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长歌》 楔子 仙斩白龙 西洲有一条路,叫作丝路,驼铃悠悠,黄沙漫漫,是九州与九州境外通商的枢纽。这条路自东南玉门、阳关起,向西边的境外延绵。 据说,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通商贸易可遍布世界各地。这条路上,有着胡陇、戎牙等城,更有着于阗等国。其中,在中原最富盛名的国度,莫过于楼兰。 倒不是说楼兰商贸发达,国力强盛,而是对美好的事物一夜之间沦为残缺的唏嘘——令楼兰驰名中原的,是那已成为荒芜的遗迹。中原祸平之后的,中原武林诸多势力涌入了楼兰,最终酝酿成了一场持续一年的血战,屹立百年的古国在一片刀光剑影间化成了泡影。 而吸引那些人前来的,是楼兰仅有的一幅壁画。 楼兰壁画虽不及敦煌莫高窟那般闻名遐迩,但在九州武林中传闻,这幅壁画中蕴藏着至纯剑意,只要领悟其中奥妙,便可胜过数十年剑术的苦练。就连不久前以一凡剑封死谪仙路的“剑祖”,也是受到了这壁画的启发,方才剑术卓绝,运剑无声,开启了江湖用剑的狂潮。 此刻的楼兰遗址已是遍地枯骨,正是八年前留下来的。其中,包含了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同样也包含了为家国而战的楼兰国烈士。阳光拂照在骸骨上,更显凄凉。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站在壁画前,他面前站着一群不过十岁的小童。 老者朝着距自己最近的那个小童问道:“你可从这壁画上看出了什么?” 小童正吃手指吃的滋滋有味,经老者这一提醒,浑身打了个一激灵,“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好恐怖!” “哪儿恐怖了?”老者轻抚着小童的头。 “这条龙。”小童抬起自己刚刚吃过的手指,指着壁画上腾飞着的巨龙。 “好孩子,莫怕。”老者虽是在劝慰,却是在心底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容易将这名小童平抚下来后,再将目光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位面目沉稳的黑衣少年。 老者很早就认识这名少年了。黑衣少年是这群小童中最为年长的,在两岁时就父母双亡,在丝路中吃百家饭长大。虽不过十岁,却能帮助那些牧民放牧砍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还给人一种憨厚老实的感觉。少年也注意到老者在看他,就自觉走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虽认识他,却还从未知道过他的名字,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恭敬地行了一礼:“凌剑秋。” 老者眼中闪过了震惊之色,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姓凌?” 少年却是埋头不答,像是在等待着老者下一步的指令。 老正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指着壁画朝凌剑秋道:“你从这壁画里能看出什么?” 凌剑秋平了身,来到了壁画面前。老者看着凌剑秋的背影,却在心中打定主意: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要收这个少年为徒。 “什么也没看到。”凌剑秋很快就坦然答道。 一直未将喜怒彰显于脸上的老者,在此刻终于闪过黯然,心中默叹:“就连老天也不愿意帮他吗……” 等老者缓了缓情绪,却看到了凌剑秋头顶上的黑发间多出了一缕白发,极为突兀,犹如长夜中的一抹霜雪。 老者大惊,语调中却是听不出悲喜:“好,好啊!至纯之心,玲珑无骛。果然,上天诚不忍欺我。” 在场所有小童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老者看着凌剑秋,点头道:“你可愿意随我练剑?” “跟你练剑有饭吃吗?”憨厚老实的凌剑秋舔了舔嘴唇。 老者会心笑道:“饭自然是有的,就是随我练剑会很苦,你可愿意?” “再苦也不会苦过放牧砍柴吧。”凌剑秋一脸单纯。 “好!”老者平静如水的眼中竟流露出狂热,随后转向了那群小童们,“孩子们,散了……” “我还没看过这壁画呢。”一道张扬而又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老者。 一名面目俊朗、黑发黑瞳的孩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在孩童刚刚走出的那一刻,老者莫名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孩童看似不过七八岁,腰间却悬挂着一个酒葫芦,脚步蹒跚,像是喝醉了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然而,这孩童就这么迈着大步,来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笑眯眯道:“小兄弟,你这是喝醉了?年纪这么小就喝酒?” 洛飞羽却没回他,而是看了一眼自己脚旁的枯骨,又望向了面前的壁画,深沉道:“是不是因为这幅画,才造就了这满地的飞灰枯骨?” 老者讶然,就连老者身边的凌剑秋也不由得一怔。 半天后,老者才道:“你没醉?” “没啊。”洛飞羽突然咧嘴笑道。 “那你这是?”老者指向了洛飞羽腰上的酒葫芦。 “是水。月迟姐说,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就只允许我把水装进酒葫芦里过把瘾。”洛飞羽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 老者眉头一皱,“洛月迟……你是洛神家送过来的小子!?” 若是放在八年前,洛神族恐怕是能撼动整个西洲的大家族。西洲大多是沙漠,而沙漠中又有着蜃景。在很久以前,沙漠中的蜃景是无主的,一旦人踏入了蜃景,若是心智不稳,无法明辨蜃景,便会在虚无缥缈之中活活枯渴而死。而在洛神族入主楼兰中后,便凭自身的幻梦之术,将蜃景设成了受其所纵的幻境,以佑西洲人安宁。但自从中原武林的人涌入楼兰后,便被打去了八分的气运,本与世无争的洛神族人,也只能在偏安一隅的蜃影中苟延残喘。 老者心中颇为惊诧,并不是惊诧洛飞羽能够说出这么高深的话,而是惊诧洛飞羽的演技。自己虽不饮酒,却在年少时游历江湖的时候,结识过许多嗜酒的人。对于一个人喝醉的样子,老者早已烂熟于心。而洛飞羽刚刚装醉,却是骗过了自己。 “好一个有趣的小子。”老者笑着赞叹了一声,指向了壁画,“那好,你在壁画上,能看到些什么?” 洛飞羽收起酒葫芦,开始认真端详起壁画。 此壁画名为“仙斩白龙”。壁画上,有一名白发剑仙手持一柄利剑,剑锋所指向的,是一只腾飞着的巨龙,龙身漂浮着几片祥云,龙爪处正闪着一道雷电,凶狠异常。 “有一个人,一柄剑,还有一条龙。”洛飞羽认认真真地把壁画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老者轻轻一叹,心中惋惜,正想着如何委婉的把洛飞羽劝走,却被洛飞羽打断了思路,“等等!” “什么?”老者眼睛一亮,又看向了洛飞羽。 “这上面……” “这上面有什么?” 洛飞羽又是凝视许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有云朵和雷电。” 旁边有人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来。 老者也不由得憋出了苦笑,抬起手去拍洛飞羽的肩膀,想要将他揽到自己的身旁,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一般,愣是没能拉动分毫。 “这上面……这上面……”洛飞羽口中低喃,却只感到一阵眼花缭乱,那静止不动的壁画忽然就在他眼中快速动了起来。 他看到壁画上的龙开始张牙舞爪,正朝那柄剑显露出自己的獠牙,杀气凛冽,冷如秋霜。 他还隐隐感到耳畔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音,清脆无比,仔细倾听后,感觉竟像是某把剑断裂的声音。 一声悦耳的惊响,惊得洛飞羽的脑海中一阵清明。洛飞羽缓缓凝目,却发觉壁画上仙人手中的那柄利剑,在一瞬间崩折! 洛飞羽感到一阵脑胀目眩,晕了过去。 等洛飞羽醒来时,已是在一间屋子里了。屋内冒着腾腾的热气,残阳从破陋的窗中照进来,拂在了洛飞羽的脸上。屋内有两人席地而坐,在桌前进餐,正是老者和凌剑秋。 洛飞羽一骨碌坐起:“我的酒呢?我的酒呢!?” 老者拿起了筷子,朝着桌上一指,“在这。” 洛飞羽起了身,来到桌前,无视了那些丰盛的菜肴,只是拿起了酒葫芦喝了起来。 老者笑问道:“这明明是水,你为何还能喝得如此有味?” “心中有酒罢了。”洛飞羽放下了酒葫芦,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自己在壁画上看到的景象,眉头渐渐紧锁。 老者笑了笑,起身拿了一张大饼,递到了洛飞羽的面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随我练剑吧。” “你们两个,就是师兄弟了。” 洛飞羽困惑道:“做你徒弟?除了练剑,能学喝酒嘛?” “我自出生时起就从未饮酒。”老者端起了茶杯,吹着茶上的热气,“我只喝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洛飞羽眯眼望着窗外的夕阳,口无遮拦地笑道:“剑就算练得再好,没有这馥郁芬芳的酒搭配,是成不了啥气候的。” “酒香虽馥郁芳香,但茶香也亦然悠远。”老者微微含笑,将手中的茶饮尽,“香到茶水饮尽后,杯底尚还能留得淡香。” 洛飞羽看着从杯底升起的热气,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师父这番话很有意思,但是他没有听懂。 随后,洛飞羽看向了凌剑秋,发现他正在看着手中的茶杯发愣。 良久后,凌剑秋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洛飞羽看着师兄喝茶的样子,忽然洒然一笑。 有如此有趣的师父和师兄,入这趟师门,值了。 洛飞羽抱起了拳,“参见师父!参见师兄!” 001 赐棺 金陵朱雀门外两三里处,有一小筑。小筑靠山傍水而建,风景清幽,背靠竹林,每当风来,便使竹叶曳起,清晨蓄积在竹叶上的雨露纷纷落下,滴落到竹林间的鹅卵路上,轻振起微微的雨鸣,小筑如置雨间,故名“听雨”。 但令这个小筑在金陵区域内闻名的,不是它那静美如画的环境,而是此间小筑那颇为特殊的身份——藏剑阁,小筑内密密麻麻地陈列满了剑。但藏的并不是什么好剑名剑,大都是铁匠铺学徒打出来的一些没人要的烂剑。 倒也不是没有人对此感到不解,但只要这份异议传到了小筑主人老剑的耳里,就会轮到老剑感到不解了:他不解于那些无知的人为何会提出如此愚蠢的“不解”。在他看来,一把剑不论是好是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价值,任何一把剑都有珍藏的必要。 此时天色已晚,黄昏将尽,天穹挂着一轮圆月,而老剑正坐在小筑院中饮茶。 老剑此刻心情很好,不仅是因为他最近得到了一把好剑,更是因为他心心念念已久的雪月佳人要在今晚登台献唱。他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礼盒来包装那柄好剑献给佳人。 当他正在琢磨,心中左右为难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起来,打乱了他的思绪。 老剑面露不悦,道:“来人,给我去开门!” 然而半天也没有人应。老剑这才想起来,为了买下那柄好剑,自己把先前小筑里所有的佣人都给辞退了。 他极不情愿地起了身,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虽看不全面目,却明显能分辨出是一个少年。少年腰中挂着一个硕大酒葫芦,背上背着狭长的布囊,像是一个蒙尽了风尘的赶路人。 老剑不客气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听说,流露剑被你所得?”少年嘴角微扬。 “是又怎样?”老剑扶在门上的手隐隐加深了几分力道,做好了随时关门的准备。 少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莫怕莫慌,名剑阁知道你得到了剑,就派我给你送温暖来了。” “什么?”老剑心中一惊,但还是半信半疑。 少年从怀中摸出了一幅剑状的金色令牌,“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名剑令!”老剑惊呼出声。 他这下信了。身份做得了假,但这令牌却是做不了假。 自十九年前,剑祖莫锦书平定中原大乱后,剑在江湖上的地位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江湖上大多数人纷纷开始习剑。也有很多与剑有关的组织或者门派劫后余生,在江湖上的地位更显举足轻重。而名剑阁,便是那当之无愧的第一。 名剑阁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评定天下名剑的组织。名剑阁每年都会拟定一个名剑榜,列出江湖排名前五十的剑,而被列入排名的剑,名剑阁都会给其剑主颁布“名剑令”。可以说,名剑令是江湖上大多数剑主梦寐以求的荣耀! 老剑赶忙邀请少年入院,并为少年新沏了一壶茶水。 少年却轻轻将茶壶一移,嫌弃道:“我不喝茶。” 老剑却未对少年的无礼感到不悦,而是觉得少年很特别,很有名门大家之风范。 “不愧是名剑阁的人啊!”老剑在心中感慨。 少年将名剑令推到了老剑面前,“令牌你也见到了,那柄剑,可否拿出来给我瞧瞧?” 老剑赶忙恭敬道:“少侠……哦不,公子,请稍候片刻。” 看着老剑点头哈腰离去的样子,少年感到一阵好笑,但他很快又收敛起了顽劣心性,板起了面孔。 老剑已经抱着一个大箱子,朝着他这边走来了。 “流露剑有这么大吗?”少年心中一惊,却未形于脸上,而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大箱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少年刚抬起手要去开箱,却被老剑赶忙制止了,“公子莫急,还望再等片刻。” 少年一头雾水。只见老剑又到院里的小溪旁洗净了手,又拿了一匹苏绸轻轻擦了擦,随后又在一尊佛像面前上了柱香,才重新回到了这个大箱子的旁边。 待老剑开了箱后,少年顿时被一阵金光照得睁不开眼。 “好刺眼的光芒啊!这就是传说中的流露剑吗!”少年闭着眼大喊道。 “不!”老剑道:“这只是断痕沙。” 等少年适应了金光,睁开眼后,就看见了铺在表面的一层金色的沙子,惊得合不拢嘴:“蓬莱仙境的断痕沙?据说,任何东西在断痕沙的覆盖下,便会感受不到岁月的伤痕,这往往都是皇帝用来保养传国玉玺或者是史书,就算黄金万两都难以从蓬莱岛主那儿买到一小瓶,你竟用它来保养一把剑?” 但是,这华贵无比的断痕沙在老剑口中,却也只落得“只是”两个字,他既然能拿断痕沙来保养剑,那么说明这断痕沙在他心中的价值是远远比不上剑的。 少年心中却是感到一阵惋惜,又有不忍。 老剑并未理会少年,而是细细地拨开了断痕沙,生怕这沙子划破了下边的剑。 很快,那柄剑的剑身就在沙中展现了出来。 剑薄如蝉翼,通体澈明,在清冷的月光下怜怜露白。剑身之上雕缀着几朵栩栩如生的兰花,格外妖冶美丽,宛如一个腰身窈窕的女子在兰花中起舞。 说来奇怪,少年在看到这柄剑之后,就平静了下来。 老剑也是望着剑望了许久,终是幽幽叹息一声,“只可惜今晚过后,这柄剑就不属于我了。” 少年回过了神,“为何?” “虽难得得到了一把好剑,但‘怎么样的剑配怎么样的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老剑轻捧起了剑,轻抚过剑身,“此剑太美,不适合我。” 少年险些将“那此剑最适合我了”八个字说出来,但还是强忍回了肚里,“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此剑送人了?” 老剑点点头,“不错。” 少年哈哈一笑,“那你如此华美精巧的剑要用这么大的箱子来装,若是送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 老剑叹了口气,“我正苦于用怎样的箱子来容下此剑,但公子有所不知,为了买到此剑,我把家中很多做工精细的剑盒都给典当了。” “大叔无需担心,”少年突然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名剑阁在每次颁发名剑令的同时,也会赠予剑主一个珍藏此剑的剑盒。”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名剑阁有这个规定?”老剑放下了剑,看向少年。 “新加的规定。”少年亮出了一个长木盒,放在了桌上。 老剑赶忙捧起了木盒,细细端详。 剑盒做工虽然精细,但形状却很是怪异: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状。就算是捧在手里,也能隐隐闻到那散发出来的花果香气。 老剑尝试着将流露剑放入了剑盒之中,却发现剑盒形状虽然怪异,却刚刚好能将剑给容入进去。 “好剑盒!”老剑口头虽然赞叹一声,心中却没来由地感到有些不对。 他总感觉这个剑盒自己在哪里见到过。 “这个剑盒,你可还喜欢?”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老剑想扭头,却发现背上传来了一阵酥麻感,这种感觉很快就传遍了全身,片刻后,自己便无法动弹了。 他背后的少年已将斗笠了下来,露出了俊朗的容颜。 少年剑眉星目,意气飞扬,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一股锐利之气。若是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少年那似血的红瞳,瞳孔迸发着如剑般冷厉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好像与之对视,便会被这锋芒给刺瞎! 老剑虽是无法动弹,但还能说话:“这剑盒怎么……” “到现在也还没看出来吗?”少年伸长了手,拿起了桌上的剑盒,“那我就提醒你一下吧,这个剑盒啊,是用香楠木做的。” 老剑心中一冷,牙床止不住地打颤。 用香楠木做的木盒! 这个“剑盒”的外观,他的确是见过的——就在五年前,他为自己的弟弟下葬的时候。 “棺材!” “正是。”少年傲然笑道:“棺材之下且无活物,那剑棺之下,又安有完卵呢?” 老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很恐怖的门派。 这个门派,称之为邪教也不为过。 正是在十九年前,在中原武林中翻云覆雨,令江湖所有用剑的侠客谈之色变的门派!就算过去了十九年,但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每回想起关于这个门派的往事,也还是会脸色煞白。 但他却没有恐慌,而是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寒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门派竟能死灰复燃。 “……葬剑山庄!” 清脆悦耳的断裂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002 秦淮 “此恨绵绵,无关风月恼,梦里曾知,玉歌萧索,心宿陌上尘。欲问来人,十里谁傍柳,酒中羁情,乌衣朱雀,淮晚漫碧裁。” 已是戊时,春风夹杂着几声吴侬软语,从秦淮河上缓缓飘来。 留都之诏册封下来以后,金陵昔日威严华贵虽已不再,但城中每一个角落间仍余几许繁华。引得昔日繁华颓败成了一纸金迷醉梦的乐曲,依旧回响在月光之下;而那些画舫歌楼,也仍建在秦淮河上,肆意风流。 雪月楼新纳入了几名舞女,正在舞台上展现着她们那有所残缺的舞姿,仿佛在诉说这不复存在的秦淮。 而洛飞羽却并未被这令人沉醉的歌舞所吸引,而是坐在角落里边默默地饮酒。 洛飞羽在喝酒时,要先把酒壶中的酒慢慢倒入酒葫芦里再喝,为了确保酒一滴不漏,他倒得很是小心翼翼,等酒没过葫芦的一半后,才端起葫芦一饮而尽。 从始至终,他只用葫芦来喝酒。哪怕倒酒的过程很枯燥。 有一个中年男人忽然在洛飞羽面前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倒酒的样子,晃了晃手中华美的酒杯,半天后才道:“公子,你来这雪月楼中,就只是为了喝酒么?” 洛飞羽放下了酒壶,“那是当然。金陵雪月楼的绕梅间,我可是慕名已久了。” 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笑道:“想必你不是江南本地的人吧,居然还把雪月楼里的酒当回事?”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洛飞羽又重新开始往葫芦里灌酒了。 “一看你就是涉世未深的小屁娃子。”男人有些醉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这江南的妓院里边啊,酒和糕点并算不上好吃,却卖得死贵。就拿你这一壶绕梅间,少说也要十三两银子。但却有很多人肯花这个冤枉钱,进来喝酒。不过,你真以为他们是进来喝酒的吗?” “那他们是进来干嘛的?”洛飞羽问道。 “看女人啊,”男子翻了个白眼,“风月之地,终归是风月之地嘛,这里边除了女人,没人会在意其他东西的。” 说完这句话后,男人就别过了身,看向了那些陪酒女。洛飞羽也抬头望了望四周,的确是座无虚席,而那些纨绔公子们,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美人,目光一寸不离。 “可是这酒细细品尝,也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啊。”洛飞羽却像是没有解读到男人的话中之话,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酒上。 几口酒下肚后,而那男人见洛飞羽迟迟没有反应,又转过了头来,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今天到底是来青楼干嘛的?就只是来喝酒么?” 洛飞羽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除了喝酒外,我确实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男子堆起猥琐的笑容,凑近了洛飞羽。心中想道:“小小少年郎装什么正经,总算要招了吧!” 洛飞羽眼中血光流转,轻声道:“我是来,杀一个东西的。” 听到“杀”这个字后,男人顿时浑身一抖,酒劲全部泄去,入了肠中的一部分酒水顿时化成了冷汗从肌肤渗了出来。 而另一部分酒水,却是化为了一股尿意…… 然而,除洛飞羽外,并没有人注意男人的窘态。 因为那些公子们的心,早已在歌舞中飘向了别处。 舞台上的舞女已经停下了舞姿,纷纷朝着两侧退让,空出了中间的一条通道。 他们所等的人,要出来了。 只听琵琶声轻轻响起,一袭黛衣如晚云出涧一般,走出了楼宇。 “是苏楠笙!雪月楼首艳!”有人喊道。 苏楠笙走到了舞台正中央,手抱琵琶,朝着台下盈盈一礼:“各位公子,云心这厢有礼了。”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混乱,甚至有公子粗暴地将陪酒女推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歌台上,生怕错过了这雪月楼首艳的一颦一笑。 “或听世间曾有情,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樱桃小口中蹦出歌曲,如晚风沉醉。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久久挥之不去。 几乎在场的公子们都在看着苏楠笙,然而,洛飞羽却是在打量着台下的公子们,目光如炬。 片刻后,洛飞羽皱起了眉,“今日雪月楼首艳登台献曲,他怎么没有来……” 金陵正中,旧时皇城,言府花园。 一位少年持剑站在花丛之间。 少年面容极为阴柔,眸子晶莹,比寻常的女子还要美艳上几分。 年老的奶娘捧着一碗酒酿,踏入了花园,朝少年唤道:“小公子,吃酒酿了。” 言静臣应声走了过来,接过了酒酿,柔声道:“多谢。” 奶娘心满意足地看着言静臣吃酒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朝言静臣问道:“小公子,今日是十五月圆夜,正是雪月首艳出台唱曲儿的时日,你怎不去雪月楼听曲儿?” 言静臣搅了搅酒酿,沉思良久道:“奶娘,今月是三月。今日,是三月十五。” 奶娘想了想后恍然大悟,忽然手足舞起来蹈:“三月十五?不是财神爷赵公明的生辰么!此日拜了财神,日后必财源广进!小言,还不快去拜拜……” “奶娘,停停停,小心身子!”