵兆,趁着人不留意,便低声道:“永琪,你的腿怎么了?” 永琪面色微沉,不欲在人前多言,便道:“起初觉得寒热,仿佛感冒风邪。这两日一直奔波马上,有些筋骨疼痛,但不热不红,无甚症状。皇额娘放心,想必无大碍。” 如懿知他要强,在皇帝面前更不肯示弱呼痛,但仍放重了语气嘱咐道:“本宫记得先帝时怡亲王允祥与其子弘暾贝勒也曾有过这般病痛,名为附骨疽。虽非不治之症,仍需精心调理。你还年轻,在你皇阿玛面前有的是出风头的机会,切不可讳疾忌医。等晚膳过后,本宫着江与彬去瞧你,你放心,不会惊动你皇阿玛。” 永琪见她如此,也只得道:“儿臣知道了,会小心谨慎,多谢皇额娘关怀。” 这一晚便在大帐外环坐饮宴。出宫在外,饮食不比宫内精细,反多了各色野味,将白日所猎获的禽物烹得鲜香可口,诸阿哥更是将最得意的猎物奉在皇帝面前,留着篝火烤熟了给皇帝助兴。有蒙古女子挥起五色长袖跳起歌舞,比之宫中的纤腰裊娜更有奔放热烈之意,引来喝彩声无数。如懿陪伴皇帝身侧,海兰与舒妃分坐了左右两首。因着女眷们矜持,除了颖妃与恪嫔口齿伶俐说笑,其余人都懒懒的,魏嬿婉虽有心攀谈,奈何少有人理会她,渐渐消寂下去。 第106页 海兰眼尖,看恂嫔的位置空着,悄悄使叶心告诉如懿:“恂嫔娘娘告了假,连晚宴都不曾出来。咱们主子怕是有怪,叫三宝公公着人盯着去了。” 如懿不留痕迹地颔首,悄声嘱咐:“别惊动了人,稍后本宫自有计较,让你们娘娘看好了孩子们,别让他们往偏僻的小路走。” 叶心一叠声去了。皇帝正割了一块永珑亲自烤好的獐子肉给如懿递来,恰恰看见叶心退下,便皱眉问道:“是愉贵妃有什么禀报?有什么大事,非得赶在这时候回。” 如懿神色如常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含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说恂嫔无人时向永琪打听,为何此次狩猎不见她父亲,而是她异母哥哥过来。永琪机灵,当时应付了回去。然今夜宴会不见恂嫔,愉贵妃有些不放心,怕是人多口杂,有霍硕特部的人传出了什么,因而来问臣妾的意思。” “这事情恂嫔迟早也要知道。她父亲为国尽忠而死,朕也命人厚葬了,不算委屈了霍硕特部。”皇帝面色不豫,“她已是一宫主位,还有什么不满足?” “恂嫔自然不敢辜负皇上的厚爱。只是现如今蒙古各部都在,恂嫔若是一时伤心闹了出来,于面子上也不好看。”如懿柔声细细,“等回了宫,皇上再缓缓告诉恂嫔,说霍硕特老王爷病重不治,再着意安抚,也就是了。” 皇帝舒然道:“皇后慈心,那朕回宫后就下旨,许恂嫔享妃例。” 如懿唯唯诺诺,心想眼看一顶翠绿翠绿的大帽子要盖下来了,但愿你回宫之后的圣旨不是让恂嫔挫骨扬灰。又听皇帝对永珑贊道:“昔年朕随先帝木兰秋狝,于十五岁上方猎得一头黑瞎子,永珑才十三岁就能有此收穫,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皇帝这样说,众人自然乐得奉承,溢美不绝,兴致更高。皇帝更解下自己身上的双龙抢珠赤红缎披风披于永珑身上,和言道:“郊野风露,你还小,要格外小心身子。” 和敬在一旁见了,便郁郁不乐,“我记得端慧太子在世时,六岁便可行猎射得一只小鹿,若是他还在……” 他还在又能如何呢?如懿放任自己设想了一回,可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事实便是,端慧太子早就成了地宫中的一副枯骨,便安慰她:“可依本宫看,公主的长子庆佑天资聪慧,颇有乃舅之风。只要庆佑争气,公主怎么都是有福的,何必惆怅呢?” 和敬扬一扬眉,奇道:“难得你会这样说,虽是客套,可我心中也欢喜——皇额娘,儿臣与庆佑的前程,您最好放在心上,时时记着。” 如懿笑而不语。眼角余光一瞥,只见永琪望着皇帝与永珑垂头丧气。海兰正与颖妃说话,一时未曾察觉,如懿心念一动,和婉笑道:“永珑才多大呢,怎么敢跟皇上相提并论。今日皇上刚说了皇子要有仁爱之心,所以永琪才只得了一些老弱之物,真真是把皇上的话记在心里了。” 永珑闻之慌忙看向如懿,看她意有所指,遂含笑谦恭道:“儿臣少不更事,不比六哥仁慈为怀,儿臣此后定然引以为戒,好生向六哥学习。” 如懿眸底一寒,转而浅浅笑开:“你这般英勇并无不好,皇额娘只是白说一句。你与你六哥永琪允文允武,都是出类拔萃的皇子,皇额娘很是欢喜。” 永珑这才轻笑着释然。皇帝拍着他的肩膀,也招永琪上前,笑道:“永琪是仁慈,而永珑聪颖好学,亦是很好,有你们兄弟俩为皇阿玛分忧,皇阿玛十分安慰。”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薄薄的醉意,而在如懿的授意下,魏嬿婉借着给皇帝祝酒的时候,清歌一曲,又亲自端了羊奶酒上前来助兴。皇帝正在兴头上,便并未拒绝,连连喝下。此举倒惹得颖妃等人不悦,亦上前劝酒不住。 菜尝五味,如懿远远看见三宝在外围比了个手势,知是人都齐全了,而皇帝也酒意正酣。如懿便贴心地给皇帝倒了一碗解酒汤,柔声道:“皇上高兴,也该顾着身子,先喝点汤解解酒吧。”左右看看王公大臣们都相互祝酒,无暇顾及上头,又示意魏嬿婉:“皇上喝了不少,不如让炩妃陪着皇上去避风处醒醒酒,发散发散再回来,此处臣妾会照应着。” 八月中旬的夜风已有了飒飒的凉意,皇帝面红耳热,听闻这话很是可心,遂由着魏嬿婉搀起,“也罢。若是有事,皇后权衡着料理便是,朕先去更衣。” 如懿便唤来魏嬿婉的侍女冬雪领路,魏嬿婉是知趣儿的,欢欢喜喜地扶着皇帝跟着冬雪缓缓走了,李玉看了如懿一眼也连忙跟上。颖妃不大高兴,可又插不上嘴,无可奈何地嘟囔了几句也就罢了。 草原上无遮无拦,夜风吹拂,一轮圆月排云而出,月色熠熠洒落,皇帝昏沉沉的头脑也爽利了许多。他看冬雪越发往帐篷深处走去,便沉着脸问:“这是哪里?怎么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冬雪回头,已听见李玉笑着回道:“回皇上,这一带都是宫女们所住的青帷帐篷,夜来都在御前服侍,所以一座座帐篷都空着,避风又安静,皇上也好清静自在些。” “嗯,果然是你调/教的宫女,是贴心。”皇帝拍拍魏嬿婉的手,“朕似乎许久不曾见炩妃了,你可觉得委屈?” 第107页 魏嬿婉露出个楚楚可怜的神情,却装作善解人意地依依道:“臣妾身子柔弱,不足以保养皇子,也不宜侍奉皇上,免得过了病气。如今痊癒,才敢与皇上近前说话,皇上不责怪臣妾就好。” 身为一个男人,这样的柔情蜜意自然是难以抵挡的。皇帝见她这般,无比怜惜道:“你这样懂事,朕怎么忍心责怪你?罢了,你于阿哥上无缘,给朕生几个贴心的公主也很好。” 正说着,忽然见一个硕大的影子立在帐篷后。魏嬿婉骇了一跳,冬雪已失声唤起来,“莫不是撞上熊了?” 李玉一吓,奈何跟出来的人只有他和冬雪,连忙自己挡在皇帝身前。那影子似乎也受惊不小,立刻分开,便可辨出是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高者健硕,似乎是个壮年男子,穿着侍卫袍服。那矮的苗条纤秀,居然是宫装打扮。先前,他们竟是紧紧抱在一起。 皇帝经这一惊非同小可,酒早已醒了大半,又想起此处是宫女们居住的地方,想是哪个宫女与侍卫相好,躲在此处亲热,便让李玉扬起灯笼,厉声喝道:“是谁?” 便是想跑也来不及了,灯火明灭处,那女子分明是早先告假的恂嫔霍硕特·蓝曦。四目相对处,她面上犹有泪痕,悽然沉痛,不似往日。那男子形容陌生,脸上亦有哀容。而借着灯火,他二人亦看清了皇帝的面容,大惊失色,一时忘了如何言语。 李玉探着头,不可置信地道:“是……恂嫔娘娘?您……” 恂嫔且不说,那男子纵然未见过皇帝,从他的衣着上也不难猜出皇帝的身份,惊讶之余还多了一份憎恨。而皇帝又如何看不明白这二人的举止意味着什么,多年前面对金玉妍时那种被背叛的怒火又在心头灼灼燃烧,他寒声喝道:“恂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秽乱后宫!” 他这一喝,算是惊醒了恂嫔。只见她冷冷一笑,艷光四射,“皇上,你说错了,我不是秽乱后宫,因为我从未把自己当成你的嫔妃!我的心中只有阿诺达!” 她扬一扬头,并无惧色,李玉还来不及反应,那名叫阿诺达的男子已经将他一脚踹开,而一把雪亮长刀已然逼近皇帝眼前。皇帝到底有几分功夫在身,堪堪避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刀。可他旁边的魏嬿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格开的刀锋从肩头狠狠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有刺客!有刺客!”冬雪惊惶大呼,冲着侍卫聚集的方向边跑边喊,很快,便有不少侍卫提足奔跑之声传近,隐隐有兵刃出鞘。皇帝亦趁机慢慢退后几步,自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景泰蓝宝刀护身。 恂嫔咬着唇,望着渐渐逼近的侍卫气若无状,“阿诺达,来不及了!” 阿诺达紧了紧眉,索性捞起受伤晕厥的魏嬿婉,沉着道:“蓝曦,你别怕!这个女人跟在皇帝身边,必定也是他的宠妃,有她在,皇帝不敢轻举妄动。” 恂嫔看了一眼,这才发觉是魏嬿婉,想说她并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不过眼下也无其他筹码,只好闷声道:“皇帝是出了名的薄情寡性,但炩妃毕竟给他生了两个公主……只好赌一把了!” 灯火越逼越近,几乎照清了阿诺达与恂嫔阴郁的面孔。兵刃声铮然作响,却谁也不敢上前,生怕误伤了魏嬿婉。阿诺达有恃无恐,挟持着魏嬿婉向恂嫔使了个眼色,恂嫔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二入慢慢向后退去。 彼时盛宴还未散去,但打猎一日的疲惫让大多数蒙古王公们早早离席,只稀稀落落留着几个年轻的台吉。如懿便是在和敬公主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和凌云彻等御前侍卫的护持下闻讯而来,除了海兰,其余妃嫔都留在了筵席中。凌云彻上前去接了皇帝回来,由侍卫们团团围住,所幸皇帝身上并未受伤。 皇帝舒了口气,扫了阿诺达一眼,根本不看恂嫔,亦并不在意受伤昏迷的魏嬿婉,声线中凝了霜雪:“你自知逃不出这里,不如放了炩妃,朕会考虑将你与恂嫔的尸骨送回霍硕特部。” 这算是一句话就谈崩了。如懿暗暗扶额,好在魏嬿婉已经不省人事,否则该有多绝望。只见阿诺达双眼血红,愤怒不已,“你们爱新觉罗的人最会扯谎欺瞒。你不满老王爷曾同情你的敌人准噶尔部,才趁机剪除异己,让我们霍硕特部的族人清扫寒部残军,却不告知寒部余孽手中尚有火器,只让老王爷带精锐前往,也不派兵增援。你趁机捧了对你唯命是从的小王爷上位,可惜了我们霍硕特部的壮年,都为了你的阴谋私心枉死!” 皇帝斥道:“为朝廷尽心,怎算枉死!凭你这句话,便可诛心!”他肃然喝道:“来人!围住他们!” 恂嫔闻言,连忙护在阿诺达身前,喝道:“谁敢动我们!”她扬起细长的眉毛,神色凛冽,指着魏嬿婉道:“皇上抛下嫔妃独自逃跑,这贪生怕死之名传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皇帝!” 她说罢,咯咯地笑着。那清脆的声音落在风里像某种野兽的嘶鸣。 皇帝瞳孔紧缩着,面色愈加难看,他紧紧抿着唇,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向恂嫔的目色带了肃杀之意,“婢子淫贱,脏了朕的后宫,此刻还敢有辱朕的声名?” 恂嫔冷淡至极,似乎不屑于在这事儿上多说什么。如懿抢先按住皇帝的手,沖恂嫔冷冷一笑,声如地狱来:“恂嫔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什么传扬出去?你身为嫔妃,却与外男祸乱宫闱,便是德行有亏,更以下犯上,挟持嫔妃。似你这般不贞不忠之人所说的话,有谁会相信?在场的都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的臣子和妃嫔,又有谁会传你的污言秽语?”她眼神一瞥蒙古王公们的帐篷,缓和的语调中渗出丝丝阴郁,“而且恂嫔怕是忘了,你与这贼子死不足惜,可今日蒙古王公俱在,你不可怜你的异母兄长,不可怜霍硕特部阵亡的勇士,也不可怜那些侥倖存活下来的族人么?” 第108页 此言一出,恂嫔果然气急败坏地停住慢慢后退的脚步,言辞激烈:“你果然是皇帝的妻子,骨子里是和他一样的冷血无耻!今日的一切是我与阿诺达自作主张,与我的部族有何关系?” 皇帝向如懿投来赞许的目光,转而怒视恂嫔:“你是霍硕特部的女子,一言一行,皆与霍硕特部息息相关!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是你现在放了炩妃,朕倒可以看在霍硕特部老王爷战死的份儿上,不问罪于霍硕特部!” 选择与抉择,对不同的人而言便有不同的结果。对皇帝而言,恂嫔死不死、怎么死,只是一种选择,而对恂嫔而言,皇帝给出的条件是错即万劫不复的抉择。她和阿诺达可以做得狠,但不可能不顾部族——哪怕她的部族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在苟延残喘。 凉风习习,几能透骨。等到恂嫔与阿诺达都被侍卫们押制住,魏嬿婉已经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了。如懿淡淡一瞥,吩咐侍女们:“去传太医来为炩妃诊治,小心伺候着。”言罢又看向皇帝,悄声道:“皇上,恂嫔损害皇上清誉,是留不得了。眼下蒙古王公们都在,那贼子的事也不宜声张。不如便称恂嫔暴毙,与那贼子一同无声无息地料理了吧?” 皇帝紧紧握住她的手,徐徐舒一口气,“皇后所言甚是。” 正说着,永珑已然走上前来。如懿见他宝蓝的袖子上沾了点点暗红,未及多想,已听他对着皇帝沉定如山道:“皇阿玛,恂嫔娘娘身染顽疾,已经过身,请皇阿玛节哀。” 话音刚落,有男人濒死的悲鸣声响起,果然永琪也随后赶来,他与永珑相视一瞬,垂眸道:“皇阿玛,刺客已经处置。只是这尸骨,不知皇阿玛……” 这样的淡然决绝,显然是皇帝所欣赏的。他默默看着眼前一切,额上青筋粗烈暴起,喝道:“还怎么处置?五马分尸!将此贱奴二人五马分尸!”他一顿,转身吩咐下去,“恂嫔霍硕特氏突发急病,薨于行在。” 皇帝的语底是森森的杀意。如懿维持着最得体端和的笑容,金步摇在鬓角上摇曳起粼粼的珠光,“臣妾会处理妥当。只是炩妃今夜护驾有功,若皇上得空,去看一眼也无妨,也叫旁人知道,皇上是看重忠贞不二之人的。” “她伤的重,朕去了也是妨碍太医们救治。你叫太医们尽力就是。”皇帝皱眉,他这样爱惜脸面的人,哪里肯陡然面对被他扔下成了人质的魏嬿婉?他又想起方才领路的是魏嬿婉的侍女冬雪,遂冷然道:“她的侍女将朕引到偏僻处,才有今日之事,说起来也是她自己管教无方,功过相抵也就是了。” 如懿心中有数,连连称是,皇帝示意众人退下,只留永琪和永珑留在这里料理后事,挽过如懿的手,“起风了,别站在这儿。回朕的大帐去。” 海兰领着众人立在后头,知趣道:“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 一场风波就此弭平。经过永珑身侧时,如懿不着痕迹地将一块手帕塞进他手中。 她刚刚十三岁的儿子,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惧沾上一条人命了。 第四十章 母子连心 魏嬿婉受了这般惊吓,兼着失血过多,当晚便发起了高热,嘟囔着胡话,神志模糊。而皇帝怀有心结,一眼也不肯去看,只让齐鲁和江与彬尽力救治。宫中嫔妃,更无人愿去看望。 一直到木兰秋狝结束众人回宫,魏嬿婉才悠悠转醒。她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养,皇帝看她醒了,立时做足了面子三两日就去看一次,各种贵重补品药材不要钱似的赐下去,直让魏嬿婉都觉得自己真是什么护驾有功之人,才得皇帝如此爱重。年末,皇帝甚至下旨,准炩妃享贵妃例。 一时间,后宫去看望魏嬿婉的人络绎不绝。当然也仅限于嫔位以下,嫔位之上,哪怕是位份低于魏嬿婉的恪嫔婉嫔之流也不去凑这个热闹,只让宫女们送了礼物过去。 而恂嫔的死无人再提起,迅速湮没于秋狝后盛宴举杯的欢浪里。左右她的生与死都逃不开紫禁城重重红墙的禁锢,依旧按着恂嫔的名位,草草下葬。而实际上下葬的不过是一副衣冠,真正的恂嫔和阿诺达,早已化为一捧灰飞散于木兰草原的瑟瑟秋风里。 魏嬿婉久久不能侍寝,皇帝亦因着恂嫔之事冷落了蒙古嫔妃,春风恩宠便落在了宝月楼与几位贵人常在小主处。 一场数十年都未曾见过的大雪,悄无声息地包裹了整个紫禁城,纷纷扬扬,碎玉片绫。连活了半辈子的老宫人都搓着手道,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无数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锦无休无止地往下撒着,仿佛谁的热泪,落到一半就被冻住,却淌也淌不完似的。 而如懿是明白的。这样的雪,是在为纯贵妃举哀。 干隆二十六年的冬日格外寒冷,也让纯贵妃的病情愈发雪上加霜。原本不过是被皇帝斥责后的忧惧,渐渐绵延成了大症候。或许是和嘉公主已经出嫁,两个儿子也开府建牙,她再无可忧心眷恋之事,求生的欲望也一点点消弭于无形。 她到底挨过了这个新年,看到了子孙满堂。新年伊始,正月十九,纯贵妃苏绿筠薨。皇帝念她早从潜邸、生育二子一女的功劳和苦劳,追封了纯惠皇贵妃,葬于裕陵妃园寝。 第109页 苏绿筠的去世,对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他所做的不过是安抚儿子,吩咐如懿等人料理丧仪,再表现出适度的哀伤来证明自己的重情重义。而对后宫嫔妃尤其是魏嬿婉而言,这又是个大喜事——贵妃之位终于再次有了空缺,而后宫之中,唯有她身居妃位,享贵妃例。 有这样的好消息支撑,魏嬿婉康复得很快。甚至在纯惠皇贵妃百日之后,启祥宫中传出了喜讯。彼时皇帝又新纳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与宁常在,四人都是正当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开不败的花朵。总是花落花开,旧人去,新人来,从未寂寞过。 除了循贝勒、质贝勒和和嘉公主,还有谁会把苏绿筠的死放在心上呢?就是如懿自己,背后与海兰说起来,也不过是将她当做一阵风,吹过了也就罢了。 贵妃之位空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上头。可皇帝并未如众人所猜测的那般抬举新有身孕的魏嬿婉。六月天,百花齐放的季节,皇帝下旨晋舒妃为舒贵妃,与愉贵妃一同协理六宫。 这样的旨意,连意欢自己也想不到。其实这些年来,尤其是容嫔入宫之后,意欢的恩宠已经很稀薄,不过比婉嫔庆嫔之流强些罢了。皇帝曾经爱重她,恩是有了,宠却不多,无论是为着太后还是什么,皇帝人前待她还是尊重的。但她毕竟只有一个公主,而魏嬿婉屡屡有孕,任谁也想不到她能成为贵妃。 可皇帝旨意,终归是尘埃落定了。余下的一个妃位,毫无疑问是给了寒香见。皇帝亦有旨,容妃与炩妃一样,同享贵妃例。可哪一位是皇帝心尖上的四妃之首,毋庸置疑。 干隆二十七年十一月,魏嬿婉早产生下了皇十五子。本来七活八不活,这个婴孩却顽强地等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这是魏嬿婉的第一个儿子,尽管身体虚弱得像一只小猫,随便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要了他的命,以至于皇帝迟迟不给他取名,还是不妨碍魏嬿婉将十五阿哥视如至宝。 而无人处,江与彬亦对如懿道,此子怕是连五岁都未必能活到,非有寿之人。这也是如懿没有出手,容了十五阿哥出生的原因。 后宫的平静,映射出前朝的人心浮动。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与和亲王下棋做伴,弘昼骤见火起,吓得夺路而逃。永珑时年十五,与永琪一同住在侧殿,发觉起火,兄弟二人立刻赶到正殿救皇帝逃出生天。 皇帝呛了几口烟,三日后方才甦醒。得知永琪永珑救驾之功,大加赞赏,当即晋荣贝勒永琪为荣郡王,十阿哥永珑为承郡王。此前,永瑾已经因为救灾有功,封了熙亲王。自此以后,干隆朝储位之争,便渐渐提上了议程。 三人之中,数永瑾最受皇帝倚仗,在朝堂之上的根基也最深,但永瑾摆明了立场,无意于储位,只做辅弼之臣。余下两人,永琪二十二岁已经成年,比永珑资历深厚,但身份上差些。皇帝年富力强,永珑欠缺的东西总是能补回来的,若是再有永瑾支持,储位便是触手可及。 可问题在于,永瑾念着手足之情,一直明哲保身,态度不明。而十二阿哥永瑄虽年方十岁,但终究是最根正苗红的嫡子,天资再平庸,皇帝也不捨得轻易放弃了。 前朝的事,如懿和海兰不是不知道。海兰本欲训斥永琪几句,是如懿拦住了,反过来劝慰她:“孩子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总有自己的心思。咱们当额娘的说再多也无益处,只提醒着他们别伤了手足情谊就是。” 海兰听后默默良久,苦涩一笑:“既是都起了这个心思,兄弟情分便是有了隔阂。终归是熙亲王重情义,若是他……” “永瑾是重情义,可也太重情义,对权位看得淡了,皇位于他只是枷锁。”如懿打断她的话,望着佛前供奉的海灯投下迷离的光影,“他们走到哪一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咱们看着,他们总不会把事情做绝。” 可话说回来,做了额娘,总是不能放心的。眼看着永琪和永珑渐渐疏离,海兰终究是召了永琪去苦口婆心地劝说。永琪不敢违逆额娘,可心里着实是难受的,连带着来翊坤宫的次数也少了。而永珑一心政务,更是天天泡在军机处里。 这样虚饰太平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干隆三十年的正月。彼时,干隆已经从如懿择选的十数位适龄贵女中,为永珑圈定了军机大臣阿桂之女章佳氏为嫡福晋,定下明年三月完婚。章佳氏之父阿桂军功累累,将门显赫,选定这样一位家世高贵的嫡福晋,与其说是皇帝有传位之意,倒不如说是皇帝对永珑个人的偏爱。 永珑的婚礼,按照皇家一贯的约定俗成,仍是定在了三月,草长莺飞万物复甦的初春时节。大婚次日,永珑带着新婚妻子至翊坤宫请安。如懿见章佳氏聪慧灵秀,谈吐不凡,二人也还算琴瑟和谐,便也就稍稍放心。 如懿看永珑对她略有迟疑,知他是有话要说,遂含笑向章佳氏道:“永珑头一回带着你来请安,本宫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见面礼。索性,你就跟着容珮到小库房里去看看,有什么想要的,拿了去就是。” 永珑闻之,代为笑回:“皇额娘的小库房里放着的是皇阿玛的赏赐,件件都天下间独一份儿,您这样疼爱萦昕,儿臣看了都羡慕呢!”