言静臣见动作幅度如此大的奶娘,顿时就吓得面如土色,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将奶娘给安定下来。 半时辰后,庭园中也只有言静臣一人了。 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的圆月。 言静臣摇了摇头,“每年三月十五,你唱到一半,都会想到他,便不忍再唱下去了。我还有什么去的必要呢……” “但他若是执意不回,我也要逼他回来。”言静臣眼中寒光乍现,但很快就陷入了黯然,“可在这暮淮王府中,又有谁能够帮我呢……” 忽然,一阵刺耳的雁鸣掠过夜空。 言静臣猛然皱起了眉,“此时已是春季,大雁也应该北归了才是,怎么有雁鸣?”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一道清冷的女声从屋檐上传来。 言静臣赶忙抬起头看向屋檐,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矗立在月光之中,她的手臂上正停留着一只大雁。 “你是什么人?”言静臣握紧了腰中的剑柄。 “言公子不是正在发愁着么,”女子冷冷地笑出了声来,“我,是一个来为你解愁的人。” 话音刚落,一位身形妙曼的少女在大雁的牵引下落了地。 但少女则是稳妥落地了,那大雁却是刚送少女落了地,便栽地不起。 “你可别给老娘装死!”少女见状,在大雁身上猛踩了几脚。 言静臣眼角余处从大雁身上捕捉到了数十丝寒光,便低下了头,朝那大雁身上望去。 大雁的每根羽毛下,都覆盖着一根深刺入它体内的银针,银针都已发黑。而经唐雨萱的这几脚,脓血便从大雁的身上的针孔里渗挤了出来。 “龙须针,蜀中唐门……”言静臣心中莫名一寒。 “唐门?我或许是唐门的人吧,又或许不是。”少女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可知道,唐门在六年前,在江湖上颁布的天级绝息令?” “绝息”,是唐门中独有的追杀号令。此令一下,唐门中人便会从巴山深处走出,去杀被下令的人。绝息令从上到下又分为天地玄黄级别,而天级追杀令,出动的往往是唐门长老,甚至是唐门大家长! 唐门百年来,被下达天级绝息令的不过三十一位,其中不缺乏武林盟主、甚至朝廷命官等大人物。 被下达了天级绝息的,往往活不过十日。 而在六年前,唐门更是史无前例地给门中的一位十二岁的弟子下达了天级绝息令,而不知什么原因,她即便被下达了天级绝杀令,却仍存活了六年! 言静臣愣了片刻,摒住了呼吸,“是你!” “是我。”少女飞踢一脚,将那只大雁狠狠踢到了宫墙上,“正是那个违反了唐门森严禁忌门规,制出了诡道奇毒的唐雨萱。” 看着在宫墙上四溅开来的黑血,言静臣身子不自觉后撤了几步,宛如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凶煞恶鬼! “你来找我做什么!?”言静臣声音有些发抖。 “啧,暮淮郡王就这点胆量,怎跟个小娘们似的。”唐雨萱嫌弃地看了言静臣一眼,“我来金陵,是来宣扬我新制的奇毒的。” “你想怎么宣扬?”言静臣虽是在问,但手却还是不自觉搭在了剑柄上。 唐雨萱冷冽一笑,道:“我在巴蜀认识一个屠夫,他在试一把好刀时,总是需要一块特制的铁俎,而这种品质的铁俎,却比他手中的那把好刀还要贵重上一些。” “你的意思是?”言静臣皱起了眉。 “我也需要上好的俎和鱼肉来试刀。”唐雨萱冷然一笑,“想必以言公子的身份,邀请到一些武林高手前来赴宴,并不是什么难事吧。我要告诉这天下,我唐雨萱,才是天下用毒第一人!” “赴宴?我要以何宴来宴请英雄豪杰?” “婚宴。” “婚宴?”言静臣一头雾水。 “你在帮我,同样也是在帮你自己。而你想杀掉你的仇人,就必须不择手段。” 唐雨萱忽然将手一挥,香气萦满了院落,整个院子里忽然只有花枯萎凋残的声音,片刻后,那些凋落的花又悠悠盛开来。 “这是!……”言静臣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听说过有一个人,能够运毒自如! “天下之大,想要复仇的人很多,你为何偏偏要选择帮我?只是因为我能帮你宴请到江湖群英吗?”言静臣定了定神,朝着唐雨萱道。 唐雨萱听言,突然狂笑出声来。笑得极其悚锐,竟惊起言府上下三三两两亮起了烛灯,鸡飞狗跳。 良久后,她恢复了平静,以一种极为柔和的声音说道:“因为,我有一位故人要来了……” 003 初遇 一名腰系油纸伞的少女正骑着小白马,从林道间缓缓走来。 少女看似也不过是二九年华,黑发如瀑,相貌甜美,美眸中的瞳色如同淡璃,眉间似藏着柔柔明月,笑靥如花。但稍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在那白皙甜美的面容上,有着几粒不太显眼的小雀斑。 马蹄踏踏,抖落了清晨的雨露,一座龙气与风流并存的巍峨大城已遥遥在望。 留都,金陵。 “总算到金陵境内了。”公孙诗潋扯了扯缰绳,“吁”了一声,从腰间摸索出了一张锦帛纸,上边绘着金陵境内的地图。 但她还没看上几眼,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对于一个路痴来说,地图无异于天书。在她看来,那些交错纵横的街道,标注起来的建筑名字,比小时候娘亲授给她的六书四著、三纲五常要恐怖得多。 公孙诗潋无奈地敲了敲额头,张望着前边的岔口。 忽然,她听到了滴答之声。 滴答声很是细密,柔柔绵绵,有骤雨之频,却无骤雨之急。公孙诗潋抬起头,却见黎空如洗,没有一丝雨水,不由心生疑惑。赶忙扭头望向四处,却发觉西边有一处茂密的竹林。 晨风轻轻吹来,曳起竹叶惊落晨露,柔洒在地,纷纷滴答之声如雨落。 她从竹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座小筑。 “此地有人家住,倒不如去问问路。”公孙诗潋自顾言罢,轻摇起缰绳,朝着那小筑行去。 当公孙诗潋行到小筑前时,却已发现有好几人围在了小筑的庭院门前。 “听说老剑的一把剑,在昨天被人给毁了。” “你说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这小筑里边藏着的不都是废铜烂铁么?那个毁他剑的是疯了吧,连破剑都不放过。” “唉。老弟你有所不知啊,老剑他藏的大都是无人要的废铁剑是没错,但你是不知道,他最近花了重金从别人那买到了一把好剑,而这次被毁去的,恰恰就是那柄好剑……” “那……也只能说一句可惜了。只是老剑他爱剑如命,为此,甚至将自己的名号改为‘老剑’,不知经这一次打击,他还能不能缓过来……” 公孙诗潋听到了那些人的议论声,一时忘了问路的事,赶忙抱伞翻身下马,朝人群中挤去。 古都民风古朴,若遇见了寻常女子,都会刻意去保持距离,遇到如公孙诗潋这般模样甜美的,更是自觉退让。她很快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了老剑的面前。 只见老剑坐在台阶上,正抱着两截断剑号啕大哭,旁边也围了几个人在劝慰他。 公孙诗潋朝劝慰老剑的那几人轻点了点头,望向了老剑。老剑像是一夜未睡,眼中布满了血丝。而再看到老剑所抱着的那两截断剑后,抱伞的手忍不住一滑,险些掉摔在地。 “请节哀。我会帮你找出真凶的。”公孙诗潋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不知伯伯可否还记得那人的特征?” “那个人谎称自己是名剑阁的人,然后,然后就把我这剑给毁了……”老剑哽咽着拿出一枚令牌,递给了公孙诗潋。 “名剑令?”公孙诗潋接过了令牌,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油纸伞。 “那人腰中挂着一个酒葫芦,背上还背着一个布囊……”老剑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像是把公孙诗潋视为了救星。 “等等!酒葫芦!”一道高亢的声音打断了老剑。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眼神恍惚,裤子上还残留着水渍。仿佛是先前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只要起一阵风,男人就要担心受怕上一阵。 见目光都聚焦于自己后,他稍稍缓和了几分,“说到酒葫芦,昨夜我去金陵城雪月楼里赏曲时,就看到过一个少年。他就坐在角落里,既不看女人,也不听曲,就在那里用葫芦来喝酒。我当时很好奇,就和他搭了几句话,而他……而他……” 男人渐渐恐慌的样子,公孙诗潋右手赶忙抬起,催动起柔和的内力,平抚着男人的情绪,“而他怎么了?” 男人低声道:“而他说,他是来杀人的……对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变红了!” 话一说完,男人就疯了,一边喊着爹娘,一边朝着小筑院外跑去。 满座哗然。 “红瞳……断剑……”公孙诗潋心底突生起不安感。 “女侠,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老剑叩首哀求,“葬剑山庄死灰复燃,事关九州安危!” 公孙诗潋却道:“你如何就肯定是葬剑山庄所为?早在十九年前,它已就被灭门了。” “可是……”老剑仍犹豫着。 公孙诗潋却笑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现在已经有了线索,毁你剑的真凶,我一定会帮你逮到的,还请放宽心啦。” 公孙诗潋一边说着,一边抱伞离开。众人看着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直到公孙诗潋的背影看不见了后,老剑身边的一个人诧道:“你刚刚,叫她女侠?” 老剑收起刚才的哭丧脸,“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个净爱吹牛的寻常赶路人?还逮到真凶,怎么可能?大侠梦做多了吧。” “不,”老剑斩钉截铁地说道,“她身上,有剑。” “我……我是不是忘记问路了啊?” 此时公孙诗潋已纵马奔出了一段路,又来到了一个岔口前。她看着岔口,挠了挠脑袋,又回望了自己走过来的路,却发现自己连回小筑的路都给忘了。 “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公孙诗潋轻甩缰绳,朝着其中一条羊肠小道行去。 小道上野草丛生,遍地荒芜,罕有人迹,就连飞鸟走兽的痕迹都没有。 公孙诗潋就这么慢慢地朝前行驶着,忽然,在她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少年,少年面前放了一个桌子,桌子旁边还立着一个旗。 旗上写着:“阿飞指路,童叟无欺,一文一次。” “敢问路在何方?路,就在足下!”那个少年也看到了她,“姑娘,你看来如此迷茫,是迷路了吗?快来让我给你指出一条路吧!” “好神奇,金陵一带居然还有专门给人引路的活。”公孙诗潋抱伞翻身下了马,揣好奇心来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看似与她同龄。公孙诗潋见少年长得很是好看,就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好感,她往桌上的碗里投入了几枚铜币,笑着问道:“请问兄台,金陵暮淮王府怎么走啊?” 少年似是有所触动,但还是清咳了几声,娓娓述道:“暮淮王府?你要见暮淮王?” 见少年如此高深莫测的样子,公孙诗潋兴冲冲地道:“对呀,怎么走呀?” 少年赶忙将碗里的铜币塞进了腰包,挺直腰板道:“巧了,我也不知道。” “哎?”公孙诗潋心想这人好生无耻。 “但你手中那把剑的路,我是知道的。”少年嘴角忽然上扬。 “什么!?”公孙诗潋看到少年的眼中流转起了血光。 “你的剑,只有死路!” 下一刻,少年右手突然暴起,朝着公孙诗潋怀中的伞袭去! 公孙诗潋一惊,身子猛朝后边掠去。但少年的手却像是一条蛇般紧紧缠在了油纸伞上,不管怎样都无法挣开。 公孙诗潋见事态不妙,赶忙转动了伞柄,一把剑飘然而出,如炊烟袅袅升起。 剑身极美,修长雪白,好像这柄剑,就是一名女子。伴随着剑出的那一刻,清晨的寒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春光拂面般的温柔。 “是你?”公孙诗潋持剑而立,朝少年扔过了一块令牌。 洛飞羽接过令牌,正是昨日他给老剑的名剑令。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洛飞羽笑着收起了令牌,也将手中脱柄的油纸伞扔了回去,“此出远门,你母亲就这么放心地把名剑榜排名第三的绛陌剑托付给你?” “西河剑器,绛陌成舞。长安剑器楼,公孙氏。” 004 狭路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在三百年前,有一舞绝世,名《剑器行》。 那时,公孙大娘舞起了王朝,歌起了盛世。身为舞伎的她却心存侠义,素爱江湖洒脱,便以自身之舞,改创了一支剑舞,来坊上观赏者络绎不绝。就连当代帝王,也委身前来观之。后来,公孙大娘不知为何,就在她声名显赫之时,决然归隐市井,就连当代皇帝都亲自来为她送行。然而她走后不久,叛军突起,王朝濒临灭亡。而在王朝摇摇欲坠之际,有人在长安的大火中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舞着《剑器行》,用剑抵挡住了千军万马,而后不知所踪。但她却将剑器楼建于长安,流传至今,她的后人也遵循着她传下的训言,平乱为己任。 “毁剑、杀人,你意欲何为?”公孙诗潋剑锋缓缓抬起,指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特地摆出的傲气被浇凉了半截,一脸茫然道:“什么?什么杀人?” “装得挺像的嘛,小伙子。”公孙诗潋脸颊边露出了两道浅浅的酒窝,“但你的恶行劣迹别人都已经告诉我了,就没必要装了。” “等等……”洛飞羽还未来得及解释,公孙诗潋就已揽起了一朵剑花,飘然刺出一剑。 剑势虽说是刺,但剑速很是慢缓,绛陌剑在前刺的途中还在悠悠旋转,亦如在跃着一支舞。舞姿极美,矫健而又优雅。 公孙剑舞堪称绝世,却只有真正见识过的,才能知道此剑舞与寻常剑舞的不同之处。 起舞的不仅是人,剑,也同样在起舞! 洛飞羽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接,手掌却被那旋舞的剑势割破了皮,转绽出了血花,而那绽放出的血花,竟也随着剑势一同舞了起来。 “如此绝世优雅的剑舞,意境却被杀心给败坏尽了。”洛飞羽节节败退,撤到了那杆旗帜旁边。 公孙诗潋轻轻揽剑,又轻轻一抖,那残留在绛陌剑上的血尽数滴落到了地上,剑锋又恢复成了原本雪白的样子,“话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得手了一次,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于是看到了剑就想去摸一摸?” 洛飞羽虽在狼狈喘息着,嘴皮子却是没有落下:“流露剑曾在江湖上极负盛名,现在好歹也是个拥有着‘名剑令’的剑,而你公孙氏的绛陌剑同样也是名剑,我折过一把名剑,自然也可以再折第二把名剑。有啥不妥吗?” 公孙诗潋心想这人不仅无耻,也忒不要脸。她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绕过洛飞羽本人亲自给流露剑颁布了名剑令的事,“真不忍心揭穿你……那你可知,当时流露是因何而闻名于世的吗?” 洛飞羽想了想,“不知道。” “一定要我说?”公孙诗潋又试探道。 “婆婆妈妈干什么!快说!”洛飞羽略微有些不耐烦,语气中透露着迫切。 “那你可要听好了。”公孙诗潋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流露剑又被戏称为‘美人剑’,是当时一位铸剑大师铸就后,赠予被评定为‘江湖第一美人’李凝雨的。仅供观赏用,没有一丝剑气,更没一丁点剑意,只是美的象征。而它能闻名于世的原因,是因为江湖上的那些爱美的女侠客将其吹得天花乱坠的缘故。” “总而言之,让它能闻名于世的原因,是因为它太美。”公孙诗潋忍不住抬眼看洛飞羽的反应。 “你……说什么?”洛飞羽面如死寂:“流露剑能闻名于世的,是……是因它太美!?” 公孙诗潋强忍着笑,正想要劝慰,却看到洛飞羽挥出了一拳,将那旗子给摧断,从里边取出了一个狭长的布囊,进而从布囊中抽出了一柄漆黑铁剑,“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碰一碰你的剑。因为,” “我是来折你剑的人!” 当洛飞羽握剑时,公孙诗潋就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了。 如果说他原本给人感觉是一个懒散无耻的少年,那么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杀手。 一位眼中只有剑的杀手。 洛飞羽踏步上前,一剑袭来。但姿势很是怪异,像是迎面撞向公孙诗潋的剑锋一样。 公孙诗潋淡眸一凝,蓦然出剑。 双剑交叠,惊起阵阵嚣鸣,悦耳如同铃响。但绛陌毕竟是名剑,洛飞羽所持的剑远远不敌,致其节节败退。但奇怪的是,在对招期间,公孙诗潋凭借剑的优势虽屡占上风,但总是要在她快要伤到洛飞羽的一刹,洛飞羽总能惊险避过,顺势再挥出新的一剑,化腐朽为神奇。 洛飞羽屡次绝境逢生,令公孙诗潋又忧又疑。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油然升起。 绛陌剑如轻舟般顺流而下。当剑挥至半路时,公孙诗潋为了验证心中的“不详之感”,刻意将剑势弱去了七分。 可二剑持上时,洛飞羽仍然败退,并且在往后撤出时,如燕子迁返,又刺回一剑。 这一剑公孙诗潋没有去接,而是侧身往旁闪躲而过。她现在已经肯定洛飞羽心存着诡计,决定以一剑定局。 公孙诗潋抬起剑,五彩色的剑气涌动于剑锋之上。 抬剑之时,公孙诗潋脸色哗变,望向了洛飞羽那满是笑意的脸,心中咯噔了一下。 公孙诗潋看着黯淡无光的绛陌,惊道:“绛陌的剑气呢?” “你剑上的剑气,在我的剑这里。”洛飞羽轻抚漆黑铁剑,俊朗的脸庞极尽狂傲,“为你的剑送行吧!” 洛飞羽手中长剑缓缓抬起,五彩斑斓的剑气狂涌于剑锋之上。 正是公孙诗潋绛陌剑上的剑气! 然而经此变故,公孙诗潋并未有一丝慌乱,甚至无比的平静,如一面无波纹的秋水。 而秋水之下,也有着暗潮涌动。 洛飞羽仍在融会着他刚刚偷取来的剑气,却还未察觉到公孙诗潋的身上泛出了皓色淡荧,几度沦沉,如一重轻舟飘摇过西河,舟楫拂雪。 一股暖流从丹田流到手上,再融入剑中,绛陌剑上的剑气突然盛绽。 西河剑器楼楼主历代相传的内功——《西河拂雪》。 洛飞羽蓄毕一剑,朝着公孙诗潋刺来。 公孙诗潋悄然睁眸,将剑朝前一横,缓缓平移,从左到右,化出千百叠粼粼的剑花。乍一看,正如阳光照耀下的江海,波光粼粼。 洛飞羽的瞳孔骤然一缩。 “公孙剑舞,江海凝光!” 005 过往 江海凝光,是公孙剑舞的起手势。一旦此舞起,便是连绵。 公孙剑舞,乃是江湖甚至朝堂之上最负盛名的剑舞,但盛名之下,则是贬疑。有人曾传闻,就因这公孙剑舞,令昔日帝王再无早朝,才导致叛军攻进长安。而公孙大娘一人挡万军,也只不过是为自己赎罪而已。 但其中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公孙大娘自己才知晓了。 公孙诗潋手中的剑轻轻扬起,剑锋旋舞,发出了宛若涛声般的轻响。洛飞羽能无比真实地感到,一面波光粼粼的汪江大海正铺在自己面前。 “执迷不悟。”洛飞羽手中的剑也开始连绵,同样化出了江海,探向了公孙诗潋的那面江海。 然而公孙诗潋却是无比端庄从容,哪怕是看到眼前人使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招式,脸上也仍是平静,淡眸也是直勾勾地盯着绛陌剑。 她现在已沉浸在了自己的剑舞当中——当一支舞堪称绝美之时,那么,也同样会令起舞者沉醉。 剑花交叠,波涛汹涌。洛飞羽所绵舞出的江海瞬间崩散,化为千百点晶莹飘落,而公孙诗潋的江海一剑却仍然不绝。 洛飞羽剑势虽然轻快险峻,却在这慢悠悠的公孙剑舞之前占不得半分便宜,公孙诗潋每一舞落下,就紧衔起一舞,配着那甜美的容颜,堪称风华绝代。 风华绝代中,却蕴藏着凛凛的杀伐! “可真是邪门了!”洛飞羽咬了咬牙,却对毫无缝隙的剑舞束手无策。 忽然,洛飞羽一剑失招,打在了迎面而来的绛陌剑柄。铁剑飘飞而出,钉在了一旁的树上,洛飞羽也未能站稳,跌坐在地。 待洛飞羽回过神来时,如雪般絮白的狭长剑锋已抵在他的咽喉上! 剑舞的杀伐起得猝不及防,消匿得也同样毫无预兆,此刻的公孙诗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洛飞羽盯着剑锋,惊道,“可令剑舞连绵,又可令剑舞杀气肆意沉沦,你居然已经达到了西河拂雪的最后一境,白衣无雪!” 公孙剑舞讲究的是优雅、从容,每一次挥剑都犹同起舞。这些因素形成了公孙剑舞的一个弊病——剑招缓慢。但《西河拂雪》却能加速剑气的凝聚,进而令剑招更加连绵。而到达白衣无雪境界后,更能随意令杀意隐现。 “你可还有话说?”公孙诗潋得意地笑着,倒不像是制服恶人后的正气凛然,而像是切磋胜利的喜悦。 洛飞羽正想法子脱身,却无意间瞄到桌子底下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双脚,穿着白袜云履的脚,不由得心中一跳,“有人!” 公孙诗潋嗤之以鼻道:“你真当我蠢……” “还真是绝美的一支剑舞,剑器楼,还真是跟蝇虫一般,无处不在啊。”未等公孙诗潋说完,就有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 公孙诗潋心中一惊,赶忙偏转了剑锋,指向了洛飞羽刚开始坐着的地方。 那里已坐着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已经很苍老了,身着紫色道袍,背着一个紫色大匣,给人仙风道骨的感觉。 “是你!”公孙诗潋攥紧了手中的绛陌。 “此事是武当的私事,还请剑器楼楼主勿要越俎代庖!”老道恶狠狠地撇下这句话后,身型一闪,便消失不见。 洛飞羽偷偷摸摸地站起了身,“你们认识?” 公孙诗潋蓦然将剑归入伞鞘,并未作答,而是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再问一遍,暮淮王府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吗?” 洛飞羽疑惑道:“你不杀我?”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我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没时间耽搁了。” “要去暮淮王府的话,你先从这条路走,然后再往北走……” 公孙诗潋轻轻拍下了洛飞羽指路的手,哀求道:“什么南不南北不北的,听不懂,你能不能亲身给我带一段路。” “可以!”出乎意料,洛飞羽答应得很是爽快。 公孙诗潋默默地看着洛飞羽从树上拔下了铁剑,收入了背后的剑囊中。她此刻注意到,洛飞羽那剑囊里边除铁剑外,似乎藏还有另一把剑。 “没想到你居然会我剑器楼的剑舞。”公孙诗潋缓缓而道,语调中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威胁。 “学会你们的剑舞又不难,这天底下,还少有我不会的剑法。”洛飞羽似乎并没意识到公孙诗潋的话中之话,“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武当老道到底是什么人。” 正在牵着小马驹的公孙诗潋怔了怔,忽然正色道:“是魔头!” 洛飞羽淡淡地“哦”了一声,跑向了小马驹,猛一撑马屁股跳上了马背,“走!去暮淮王府!” 亦如那少年人,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公孙诗潋突然用力拉着缰绳,慌忙道:“快下马来!” “嘿我说你这个人,我都答应给你带路了,你怎么,呃啊!” “懵懵脾气不好,不喜生人。”公孙诗潋无奈地朝着被甩出两丈远的洛飞羽伸出了手,“都叫你快下来了。” “秦淮有水水无情,还向金陵漾春色。这金陵城,还真是艳绝江南啊。”公孙诗潋骑在小马驹上,如走马观灯般扫过金陵市坊与景色,不禁感慨。 洛飞羽看着正朝自己咬牙咧嘴的马驹,“为啥我不但要给你带路,还要给你牵马啊?” 公孙诗潋不好意思地笑道:“呀抱歉抱歉,刚来金陵,一时新鲜,便忘乎所以了。要不,你上马,我给你牵绳?” “别别别。”洛飞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屁股,望向了前方的皇城,“而且也快到了。” 暮淮王府,也就是昔日的皇城。与秦淮遥遥相望,表面巍峨壮丽,却已满目疮痍,自言府接手皇城为府邸后,就不再经修,也就被岁月侵蚀成这般模样。虽皇城风采不再,但却可依稀见得几许昔日的无双盛景。原本刻印在墙上代表梁阳皇帝的黄龙腾云纹,也早早被剖去,新印刻上了代表暮淮王的五瓣梅花纹。 若是换了其他家族胆敢以皇城立府邸的话,那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而言家,偏偏就是不为多数能以皇城立邸的家族之一。 昔日以金陵为都时,国内上下安居乐业,无饥寒之家,在外也无忧患。但金陵毕竟是风月之城,画舫歌楼灯影扇香,无数美人引帝王将相权贵才子折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后来,单单金银珠宝已无法取悦美人。为得美人的欢心,朝廷不惜欺压江湖门派,搜刮门派里的灵器珍宝。而有些执拗的老掌门因不愿交出,朝廷甚至放火烧山,屠遍满门。 眼见那些镇派之宝在那群祸水之间贬为凡物,名盛一时的门派在朝廷金枪下化为一片哀嚎的尸山血海,江湖上下义愤填膺,气结连理,经历三十六年卧薪尝胆,打着“逆天”的名号挥师起义。 也就是那时,在泱泱国境内,士兵将帅用自己的血,见证了许多门派的“奇异诡术”。在他们印象里是“江湖骗术”的那些招式,将他们击得溃不成军。一夜之间,日月更迭,大江回流。 江湖中人临金陵帝都城下时,龙气已灭去大半,带着金银妃嫔畏缩在江月楼角落里的皇帝只想着如何逃命,并不打算反抗。风雨欲来的皇城正摇摇欲坠之际,一支打着五瓣梅花旗的雄师杀到,击退了江湖人的进攻。当代言家家主更是以三剑杀死了三名武林高手,拯金陵于危亡,令江湖震惊,更令言家落得了“暮淮三剑”的雅名。 进而,言家收复了小部分失地,并护送皇帝迁都洛阳。 自此后,本居在江东的言府一战成名,接受了皇帝的册封,封地金陵,并封“暮淮王”,以昔日皇城为邸,永生永世。 突然,洛飞羽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高高的台阶上已经站着一个人,而那人的腰中,佩着一柄金光灿灿的剑鞘。 “暮淮王。”洛飞羽喃喃低语。 公孙诗潋自然也看到那个人,讶然道:“你如何肯定他是暮淮王?莫非,你曾和他见过?” “我不认识他,但我认得他那把剑。”洛飞羽淡淡地说道:“气节之剑,梅谙六度。名剑谱上排名第七,暮淮王佩剑,暮淮。” 洛飞羽的眼中,隐隐流出了血光。 006 暮淮 “在江湖人大多数人看来,言小公子是个不幸而又幸运的人。” “说他不幸,是因为他在十五岁那年失去了父亲、兄姊,言家直系仅存他一人;说他幸运则是因为言家飞来横祸之时,他远在异乡,幸免于难,为言家留下了种,成为金陵城城主,坐拥言家财富、名声、地位、武功,以及一柄在名剑谱上名列第七的剑——暮淮。” “他接任言家家主之位后仅用三月,便在金陵城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再半年,更是能在金陵城内翻云覆雨。虽他在继位以前杳无音信,仿佛江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但他,绝不是泛泛之辈。” 公孙诗潋脑海中回想着自己此次临行前母亲与她说过的话,却不知不觉间就已来到了言静臣的面前,于是赶忙抱伞行礼,“参见暮淮王。” 公孙诗潋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自惭形秽。 暮淮王虽是男儿身,却生得极为俊美,红唇皓齿面容白皙,只要是用在美人身上的形容词,几乎都可以加在他身上。 言静臣柔声笑道:“言某已在此恭候楼主多时了。只是……” “只是什么?”公孙诗潋看向言静臣。 “怎不邀请那位公子一同上来坐坐?”言静臣看着在下边牵着马的洛飞羽,“他,似乎对我腰间的暮淮很有兴趣啊。” 只见言静臣左手一挥,那隐隐浮跃在暮淮剑上的红光瞬间消散。 公孙诗潋心中一惊,但为了不让二人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只得说道:“是我让他在那等候着的。” “来者皆是客,言某可不能怠慢了。”言静臣抬手召来了一名士兵,“来人,去请台阶下的那位公子上来一叙。” 公孙诗潋顿时就紧张的起来,目送着那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快速跑下了台阶,再看到洛飞羽爽快地将缰绳递到士兵手里,大步流星地迈上了台阶。 洛飞羽发现公孙诗潋正在盯着他看,竟不合时宜地朝她挑了挑眉。随后又是几个大步,来到了言静臣面前,“草民洛飞羽。” 公孙诗潋听到洛飞羽的话后,长舒一口气,然而,洛飞羽随后紧接上的话,却是令她脸色大变。 “参见公子。”洛飞羽竟又挑起了眉,这次与刚才那次挑眉的调皮截然不同,这次挑眉竟隐隐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大胆!”在旁边护驾的兵士们持戈而上。 洛飞羽此刻看向了言静臣腰中的暮淮剑,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暮淮剑?莫非你就是暮淮王?先前江湖上并未有过关于公……哦不,暮淮王的传闻,故此没能想到,草民真是有眼无珠,该掌嘴。” 说完之后,还在自己嘴边轻轻地拍了一下。 公孙诗潋看得一阵心惊胆颤,“好歹装得像一点啊,连我娘亲拍胭脂水粉时的力道都比你这大……” 言静臣脸色却是丝毫未变,只是抬手支开了那些兵士:“既然来了,那就请入殿内论事吧。” 刚刚入座,公孙诗潋就直接开口道:“暮淮王,你委托我调查的事,已有些眉目了。” “此事莫急,还请往后推一推。现在,我对这位公子很有兴趣。”言静臣在桌上轻轻放下暮淮剑,望向了洛飞羽,“洛公子在下边一直盯着言某的剑看,不知看出了什么呢?” 洛飞羽笑道,“暮淮王若是不将暮淮出鞘,那本草民是看不出什么的。” “出鞘?”言静臣微微含笑,“不知洛公子可听过,百年前流传金陵的那句诗,以及关于这件诗的典故?” “‘前生不问暮春意,疏影淮梅凄夜号’。据说在言家刚入主金陵时,明云帝委托龙泉铸剑冢锻出暮淮剑相赠,而此剑运送到金陵朱雀门时,恰好逢到一个仕途失意的文人在饮酒。文人已喝得酩酊大醉,在那儿撒着酒疯,护剑马车经过时,他发疯似地冲上了前,将暮淮拔出了鞘中。然而剑上的凄凉之意却是令他突然酒醒,一时凄入百结愁肠,留下这句诗后便起剑自刎。”洛飞羽的手指在桌上轻打着节拍,意味深长地道:“而经此事后,当代言家家主便以血封了此剑,非言家直系者不得拔出。” 公孙诗潋急忙沉声喝道:“洛飞羽!” 在洛飞羽这赤裸裸的暗示面前,言静臣却也不恼,而是笑了起来,“既然洛公子想亲眼一睹暮淮剑的凄芒,那么言某也不好推脱什么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捻在了暮淮剑柄上。 只听“哗”的一声,剑出鞘了。 就如同百年前,纸醉金迷的帝都于一夜之间被贬为留都那般,金光灿灿的剑鞘背后,所藏的剑却是无比的凄凉。正如剑名——暮淮。 此剑一出,在场众人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悲绪,久散不去。更有几名陪伺的婢女当场悲怆得呜咽出声,不能自己。 洛飞羽虽面无表情,但口头在赞叹道:“暮淮剑,还真不愧那‘凄暮之剑’的雅名啊。” “洛公子谬赞了。”言静臣冷笑一声,将暮淮剑收回鞘中。 “果真是大开眼界。”洛飞羽轻轻打了个呵欠,悠悠起身,朝言静臣行了一礼,“暮淮王,草民先告退了。” 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离去的背影,紧攥在伞柄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她本以为,洛飞羽出言挑衅引得言静臣将暮淮出鞘,就为了毁去暮淮剑。因此她都已做好了出剑阻拦的准备,然而洛飞羽却只是赞叹了一声后就走了。 难道就这么简单?公孙诗潋皱紧了眉头。 言静臣目送洛飞羽走出了大殿的门后,便转眼望向了公孙诗潋,“公孙楼主。” 公孙诗潋赶忙道:“暮淮王,关于五年前言家灭门血案,我已查出了一点眉目,此谜案似乎与二百多年前,梁阳刚灭北燕一统中原时,在帝都金陵举办的祭天大典有关。” “祭天大典?”言静臣倒了一杯茶,端茶的手却在不断颤抖着。 公孙诗潋沉吟片刻,“梁阳开国皇帝信奉道教,为奉凌氏一统天下,便召来四大道教齐聚帝都金陵,同作祭祀乐曲《天极清乐章》,但这乐曲曲谱却在百年前迁都时遗留在金陵城内。” “倒仅因一卷作古百年的曲谱,竟要令我的父兄付出血的代价。”言静臣埋头说着,语调中却听不出情绪。 公孙诗潋突然说道:“对了,我早晨时在金陵城外见,见到音胤散人了。” 言静臣紧握着茶杯,冷哼了一声,“此事暂且不提,只是言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楼主能答应。” 公孙诗潋一怔,“但讲无妨。” “帮言某前去雪月楼提亲。”言静臣突然丢出了一张红帖。 公孙诗潋看着那张如梅花般飘落在桌上的红帖,帖上末端的“男方”后边落款处,写着“暮淮王言静臣”,且摁了血押。而“女方”后边的落款处,写着“雪月楼苏楠笙”,但并未摁上血押。 “雪月楼就在城内。”言静臣歉然道:“只是那雪月楼首艳不愿见我暮淮王府的人,若是楼主去了,想必能见上一面。若是能将此帖送到,言某必定有赏。” 公孙诗潋笑着拿起了帖子,“赏就不必,举手之劳而已,还请暮淮王静候佳音。” 看着公孙诗潋离开大殿后,言静臣支开了那群悲意未散的婢女,随后,走到了大殿中央。 “你不出面见一见故人么?”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我都不急,你急些什么?我和她,很快就会见面的。” 言静臣眉头微微一皱,“送婚书这件事非要让她去做?你确定她不会骗我?” “如果为了保计划万无一失的话,送喜帖一事,其他人或许不行,但她是剑器楼楼主,就一定可以。至于骗人?我这位老朋友可做不到。” “看来,你还真是很了解她啊。”言静臣戏谑一笑,“不过,你的声音中,怎夹杂着鼻音?” 房梁上的那人沉默不语。 言静臣深叹一声,“还真是可惜啊,我自认为是个无情的人,我还以为,我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人呢。” “哭?”唐雨萱冷笑一声,跳下了房梁,“我早已忘了哭的滋味了,若不是你的凄剑暮淮太过凄凉,我说不定这一生都不会再掉一滴泪了……” 007 剑舞 “你还不走么?不怕我把你抓回去问罪?”公孙诗潋拉着马驹,朝着在前方带路的洛飞羽问道。 洛飞羽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我想,公孙小楼主肯定还会迷路,我就索性送佛送到西,勉其难地再为你带带路吧。” “好像是哦。”公孙诗潋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笑道:“不过,我接下来还要办一些事,你就在旁边不要出声就好,不要像刚才那样。” “我自有我的道理。”洛飞羽冷哼一声,“在这五年以前,江湖上压根就没有‘言静臣’这号人物,却在五年前言家灭门血案后,突然冒出来接手了言家百年基业,实在蹊跷。” 公孙诗潋制止道:“好啦,他刚刚也将暮淮剑出鞘了,你还在质疑些什么?” “他体内或许流着言家的血,但未必就是暮淮王。”洛飞羽摇了摇头,“接下来去哪?” 公孙诗潋道:“雪月楼。” 洛飞羽一惊,转头又问了一遍:“哪里?” 公孙诗潋不解地望向洛飞羽,“雪月楼啊。” 洛飞羽满脸震惊,缓缓地朝着公孙诗潋竖起了大拇指。 当走到雪月楼门前时,公孙诗潋才明白洛飞羽刚才的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月楼是一座古典且极具风雅的大楼,斜倚秦淮,与皇城相望。此刻正值午后,雪月楼并未开始营生,却有几名衣着轻浮的女子坐在门前奏曲,为今晚雪月楼的歌舞预热,若有男人路过楼门前,她们就会抛去一个媚眼。从楼里边还传来了莺莺燕燕的声音。 雪月楼,是个青楼。 公孙诗潋愣在了那里。 洛飞羽远躲在五米之外,朝公孙诗潋幸灾乐祸地笑道:“公孙楼主真是好雅兴啊。” “呸。”公孙诗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妓女见二人迟迟不走,就围到了洛飞羽的边上,“这位爷长得好生俊俏,要不进楼坐坐呀?” 洛飞羽赶忙摆手,笑道:“你们误会了,进楼的不是我,是那位姑娘。” 看着洛飞羽那不嫌事大的神情,公孙诗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朝妓女们说道:“劳烦去里边通报一声,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求见。” 伎女们愣了一下,“公孙氏?” “剑器楼!是那个公孙氏!”其中一名伎女大惊,扯嗓朝里边叫道:“卢妈妈!卢妈妈!” “叫什么叫?叫这么大声若是嗓子叫坏了,今晚还怎么给爷唱曲儿?”一位风韵犹存的胖妇骂骂咧咧地走出楼门。 卢妈妈刚走出大门,狐疑的目光就停在了公孙诗潋身上,“你说,你是公孙后人?” 公孙诗潋恭敬地点点头,“正是。” 卢妈妈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年头,冒牌货可还真是不少啊。” 公孙诗潋蹙起了眉,“素未谋面,你如何就肯定我就是冒牌货?” “公孙后人锄奸除恶都来不及,会有这闲功夫来我这楼里闲逛?我这辈子最憎恶油嘴滑舌的人,别以为你编了个身份,雪月楼就会收纳你为舞伶!” 公孙诗潋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而是抱伞走到了洛飞羽的身边,“这伞你帮我先拿着,你那柄铁剑借我一用。” 洛飞羽对这胖妇的态度也颇为恼火,“直接把绛陌剑拔出来就完事了,还与她废什么话!” “我娘在我小时候就告诫过我,绛陌剑只为正道所拔,剑锋所指的也只能是恶人。”公孙诗潋无比认真地将伞递到了洛飞羽手里。 “那你今早拿绛陌指我,我是不是恶人?”洛飞羽苦笑一声,从剑囊中取出了铁剑。 “今早是例外。”公孙诗潋笑了笑,“虽你行了恶事,但我相信,你决不是恶人。” 洛飞羽一怔。 公孙诗潋在接过铁剑的一瞬间,足尖轻轻一点,红衣飘渺,轻袖翩旋,宛若蝴蝶翩飞,竟引一旁绿荫中的几只蝴蝶飞到了她身旁。 “花间蝶舞?”一名观舞的雪月舞女不屑道:“我都会上几式。” “不!不是花间蝶舞!”卢妈妈看到那只停留公孙诗潋肩上的蝴蝶,大惊。 卢妈妈以前也是艺冠金陵的名伶,对歌舞造诣颇深。这花间蝶舞乃是洛阳夕阳阁蝴蝶仙子所创,起舞时宛若蝴蝶翩飞。寻常来说,双蝶齐飞时,若其中一蝶动,另一蝶必定会惊起共舞,但停留在公孙诗潋肩上的蝴蝶却是一动不动! 这时,朴实无华的铁剑竟凭空发出悦耳的声响,亦如百鸟惊鸣,公孙诗潋的舞姿也从平缓趋向惊疾,令围观的人心底不由一寒,惧怕这剑锋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的咽喉上。 剑舞连绵,宛若惊鸿游龙,行云流水。 舞姿虽快,但公孙诗潋肩上的蝶却还未飞走,并还随着公孙诗潋步伐的节奏振动着翅膀。 突然,从雪月楼内传来了优雅的琵琶声,曲调轻柔悠扬,如阳春三月,熏风吻柳。 公孙诗潋听到琵琶曲后,微微一笑,疾快的剑势骤然敛去,一朵圆月剑花随之毫无预兆地掠起。 剑花很快,快到毫无声息,却令人感到了剑花之美。然而,在这温柔极美的剑花中,那些蝴蝶却像是如临大敌,惊起飞走! 那群伎女本还在赏舞,却突闻一声弦裂声,亦如雷霆震怒,有人甚至一时疼痛难忍,捂起耳朵。 卢妈妈赶忙转头,却惊奇地发现,大门那些乐器上的丝弦,全都从中笔直断裂开来! 琵琶曲停,舞也终了,剑鸣戛止。公孙诗潋束袖收剑,来到了洛飞羽面前,“还给你。” 洛飞羽此刻才从剑舞中回过神来,不由痴痴赞叹:“好看。” 公孙诗潋轻抚着完好无损的油纸伞,嫣然一笑,并未言语。 “于白刃里拂雪,陷红尘中惊阙。”卢妈妈瞳孔骤然一缩,“这就是公孙剑舞!” 公孙诗潋抱伞朝卢妈妈轻行了一礼,“献丑了。” 卢妈妈赶忙堆起了笑脸,朝大门内伸出了手掌,“公孙楼主驾临雪月楼,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二人跟着卢妈妈走入雪月楼内后,那琵琶曲又响了起来,曲调轻快优美,似在迎接二人。 洛飞羽听着琵琶曲,“是她?” 公孙诗潋问道:“怎么了?” “虽我昨夜只是闻声而未见其人,但我记住了她的曲子。我相信在这雪月楼里边,除了她,没有人能奏出这样的曲子,更没人能奏出公孙剑舞舞曲的后半式《雪后惊阙》。” “奏曲之人,应该就是雪月首艳,苏楠笙。” 008 绝艳 “看,你祖先诶!”洛飞羽指着一幅画像。 画像上画着一位面容绝世的舞伶,手持一柄铁剑,身着华裳轻绸,在翩然起舞。正是公孙大娘,画像面前供着琳琅的瓜果。 第一次在别的地方看到自己先祖的画像,公孙诗潋心中莫名感到一股怪异,但她还是停了下来,躬身行了一礼。 卢妈妈谄媚笑道:“不知你们找我家姑娘,是有何事?” 公孙诗潋答道:“替暮淮王向苏姑娘提亲。” 卢妈妈猛然停下了脚步,“这……” 公孙诗潋问道:“怎么了?” “公孙楼主有所不知,姑娘她……”卢妈妈犹犹豫豫着,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忽然急促起来的琵琶声打断。 卢妈妈愣了愣,道:“看来姑娘她想见见你们,请上去吧。” 循着曲声,二人来到了一个虚掩着的门前,从里边传来了宛如天籁的女音:“进来吧。” 二人推门而入,走入房内。房间很暗,窗扉紧闭,仅有一点惺烛在梳妆台上摇曳着,映出了袅袅青烟,也映着那洁白清透的秀美容颜。 当公孙诗潋看到苏楠笙的那一刻起,她才明白,暮淮王为何要指名道姓的娶其为妻。 苏楠笙抱着琵琶,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绒布斗篷里,看起来病怏怏的,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温柔。她见二人走进房内后,笑道:“公孙姑娘在外舞剑之时,云心的琵琶弦无端颤鸣,故为姑娘奏了一曲助兴。若有唐突,还望见谅。” 公孙诗潋行了一礼,“岂敢,在姐姐的曲韵伴奏下起舞,是我的荣幸。” 在一旁的洛飞羽突然笑了起来,“我说公孙小楼主,你可是绝世舞伶公孙大娘的后人,九州各地青楼每逢佳节都会拜一拜你祖先的画像,你就算再怎么客套,这‘荣幸’二字,着实让人家过于折煞了啊。” 公孙诗潋想起了刚刚见到的画像,顿时涨红了脸,“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你别说话!” 洛飞羽不怀好意地笑道:“公孙小楼主叫我别说话,我好荣幸啊!好,那我就不说了。” 苏楠笙看着眼前二人少年意气的样子,那些她用一晚上的泪水洗去的记忆,又从光阴深处悄然浮起,不由黯然。公孙诗潋察觉到了,便轻轻地扯了一下洛飞羽的衣袖,随之不再多语。 一曲哀歌打破了沉重的静谧: “想当年妾与卿朝看花夕对月,琵琶弦上剑鸣谐,击筑弹剑与谁论,人不见,烟已昏。” 公孙诗潋悄悄地叹了口气,就连无情如洛飞羽,听到了这哀恸的歌声,竟也伤感了起来。 苏楠笙唱罢,展颜一笑:“抱歉,奴家有些失态了。江南暮春总是多雨,会令人勾起往事,若是扰了姑娘与公子的雅兴,还望莫怪。” 说罢,苏楠笙抬手轻轻地推了推她身后的窗户,微微的凄风灌了进来。 不知何时,金陵已下起了雨。淅沥细雨没入秦淮,河上水雾凄迷叆叇,更添几许离愁,金陵城如同一位风韵十足的女子,躺在这烟雨朦胧的秦淮河上。 苏楠笙感慨:“金陵的雨季,终于来了啊。” 公孙诗潋回过神来,赞叹道:“素闻秦淮河艳绝江南,烟雨之下更显风雅,今日一见,果然不负心中神往。” 本答应不说话的洛飞羽也忍不住道:“美!” 苏楠笙盈盈一笑,“暮春雨季虽美,却是一个离别的季节啊。金陵城的每一把油纸伞下,都结满了哀怨。毕竟,这风流的金陵,除了我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伶女外,是很难锁住一个人的。” 苏楠笙语气虽然很淡,却令人的心中莫名升起怜惜。 公孙诗潋轻抚纸伞,轻叹道:“一百年前,这座城也没能锁住帝王啊,何况是其他人呢。” 苏楠笙芊指轻轻划过琵琶弦,荡起了雅律,惹得窗旁凹凼中的雨水惊起了涟漪,“公孙姑娘说得也没错,无情的帝王尚留不住,更不用说那些寻常的过客,倒是我多情了。” 忽然,一旁的火炉上传来的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音。苏楠笙道:“梅子贡茶已煮好,二位不妨坐下,细细品尝。” 公孙诗潋迟疑片刻,道:“求之不得。” 刚一坐下,洛飞羽就朝公孙诗潋问道:“那个,可以让我说一句话吗?” 公孙诗潋没好气道:“我说‘不’有用吗?” 洛飞羽嘿嘿一笑,朝着苏楠笙道:“不知苏姑娘认为,这茶道能给剑道带来什么?” “剑道?”苏楠笙摇了摇头,眼神闪躲,“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对于剑道,云心只是偶然从一位朋友口中听说过,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嫩绿的茶水从壶中汩汩流出,公孙诗潋隔着氤氲热雾看着洛飞羽,微微蹙起了眉,似在疑惑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问这个问题。 苏楠笙依次给二人沏好了茶,“不知二位来找奴家,是有什么事吗?” 公孙诗潋赶忙道:“替金陵城主暮淮王,前来向姐姐提亲。” 苏楠笙并未表现出意外,而是呢喃道:“暮淮王……” 公孙诗潋将婚书红帖铺在了苏楠笙的面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苏楠笙念出了婚书上的誓盟,眼中微微波动。 对此,苏楠笙却没有回应,而是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公孙姑娘,你可知,这雪月楼在金陵尚还是帝都之时,叫做什么名字吗?” 公孙诗潋看向窗外,沉思道:“此楼斜倚秦淮,与隔岸皇城相望,并且名字还带着‘月’字,难道,这座楼原身就是……” “江月楼。”苏楠笙转过了身,望向了窗外。 公孙诗潋一怔。 自百年前,帝王沉沦江月楼歌舞,险些令山河破碎。金陵龙气黯然,被迫迁都洛阳。而江月楼因背上了国变之音的骂名,遂改为雪月。江月楼的一些名伶也被视为祸水,皇帝在文武百官的压迫下,在迁都洛阳的途中,只得将她们赐死。 公孙诗潋看着苏楠笙那落寞的背影,点了点头,收回了红帖,“我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我必定转告暮淮王。” 009 雨季 二人离去后不久,苏楠笙听到了关门声。 或许是这五年来,门从未经修,久而久之,这门也就磨损很大,关门的声音渐变得沉闷喑哑起来,宛如一个人在默声悲泣。 苏楠笙听着关门声,自嘲地笑了笑,“就连这扇门,都记住了不该记住的东西了吗?” 外头的风又更大了一些,将这绵绵的细雨拂斜,缓缓飘入了窗内,将那些萦绕在空中的愁绪一并带了进来。那些雨滴像是打到了苏楠笙眸子里,在那柔弱的美眸中漾起了几圈纹漪。 苏楠笙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已被雨水打湿着的脸颊,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 “她刚刚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洛飞羽手握酒葫芦靠在扶栏边,葫芦里已盛满了雪月美酒绕梅间。 “她是怕成为那些不知亡国恨,而又遭后人唾骂的伶女吧。”公孙诗潋看着外边的雨幕,“或者是说,她不愿从‘江月楼’变为‘雪月楼’。” 洛飞羽愣了愣,“更听不懂了。” 公孙诗潋耐心解释道:“在一百年前有一句话:天下风流与美艳,金陵江月楼可独揽八分。但自从百年前改为雪月后,名气却大不如前,我在此之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不尽然吧。”洛飞羽想了想:“我觉得她倒像是还有其他的苦衷。” 公孙诗潋点点头,吃了几瓣橘子后,突然问道:“对了,你方才为何问苏姐姐剑道?” 洛飞羽喝了口酒,“因为她房间里有剑。” 公孙诗潋却道:“伶女房内有剑装饰,这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不是普通的剑。”洛飞羽摇了摇头,“我能感觉到,那剑上有着刚柔并济的阴阳剑气。” 公孙诗潋一惊,“阴阳两极刚柔并济,是道教的内息,而天下道教,用剑的只有……” 二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道:“武当。” “你这么一说,她刚刚为我们沏的茶,好像也和武当有关。”公孙诗潋沉思着,不由想起了今日晨间遇见的音胤散人,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那茶与武当又有什么关系?” “梅子贡茶是武当道茶,主要在于这‘贡’字,一般来说,此茶都要作为贡品敬献朝廷。而金陵早已不是帝都,一个名伶怎会有武当贡茶?”公孙诗潋细细剥着橘子皮。 洛飞羽点点头,饮了一口酒。忽然,卢妈妈在他旁边挤着坐下,看着街道上几个公子策马离去,溅起了一涟水花,良久后开口说道:“公孙楼主,你是来替暮淮王提亲的么?” 公孙诗潋笑着点头:“怎么了?” 卢妈妈早有预料,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在今日清晨,暮淮王就派人来提过一次亲,只是我家姑娘自五年前起,就不愿待见任何人的提亲,便拒绝了。” “是在等一个归人吧。”公孙诗潋叹了口气。 “公孙楼主所言不差。可是,一个风尘女子的一生,又能等得起几个五年呢?”卢妈妈摇了摇头,走开了。 公孙诗潋听到这里,眼底结愁,看着手指不自觉地缠转,忽然,像是无意间看到什么东西,眉头蹙起,“等等。” 洛飞羽放下了酒葫芦,“怎么了?” 公孙诗潋指着自己手腕处的一点墨迹,“如若像掌柜的所说,暮淮王清晨就派人来提过亲,这一纸婚帖应该早就备好,帖上墨迹应该干了才是。” “那你的意思是说,他早上派人来提亲的时候没备婚帖?”洛飞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直到你来之前,他才写好婚帖。” 公孙诗潋拿出丝帕抹去了墨迹,想了想:“恐怕是持着我是公孙后人在青楼间的地位,特地让我来提亲的。” “我早就知道,这暮淮王来路不明,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洛飞羽虽是答得不以为然,却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可是,苏姐姐就算是谁来都是回绝,暮淮王为何又要叫我来呢?