转而对章佳氏道:“皇额娘如此说了,你也不用太拘谨,跟容珮姑姑去吧。” 第110页 章佳氏聪慧如斯,又岂能看不出来,连忙起身低眉颔首:“皇额娘厚爱,儿臣不胜感激。” “福晋,请随奴婢来。” 看着容珮和章佳氏消失在游廊外,如懿拈起一枚海棠果子慢慢吃了,闲闲问:“有什么话就说吧,是章佳氏不合你的心意?还是……前朝的事?” 永珑眉间掠过一丝隐痛,很快苦笑道:“萦昕很好,也是个温柔贤惠的福晋,皇额娘不必担心。”他停一停,露出些许祈求,“皇额娘问前朝,是不放心儿臣与六哥么?这两年儿臣忙于国事,不能常来请安,皇额娘……” “请安原不在这些虚礼,你心里记挂着额娘,善自保养,额娘便安乐。至于你跟你六哥……”如懿挑眉打断他的话,鬓边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点翠长簪牵动起细碎的海棠明珠坠,“永珑,我与你愉娘娘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这关系不会因为你们兄弟反目而断绝,只会因为你们而痛心疾首……你,可明白额娘的意思?” 似乎戳中他竭力维持的隐秘,永珑一时语塞,须臾方道:“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可皇额娘,六哥比儿臣大了七岁,他的争储之心比儿臣生得要早,可他并未顾念过儿臣与四哥、十二弟。何况……”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何况六哥他、并非嫡子!” 话音刚落,如懿的眸光倏然变得凌厉凛冽:“嫡子?永珑,你似乎忘记了,你出生的时候,你的额娘也只是皇贵妃罢了!你能说出嫡庶这样的话,不光是在侮辱你六哥,更是在侮辱你愉娘娘,侮辱当时仅为妃妾的你的额娘!你自诩为嫡子,可嫡子和嫡子亦有差别,皇上重视嫡子不假,可若非端慧太子早夭、永瑄天资平平,储位也未必会落在你们兄弟之间,你和你六哥永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永珑如同五雷轰顶,望着如懿,颤声道:“在皇额娘眼中,儿臣……儿子就是如此不堪么?不如端慧太子,甚至不如十二弟?” “在我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儿子,可现在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兄弟。”如懿唇角泛起一丝冷却的笑意,如寒天里冻住的雪花,闪着苍冷的雪白微光,“只是如此便受不住,你还怎样去面对你的皇阿玛?我不妨告诉你,在皇上心中,他最好的儿子不是永瑾,不是你,也不是永琪或者永瑄,而是长眠的端慧太子!你应该庆幸他已经夭折,庆幸皇上并不是固执地在乎嫡子身份,否则你根本不会有这般出头之日!” “……皇额娘这样来伤儿臣的心,到底是为着什么?”永珑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膝行数步,连连叩首,泪落无声,“皇额娘,四哥无心储位,十二弟资质平平,儿臣不能有一分一毫的软弱!难道皇额娘就这么不希望,儿臣有朝一日坐上那个位置么?” 如懿静静地凝视着他,拈过绢子,温柔地为他拭去眼角泪痕,神色坚定得不可抗拒,“这后宫里,没有一个额娘会不希望。可是永珑,如果你连方才皇额娘说的这些话都受不住,你还有什么能力跟你六哥争?你也说了,你六哥比你大七岁,你们之间已经有了七年的差距,那不是仅仅用野心就能跨越的。” 永珑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脸色寂寥却倔强,“儿臣自知许多地方不如六哥……可是……” “在外人看来,你很优秀,你还有皇额娘,你还有你四哥。可是想要走上万人之巅,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更要依靠自己。如果有一日,你没有了来自外界的帮助,还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跨越那七年之障甚至超越它,你才有资格成为这大清的皇帝。” 如懿半蹲着身子,伸手抚着他年轻而饱满的面庞,依稀分辨出皇帝隽逸倜傥的模样,“你争位用什么手段,只要不伤及你六哥,额娘都不拦着你,但在一切明朗之前,额娘也不会为你做太多。” “儿臣……明白了。” “至于你皇阿玛的心思,你也不用太过伤神。”如懿缓缓站起身,将指上的镂金丝嵌珊瑚珠护甲一枚枚摘下,方去抚他的头顶,亲昵而怜惜,“想想你的名字,想想你的封号,便知道你皇阿玛对你倾注了多少心意。” 永瑾是熙亲王,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永琪是荣郡王,一生安逸富贵荣华。可永珑是承郡王,那可是承继宗祧的寓意,皇帝的心思,其实本就不难猜。 如果永珑跟原来的永瑄一样,皇帝自然不得不选择永琪,那不光是看重,亦是无可奈何。可若是同样优秀的两个儿子放在面前,皇帝的选择不言而喻。当年为了永瑾他能捨弃出挑的长子,如今也一样能捨弃永琪。为人父上,皇帝的薄情丝毫不逊于为人夫时。 送走永珑和章佳氏,容珮端了莲子羹过来,陪笑道:“娘娘说了这么些话,润一润也好。” 如懿哑然失笑,用调羹缓缓搅动缠枝莲小碗里的汤水,“你倒是知本宫心思。说了这样一大车话,也不过是一份怜子之心罢了。只是本宫怜了自己的儿子,便是对永琪无情了。” 容珮低声道:“承郡王是娘娘亲子,又是嫡子,娘娘此举无可厚非。只要来日承郡王承继大统,善待荣郡王与愉贵妃,便也不枉了。” 第111页 “善待?呵,既然兄弟相争,那无论哪一个成了皇帝,对另一个而言,再多补救都是空的。”如懿悠悠漾漾轻嘆一声,话锋一转:“可那又何妨?于本宫而言,所珍视的无非是与海兰的情意。至于永琪,他已对本宫生了二心,若真生出事端,本宫便只当他是又一个永璜也罢!” 干隆三十年三月,皇帝苦于前朝储位争端,决意再度南巡暂避喧嚣。时光迁延月余,御驾于四月中旬抵杭州。常言道,人间美景四月天。艷羡江南,乘兴南游,于一位帝国的国君而言,并非难事。何况天下和靖,百业兴盛,是最富饶风流的年代。从辽阔的白山黑水、塞北风烟,到晴雨江南、明好云贵,他可蠲赋恩赏,观民察吏,亦可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一览煌煌天朝下他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小雨霏霏,如江南女子缠绵悱恻。迎面是湿润的清风,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让如懿也暂时忘却了宫中的纷纷扰扰。而皇帝更是高兴,得以一入杭州,便让至爱的容嫔香见领略到山水烟柔之美。 待得住行宫驻跸,皇帝便迫不及待带了如懿与容妃往山水间去。行宫一带本近西湖与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屿,乃是宋代林和靖隐居之所。皇帝见容妃一贯冷清,不想自讨没趣,便回头对如懿道:“孤山原是赏梅甚好,有湘英、绿萼等,花色不一,只可惜这时节不能开放。” 如懿安慰般一笑,婉声道:“如说梅花,臣妾最是爱倚梅园的玉蕊檀心梅,其他的倒也罢了,不算可惜。倒是近旁便有西湖十八景,一一看过才不虚此行。” 皇帝颔首,“不错。况且孤山景致虽好,名字却听着不祥,败人兴致。” 皇帝有多喜欢附庸风雅,如懿是知道的,便道:“昔年圣祖南巡至此,也曾游览孤山之景。皇上若觉得可惜,不若改个名儿也罢。” “这一时之间,倒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皇后可有什么主意?” 皮球又踢回来,如懿只好思忖片刻,试探问:“故山如何?” “故山?”皇帝挑眉道,“那个故?作何解?”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若皇上觉得孤山听起来太荒凉寂寞,不如便取了谐音叫故山,心念故旧之情,便不算孤寂了。” “什么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容妃站在四月漫天的花事盛开下轻飘飘问,清贵宠妃气息咄咄逼人,“这是诗句么?” 今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粉黛色长衫,密密绣了连绵不尽的枣花图样。那是杭绸中新制的一种皎月编,清雅柔软,若新生儿肌理幼滑,皇帝一共才得了两匹,一匹奉与太后,一匹独赏了容妃,供她裁制新衣。 皇帝见容妃肯穿自己送的衣料已龙心大悦,遑论她还肯与自己说上一句话,便抢在如懿前面答道:“这是出自于《古艷歌》,写弃妇被迫出走,规劝故人应当念旧,这两句大致是说,衣服是新的好,人却还是旧的好。” 容妃听罢抿嘴一笑,轻诮道:“皇上说得真好。臣妾也觉得,这人还是旧的好。”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皇帝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旋即含笑,无限宠溺怜惜,“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好。”说着召来李玉,“传朕的旨意,即日起改孤山名为故山。” 李玉小跑刚走,已有太监来请,“请皇上旨意,晚膳摆在何处?奴才得预备起来。” 皇帝被容妃暗讽,兴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扬州府送来的歌伎在何处?朕需佐以歌舞娱情。” 这般吩咐,便是不欲嫔妃侍奉在侧。而皇帝到底是娱情还是娱性,就不得而知了。 跪送皇帝远去,如懿见容妃遣开了侍奉的人,轻巧攀了一枝海棠花在手,淡淡道:“皇帝这么着急去见佳人,怎么好像皇后娘娘并不在意的样子?” 如懿就着容妃的手摘了一片花瓣下来,笑若浮花:“扬州府送来的歌伎,必定是上上之姿。有这样的人帮本宫伺候皇上,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容妃讶然:“莫非那些歌伎也是皇后娘娘的人?” 如懿言简意赅:“本宫只是给她机会,能不能爬上去,还顺着咱们的意爬上去,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她望一望西湖边上的妃嫔行在,“炩妃许久不曾侍寝了,有了这些歌伎,炩妃说不定也能学会点发子来勾回皇上的心。” 第四十一章 无望之哀 皇帝自己不要脸,那是任谁也拦不住的。吹上了江南的春风春意,即便是容妃这般得宠,也极少能见皇帝一面。因着离了紫禁城的规矩,皇帝也不管什么初一十五,长夜沉迷歌舞楼台,偶尔才宿于嫔妃阁中。 时间长了,众妃免不得在如懿面前唠叨。这一日依旧是在“蕉石鸣琴”用早膳,待到众妃齐坐,皇帝却久久未来。颖妃快人快语,趁机道:“咱们都是做嫔妃的,不好多说什么,皇后娘娘总该劝一劝。这前些日子刚得了一个评弹的女先儿,叫什么昭柔,一口吴侬软语的腻歪劲儿,成日家痴缠着皇上弹唱,还是太后娘娘问了一句,才送回扬州去。这杭州的官员竟也会学着伺机取巧,沿途至一行宫,便献上当地歌女舞姬。这些人出身也实在不算清白,还不如先前那个女先儿呢。长此以往,臣妾只怕妨碍皇上清誉。” 第112页 如懿闻听只是轻笑,缓缓目视在座的海兰、魏嬿婉、容妃、恪嫔等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颇为不屑。其余诸位贵人、常在本就宠爱不多,更是攥紧了绢子不说话。 魏嬿婉看众人都不说话,春山暗蹙,“皇后娘娘,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听说皇上这几日总爱夜间驾御舟泛于西湖之上,观赏歌舞,臣妾担心伤了皇上的龙体。” 放在以往,她是断断不肯违逆皇帝的,只是这次南巡之前十五阿哥越发身子骨弱,而皇帝已经鲜少去看她。为了能有机会再生一个健康的皇子,重得皇帝宠爱,她狠下心求了太后,将十五阿哥送去諴亲王府抚养,这才得以随驾南巡,不曾想皇帝图新鲜,几乎未在她房中留宿过。 如懿的笑容眷了一丝淡淡的忧色,柔婉道:“皇上多年来勤于政事,如今好不容易南巡,借着江南风物放松一二也无不可。太后娘娘尚且无话,本宫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她抿一抿眼角,余光觑着魏嬿婉,“……这歌女舞姬之流,毕竟都是外头的人,若是能有一位宫中的姐妹能时常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提点一二,总不至于太出格。” 容妃眼尖,发觉后冷冷不言,魏嬿婉何等机灵,以为是如懿有意抬举,遂奉承道:“皇后娘娘果然宽宏大度。只是皇上这几日不大爱见咱们,怕是……”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这倒也是。说起来无论满蒙汉哪家的女子,但凡是咱们旗人,总都守着规矩本分,学不来烟柳繁华地的小意温柔。” “皇后娘娘这话若是被舒贵妃听见,少不得要斥责她们几句狐媚偏能惑主了。幸而贵妃娘娘留在宫中主持宫务,连带着看顾病了的忻妃娘娘。”恪嫔陪笑道,眼神儿却一瞥魏嬿婉,“不过说起小意温柔,不正是炩妃娘娘的优点么?昔年皇上可是最喜欢炩妃娘娘的恭顺了。” 听得恪嫔言外之意,竟是将她与歌女舞姬相比,魏嬿婉脸色唰地一红,一副娇柔怯弱不敢与之相争的模样。她不胜惶惑,低柔道:“本宫得皇上多年恩宠,自然恭顺有加,亦是谨守本分。恪嫔妹妹所言歌女舞姬的小意温柔,本宫是断断学不会的。” 如懿摆了摆手,冲着魏嬿婉似笑非笑:“小意温柔又如何呢?其实咱们只要伺候皇上高兴,才是第一要务。皇上喜欢什么,自有皇上的道理。” 话音刚落,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是皇帝到了。众人都噤了声起身请安,却见皇帝双目微红,眼下发青,面色无华,神色倦怠,显是一夜不得好眠。 如懿如何不知道缘由,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丝汤,道:“这是皇上喜欢的扬州九丝汤。这边的厨子学着用干丝外加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鸡丝烹调而成,又加了竹蛏调味,以增鲜香。皇上先尝尝,以解飢冷疲倦。” 皇帝呷了几口,颇有滋味,脸色缓和许多,众妃才依次动筷。 这一膳用得沉闷。皇帝的疲倦写在脸上,众人也不敢多问,唯如懿不动声色道:“行宫临近西湖,水声带着丝竹弦乐,怕是扰了皇上清梦吧。炩妃妹妹会松骨按摩的手艺,不如让她给皇上松松筋骨,以祝皇上安眠。” 皇帝打了个呵欠,看向魏嬿婉的目光有几分不耐,“这些事自有太医们操心,何须炩妃劳累?” 眼看着魏嬿婉露出失望的神情,如懿取了银匙,缓缓搅着盏中的杏仁牛乳,“太医们都是学腐了的,只会开方子问药,哪里比的上炩妃妹妹贴心又细心。便就是请医问药,也需有人在皇上跟前儿伺候着不是?” 皇帝也知道御舟的事不可明说,遂笑道:“皇后的建议不错,那今儿晚膳后,就让炩妃试一试吧。”说着草草用了些东西,便回自己殿阁去。如此,众人也便散了。 如懿回到殿中,移筝笑着奉上龙井来,道:“地道的龙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细尝尝。”她见如懿若有所思,便道,“娘娘是还在担心炩妃的事?娘娘放心,李玉公公已经让进保把消息透给王蟾了。以炩妃的性情,十有八九会动心的。” “本宫想的不是炩妃。本宫是在想,这炩妃要怎么在千钧一发之际,给自己争回一条命呢?”如懿刮着茶盖,细嗅茶香,“皇上永远是没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太后震怒起来,要如何收场呢?” 往后月余,早膳时便再未见过皇帝和魏嬿婉。起初,众人只以为皇帝是被那些歌女舞姬缠住了,魏嬿婉自讨了没趣,不肯见人罢了。可偶尔给如懿请安是遇见,魏嬿婉却是春风满面。还是恪嫔耳通目明,打听到魏嬿婉数日来恩幸不绝,夜夜留宿御舟。 颖妃听说了,更是咬牙切齿,连带着就怨怼如懿:“还是皇后娘娘会调理人。臣妾倒忘了,这炩妃原本就是娘娘身边伺候着的人,难怪娘娘一时不忘提拔。可惜这会子人家松骨都松到皇上心里去了,哪里还记得娘娘提携之恩?” 对于妃嫔们的不解和忿忿不平,如懿并不多做解释,只道:“都是后宫姐妹,炩妃能伺候皇上高兴,自然是她也有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容妃一脸厌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魏嬿婉的鄙薄,“方才见着进保手里捧着一个罈子急沖沖地往御舟上去,我随口问他是什么,结果他支吾了半晌,才说是炩妃想出来的招儿,命奶娘挤了人乳,兑了奶茶给皇上喝。” 第113页 此等异举闻所未闻,众人入耳便不舒服,有个低位常在一个噁心,不禁弯了腰呕出了几口清水。如懿也眉尖轻蹙,用绢子掩了口。 还是海兰喝了一口浓茶,代为不平道:“颖妃只说是皇后娘娘调理的炩妃,可娘娘原不过是希望炩妃能在皇上身边劝劝。谁曾想她竟做出这样的事,旁人不知道,颖妃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的为人?娘娘出自世家大族,可断然想不出这样下作的法子!” 颖妃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是气糊涂了。咱们自然是知道的,皇后娘娘断断不会这样做。也就是出身卑贱宫女的炩妃,才有这样下三滥的心思!” 她这话一出,就连一向安分守己的婉嫔都忍不住向如懿请求:“皇后娘娘,炩妃娘娘此举实在有碍皇上清誉,娘娘毕竟是皇后,还是劝一劝皇上吧!”婉嫔对皇帝最是痴情,多年未改,自然不愿皇帝因为魏嬿婉而名声受损。 如懿端起容佩倒的一杯极浓的茉莉花茶,勉强喝了一口,方愁眉不展道:“婉嫔妹妹的心意,便是本宫的心意。只是此事虽咱们听着噁心,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本宫会让李玉看管好手下人的舌头。炩妃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皇上对她好些也没什么,总比成日家陪着的那些歌女舞姬强些。” “若只是这样,臣妾也无话了,并不敢向皇后娘娘说嘴。”恪嫔从座位上站起来,屈膝一拜,语出惊人:“可是,皇后娘娘,每夜在御舟上的并非只有炩妃娘娘,还有素日里那些歌女舞姬!” 一言惊起千层浪,后宫诸人心头透亮,如何不知道恪嫔言外之意?俱都窘迫得满面通红。如懿只作懵懂不知,奇道:“好端端的,恪嫔这是做什么?况且御舟之事……咳咳,你是如何得知?” 恪嫔亦觉不好意思,半晌才道:“原是前昨日臣妾身子不爽快,招了太医过来,三等四等却不见人,打发奴才去问,才知道……太医们都忙着为皇上准备补益强身的药物,甚至日日都要调配新鲜的鹿血酒供皇上饮用。” 嫔妃们自然都知道鹿血酒的功效,不等如懿发话,颖妃已出言鄙薄:“这般手段,怕是秦楼楚馆的妓/女都做不出来,何况后宫妃子?况且这鹿血酒……多用是极伤身的,炩妃这是枉顾皇上龙体!” 如懿面色一沉,忧心忡忡道:“如今是在出巡期间,臣子们都不在,皇上随心所欲些,也不是咱们能问的,只能让太医们尽心些,用温补的方子给皇上调理身体。”她沉吟许久,又嘆,“太医院的齐鲁原是一直照顾皇上身体的,竟也由着皇上用这些虎狼之药。” “还问什么齐鲁?这鹿血酒的方子还不就是他帮着配的?那人乳也是他替炩妃调制,还兑了珍珠粉,不光皇上,炩妃也每天都不落下。”连一向寡言的庆嫔都忍不住插嘴,这是气到极致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少顷,便自觉息了声,齐刷刷地看向上头的如懿,等她一锤定音。却见海兰慢悠悠地摇着手中的团扇,淡淡一笑:“这些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有什么用呢?要说给既担心皇上身体,又能劝说皇上的人听才行啊。” 她的目光悠悠一荡,在庆嫔和诚贵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 庆嫔和诚贵人到底是如何向太后讲述了这件事,太后又是如何的震怒,如懿并不知情。因为一场晚夏的夜雨霖铃,永瑄“偶感风寒”,如懿心疼儿子,不得不免了妃嫔早晚请安,时时守在身旁。 而这样日夜陪伴的结果,便是在永瑄即将康复之际,如懿又被传染上了风寒,缠绵病榻,更无心去过问皇帝和魏嬿婉如何胡闹。外面的事,暂时都託付给海兰和颖妃,奈何这二人终究只是嫔妃,不能去管皇帝的事,自然也就压制不了后宫众人的怨声如沸。 如此半月过去,太后那里早已知道了御舟上的事,却一直没什么动静,移筝只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娘娘觉得,是不是太后娘娘看穿了咱们的设计?” 如懿摇首,吹着碗中黑漆漆的汤药,“依太后的城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插手皇上的事。她在等,等我在她之前就忍耐不住去劝皇帝,到时候太后做个和事老,所有的不是都有炩妃背着,皇帝的怒火都在本宫身上。可太后的耐心是有限的,她不会看着皇上一直荒唐胡闹。等她的耐心到了头儿,本宫才能康复。” 移筝心里透亮,笑道:“与娘娘相比,太后顾念的东西更多,自然是更沉不住气了。” 如懿的话说出来,又安安稳稳地过了近半个月,圣驾都要离开杭州地界儿了,御舟上总算有消息传来。 这一日晨起,如懿觉得身心安泰,便去“蕉石鸣琴”同众人一道用膳。后宫佳丽俱都无精打采的,也就只有容妃乐得皇帝不在身边纠缠。相互讨论起来,竟是半字都不愿多说。 如懿是知道缘由的。这些日子,杭州知府又新荐了一个叫作水沐萍的歌伎,秦楼楚馆里第一把好嗓子,最会唱俗语俚曲,皇帝喜欢得紧。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众人只以为要离开此处,也就忍了。不料早膳刚用了一半,派去打探的三宝就悄悄进来,在如懿耳边道:“皇后娘娘,那水沐萍寻了她的六个姐妹,并着炩妃娘娘,昨夜都在御舟上,太后娘娘方才得了消息,带着福珈姑姑上去了。” 第114页 如懿定了定神,轻声问:“御舟上可还有旁人?” 三宝道:“原是傅恒大人领着人护卫,都叫太后娘娘遣散了。” 如懿点了点头,心想太后倒知道给皇帝留面子。她看一看好奇不已的颖妃等人,沉了脸色道:“本宫有事需去御舟禀报,你们就在此处,无事不要擅动。”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却见海兰起身道:“臣妾与皇后娘娘同去。此处有颖妃妹妹主持事务,是足够了。” 如懿深深地看她一眼,颔首道:“也罢。三宝,去备船。” 南地吹来的晨风细细,夹着湖上水汽,清冽而洁净,扶起了如懿的裙裾。海兰帮她掩了掩领口,平静道:“京中舒贵妃传信过来,说諴亲王府出了事,请罪摺子大约今日便能到了。” 她的语气是极淡漠的,仿佛天上飘过了一朵云般稀松平常。如懿抬起头,声音格外清晰而分明,“魏氏的荣华富贵是本宫一手赠与,如今也将一手毁去,才算有始有终。” 因为太后的命令吧,守御舟的侍卫对如懿的到来猝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栏。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李玉与进保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李玉过来打了个千儿,“皇后娘娘,您可算来了,方才太后娘娘还问起过您呢。” “里面可有人出来?”如懿轻声问。 李玉摇摇头,“并无,只是进去的时候福珈姑姑端着一壶酒。” 海兰扬手示意进保推开门,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二人提步进去,只见太后阴沉着脸与皇帝相对而立,皇帝则别过头不说话。几个艷妆女子跪在地上,毛躁了鬓发,钗环松散,连哭声都不敢外露,魏嬿婉更是有一颗织金缎玉片扣还松松地解开着,她自己却未发觉。 如懿和海兰垂首屈膝,请了安。太后也不叫起,却是皇帝看了她们一眼,轻咳一声:“皇后和愉贵妃怎么来了?皇后这几日不是一直病着?” “是哀家叫她过来的。出了这样荒唐的事,难不成皇后打算不闻不问么?”太后眼中有深深的冷意,几乎是要破裂的寒冰一般,“愉贵妃协理六宫,来听听出个主意也无妨。” 如懿再拜,诚惶诚恐:“儿臣身为皇后,自然以皇上为天,不敢违逆。可今日之事……”她为难似的看了看周围景象,迟疑着道:“儿臣尚不知情由。但令皇额娘震怒,总是儿臣无用的缘故,请皇额娘恕罪。” “情由?呵,是该给皇后一个情由——不光皇后,连内务府都要告诉一声。”太后扬了扬唇角算是笑,眼中却清冽如寒冰:“你们起来,去着内务府记下,三十年八月初三日至初四日,皇上幸炩妃及诸歌伎于杭州舟次。若是她们来日有幸诞育皇嗣,便是凭证。” 魏嬿婉登时脸色大变,面上红了又白,眼泪在眼眶里滴熘熘转折,不住地叩头哀求:“太后娘娘恕罪……皇上,皇上说了昨儿的事不记档……” “住口!哀家准你说话了么?”太后厉声斥咄,复看向皇帝,沉声道:“皇帝不想记档,便是知道此事不能放在明面上了。南巡路上,皇上做什么原不该哀家过问。可如今的事太出格,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爱惜脸面,如何能回?只得将目光转向如懿,那意思是让她想办法转圜。如懿腹内冷笑片刻,方施施然步至皇帝身侧,指着水沐萍等人向太后欠身一福:“皇额娘且请息怒。皇上一贯是重规矩的人,今日的事多半是这些风尘女子不尊重,引得皇上如此。” 海兰亦指着一旁的一个空空如也的黄杨木方盘,盘子上犹有几滴血迹,她伸出手来蘸了蘸一嗅,很快禀报:“启禀太后,这上面还有鹿血,定是这些贱人哄着皇上喝了过量的鹿血酒,才会如此。”她看着皇帝,露出无比信任的神情,“皇上断断不是这样轻率之人。” 太后听罢看一眼福珈,福珈忙躬身回道:“回太后娘娘,奴婢奉命查问了太医院,得知这鹿血酒都是齐鲁齐太医帮着调制的。”她余光瞥着魏嬿婉,“齐太医已经招认,起先是炩妃娘娘问过他鹿血的功效,没过两日,皇上便命他调制鹿血酒饮用。而昨夜,皇上传了四碗鹿血酒。” 此一言出,魏嬿婉顿时惨白了脸,连求饶都忘了。太后看看如懿,又看看皇帝,目光冷厉如剑:“都说秦楼楚馆的女子不自爱,这后宫里的妃子也是这样!倒是哀家错怪了皇帝,皇帝自然是没有错的,都是身边的人不好好伺候。福珈,着人将这群烟花女子料理了去!” 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便哭得泪人儿一般,被奉命进来的进保和几个太监拖了出去。等到外头的哭声渐渐消寂下去,太后才指着哭泣求饶的魏嬿婉道:“哀家能做主的就这些了。如今皇帝在,皇后在,协理六宫的贵妃也在,哀家只问,炩妃引诱皇帝喝鹿血酒,秽乱后宫,有伤龙体,依律该如何处置?” 皇帝甚至吝啬于看哭哭啼啼的魏嬿婉一眼,只道:“后宫的事,皇额娘和皇后做主就是。” 如懿亦徐徐道:“旁的不说,只这鹿血酒喝多了是伤身的,乃是死罪。只是炩妃毕竟生育了两位公主、一位阿哥,也算有功之人……” 第115页 魏嬿婉投去一个感激的神情,却又听着太后冷笑道:“有功之人?昔年若非炩妃不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如何会夭折?十五阿哥又如何会先天不足?何况有这样品行恶劣的额娘,哀家只怕她教坏了和荣与和恪!” 皇帝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李玉急沖冲进来,道:“启禀皇上、太后,京城急奏!” “哪里的奏报?”皇帝似乎想缓和一下尴尬,又十分不耐烦,“拿来!” 李玉将摺子交给如懿,如懿又给皇帝。皇帝一眼看见“諴亲王”的字样,便知不是好消息,翻开一看,顿时露出一丝不算浓烈的悲伤。太后沉声问:“是什么事?” 皇帝嘆了一口气,道:“二十四叔来信,说十五阿哥于上个月二十九日殇了。” 魏嬿婉忽地跪坐在地,几乎失了神智。太后只是一瞬的迟疑,旋即指着魏嬿婉嗤道:“皇帝对此女还忍不下心?这是她第三次剋死了皇帝的儿子了!若是还留她在宫中,谁知道会不会再剋死皇子公主?” 人心总是这样奇怪,皇帝尤其如此。只要一个算不上理由的藉口,便可以让他对昨夜还疼宠的女子生了恨意。海兰趁机躬身一拜,道:“天象之事虽不可尽信,但再一再二,总不会有再三。昔年炩妃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臣妾只怕是不是她曾做过什么伤阴鸷的事,以至于邪祟入体,还伤及三位皇子。” 皇帝望天默默,“愉贵妃所言,不无道理。来人……” 李玉膝行两步,刚要应承,忽见魏嬿婉身子一软,便发晕倒了下去。如懿愣了一愣,嘆息道:“皇上怎样处置都无妨,只是炩妃晕过去,连领罪也不能了。” 太后看一眼福珈,“她现在还是炩妃,别说皇家委屈了她。福珈,你去把齐鲁带来,给炩妃看看。” 齐鲁本就是在御舟上随时预备传唤的,加之炮制鹿血酒之罪,被太后命人看管起来。一时齐鲁到了,早已变得狼狈不堪。他毕恭毕敬地见了礼,连滚带爬地过去给魏嬿婉诊脉,搭上没一会儿,便见齐鲁喜笑颜开地连连叩首:“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如懿与海兰心头一沉,太后亦是瞭然,皇帝遂勾起一个不算十分高兴的笑容问:“是有了身孕?” “正是!皇上,炩妃娘娘的身孕已一月有余了!” 皇帝也不知该喜该忧,挥挥手让人将齐鲁带下去。太后太息道:“事已至此,那便皇帝做主吧。哀家只有一样,不许这样的人再教坏了大清的公主们。” “这是自然。”皇帝颔首道,吩咐李玉,“炩妃怀有皇嗣,死罪可免,着褫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启祥宫西配殿。和荣公主交婉嫔抚养,和恪公主交庆嫔抚养。皇嗣出生后,即刻交由舒贵妃抚养。” 从御舟出来,已经换了天地。西湖上渐渐喧闹起来,有採莲女的歌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海兰握住如懿的手,淡淡道:“魏嬿婉的下场,我总觉得还不够。” “怎么能够呢?”如懿扬起一个无比平和明净的笑容,出口却是冷冽:“魏氏这一生还没有走到尽头,她的苦难便只是刚刚开始。等她活在暗无天日的绝望里,身边连一分一毫也剩不下的时候,才叫勉强够了呢。” 第四十二章 良时不待 次日便有皇帝的旨意下来。一是炩妃损伤龙体,累及圣誉,念其有孕在身,降为魏答应,即刻着福灵安送回宫中禁足。二是魏氏所出两位公主及腹中皇嗣均交由其他嫔妃抚养,不得再见。三是太医齐鲁炮制虎狼之药,赶出宫去,永不录用,院正一职由太医江与彬接任。 而江与彬私下里告诉如懿,齐鲁一出龙船,就已经落水而死。皇帝,永远不会允许一张活着的嘴,带着他不欲人知的秘密平安离开。 这变故来得太大太突如其来,行在里登时慌乱起来,不过很快又转为幸灾乐祸,上至颖妃,下至最末的答应,无一不笑话魏嬿婉的手段下作和自食其果。而奉命抚养公主的婉嫔和庆嫔,则被准许享妃例,面对着即将出阁的和荣公主和八岁已经记事的和恪公主,尚不知是福是祸。 纵然众人的疑心从未消散过,可两日后也不得不戛然而止——皇帝在一个深夜忽然发起高烧来,此后便卧床不起。怪就怪在皇帝失了脸面,自魏嬿婉的事发生后便不曾让人侍寝,以至于无人及时发觉,待第二日进保去唤皇帝起身,才发现大事不好,急急忙忙地传江与彬去医治。 原因并不难猜,因着皇帝喝了过多的鹿血酒,导致虚火旺盛,肾经失调,这才病来如山倒。皇帝病得突然而凶险,行在又不比皇宫里药材齐全,是故江与彬不敢擅用药量,能做的只是精心调理。太后得知以后,除了只叫如懿和海兰轮流侍疾,再就是下令回京。 好在太医们尽心竭力,待昼夜兼程回到紫禁城中时,皇帝已经能靠着厚枕坐起,只是精力不济,尚不能下床走动。待他有余力过问永瑾前朝之事时,则已是秋风萧瑟的季节了。 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收回所有册封魏嬿婉的谕旨、册宝,并将魏嬿婉移居西耳房的一间小屋,丝毫不顾惜她腹中的孩子,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他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从头至尾,罪大恶极的不过一个魏嬿婉罢了。 第116页 秋风历历,芳草萋萋。启祥宫内是暗无天日的苟延残喘,启祥宫外是艷阳如织的金秋喜人。 起初,魏嬿婉还对如懿抱有一丝侥倖,派了身边仅剩的一个宫女夏棠到翊坤宫求助,结果可想而知,夏棠再没能回来,伺候她的换成了一个哑奴。魏嬿婉这才发觉自己的境遇已经不容乐观,想要把这些年来的事向皇帝告发,奈何启祥宫上上下下都已经换成了如懿的人,她的念头刚起个头儿,就有翊坤宫的总管三宝来传话:“魏答应您想见皇上,可皇上早就不想见您了。为着您做事儿太没体统,管不好自己的手脚,也管不好两位公主。您若是连自己的嘴都管不好,您这腹中的皇嗣有没有机会叫您一声额娘,可就说不好了。” 魏嬿婉这才不再作兴。如魏嬿婉这般人,一开始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不能捨得。而一旦拥有过权势,地位,孩子,便不容易狠下心搏一搏了。即便真到了皇帝面前,为着肚子里这个,为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的奢望,她便不敢豁出一切了。 后宫的热闹是显而易见的,前朝也渐渐安定下来。或许是因为最幼的三位皇子都不幸夭折,皇帝格外疼惜幼子,至干隆三十一年初,便封了十四岁的十二阿哥永瑄为熹贝勒,取“小心恭慎、慈惠爱亲”之意,也算是合着永瑄恭顺的秉性。 众臣便也明白,熹贝勒此生算是与皇位无缘了,遂将目光全部投注于荣郡王与承郡王身上。 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环往复。虽然单调,却也让人觉得安稳,这般日复一日,光阴迅疾,飞曳无声,走得清冷、寂静。春末夏初,气候转暖,五月一个飞花漫天的日子里,启祥宫里终于传来了儿哭声——十六阿哥降生了。 魏嬿婉悠悠转醒之时,已是傍晚,西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尽,整个紫禁城只剩下绵绵不绝的阴霾。她费力地扫视四周,只见如懿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小婴儿逗弄,心中大骇:“放……放开我的孩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如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将襁褓递给一旁的移筝,方缓缓笑道:“魏答应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可别太大声,免得把小皇子的福寿都吓跑了。”她啧啧道,“多俊俏的一个小阿哥呀,比当初永瑾生下来还重些呢,以后必定聪慧活泼。” “你……皇后娘娘,到底想说什么?”魏嬿婉抿嘴问道,她的目光中有一丝闪躲的惊恐,“皇上呢?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其实你是个聪明人,所以现在你不该再问本宫想说什么,更不该做着皇上会来看你的美梦。”如懿看着手上精緻的镂空雕牡丹花的护甲,不紧不慢道:“在启祥宫关了这么久,前前后后总有六七个月了吧,有些事你应该能想明白了,比如十六阿哥的几位同胞兄长,究竟是怎么夭折的?再比如你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次式微,都是谁在设计你?又比如你的两位公主,为什么她们的归宿都只能是和亲蒙古?” 如懿每说一句,魏嬿婉的面色就越发惨白一分——她才刚刚生产,连靠坐在榻上都是勉强,生下这个孩子几乎耗去了她全部的心血。可落在耳朵里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扎进心里的一根刺,让她崩溃无状:“皇后娘娘说什么和亲蒙古?还有我的孩子……” “魏答应还不知道?倒也是呢,你怀着皇嗣,自然是不该知道的。”如懿微微含笑,“和荣公主半月前已奉旨和亲蒙古,嫁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第三子萨哈多尔济,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了赛因诺颜部吧?” 魏嬿婉没有血色的嘴唇抽搐着,良久,方咬牙切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璟媛能和亲蒙古,是无上荣耀!皇后娘娘就是来说这些?娘娘可别忘了,我现在虽然只是个答应,可我也是两位公主和十六阿哥的生母!有十六阿哥在,皇上就不会对我绝情!璟媛和亲,皇上对我更会有愧疚!若是娘娘这些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就算没有证据,皇上也会疑心,而我就可以有翻身之日!”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此时此刻,魏嬿婉的头脑依旧是清楚的。如懿赞许地抚掌,感嘆道:“好,好算盘,好筹谋。若是此刻皇上在此,本宫或许一时也不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反驳你。可惜啊皇上人在宝月楼,吩咐了所有事交给本宫处置。本宫毕竟是一国之母,秉承皇上旨意,自然不敢叫什么污言秽语脏了皇上的耳朵,所以只好委屈魏答应了。” “你想做什么?……”魏嬿婉下意识觉得后嵴一凉,“你……你想杀了我?……不,你不敢,就算你是皇后,也不敢轻易杀了生育皇子公主的嫔妃!” “虽然本宫杀了你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突然又不想这么做了。”如懿慢条斯理道,面上依旧微笑温婉,“不过有些事本宫还是要提醒你:第一,有本宫和容妃在,你是见不到皇上的。第二,公主和亲是无上荣耀,皇上或许也会愧疚,不过这荣耀和愧疚可都是给公主的养母婉嫔的,而非魏答应你。第三,皇上早已说过,十六阿哥出生后就要交由舒贵妃抚养,所以这皇上的情意你也不必痴心妄想了。” “我不相信!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我还有十六阿哥,皇上绝不会弃我于不顾!”魏嬿婉歇斯底里地吼道。 第117页 如懿并不理会,扬一扬手,移筝忙抱着十六阿哥出去,半晌复又空着手进来,后面跟着的三宝手里捧着一碗药。“魏答应,你刚生了皇子,快喝了药补补身子吧。” 魏嬿婉愣愣地看着药,又看看如懿。如懿冷冷一笑,“本宫说了现在不想杀你,放心喝就是。” 言罢,三宝也不等魏嬿婉同意,和移筝一起将药给她灌了进去。如懿飘飘然转身推门出去,在身后传来的呜呜声里,吩咐门口守着的容珮:“去禀报皇上,答应魏氏诞下十六阿哥,母子平安,只是魏答应喝的催产药太霸道,伤了嗓子,往后都不能说话了,请皇上——不要太过伤心,保重龙体。” 十六阿哥出生三日后,皇帝下旨将其交由舒贵妃意欢抚养,并赐名永璘。同日,一辆小小的乌篷马车载着只能惊恐地发出啊啊之声的魏嬿婉,去往了热河行宫,同行的除了哑奴再无旁人。魏嬿婉之名,便如同昔年的白蕊姬一般再无人提及,亦无人牵念。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虽然京中酷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翊坤宫里的凌霄开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绿的湖水上燃着殷红的云彩,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一熘儿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着金砖墁地,纤尘不染,唯觉金灿灿的日光晒下,连翊坤宫的每一条砖缝都透着金迷绚丽的气息。 如懿坐在正殿的首座上,一屋子莺莺燕燕围着,极是热闹。一班新入宫的年轻嫔妃还不懂得太多结交的手段,便只是庆祝意欢喜得贵子,惹得意欢面色颇有不悦。如懿看出了她的心结,略略咳了一声,轻笑道:“快到夏天了,这宫里的日子也越发难熬。本宫命人制了冰碗,妹妹们不如尝尝?” 她一说话,那几个嫔妃便都静了下来。海兰资历最长,便先解围般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有心,还念着咱们夏日难过。”说着便尝了一口,贊道:“这定是移筝的手艺,清甜可口,又不腻人。” 庆嫔也奉承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等,不如恩旨咱们今年去圆明园消暑吧。” 意欢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珠翠,斜睨了坐得远远的庆嫔一眼,“庆嫔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当知这事向来是皇上做主的。便是皇后娘娘不提,皇上这些年去圆明园也没亏待了咱们,怎么就算恩旨了?倒像是皇上委屈了你似的。” 庆嫔陆缨络与意欢原来都是太后的人,只是这些年来与魏嬿婉走得近,而意欢早已心向皇帝,又是最不喜欢魏嬿婉的,如今魏嬿婉去了热河行宫,十六阿哥却成了意欢的养子,她话里话外,自然要警醒着庆嫔以后的行事。 “……贵妃娘娘说的是,是臣妾口误了。”庆嫔尴尬地陪笑道,说着便拿出一枚金镶玉锁,“说起来娘娘有了十六阿哥,臣妾也没什么好庆贺的,这块金镶玉锁还是妹妹入宫的时候最贵重的陪嫁,若贵妃娘娘不嫌弃,就收下妹妹一点心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结仇不如结友,海兰恬然微笑:“这一看就是庆嫔妹妹的爱物儿,舒贵妃就收下吧。这些年庆嫔妹妹总是在太后她老人家跟前儿,也少与咱们来往,以后多走动也就是了。” 庆嫔忙笑道:“从前是皇后娘娘宫务繁忙,臣妾不敢打扰。贵妃娘娘的话臣妾记着了。” 意欢见她如此,便也清浅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宫却之不恭了。” 众妃嫔闲言絮语几句,便也各自散去了。容妃留在了最后,茶也不喝,冷冷道:“没了那一位,皇后娘娘还真是春风得意,怕是连昔日对我的承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自然不会。”如懿摆摆手示意移筝出去守在殿外,摒退闲杂人等,方悠悠笑道:“容妃可还记得魏嬿婉为何被贬?” “还不是因为那些下作的手段,招了太后的记恨……”容妃不假思索,忽然瞪大了美眸诧异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上一次皇上因服用过多鹿血酒伤了身子,虽则太医院未敢明言,但其实皇上以后子息上会很艰难——这事儿,也就太后与本宫知道罢了。”如懿不顾她惊讶的目光,娓娓道来,“皇上却是不知道这事的。且江与彬奉旨为皇上调养身体时,用了一点小手段,眼瞧着皇上是痊癒了,实则是透支底子里的精血。如果善加利用,容妃你如愿的一日便不远了。” 容妃不可抑制地站起,一展春水罗翠色的百子缂丝对襟云锦袍,“你是让我学魏嬿婉的下作法子?不,皇帝经过上次的事,不会轻易再喝鹿血酒这类东西了。一旦让太后知道……” “当然不是学魏嬿婉,那是下等手段。”如懿连连摆手,唇角却蕴着一丝浅笑,“魏嬿婉是献媚勾着皇上去饮鹿血酒,可你要做的不同。皇上是最爱颜面的,眼下他并不知道龙体状况,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自己难再开枝散叶,容妃,你说皇上会怎么做呢?” “你是说……” “寒部远在天山,应该会有中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容妃惯常吃的都无妨,但若能契合一些皇上的口味,容妃所思所想必能事半功倍。” 如懿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深远如渊,“此间之事,本宫会让移筝协助。自然了,容妃与本宫是各取所需,本宫知道容妃并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思来想去,便只有一样东西还能算是容妃朝思暮想之物。待事成之后,本宫定当亲手奉上。” 第118页 容妃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欢,唯有她的一双眼空洞无他,“皇后娘娘多虑了,我现在活着,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为了杀他。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寒歧的骨灰。” 第四十三章 故人长绝 此后,日常的翊坤宫晨昏定省上,如懿便再没见过容妃。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容妃虽然性子清冷不喜与人往来,但除了初初入宫那段时日,给如懿请安的事却从没断绝过,尽管也只是行个礼就走,并不留下来与人交谈。从未像这样,长久到数月不现身的地步。 