就算让她看到这张婚帖,又有何用?”公孙诗潋托腮看向外边的雨幕。 洛飞羽无奈地耸了耸肩。 忽然,桔黄色的华灯亮起,那些伶女抱着乐器,纷纷涌入了舞台。雪月楼,要开始营业了。 公孙诗潋捂嘴轻轻打了个呵欠,“从长安一路奔波到金陵,倒也有些累了,我们走吧。明日一早,还要向暮淮王转告苏姐姐的意思。” 金陵城,乌衣巷。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旧时是王、谢两大豪门的宅邸。即便乌衣巷此刻并未有破败的景象,但经历过那些无常的世事后,竟有着说不出的荒废与颓唐。 唐雨萱持着一个狭小的木盒,站在乌衣巷的屋檐下,闭门倾听着。然而,听的不是这扰心烦的雨声,而是里边传来的匍匐爬行声——像是有什么半死之物,在凝成痂的血泊中拖行。 “此毒还差一引。”唐雨萱摇了摇头。 忽然,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唐雨萱睁开了眼睛,看向乌衣巷北边的文德桥上。一位翩翩公子正持剑撑伞,朝她这边走过来。 唐雨萱缓缓道:“你打断了我的雅兴。” 言静臣撑伞走到唐雨萱面前,提醒道:“谨言慎行,言多必失。” 唐雨萱冷哼了一声,“你过来作什么?” “前来问候。”言静臣笑了笑。 唐雨萱道:“问候我就不必了,多送一些人来给我试毒就好。” “不是问候你。”言静臣摇了摇头,看着静谧的巷子,意味深长道:“还有寥寥几名对考取功名仍抱梦想的寒士儒生聚居于此,我指望他们能代表我金陵城前去洛阳考个功名,衣锦还乡。” 这时,从乌衣巷房中传来了几声哀嚎。 “可惜,他们要死了。”唐雨萱轻轻展开了手中的黑匣,看着这黑匣如孔雀开屏般轻轻绽开。 “可是,无辜之人,也必须要牺牲么?”言静臣攥紧了暮淮,转身离去。 唐雨萱看着言静臣娇小的背影,竟发现他早已不像是昨日刚刚见面时那样胆怯懦弱,反而多出了几分坚定。 心中执念一旦看到了光芒,就会为这个光芒而变得更加果决强大。 言静臣前行的方向,是秦淮河上,雪月楼。 010 逼婚 雪月楼已开始营业了。 即便是雨季,游人却丝毫未减。那些在上一刻还在抱怨雨天饶人心烦的公子们,踏入了大楼后便如吃了蜜饯一般,春光溢了满脸。 “言公子来了!言公子来了!” 一位在门前迎客的伶女看到了言静臣,止不住高喊着,令那些楼内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也令整座雪月楼的音律在这一瞬间停了一下。 卢妈妈赶忙凑了上来,谄媚道:“暮淮王,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昨夜怎没来听曲儿?” 言静臣不答,而是直接问道:“苏姑娘呢?” 卢妈妈的热情顿时就被浇灭,“这……” “我替我姐姐来问候一下她的病情,又有何不妥么?”言静臣笑了笑。 卢妈妈怔了怔,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即便是不妥,她又敢多说些什么呢? “云心此刻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不要我给您安排一个厢房,让她给您唱唱曲儿?”卢妈妈转了转眼珠,紧接道。 “不必,我直接去她的厢房。”言静臣甩出了一袋厚实的银子,扔到了卢妈妈的怀里。随后在一群伶女羡慕的目光下,他踏上了台阶。 苏楠笙仍坐在窗前,隔着秦淮河远远眺望着寂静无光的皇城。突然,她听到房门被打开,一个声音随着房门的打开一同响起:“苏姑娘。” “暮淮王。”苏楠笙一下就听出了这主人的声音,淡淡回道:“奴家身体抱恙,不便行礼,还望见谅。” 言静臣放下暮淮剑,坐了下来,给自己新倒起茶水,“你身上的伤病,如何了?” “尚还有淤血未散。”苏楠笙轻轻答道。 言静臣提壶倒茶的手蓦然一僵。迟疑片刻,望向了一旁那依次为一杯未动、一杯茶水过半的茶杯,“公孙小楼主,你见过了吧?” “绝世舞伶公孙大娘后人来到雪月楼,我身为雪月首艳,理应替雪月楼尽地主之谊。” 言静臣微微含笑,将茶杯送至了唇边,“那么,那张婚帖,你也见过了?” 苏楠笙怔了怔,犹豫不定,“见过……” “那么,这婚书上的手笔,你也应当见过了吧。”言静臣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 苏楠笙身影颤了颤,终是不说话了。 言静臣突然柔声笑了笑,道:“是言某唐突了。言某今日来楼内,只是想代姐姐前来看一看苏姑娘的病因,顺便谈一谈故人之事,苏姑娘不必如此紧张。” “奴家明白,言公子不必介怀。”苏楠笙歉然道:“方才实在是失礼了。” 言静臣又饮了口茶,话锋一转:“据说,你还在等一个武当道士,等了五年?” 苏楠笙缓缓点了点头:“在遵循一个约定。” “那可真是一段令人羡艳的佳话呀,”言静臣赞叹道:“一个不入红尘的道士和一个风流韵美的歌女,竟能成此佳缘。” “剑与大道既可入红尘;韵和风流也可归于寂寥。只要两情相悦,便没什么好顾虑的。”苏楠笙提到此时,嘴角挂起了淡淡的笑意,几个音符从她手中的琵琶弦上轻轻蹦出。 言静臣憋出了一声冷笑:“可我曾听姐姐说起过,那个人与姑娘许下了为期五年的誓言。此约定之期,好像已在昨日刚过了。” 苏楠笙轻奏出几串音符后,轻放下了琵琶,从后方的靠垫里边摸出了一柄软剑,剑如月般皎白,上头雕刻着几片美丽的祥云。外边的月光照耀进来,拂照着苏楠笙手中的云纹软剑,亮起了如皓月般绚烂皎皎的剑芒,映在了苏楠笙美眸深处。 那原本一直无神的眼睛,此刻像是揽入了一池星河。 苏楠笙抬眸越过了剑芒,缓缓摇头,却并未言语。 看着苏楠笙注视过来的美眸,言静臣蓦然笑了起来,笑得极其森冷,气氛骤然如冰封。 苏楠笙面不改色。 半晌,言静臣又如春风拂面,脸色归于了平常:“那么,言某还有一件事想要问姑娘。” 苏楠笙道:“奴家愿闻其详。” 言静臣笑问道:“既然姑娘已见过了婚帖上的字迹,那不妨评价一下这字迹如何?” 苏楠笙愣了片刻,“清秀温婉,很像……是故人手笔。” 言静臣道:“你还在疑心像或是不像么?若我说,这张字帖确实是出自故人之笔,那么姑娘会作何感想?” “……”苏楠笙目色一黯,欲言又止,琵琶弦紧勒在芊芊的手指上。 言静臣追问道:“你有你的道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姐姐还活在世上的话,她会遇到什么?会遇到哪家公子许下芳心?她也可以和一位公子一拜高堂二拜天地,执子直至白发!” 苏楠笙猛然站起,失声道:“斯人已逝……你还提小微做什么!?” “我只是在提醒姑娘不要忘记!”言静臣面色通红,“我到现在还记得,姐姐到临死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她的身上,全都是武当那群狗道士留下的剑痕!她,还有我的父兄,可是都因你而死!” 苏楠笙忽然感到一股腥甜冲上了喉咙,呜咽了一声,竟从嘴角流出了殷殷鲜血,急退了几个小碎步,摔回到了椅子上。 言静臣看着苏楠笙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如柔风拂面。与方才步步紧逼的狰狞面目不同,现在的他,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俊美王侯模样。 但是只要是认真倾听观察的人,都可以听出来或是看出来,言静臣笑得很刻意,似在掩饰着什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公孙诗潋抖了抖伞上的雨水。 店小二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喜笑颜开地望向了洛飞羽,“那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洛飞羽既无赖又认真道:“我不想因为住店出钱,我跟这位姑娘同一间便是了。” “好嘞。”店小二露出了猥琐的笑容,便跑开了。 公孙诗潋又惊又疑,“你想干嘛?” 洛飞羽附在公孙诗潋耳边神秘兮兮道:“你如果半夜起来方便的话,找不到茅房,我也可以给你带带路啊……” “滚。”公孙诗潋脸色羞红,转了个身,朝洛飞羽抛去了一块碎银,“你自己去要一间客房,别来打我绛陌剑的主意。这点钱,算是你今天给我带路的报酬了。” 公孙诗潋踏上了楼梯,每走三步就打一个呵欠。洛飞羽就在原地动也不动,就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店小二。”洛飞羽抬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草制斗笠。 “什么事?”店小二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笑容却渐渐凝固,猛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到了洛飞羽那冰冷得可以杀人的眼神。 “给我来两坛酒,再借我一个桌子,一个凳子。”洛飞羽将那块银子放在了店小二的手里。 店小二虽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银子,但是双腿还是在止不住打颤。 洛飞羽扫视了一眼冷清的客栈,“天色已晚了,想必也不会有客人会来,提早打烊了吧。” “客……客官。”店小二面色苍白如纸,吞吞吐吐地道。 “钱不够?”洛飞羽皱了皱眉,又从腰间摸出了五枚铜钱,这五枚铜钱是今早从公孙诗潋那儿拐来的。 他狠狠地拍在了店小二的手里,“够不够!” 店小二哪敢说不够,甚至都还没将那五枚铜钱握紧就拔腿跑开,钱掉在了地上,响起了叮当声。片刻后提着两坛酒跑了出来,却发现洛飞羽已经将店中的一副桌椅搬到了客栈门外的大街中央,戴着斗笠坐在了椅子上。 “劳驾快点。”洛飞羽语调沉重而又冰冷。 店小二反应过来,赶忙穿过了雨幕,将酒坛放到了洛飞羽的面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跑,跑入客栈后就重重地锁上了大门。 洛飞羽揭开了其中一坛酒的酒封,酒香在雨中弥漫开来。 011 夜梅 雨渐渐疾了起来,如斩不断的柔丝。 此刻已是深夜,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有种说不出的安静。言静臣倾听着伞上轻微的的滴嗒声,在雨中前行。 只是,他走的这条路,并不是通往暮淮王府的路。 “天色这么晚了,暮淮王身为一城之主,怎还在街道上瞎逛?” 言静臣抬起了头,看见面前不足十米处已坐着一个人。此人戴着草制的斗笠,正抱着一缸酒坛朝着酒葫芦里倒酒,而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 言静臣淡淡回道:“迷路至此罢了。” “从雪月楼回到暮淮王府走了这么多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条路了,怎么会迷路呢?”那人仰头喝了一口酒,挑了挑眉,嘴角上扬,“暮淮王。” 言静臣看全了那人的面目,正是洛飞羽。 “那又如何?我是一城之主,金陵城内就是我的领地。我怎么走又与你何干?” “听说言府自入主金陵以来,受秦淮风流气熏陶,言家女子琴棋书画,言家男子斗酒练剑。不知,暮淮王可否赏本草民一个脸,来斗一坛酒呢?”洛飞羽却没理他,而是猛然一推桌上的酒坛,酒坛应势朝着言静臣飞去! 酒坛在空中旋转了数圈,那封口也在旋转途中飘飞而出。言静臣伸出手接下了酒坛,嫌恶地望了一眼清冽的酒水,几乎没有犹豫,就往地上一砸,溅起了朵朵水花。 “这酒已浸入了雨水,不干净了。”言静臣推脱道。 “我本来只是对你的剑有想法。”洛飞羽听着酒坛碎裂的声音,“但是现在你浪费了酒,我想杀你了。” “身负可化出剑芒的瞳术,以及可以吸取剑气的剑脉内力,都是本不该存于世的邪术。”言静臣收起了油纸伞,在身边升起屏障,不让雨水打到华裳,“洛公子的性命,言某也很有兴趣。” “为什么他们得知了我这个武功后,都说是邪术呢?”洛飞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言静臣目光一凝,暮淮剑悄然出鞘,“我言氏先祖以‘暮淮三剑’抵退了江湖人的进攻,管你有邪功还是三头六臂,不妨来试下这三剑?” 暮淮三剑,正如其名,整个剑法仅有三剑,却极尽凄雅。但凄雅之下,却是凄寒的霸道。就连百年前,云剑门门主顾天阑、烟雨门霸刀段朦胧、武林盟主风尘都依次死在了这三剑之下! 洛飞羽却不置可否。但在此刻,他看清了暮淮剑的面目。 暮淮剑剑柄如同枯枝,绽放着寥寥的几朵残梅。剑锋惨白凄暇,整柄剑如同雪覆盖着一枝梅花,剑势若暗香幽幽浮动,极尽风雅。 “好剑。”洛飞羽不屑一笑,仿佛丝毫未将言静臣与暮淮剑放在眼里,“只是,它将要断在这里。” 洛飞羽猛然朝言静臣掷出了空酒坛,酒坛却在瞬间被暮淮剑尖戳裂,凄凉的剑意越过了那些碎片后,每个小碎片上竟像是有着一朵梅花在细雨中傲然盛放,不过片刻又悄然枯萎凋零,暗香幽幽浮动,极尽凄凉。而在枯梅上又升起了凄哀的烟缕,缓缓聚为了一道剑气,斩向了洛飞羽。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言静臣冷冷道,“第一剑,梅落成泥。” 梅开梅谢生凄意,再以凄意化剑,这就是凄暮之剑的剑道,暮淮! 洛飞羽猛然抬脚,将桌子向上一踢,挡下了这道剑气,桌子顿时四分五裂,木屑四散。随即他拔出了铁剑,挥过了那木屑,冲向了言静臣。 “想赏一赏你自己的剑吗?”洛飞羽傲然道。 言静臣一惊,他看到那飘飞的木屑上边,竟然也盛开出了梅花,而后在瞬间枯萎,从一道惨白色的剑气在洛飞羽手中的铁剑上缓缓凝成,待到完全凝聚之时,猛然一挥而下。 正是他刚刚使出的暮淮三剑第一剑,梅落成泥! 只是,不知是洛飞羽对此招不太娴熟还是什么的原因,这一剑斩了个空。言静臣赶忙一躲,猛然地转了一个身,猛然跃起,在空中朝着洛飞羽寄出了一剑。 “暮淮三剑第二剑,折梅寄君。” 此剑一出,暮淮剑那本就凄凉的剑意变得更加凄凉了,宛如带着一去不回的决绝信念,梅雨易水,寒冷凄厉。这一剑,寄出梅花的同时,也寄出了杀意,而收到梅花的人,就得含恨赴死! 洛飞羽看到了暮淮剑上的那朵鲜艳如血的梅花,愣了一下,“以血凝梅!” 就在言静臣刚刚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流到了暮淮剑身,一朵由血汇聚成的梅花正在剑上绽放!起舞! 洛飞羽赶忙抬剑,迎上了言静臣的暮淮。 叮的一声。洛飞羽手中那把朴实的铁剑竟被言静臣那玲珑小巧的暮淮剑惊起了剑鸣! 下一刻,洛飞羽只感到一股寒意从剑柄传到了他的手,再由手传遍了身体。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肤都被寒冷冰封,而冰封下的血液,却是滚烫无比。 言雪微剑上的梅花已经不见了,因为这朵血梅已糅入了霸道凄凉的内力,再次零落成血,寄入了洛飞羽的体内。 洛飞羽猛退数步,身上血光暴涨,猛咳出了一口鲜血到了铁剑上,喘气着道出了戏谑反讽之语:“第三剑呢?” 言雪微看着那摇晃的身影,皱眉道:“你竟然还没死?” 洛飞羽抹去了嘴角的血迹,洒脱笑道:“是的,我很失望。暮淮三剑前两剑,就这?” 但出乎洛飞羽的意料,言静臣并没有气急败坏,而是笑了,笑得很是灿烂明媚。 洛飞羽皱眉,“你在笑什么?” 言静臣微微一笑,端详着洛飞羽,“我在笑你。因为你小小年纪,就将要见到很多人穷尽毕生也无法见到的一剑,我为你由衷感到高兴。” “哦?要耍杂卖艺?”洛飞羽嘴皮硬道:“要给你钱吗?几个铜板啊?” 言雪微将剑缓缓抬起,引起一阵剑潮,召起那连绵的细雨转成漩涡,在漩涡中,又再缓缓开出了千朵万朵由梅花来。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烟雨,却被这朵剑潮赋予了全新的宿命,凝成了千百朵梅花,在空中盘旋。每朵花都像是极其不稳定的水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溃散——可就是这短暂的、如生命般鲜活的梅花,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凄凉。 看着那些雨水凝成的梅花随暮淮剑潮漫天狂舞,言静臣嘴角轻轻扬起,“不收你钱,只要留下你的命就行了。” “这是……”洛飞羽眼神微眯。 “这一剑,我只从家中父老口中诉起,从未亲眼见到过。”言静臣死死盯着漫天梅花雨,“需历前二剑后,方能挥出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足以并肩仙人剑,平凡的水花,也足以令仙花失颜!”言静臣厉声高喝,将剑猛然一转,惊得那水凝的梅花纷纷狂涌:“暮淮三剑第三剑,千梅齐落!” 这一剑,是杀死了武林盟主的那一剑!究极的璀璨在一瞬间消逝,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美! “果然如师父所说的那样,这剑法很美。”洛飞羽望着满天花雨,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只是我很幸运,我此番入江南第一个见到的剑招,就是天下最为绝美的剑法了,其他剑法就算再美,也入不了我的眼。” 隐匿在不远处的深巷中的身影微微一怔。 “好了,你这暮淮三剑,我都赏过了,也不枉我此次在这里拦着你。”洛飞羽微微点头,原本的狼狈仿佛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此刻的他,倒不像是在生死搏斗中的斗士,而像是一个在林间闲暇赏梅的旅客。只不过,是个没有公德心的旅客。 因为,他要折梅。 PS:喜欢本书的请加本书书友群495078020哦!谢谢支持 012 故人 洛飞羽朝前一步,将剑抬起。剑上的血迹缓缓凝成了一朵血色的梅花模样,血花上带着一去不返的凄绝。 “既然你以如此美的一剑赠予我,那我就将你方才的那一剑,一点不误地回赠给你。”洛飞羽语调中尽是淡凉,隐隐中还有着飞扬跋扈。 “什么!?”言静臣心中已经猜到了,但心跳还是漏了半拍。 正因为对这无比熟悉,所以,他不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一切。 “我要使的这一剑,名曰折梅寄君。” 洛飞羽此剑一出,几朵由水凝聚成的梅花瞬间溃散,再度化成了雨,那梅香也一闪而逝,一点点凄芒升起,却也很快就没了踪迹,根本容不得言静臣将其化为剑气。 言静臣看着自己召出的千百朵水凝成的梅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落着,大惊:“怎么会?” “你身为暮淮王,连自家的‘暮淮三剑’都搞不明白吗?”洛飞羽笑道:“暮淮第二剑的名字中,可是带有‘折梅’啊,你这千百朵梅花在我这折梅一剑面前,又能如何?” “当然都是要被我尽数摧折!” 忽然,洛飞羽将剑一挥,血梅在空中绽放,寄入了操纵那千百朵水梅的剑潮之中,瞬间花落如雨! 雨还在下着,只是变回了寻常的细雨。 洛飞羽看着那被雨水浸漫的暮淮剑,“暮淮之剑,是凄雅之剑,也是气节之剑,我不忍心摧折它,也不忍心看着它毁在你手中。” 言静臣内劲全泄,跌坐在地上,愤怒地摸着自己脸上的一道剑痕,“那我也还是当世上唯一一个能拔出暮淮剑的人!你又想怎样?” “我能杀你不眨眼!”洛飞羽狡黠地看着言静臣脸上的那道剑痕,冷笑道:“或者说,我不杀你,只要往你的小白脸上再划几剑就行了。” 言静臣怒意更甚,“你……!” 然而,洛飞羽并没有听完全言静臣所要说的话。他只感到一阵黑影掠过,空中弥漫着药香,待他反应过来时,言静臣与暮淮剑已经不见了。 “什么东西刚刚过去了!?”洛飞羽大惊,左顾右盼,可这雨夜中,分明只有他一人。 撑伞匿在深巷里的公孙诗潋也注意到了那个身影,紧攥着伞柄的手不由松开了几分。她能感到,那道黑影对言静臣似乎并没有敌意,看起来是来救言静臣的。 但公孙诗潋庆幸的同时,也起了疑,“不过这身影,似曾相识……” 天色渐明,但雨却未歇。 公孙诗潋早早就抱着伞,站在客栈的门前看雨。 洛飞羽拿着一碗豆浆走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公孙诗潋一眼,随后吹了吹豆浆上的热气,正欲要喝,忽然一位公子策马而过,溅起了几点水花到了豆浆里。洛飞羽猛然一摔豆浆,朝着那远去的背影骂道:“你有病啊!” 公孙诗潋奇怪地看了洛飞羽一眼,疑惑道:“你不好端端地在客栈里边喝,跑出来喝干嘛?” “客官,这个碗……”客栈小二一脸心痛样地看着地上的碎片。 洛飞羽打了个呵欠,正欲掏钱,“多少钱?” 客栈小二看清楚这人是洛飞羽后,脸色顿时煞白,昨夜那杀人的眼神他还历历在目,“……客官,我是说,这个碗结实不?” 洛飞羽刚要回答,却见一枚铜板准确无误的抛到了小二的掌心上。小二接过了铜板,哪敢在此多留,赶忙一溜烟跑了。 公孙诗潋收回了钱袋,看着洛飞羽在那儿止不住地打呵欠,笑问:“你昨夜睡得不好?” 洛飞羽赶忙将下一个呵欠憋了回去,“哪能呢,就是酒劲还没醒……”他忽然又示意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把嘴闭上。公孙诗潋狐疑地看了洛飞羽一眼,甜甜一笑,吹起了一声悦耳的口哨,那个唤作懵懵的小马驹欢快地从马厩中跑到了她面前。 “走吧,我们去见暮淮王。”公孙诗潋抬手接过了几滴雨水,撑伞走入雨中了。 乌衣巷。 “醒了。”唐雨萱冷冷道。 言静臣捂着头坐了起来,视线稍微清晰了些后,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困意却在一瞬间褪得干净,随即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 他看到了一排吊着的尸体。 这些尸体生前与他有过交道,正是那些要替金陵城前去帝都洛阳考取功名的书生。在不久前持有抱负,吟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们,此刻身上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银针,通体发黑,而五官也是扭曲了,像是活活痛死的。 唐雨萱冷哼一声,“区区几个试过了劣毒的死人,居然也能把你吓成这样?你是怎么当这个暮淮王侯的?” 言静臣拼命抑住躁动不安的心跳,转移话题道:“人都已经死了,何来劣毒一说?” 唐雨萱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难道觉得,能够毒死人的毒,就是好毒了吗?杀死人的毒,谁不会制做?” 言静臣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些尸体,“那你要制怎么样的毒?” 唐雨萱手中细细地碾着草药与毒粉,“能让人感觉不到痛楚,却又能感到生不如死的毒。” 言静臣疑惑道:“若是感受不到痛楚的话,那又如何能生不如死?” 唐雨萱阴鸷地笑了起来,眼中寒芒乍现。 “令人绝望地包裹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一点一点地瓦解掉他们的心跳,不也一样能生不如死吗?” 言静臣又突然睁眸,眼中虽是惶恐,但心中却无比的愉悦。 唐雨萱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流传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被下了天级绝息令。但在此之前,她未与唐门恩断义绝的时候,她还是唐门门主唐暮烟的孙女,自小学医,却对毒有极大的兴趣,待到五岁时就在制毒方面崭露头角,远胜大多数同门,更是被誉为唐门百年来的制毒第一天才。 言静臣轻抚暮淮,轻轻笑道:“真不愧是唐门百年来制毒才女,连所制的毒,都如此的有意思。” 唐雨萱却是没有回答他的话,全神贯注地在捣弄着药草,良久后,才轻轻地自言自语:“我想让她看到这一天,但是,她不希望亲眼看到无辜的人遭受苦难啊……” …… 守在大门前的士兵恭恭敬敬地回道:“禀公孙楼主,暮淮王并不在府内。” 公孙诗潋轻轻点了点头,折返回到了一处遮雨棚下。 洛飞羽正牵着懵懵在下边避雨,他看到公孙诗潋走过来后,问道:“这么快就好了?” “暮淮王还没有回来。”公孙诗潋收起了伞。 “哦……”洛飞羽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拿出了嘴中的草根,“兴许是在雪月楼里呆着吧?”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望向了街道,恰巧看见一名纤瘦的妖艳女子撑伞跑过,她手中拿着一封信,正往着言府那边赶。公孙诗潋一眼就认出了女子身上的衣裙——正是雪月楼的舞裙。 随后,那女子郑重地将信递到了言府士兵的手中。公孙诗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幽幽地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江湖问路不问心,恰遇故人已故时。” PS: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奋发,愿祖国繁荣,缅怀先烈和疫情勇士。 清明雨上,折菊寄忠烈,赤子丹心照肝胆,何似西窗谷雨茶。 013 入世 “暮淮王,雪月楼送来的回信。” 刚刚返回暮淮王府的言静臣从士兵手中接过了那封信,展开来看了看,在上一刻还是优雅高贵的气质突然就变得暴戾森冷起来,“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卢夕还是一成未变啊,很好。” 士兵恭敬道:“贺喜暮淮王!” 