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秋冬之交的紫禁城风声猎猎,殿外的阳光却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透过琉璃窗子射进殿内,瀰漫起灼热的甜香,那是翊坤宫的海棠与拒霜花热烈怒放的讯号。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尴尬而无趣,而这份尴尬的始作俑者,除了容妃,自然就是皇帝本人了。 魏嬿婉去往热河行宫后,太后深怕皇帝再背狐媚迷惑伤身,便命母族中又送了一位女子入宫,乃是总督爱必达之女钮祜禄氏,生得妖冶艷丽,颇有昔年金玉妍的品貌,如懿与皇帝商量过后便封了常贵人,与诚贵人同住承干宫。 这位常贵人一开始也算是盛宠,但不知怎的,很快就消寂下去。后宫众人原都是松了一口气,可转头便发现皇帝突然开始在宝月楼盘桓不去。本来皇帝对容妃的爱重,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可自从太后让容妃绝育,皇帝总是守着规矩不曾太过偏爱。 直到连续几次初一、十五合该留宿翊坤宫的日子,皇帝全都摆驾去了宝月楼,嫔妃们才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帝对后宫诸人,包括皇后,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便是太后话里话外地规劝,皇帝明着是听了,翻了诚贵人的牌子,可凤鸾春恩车才到养心殿没多久,诚贵人就被原样儿送了出来。此后几日的侍寝的明常在、常贵人也是一般,翻牌子的妃嫔反而成了后宫里的笑话。 那有心的嫔妃,如颖妃、忻妃之流,也去问过被送出来的嫔妃们个中缘由,结果却莫衷一是。诚贵人哭哭啼啼地说皇上不过吃了一口她做的点心,然后就冷言嘲讽了几句,不悦地让人送了她出去;禧贵人倒是留下来伺候了,却因着没能让皇帝随心,草草结束后就回去了。其余几位新从宫女提拔上来的常在、答应也是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理由,总是不得圣心。 如懿看着众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喝茶。颖妃是典型的蒙古女子,爽朗活泼,最不喜欢纠缠着皇帝的嫔妃,譬如先前的魏嬿婉,也不喜欢容妃性情清冷,她看着自己对面空空荡荡的座位,便不满道:“都这个时辰了,容妃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容妃虽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可未免也娇纵太过了。” “皇上喜欢才纵着容妃,这倒罢了。只是从前容妃给皇后娘娘请安也还是勤勉的,最多不爱说话而已。如今索性不来了,想来也是成日要陪着皇上的缘故。”意欢嘴上似是说容妃的皇恩深厚,实则又何尝不是暗指成日痴缠皇帝的容妃是狐媚惑主。 果然跟着颖妃的恪嫔便道:“贵妃娘娘说得是。容妃初入宫的时候最自矜身份,对皇上不搭不理的,如今却如何?还不是霸着皇上不放,今儿个跳舞明儿个做回食的,木兰秋狝才过去多久?臣妾昨日又看见内务府的总管亲自带着人送了许多鹿肉、獐子、狍子等野味去宝月楼,说是容妃不知怎的起了兴致想学蒙古的菜餚,皇上下旨除了留够翊坤宫的分量,一切野味都尽供着宝月楼。” 此言一出,颖妃一派的蒙古嫔妃如恭贵人之流,俱是面色一沉,窃窃私语容妃这是冲着颖妃来了。后宫的蒙古嫔妃不算少数,却只有颖妃生育了和静公主,所以宫中的野味份例除了养心殿、翊坤宫、慈宁宫三处,向来是咸福宫分得最多。而容妃是寒部回人,多用面食、甜食,这一向野味要的并不多,突有此举,也难怪颖妃等人疑心了。 海兰也是蒙军旗出身,虽说不如颖妃等人那般显赫,到底也是唯二的贵妃,为免她们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话来,微笑着息事宁人:“容妃进宫也五六年了,皇上对她这样好,任她冰一样的心肠也能融化了。她能尽心侍奉皇上,也是好事,皇后娘娘也能安心了。内务府再怎么尽着宝月楼来,左不过容妃一时兴致罢了,用的也不过是些许野味,咱们蒙古嫔妃最爱牛羊肉,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自然不会短缺了妹妹们的定例。” 她这样说了,颖妃等人也只得罢了。如懿慢慢喝了一口茶,品着普洱醇厚温和的余味轻嘆:“也难怪妹妹们多心。说起来容妃进宫多年,却一直不怎么重宫里的规矩,只好让皇上慢慢教导了。” 在众嫔妃面前,如懿一直是端庄自持顾全大局的皇后,少有这样示弱无奈的时候,而众人又何尝不明白,皇帝对容妃是何等重视,怎会让她处处守规矩。 随着颖妃恪嫔的恭贵人便苦笑道:“皇后娘娘这话,便是容妃娘娘一辈子都学不会规矩了。”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她们都是知道如懿遭遇的,皇帝早已数月未曾留宿翊坤宫,至多不过来用个膳便走。帝后分明未曾有什么龃龉,只皇帝一心在宝月楼,才忽视如懿至此,而如懿并无异议,一向贤惠如初,以至于皇帝便也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了理所当然。 第119页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把清冷淡漠的嗓音,自顾自道:“我懂不懂规矩自有皇上看着,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恭贵人倒是个懂规矩的,背后议论起比自己位份高的人也敢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众人循声而望,果见一袭月白色绣格桑花蜀锦宫装的容妃飒飒而来,身上的赤狐毛滚边儿披风微微扬起如一朵赤色的云。恭贵人容色略略惶恐,听着颖妃发作道:“容妃可真是稀客。让人也就罢了,从容妃的嘴里听见指点规矩的话,多稀罕哪!” 容妃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原来不止皇上,颖妃你也不喜欢我拘着规矩,那正好,省了我不少事。”言罢,她只冲着上首的如懿微微一蹲算是行礼,便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 如此这般,不光是无视了两位贵妃,更将对颖妃的蔑视,饶是颖妃再顾忌着皇帝,也不由得勃然变色。素来和气的忻妃觉得不像,遂悄声劝和道:“颖妃姐姐别气,您也不是头一回见容妃如此,皇后娘娘面前,咱们只听着娘娘的安排就是。” 颖妃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只看着上头的如懿。 如懿勾唇一笑,客客气气道:“后妃的第一要务便是伺候皇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哪有皇上舒心重要呢?皇上欢喜了,本宫和诸位妹妹自然也欢喜了,其他都是小事。” 如此,众人的目光便也不好再只绕着容妃转。海兰适时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容妃来得正好。昨日皇后娘娘还说起,这眼下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往年总是皇后娘娘拿了主意,本宫与舒贵妃再斟酌着预备。今年又新进了几位妹妹,更是皇上的半整寿,合该热闹些。这一向容妃侍奉皇上最多,最是懂得皇上的心意,不妨也拿个主意出来。” 容妃头也不抬,只看着小瓷碗里浮浮沉沉的茶叶,“一切节庆都有成例可以遵循,也不是头一回赶上皇上的半整寿,何必再问我的主意?” “前几年前朝总有战事,皇上不欲宫中靡费。如今却是国泰民安,若是援引昔日旧例,就怕皇上看了不喜欢。”刚刚投诚的庆嫔耐心地解释道,她性子谨慎,自然不会跟高位宠妃冲突。 一向寡言少语的婉嫔点头附和:“庆嫔妹妹所言极是。” 颖妃也是推波助澜,不肯有一刻消停,“如今不过是问一问容妃的意思,咱们姐妹都知道容妃恩宠不衰,今年新做了妃位娘娘,若是容妃也不说话,倒像是咱们小觑了容妃一般。” 容妃听至此句便“啪嗒”一声将茶杯撂在茶几上,微挑了眉看着她,冷冽的笑容里似有一分玩味:“说到底,你们已经定了要推陈出新,不过是非要听我说一句贊同的话来,来日皇上问起,便好似其中也有我的主意一般,真是无趣。”她腾地起身,斜眼瞥着如懿,“皇后娘娘想拿什么主意,不必拿我作伐子。你们大可以热闹了去办,可腊八节那天的热闹是谁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言罢,连个“告退”也没有,便带了侍女阿吉迤逦而去。 今日翊坤宫众生之态,算是将容妃和皇后之间的不和昭告天下了。皇后的表现让众人怒其不争之余,也暗自拿定主意,这往后只能绕着容妃走了。 嫔妃们怕招惹是非,也不愿多留,便都散了。海兰留下来陪如懿回了内室,并不叫人伺候,只让叶心和移筝守门。如懿看着殿门关上,方微微勾起一个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海兰,今日多亏你替我说了那些话,眼下宫中怕是都认为我与容妃势成水火了。” “姐姐的事便是我的事。姐姐不好说的话自然由我来说,算不得什么。”海兰笑得恬静,温婉平和,“容妃要做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果她也清楚。从前姐姐与她也算表面上和睦,皇上心中怕也不信姐姐能待容妃好。这倒省了咱们不少事。往后出了什么差错,也牵连不到姐姐的头上。” 如懿微微一怔。透过海兰身后的明窗,可以看到外面热烈却冰冷的日光,在萋萋西风里染上了一层灰白的色彩。她的声音,便也如那日光般变得含混模糊:“海兰,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我等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如懿顿了一顿,缓缓将目光移向明窗下裊裊升起的炉烟,“……又或者,你是早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却不想问我原因……” “姐姐。”海兰突然打断她的话,明眸星灿饱含真挚,她一身浅紫云纹折枝桃花笑春风的锦袍,衬得面容如晨间凝露的青莲,明媚恬静不可方物,“姐姐问我这句话,还猜不出我的回答么?姐姐总说,有些事我做了便是姐姐做了,那乌拉那拉·如懿想做的事,便也是珂里叶特·海兰想做的事。在这世上,我除了永琪,便只有姐姐一个亲人……至于皇上,呵,他对我而言也只是皇上罢了。” 其实海兰与她何其相似。海兰的一生,哪怕是有了永琪,也从未曾对皇帝有过一分一毫的奢望。她活得冷静,生得执着,凭藉她的心性未必不能与如懿分庭抗礼,然而只有一样,她心底有不能触碰的软肋,那便是乌拉那拉·如懿。 第120页 一句姐姐,一生扶持。 “海兰……我,很欢喜。” 这样的情绪,是多久之前才有的了?如懿有些恍惚,似乎上一世的种种已不再清晰,她当年也这样叫着她的“眉姐姐”,然而在这一世眉庄已经早早长眠在冰冷的地宫之中。不同的是,对眉庄,她有过利用,有过欺骗,掺杂了这些,相互扶持的数十年便少了真正的欢喜。 对海兰,最大的不同,便是海兰从初遇到如今面对的都是自己,她没有抢了海兰对别人的情意,这让她想起上一世的遗憾,所以更觉得庆幸与欣慰。 “我十六岁入宝亲王府,一转眼,咱们相识已经三十二年。我今年四十有八,你四十有四。有些事,这么多年你从不问,但我知道你心里都记着,今日,不如都说出来吧。”如懿凝视着海兰,抬手将她鬓上的一朵粉菊摘下,换上一旁冰纹青瓷瓶里供着的晚芙蓉,“菊花太柔弱,一朝吹落黄花满地金,倒不如芙蓉清蔓,美好团圆到最终。” 许久不曾如此了,整个寝殿静得可怕,似乎最最轻微的呼吸都能激起茫远和细微的回声。海兰缓缓抖落暗蓝色绣银线折枝五瓣梅衣襟上薄薄的花粉,良久,方露出一个渺茫深远的微笑,淡淡道:“我认识姐姐三十二年,因着姐姐才有了个名分,至如今位极贵妃,早已别无所求。我所疑惑的,有些不必问,有些不想问,唯一还能记在心中多年还能问上一问的,只有一样。” 她抚摸着面前的白玉青梅五瓣茶壶,指间枯深的纹理如同她的声音一般沉而暗,“在潜邸时,孝贤皇后也好,金玉妍也好,高晞月也好,都知道姐姐是皇上放在了心上的人。我也曾想过,姐姐与皇上其实很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伉俪情深。可这么多年姐姐所做的事,似乎并不像对皇上情根深种,哪怕是容妃入宫,皇上这般爱恋,姐姐也从未在意过。姐姐,我很想知道,对姐姐而言,皇上算是什么?” 如懿静静听她说完,才悠悠然一笑,轻薄得没个意味,无关悲喜,“我也猜到,你想知道的怕也就是这个了。”她停一停,眼底便露出来微微的湿润,“你对皇上,便只是对着永琪的父亲,怕是连敬慕也不曾有。而对我而言,他就只是皇上。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那都是我自己的东西,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直白到无谓,连早有准备的海兰也不觉变了变色。如懿温然握住她的手,眸色澄净,“海兰,你记着,即便是对永琪他们而言,皇上也就只是皇上罢了。我甚至不能把他当成我孩子的父亲——那样我会想起永璜他们,皇上出继他们、冷待他们的时候,并没有把自己当做父亲。所以,对我而言,他只能是皇上。我一时一刻都赌不起,因此,从十六岁开始,即便我得到了皇上的些许真心,我也从未付出什么。” 话落随风散,再无声息。 良久,海兰才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有微微的不可置信:“可是……我分明听到过!……有一次姐姐留宿储秀宫,夜半时分,姐姐梦中呢喃,唤着四郎。”她生怕如懿不信,又道:“有一回皇上宿在我那里,闲谈时便说起姐姐曾在睡梦中唤他四郎,被他听见,可醒来后怎么说姐姐也不肯这样叫他。姐姐或许不知道,但我听得真真切切,那声四郎是有情意在里面的……” 说到后来,海兰的声音却渐次低微下去。她看见如懿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娆柔笑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只怔愣地看着她无力再说。 如懿的眼里罕见地微微发红,久远前的记忆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晶莹而冷彻骨髓,缓缓道:“其实这个问题,多年前容妃也曾问过我。她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想做什么,还愿意帮着她。我只能说,或许那一声四郎是有情意在,然而人世变换,岁月更迭,四郎也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未必就一定要与爱相关。那个人只是藏在我的记忆里,骨髓里,而他不叫爱新觉罗·弘历。” 海兰诺诺点头,忽然笑得粲然:“无论姐姐心中的是谁,都无所谓。终究他也只能留在姐姐心上罢了。三十二年了,纵然有这么一个人,也与紫禁城里的日子再无关系了。” 如懿但笑,何止三十二年呢? 她与他死生不见,两世相隔,至今已是八十二年期。 第四十四章 腊八家宴 海兰是在临近晚膳时才怅然若失般离去的。移筝进来收拾已经冷了的残茶,她的身上有外头带进来的淡淡梅香,如懿有些晃神,随口问:“这才什么时候?宫中的早梅竟都开放了?” 移筝重新倒了热茶来,笑着回道:“可不是么?娘娘素日总嫌院子里的海棠和芙蓉无香,可娘娘最爱的凌霄又已经凋谢,方才是容珮去倚梅园里好一通找,才找了几枝勉强看得入眼的白梅来,用土定瓶贡在暖阁里。” “怎么却是白梅?不过这时节倒也罢了,还不是玉蕊檀心梅开放的时候。”如懿却不喝茶,缓缓踱步出去。 京城的冬日来得很快,落叶萧索尚未飞舞几日,北风便嘆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海棠已经撑不住几日,倒是层层叠叠的各色芙蓉开得还算好些,尚能对抗严霜,不至于让眼前昏黄一片。 第121页 移筝从身后披上来一件软狐毛披风,轻声道:“娘娘当心身子。” 如懿目不斜视,只看着宫墙边枯萎的大片大片的凌霄残枝道:“今儿养心殿请平安脉,江与彬怎么说?” 移筝恭顺低头,压低了声音道:“已有了先兆。江太医说了用药都是极隐蔽的,脉案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不怕旁人看出端倪。再者,即便往后有人问起,也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最坏还有容妃娘娘担着。” “即便如此,也要格外小心。最近一段时间你便不要再见阿吉了,有事,叫江与彬传个口讯便是。”如懿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远甚北风凛冽,“江与彬有没有说还要多少时日?” “江太医说,总是腊八至小年间,便可知了。”移筝回道,“容妃娘娘当时在皇上身边侍奉,比咱们知道得早些,请安时亦趁机让阿吉传话,说容妃娘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吃食上用心思,会控制好药量,尽量发作在腊八节当日。” “很好。”如懿蹲身拾了一朵凋谢的西府海棠在手,那嫣红的花瓣边缘带着一圈儿暗淡的焦黄,一如残旧的书卷。“你去预备下一桌儿晚膳吧,今儿是十五。” 移筝有些讶异,小声道:“皇上已经多日不来了……” “今日不同。本宫与容妃当着六宫妃嫔的面不和至此,皇上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一定会来。” 不出如懿所料,尽管已经有许多个初一十五皇帝宿在了宝月楼,可这一夜他果然还是来了翊坤宫。 翊坤宫的夜晚总是十分宁静,只在偏僻之处多放了几盏灯笼,皇帝一路进去,也不见几个侍奉的人,便也不准李玉和侍从们声张,自己负手走了进去。 晚膳一向摆在东暖阁里。皇帝到门口时,如懿正背对着自己吩咐移筝道:“把这烤鹿肉去了,皇上这些日子野味用得多,火气旺,快换那个百合荸荠雪梨羹来,清热去火。”端详片刻,又问容珮,“今日焚的是什么香?这样浓烈。” 容珮闻了闻,答道:“是芸枝从内务府领来的沉水香。” 如懿淡淡皱眉,道:“翊坤宫向来不用这样浓烈的香料,皇上累了一天,再闻这个头昏脑涨的,哪有心思用膳?倒不如菱枝今儿拿来的那两盆水仙,我闻着气息还好,去让人挪来放在窗边。” 移筝忍不住插口道:“皇后娘娘次次都这样预备,可皇上已经许久不来翊坤宫了看娘娘了……” 如懿瞥她一眼,淡然道:“今日是十五,规矩如此。皇上来不来都不要紧,但该预备的,本宫都要预备妥当。本宫身为皇后,便是要让皇上无论何时踏入翊坤宫,都能随心随意,而不是为着皇上要来才装装样子。” 容珮和移筝只得一一应了,便起身预备出去,这才发现在门边含笑而立的帝王。两人都数月未见皇帝来翊坤宫了,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不觉仓促行礼,“皇上万福……” 如懿闻声回身,好似才发觉皇帝含笑踱步而进一般,忙堆上满面笑容,屈膝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怎么这早晚来了?” 皇帝含笑踱步而进,亲自扶她起身,温言道:“皇后辛苦。朕一直忙着前朝的事,今儿才得空来看看皇后,皇后不会埋怨朕吧?” “皇上这话说的,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怎还在乎这一日两日的相聚?”如懿一闻他身上的冷香,便知他是从宝月楼中来,也不说破,只捧了一碗雪莲汤来道:“前朝的事要紧,皇上也要爱惜身子。皇上冒着风霜前来,先喝口汤暖一暖吧。” 皇帝欣然接过,但也是随意尝一口便放下了,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温言道:“皇后的手艺果然不错,这雪莲甜汤余香满口,回味清甜,是用了不少心思。” 如懿和静微笑,亲自为皇帝布筷,“臣妾的心思不过是小巧而已,皇上若喜欢,便也是这汤的福气了。”她亲夹了一筷子蛤蜊鲫鱼在皇帝碗里,“京中冬日躁郁,皇上去去火气也好。”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皇后也别一直忙着了,不必拘束着,坐下一起用膳吧。” 青黄不接的时节,也并无几样新鲜吃食,不过是些变着花样儿做的菌菇荤腥之物。在旁伺候的,也只有移筝和李玉,容珮等都守在暖阁外。 这样静谧的时光,已经许久不曾在翊坤宫中出现,似乎皇帝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静默了良久,皇帝清了清嗓子道:“朕看你这翊坤宫里也没种几树梅花,冬日难免枯燥乏味,无花可赏。倒是画苑新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明日让李玉送来,皇后看喜欢哪副,也算抵得过了。” 如懿笑如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那臣妾就多谢皇上了。只是臣妾怕花比人娇,有了梅花开放,更显得臣妾人老珠黄了。” 皇帝还是如常的温柔笑靥,声音却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面色微冷,“皇后说这话,便是怨怼朕流连宝月楼了?” 如懿起身微施一礼,浅浅垂眸,有些微的感嘆:“嫉妒乃嫔妃大罪,臣妾身为皇后,自然不敢怀有此心。只是作为妻子,与其说是怨怼,更不如说是吃味罢了。可是臣妾只要想起,即便不是在宝月楼,皇上也是要雨露均沾的,不可能只陪着臣妾一人。且这么多年来皇上对容妃用情至深,好容易转圜了容妃的心思,臣妾吃味不假,却也真真切切为皇上高兴。” 第122页 皇帝面色略见缓和,颇有戏嚯之意,半是玩笑道:“难得听见皇后这般言语,倒像是回了潜邸里一般。”他微凉的指尖拂过她耳垂上碧玉桐叶垂珠坠,神色愈加和悦,“朕不过玩笑一句,皇后不必这样介怀,菜都快凉了。” “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如懿淡然一笑,掩过眼底的一抹清寒,“不过虽然臣妾无此心,这数月来后宫的妹妹们可都翻了醋瓶子,皇上便当作体恤臣妾吧。几位新入宫的妹妹那里,皇上偶尔去一去也无妨。” 皇帝只是轻轻一嗤,“后宫妇人无知善妒,皇后不必介意。若是再有人敢非议容妃,皇后只管依宫规处置便是。叫她们记着,容妃即便只是妃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辱的!” 