言静臣优雅一笑,“传令下去,给那些江湖门派、各大世家发去请帖,届时,天下共喜!” 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戈,兴奋地高呼起来。 “暮淮三剑”的雅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暮淮王将要迎娶雪月楼首艳的消息一放出,便不胫而走。请帖也如同腊月的飞雪,落满了江湖。 仙山武当,金顶之巅,仙人棋。 武当掌教萧皓琛与年已过古稀的武当长老郁胤真人正在对坐,白云结成的棋盘上局势难料,看似是白子略微占了上风。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二人的博弈。 萧皓琛怀抱拂尘,看着手中喜红的请帖,恍然间思绪飘远。 “若是师兄尚还存活于世上,看到了这张请帖,会作何感想呢?”萧皓琛怅然的目光掠过了金顶下边的七十二青峰二十四涧水,仿佛忆起了少年岁月。 “皓琛,该落子了。”坐在青年对边的郁胤真人云淡风轻地说道。 萧皓琛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凭空凝出了一枚白子落于白云生成的棋盘上。 这一子很是随意,令萧皓琛先前积累下来的优势荡然无存。郁胤真人皱了皱眉,深思熟虑后慢慢落下了一子,“怎么?有心事?” 萧皓琛沉吟片刻,终是点点头,“我想去金陵城参加这次婚宴,雪月首艳毕竟曾是师兄的老相好,这次暮淮王与之成亲,若是师兄还活着的话,或许可以逼师兄现身。” 郁胤真人并未表态,示意萧皓琛下子。 “师父,你有在听么?”萧皓琛一动不动。 郁胤真人淡淡道:“落子。” 萧皓琛又胡乱地下了一子。但经这一子后,仙人棋上白子那一方已是穷途末路。老者见状,皱紧了眉头,“贫道教会你尘微天弈,你就用这个态度来对待你我之间的棋局?” 萧皓琛没有回应,而是拱手一礼,“师父,师兄入江湖云游已有八年了,自金陵别后,杳无音信也有五年,我现在身为武当掌教,理应召他归家。” “归家?”郁胤真人凝出了一枚黑子,开始思索着如何落子。 “是的,回归这个家,武当山。” “自一百年前以洛阳为都后,武当每一辈最出色的两名弟子都要被予以重任:一人镇守武当寻道,一人踏入红尘探心,而你是武当皓字辈留守武当的那一位,自然不知我说给出山云游的阿月的箴言。” “为何?” “天地万物,皆可为家。”郁胤真人落下了一子。 “天地万物?”萧皓琛看着白子在自己手中悠悠转动。 郁胤真人笑了笑,“这武当山再大,也只不过只有七十二青峰二十四涧水而已,对于天地之间,也不过也是粟米之于沧海罢了。” “我说师父啊,如果你老人家知道我为何要下山,就铁定不会在这嬉皮笑脸悠哉悠哉地和我下棋了。”萧皓琛叹了口气,掀开了左边宽大的袖子,露出了布满了规格诡异的紫色灼痕的手臂。 郁胤真人见状,猛然站了起来,惊道:“天罚!你居然给阿月算卦了?阴不可卦阳,你这样做,就不怕死于非命?” “我近日观星,推算到师兄此番再入金陵,恐会有场大劫。此劫,不仅会影响到他,还会影响到整个武当,乃至天下道教。”萧皓琛轻轻拉回了衣袖,“若不是此事过于严重,我也不会冒死算卦。” 郁胤真人急道:“若此劫一成,阿月的下场会是如何?” 萧皓琛娓娓道:“皇城台上,浑身浴血,十剑并断,殒命秦淮。” 郁胤真人一改先前的云淡风轻,瞳孔一缩,“那你可有渡劫之法?” “我有,但是我不说。”萧皓琛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郁胤真人顿时气结:“你小子……!” 萧皓琛摇了摇头,正色道:“倒也不是我不想说,而是能助师兄乃至武当派渡过此劫的,只能是我。” “只能是你?” “是的,只能是弟子。恳请师父放我出山。” 郁胤真人无可奈何,坐了下来,“放你出山么?若是为了阿月能安然渡过此劫,那也未尝不可。” 萧皓琛顿时明了,起了身往后撤一步,单膝跪地,“师父有何吩咐?” “你现在是武当掌教,向区区一个小长老下跪,你让贫道如何承受得起?” “在武当其他人面前,我是武当掌教,但是在师父与师兄面前,我永远是那个小弟子。”萧皓琛抬起了头,目光如澈。 郁胤真人看着萧皓琛,仿佛看到了某一个人曾经的样子。但他眼中的伤感很快就一闪而逝,“此番下山有三不可:不可杀人、手不可染血、不可窥探天道。那个曲谱的事不要去过问,更不要带回。” 萧皓琛自然明白师父在说些什么,“徒儿记下了。”随后他站起了身,凝出了三枚白子,二枚黑子,将黑子随意撒在了棋盘上,再将三枚白子落了下去,白子扭转了颓势,转危为安,已成胜局。 “师父啊,这盘棋,你输了。”萧皓琛恢复成了那顽劣慵懒的模样,朝着郁胤真人挑眉。 “……” “师父莫怪,弟子此举,还是要让师父明白一个理。” “孽徒!竟教训起师父来了?下棋作弊还能悟出什么歪理来?”郁胤真人没好气道。 “天道虽难测,但人定胜天!”萧皓琛忽然高喊出声,便腾云而去。 郁胤真人宽袖轻轻一挥,那棋盘与黑白子尽数化为了几朵白云随风飘散。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小的都出去了,那我这个老的,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转眼间,萧皓琛已离仙人棋盘已有百丈之远。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仰起头来望向了东南的方向。 “师叔啊,也不知你在那边进展如何了。”萧皓琛会心笑了起来,“还真是很期待呢。” 此时,同样是在东南方向,在萧皓琛所看不到的地方,百鹤齐齐飞起,鹤鸣响彻云霄。 014 谷音 扬州,鹤鸣谷。 关于这个山谷,曾有一个传说。 这个山谷原本只是一座荒谷。后来,天上的鹤仙想要取悦朦胧仙子的芳心,盗走天帝寿宴上的一瓶雾而触犯了天庭,遭到各路仙神追捕。鹤仙因走投无路,躲进了这座荒谷里。神仙们就将山谷围了起来,为了活命,鹤仙不得不把这一瓶雾打开,霎时间雾气笼罩了整个山谷,神仙们只得悻悻离去。后来,鹤仙一直找不到出路,直至知道了朦胧仙子因想私自下凡寻找自己,被罚永远埋在蓬莱深处时,他心灰意冷,将自己身上的鹤羽尽数拔出,撒地成鹤,殉情而死,从此,山谷间便鹤鸣不断。 即便上边艳阳高照,鹤鸣谷也冷如长夜。遍地起伏的鹤鸣,满山弥漫的浓雾,置身其中宛若置于仙境里,怡然忘俗。 消瘦的青年坐在山谷顶峰,下巴长着一缕清须,道袍褴褛,十柄软剑在他周身有旋律地旋转着。每有一柄软剑经过他的面前时,他都会抬手在剑上轻叩一下,使其颤动,激起无比悦耳的剑鸣。 伴随着剑鸣,青年口中轻蹦出歌曲:“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淮曲伴随剑鸣婉转,惊醒谷林沉睡的鹤群。 “莫问金陵,谁家公子争艳早?入舟秦淮,呼晴鲤水距月遥。” 一曲紧接其后,引林中百鹤竞相飞来。脚掌一在青年身边着了地,便扬啼唳叫,为青年的剑鸣唱曲助兴。 “依依杨柳池边滟,溶溶月色岭下风。载酒同歌,金羁白马,美人在侧,终似少年游。” 一时间,鹤啼、剑鸣、淮曲争相和鸣,竟将终年云雾笼罩的鹤鸣谷惊搅得雾消云散,久照不进的阳光倾洒而下,霎时间照亮了整个鹤鸣谷。 那群白鹤见谷间落满了阳光,不由悦啼。 慕容皓月眯起了眼,望向久违的太阳,手轻轻朝软剑一揽,背后紧闭的剑匣缓缓打开。 “归。” 十柄腾空飞舞的软剑纷纷应声入匣,剑匣却仍震鸣不止,难以平静。 刚刚亲历过空谷淮音合鸣,如何能静? “唳唳。”一声鹤啼传来,慕容皓月收起了激昂澎湃的心,扭头一望。 一只眼角如若镶着朱泪的白鹤也正朝他这边望着。慕容皓月立即会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株血色的莲花,花色如鹤顶沥血。 鹤血莲花。可生死人,肉白骨,治百病,每隔百年才能得以开花。 阳光照射在莲花之上,泛出一阵血光,片刻后便恢复了正常。经阳光照射后,莲花变得更加妖艳虚幻了几分,更有几点晶莹在闪烁。 “血莲已完全绽放。多谢鹤兄,贫道也要先行离开这里了。”慕容皓月看了眼血莲,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朱泪白鹤似懂人言,疑惑不解地看着慕容皓月,“唳唳”哀叫了两声。 慕容皓月无奈一笑:“鹤兄,你不必挽留,贫道已在这住了五年,用五年等这莲花盛开。五年来,不谙外世事,错过了秦淮河的五次盛景,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听到此,百鹤静默无声,有些竟伤感落泪。 霞光万顷,山谷之上,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谷云散去,迷雾再也不会阻住你们飞出山谷的路。”慕容皓月望向了天穹,缓缓道:“这片山谷已经束缚不了你们,你们也要出去见一见那从未见过的世界了。” “虽然,这片山谷确实很适合你们。” 刹那间,青年略微沧桑的脸上展现出了少年的洒脱。就如同八年前武当山门旁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鸟语花香,檀香醉人,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为了寻找剑心,毅然踏出山门。 那年,他的目光中尽是对江湖的向往。 但他此刻的目光中,却只有那秦淮河上,抱着琵琶从雪月楼间走出的歌女。 她,就是自己的剑心。 一时间,谷内鹤声如潮,响彻云霄。 朱泪白鹤依偎在慕容皓月的臂膀上,有着感激,但更多的是依依不舍。 “我们终会再见的。”慕容皓月目光中,有着将要赴约的决然。 …… 一支装备齐全的猎人大队在鹤鸣谷山脚下的酒肆内喝酒。 显而易见,他们是为了捕鹤而来的。他们四处打听了许久,才知扬州方圆十里也就只有此处有鹤存在。可信心满满的他们来到这酒肆中时,却被店小二的几番说辞吓得犹豫不前。 “我劝你们不要去的好,听人说,这谷顶上坐着一个怪人:背着个大匣子,穿着破长袍,谁要是靠近他十步内,都会将手一挥!喏,就像这挥一下,一把剑就会随着他的手势从那匣里‘飕’地一下飞出来,你的脑袋瓜子瞬间就落地了!” “无聊至极!”一位大汉不屑地嘟囔了一声,抬眼望向了窗外。 酒肆窗外可以看到鹤鸣谷的一道山路,是五年前一个道士上山的时候,活生生用剑开凿出来的。虽然这道山路上浓雾缭绕,但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便可以从山脚直抵谷顶。 山路很弯曲,却很连绵,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感觉。但大汉隐约看到有一人在这无穷无尽中缓缓走下山来。 此人一身道袍,背着一个大匣子,在无比颠簸的山路间,他却仍能健步如飞地行走着。大汉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但是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身打扮了。 “喂,你们看这人是不是很眼熟啊?”大汉指向了窗外的那人,其余人纷纷望了过去。 这一望不要紧,酒肆内顿时上蹿下跳,鸡犬不宁。 慕容皓月走下了山谷后,回望了山谷一眼,不由感慨万千。 五年前,他为一人上山。历时五年,为同一人下山。五载年华皆付寂寥,为一人而待花开,少年已成青年,不知,她又是否如同昨日? 风徐徐而起,褴褛的道袍随风而动,几点墨滴流转,晕染成画,一只巨大的墨鹤在他缓缓脚下凝聚成形。 转眼间,青年已驾墨鹤离去了。 那群猎人窥见青年驾鹤而去,顿时就欣喜欲狂,随手扔下了几两银子,便抄起了猎具上了山谷。 可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到一点鹤的影子,只看到了寥寥的鹤翎,以及大片的人骨。 再往上走,便到了谷顶。谷顶上是一个简陋的草庐,像是有仙人曾隐居于此。庐前,是一株碧绿的长藤,藤顶血芒乍现,露光盈盈,似是在孕育着下一次花开。 可下一次花开,怎么说也要等百年后了。 雾还未散尽,霞光万丈,铺满了整个山谷,山谷上下充满了暖意,隐隐间,能听见从天际间传来鹤的鸣叫。 “这个山谷……怎么和他们描述得不一样?” 为首的大汉并没有显得很失落的样子,而是疑惑地挠了挠头,打量着这静谧无比的山谷。 现在起,此谷虽名鹤鸣谷,却,再无鹤鸣。 015 情怯 “怎么会?苏姐姐她居然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公孙诗潋坐在床沿,疑惑地看着手中的请帖。 “可真是捉摸不透啊。”洛飞羽躺在长椅上,也看着手中的请帖,止不住打着呵欠,“应该是那个小白脸聘金太过丰厚了,突然变卦了吧。” “你是掉钱眼里了吗?”公孙诗潋鄙夷地看了洛飞羽一眼,“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洛飞羽放下了请帖,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那她之前信誓旦旦地说不肯嫁,这才没过几天就变卦,这怎么说得通呀?” 公孙诗潋摸了摸下巴,皱眉道:“想必是那张婚帖上边有什么玄机。”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所以,你为什么在我的客房里边?” 洛飞羽又打了一个呵欠,“公孙楼主,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既然我身无分文了那我就是乞丐,你们剑器楼济贫除恶,收容我这个穷光蛋不也是应当的嘛。” 公孙诗潋跳上了床,猛然将纱帐拉上,“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然而,半天也没有声音应她。公孙诗潋又轻轻拉开了纱帐,却看见洛飞羽已经闭上了眼,陷入了梦乡。公孙诗潋笑了笑,心中默道:“这个人啊……” 但公孙诗潋的笑容很快就止住了,她看着洛飞羽胸前的那张请帖,心中寻思道:“言静臣与他在不久前刚有过交锋,按理说应当势同水火才对,若是他真正的目的是暮淮剑,那言静臣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怎么给他也发了请帖?” 金陵城,夫子庙。 虽皇城风采早已不再,夫子庙却仍是祭祀如常,孩童开蒙,考生求签,香火不断。此刻已是入夜,夫子庙内却仍续着香火,亮如白昼。 一位服饰华丽,腰间佩着金黄剑鞘的俊艳少年站在庙中,手持着六根未燃起的香,面朝孔子画像,既不下跪也不点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哟,携利剑入夫子庙,我记得在你父亲为城主的那个时候,这可是要判死罪吧。” 一道婀娜靓丽的身影出现在了言静臣的背后,一股淡淡的药味顿时就弥漫开来,很快就将庙内的那道香火味给压了下去。 言静臣转过了身,冷眼望向了唐雨萱,“那是以前,现在的金陵城城主,现在的暮淮王,只能是我。” 唐雨萱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那幅栩栩如生的孔子画像面前,“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这么晚了叫我出来,是有事要求于我么?” “我怕黑,我怕孤单。”言静臣仰头望了望外边漆黑的夜空。 唐雨萱感到有些意外,扭过头诧异地望着言静臣,但口头却还是在嘲讽着:“你好歹也是一代王侯,居然这么胆小么?” 言静臣笑了笑,用一种认真且没有夹杂着任何情绪的低声说道:“或许是想起从前了吧。当年我不顾父母反对,执意想考取功名。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就带着大哥和二哥陪我来这夫子庙上签,祝愿我考取一个好名次。现在想起来,好像也已过去了好多年了。” “后来呢?”唐雨萱好奇问道。 “我阿爹花了好大的劲才为我争取到了一个资格,然后他们亲自陪我去洛阳。但是我想考取功名纯粹是为了好玩,想体验下文化人的感觉,最后,当然是落榜了。为此没少挨我爹的揍。” 唐雨萱出奇安静下来,默默地听着言静臣说话,也在不知不觉间抬起了头看向了远方。她看的方向是西方。那里有她以前的家,蜀中唐门。 良久后,唐雨萱才从回忆中苏醒来,哀怨道:“你废话可真多啊,你叫我来这,就是为了让我听你倾诉往事的?” “当然还有其他事。”言静臣抬起了手中的六根香,手指催动内力一划,六道轻烟袅袅升起。他从六根中拨出了三根递给了唐雨萱,自己又持着三根烟,缓缓走到了蒲团面前,朝着孔子画像恭敬地跪了下来。 唐雨萱眉头一皱,却也还是陪着言静臣跪了下来,恭行一礼。 “你要做什么?”唐雨萱不解问道。 “求签。”言静臣又是叩头行了一礼,随后起身又是拱手一礼,走到了桌前拿起了签筒摇晃。 “搞什么?”唐雨萱不满嘟囔道。 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一根木签掉落在了地上,言静臣放下了签筒,弯腰将木签拾起,对着木签上的字念道:“上上签。如若身侧有贵人相助,可事事顺利,避祸降灾,恩泽如雨。” “贵人相助,事事顺利。”言静臣喃喃读道。 唐雨萱不耐烦地道:“你要求签,叫我来做什么?耽搁我时间吗。” 言静臣读罢后,顿了顿,无比严肃地朝唐雨萱说道:“你的毒,已经制作完成了吗?” 唐雨萱想了想,说道:“新加了几味药引,刚刚配制出来,还未试过,怎么?” 言静臣迟疑了片刻,眼中闪过了一抹阴寒的杀机:“你还需要活人来为你试毒么?” “你的意思是?” “帮我杀一个人。”言静臣冷冷道。 唐雨萱眯起了眼睛,“莫非是前几天的雨夜里,把你揍得鼻青脸肿的那个小子?” 言静臣一怔,点头道:“是的。我已暗地里传书给了江南两大杀手组织:孤舟舫孤舟公子和奈何桥孟婆,但却迟迟得不到回信。眼见婚期将近,只能委托你了。” 唐雨萱捂嘴一笑,“这金陵城不是你暮淮王的领地么?你怎不去杀他?” “他所修习的武功专克剑术,而我用剑,恐怕杀不了他。”言静臣轻轻抚了抚腰间的金灿灿的暮淮剑鞘,“我已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张婚宴的请帖,请贴上我特意注明了一些信息,他明日午后必定会应约来到乌衣巷。而这签上也说了,贵人相助,可事事顺利,拜托了。” “好吧。”唐雨萱应道:“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言静臣缓缓道:“他若是不除,将会成为你我计划里的一个变数。” “好啊。”唐雨萱眼神变得尖戾起来,“我还正愁我新制的毒没地儿施展呢。” 016 天机 亥时,人定,又名定昏。此时夜已深,大多数人都已歇息入梦了。但还有个地方,却仍灯亮如昼,人言纷纷。 亦或是说,暗潮涌动。 龙气蔚然,权倾朝野。繁花似锦,皇城洛阳。 皇都巍峨庄严,由刚岩砌成的城墙宛如一道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岭横亘在地平线上,予人一种无形间的压迫感。而在恢弘磅礴的气势中脱颖而出的,是似锦的繁花。 洛阳,程王府。 两位年纪相仿的青年坐在花前月下,其中一人身着青袍,正在喝着烧酒。另一人则是面目俊逸一身轻甲,正拿着一柄小刻刀细细打磨着手中的木枪。 “你这木枪都削了三年了,一年比一年短,还削着做什么?”青衫男抹了抹嘴角的酒,朝轻甲男问道。 “虽然越来越短,但却越来越尖利。”轻甲男满不在乎地答道:“枪不在长短,而在于它是否锋锐。只有锋利的枪,才能够搅动风云。” “难道等你将来还要提这柄烂木枪入金乌天府里当统帅?” 恰好这时,葫芦已空了。青年随手一扔酒葫芦,不偏不倚正勾挂在那枪尖之上,木枪因此断折了一小截。青年见状,高声笑了起来。 片刻后,青年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这么晚了,皇兄怎还没歇息?” 磨枪青年却是抬起了如鹰隼般的眼眸,望向了阴暗处。一道声音从阴影处传来:“老二,你还是这么喜欢喝酒。我真的不明白,酒喝多了到底有什么好的?” 青年又给自己温上了一壶酒,答道:“东汉群雄逐鹿之时,有关公温酒斩华雄。后来又有诗仙李白轻樽空对月,对影成三人。酒嘛,总是能给你带来感觉的!” 声音的主人已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只见他一身绣着炽阳的长衫,看似也与在场二人差不多的年纪。与他同行的,是一个手持鹅毛羽扇,身着灰袍的少年。 青年走到正在饮酒的青年面前,笑问道:“那不妨与我分享一下,是什么样的感觉?” 饮酒青年与之对视:“那还用问?自然是成仙的感觉啊。” 对视的二人,便是梁阳四位太子之二,景王凌傲阳与程王凌鹏越,余下的二人,依次为二人的心腹,孔文亮与颜渊杰。 凌傲阳轻嗅酒香,朗声笑了起来。 凌鹏越放下了酒,问道:“皇兄为何发笑?” “我只是没想到,这普通的烧酒竟能勾起你如此大的兴趣。”凌傲阳摇了摇头,继续道:“对了,天机阁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说到天机阁,颜渊杰与孔文亮不由一怔。 那可是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没有人能知道它在哪里,但天机阁却能知晓每个人的存在。据说天机阁在江湖各地都安排满了人,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换句话说,只要你身处天机阁中,足不出户,可晓天下事。 “天机阁么?皇兄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前几日天机阁并没有什么情报,今晚,情报倒是多得很。”凌鹏越放下了酒杯,道:“不知皇兄想听哪个地方的?” 凌傲阳随地坐了下来,脱口道:“金陵。” “皇兄近几次来我这求探天机,问的都是金陵这个地方啊。” 凌傲阳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这座城池。” 凌鹏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金陵那边有消息传来,长安剑器楼新任楼主已抵达金陵,与一名少年一同入城。看这少年前几个月所行的路程轨迹,似乎是从西洲而来的。” “公孙后人?西洲少年?”凌傲阳问道。 “是的,公孙后人,而这一位公孙后人却有些不同。按理说,公孙剑器楼楼主之位每至新一任十八岁时方才传承,而这一代的楼主,十三岁就已登上楼主之位,当楼主至今已有五年,而现在的她,才刚好十八岁。” “这……公孙氏是无人了么?怎会让她年纪这么小就登上了这楼主之位?” 凌鹏越摇头道:“你可不要小看她。她可是达到了她先人都未曾攀上去的高度,其中,内功西河拂雪尤为显著。在这个内功上,她年纪轻轻就已修炼到了最高层次——白衣无雪。可随意展现与收敛杀意,更能敏锐地感知他人情绪。” 凌傲阳点了点头,满不在乎地道:“那,另一个少年呢?” “你问这个的话,”凌鹏越叹道:“那我真的无能为力了。你要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天机阁安排不进耳目的地方。西洲楼兰就是其中之一。” 凌傲阳讽笑道:“我道是哪个不出世的神秘门派,没想到竟是楼兰余孽。哼,我梁阳金枪下的亡魂尚还未散尽,楼兰还想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凌傲阳此话一出,一直在磨枪的颜渊杰突然冷眼瞪向了他,微笑道:“景王啊,只要有风的地方,再小的水花,也足以汇成为滔天巨浪。” 凌鹏越看了颜渊杰一眼,“不知皇兄可还记得葬剑山庄这个门派?” “自然。”凌傲阳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石,“这可是曾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门派,江湖练剑侠客纷纷谈其色变。不过,葬剑山庄从被剿灭至今已经有快二十年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化剑血瞳术,剑脉内功。这两个功法都是损剑的至高功法,为当年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所创。”凌鹏越喃喃道,“而这个西洲少年,却是学会了这两门武功。” 凌傲阳点了点头,但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有些不耐道:“哎,跳过跳过。还有其他的情报消息么?” “有。”凌鹏越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吹了吹已发凉的酒,道:“四月初一,暮淮王,‘暮淮剑’现任剑主言小公子言静臣,将迎娶雪月楼首艳。届时,天下共喜,宴请无数江湖豪杰,却唯独没有对朝廷发帖。” “哦?”凌傲阳眼神微眯,“这个消息……” 凌鹏越喝了口酒,赶忙道:“皇兄,你要知道,江湖百态,自然而然就有他们自己所拥有的规律与轨迹,天机阁虽晓天下事,但无权干涉。从始至终,天机阁也仅仅只是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望皇兄千万三思,勿要篡改‘天命’。” “知晓知晓。”凌傲阳淡淡应道:“既然是天下共喜,那这件婚事迟早是要被天下人知道,我早些知道也无妨。” “你要做什么?” “言家已为我梁阳王朝效忠六代,我也该着手给言家准备一份大礼。” “一份很大很大的礼。”凌傲阳一字一顿道。 凌傲阳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带着孔文亮转身离去了。凌鹏越看着凌傲阳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待二人离去后,颜渊杰朝凌傲阳问道:“你为何迟迟不肯开口问皖烈帝的病情?” “这种事问了也是大忌,皇兄虽是皖烈帝的亲儿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知情皖德帝的病情。”凌鹏越摇头,望向了皇城的方向:“皇城,可是天机阁内部都明令禁止安入耳目的地方。” “也是。除一些本就在局里的人外,局外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017 骤雨 暮春逢初夏,本就是一个特殊的时节,而这段时节的特征在江南一带特为显著。各种各样的花朵在雨中竞相盛开,就连柳絮也不再嫩绿,而是变得青翠欲滴,竟也有着与群花争艳的苗头。 洛飞羽倚靠在窗旁,望着外边倾盆而下的大雨,“这天气,还真是说变就变啊。” 正在看书的公孙诗潋也附和道:“暮春时节的江南,本就如此。” “这金陵昔日也算是揽尽天下九分风流气,而岁月流转,以至于百年以后,一场倾盆大雨就能将这座城仅存的风流气给冲刷得干干净净。这,还是那些纨绔公子们爱的金陵城吗?”洛飞羽望着街道上溅起的水花,深叹了口气。 “你今日哪来的雅兴呀?”公孙诗潋狐疑地抬起了头,发现洛飞羽正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靠在那里,眼神无比忧郁,仿佛是沉醉在了这使人哀愁的大雨中。若是哪个不认识洛飞羽的小姑娘看到了,说不定会以为洛飞羽是哪个忧郁的小公子,立马就许下了芳心。 “总归会有人喜欢的。”公孙诗潋缓缓合上了书本,走到了窗旁,看着街道上几名歌女撑伞走过,“哪怕,它早已不是当年的它。” “唉,你真讨厌!”洛飞羽擦拭着本不存在的眼泪,“你这么一说,倒是令我勾起了一些伤心的往事。不说了!我要去喝酒了。” 公孙诗潋感到一阵肉麻,转过了身,“快去快回。”半晌后又想起了什么,又扭头补了一句:“哦不对,能不回来就尽量别回来了……” 可待她定睛,这房中已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洛飞羽头顶斗笠,口中叼着一根草,也未撑伞,而是冒雨在大雨中疾行。他弯弯绕绕地走过了几座桥,来到了一个巷口前。 乌衣巷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那滴落在屋檐上的嘀嗒雨声。雨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没入了丛生的野草,无情地拍打着旧时王谢的废墟。 “这小白脸约我见面,怎么来这种地方?”洛飞羽打量着这条长巷。 而深巷中,却有着一位身型婀娜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衣,站在屋檐下看雨。她已注意到了洛飞羽,“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洛飞羽疑惑女子为何会问他这个问题,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走到了女子面前,答道:“我与人有约,约在乌衣巷见面,我要等他。” 女子轻声道:“好巧,我也在等一个人。” “嗯。”洛飞羽应了一声,也站到了屋檐下的一根柱子旁边,与女子一同避雨。 女子抬起了手,轻轻捻起了一滴正在落下的雨水,看着那滴雨水如同小珠子一般在她手上缓缓滚动,“不知公子在等的,是怎样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洛飞羽感到她整个人都变了。仿佛不再是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寻常民女,而是有一种出自名门大家的气质。 洛飞羽想了想道:“一个……小白脸儿?” “那我等的人,似乎与公子等的人有些不太一样呢。”女子看向了洛飞羽,“不过,我在等的人,他已经来了。” 洛飞羽一看周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那紧凑不息的大雨。正疑惑间,却听到女子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其阴冷。 “别看了,我等的,是一个死人!” 女子手腕忽然翻转,那颗雨珠瞬间从她掌心中冲出。洛飞羽一惊,猛然仰头,那颗雨珠几乎紧贴着他的鼻尖飞过,直冲入那桩柱子中,柱子瞬间就被贯穿,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窟窿。 洛飞羽猛退到了大雨之中,看着柱子上的小孔,心底不由升起了一股寒意,“这是?红颜祸水?你是……” 红颜祸水,是种极其霸道的暗器,形状是一滴水滴,水滴虽小,却含着八十一种剧毒,若是中了,便会在短时间内全身器官枯竭而死。 使用这个暗器的门派,在江湖上的姓叫得很响。响到只要听到这个字,脊骨里就会不自觉透出一股寒意。 这个字,是“唐”。这个门派,叫唐门。 而这滴水极难制作,光是这八十一种毒就要依次炼制九九八十一天。但洛飞羽看得很清楚,这滴水分明就是女子刚刚接下的一滴雨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毒溶入这滴雨水之中,是她!”洛飞羽心中已猜出了女子的来路,朝前踏出一步,无比恐慌地大喊:“蜀中千载孕唐门,敢教日月落星辰。你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雨萱森然道:“看到这滴水,你就只能想到唐门吗?睁大你的狗眼,给老娘好好看看!” 洛飞羽转头看向了那根柱子,却发现这柱子外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只要有雨滴滴落到了柱子上,就会再贯穿出一道窟窿,脆得跟张薄纸一样。不出片刻,这根柱子就千疮百孔。 “一般来说,红颜祸水上的毒应该直接令这根柱子成为朽木。看来你的这滴祸水与寻常的不太一样啊。”洛飞羽摆出了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一般的红颜祸水中只有八十一种毒,而我这红颜祸水中只藏了一种毒。”唐雨萱傲然道:“就连那八十一种毒加起来也无法比拟的剧毒!” “是你!当年被唐门下了绝息令的那个制毒天才!”洛飞羽点头道:“原来你不是唐门的人,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对。”唐雨萱满含笑意地点着头,显得无比兴奋。 洛飞羽续问道,“那你名字是什么?” 唐雨萱怔了怔,道:“唐雨萱。” “唐雨萱?你姓唐?”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就是唐门的人了。不好意思啊。” 唐雨萱额头青筋暴起,“我不是!” 洛飞羽佯怒道:“弯来绕去搞了这么久,你究竟是唐门的人,还是不是!” 唐雨萱浑身颤抖,强压下了怒意,“你以为你知道我的一些底细,就能激怒我么?” 洛飞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可你怎么看,都像是要发怒了。” 唐雨萱深呼一口气,冷笑道:“也罢,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了。暮淮王此次引你出来,是托我告诉你一件事的。” “我快要死了?”洛飞羽眉头一挑,淡淡道。 “对。你快要死了。”唐雨萱愣了愣,但眼神很快就凌厉起来,“死在我新制的毒下,是我给你莫大的仁慈。” 洛飞羽笑道:“那你知道吗?你想说的这句话有好多人对我说起过,可你知道他们的后果都怎么样了?” 唐雨萱戾气顿消,好奇问道:“怎么样了?” “土坟三尺蒿棘居!”洛飞羽拔出了背后的黑色铁剑,朝着唐雨萱刺去! 018 开屏 “你找死!绽!”唐雨萱眼中闪过戾芒,二十七道寒光从她的袖中如梨花般绽放,飞入了雨中,仿佛与这骤雨融为了一体。 唐门七煞暗器之一,暴雨梨花针! 煞器,谐音为“杀器”,一出必然见血,有死无伤。同时,“煞”字,在民间迷信是指凶神,专夺人性命的恶煞! 唐门七煞器是唐门中威力最强,杀伤力最大的七个暗器。就连在鼎鼎有名的武学宗师,见到了也要远远躲开,不然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洛飞羽还是无比平静,他眼睛中的血色微茫缓缓扩散,扩展到了瞳间的每一个角落。 以目化剑,剑血瞳术。 那千百根如雨般骤频迅疾的细针,在洛飞羽眼中变得缓慢,就仿佛是轻轻飘落而下的归根落叶,跨过了一个秋天,朝他缓缓飘来。 洛飞羽嘴角扬起了带着戏谑的笑。 谈笑间,他蓦然出了一剑。 剑出后剑落,落后再次递出一剑,剑招无比险峻,亦如在断崖上俯身迎雪的苍松古柏。细针刺在剑锋上,在雨中擦起了细碎的火花,以及断断续续的当当声。而后,剑势越来越快,快到在空中留下了一阵残影,就连那剑针交接之声也衔接成了连绵不绝的声响。 细细碎碎的轻响持续了二十四下后,唐雨萱忽然感到胸口沉闷无比,赶忙收回了余下三枚细针,大口地喘着气。 洛飞羽察觉再无细针,便朝后揽回了剑,看向了唐雨萱,“听闻唐门暴雨梨花针最后三针可是绝杀之针,就连一个根本不会武功的人,也可用这三枚绝杀之针杀掉一个武林高手。唐姑娘怎么收招了?” 唐雨萱一愣,手腕下意识想要用力,却不论如何,都提不起力了! “我明白啦。”洛飞羽看到她那不断在颤抖着的手,似是早有预料,“虽然你有着暴雨梨花,有着唐姓,但唐门乃蜀中大家,不论如何,都不会容得下你这个连暗器都放不好的人。” 唐雨萱听罢,本戾气深重的她,眼眶竟红了起来,失声道:“你闭嘴,你们都闭嘴!” 同时,她从腰间摸出了一物。 那是一个漆黑狭长的小匣子,匣子里边分成七个不相连的空心薄板,匣子长相极其普通,并无出彩之处。 但,见到唐门七煞器之一暴雨梨花仍面不改色的洛飞羽,在看到这个狭长小匣后,心中竟不由得一寒,持剑的手也不再平稳。 这个小匣虽然长相很一般,但它却有个与这长相有些不相干的名字。 孔雀屏。 孔雀屏是一个机关。因拉开匣子空心板时,宛如孔雀开屏,故此得名。 当唐雨萱手握着孔雀屏时,她是颤抖着的。 不仅是因为刚才释放暴雨梨花力竭而抖,更是因为兴奋,兴奋地发抖,她的笑容也随之渐变得狰狞了起来。 洛飞羽满面骇然,“孔雀屏中的毒,不是只有唐门中毒堂长老之上的人才能驱使的吗?” 据说,这孔雀屏中有七种毒。每开一格就是一种毒,除了第一个毒以外,后面的毒皆要以前面那一种毒为引,才能引发出自身的毒效,而孔雀屏中的毒一格比一格霸道,极难操纵,稍有不慎便会毒到自身当场毙命。若是拿出孔雀屏来御毒,那必然是对自己的用毒之术极为自信。 唐雨萱朗声道:“世人皆知我制出禁忌奇毒被唐门追杀,却很少有人提及我被唐门追杀了六年却仍然不死。因为。” “我还是唐门用毒的第一人!” 唐雨萱猛然扣动孔雀屏的扳机,一阵紧密的机括声沉闷地响起,宛如恶鬼在张牙舞爪咄咄磨牙,洛飞羽听得一阵头皮发麻。 但他深知唐雨萱已经力竭,拉匣开屏的速度并定缓慢,而孔雀屏中的毒,他要中到第三毒方才无路可退,前面两毒还对他造不成威胁。 而自己,也有把握抢在她拉出第第三个屏之前,将她的匣子夺过来。 可唐雨萱迟迟未将孔雀开屏,哪怕是丝毫也没有开出,只是在那握着孔雀屏,看着洛飞羽狂笑着。 洛飞羽正惊疑着她为何迟迟不开屏,思索之时,自己与唐雨萱的距离已不过尺。 可就在黑色的铁剑快要挑到唐雨萱手中的孔雀屏时,孔雀开屏了。 在这一点时间内,只能开出一屏。此屏间的毒气在雨中肆意弥漫。 洛飞羽感到一阵浓烟呛鼻灼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手中剑却未停歇,仍然朝着孔雀屏挑去。 可剑落到了木匣上时,洛飞羽手已握不住剑柄,整柄剑都弹飞了出去。 洛飞羽感到浑身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眼底血光消散。他吃力地望向唐雨萱手中的孔雀屏,错愕道:“你明明只开了一屏,为何……” “为何?”唐雨萱阴冷一笑:“因为我这孔雀屏中只存有一种毒,开几屏都是一样的效果。” “什么!?”洛飞羽脊背一寒。 “我将孔雀屏原本七种毒融制为了一种,”唐雨萱森然道:“也就是说,孔雀屏原本的七种毒效,皆融汇在此一屏之中。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浑身无力,内力暂失了,什么也做不了!” 洛飞羽蓦然一惊。 “这个毒叫七珑孔雀,虽无法让你当场毒发身死,却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你,你想干嘛?别过来啊!” “听说,死在绝杀之针下的人,死状极惨,很想欣赏一下呢。”唐雨萱从袖中抽出了三枚针,俨然是方才盛放暴雨梨花时,最后被她撤回的最后三枚绝杀之针。 “我要用这三枚绝杀之针杀了你!”唐雨萱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指缝间各夹着一枚针,目光森冷。 洛飞羽看了眼唐雨萱手中的那银针,不甘地心道:“标配帅小伙身怀绝技,才刚踏入江湖不久,就要到头了吗?” 他闭上了眼睛。 耳畔传来唐雨萱猖獗无比的狂笑,以及针落下的呼呼风声,和针尖击破了雨滴的迸水之声。 以及瞬息后,一把剑带着宛若龙吟的长啸,破空而来。雨水拍在剑锋上,悦耳如韵。 一剑飞来。 019 水落 如雪般絮白的狭长剑锋忽然闪烁在深巷里,击开了雨幕,旋转飞来。 剑锋猛地朝唐雨萱一掠,却也只是精准无误地掠至唐雨萱的身前,斩断了她几根发丝,以及唐雨萱手中捏着的三枚绝杀之针。 斩断绝杀之针后,剑不偏不僻刺入地里。 唐雨萱猛地抬头,“什么人!” 一位长相甜美的少女在雨中撑伞走来。她那浅若淡璃的眼眸先是看了眼跪倒在地痛苦呻吟的洛飞羽,再冷冷望向了唐雨萱:“雨萱,果然是你。” 唐雨萱看清了来人后,只得将那三根仅剩半截的绝杀之针收回袖中,脸上堆起了笑容:“果然是我?” 公孙诗潋道:“那日雨夜,搭救暮淮王的人身上有着迷迭药香,想必以前是唐门中人,而唐门不擅身法,唯有你……” 唐雨萱笑着打断:“诗潋,长安一别已有七年了啊。话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暮淮王给洛飞羽发帖,想必是想借请帖引诱他出来,所以我就跟来了。”公孙诗潋抬起了手,召回了刺入地里的绛陌,“这么多年了,你手腕的伤还没好么? 唐雨萱笑了笑,“好与不好,也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了。” 公孙诗潋心头一痛,但还是冷冷问道:“你刚刚,是想杀人吗?” 唐雨萱藏起了孔雀屏,举起了双手,无辜地笑道:“哪有呢,是这个人先要杀我,我只不过是想要自保而已。” 公孙诗潋喃喃道:“唐门讲究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光是自保的方法,就有成千上百种。但我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唐门弟子会用孔雀屏这个顶级机关来保己周全的。” “我已不是唐门的人了!”唐雨萱突然厉声喝道:“为什么你们一提到这些东西,就只想到唐门?狗屁的唐门,研制暗器和毒,不就是用来杀人的吗?还妄言靠此威慑武林?笑话……” “如若唐门中每一个人的想法都像你这样的话,那么整个天下都会成为一片尸山血海!”公孙诗潋攥紧了伞,“唐雨萱,趁现在还有余地,快回头吧。” 唐雨萱仰天大笑了一阵,恶声恶气道:“诗潋,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退路了,休要来劝阻我。” “与我无关?”公孙诗潋轻摇了摇头,收起了伞,缓缓而道:“你忘了,我公孙剑器楼的祖训了吗?当年你来我家楼时,我们还一起背过。” “看来你是非管不可了!?”唐雨萱厉声道。 “这不是管与不管的问题。”公孙诗潋缓缓抬起了剑锋,“而是我要让你……醒悟。” 却在公孙诗潋话音刚落,一柄黑色的铁剑逼上了唐雨萱的脖颈。 唐雨萱直视向那可怖的红瞳:“没想到你中了老娘这七珑孔雀毒,这么快就能恢复过来。” “你给我下毒也就算了,还给她也下毒?快点把解药交出来,保你不死。”洛飞羽声音极其沙哑,但却满含威胁。 公孙诗潋一怔:“给我也下毒?” 唐雨萱轻触了触架在脖上的剑,笑道:“这位公子可还是好眼力啊,竟然看到了我在那绛陌剑柄上偷偷下了毒。” 公孙诗潋听到了她说的话,微展开了握剑的手,看到了略微有点发黑的掌心,心头一跳,绛陌剑也因此滑落在地。 公孙诗潋错愕地抬起了头,看向了唐雨萱。 唐雨萱笑问道:“诗潋,现在你们两个都已经中毒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公孙诗潋眉头微皱,看着她并未作答。 “你就这么不怕死?”洛飞羽见唐雨萱无一丝妥协的意思,冷声问道。 唐雨萱笑了笑,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我可不怕死哦。” “你找死!”洛飞羽目光骤寒,手中的铁剑也因自己情绪的波动,不自觉地朝唐雨萱的脖颈凑近,划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血痕。 而在划开血痕渗流出血的那一刹,洛飞羽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先前被自己用真气抑下去的七珑孔雀毒,再度在全身上下发作起来。 剑再次掉落在地,洛飞羽感到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公孙诗潋见到洛飞羽倒地后,赶忙抬头望向了唐雨萱的脖颈,却看到了令她终生也难忘的一幕。 黑得发紫的脓血从唐雨萱的脖颈剑痕处缓缓流出。公孙诗潋瞳孔骤缩,惊呼道:“你果真违反了唐门门规,将自己的血制成了毒引!看来唐奶奶和我说的是真的!?” “不错。”唐雨萱冲公孙诗潋点了点头,“我只要流出血,我血上带着的毒气便会令那潜下的毒再次生效。那些被我下毒之人若是要杀了我,自己必定也得生不如死!” “嗤……”公孙诗潋咬了咬牙,左手赶忙握紧了已经微微发疼的右手。 唐雨萱笑了笑,从孔雀屏中沾起了一指尖的粉末,抹在了脖颈的剑痕上,从剑痕中流出的脓血迅速干涸,那道剑痕也凭空消散去。 “这个人,毒已入骨,暂时是醒不来了。”唐雨萱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洛飞羽,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公孙诗潋,“我们姐妹终于重聚,此刻也无第三者打扰,不如,好好聊聊吧?” 公孙诗潋脱口道:“你炼成如此奇毒,你可知你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 “付出多少代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世人能够认可我制的毒。”唐雨萱跨过了倒在地上的洛飞羽,缓缓走到了公孙诗潋的面前,“唐门那几个老不死的,口口声声称赞我为百年来唐门的第一制毒天才,却屡禁我制作毒药,最后就连药方也不愿给我……” 公孙诗潋斥道:“他们那样做是不想令你越陷越深,不想让你走到那无法自拔的泥潭。你一旦达到那个地步,若是在武林中掀起了什么风雨,唐门难逃其咎,整个唐门将会成为这个武林的罪人!而你,也会被千夫所指。” 唐雨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就空有一个天才之名,在世间湮没无闻,直至化为一捧无人问津的黄土吗!?” 公孙诗潋声调也随之抬高八分:“你的执念过甚,再这样下去……” “执念?”唐雨萱苦笑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个执念,已是毒誓,退不得了。更何况,我这个执念,在另一个人面前还算不得什么。” 公孙诗潋目光骤寒:“你什么意思?” 唐雨萱顿了顿:“五年前,因武当大弟子在江湖上最后露面的地方在金陵,武当派以为金陵暮淮王府将其扣押,前来金陵讨说法。当时言氏一脉为保金陵城百姓周全,全部出城与武当派对持,最终几乎都惨死于武当万剑之下。此事,你可知否?” 公孙诗潋皱起了眉,“在母亲与言小公子那儿略有耳闻。” 唐雨萱再接着问道:“那你可知否,言小公子他,想要复仇。” 公孙诗潋一惊:“复仇?” 唐雨萱向前一步,走到了公孙诗潋的身侧笑道:“是的,找那大弟子以及整个武当派复仇。” 公孙诗潋怔了怔,道:“如何复仇?” “你也知道,言小公子要娶的人,便是与那大弟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秦淮雪月楼首艳苏楠笙。这个婚宴,或许能逼那个缩头乌龟大弟子以及引得一群武当人前来,赴宴。” 公孙诗潋倒吸一口凉气,沉吟片刻后,叹息道:“他要复仇,为何要以一名女子的终身幸福为代价。” 唐雨萱驳道:“那武当派想要寻人,又为何要以言家人的性命为代价!?这只不过是血债血偿而已。” 公孙诗潋默然不语。 原本不大的雨在此刻大了起来,风声、雨声不绝于耳,街道旁的那草木随之摇曳,“沙沙”之声也变得频急了起来。 “而我新制的毒,也就是我这七珑孔雀毒,我会设计投入婚宴之中。”唐雨萱语调变得森冷可怖:“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帮死去的言家人报仇雪恨,更是向整个武林宣告,我唐雨萱,才是天下制毒第一人!” 公孙诗潋缓缓地转过了头,抬眸看向了唐雨萱那显得又些狰狞的侧颜,眉头微微低垂,眼中充满了酸楚。七年不见,也不知经历了些什么,令这位从小就与自己熟识的挚友变成现在这样。 当时从唐门老太太唐暮烟口中得知唐雨萱的事时,她是感到不胜唏嘘,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相信,就算真的如唐暮烟所说,那么与她再相见时,劝她回头便是。 如今一见,当年那个纯真爱笑的人已经深深踏入了泥潭,回不了头了。二人也已为陌路。 突然,唐雨萱讲出令她也有些出乎意料的四个字:“但你放心。” 公孙诗潋疑惑地望向她,却觉恍如隔世。 这一瞬,唐雨萱的眼里有光,如她那稍纵即逝的豆蔻年华那般,清纯无暇。 唐雨萱看了眼还昏倒在地的洛飞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任何人死,所以,我不会在你面前杀任何人,更不会杀你。” “诗潋啊,我希望你能亲眼看到我的毒能慑动天下,扬名世界的那一天。” “我知道,如若你眼睁睁看着此事发生,必会违背了公孙剑器楼的祖训。” “但世间所谓的‘正道’,那也只是世人的看法罢了,世事已无常,有些事,谁对谁错,是千言万语也辨不明白的。所以,这件事,为了我,也为了言家人的一个公道,希望你这次只做一个旁观者。” “拜托了。” 公孙诗潋赶忙伸出了手,接下了唐雨萱抛过来的药瓶。 唐雨萱扔过药瓶后,转过了身:“这是一人量的解药,是给你的,希望你能够安然无恙地前来赴宴。等事成之后,我便把他的那一份,也给你。我会给所有中毒的人解药,这一次,除了那些罪人,不会有任何人死。” 说罢,便转过了身,缓缓远去了。 走出不远,一声低沉有力的歌声,从唐雨萱离去的方向缓缓飘来: “谁知,针线凉?梦里碎苍山。 江湖往来,皆是少年郎,谁懂女子采桑忙? 织布机上点落月,于鞋垫上缝刀枪。 边关巾帼须眉让,在家中,老人话叨常。 琴弦如弓,棋落如霜!书走龙蛇,画江山! 诗出狂醉三千里,清茶如烈酒,断侠肠! 修花如舞剑,从剑锋里揽千湖。 哈!哈!休得与我论拳脚! 谁说女子呀,不能走江湖。 谁说女子不如男! ……” 020 论道 “客官,不知你要些什么?” 扬州到金陵路上的一个小酒肆中,小二恭恭敬敬地给坐在桌旁的客人倒了一杯茶。 做生意要识时务,更要懂得营生,开一间酒肆要懂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江湖上千人千面俱不同,要做好生意,那么就要练好看人的眼力。 眼前的这个人虽道袍褴褛,面容消瘦,还背着一个笨重的大匣子,但很年轻,黑中夹白的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仙气,看来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小二机智的脑袋瓜转了转,心道:“这般模样的仙人,想必是喜欢清淡如水的食物。” 仅片刻,小二连那些素菜的雅名都想好了。 那客人却淡淡答道:“我要酒。” 小二撑桌的手一滑,“好嘞。” “一坛很醇很醇的酒,越醇越好。”客人接了一句,端起了茶杯,然后看向了酒肆外头的氤氲雨气。 前去抱酒坛的小二又扭头看向了那位客人,又看向了客人所远望的方向。 那是金陵城的方向。 整个酒肆中只有他一位客人。小二也已忙活了一个早上,现在也想找个人聊聊天,增长下自己见识,于是借机找了个话题道:“客官是要去金陵城吗?” 客人点了点头,却依然没将头转过来。 小二也不恼,只是吃力地将酒抬着。忽然,他那原本感到无比沉重的酒坛,在此刻变得轻盈了起来,漂浮在空中旋转了数圈后,飞到了客人面前的木桌上。 小二见状,兴奋地问道:“这是仙术吗!” “小兄弟可真是说笑了。”一道儒雅低沉的声音从酒肆外传来:“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神仙,也没有人能够成为神仙,何来‘仙术’一说?” 小二闻声,赶忙看向了门口处,却一点人影也没有看到。再转过头,却发现已有一人站在了他前方,离他不过咫尺。 此人手持拂尘,身着道袍,看似是与刚才进门的那位客人同一模样,气质神采上也是一样的仙风道骨,但不同的是,这个人更气宇轩昂。 小二一阵心惊肉跳:“这哪不是仙术了!” “福生无量天尊。小兄弟不必惊慌。”道袍公子优雅一笑,将块大银子放到了小二手中:“现在,劳烦小兄弟答应贫道做一件事。” “什么事?”