所以也包括她?如懿心想,皇帝说到如今,也算是终于到了正题。多年夫妻相伴,儿女绕膝,终究比不得容妃的回心转意。他今天从进门开始,所思所想,不过是让她忍让,并且用皇后的威严去镇压后宫不平之声,到头来皇帝继续乐不思蜀,所有的怨恨都是对她的。 便如原来的结局里,皇帝废后时说如懿不够宽仁,何尝不是如懿背了黑锅? 想归想,皇帝的话也不能不回应。如懿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左不过是嫔妃们的事,臣妾白说一句,皇上也不必太动怒。倒是说起妃位之事,臣妾倒想起,后宫如今四妃位上少了一人,嫔位上也只有婉嫔、庆嫔和晋嫔,许久不曾添人,倒是可以添几位,也可叫嫔妃们知道,皇上心里不光有容妃,也是念着她们的。” 晋嫔是富察氏出身,早已失宠,自然不在皇帝考虑范围之内。他面色缓和些许,想了想道:“婉嫔和庆嫔都享着妃例。她们二人都没有生育,但都养育过皇子公主,封妃也算是够格。不过婉嫔是潜邸就在伺候的了,资历既深,便封婉嫔为婉妃吧。” “是,臣妾这就去安排。只如今快年下了,新岁不宜加封,册封礼只能等到元宵了。”如懿掰着手指数道,“那嫔位上?如今有恭贵人、禧贵人、诚贵人和常贵人。” 皇帝思忖道:“常贵人刚刚入宫不宜加封。恭贵人之父是蒙军旗,后宫蒙军旗嫔妃已有颖妃和恪嫔是主位,但她与禧贵人和诚贵人都是同一日入宫,若是不加封,倒显得朕偏心满军旗,索性一同封了嫔位也罢。只是禧嫔宫中本就没有主位,便叫她为永和宫主位。启祥宫也空置许久,让诚嫔去住着吧,至于恭嫔……就罢了。” “臣妾知道了。”如懿微笑以对,“一妃三嫔共同晋封,也是难得的大事。臣妾会好生安排。快腊八节了,多添些喜事也好。” 皇帝闻之,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良久才牵动起一丝极淡的笑:“皇后说得没错。”他望向窗下盛开的水仙,面上分明有些隐忍的薄怒,却不唯是对她,“更深霜重,今夜朕留下来陪皇后吧。” 如懿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初冬风寒,皇上的确不宜出行。留在这儿,臣妾喜不自胜。” 婉妃等人晋封的旨意,在腊八节合宫的粥香中传遍了紫禁城上下。而这样的意外之喜并没能持续多久,似乎是为了证实容妃所言不虚,那一日的合宫欢宴皇帝并未现身,只有如懿领着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与太后庆祝。 望着空空荡荡的首座迟迟不见人影,众妃嫔的强颜欢笑,太后强忍着没有发作,只问如懿:“皇后,皇上现在何处?” 如懿起身行礼,言简意赅:“儿臣已经让容珮去宝月楼相请。” 太后扫视左右,冷冷一嗤,“皇后真是费心操持,皇帝连初一十五都不肯去翊坤宫你都隐忍不发,还比往年多添了一倍来置办腊八节的家宴,却等不来皇帝的‘拨冗’一见,当真是全为他人作嫁衣裳!” 当着六宫嫔妃、皇子公主,太后说这样的话委实太驳如懿的脸面,是真得一点余地也不留。永瑾等人遽然变色,但事涉后宫,皆不好出言辩驳。永琪余光扫一眼自己的额娘,见她也正担忧地望着如懿,心头便直直地沉了下去。 以如懿之聪慧,如何猜不出太后如此这般的缘故,不过是此次晋封妃位的人是婉妃而非曾依附于她的庆嫔。她躬身福了一福,端然道:“儿臣操持腊八家宴,所为不过是皇上随心,皇额娘安康,六宫和睦,又何来为他人做嫁衣一说?容妃既然能伺候皇上高兴,儿臣自当为皇上欢喜不尽。” “真是好一位贤德宽容的皇后!”太后瞟了如懿一眼,极尽讽刺道:“当年的孝贤皇后也能称一个‘贤’字,可她多少对皇帝还是有私心的。如今皇后能优容容妃至此,不知是当真不介意,还是碍于皇帝的命令?哀家可是听说,皇帝要皇后对背地里编排容妃的人严惩不贷呢!” “贤与不贤只在皇上心中,儿臣自认德行不足,不敢与孝贤皇后相比。”如懿颔首一拜,毕恭毕敬道:“儿臣所有,都是皇上恩典,不敢贸然规劝。皇额娘如有训示,儿臣不敢不领。” “训示?”太后缓缓拨动手中的念珠,眉峰凝霜,“寒氏当日入宫,哀家便担心后宫从此永无宁日,不敢不狠心。这几年她安分守己,也不曾兴风作浪,哀家只当她还算知事,不想终有今日。皇后,你是后宫之主,似此狐媚惑主之人该如何处置?” 第123页 如懿唇边生凉,仿佛秋日寒蝉冷□□仄浸入,“容妃承宠虽多,然并未似热河行宫魏氏那般借圣宠生事,儿臣……” 太后打断她的话:“皇后也知道要将寒氏与魏氏相提并论?需知魏氏尚且诞育皇子公主,于龙脉有功。寒氏再承宠,也不可能为皇帝生下皇嗣了!” 容妃绝育之事后宫无人不知,太后之言非虚。然而当这话落在如懿与海兰耳中时,便因为一件尚未大白于天下之事,而有了另外的一层深意。 无巧不成书,太后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皇额娘也说容妃于龙脉无助,可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那声音仿佛是从云端传来,渺渺不可知,却是惊起了一地惊惶与错乱。皇帝执着容妃的手稳步而来,缓缓扫视众人,目光落定在如懿之身,“辛苦皇后为容妃周全。” 两厢礼毕,容妃看也不看众人便起身回了座位。皇帝大步跨上石阶,遥遥举杯敬向太后,虽说是在笑,可就像是叫雪打霜侵了一般阴冷,“皇额娘果然是最心疼朕,当日苦心孤诣料理容妃之事,朕与容妃能有今日,全赖皇额娘成全。” 太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沉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容妃今时今日之状,可见当日哀家未雨绸缪。” 皇帝的脸上蔓生出森森寒气,那眼中隐隐是怨毒阴诡,“皇额娘自然是不会有错的。只是宫中除了永璘,已多年不闻而哭。有时朕总在想,先前魏氏所生之子连连夭折,会否不止是魏氏克子之故,而是后宫之中有人做下伤阴鸷之事,触怒上天,以致嫔妃不得生养?” 太后眸中一凛,矍然变色:“皇帝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寒氏以未亡人之身,清清静静伺候皇帝一生已是天恩,若是有了孩子,只怕风波不止。再者,皇帝已经有这么多皇子公主,大清江山后继有人,怎会是伤了阴鸷?” 皇帝的眼睛雾沉沉的,多年未有过的冷寂与阴霾,良久,他才将目光移向众嫔妃,笑意微微地喝了一口粥,道:“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和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这原是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彻悟成道,曾食乳糜之物,后人为了祭祀佛陀,便煮粥敬奉。皇后今年格外用心,朕心甚悦,借着佛家慈悲,来沖一冲后宫的阴鸷也好。” 皇帝的话意有所指,在场谁敢迎合?太后暗暗攥紧了佛珠,强忍着没有发作。 这种时候,也只有如懿能开口:“皇上心念后宫,臣妾等备沐皇恩。且请皇上满饮此杯。” “好!” 皇帝自斟了一大杯,仰头一饮而尽。嫔妃们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一一敬酒。海兰与意欢精心准备的歌舞,也掐着点上来承奉。 容妃最不耐烦这些应酬,起身道:“臣妾身子不适,恐怕扫了兴致,先行告退。”说着便带了阿吉离去。 皇帝哪捨得容妃离席,也不管太后的眼色,急急忙忙地起身道:“朕与你一同回去……” 话未说完,便见皇帝脚下一顿,似乎有些晕眩,李玉上前去扶,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皇帝身子晃了一晃,失了控制一般直直地坠下台阶去。 “皇上!” 第四十五章 母子失和 纵然有太后当机立断下令封锁消息,纵然有如懿领着海兰上下周全打点、延请太医,纵然意欢和颖妃分别命人将众嫔妃送了回去并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宫,皇帝在家宴上晕倒受伤的消息,还是在紫禁城中流传开来。而又因诸位皇子俱都在场,不消一日间,前朝也是无人不晓了。 因为好巧不巧皇帝摔下来时额头磕在台阶边缘见了红,唬得众人不敢轻易挪动,还是凌云彻第一个站出来,自愿担犯上之名与李玉一同半背半抬地将皇帝护送到养心殿内室。 太后虽然与皇帝刚生龃龉,却知晓事情轻重,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便让凌云彻和李玉在近前侍奉着,等皇帝甦醒再亲自处置。内内外外除了如懿和海兰,便只有凌云彻、李玉、福珈和移筝、叶心几个侍奉着。 江与彬是在半炷香后匆匆赶到的,去请人的是御前的毓湖,因怕内廷动荡,毓湖不敢声张,只说皇帝饮酒大醉,不慎摔倒。江与彬到养心殿是一见这阵仗,方知道事情不简单,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跪下诊脉。 过了约半刻,江与彬一脸凝重地放下了皇帝的手腕。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皇上是起猛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应该没什么大碍,怎么诊了这样久?” 江与彬摇了摇头,将头沉得更低,诚惶诚恐:“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额头虽然受伤,恐生淤血不散,但奴才会开一道活血化瘀的方子,只要好生调理数月,往后应无大碍。然而据奴才切脉所知,皇上并非是因太后娘娘所说骤然站起而摔倒,反而似乎……似乎有阳亢之象。” 太后皱眉问:“阳亢?何为阳亢?” 江与彬先磕了个头,方道:“回太后娘娘,所谓阳亢,又称风眩、风头眩,多由血气亏损,风邪上乘所致。”他左右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太后娘娘是知道的,去岁东巡时,皇上曾……曾大量饮用鹿血酒,也昏迷数日……” 第124页 他一提起鹿血酒的事,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想却又不解:“当时皇上卧床,哀家记得也是你为皇上调理身子,怎么,难道是你不尽心、未能让皇上康复?” 江与彬忙道:“太后娘娘明鑑!皇上当时症状确已痊癒。然因血气失调,皇上肾精耗损,非一朝一夕可康复如初。奴才亦禀报皇上往后修身养性,远荤腥之物,少用烈酒,尤其是鹿血酒。总要三年五载,方有望根治。” 太后看向如懿,仍有些疑惑。如懿微微颔首,朗然自若,“江太医是老实人,从前齐鲁的事他便没有掺和进去,可见是医者仁心。况且他向皇上禀报的话,当时皇上的龙体状况,必定也在脉案上有所记录,想查问也并不难。”她扫一眼江与彬,“如你所言,皇上是旧病复发?可一向皇上是没有阳亢之症的,怎么却突然发作?” 江与彬又连连叩首,娓娓道来:“皇后娘娘容禀:方才奴才说皇上肾精亏损,若是听从奴才所言,长久将养着并无大不妥。只是依脉相上来看,皇上康复之后并未茹素忌口,反而较从前更甚,且皇上似乎……似乎近期有饮用鹿血酒的迹象?” “鹿血酒?”太后柳眉倒竖,森寒的目光很快锁定在李玉身上,斥问:“这可是真的?” 李玉两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噗通跪在地上,“太后娘娘饶命啊!奴才虽在近前侍奉,但这几个月来皇上每常去宝月楼,都不准奴才跟着进去,只有容妃娘娘的侍女阿吉在里面,奴才实在不知情啊!”他看了一眼江与彬,小心翼翼道:“而且……而且奴才在外面守着,也从未见过御膳房送鹿血酒进去,都只是正常的美酒……” “若只是如此,怎会有饮用鹿血酒的症状?”江与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明鑑,皇上的脉相确实与东巡饮用鹿血酒昏迷时一模一样!” 海兰闻之若有所思,福了福身,道:“江太医说起鹿血酒,倒让臣妾想起一事,太后娘娘可否听臣妾一言?” 太后知道海兰安分守己,从不争宠,也不妄生是非,遂缓和了颜色道:“愉贵妃直说便是。” 海兰宁和如常,道:“臣妾想起前些日子姐妹们给皇后娘娘请安,听恪嫔妹妹说起,皇上命内务府给宝月楼进了不少鹿肉、獐子等物,说是要烤着吃。臣妾不懂医术,但既然鹿血酒于皇上不利,是否食用鹿肉等物也于皇上不利?况且那些东西都要生的送过去,会否皇上着意让李玉出去守着,自己取了鹿血兑在酒中饮用?” 太后沉吟片刻,道:“愉贵妃所言不无道理。”她又踢一提跪在地上的李玉,呵道:“平日皇上在宝月楼用膳的时候,是总传鹿獐野味么?” 李玉忙不迭道:“原先只是三五日传一次。最近一两个月容妃娘娘说吃腻了回食,看着蒙古的烤食有趣,几乎每次都要传这些东西。皇上先前就有旨意,这些东西除了皇上、皇后、太后宫里,都尽供着宝月楼,内务府也不敢怠慢。” 江与彬颔首,道:“这便说得通了。鹿獐等野味都是燥热之物,若是皇上又自制了鹿血酒,便是要与东巡时那般……”他眼睛觑着太后脸色愈来愈差,不敢再多说,换言道:“……容妃娘娘曾因故绝育,所以多食野味无碍,但皇上本就肾精亏损,再用鹿血酒,无异于雪上加霜。今日皇上又用了许多久,血气上涌,这才引出了阳亢之症。” “狐媚!”太后痛心疾首地看向床上的皇帝,无可奈何地啐道,也不知这怒火是对着皇帝还是容妃,“容妃这般,与昔日的魏氏何异?福珈,传令下去,容妃狐媚惑主,伤及龙体,即刻赐死!” 如懿等慌忙跪下,口称“太后息怒”,福珈深知皇帝对容妃的重视,哪敢应声。如懿更劝谏道:“皇上卧床,容妃自然有错,但她毕竟是皇上心念之人,如何处置,总要皇上的旨意。且此事宣扬出去,有碍皇上声名。可若不说明缘由,无端处置了容妃,只怕寒部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何等精明,先前是气的糊涂了,她如何不知如懿所说的利害。想了一会,也只得道:“罢了,罢了,先将容妃禁足宝月楼,不许任何人探视。待皇上甦醒再做定夺。” “江太医的医术,想必不会有错。”福珈在太后耳边低声进言,“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太后只等皇上醒来也就知晓了,眼下该先请太医用药才是。” 江与彬亦踌躇道:“皇上伤势不轻,内里也虚到骨子里了。奴才只能先给皇上开活血化瘀的药,以免皇上伤了神智。” 太后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碧玺佛珠,怅然嘆道:“也罢。只是皇帝连李玉都防备着,只怕自己也不远瞬出口。李玉,你去跟着江太医去开方子,毓湖亲自抓药、熬药。如今,哀家经不起任何惊吓了。” “是。”江与彬又拜了一拜,才垂着手退出去外间开方子,李玉和毓湖也得了赦令一般下去。 “皇额娘也去歇歇吧。”如懿望了望窗外已经升起来的一弯新月,温和劝道:“此处有儿臣和愉贵妃轮流守着,外头的事有舒贵妃和颖妃料理,皇额娘放心就是。若是您身子不安,皇上醒来,儿臣也无法交代。” 第125页 太后的神情恍惚间已衰败下去,灰心般委顿低迷,不发一语,只缓缓搭了福珈的手出去。 “姐姐……”直到太后走远,殿内又复了一室寂静,只剩下凌云彻、移筝和叶心,海兰才去握她的手,“皇上的伤……” “皇上不会有事的。”如懿微微提高了声音,用眼神提醒她隔墙有耳,她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凌云彻,沉声道:“今日事出匆忙,但最迟明日早朝,前朝的文武百官也会知道皇上受伤未醒。内廷出事,熙亲王、荣郡王和承郡王都留守在军机处值房。你去给帮本宫传个消息,让他们安抚前朝,但切不可擅作主张。” 凌云彻应声离去。 海兰示意叶心守着皇帝,自己与如懿步入一旁隔音良好的茶室,确认无人可听见,方不解问:“眼下太子未立,熙亲王与承郡王乃皇后嫡子,行监国之责也无可厚非,姐姐何苦还要加上永琪?”她眸中似有隐忧,低低一嘆,“永琪那孩子……” “永琪心中所向为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如懿莲步轻移,宫灯投下拖长的身影,她的笑意溶于海兰的眼底,“然而终究他和永珑只有一人成为大清的帝王,那余下的那人呢?你我能保证他们兄弟二人中的输家此生荣华,但对大清而言,那并不足够。我总想着,若是输的人对赢的人心服口服,还甘心为辅弼之臣,便如前朝的怡亲王做个贤王,亦不算委屈。” 海兰只是苦笑,臻首轻摆,“哪里有这般容易?” “咱们的孩儿,自然都不是庸碌之辈。”如懿举目萧索,“海兰,我不否认我希望胜出的人是永珑,并且在他展现出足够的能力时,我会出手帮忙。但同时,我更加希望永琪能亲眼见证永珑的能力。海兰,你也无需太悲观。爱新觉罗家的男儿,从来都不是寻常人。” 海兰点了点头,忽又觉得好奇,“姐姐,那皇上呢?” 如懿只是轻笑:“能当皇上的,自然都不是寻常人——或者说,都已经不算个人了。” 皇帝能够靠在软枕上接见几位监国的皇子,己是过了二月。数月来,皇帝身边只有如懿、海兰、意欢轮流照料着,他刚有精神说话的时候,倒是悄悄问过海兰容妃为何不在,海兰并未隐瞒,只说是太后旨意让容妃禁足思过。皇帝听后虽然也忧心,但毕竟力不从心,海兰又温言劝说,皇帝这才罢了。 不过如懿知晓皇帝不过是在隐忍,左右宫中无人敢去处置他心尖上的人,禁足未尝不好,也可远离后宫纷纷扰扰。 春来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龙,宫里还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太后听说皇帝能起身,便也来看望了一回,顺便说一说容妃之事。其时,是如懿在外间侍奉,这一对表面母子也不知谈了些什么,如懿只听见里面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后来福珈扶着连路都走不稳了的太后出来,也不理会如懿的问询便走了。李玉进去收拾,才发现皇上也气得血痰上涌,连药碗都摔了,急急忙忙让江与彬过来救治。 皇帝是第二天晌午才醒。彼时慈宁宫也传来消息,太后怒火攻心,已卧床不起。没成想皇帝毫不在乎,甚至连一句让太医好生诊治的场面话都没有。他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解了容妃的禁足,并准容妃享皇贵妃例。 皇贵妃一位始于明朝宣德年间,大清除了顺治帝宠妃董鄂氏外,都是在中宫无人慾立新后,或是贵妃弥留之际,或是追封,才会册封皇贵妃,如如懿、纯惠皇贵妃或是哲悯皇贵妃。皇帝让容妃享皇贵妃例,虽非明目张胆晋封,但也算是打如懿的脸了。 但如懿明白,与其说皇帝是冲着自己,倒不如说是冲着太后。 经此一事,太后与皇帝已然势成水火,这也实属大清特例。原本加诸于慈宁宫的一切尊崇,顷刻间便荡然无存。皇帝犹不解气,先是以诚嫔钮祜禄氏无德为由,降为贵人,迁居偏殿,并此恭嫔林氏为启祥宫主位。等到五月间,又降同样出身钮祜禄氏的常贵人为常在,改封号为顺,幽居别宫。 如此,便是颖妃等人也看明白了。皇帝所求的不过是一个“顺”字,哪怕是太后之尊,也要顺从皇帝。太后得知消息,便在抱病之外,又添了一重心事不提。 这年的五月十一,是十六阿哥永璘的周岁,虽称不上合宫大庆,但永璘的养母毕竟是宫中唯二的贵妃,自然不乏庆贺之人。皇帝不宜劳动,也赏了不少小儿家的东西下去。意欢背后提起,便说幸好,幸好皇帝不曾因为她是太后举荐的人,就疏远了她与永璘。 如懿自然只是安慰她,却在心中隐隐觉得讽刺,若是真不防备,又何必暗中下手绝了她的生育,而相安无事这数十年。 热闹了一上午,又在永寿宫用过午膳,如懿才带着移筝容珮回了御前,迎面便遇见了进保送永瑾、永琪、永珑出来。兄弟三人面色都不怎么好,见了如懿,方神色如常地下跪请安。 如懿道了声“免礼”,笑着问道:“怎么这早晚才出来?还没用过午膳吧,别饿着肚子出宫去,等会儿让御膳房送一桌到军机处。今日是你们十六弟的好日子,用过午膳,去永寿宫请个安再走。” 永瑾应承道:“儿臣明白。儿臣们原是该早些去,谁知与皇阿玛谈到这时候,幸而来之前儿臣先让完颜氏去了舒娘娘宫里。”他回头看一看其余两人,“六弟与十弟也是如此。” 第126页 “你们兄弟的福晋都是皇上亲选的,都是妥当孩子。”如懿含笑颔首,目光柔柔望向永琪,“上次西林觉罗氏进宫来说你的侍妾胡氏要生产,未知男女?” “劳皇额娘记挂,是个女孩儿。”永琪略微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很快答道。 “那便是你的长女了?很好,很好。”如懿笑不露齿,“你也有了两个儿子,是该有个女儿承欢膝下的。既然如此,胡氏若一直只是侍妾就不妥了,不如给个格格的名分,也算嘉奖。” 永琪当然不能反对,只道:“胡氏身份低微,能得皇额娘亲口封个格格,也是抬举,更是她的福气了。儿臣这些年才得一个女儿,又是个侍妾生的,将来至多封为县君。”他乜一眼永珑,揶揄地笑着,“比不得十弟有福,一口气便生了一对龙凤呈祥。” 永珑只是陪笑道:“六哥这是生了两个儿子,便觉得儿子吵闹,又想要女儿贴心,所以拿兄弟开心罢了。若说有福气,谁能比得上四哥,三子两女,枝繁叶茂。” 如懿温声嘱咐:“永珑家的一双儿女也快一周岁了,只是皇上龙体违和,连十六阿哥抓周也不敢大操大办,你需提醒着章佳氏,仔细预备。” “儿臣省得,会提醒章佳氏。”永珑看一眼里头,拱手道:“皇阿玛还在里头等着皇额娘,儿臣等先行告退。” 如懿再进去时李玉正在皇上歇息的暖阁门口守候,手中捧着一盘破瓷片,如懿便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见她进来,李玉立刻上前道:“皇上方才询问几位阿哥缅甸军情,动了大肝火,皇后娘娘请小心劝着。” “本宫知道了。”如懿点点头道,推门进去。 怎么会不动肝火呢?三十年时,缅甸军就大举入犯,逼近思弟内地。皇帝轻敌,怎料这两年来清军征缅失利,主持征缅的大臣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征缅之事却无一点功效。皇帝本就缠绵病榻,如何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进去的时候皇帝刚刚放下茶盏,淡淡道:“皇后来了。永璘如何?” “舒贵妃照料得很细緻。”如懿微笑着坐在床边,“永璘今日抓了一把扇子,颖妃还说他来日必是个风流倜傥的阿哥。” “风流倜傥?”皇帝冷哼一声,“别学了他生母的轻浮也就是了。” “十六阿哥的生母是舒贵妃,自然是随着舒贵妃的性情。”如懿微笑提醒,“皇上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永瑾他们做事不好?皇上训示归训示,自己的儿子打得骂得,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不干他们的事。