小二不解。 公子抬眼看了看四周,确认这家店就小二一人后,便拍了拍小二的肩膀,“这间酒肆贫道先包下来了,请小兄弟离开这里,容贫道单独和一位故人叙旧。一个时辰后,贫道自会归还。” 话音刚落,那公子的身影竟凭空在视线中消失了。 小二又是一惊。 他有一种感觉,感觉到他只要走出去了,这个酒肆很快就会成为一堆废墟。但他已把眼前这两位视为了仙人,又怎敢怠慢,赶忙跑到柜台前拿了几块大银子,摸爬滚打地一溜烟跑出了门。 早已闪身到那客人背后的公子见小二走后,又是一挥拂尘,看向了那坐着的客人,又看向了客人木桌上的酒,“贫道虽然不懂酒,但贫道知道,如此醇香的酒,必然伤喉。” “我又没有打开封口,你又如何知道这个酒的味很醇香呢?”客人欲掀封口的手顿时停止。 公子淡淡一笑:“你看起来很愁。你要消愁的话,必然要喝酒。可你是第一次喝酒,不知道用怎么样的酒来消愁,就索性叫了最醇醉烈的酒。” 客人淡淡一笑,这一笑与公子之前的笑极为相似,却多了分温和:“多年未见,你还是如此喜欢自作高深,故弄玄虚。” 萧皓琛哈哈一笑,轻揽拂尘,将麈尾向后一甩,拱手一礼:“师兄。” 慕容皓月点了点头作为回答。随后耳垂轻动,听到了麈尾曳动声后,平静道:“紫霄拂尘。看来你当上了武当掌门这个消息,并不是假。” 萧皓琛接口道:“道袍破烂不堪,剑匣也褐了漆。看来师兄因情所困,也不是假。福生无量天尊。” 慕容皓月并未理会萧皓琛话语中的讽刺,而是静静地揭开了封口,一时间,醇厚的酒香弥漫了整个酒肆。萧皓琛深深吸了一口酒香,赞叹道:“没想到这不起眼的酒肆里,也会有如此醇厚的好酒。” “你什么时候会喝酒了?”慕容皓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从怀中取出了张红色的请帖。 “未曾会过。”萧皓琛摇头笑道:“贫道只是跟这种人打交道打多了,也就对酒这种东西略知些一二。他们说,最醇最烈的酒并不能消愁,只会令你愁上加愁,愁更愁。” 可慕容皓月并未听劝,将碗送到了嘴边,“那我也有一个朋友,他可是说了,这般醇烈的酒,却是更能引人沉醉,渺若天上人。” 在雨中酒肆里,在师弟的叹息声中,他第一次尝到了酒的滋味。 酒香四溢,随后取而代之的,是灼喉的辣。 “嗤,这烈酒之烈,竟能辣出泪。”慕容皓月呛了呛口,抹去了眼角的泪。 “师兄,大道本无情。何必苦伤自己。”萧皓琛无奈道。 “道是无情,却有情。”慕容皓月立刻驳回道:“道,即是自己的本心,亦说,道在心中长存。” “可无情是有情,有情也是无情。情有意,可道无情。”萧皓琛急忙道:“武当上下等你回山,等了已有八年了!你口口声声说要寻找剑心,但……” “剑心,我已经找到了。”慕容皓月道。 萧皓琛向前一步:“剑心你找到了固然是好事,可你出去找剑心时,把心中的大道给忘了。” “我从未遗忘过大道。”慕容皓月喝了口酒。 见久劝无果,萧皓琛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又恢复成了原本的翩翩公子模样:“师兄,我们好久没有这般论道过了,呼,好像是回到了那回不去的岁月啊。可惜,我还想再继续争论一会,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来这,是来杀人的。”极其阴冷的八字从温煦儒雅的公子口中道出,更迸着一股寒意。 “你是来杀我的?”慕容皓月头也不抬,仍然坐在那品着自己以前从未喝过的酒。 “不。”萧皓琛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来杀那些,要杀师兄的人的。” 说完,他一挥拂尘,麈尾捆下了一把飞刀。 那把飞刀并没有很华丽,是很普通很朴实的一把铁制小飞刀。但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把飞刀系着一块布,白色的布。 白布上写着一个字——鬼。 萧皓琛转头看向了酒肆门口,却不知那里早已站着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面覆一张鬼脸。 “飞刀鬼。”萧皓琛淡淡道:“已杀江湖高手二百六十一位。” “不,是二百八十位。”从鬼面下传来低沉虚幻的声音。 “噢?是我记错了?”萧皓琛若有所思。 “你没记错。只是我刚刚杀了十九位。”飞刀鬼朝粘在拂尘上的飞刀一揽,飞刀落入了他的手中,然后缓缓走入了酒肆内,“我把要和我抢鹤血莲花的人,都给杀了。” “原本听说你随身携有十六柄飞刀,刀一扔出,有去无回。现在怎么就一把普通的破刀,也要收回去呢?”萧皓琛打趣道。 飞刀鬼冷笑一声:“因为我的鬼神飞刀已经大成,可以做到飞刀收回自如的地步。” “就因为这,你就只用一把飞刀了?”萧皓琛仍是不解。 “不。”飞刀鬼提起面具,露出一张嘴:“我只是喜欢我所杀之人的血,所以此功大成后,我就用一柄飞刀了。”说完,还在飞刀上轻轻舔了一口。 萧皓琛见状,不由得想起了刚刚自己接下飞刀的方式,心中升起了一阵恶寒。猛甩拂尘,高声喝道:“我今日,必要为天下除恶!吾为烂柯人,博过仙人弈。尘微天弈,开!” 021 天弈 以萧皓琛为正中心,云墨四散,泼墨形成纵横线各十九条,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三百二十四个方块格。霎时间,墨画棋盘笼罩住了整个酒肆。 飞刀鬼见地上如云般飘动着的浮墨,大惊道:“尘微弈,萧皓琛!” 武当尘微天弈,相传是武当祖师的弟子张清寒所创。他因道术天赋异禀,被武当祖师张三丰收为弟子,但入门武当后,他心思并没有放在道术或是剑术上,而是浸淫棋术。某日,他见天元之气东升,浮沉于武当山顶,他便驾鹤去观,到地后,只见两位苍颜白发的老者正在博弈。顷刻后,二人与棋盘便如同云雾般消散无踪。当他不解之际,驾鹤回了武当山。可那在紫霄台上可燃一月的降真香早已燃尽,拜见过师父后,方知人间已过了一月。 自此,张清寒深有感悟,念晋代王质烂柯,将棋术发扬成水墨之阵尘微天弈,身位于天元,谈笑落子,缚敌于棋阵如仙人摘星。 萧皓琛面容冷峻,似乎已被触怒:“开元!” 身形一闪,便来到了棋盘的正中,也就是棋盘中的天元位置。 一入天元,萧皓琛顿披头散发,道袍飞扬。右手从容轻轻抬起,食指中指伸出,宛如在捏着一个无形的棋。 “黑子灭,白子困。我择黑。” “黑灭。落子。” 右手猛然挥下,一枚带着淡淡浮墨的黑子蓦然落下,落在飞刀鬼所在位置的前方,震起丝丝墨漪。 片刻后,微漪化为惊漪,黑子如墨入清水,化为屡屡墨缕飘散开,竟引飞刀鬼所在的那一块棋盘撼动起来。 飞刀鬼心头一跳,他想要动。可身在棋局中,他的脚如陷泥潭,举步维艰。只得运气催动飞刀飘舞,勉能斩溃几丝墨缕,剩下几丝无法顾暇的墨缕却如同不散的冤魂,萦绕在他周围久久不去。 “五连星子。一为灭,余为困。” 五枚棋子,四白一黑,轰然落下。四枚白子落于飞刀鬼所在的棋格周围的四个交叉点,白子与黑子的虚浮飘渺不同,周围没有一丝飘墨,给人以固若金汤的厚重之感。 这四子落于飞刀鬼的周围。原本还能略行几个小碎步的飞刀鬼已无路可走,这四枚白子之间的墨线也构成了四道无形的障墙,阻断了飞刀飞行的路。 萧皓琛缓缓地抬起了手。 飞刀鬼还在那傻傻四处张望,生怕萧皓琛口的中那五星连子中的那枚唯一的黑子下一刻就会落到他的头上。 可飞刀鬼他周围已有四枚白子,黑子已无处可落下。就算落下,白子形成的障墙也会阻隔住黑子的灭势,不会伤及飞刀鬼分毫。 萧皓琛手势无比从容,像是在拈捏着一只无形的棋子。 亦或是说,他并未捏子。再进一步说非要捏子的话,他只是在捏着飞刀鬼心中的恐惧所凝汇成的那枚黑子。 萧皓琛原本披散着的头发落在了肩头上,懒洋洋地唤道:“师兄。” 话音未落,十剑并起! 十剑从剑匣中并起,再接着,十剑同落,如燕归巢,纷纷入匣,仅留下一片剑光残影。 飞刀鬼的身躯置于剑光之中,先是跃起,在空中抽搐了数十下,方才跌倒在地。 跌落在地后,他身上除了摔痛外,并无其余任何的痛觉,但他还是赶忙起了身,下意识地运起了自己的内力去抵御。可刚运起内力,身上的彼此交叉的血线就变得明显起来,渗出了丝丝血迹,片刻后,血如箭般从身上剑痕交错处喷涌而出,喷洒了整个酒肆。 墨染棋盘已经溃散去了,一切都归于了寻常模样。酒肆依旧是酒肆,丝毫未损,但多了一具尸体。有着墨丝萦绕、剑痕密密麻麻纵横列于身上的黑衣尸体,以及,四溅的血花。 虽然是慕容皓月萧皓琛二人合力而诛,但给人感觉就是一人所杀,并未有一丝违和感。 而二人身影早已不在酒肆,已现身在了酒肆门外的百丈余远的林中。 慕容皓月手指一挥,剑匣随之闭上。 萧皓琛一挥拂尘,笑道:“师兄,你已可以催动武当剑匣十一剑中的十剑了?那你若是回到了武当,恐怕我这个掌门之位怕是不保了,哈哈哈。” 慕容皓月却冷若冰霜:“我能催动十剑,是因为我这剑匣里边本就只有十剑。” 萧皓琛微微一愣,一时未听明白:“什么?” “走吧。” 萧皓琛应了一声,随后道:“师兄,身为武当弟子,既已习得无上剑法,就该有着出招之勇,亦要有着收招之仁,留得生机循坏,以顺天道。福生无量天尊。” “收招之仁?”慕容皓月眉头微皱:“刚才说,要为天下除恶的,是你。” “废去他一身武功,同样也能够除恶。”萧皓琛紧接着道:“天道如此,大道亦然,何必这般激进,偏离大道?” “你的尘微天弈长进不少,可以看出你道术已更上一层,道术这方面我已远不如你了。”慕容皓月淡淡道:“但,你也不配与我谈天道。” 萧皓琛脸上笑意顿敛:“为何?” “弈棋,黑子先行,白子为后,而后是黑,再后为白,以此循环,这是棋的天道。而你方才先落了一黑子,而后竟连落了四枚白子。”慕容皓月将手中紧捏的请帖放入了怀中。 萧皓琛怔了片刻,随即笑出了声来:“师兄啊,你还在为此事与贫道争论不休?还是说……你在因苏姑娘嫁人而……赌气?” “并没有。”慕容皓月眼色平静,望向了远方,良久后才喃喃道:“她也许是出了什么事,而迫不得已吧。” “师兄啊,你还这般乐观,着实令贫道佩服啊!”萧皓琛摇了摇头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慕容皓月迟疑了片刻。 并不是说他对师弟提出打赌一事感到出乎意料,恰恰相反,他们自少年同门时起,就经常打赌。但是他的木头脑袋有时候远跟不上师弟的思维,经常会被师弟摆了一出,所以,他几乎是逢赌必输,以至于每次师弟提出打赌后,他都会迟疑上片刻。 “赌什么?”慕容皓月抬眸朝萧皓琛问道。 “赌苏姑娘是真心出嫁,还是迫不得已。”萧皓琛拱手一礼,正要抢着说出“贫道赌真心出嫁”时,却被慕容皓月迅速打断:“我赌迫不得已。” 萧皓琛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皓月,道:“师兄,你如此肯定?” 慕容皓月没有理会他的讽意:“赌什么?” “我赌对了,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回武当山;你赌对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带着你那苏姑娘想去哪就去哪,如何?”萧皓琛不怀好意地笑道。 出奇的是,慕容皓月却是满脸的自信,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过了身,朝着金陵城的方向走去。 萧皓琛在他背后看着他。绵绵细雨滴落在他褴褛的道袍上,更添几许沧桑,宛如一个决然而去的旅人。但萧皓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这个旅人到底是过客,还是归人。 “师兄,你怎不催动六爻真气避雨。”萧皓琛看着他,高声喊道。 “哦哦哦。”慕容皓月反应过来,却并未催动起真气,而是转过头朝着萧皓琛道:“对了,还有,如果我输了的话,你要请我喝酒。” 萧皓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这是没底气的表现么?”口头却道:“好啊。一言为定。” 022 凄邪 金陵,暮淮王府。 “你没有杀他!?”言静臣猛然拂袖站起。 “对,我没有杀他。”唐雨萱捧起了一杯茶,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言静臣面露愠色,但因忌惮唐雨萱那诡异莫测的奇毒,只得强压下怒意,“你应当知晓,他若不除,带给我们的利害会是什么。” 唐雨萱淡淡道:“自然知晓。他不仅会你言家的‘暮淮三剑’,在今日也使出了一招极峻奇险的剑法,在瞬息之间接连挡下了我的二十四根暴雨梨花针。” “那你还放他一条命?”言静臣抬声道。 “暮淮王,你心有些乱了。”唐雨萱淡淡一笑,“区区一个少年郎,你何须如此忌惮?何况他现在已经被我下了七珑孔雀毒,想必在婚宴上是搅不起什么风浪的。” 言静臣厉声喝道:“是一个修得剑脉邪功,习得好几种剑法的少年!你难道以为他就没有后招了么?” 唐雨萱将茶杯重重朝桌面上一拍,“要怪就怪你抽的那破签,你难道就不明白签子上那‘恩泽如雨’的意思吗?” “恩泽如雨……” “甘霖雨,恩泽生,润万物。你有我这个贵人相助,难道他,就没有贵人了么?” 言静臣怔了怔,“你和她见面了?” 唐雨萱冷笑道:“你前脚刚和他打了一架,后脚就给他发了请帖。啧啧啧,你自己白痴也就算了,还当公孙后人也是白痴么?” 言静臣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急道:“你不是说你这毒可以毒死武林高手吗?怎么连个羽翼未丰的公孙小楼主都……” “够了!”唐雨萱脸上的笑意忽然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寒意,“并不是我杀不了她,而是我不会杀她。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死,这是我的底线。” 言静臣赶忙道:“可是,在婚宴上,我还要向那群武当人复仇!” 唐雨萱踱步至窗前,“找那些武当人复仇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但是,除了武当人外,你也不得滥杀其他人。” 言静臣垂目长叹,“倘若我非要滥杀呢?” 唐雨萱道:“那算我有眼无珠,我会立即自我销毁这个计划。” 言静臣问道:“那你为何又相信我?”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暮淮王。”唐雨萱转过了身,“自年幼时,我就在巴山听说过暮淮君子的佳迹,暮淮王不仅是代表皇帝册封的一个王侯的名号,更是代表了一种气节。君子一诺值千金,我想,言公子定不会让我失望。” 言静臣抚摸着腰间的暮淮,“君子一诺,可值千金……” 半时辰后,暮淮寝殿。 言静臣眉头紧锁着端坐在桌前,桌上的暮淮剑被华灯照耀得格外明亮。 “气节……”言静臣喃喃细语:“暮淮不就是个王侯的称谓么,何来气节一说?” “这暮淮的气节,自然就是指‘凄梅君子’的气节啊。”一道空灵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阴风,从房内响起,竟不像是人言。 言静臣赶忙扭过了头。竟发现自己的床铺上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位黑袍人,因黑袍过于宽大,并看不清此人真实的面目。 暮淮王府戒备森严,且因婚期将近,王府内的人也比往常要多上几番,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暮淮王府的中心地带,就连言静臣都没有察觉! “你是何人!”言静臣作势便要拔剑,却感到暮淮的剑鞘处被施压着一道无形的压力,不论如何也不能将暮淮剑拔出分毫。 黑袍人笑了笑,“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盘小小的棋局上边,我家老爷选择帮助公子。” 言静臣瞳孔一缩,“你家老爷?” 黑衣人伸展了一下苍白如骨的手指,“公子复仇心切,我家老爷早已知晓,他能帮助言公子下好这一步棋。” 言静臣却不答,而是高声喝道:“来人!” 然而,没有声音回应他,留给他的,只有安宁。 砭人肌骨的安宁。 言静臣心中一冷,再定睛,床上已没有了那黑袍人的身影。还未等到言静臣有喘息的机会,那空灵飘渺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响起,“劝公子勿要轻举妄动,要不然,你暮淮王府里边那些成千上万的兵士,可不只是安眠那么简单了。” 言静臣深吸一口凉气,转过了身,看见那人已踮脚站在窗外的一杆竹树上,月光照耀在黑袍上,看似像是一个夺命勾魄的恶鬼! 言静臣脸上渗出了汗珠,“你想干什么?” 黑袍人笑了一声,似乎很享受言静臣所流露出来的恐惧情绪,“实不相瞒,我家老爷想委托公子办一件事。哦不,说是命令,似乎更贴切些。” 虽然黑袍笼罩了此人的真面目,但言静臣感觉到黑袍人此刻在发笑。 言静臣目眦欲裂,“我言家好歹也是受帝王册封的异性王侯,你家老爷这番话,似乎有些过分了吧!” 黑袍人叹息一声,道:“言小公子啊,现在就你我二人,你也就别装了,已经五年了,你难道就,不累么?” 言静臣听言,右手不自觉地从暮淮剑柄上落了下来,默然不言。 “百年前,言家挺身而出,护送皇帝迁都洛阳,自此后,这‘凄梅君子’的气节就被江湖人所津津乐道。可是,这气节又与你何干呢?” 言静臣道:“我是言家后人,这气节怎就不与我有关?” 黑袍人冷笑,身型一闪,来到了言静臣身边附耳说道:“你是言家后人,是没错。” “但,你不是个君子。” 言静臣刚到自己心底一阵冰冷,不敢妄动一步。 “刚刚你与唐姑娘的对话,我听到了。你是在忌惮某个人会坏了你的复仇好戏么?”黑袍人抬起了手,轻轻抚摸着暮淮剑柄,“他命令你做的这件事,同样也是在帮你。” “拿开你的手。”言静臣猛然挥动剑鞘,将黑袍人的手甩开,“他要令我做什么?” “嘁。”黑袍人看着摸过了暮淮剑的手指,不由赞叹道:“暮淮,真不愧是凄暮之剑,凄凉之剑练此剑法,再适合不过了。” 言静臣一愣,“什么剑法?” 黑袍人猛甩长袖,一本古朴的书谱从他袖中飞出,落到了言静臣的手中,“我家老爷命令公子,学这套剑法。” “这是!”言静臣看到古谱上的书名,心中不由一沉。 “这剑法无需苦练,只需死记下剑谱中的要诀,便可修得一套完整的剑法。既然那少年能汲取剑气,用这个剑法来对付他,再好不过。”黑袍人开口道。 言静臣面露不安。 黑袍人冷笑一声,“唐雨萱不愿帮你除去,奈何桥和孤舟舫那边久久未回信,看来也是不想帮你,你难道还祈望还在金陵城内的公孙楼主杀了他吗?你也该明白,这少年目的很明确,他此番入金陵,正是奔着你的暮淮剑而来,你应该清楚。” “可我若学了这剑谱,恐怕会一时难以抑制住自身,以至于会有无辜之人死去。”言静臣翻开书谱,古怪诡异的插画映入了他的眼帘。 “言公子,你好好想想,你的父兄是怎么死的……该讨的债,必须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言静臣目光渐变森冷,“我明白了。” 黑袍人身型一闪,跃到了窗台上,“既然王爷心意已决,那么我也不好再逗留了,贺王爷永结同好。” “等等。”言静臣叫住了黑袍人,“你还没告诉我,你家老爷究竟是什么人。” 黑袍人低声道:“我家老爷的一切,我劝王爷现在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嘛,若是王爷往后有什么事,自然可以来找我家老爷。” “他在什么地方?” “洛阳。” 023 初歇 若在往年,金陵的雨都是连绵不断的,一旦下起雨来,秦淮河水便会缓缓漫上长岸。但今年却与往年不同,雨时停时下,更搅得人心烦气躁。 洛飞羽倚靠在窗前,郁郁地看着街道边上的在风中飘荡的垂杨,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刻的他已中了七珑孔雀毒,神色萎靡,唇部泛黑,先前那轻狂的少年意气已荡然无存。公孙诗潋自然是早早察觉到异样,便也无心看书,只是看着洛飞羽那忧郁悲伤的背影发愣。 良久后,洛飞羽忽然叹息了一声。 公孙诗潋眨了眨眼睛,道:“我本以为,我是看不透你这个人的。” 洛飞羽别过眼望向了公孙诗潋,“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看清了我?” 公孙诗潋起了身,“公孙剑器楼楼主祖传内功西河拂雪,不仅能令自身的杀意隐现,也能够敏锐地感觉到他人的情绪。我在三年前就已修炼到了最高层次‘白衣无雪’,自此后出楼执行任务时,便看清了世间百态,直到遇见你后,你却成了我这三年来第一个看不透的人。但在这一瞬,我似乎看清了你。” 洛飞羽漫不经心道:“那你在我这看出了什么?” 公孙诗潋不假思索地答道:“挫败感。” 洛飞羽一愣,倒也坦然以对:“诚如卿言。我现在,只想找到那个毒妮子再打一场。” 公孙诗潋掩盖不住心中喜悦,笑道:“我没猜错,你果然会这样说。” 洛飞羽撇了撇嘴,来到了桌旁,“看清一个人,对于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下一刻,洛飞羽就拿起了桌上的剑囊,转身就朝门外走去。公孙诗潋一惊,“你要去哪里?” “去找那毒妮子讨解药。”洛飞羽语气冰冷。 公孙诗潋赶忙横挡在了洛飞羽的面前,“你不能去。” 洛飞羽道:“为何?” 公孙诗潋冷冷道:“她出身于唐门,下毒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况且我与她已多年未见,根本不清楚她这几年到底制出了怎样的毒,你现在也是中毒在身,这样贸然前去,就是去送死。” 洛飞羽冷冷长笑一声,忽然怒道:“难道就任其予辱!?” 公孙诗潋咬了咬牙,拿出一个药瓶,“你不是想要解药吗?我这里还有一瓶雨萱给的解药,给你便是了。” 洛飞羽接过了药瓶,轻哼了一声,“解药?谁知道那毒妮子的解药里还有没有毒啊。” 公孙诗潋听言握紧了拳头,语气已有些发怒:“洛飞羽,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雨萱她不是那样的人,请注意你的言辞。” 洛飞羽看着公孙诗潋浅若琉璃的淡眸,看见了她眼眸中嘴角不自觉在微微上扬的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感觉你的大眼睛都可以当个镜子来用了。” 公孙诗潋一愣,“你……” “我什么我。”洛飞羽将剑放回原处,瘫坐在了座位上,“之前还在猜测你和唐雨萱的关系,现在好像是明白了。” “她是你的老相识吧。”洛飞羽顿了顿道。 公孙诗潋木讷地坐了下来,喃喃道:“你这人好生无耻……”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洛飞羽托着下巴看着对座的公孙诗潋,“怎么?你想护她?” 公孙诗潋接道:“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洛飞羽道:“我说公孙小楼主,你是被我带坏了吗?撒起谎来脸不红话不结巴的。我昨天是被她毒得脱力了,动弹不得,但我听力还在,何况那毒妮子说起话来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声音大得要命,我听不到就有鬼了。” 经洛飞羽这一说,公孙诗潋的脸蛋立马就红了。 洛飞羽打趣道:“不过那毒妮子对别人说起话来都是带根刺儿,就唯独对你说起话来却是和和气气的,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呐。” “我和她四岁那年就认识了,那天她奶奶要委托我娘亲一件事,就将她带来了剑器楼。”公孙诗潋低着头,脑海中是一个脸上挂着傻笑的小女孩,拿着一株草药跑到了自己的面前来。 “难怪……” 公孙诗潋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帮还是不帮。我公孙剑器楼的祖训说道:若遇到有人想要戕害死他人,应不留余力除之。但是,我觉得雨萱她,应该不会那么做。” 洛飞羽道:“那就是说,你在祖训和挚友之间犹豫着咯?” 公孙诗潋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了桌面上。 那油纸伞仍在桌上放着,里边藏着随了十三代剑器楼楼主的剑。 历代楼主也曾做出了无数抉择,也许有一部分抉择深深困扰了自身许久,乃至身陷囹圄,但是她们到最后仍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令公孙剑器楼盛名历十二代不衰。 现在,也该轮到她抉择的时候了。 洛飞羽却笑了笑,“其实你不必苦恼,这个问题很简单。” 公孙诗潋疑惑道:“怎么说?” “我自八岁时就随师父练剑,至今也已有十年了。因为我天资太聪颖过人,他教了我很多剑法,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学了三年。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他找到我说,要我练会一种剑法。他还说,其他剑法练得如何都不重要,唯有这个剑法,必须要练得出神入化。” 公孙诗潋难得没有说他无耻,而是饶有兴趣地说道:“然后呢?” 洛飞羽滔滔不绝地讲道:“但这种剑法极为险峻,常常会将自己置于死境之中,若是运用巧妙,足以能够绝境逢生,突破到第三重后,更是能于急流中倒江海,于松柏上迎雪落,就连你的对手都会被你的剑法惊出一身冷汗。但因为此剑法练起来太过困难,我练到了第二重便难以再进一步,我去问了师兄,他没有给我答案。我走投无路,只能去问了师父。” “果然是早已被焚毁的照影剑法。”公孙诗潋心中一惊,想起了洛飞羽用此剑法连挡下暴雨梨花针,“那你师父跟你说了什么?” 洛飞羽作势摸了摸本就不存在的长须,沉声道:“他说:‘其实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你此番前来问我,只不过是为了坚定心中所想罢了。’” 