都是前朝这些臣子们不中用,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知道上下推诿,小小缅甸,弹丸之地,拖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 如懿含笑劝解:“大臣们不中用,也是都记挂着皇上的龙体,国事上难免分心。皇上为了朝政,也要保重身子,切不可再动怒了。战事上吃紧,派个得用的宗亲帮皇上去看看不就是了?说到底,前朝的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但皇上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她顿了顿,又道:“容妃今日还问起了皇上怎么没去呢。” 皇帝立刻来了兴致,忙问:“容妃问起朕?她还说了什么?她怎么自己不来说这些?” “容妃只说怕听见什么话不痛快,不愿来养心殿。却也问了皇上精神如何,何时能康复。”如懿解释道。 皇帝悻悻地低首,末了嘆道:“也罢,朕知道她的委屈。只是朕的身体……唉,方才你说派个宗亲去看看,朕觉得不错,也叫将士们知道朕没忘了他们。” 如懿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倒,诚惶诚恐道:“皇上恕罪!臣妾方才不过是信口胡说,祖宗规矩后宫不能干政,臣妾万万不敢犯此大罪!” 皇帝愣了愣,含笑让她起来,“朕知道皇后无此心。后宫是不得干政,但皇后不过是担忧朕的身体,信口一说,恰巧能切中利害罢了,无妨。”他冥想片刻,思索道:“此去劳军虽只是在州府之内,无性命之忧,但路途奔波,只怕和亲王年纪大了受不住。最好,还是派一位阿哥去……” 如懿恭顺地倒茶,再不去细听皇帝的话。这之后的一切,便都不是她该过问的了,左右她已经得偿所愿。如果永珑足够聪明,便该明白往后应该如何行事。 唯一要顾虑的,只有慈宁宫里那一位。如懿暗暗想,这位太后已经是高寿,活了三朝,也活得够久了。只怕不需自己亲自下手,此事一过,连皇帝都不会再留她了。 第四十六章 纵横捭阖 这一年的闰七月,缅军入寇云南,皇帝听罢怒急攻心,一口血就喷在向他禀报的永瑾衣摆,旋即不省人事。待他三日后甦醒,即刻下旨赐了杨应琚自尽,可这并不能挽回迫近的威胁,自此皇帝的龙体便更加虚弱下来。 战事频频失利,皇帝也难以安心疗养,连木兰秋狝都取消了。九月,皇帝总算下定决心,上谕征缅战事吃紧,欲派遣一位阿哥去劳军,以彰皇帝卧病犹不忘将士之心,并下部议,令群臣举荐人选。 这下,前朝算是炸开了锅了。 第127页 要说皇帝如今在世的阿哥尚有十人,除却出继的永璜、永璇,永璋身子不好,永珹是金氏所出,永璘尚在襁褓,所以真得能派出去的不过是永瑾、永琪、永瑢、永珑、永瑄几个中的一位。 群臣揣测皇帝的心思,都以为这是皇帝有心要历练,劳军虽不算军功,但也算是代天子慰劳将士,对皇子们而言有利无害。若是有幸战事回转优势,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因此上,从属于各位皇子的文武大臣都拟好奏本,欲为自家主子出力。 自然了,若是直接举荐,皇帝必定是要多心的,所以一开始只是些没什么权势的官员各抒己见,人选是谁的都有。无论是永珑的属臣,还是永琪的门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都憋着气等主子下令。 彼时的如懿,则好似混不介意前朝事,只安心打理着翊坤宫中的几树秋海棠。那是许多年前皇帝为着讨好刚生下永瑾的她,亲自着花房的人培育的,每株树上能开火红、艷粉、明黄、月白等多种颜色的花朵,各自逞艷开放,为枯黄的秋日增添了些许姿色。 “其实本宫是最不耐烦修剪花枝的,谁知自从容妃入宫,长日无事,也就添了这些习惯打发辰光。” 如懿手中的剪刀不停,侧脸沖意欢与颖妃笑得温润如玉,宛若仕女图上的恬静贵妇。 也许久不曾如此了吧,意欢想。多年浸淫后宫,谁也不能说纯洁无暇。昔年宫中嫔妃都说自己是清冷超然不恋俗务,数年协理后宫下来,为自己,为璟娢,如今又为永璘,她的手也不能说干净了。 所以,意欢才会更加疑惑如懿邀她与颖妃留下的缘由——若只是自己还好说,这些年如懿待她都与海兰一般。但留下颖妃,令她不由得想起,如今宫中如懿和海兰都侍奉在皇帝身旁,诸多事务都是意欢与颖妃相宜处置。如懿此举,颇有意味。 而颖妃自然更加不解。毕竟她是蒙古嫔妃之首,与如懿交好不假,但来往不算多,肯定及不上意欢便是了。如懿这样正正经经留下她“议事”,想来要么有所吩咐,要么有所求了。 “皇后娘娘忙碌,总不得闲,怎么说打发辰光呢?”意欢静雅一笑,好一似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依臣妾看娘娘倒像是多懒来的。听说皇上今日召了容妃去伴驾,她倒算有心,听说带着食盒过去的。” 颖妃听了连连摆手,啐道:“既如此,前些日子又何必故作姿态?皇上为着她,连太后的情面都给驳回了,还下旨让她享皇贵妃份例。她倒好,说什么不愿让人非议,缩在宝月楼不露面,惹得皇上都自顾不暇了,反要让进保两三天就过去问她安好。若是心存皇上,哪怕是让宫女来问一句呢?” 心知她是蒙古格格出身,最不耐烦娇柔做作的女人,如懿无意与她继续容妃的话题,遂安抚道:“都怪本宫,咱们姐妹说话,提她做什么,没的扫兴。” 颖妃这才罢了。意欢攀枝折了一朵艷粉色的海棠花在手,细嗅嗅笑道:“人说海棠无香,臣妾的永寿宫便从不种海棠。”她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望宫墙的东南角,奇道:“咦,原来那丛凌霄怎么还未开放?素日皇后娘娘不是最爱凌霄了么?” 如懿眉心一颤,宁和微笑,似乎微微怅然:“许是见本宫成日里围着海棠转,疏忽了它,今年这凌霄迟迟不开,说不定是寿数到了,要衰败了。” “皇后娘娘真是风趣,花难不成也通人意?”颖妃语笑嫣然,“臣妾记得有一年与皇后娘娘同游倚梅园,娘娘只盯着那些玉蕊檀心梅出神,臣妾还以为娘娘最喜欢梅花,所以那年娘娘生辰,臣妾命阿玛搜罗了各色梅花拼成百梅树送进来做寿礼。如今可知心思全用错了。” “难为你记着本宫,倒不拘送些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如懿恬然微笑,“倚梅园的梅花亦是本宫所钟爱,只是眼下非梅花怒放的时节罢了——其实女子和这花啊,是一样的。还是要在恰当的时候开放,又有恰当的人来欣赏才是。” 这话一语双关,颖妃一时未明其意,遂疑惑道:“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剪下一朵欲谢的鹅黄花朵,笑意深柔:“昨日本宫与皇上闲谈,说起几位公主。皇上一直病着,总想着宫里多出些喜事。”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眉宇轻挑,“提起几位还没出嫁的公主,如今可以议亲的,最先便是本宫的璟嫤,明年就及笄了。璟妘璟婳才十岁且不论,再就是颖妃妹妹的璟妧,明年……也十四岁了吧?” 提及唯一的女儿,颖妃眉心一凛,神色侷促了许多,“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颖妃妹妹不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关心璟妧的好姻缘罢了。”如懿神情自若地放下剪刀,用一方浅红的手绢擦拭手心,眉目盈盈,“宫中的蒙古嫔妃,实打实是只有妹妹生了和静公主。妹妹心中自然也希望和静能嫁回蒙古乃至巴林部,方算得圆满了。” 颖妃抿唇静默片刻,狐疑道:“不错。但公主的婚事臣妾做不得主,皇后娘娘也做不得主,全看皇上的意思。” 如懿迤然而坐,眉间有端肃之气缓缓凝聚,是母仪天下的底蕴浮起,“妹妹所言极是。然妹妹也知道,去年和荣公主才嫁去了蒙古札萨克部,皇上要施恩于蒙古,也没有接二连三许以大清公主的情理。那就不是施恩,倒像是示弱了。” 第128页 “……皇后娘娘如有办法,直说了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到底做了多年宠妃,颖妃若此刻还听不明白如懿的话,便是蠢笨了。“臣妾是个直肠人,娘娘有何吩咐,也一併说了吧。” “妹妹爽快。”如懿挑眉道,“本宫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本宫翻看过巴林部适龄男子名帖,已故巴林右旗扎萨克多罗郡王璘沁之侄、和硕和婉公主额驸德勒克堂弟穆尔克,因额驸德勒克体弱未袭王爵,穆尔克便袭了巴林右旗郡王之位,今年十六,与璟妧年纪相仿。” “……恐怕落在皇上眼中,是与和温公主更为匹配。”颖妃忍不住冷笑,“如果臣妾真为着巴林部,便该乐得见此。对巴林部而言,娶一个固伦公主和一个和硕公主,高下立判。” 如懿臻首轻摇,“颖妃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出身巴林部,皇上将璟妧嫁回巴林部,那是累世姻盟。再者,巴林部终究不是昔年的准噶尔,值得大清许嫁固伦公主。本宫记得有几位闲散宗室家中也有待嫁女子,虽只是些格格、县主之流……” “皇后娘娘!您何苦为难臣妾?”颖妃的脸色越发挂不住了,她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这几日前朝传言要派一位阿哥去云南劳军,娘娘莫非是想让臣妾的阿玛帮忙,举荐承郡王?” 如懿颔首,声如古井无波:“前朝已定下富察·明瑞率师征缅。本宫知道妹妹的父兄也在此次征缅军中效力,举荐哪位阿哥去劳军,巴林部也是能说句话的。”她停一停,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所以,我希望颖妃妹妹给巴林部的父兄传个消息,举荐——荣郡王劳军。” 颖妃耐着性子听到后来,愕然道:“娘娘说举荐荣郡王?……娘娘不是说错了吧,前朝都议论皇上是有意历练几位阿哥,娘娘为何不举荐承郡王,反而……” “本宫自有本宫的考量。”如懿肃然道,眼中澄明,“作为交换,本宫会保证璟妧成为巴林右旗郡王福晋。” 院中静默良久,似乎连风吹拂花叶的声响都听不到。颖妃凝视着如懿,仿佛要极力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终究是一无所获。 颖妃微不可见地快速点了一下头,忽又苦笑问道:“若换成旁人,大约要打着感情牌来让臣妾帮忙,或许还能趁机拉拢臣妾。皇后娘娘这样说,就不怕寒了臣妾的心,以后与臣妾为敌?” 如懿笑容浅浅,敛声道:“旁的也就罢了,交易就是交易,无论加上多少感情筹码,也都是利益交换。与其故作姿态,倒不如明码标价各取所需。在这后宫里,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恐怕都比人心来得干净纯粹。” 目送着颖妃翩然离去,默默充当旁观者的意欢忽然轻声问:“皇后娘娘让臣妾在此知晓了您与颖妃的交易,又是为何呢?臣妾只有一个女儿璟娢,早已出嫁了。” 如懿低低一嘆,道:“因为此事,我不希望瞒着你。”她望向天边翻腾的如锦朝霞,怀起无限萧索:“我与海兰的情意是从潜邸就开始的,确实无人能及。而这些年来,我与海兰待你也并未分了彼此。为人额娘,我会为了我的孩子做很多很多事——唯独这一点,我不希望瞒着你。” 意欢默默,涩然道:“臣妾知道了又能如何?……臣妾比不得颖妃,身后有蒙古各部,这些年早已宠爱稀薄。为着太后之事,近日来皇上连带着也将臣妾冷落了。臣妾一无所求,不过盼着……” “妹妹盼着永璘长大成人,平安一生,可对?”如懿打断她的话,“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原不该掺和了这些事。我让你知道这些,为的是姐妹情分,而非让你做什么。妹妹也知道,皇上卧病,久不能痊癒,我心中又有别的牵挂,海兰亦然。我只希望妹妹好好行使协理六宫之权,弹压诸如庆嫔之流。后宫安宁,我也算能放心了。” 意欢释然般一笑,道:“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后娘娘放心。” “辛苦你了,意欢。”如懿拍拍她的手背,“说起太后,我都疏忽了,似乎许久没听说慈宁宫的消息,寻常想让容珮去问问,太后也不愿意见人。却不知太后病体如何了?太医院可还尽心?” 意欢嘆息道:“唉,不过是老样子。前次臣妾与庆嫔去看了一回,太后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听福珈姑姑说太后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可能有中风之兆。太医院的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尽心也是有限的。臣妾不懂这个,但庆嫔说看样子,也撑不过半年了。” “这才多长时间,怎的就到了这番田地?”如懿诧异道,“却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看看的。” 意欢苦涩一笑,“方才皇后娘娘不是说,之前让容珮去慈宁宫却没见到太后么?只怕太后也未必愿意见娘娘……”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想见,也总有法子见到的。” 秋末冬初,时欺深寒,阴云冥冥。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隆宗门西侧,昔日庄重繁华的慈宁宫,终于也像这凄迷的秋色一般,走到了一场荒凉寂寞的收梢。昔年的景仁宫或许就是如此吧,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活在富贵影里,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第129页 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福珈正端着红木托盘从暖阁里出来。看见她进来,少不得些许惊讶,笑盈盈上前请安:“皇后娘娘万福。娘娘怎么这早晚过来了?” 如懿微笑着免了礼,一看那几乎未动过的汤药和蜜饯,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皇额娘今日没好好喝药,可是心里不舒坦?” 福珈垂着脸站着,嘆道:“岂止是今日?太后心中一直憋闷着,也没有心思好好养病。这几日更是连膳食也不肯好好用了,略动了几筷子便撂下。” 如懿的轻嘆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衰气渐浓的宫阙重重,“太后这样不爱惜身子,病怎么能好呢?本宫进去劝劝吧。” 福珈迟疑片刻,“皇后娘娘,奴婢先进去……” “姑姑放心。这个时候,只有本宫能让太后娘娘安心养病——比任何药石都来得有效。” 如懿留了哑然的福珈和移筝在外面,独个儿进了暖阁。这样阴霾的日子里,殿中也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太后靠着几个软枕歪在暖炕上,身上覆着一床万寿如意被,如懿依稀记着那还是昔年重阳节庆,海兰领着绣房的宫女绣制的,一晃也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看来仍是华贵无双,也就只有仔细看去,方能发觉那上头的紫瑛珠和碧玺珠已经缺了不少,被子整洁依旧,却难掩陈旧的色泽和衰败的气息。 她跪下去行了一礼,轻声唤道:“皇额娘。”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被子上不再艷丽的凤凰尾羽,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叫了哀家二十年皇额娘,也算委屈了你。如今哀家行将就木,皇后还记得来看望看望,可见哀家这些年也没有白白扶持你。” 如懿低缓了声音,笑容宛若来自万丈深渊渺茫叵测,“臣妾受皇额娘多年教诲,不亲自来看总是不放心。” “这些场面话哀家听得够多了,且别说了。”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凝眸道:“皇后来此,多半是为着前朝要派个阿哥去劳军的事吧?一份军功白白送上门来,皇后是想把这个便宜留给承郡王吧?” 如懿徐徐抚着手上镂金嵌红珊瑚护甲,端然生华,“皇额娘明鑑,儿臣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近来朝堂上新出了几个原本中立的蒙军旗朝臣举荐荣郡王,儿臣措手不及,有心请人举荐永珑,却怕落在皇上眼里不像话。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请皇额娘帮忙了。” “那些朝中的老臣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哀家说句话倒是不难。”太后悠然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挑眉道:“只是,哀家帮了你,对哀家又有何好处?永珑或者永琪,对哀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懿却是摇摇头,淡淡笑道:“皇额娘不傻,何苦又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儿臣?皇额娘落到今天的处境,便该明白,如今除了儿臣与永珑,无人可改变皇额娘乃至钮祜禄氏的现状。皇上重视嫡子,皇额娘身为太后,自然也是如此。”她停一停,话语里有些嘲弄的滋味,“再者,不过是怒火攻心,为何太医越医治反而越病体沉重,皇额娘就没有怀疑过?”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良久方沉吟道:“哀家会给外头的老臣传消息,让他们举荐承郡王。” 如懿端肃下拜,“此事全赖皇额娘襄助,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见如懿扶了侍女的手出门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诡异的笑容。福珈进来添了灯火,轻声道:“皇上本就忌讳太后,您若是举荐承郡王,只怕又成了昔年和敬公主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上忌讳哀家不假,但前朝老臣只是举荐嫡子去为国效力,哀家又不是公然涉足党争。”太后凝眉一笑,沉吟道:“皇后自负,以为哀家曾帮过她,就会一直受制于她。皇上是重视嫡子,可哀家只要权势——永琪非嫡子,他若能成为储君,名分上差了些,便如昔年的皇上,对哀家有益无害。可若哀家直接举荐永琪,皇上多半会疑心,倒不如先举荐永珑。皇上疑心最重,不但会派永琪去劳军,更会为此怀疑皇后是咱们的人,往后,皇后过得要辛苦了。” 福珈愕然,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太后是真得要支持荣郡王?为何……” “方才皇后暗指皇上授意太医给哀家下药,以至于哀家病体沉重。”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可是那太医院院正江与彬的妻子,原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皇上病着,若真有人给哀家下药,你觉得会是皇上,还是皇后?” “日前顺常在无端被贬,诚贵人降位,莫非也是皇后娘娘所为?”福珈不解,“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凤钗垂下的玉流苏停在她耳畔纹丝不动,“皇后想利用哀家,那哀家就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一步步走到皇后之位,所图甚大,哀家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她吩咐福珈,“去叮嘱朝中几位老臣,务必直言极谏,举荐承郡王永珑去云南劳军。快去!快去!” 第四十七章 储位落定 第130页 劳军人选一事迟迟没有定论,就这么拖延到了十月中旬。自颖妃在军中的父兄公开举荐永琪后,永琪以为巴林部是出于海兰与颖妃都是蒙军旗的缘故,许多永琪的门人便也开始上奏举荐永琪去劳军。永珑的门人虽在一开始也举荐过自己的主子,却似乎不是永琪的对手,渐渐没了动静。 十月上旬时,朝堂上似乎已经默认了永琪会得到劳军的差事,反倒不再吵闹不休。对此,永珑一概不理,寻常向皇帝回话也开始以永琪为首,自己不过是略作补充。但当皇帝只能听见支持永琪的声音时,这件事也就变了味道。 这一夜如懿惯常去养心殿东暖阁伺候皇帝用膳,一进去就看见皇帝靠在炕桌旁,神色阴阴欲雨。如懿有所猜测,便打发了宫人们都下去,在旁折了雪白水仙供在清水中,方问道:“皇上为何不高兴?” 皇帝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面色不虞:“朕一直尊养太后,孝敬有加。却不想姑息了太后这般权势,在后宫她事事干预也罢,便是前朝也不肯放开手。” 如懿脸上依旧凝着练达笑色,“后宫不许干政,太后怎会不懂。如今太后病着,怎么还有心思插手前朝的事?”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摩挲着手边莹润如玉的茶盏:“云南劳军之事。今日有几个前朝老臣们突然上奏举荐永珑,你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如懿笑容一僵,疑惑道:“前次遇见永瑾,臣妾明明听说前朝已定了永琪去劳军。”她沉吟片刻,越发不解,“皇上是知道的,永珑年轻气盛,虽奉命与永瑾、永琪一起监国,处处却都以兄长为首。老臣们偏等着前朝都有了决议才举荐永珑,是何肺腑?” 皇帝不觉凛然,寒声道:“能为个什么?多半是知道朕因为容妃的事对她有戒心,这才利用朕的疑心,举荐永珑,想让朕怀疑永珑,从而派永琪去劳军罢了。” “皇上是说,太后想举荐的人是永琪?”如懿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的柔光闪烁,“可是前朝支持永琪的人最多,太后何必多此一举呢?” 皇帝瞥她一眼,挑眉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太后掌管后宫多年,她想举荐永琪并非只图一份军功,更是希望藉此支持永琪成为太子。”他连连咳嗽几声,忿然道:“太后是看着朕身子不好,未雨绸缪,既给了永琪军功,也是卖未来储君乃至新帝一个情面。当真是好计策!” 如懿愕然,良久方道:“皇上既知道了,也就无妨了,皇上消消气,快喝茶润润吧。”她倒了杯热茶在空空如也的玉碗中,递给皇帝,嘆道:“皇上病着,想来日前诚贵人和顺常在的降位,太后也把臣妾记恨在心了,竟然连永珑都算计了进去。先前,不怕皇上怪罪,臣妾还觉得永珑不去云南奔波一回也好,他的福晋刚又有了身孕,也免得为他悬心。可若是如皇上所言……” 皇帝的眼波里一片阴霾,仿佛是夜色的深沉,“无妨!太后想让永琪去,朕索性成全了她!朝臣们都猜测谁去了云南劳军,谁就会成为储君,朕偏偏不如他们的意!”他向外间喊李玉进来,沉着脸道:“去传旨:着荣郡王劳军云南,三日后与明瑞一同启程。再传朕口谕,承郡王监国有功,着晋承亲王!” 李玉虽然不清楚状况,但看见皇帝的面色,连忙一叠声地应了,踉踉跄跄地退出去传旨。 如懿抚着皇帝的嵴背给他顺气,柔声道:“皇上升了永珑为亲王,臣妾为他高兴。但监国之功并非永珑一人所有,永瑾已是亲王封无可封也罢,永琪……太后虽然有心扶持,可永琪一向未有什么不妥之举,皇上且不必动怒。” 皇帝就是这样,越如此说,越能勾起他骨子里的疑心重重,“即便永琪与太后没有来往,这些日子前朝多少臣子举荐了他?需知先帝最恨两样,一是贪,二就是党!朕登基以来极重嫡子,先前的端慧太子是,如今的永珑也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永琪他敢以非嫡非长之身,结党觊觎储君之位,便是与朕相忤!” 如懿连忙拜倒,殷殷恳切:“皇上明鑑。臣妾知晓后宫不得干政,但臣妾待永琪一向视如己出,朝政的事臣妾不懂,但若永琪为着与永珑相争而被皇上介怀,臣妾也有训教不严之过,请皇上降罪。” 小小的暖阁里横亘着死一般的沉默,仿佛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辨。皇帝这样说永琪,可见是气得狠了。要知道这些年凭藉海兰与如懿的关系,永琪几乎从未受庶出身份所累,皇上更从未因此而轻视了他。或许连永琪自己都不知道吧,真正庶出的阿哥在皇帝心中会是这般不堪。 然而永琪终究是幸运的。毕竟他还没有像永璜一样无缘无故被出继,也没有像永珹一样刚刚显露夺嫡之心就被抛弃。他失去的,也不过是皇帝的圣心罢了。 良久,皇帝终于长长地嘆息一声,郁然道:“孩子们不争气,是朕教导无方,怎能怪在皇后身上?你起来吧,也是做了皇玛嬷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 如懿就着皇帝的手起身,小心翼翼道:“皇上先是皇上,然后才能是阿哥们的阿玛,怎可能事事都顾到了?说到底,永琪也还年轻,容易被人利用。以后让永瑾多提点着他,也就是了。” 第131页 “也罢。当阿哥的,哪一个不是盯着储君之位。朕的儿子里觊觎储位的也不止永琪一个,若是人人都像永瑾一样,又有谁来继承朕的江山社稷?”皇帝的声音沉郁顿挫,仿佛潜藏了无限哀凉,“罢了,永琪不在京中也好,免得他难以自处。这些日子朕也想过了,朕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有些事早些决定下来也好。” 如懿暗暗一惊,一双美目却沉着得辨不出颜色:“皇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切不可自伤过度。” “眼下不说这个了。”皇帝凝神道,“明年璟嫤就要及笄了。日前你说要给璟嫤选一个好额驸,如今可有了人选?太后身子一直不好,有她的喜事沖一冲也好。否则一时出了什么变故,还要委屈她等上三年,蹉跎年华。” 如懿轻笑道:“正是想与皇上说呢。臣妾想着缅甸的战事一直未曾平定,如今皇上派了永琪去劳军,想来很快也会有好消息传来。臣妾想着,征缅军中说不定就有一些满军旗的青年才俊,璟嫤若得如此,也是美事一桩。” 皇帝徐徐颔首,道:“这也是好的,征缅实打实的军功,出来的都是青年精英,只是战事终结未必有定数。也罢,左右璟嫤还小,璟瑟当年也是十七岁才谈婚论嫁,不必急于一时。” “可不是么,前几日臣妾还与颖妃妹妹说起这事儿。颖妃妹妹也在担心璟妧的婚事,毕竟璟妧只比璟嫤小一岁呢。”如懿淡淡含笑,状似无意,“咱们姐妹都说希望女儿嫁在京中,颖妃妹妹却是个欢脱性子,盼着女儿去见识见识辽阔的蒙古草原,自由自在,不必拘束着。” 说到这里,皇帝的笑容便淡了,半晌才轻笑道:“璟嫤还未定下,璟妧更不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选了博尔济吉特氏给永瑄做嫡福晋?明年三月,这事儿也该办了。” 从养心殿回去已经是月挂中天了。翊坤宫的暖阁里早已暖好了地龙,容珮一边提醒菱枝仔细看着炭火,一边往香炉中添入少许梅花粉来调和气息。如懿解下紫狐毛的小披风丢给芸枝,兀自坐在炕桌旁出神。 移筝使了个眼色让众人下去,将容珮一早预备的旋覆花汤端了上来,劝道:“这汤是一直温着的,娘娘尝一尝可还喜欢。小厨房新换了做汤的厨娘,都怕不合娘娘的口味。” 如懿用小银匙尝了一口,淡淡皱眉:“总是不一样的了。不过是一口喝的,倒也无妨。”她看着移筝欲言又止,便道:“移筝,你是我陪嫁的丫鬟,这些年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移筝踌躇片刻,方道:“奴婢确实不解。娘娘明明知道太后不会帮您,为何还任由荣郡王去劳军?虽说皇上猜出了太后的用意,但终究是荣郡王得了差事,娘娘就不怕……” “怕什么,难道皇上的旨意还不能让你看明白?”如懿放下珐瑯彩的小碗,笑意微微,“也是,恐怕等太后得了消息,也会百般费解。太后一心想等着看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却不知我去找她时,前朝对于劳军人选已初定了永琪,她突兀地命人举荐永珑,只会引起皇上的怀疑。其实她举荐谁都不重要,因为皇上在意的不是人选,而是在被皇上防备之后,太后还与前朝纠缠不休。你知道在皇上眼中,这算是什么?” 移筝微微一愣,“这……” 如懿静静冷笑,眉目凛然,“皇上会觉得,太后已经觉得他不受控制——或者说不能继续尊崇自己。而举荐永珑一事,更加让皇上怀疑太后的用心。干政与争储,无论哪一样都能让皇上动了杀心。” “娘娘是说,皇上想……”移筝大骇,“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然毕竟是史书工笔上的亲母子,若是如此,只怕……” “正因为不是生母,皇上没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如懿淡然处之,“皇上心中唯一承认的额娘在热河行宫。紫禁城中的这一位,充其量不过是扶持皇上登基的功臣罢了——个中差别,你应当明白。况且太后为何一直卧病在床?皇上要做这事也非临时起意,不过缺个藉口罢了。” “那咱们应该做些什么?”移筝迟疑道,“容妃娘娘派阿吉来问过一次,娘娘预备何时发作。” “总要等太后之事了断,正大光明匾后有了结果方可。”如懿摸索着珐瑯碗上柔和细腻的花纹,宁和道:“放心,不会太久了。” 干隆三十二年十月,皇帝下旨着荣郡王永琪往云南劳军,并以监国之功,晋承郡王永珑为承亲王。 十一月,太后病体沉重,皇帝虽亦在病中,然痛心太后病症,着太医院院正江与彬悉心诊治。是月,慈宁宫宫人福珈失足摔倒以致半身不遂,皇帝遣送至热河行宫荣养天年,并派遣御前宫女四人至慈宁宫侍奉。皇帝口谕:太后卧病静养,闲杂人等无圣旨不得入内搅扰。 腊月,皇帝终于等到了久违的好消息,清军渡大叠江攻锡箔,波龙等处土司头人内附。皇帝欢喜之余,着永琪留云南参详军事,并定于来年二月用兵缅甸。 冬去春来,不出如懿所料,皇帝的得胜轻敌终究致败,干隆三十三年的二月龙抬头,就这样在明瑞的一场败仗后姗姗而来。皇帝的理智终于战胜了愤怒,他将兵败引为己过,下旨令明瑞班师。不料明瑞还未曾收到这道旨意,便被缅军五万兵力重重包围,力战重伤后自缢身亡。 第132页 皇帝闻之大惊,痛心之余,只得再令傅恒赴云南,经略征缅事宜。 前朝战事的失利,也牵动着后宫每一个人的心。干隆三十三年五月,在一场初夏的骤雨之夜,宫中兀然响起了二十七声钟响,惊破了所有人的梦魇。太后钮祜禄氏痰忽上涌,于这一晚崩于慈宁宫正殿,享年七十有七。 太后的溘然长逝,皇帝自然是悲伤逾常,令举国致哀,自己强撑着病体主持了太后第一日的丧仪,并亲自将追尊谥号定为“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诚徽仁穆敬天光圣宪皇后”,葬太后于泰东陵。皇帝旋即病倒,不能起坐,丧礼只得交由皇后及和亲王弘昼、熙亲王永瑾、承亲王永珑主持。 荣郡王永琪因战事之故,于丧礼半月后方才回京。六月,在祭拜了太后灵位之后,永琪孝衣未退,又启程赴云南督军,并奉旨参贊事务。 太后,终于是消失了,从华贵隆重的慈宁宫中消失了,只留一室孤清。那一日丧仪之后皇帝昏迷过数日,侍疾的如懿听到了他的梦魇,梦里反反覆覆,都是皇帝与太后的往昔,选福晋时的,或者更早的。孤清长又长,在紫禁城中悠悠荡荡。 在这孤清里,皇帝也是倦了。其实他也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怆然独坐,颓颓无语,只在浑浊的眼中漾满疲惫与伤感。在永琪离京那一日,他唤来了李玉准备笔墨,右腕微微使力,一顿一转,笔锋强健有力,于黄笺之上郑重写下“传位于皇十子永珑”。满汉双文,他的手势沉重却无迟疑,将手中黄笺细细迭好,存于锦匣之中,以蜡密封。至夜,在李玉的搀扶下亲自放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自此,皇帝渐渐将朝政交付于永珑。一直到干隆三十四年十一月缅甸乞降,缅酋猛驳称臣纳贡,永琪随军回京。而此时大局已定,永珑所欠,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太子之名罢了。 永琪受挫之余,以足疾为由,请旨赋闲在府休养。 皇帝允。 等到如懿与海兰再次踏入养心殿,已是在干隆三十五年的盛夏。进了养心殿,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而是在殿后的“留香舍”——那是一个小小阁子,一色的冰裂纹棂格窗,房内一切所用,皆是雪莲纹饰,其内用椒和泥涂墙,多用沉香木器具,遍地香花争艷,炉烟裊裊,被风轮吹向室内的每一个角落。夏日纳凉,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 自从太后逝去,皇帝已许久不见嫔妃,反而因为没了拘束,在后殿建起这样一座小小的别舍,舍如其名,自是与容妃寒香见寻欢作乐之处。或是弄了皮影来看戏,或是容妃翩然起舞,一个月中,皇帝有大半个月都是与容妃待在此处。 如今便是皇帝说了算,没了太后,如懿自然也不会拿出祖宗规矩来直言进谏。左右时间一长,朝臣们也不再介意皇帝是否上朝,是否理政,反正国家照样都能运转。 国丧虽说是三年,实际上只需守满二十七个月即可。如懿进来来此,也无非是还有一个多月就出孝了,璟嫤与璟妧的婚事需要请准日期。这样的事,总是要皇帝的谕旨才能作数。 璟嫤的夫君是瓜尔佳氏的一个年轻武将,曾随军出征缅甸,累功被封为“和隆阿巴图鲁”,为满军正黄旗人,名叫额勒登保,字珠轩。如懿让永瑾打听过,家世不算显赫,贵在人品稳重踏实,相貌也过得去,适合璟嫤的温吞性情。 璟妧的夫君依旧先前说定的是巴林右旗郡王穆尔克。此事是因为巴林部在征缅战事中出力不少,故而由永瑾进谏促成。 彼时皇帝正侧卧在躺椅上,脸色蜡黄,看着容妃好奇地玩儿那皮影戏。房中甜腻腻的龙涎香中别有一缕清香溢出,那是一种难得的汤饮,几近失传,唯宫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饮。每至桑落时,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酿制而成,香醑清甜,又有微酸,别调氛氲,真是清香四溢,闻之心悦。 皇帝余光看见她二人进来,等着行礼毕,便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说话间,气力虚浮,几乎不可闻知。 容妃只是继续把玩着手中的小物件,并不理会她们。如懿恍若未见,将来意一一说了。皇帝沉吟片刻,淡淡道:“这几年木兰秋狝都是免了,不如就定在八月吧。也不必分别选了日子,竟是同一日出嫁,则是一段佳话。” 如懿笑如春风:“皇上说的是,便是如此吧。等两位公主出嫁,臣妾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才能分心顾及其他。” 皇帝倦然颔首,已是送客的意思了。转身的剎那,如懿的目光与容妃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去时阳光正盛。海兰望着宫墙飞檐耀眼夺目,沉声问:“姐姐已经下定决心了么?” 如懿徐徐点头,扶一扶鬓角的一朵粉色牡丹,声如来自远方天际般浩渺:“璟嫤出嫁是在八月。看过了这一秋的凌霄,便了断了此事吧。” 第四十八章 得而不得 干隆三十五年七月,太后国丧除服。八月十二,固伦和温公主与和硕和静公主同日下降,传为佳话。璟嫤与璟妧在保和殿拜别了帝后和颖妃,一前一后出了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区别只在于,一顶銮驾抬去了瓜尔佳将军府,一顶则奔赴遥远辽阔的札萨克草原。 那一日尽管有江与彬开的药饮吊着精气神,皇帝还是哈欠连天,早早就由容妃陪着回了留香舍。其余嫔妃各自散去,只有海兰陪着如懿立于丹陛之上,望着那一片火红消失在黄昏的霞光里,她发现自己的眼角甚至已经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133页 皇家喜事,大多数都是在这样的黄昏进行,虽然很少定在八月。从台阶上望出去,远处飞檐上一熘儿七彩琉璃瓦耀眼夺目,在铺天盖地的红绸间绚了人的眼,迷了人的心。 “姐姐,你会不会累?”海兰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咱们终于把最后一个孩子送出了这个金玉的牢笼。可是姐姐,咱们是一生一世都出不去了。” 如懿伸出手,接住廊等吹来的一片淡粉的秋海棠花瓣,那样小巧轻薄的花朵,好像是泪,落于掌心:“你看,今日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一个能出了大清门?你看这花儿,哪怕是败落了,也只能败落在宫苑重重里。宫墙那么高,想随风而逝都不能。” “姐姐,我知道的,你也会累,也会厌倦。”海兰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亦有懂得,“从那一日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便明白你才是最累的。你厌倦许多人,许多事,但若是不争不斗,也就活不成了。”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秋日黄昏的余晖匝匝覆上身来:“是。时光慢且长,绵亘而让人绝望。”她闭上眼晴,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所以,海兰,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海兰懂得地点点头,低声道:“姐姐,容妃早已经准备好了。若非姐姐执意等着璟嫤的婚事,只怕都等不到如今。” 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睁开眼:“我总是自私的。来之前我看见翊坤宫的凌霄花开了,可是今年地气冷,花期或许会很短。我一直在想,要用怎样的结局来纪念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花落。” 海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嗤笑道:“纪念?那可就要选个节庆。重阳要下个月,最近的好日子也只有中秋,可那一日是璟嫤回门的日子,没的让孩子以后想起来忌讳。” 如懿摇摇头,伸手仔细拂去凤凰朝服上沾上的细碎花粉,“我思来想去,只觉得不值。与其轰轰烈烈,还不如让这结局悄无声息。我不希望以后每年的中秋或者重阳,都想起令人不快之事。” “姐姐的意思是……”海兰问道。 “璟嫤回门后就动手,哪一日发作起来,端看老天爷的旨意。” 三日后正值中秋佳节,额驸额勒登保亲送璟嫤至翊坤宫外。璟嫤说起婚后的情状,额驸虽是武将,可也稳重朴实;婆母极为和善,只是碍于君臣之别,略显生分。如懿听罢,含笑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便也罢了。 当晚,留香舍内笙歌如醉,通宵达旦。如懿看了一夜的凌霄怒放,在黎明到来前,洒了火油将其付之一炬。 八月十六,皇帝卧病不起。 皇帝龙体不安,李玉不敢怠慢,前脚请来江与彬,后脚进保就去了翊坤宫传信。 养心殿不比干清宫恢弘轩敞,与妃嫔的宫殿一样,头顶一小方碧澄的蓝天,被四围宫墙隔出。天上的白云大片大片被朗风吹着,消散得无影无踪。日影在暗红色的檐下转移,庭院内寂静无声。 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李玉说是因为龙体不宜挪动,还在殿后的留香舍里。如懿进去时皇帝正平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药物的气味苦涩而浓重,中有一缕甜腻的脂粉香氛溢出,不用猜,如懿都能想像到昨夜这里是如何迷乱荒唐。 容妃自在一旁守着,发髻散乱,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如懿低眉看着她,却问李玉:“江太医来瞧过了?可说了皇上为何突然病倒?” 李玉是个人精,小心翼翼地看了容妃一眼,颇踌躇道: “是。江太医说……皇上身子骨一直虚着,昨夜又……江太医开了药,说等皇上醒了就喝下。” 如懿道:“可有大关碍?” 李玉答非所问:“江太医正在偏殿开往后诊治的方子,已着人去请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一同商榷。” 这意思如懿不知,皇帝的病想来是凶险了。她沉默了半晌,方道:“容妃,你伤及龙体,可还有何话说?” 容妃不答,只愣愣地出神。 如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恰见桌子上放了紫铜飞鸾烛台,雪融纱灯罩上面画着笔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晕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这留香舍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仿照寒部的习俗,遍饰雪莲花样。可唯独,寒部没有桃花,更不会有春水东流的柔暖。那里,只有绵延不尽的雪山,雪山脚下是冷翠的原野和艰苦求生的寒部子民。 如懿来不及喟嘆,那是寒香见一人的伤心,与她并不相干。她需要做的,只是冷厉地命令李玉:“即日起,容妃禁足宝月楼,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容妃离去前的匆匆一眼,执着而坚定,分明是在对她说,记住你的承诺。 容妃离开了,皇帝身边便只有如懿守着。中途皇帝醒来过一次,问起容妃,如懿只说让她回去歇歇,皇帝得知后点点头说也好,喝了药便又睡下。 此后又是数日未醒。 陆陆续续地,得知皇帝病倒的妃嫔们都一一过来看望。他已不是头一回重病,后宫依旧默认了如懿与海兰榻前侍疾,意欢协理后宫,倒也算按部就班。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皇帝迟迟未见好转,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昏睡中,渐渐衰弱下去。至九月中旬,皇帝已经不能进食,只能靠强灌参汤吊命。 第134页 就连皇帝自己,怕都不曾想到如今。亦或者他对于容妃的执念,已然超过了爱惜自己的身体。人到晚年,皇帝的脾性越发固执,这也是六宫皆晓的事,并不稀奇。 皇帝的回光返照,是在一个傍晚。 吩咐完三宝去请来永瑾和永珑等在京的成年皇子及近支亲王,安排了一些皇帝急用的物件儿,已是月上柳梢。如懿推开殿门出去,台阶下已经跪了一大片着朝服的眼含热泪的嫔妃。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如懿定睛看去,人群中没有容妃。 她,自然是不愿来的。 海兰和意欢是一左一右的起首,往后按照位份依次跪着,尚未出阁的两位公主跟随在自己母妃身旁。如懿一扬脸,问道:“李玉,这是谁让在这里跪着?” 李玉上前一步,弓着腰道:“回皇后娘娘,起先是颖妃娘娘和婉妃娘娘在这里,后来各宫主子得了消息,便都来了。两位贵妃劝不住,只好跟着跪下。” 如懿点点头,一一扫视众人,沉声道:“你们在此是对皇上的一份心,本宫不拦着你们。但皇上还没殡天呢,你们跪着,只可祈求神佛保佑皇上龙体康泰,若叫皇上闻了一丝哭声,本宫绝不轻饶!” 众人哪里敢不应。意欢搭着荷惜的手起来,单薄的身子在风中越发显得摇摇欲坠。她走到如懿面前,微微欠身,轻声而急切道:“听太医说皇上已然回光返照了,可是真的?” 意欢对皇帝,终究是有一份真情在。如懿无意隐瞒,嘆息着颔首道:“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哄人罢了。江与彬说,多半就是今夜明晨间的事了。” 意欢闻之,眼角一滴清泪倏然落下。她想起如懿方才的话,忙悄悄用手帕拭了,咬咬牙道:“娘娘放心,臣妾知道轻重。里头的事,臣妾不能帮衬,只能竭力不让娘娘有后顾之忧。待几位阿哥和亲王到了,望娘娘——好自珍重。” 言罢,便转身回去自己的位置,依旧跪下。如懿看了看她,又与海兰相视一顾,扭身进去。 皇帝不能起身,执拗得不肯合眼歇歇。他听见脚步声,哑着嗓子问:“皇后,是你来了么?” 如懿示意移筝守在门口,自去皇帝床边的小杌子坐下,柔声说:“是臣妾。皇上睡了许久,要喝口茶润润么?” 皇帝艰难地摇摇头,毫不介意唇齿的干涩——亦或是已察觉不出。他微眯了眼,轻声道:“皇后……如懿,不,是青樱,朕想和你说说话。” 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可没有一个让人觉得熟悉。如懿眉眼弯弯,笑意和煦如暖阳:“皇上您说,臣妾听着呢。” 皇帝缓了两口气,问道:“外头好像来了很多人,是朕的妃嫔们么?” 如懿颔首,道:“后宫姐妹们跪在殿外,诚心为皇上祝祷,希望皇上早日痊癒,这是姐妹们的一片痴心。” 皇帝轻嗤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祝祷……她们是来哭丧的。朕有那么多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聪明能干,个个都顺从着朕,体贴着朕。可谁知道这顺从体贴下面,是不是说不出口的腌臜心思、污秽手段。朕想一想,就觉得噁心。” 如懿忙笑道:“皇上多虑了,后宫的姐妹们纵然存了歪心思,也绝不是对着皇上的。何况皇上圣明公正,但凡有那心术不正的,也一早处置了。”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来,幽幽的目光对着她,“这么多年了,朕处置过多少人,朕自己都不记得——潜邸的老人儿,富察氏、高氏、金氏且不说,黄氏命薄,苏氏心高,陈氏木讷,海兰无所求,只有你……只有你与朕一直走到最后,与朕共享着这份荣耀。” 如懿含着舒缓的笑意,伸手去掖平他的被角,“臣妾德行平平,只是有幸与皇上两情相悦,琴瑟相谐,深觉此生无憾。” “无憾么?……”皇帝轻声呢喃,“你怎能无憾呢……你本不该无憾……富察氏妄称孝贤,却也容不得朕心悦于你,可青樱,你便能坐视朕爱恋香见这么多年?”他愈加动容,本无血色的面容涨得青紫,声声发问:“香见入宫至今,业已十年。青樱,你从未有过半分错处,因此,纵然朕心存疑虑,也很快被你的话打消,不曾再问。如今,朕突然想问一问,你心中,是否全心全意地爱着朕?” 如懿手下一顿,笑意却依旧宛若窗外月色澄明,“臣妾待皇上之心,自是与皇上待臣妾一般。” 皇帝脸色一僵。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激烈地跳着,似乎又什么呼之欲出,分明是无懈可击的回答,可他偏偏觉得异样,“青樱,你没有直接承认。朕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便是说了嫉妒怨恨,朕也不会怪罪。” 末了一句,与其说是皇帝的宽容大度,倒不如说是在如懿回答之前,他对自己的一个安慰。 如懿恬静地笑着,兀自摇头,“皇上多虑了。臣妾不直接承认,是因为臣妾不光是您的妻子,还是阿哥公主们的额娘。您永远在臣妾心中是第一位,可臣妾心中不能只装着您,还装着孩子们啊。” 皇帝已是这光景,不过是想听些高兴的话,她又何必扫兴?再者,把皇帝放在第一位也不假,那是攸关身家性命,她总是要先活下来,再言其他。 第135页 果然皇帝的神色缓和几许,嘆了口气。那嘆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耳际掠过,“青樱,终究是朕负了你。” 辜负了么?如懿忽然扬起头,想起久远前的某个夜晚,她也曾跟一个男子望着一对普普通通的花烛,说着互不辜负的约定。而面前这个人,在封后那夜,也曾对她说: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 然而这样的誓言,似乎总要有一方辜负了才有存在的意义。若真正从未相负,又何须赌咒发誓? 因而,如懿温柔凝睇,漾起浅浅宛若涟漪的笑意,“皇上,臣妾并不觉得辜负。” 因为她自己也并未付出过什么。 “青樱……”皇帝低低轻唤,抖心抖肺地接连咳嗽几声,溢出点点血沫,更映衬着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 那样不久于人世的留恋,无比清晰地在眼前浮起,这是如懿上辈子未曾见过的。她在想,那个人死之前是不是也这般难捨?亦或者,还有后悔、怨恨,恨自己的欺骗与狠心,恨回天无力。可她终究是不知道的,看不到,想不到,纵然无上权力在手,终归茫茫不可知。 如是想着,如懿心头反而升起一丝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她等不及看那人最后一眼,眼前人却有自己送终? 于是,一掀手,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殿外月色凄迷。如懿伸手拭去他唇角的血痕,顺势用锦帕掩住他的口,其声清幽莫测,“皇上,您累了,别再枉费了精神。再说下去,臣妾——就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彼此安慰了。” 皇帝一时愣住,良久才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怆然哀切,他直直盯住如懿的双眼,犹如利刃锋芒,幽幽道:“青樱,你终究还是怨的。朕一直以为你是这后宫中唯一对朕毫无隐瞒与欺骗的人,如今,可知朕是错了。” 如懿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让皇上误会臣妾多年,臣妾有罪。其实皇上从不曾辜负臣妾……”她微微俯下身子,凑近皇帝耳畔,“因为,臣妾从未爱过皇上。” 皇帝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朕……不可能……怎……你……” 如懿蓦然起身,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不信?先前海兰也不信,怕是这六宫上下都是不信的。谁不知道臣妾与您多年伉俪情深?可您就不曾怀疑过么?那年,您在翊坤宫里,听臣妾梦中呓语,唤了一声‘四郎’……” 长久前的记忆倏然清晰起来,梦中声声“四郎”,虽然是他的排行,可眼前女子确乎极少用过那样的称呼……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狠命拍着床榻道:“你……你叫的……不是……不是朕……”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如懿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意温和,“昔年李朝金氏在时,常常说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皇子行四是占了好运气的。只是臣妾很想知道,若有一人与皇上同样都是行四,臣妾唤一声四郎,皇上又如何得知唤的就是您呢?” “爱新觉罗·弘历,被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欺骗半生,这滋味是不是不好过?” 皇帝见她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挣扎着伸手欲捉——就是这样一个动作,掏空了他最后的气力。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归于深海般的平静。如懿缓缓移步,靠近床榻,只见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他都得不到的东西,你更加没有资格。” 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如懿轻快嘲讽的声音并不能为殿外石阶下守候的妃嫔所闻。她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抚平枕褥上所有的褶皱,如同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一般。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是为七苦。自以为得而不得,更是有苦难言。皇帝至此,她半生隐忍,虚与委蛇,终可抵得过了。 如懿端然转身,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遍被深宫华林。她面对着六宫嫔妃,面对着匆匆到来的阿哥、亲王,含着欲绝的悲腔: “皇上驾崩……” 第四十九章 凌霄花开 干隆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皇帝于养心殿驾崩,终年五十九岁。生前密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匾后,传位皇十子承亲王爱新觉罗·永珑,命皇四子熙亲王爱新觉罗·永瑾辅政。 承亲王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悉从前例。次年正月,新皇改元承祐,并以帝讳“永”字常用,避讳不便,更名“颙珑”。当月,尊谥先帝为“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三月,葬先帝于裕陵。 承祐元年正月,尊先帝元后富察氏为孝贤纯皇后,与先帝同葬。继皇后乌拉那拉氏为宣懿皇太后,奉养慈宁宫。当日册封嫡福晋章佳氏为皇后,赐居承干宫。颙珑到底年轻,除永瑾外,更派大学士亲至称病的荣郡王永琪府邸,与熙亲王同为总理事务大臣,并晋位和硕荣亲王。 第136页 同月,新皇册封先帝诸子:除定贝勒永珹外,循贝勒永璋晋循郡王,质贝勒永瑢为质郡王,熹郡王永瑄为熹亲王,十六阿哥永璘尚在幼沖,先封了固山庆贝子,仍留宫中教养,待成年再行晋封开府。 太后如懿之下,封意欢为舒宜贵太妃,颖妃为颖思贵太妃,忻妃为忻太妃,婉妃为婉太妃,容妃为容太妃,庆嫔为庆太妃,安排在长寿、宁寿等宫居住。唯有海兰在如懿的授意下,被新皇尊封为愉祺皇贵太妃,居诸太妃之首。 新皇继位,百废俱兴,纵然颙珑理政是做熟了的,也难免忙得焦头烂额。除了每日晨间的匆匆请安,如懿几乎难以与他好好说上几句话。等到颙珑得出空闲来,和皇后章佳氏一同到慈宁宫商议后宫嫔妃的位份之事,百日祭奠已至尾声,后宫事宜才算正式提上议程。 因着前朝高佳氏的前车之鑑,颙珑执意让如懿参详决定妃嫔的位份,其用心不言而喻——他不愿后宫短期内出现激烈的争斗,如先帝昔年。 这本是皇后职责,然章佳氏不似昔年的富察氏,有时候如懿都觉得钦佩。章佳氏足够聪明,她已经得到了后宫女人汲汲营营的一切,在保全自身与嫡子的前提下,她绝不做“多余”的事。章佳氏独有二子一女,数后妃之冠,她与如懿又素来亲厚,便不介意如懿插手此事。 大红烫金的名帖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潜邸各位小主的名讳、出身以及子女。章佳氏言笑晏晏,命贴身宫女呈上名帖,“儿臣初定了位份与宫室,皇额娘且看看,有何处需要订正。” “萦昕做事,皇帝与哀家都是信得过的。”如懿伸手按一按发髻上佩戴的白银扁方,端然含笑,“新做了主子娘娘,承干宫住着可惯?” 章佳氏恬静颔首,望向颙珑的眸中有粲然光辉,“儿臣原不过以为自己是住皇额娘先前的翊坤宫,那是先帝亲自督促整修,已是华贵无双。不想皇上令修整了承干宫,这又是多少财力、物力出去,儿臣心内总有些不安。” 如懿莞尔一笑,“这是皇帝对你的一番心意。宫里有了新的女主人,自然要有新气象。”她停一停,又淡淡道:“再者,翊坤二字,原是辅弼坤宁,哀家是继皇后,住着也罢了,你是元配嫡后,承干宫承泽干清,是个好意头。哀家也盼着你,给皇帝再多添几位阿哥公主。” 章佳氏面色微红,道:“儿臣遵旨。” 其实在这个儿童夭折率普遍居高的年代,章佳氏的生育率、子女成活率都非常高,这大概也由于她体内源自父亲的武将基因,身体远比一般闺阁女子健壮。而几位宠爱不多的妾室显然没有章佳氏那样幸运,不过是生了两位不通人事的格格——如今该叫公主——罢了。 寒暄完毕,如懿便翻开名帖细看。颙珑潜邸里妾室也不算多,二侧一庶三格格。原先的两位侧福晋,钮祜禄氏是太后族中女子,生有二公主,封为恩贵妃;另一位马佳氏,无所出,封为懋妃。庶福晋喜塔腊氏,封为恕嫔。格格许氏,生有三公主,封为悫嫔。格格陈氏,封为惠常在。格格李氏,封为悉常在。 “萦昕是用心了。连封号都不忘提醒她们,一人只有一颗心,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如懿慨然道,却轻轻撂下名帖在一旁,“只是有些人的位份,不宜太高。” 章佳氏连忙欠身,“请皇额娘指点。” 颙珑瞥了一眼,试探着问:“皇额娘是说钮祜禄氏?” “先帝登基时,府里两位侧福晋是哀家与高佳氏。”如懿徐徐道,“当时哀家已怀有熙亲王,高佳氏则因其父得用,虽出身不高,仍得以抬旗赐姓,并尊贵妃之位,谁想日后生出那许多风波。钮祜禄氏却是孝圣宪皇后族人,出身大族,若再与高位而无相制衡之人,只怕她会生出不该有的念想。再者,她如今也只有一位公主,封妃已足够了。” “皇额娘所言相制衡之人,是指马佳氏?”颙珑微一沉吟,“只是……马佳氏尚无所出,恐难以与钮祜禄氏平起平坐。” “马佳氏既无所出,给个嫔位即可。也是告诉她们,妃嫔晋封,先看子嗣,往后才是家世宠爱。”如懿沉声道,“喜塔腊氏并非大姓,但前朝也算名门,给贵人吧。许氏有公主在,也封贵人,但叫她住在马佳氏宫中。向来贵人以上才许养着皇嗣,马佳氏便算公主的养母,往后也能以此挟制钮祜禄氏。那两位格格,就按萦昕的意思封常在,不必再改了。” “儿臣明白了。”章佳氏恭谨道,又有些犹豫,“只是……儿臣担心,潜邸旧人无居高位者,会让人非议。” 如懿淡笑摇首,眼中略有凛意,“若是真封贵妃,身份上够的也只有钮祜禄氏。但若她来日生下皇子,封无可封,难道要晋为皇贵妃?萦昕,你与哀家当年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哀家更不希望后宫能有人走上这样一条路。所以,你不能住翊坤宫,钮祜禄氏更不能。” 此间深意,不言而喻。颙珑细想了一回,颔首道:“皇额娘的意思儿臣明白了。您放心,萦昕会是承祐朝唯一一位皇后。” 章佳氏顿时面色微红,垂首不安。如懿却摇摇头,略含了一丝恬淡的笑容:“昔年哀家有一位姑母,亦是世宗在世时唯一一位皇后。然,哀家希望的是,萦昕是你心中唯一的皇后。” 第137页 位份定下,章佳氏便酌情重新分配了宫室下去。钮祜禄氏住了储秀宫,封为恩妃。马佳氏封懋嫔,许氏封悫贵人,居景仁宫。喜塔腊氏封恕贵人,居钟粹宫。陈格格封惠常在,李格格封悉常在,居永寿宫。 六宫册封的典礼在太妃们的册封礼之后如序进行。次日一早,如懿按品大妆,在慈宁宫中含笑接受妃嫔朝拜。颙珑忙于朝政并未在场,独章佳氏和海兰陪在她身旁。 “快都起来,赐座吧。”难得的晴好天气,如懿心情也好,行过大礼便让人都起来了,向海兰笑道:“这一晃儿,哀家也坐在这儿去看人家年轻一辈儿花朵儿一样的娇嫩面孔了。本还觉得自己不算很老,如今想来,竟也是五十三岁的老妪了。” 章佳氏就在身侧,自然柔声笑道:“皇额娘怎么就老了?儿臣看您望之四十许人,正是庄重端然的时候呢。” 海兰含笑,点点头道:“怨不得是嫡亲的儿媳妇,皇后说出来这几句话,正是说在了太后心里,说得像吃了蜜一样甜。” “海……皇贵太妃说的,倒像是哀家跟孩子们一般见识了。”如懿微微眯着眼扫视众人,状似无意地问道:“绵恪、绵怿和容宁在承干宫住着可还习惯?小孩子家最娇嫩,断不能委屈了。” 章佳氏笑道:“一切都好,乳母们照料得也很细緻。只是阿哥所多年未住着阿哥、公主了,儿臣正想着,等过些日子好好收拾出来,再送他们进去。” “这倒不必了,哀家看在你身边养着很好。”如懿扬了扬眉,迎着众嫔妃诧异的目光道:“先帝在世,虽一开始皇嗣们也都养在阿哥所,然后来出了许多不妥,渐渐都接回了生母身边。哀家与皇帝商量过了,祖宗家法无非是怕后妃们与儿女太过亲近,耽误了给皇上开枝散叶。但总不能为此,就让那起子奴才教养小主子。所以,你们各自的孩子,还是留在身边吧,左右这乳母保母的一大堆,费不了多少精神。” 此话一出,有儿女的嫔妃,如恩妃与悫贵人,都是喜不自胜,忙不迭地下跪谢恩。如懿将手一拂,示意她们起身,笑意微凉:“这是皇上的恩典,你们不必谢哀家。哀家有一句话在这里,纵然孩子养在了身边,可若有人借着儿女争风吃醋,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末了这一句,是敲打,也是威胁。纵然年轻些,嫔妃们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位太后前三十年的手腕——端看先帝后宫仅剩的几位在世太妃,或者与太后交好,或者独善其身,便可知了。但凡有脑子的,也都不敢轻举妄动。 海兰冷眼看去,除了悫贵人面上掠过一瞬的僵持之色,其他人都还算乖觉。与如懿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懿默契地瞭然。能从头顶上四位福晋手中分得一丝恩宠并有幸生下女儿,这悫贵人总不会是寻常人。 思及此处,如懿看着钮祜禄氏与许氏,和静问道:“皇帝拢共就这么两个阿哥、三个公主,除却皇后从前常带着孩子进宫,哀家倒是少见容萱和容葶。以后你们若有空闲,便带来让哀家看看。” 两人相视一眼,自是颔首:“臣妾遵旨。” 海兰陪笑道:“太后这是想孙女了。如今大阿哥到了去书房的年纪,二阿哥还小,太后有容宁一个孙女陪着还不够,当真不怕几个孙女合起来闹着您。” 如懿微微一笑,“当哀家不知道呢?皇贵太妃这是嫉妒哀家,永琪现只得了一位小格格,想闹着都不能。” 正玩笑了几句,如懿宫里的首领太监三宝忽然进来,垂首站在门外。如懿瞥了一眼,道:“什么事?” 三宝进来打了个千儿,附在她耳畔耳语几句。如懿微微敛容,沉声道:“哀家知道了。你告诉她主子安心,再叫皇帝如果下朝后无事,便来慈宁宫一趟。” 三宝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海兰听出了些意思,捏了帕子若有所思。而章佳氏知道这事既不曾明言,多半是旧事,亦不多问,絮絮聊了几句便领着众人告退。 时光悠悠一宕,过了三四月份的春光如许,便是初夏的日光倾城,暖意融融。前朝已经逐渐安定,有永瑾和永琪的倾力相助,并不要颙珑太过费心。更喜的是,恕贵人喜塔腊氏此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颙珑念她还算是个安分的,便承诺此胎无论儿女,都将晋她为恕嫔。 因为唯二的皇子都是嫡出,喜塔腊氏的孩子如是阿哥,也可算半个贵子了——自然,也比不得如懿怀着永瑾那时候,但终归颙珑是欢喜的。 可就在这么一个喜悦的氛围里,出了一件谁都不愿意听到的事——钦天监上报,朱雀七星不稳,是为外族之祸,其害在长寿宫中。所害者如不离宫,恐兵燹戾气伤及皇嗣。 皇嗣之事,事关国本,颙珑不敢轻忽,又因长寿宫为诸太妃居所,是而禀报如懿之后,方令人着手调查——然而,众人都是心照不宣的。长寿宫中身为外族又经历过兵燹的,唯有容太妃寒氏一人。 颙珑再三询问钦天监,都说天象所示之人不可再留宫中。然,颙珑身为晚辈,就算星象不利,也不可能赐死皇考嫔妃。有心送去热河行宫,又因容太妃思慕先帝悲伤过度,卧床不起,难以出行。是故,便耽搁了下来。 第138页 正巧此时,容太妃之兄、寒部台吉寒里进京朝见,得知太妃卧病,请求入宫探视。颙珑应允,谁知见过兄长之后,容太妃身体每况愈下,数日后便病故,享年三十有八。 太妃既死,天象却未转好。钦天监言容太妃厄祸未解,今虽殁,亦不可入葬皇家陵寝,需送归寒部。似在印证钦天监之言,当夜,恕贵人喜塔腊氏胎气震荡,皇嗣不安。颙珑无法,只得在朝中言明此事,为保皇嗣,下旨寒部台吉护送容太妃寒氏梓宫回天山下葬。 与此同时,安华殿发誓诵经七七四十九日,颙珑亦斋戒一月,以向先帝谢罪。 亦因为星象不吉,容太妃的葬礼办得极为简陋,除了她的陪嫁侍女阿吉,更无一宫人近身侍奉,抬棺的也是寒部台吉带来的族人。在一个天色凄迷的凌晨,在紫禁城暗灰的云翳下,容太妃的梓宫抬出了偌大华丽的宫城。 那一日,是承祐元年的第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如懿与海兰并肩站在慈宁宫正殿门前,望着水流如注的飞檐,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海兰先开口,轻嘆一声:“难为皇上肯做到这个地步。纵然是为了皇嗣考虑,也难免为人诟病。” 如懿默然,似被戳中了心底最柔软之处,沉吟道:“颙珑没有选择——我让他成为了帝王,可从前他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未明晃晃地提起,也从未戳穿。为了对寒香见的承诺,我戳穿了这个秘密,所以,颙珑不得不这样做。” 海兰愕然,良久方才想起:“姐姐是说当年永瑄的风寒……” “当年不愿去想,是因为那时的永琪和颙珑都太年轻,却已经成熟到可以对还是一个孩子的永瑄下手。”如懿望着远方雷电大作的天空,其声凛冽:“永琪送去的点心是豌豆黄,而永瑄的衣服上却有桂花糕的粉末——那桂花糕,是颙珑悄悄带过去给他吃的,避开了所有人。可他没想到永琪也送了点心过去,而那点心也是加了料的。” “这就是咱们的孩子——罢了。”海兰微微一笑,冷冽非常,“我有些懂得姐姐为何扶持皇上了——永瑾和永瑄都太过纯良了。做皇帝,是委屈了他们。也唯有皇上这样的心性,才能弹压住永琪,坐得稳皇位。” 如懿微笑不答。 许是这个话题太沉重,海兰岔开问:“昨日在长寿宫,姐姐与她说了些什么?” 如懿闭了闭眼,终是缓缓道:“我把寒歧的骨灰给了她。她很高兴,视若珍宝。她问我,若能再重来,是否愿意与那人长相厮守,不再踏入皇家这一趟浑水。” 海兰淡淡问道:“那姐姐怎么说?” 穿过空落落殿堂的风有些冷厉,如懿仰起脸,一任溅落的雨丝簌簌拂上面颊,露出隐忍而哀凉的笑容:“我哪里有什么重来呢?寒香见的结果已是难得了。我今日所受,都是我昔日所求,不配奢望什么。重活一世,往事仍就不可追,了无意义。” 承祐三年,国丧除服。 三月,和硕和恪公主下嫁协办大学士,一等武毅谋勇公兆惠之子乌雅·札兰泰,和硕和恬公主下嫁尚书博清额之子富察·托津。当月,热河行宫太答应魏氏殁,无谥号,无追封。 或许是前半生的思虑过重,亦或许是并未从先帝身上得到什么可值得留念的温情回忆,如懿没能像前世那般长寿。她并不介意,过着自己无所事事的日子,哪怕江与彬一次又一次说她心血空耗,难得高龄。 承祐四年,她送走了身子骨最不好的忻太妃戴湄若,颙珑追封了她为皇考忻贵妃。 承祐五年,颖思贵太妃巴林·艷拂在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风寒过后,猝然长逝,是为皇考颖思皇贵妃。 承祐十年,皇后章佳氏所出的嫡长子绵恪去了军机处历练。那一年永璘受封庆贝勒开府建牙,而一直思念先帝郁郁寡欢的意欢,于次年撒手人寰,追封皇考舒宜皇贵妃。 然后,是庆太妃陆缨络,晋太嫔富察·闵琇,恪太嫔拜尔果斯氏,等等。 一直到承祐十四年。 那年如懿六十六岁,过了自己的第二个大寿。三子二女,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重孙子重孙女数不清,坐在重华宫的正殿都打紧。可相持相扶者,也只剩一个海兰。 海兰的身子未必比她好多少,可海兰不忍心她孤单一人在这深宫,所以强撑着陪伴守候。 由此,人生数十年,她早已一无所求,亦一无所有。她甚至觉得,已想不起来那人的面容。于是,她命人在慈宁宫中种满了凌霄花,藉此换取一丝祥和。然而,终究是不能安然,因为这一世她无爱无恨,太过虚空。 十四年秋,宣懿皇太后于睡梦中与世长辞,无疾而终。未几,愉祺皇贵太妃追随太后而去。承祐帝仁孝,追封太后为孝宣纯皇后,并谨遵太后在世时嘱託,不再惊动先帝魂冢,而于裕陵外单建陵寝,是为“宣陵”。坟茔四外,遍植凌霄。 自此,三途河畔,极目而望,凌霄花开二三里,片片皆是周玄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