洛飞羽的声音虽然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弱,却如同一柄重锤,一字一字地敲打在了公孙诗潋的心坎上。 “给你吧。”洛飞羽抛去了药瓶,正是公孙诗潋刚才给他的七珑孔雀毒解药,“我听到了,她这份解药就是给你的。” 公孙诗潋手足无措地接过药瓶,“其实我中的毒并不深……” “我中的毒比你深是没错。”洛飞羽起了身,又恢复成了那忧郁小王子的模样,望着外边,“但你比我更需要它。” 公孙诗潋愣了一下。在这一刻,眼前这个看似总是顽劣不羁酷爱惹是生非的懒散少年,在此刻竟流露出了几分成熟稳重,但更多的,还是属于少年的洒脱。 “我明白了。”公孙诗潋不由攥紧了手中的药瓶。 “明白就好。”然而洛飞羽却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公孙诗潋抬起了头,却发现窗前的洛飞羽在仰着头,似乎是在望着天空。 公孙诗潋问道:“你怎么了?” 洛飞羽看着逐渐灰蒙的天空,空中的乌云之间隐隐有紫电闪过,神色竟不自觉严肃了起来。 “一场雨,要来了……” PS:如果对此书有什么看法或者喜欢本书的 恳请加群495078020 瞎聊闲扯都可以哦 024 重逢 三月廿八,雨。 雨是雷阵雨,来得很突然,雨势也很频急,河水很快涨满了秦淮,漫上了街道。行人已无处落脚,只得踩上了一些豪门的台阶等待雨停。而金陵城成为留都后,先前那些龙蟠虎踞的豪门也已被百年的沧桑磨平了棱角,非但没有赶走那些人,有些还放下了架子,走出门来与行人一同观雨。 在金陵城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 上次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在一百年前:言家粉碎了江湖人的逆天之役,明云帝从金陵迁都至洛阳,行至南门时,因迫于宰相与国师逼迫式的谏言,赐死当时的秦淮首艳朱雀仙子。然而朱雀仙子却无视了明云帝递过来的毒药,直接一头撞到了城楼上,血溅南门。明云帝心存不忍,命人将她葬于南门外横跨秦淮的一座桥下。然而却在她下葬后不久,金陵一带便下起了雷雨,连下了七日,耽搁了迁都的行程。自此后,桥被百姓命名为朱雀桥,而朱雀仙子自缢的南门,也被命名为朱雀门。 一位受说书老人耳濡目染的女子说道:“金陵等到了这场雷雨,莫不是有何大事要发生?” 声音不大,却令在场人鸦雀无声。 拿着“铁口神断”的木制招牌蜷缩在角落里的的算命先生抬头看了看天,“此间已无天子气,怕是挡不住这场雷雨喽。” 忽然,一位男子撑伞跑过,那伞已被暴雨击打得破烂不堪,但他却浑然不觉,还一边跑着一边大喊:“雪月楼首艳今夜要登台献曲了!” 很快,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人群中顿时就炸开了锅。 “今日又不是十五,苏姑娘怎么要上台了?” “唉,你不知道么?雪月楼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下个月初一便要在暮淮王府揽梅台设宴,今晚一过,苏姑娘就要被接到暮淮王府去了。” “……” 很快,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起初,有叹气惋惜,也有惊羡,但更多的还是祝愿。然而,知道此事的溯源后,所有人的心头都炸了开来,几乎都将矛头指向了雪月楼的鸨母,卢夕。 原来,苏楠笙这五年来,不论是谁的提亲,她都是一一回绝的,再加上她那卖艺不卖身的风骨,久而久之,大多数人都对她充满了尊敬。然而,卢妈妈却是不知什么出于原因,竟替苏楠笙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 一时间,谩骂声与叹息声伴随着这场雷雨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秦淮河上,雪月楼。 苏楠笙已经化好了淡妆,穿好了淡紫色的裙裾,抱着琵琶跪坐在舞台正中央。而卢妈妈却是端坐在一旁,为今晚的表演熏制着檀香。 门外走进了一众伶女。领头舞伶朝着卢夕行了一礼,“卢妈妈,外头好像都在说您的坏话。” 卢夕头也不抬,仍在那认认真真地调制着檀香,“任他们评说去吧。依我看,他们就是吃不着我雪月楼的大葡萄,只得眼睁睁看着被人吃了去,贱嘴也就管不住喽。” 伶女们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了一番后,一位年幼口直的伶女问道:“卢妈妈,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卢夕听言一愣,“是我答应的。” 小伶女一愣,忽然怒道:“难道你就是看中了暮淮王的权势还有财富,就代替苏姐姐答应了他的提亲吗?” 卢夕冷冷地看了伶女一眼,“是或不是,又与你有甚么关系?” 伶女秀眉竖起,浑然不顾旁人的劝阻,“那你问过苏姐姐她自己同不同意了吗!” “阿兰,不得造次。”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阿兰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熄,转眸望向了跪坐在那儿的苏楠笙。 苏楠笙道:“还不快给妈妈赔个不是。” 虽是呵斥,但话语间却没流露出一丝责备的意思。被唤作阿兰的伶女一听到苏楠笙的声音,眼圈立马就红了,“苏姐姐,今晚过后还能和你一起唱曲跳舞吗?” 气氛经阿兰这么一煽动,顿时就变得悲伤了起来,有些伶女已经哭出了声来。 苏楠笙闭眼叹了口气,“你们这群傻瓜,我是要嫁到暮淮王府去的,又不是嫁个老远。我若是想你们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聚一聚。” 伶女甲哀恸道:“苏姐姐,怕是你嫁到了暮淮王府,见到那些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就舍不得回来了。” “想什么呢?”苏楠笙没好气地笑道:“今夜是我作为伶女的最后一次演奏了。你们还不快去好好准备一下,不要让我留下遗憾呀。” 目送着一众伶女走出去后,苏楠笙才敛起了笑容,听着那拍打在楼宇上的雨声,不自觉地将琵琶弦盘曲上了手指,勒出惨白一片。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卢妈妈不知何时已调制好了檀香,走到了苏楠笙的身侧。 苏楠笙似是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说什么?” 卢妈妈一愣,道:“责备我私自为你允了暮淮王的提亲。” 苏楠笙手指顺着琵琶弦轻轻滑过,“妈妈你说笑了,此事何来责备一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雪月楼着想吧。若不是你,我现在或许只是个在世道中颠沛流离的小女子呢。” 卢妈妈喜笑颜开,“也是,雪月楼好说好歹也养了你十多年了。只是,我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半天了才想起来。” 苏楠笙一时没能理解卢夕话语中的意思,但却没有开口去过问,就只看着她走到了门前。 就像卢夕突然变卦替自己答应了暮淮王的提亲那样,为钱也好,为权势也罢,苏楠笙没有向她过问任何事的理由和意义。 因为,雪月楼给了年小的她一个家。 枯藤尚需要依杆而栖,何况是贪恋温巢的燕雏? 雪月楼更让她有了缘分,倘若不是雪月楼,苏楠笙明白,她断然是不会遇到那个能让她痴心等了五年的人的。 但她遇到了。五载年华弹指一挥间,但到头来,终不负少年气。 苏楠笙忽然叫住了卢夕:“卢妈妈。” 卢夕停下了脚步,“什么事?” 苏楠笙缓缓弹出了几串音符,缓缓道:“此生,我能受妈妈垂怜入雪月,无求,亦无悔。” 卢夕转过了头,将苏楠笙的真挚真诚尽收于眼底,恍若还是十年前,身为雪月名伶的她在茫茫大雪中遇到的那抹月色。不由在心中赞叹。 岁月是不公平的,它待苏楠笙很仁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分痕迹。却对自己很是无情,身材和脸蛋都饱经风霜摧残,风韵早已不再。 卢夕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哼。肉麻。” 苏楠笙目送着卢夕出去后,转眸望向了秦淮河上,望向河上画舫漂摇,孤鸟在暴雨中盘旋。 忽然,苏楠笙怔住了。她闻到了檀香,一股熟悉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这是?” 戌时。 即便是雷雨连天,雪月楼门外的那条街道也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纷纷都撑伞而来一睹芳容。 只因今夜,是雪月首艳的绝唱。 而涌动的人群中,却有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身影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师兄,就是这里吗?”紫袍青年一甩拂尘。 另一个青年没有说话,而是在仰头打量着这座楼宇,良久后才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我便在这等师兄。”萧皓琛笑了笑,再定睛,慕容皓月已没了身影。 萧皓琛摇了摇头,调侃道:“多年不见,道法和心性有没有见长我不知道,这新养成的重色轻友的好习惯,看来是没跑了。” 苏楠笙坐在舞台上轻捻着琴弦,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每隔段时间,就要望着下边寻找那个少年人的身影,而是聚精会神地弹奏着。 一曲柔美动听的歌声从她樱桃小口中吟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楼内仍像往常那样惊呼不断,却少了寻常十五日的盛情灼然,更添了如雨倾覆的哀伤。 今夜过后,她就和这里没关系了。她那令人所陶醉的歌声,从今往后只能唱给一人听;往坏处想,或许只能湮没在今夜的风雨里。 不知为何,苏楠笙突然想要抬起头来。是想再看看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还是心仍存侥幸抱有期望,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在内心斗争良久后,她还是决定抬起头好好看一眼,向自己的过去告别。 春光溶溶,熟悉而又陌生的檀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她却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人群中抬起了眼睛。 这时,那人正隔着人山人海看过来。苏楠笙也隔着几串珠帘,望了过去。 虽只是一刹那,但他们彼此间打量了很久。 这些年来,道不尽诉不平的相思,都深藏在了这一眼里。 美人未败,歌喉也依旧如昨,并更添成熟韵味;少年虽已不复当时年少,衣衫褴褛,下巴长出了长须,但是眸中还有着少年人的清澈光芒。 二人的心性,终是一成未变。 苏楠笙想起来了,卢妈妈花了好几个时辰苦心调制的檀香,正是那时,少年在自己面前手把手调制出来的。 香味清雅,隽永温和。亦如少年人此番下江南游历,与她相遇的三月十五的那个夜晚。 在这一刻,二人放下了心中所有的芥蒂,放下了心中残存的悲憾,齐齐道出年少时的心安。 “好久不见。” 025 寻衅 这场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次日晨,日出云破,昏暗的光芒拂照在十里秦淮,更添绵绵离愁。 街上鲜少有行人,却隐隐能听到几声马蹄。 已有几个门派自朱雀门进了城,还有几个大世家家主也在秦淮河边落了轿。那些人的怀里,无不揣着一张请帖。 暮淮王婚宴在即,将城门大开以彰诚意,已有一些江湖门派已在破晓时分,提前进入了金陵城了。 公孙诗潋撑伞站在高桥上,望着不远处的一大批人马,“居然邀请了这么多江湖豪杰赴宴,连一些小门派都来了。” 洛飞羽吃着包子,直勾勾地盯着那批人腰间的长剑,“看来小……暮淮王是蓄谋已久了啊。”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位拿着酱油瓶的少女念着诗句,与二人擦肩而过。 公孙诗潋淡眸中流露出了波动,叫住了那名少女,“请问姑娘,你是在何处听到这句诗的。” 少女扭头见公孙诗潋平易近人很是好看,便停下了脚步,笑道:“昨夜拿着刀到雪月楼里叫阿爹回家的时候,听见台上抱着琵琶的那位姐姐正好在唱这句,不知怎的就记下来了。” 洛飞羽吃完了包子,朝公孙诗潋诧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晚雪月楼里边,是苏姑娘的绝唱吧。” 少女叹道:“我书读得少,不知这句诗里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很悲凉,听着就很难受。就连我那臭阿爹也是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果然。”公孙诗潋略微沉吟后,抬头朝少女微笑道:“多谢啦。” 公孙诗潋目送着少女离去,沉声道:“看来他们在昨夜见面了。” 洛飞羽一头雾水,“他们?谁和谁啊?” 公孙诗潋答道:“昨日苏姐姐分明是要离开雪月楼的,为何会莫名唱久别重逢的诗句?她,应该是等来了归人。” 洛飞羽笑了笑,“这金陵城内的迷局,可越来越错综复杂了啊,有趣,有趣。” 公孙诗潋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手握的伞柄振鸣不止,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洛飞羽察觉到了绛陌剑在震鸣,问道。 公孙诗潋道:“我公孙氏一人一剑一楼传了十三代,绛陌剑永不离楼主,因此也随着楼主见过世上不少名剑。它无端颤鸣,像是遇见一个老对手了。” 洛飞羽又问:“怎么样的对手?” 公孙诗潋握紧了剑柄,微微迟疑道,“曾……落败过的对手。” 洛飞羽迷离困倦的眼中忽然迸出了光,“莫不是哪个名剑进了金陵城了?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折了便是。” “慢着!”公孙诗潋赶忙抬头,却发现身边已没了人影。望着地上刚被人踩过而还未平息下来的积水,心里默默骂道:“白痴啊!” 洛飞羽催动起内功贴墙行走,细细感受周围的剑意。他感觉到这附近,除了绛陌剑那道轻柔的剑意以及那群不入流的剑意外,在一处深巷里边,还有一道极其霸道的剑意在蠢蠢欲动。洛飞羽心中一动,蹑手蹑脚地拐入了一道巷子里。 忽然,巷子内飕飕吹起了一阵冷风,吹得洛飞羽寒毛炸起,他浑身一抖,大惊失色:“阳春三月哪里来的冷风?莫不是妖风肆虐!” “这是穿堂风。”公孙诗潋不知不觉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洛飞羽,“没看出来,原来你怕鬼呀。” 洛飞羽原地蹦了一下,责怪道:“你干嘛啊,堵在这儿吓唬我。” 公孙诗潋拍了拍额头,笑意顿时收敛起来,低声道:“你快跟我走,别在这瞎胡闹……” “既然来了,就不必再走了。”一道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二人心中一惊,齐齐望了过去,只见七个穿着道袍、年纪各不相同的道士从一边走了过来。 带头的,正是当天打断二人对招的老道! “公孙楼主,看来,老道劝你勿要越俎代庖这个忠言,你没有听进去啊。”为首的紫袍老道抬起了右手,掌心有着紫雷缭绕。 公孙诗潋秀眉竖起,“音胤散人,你可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音胤散人掐灭了手中的雷电,惊起了霹雳啪啦的刺耳声响,“我武当的私事,应当由武当派自己来解决,还请公孙楼主离开这里,不然……” 公孙诗潋刚要说话,却被洛飞羽一把拉住,他冷笑一声,“忠言逆耳利于行,可当忠言逆耳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忠言了,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音胤散人一愣,随即冷笑,“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儿?报上名来,贫道的剑下不伤老幼与无名之辈!” “不伤老幼?”公孙诗潋握紧了伞柄,“倘若我母亲将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说这句话!” 洛飞羽轻轻拍了拍公孙诗潋的肩膀,不屑一笑,“哦?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凡事先问问你配不配,武当的老头。” 音胤散人眉头微微一皱,“哼,大言不惭!” “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就给我洗好耳朵,听好了!”洛飞羽仰起头来,傲然说道:“我,便是那大名鼎鼎,谁也杀不了我的——复姓无名,名之辈。” “我,就叫无名之辈!” 公孙诗潋神色蓦然一僵,抬起手蒙住了眼,一副不认识洛飞羽的样子。 “汝刚刚说汝不杀无名之辈,现在汝已知道了吾的名字,汝胆敢杀吾?”洛飞羽扬起了头,手指着音胤散人,不屑地说道。 大概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音胤散人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 洛飞羽目光扫到了后边的一个叼着鸡腿的小道士,不由怒道:“你们这些出家人啊,就该有出家人的样子,吃鸡鸭羊牛肉,这可是杀生啊!你们杀生,成何体统啊?” 一名嘴里咬着鸡腿的小道士吱唔道:“这位少侠,你刚才说的应该是佛禅门人才注意的吧。我们是道士,可以吃荤食,不碍事。” 洛飞羽犹豫了片刻,又道:“……那道士就要有道士的样子,你这个小破孩道士,叼着鸡腿跟我说话,成何体统啊!” “福生无量天尊!”一名中年道士高声骂道:“你这小屁孩这般无礼,不怕遭到天罚!” “嘿,你说谁无礼呢?”洛飞羽抬手指着那道士,怒道:“大家都是文明人,说话都注意一点,一个狗屁道士还满嘴屎尿屁的,让你们家的祖师爷听见了,还不立马落下一道雷劈死你!” “祖师爷”三个字一出,在场道士都怔了怔,就连一直在那低头沉思的音胤散人,也缓缓抬起了头,冷眼望向了洛飞羽。 音胤散人忽然高声吼道:“列阵!” 026 同尘 话音刚落,那七名道士身型一闪,有几名跳到了巷墙上边,有几名落到了洛飞羽与公孙诗潋的身后,在窄巷中依次连成了北斗七星的图案,彼此之间有着一道淡蓝色的荧光相连着。 洛飞羽一惊,“他们这是在……结阵?” 公孙诗潋倒吸一口凉气,“和光同尘,与时舒卷。这是七星同尘阵!” 洛飞羽一脸茫然道:“他们为何要结阵?就不怕树大招风被人看见?” “唉。”公孙诗潋当下觉得这个少年简直无可救药,“你刚刚提到了他们的祖师爷,那可是连武当派内的人都不敢去提及的逆鳞啊。而且此阵一成,在阵法外边人看来,阵法的范围内的景象与寻常的别无二致。” 洛飞羽面露诧异,“逆鳞?” “武当祖师爷张三丰,开创了武当派,到晚年时更是修得无上道法,道骨仙风,世间万物已不扰于心,当时人人都觉得他能够修道成仙,但在某一天他莫名失踪,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是死于自我。”公孙诗潋看了眼处于七星主位天权的音胤散人,攥了攥伞柄,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洛飞羽率先抽出铁剑,横挡在公孙诗潋的面前,“交给我来吧。” 公孙诗潋愣了愣,关切地说道:“你现在中了毒,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不碍事。”洛飞羽朝前踏出一步,步入了阵中,与此同时,此阵也恰好结成形。 那坐在巷墙上身处天玑位的吃鸡腿小道率先发难,猛然转动起手中的天玑盘。待到星盘停下后,小道大吼道:“此人体内内力受制,气息不稳,天璇,主攻!” “你号令你的就是了,别把沾满口水的鸡腿丢过来!”处于天璇位的少年道士骂了一声,手掌向下边勾起,双臂朝着两侧延伸,单脚悬空,亦如白鹤亮翅之势,一道阴绵的力劲正在他手掌上凝聚。 公孙诗潋道:“以柔克刚,太极掌!” “这掌慢悠悠的,我都给看烦了。”洛飞羽撇了撇嘴,“那我就以柔剑破柔掌!”说完,手中铁剑缓缓抬起。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公孙诗潋的眼中,那柄朴实无华的铁剑竟像是二月刚裁出的新柳,柔韧如丝,乍一看竟有欲断之势,却挥斩不绝。 这一剑轻飘飘地斩在了那如白鹤飞腾而来的太极掌上,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声响,太极掌的掌劲竟被洛飞羽的这一剑尽数化去,而残余下来的剑气随后如同一条柳枝,狠狠抽打在了那少年道士的脸上。 听着那清脆的声响,洛飞羽笑了起来。那少年道士心中懊恼的同时,怒目而视,“你!” “弱柳扶风剑,你是柳月山庄的弟子!”执星盘的小道瞠目结舌,赶忙又转动起了手中的星盘,“听我号令,天璇速退,玉衡,音起!” “哼,看我的吧。”一名女道士笑了笑,朝前踏出一步,从腰间拿出了一瓶小玉瓶喝下,声音竟变得飘渺了起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洛飞羽忽然感到自己眼前的事物开始快速变化,他看到自己置身于天地之间,无比渺小,周边的事物忽远忽近,脑海一阵混乱…… 公孙诗潋赶忙将手朝洛飞羽背上一拍,朝他体内传去拂雪内力,沉声道:“注意敛息凝神,此歌声中夹杂着道法,若是稍有不慎,便会七窍流血,痛不欲生。” 洛飞羽顿感头脑一阵清明,转头抱怨:“这七星同尘阵,可当真是烦人啊!” “别分神!”公孙诗潋赶忙将他的脸扭到了正前方,“那是当然,七星同尘阵,是能够令列阵之人化为尘土一般,随着入阵之人的特性顺应自然改变。他们现在误以为你是柳月山庄的弟子,应该是觉得你那柔绵无比的剑势是阻隔不了这道歌声的,故选择了这个方法来击溃你。” 洛飞羽笑了笑,“一首烂到令人发指的破歌罢了,我这就还给她!” 公孙诗潋还未反应过来,洛飞羽就挺起了腰板,朝着那女道士唱道:“小道姑啊你在岸上走哇走,施主他在河中游啊!” “你闭嘴啊!”公孙诗潋捂起了双耳,“她是仗着有内力和药力加持,进而对你的百会穴与目窗穴产生影响,而你唱的这……是真的难听!” 然而下一刻,歌声戛然而止,那女道士居然猛喷出了一口鲜血。公孙诗潋心中一惊,赶忙看向了洛飞羽手中的铁剑,却看见那柄铁剑竟犹同一曲刚落的琴弦,颤抖不止,在空中留下震颤的虚影,不由惊呼出声,“可弹回一切音律的空谷回音剑法!” 不仅仅是公孙诗潋,除了音胤散人以外,在场所有人不由大惊失色。 那女道士调好了内息后,赶忙朝洛飞羽拱手一礼,“多谢施主手下留情,若不是施主及时收回了剑劲,贫道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号令整个七星阵的小道也乱了阵脚,慌忙扭动起了星盘,“摇……摇光、天枢,将他夹击,取他首级!” 身处摇光位的中年道士携着破军之势,执剑破空而来,而另一边,身处天枢位的道士也同样握着剑,宛若贪狼般,带着汹涌的杀气袭来。 此时,一直在瞑目而坐的音胤散人顿了顿,身上真气暴涨,那两名要夹击洛飞羽的道士顿时被震飞,而列于阵中原位的余下四名武当道士也没能承受住音胤散人这突如其来的戾气,也摇摇晃晃退了数步,彼此之间连接的淡蓝色荧线,也在这一刻化为了点点星光崩散。 公孙诗潋蹙起秀眉,低声提醒:“他居然自行破阵?事出反常必有妖,当心!” 音胤散人起了身,但并未睁开眼睛,“柳月山庄屹立姑苏才不到二十年,而绝音谷归隐避世已有百余年了,两个门派彼此之间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什么瓜葛才对,你是怎么同时会这两种剑法?你究竟是谁?师从何人?” 洛飞羽同样受到了波及,只得在公孙诗潋内力的加持下,才勉强在原地站稳,“态度如此咄咄逼人,却还要一问到底,你真当自己是何方圣贤神仙了么?” 音胤散人将手抬起,几道若有若无的电蛇在他手中上游动,“倘若我说,我就是仙人呢?” “仙人?自剑祖莫锦书以一凡剑封死谪仙路后,这世上还有仙人?有的只是自欺欺人!”洛飞羽忽然朗笑起来。 “住嘴啊!”公孙诗潋一惊,心想这白痴还真是不论何时都改不了这嘴贱的毛病,而且每次嘴贱,恰恰都能贱到那人的心坎上。 果然如她所想,音胤散人似是被触到了心中过节,脸上皱纹拧紧,咆哮如雷:“莫锦书当年为一己之私封死我道教修道成仙的道路,并畏罪潜逃出中原,倘若被我撞见了他,必将他千刀万剐!” 洛飞羽不顾劝阻,讽道:“我说道老头,我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脸说这句话的。况且,若是还能够成仙,你觉得还轮得到你吗?” 音胤散人听得面色发青,手指不自觉重重摩挲起来。 他指缝间惊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霹雳之声,就连那些武当弟子,浑身上下颤栗不已。 那操纵天玑盘的小道更是心中一凛,“师父此举……看来是对这位施主有杀意了!” 音胤散人缓缓睁开眼睛,暴喝:“剑起!” 刹那间,音胤散人背后的紫匣暗云密布,电闪雷鸣,匣子也在这一刻缓缓打开。 027 命转 公孙诗潋长袖轻舞,绛陌剑无声出鞘,从中斩断了奔袭而来的雷息,“既然你逼剑器楼至如此田地,那么我今日,就替母亲与你做个了断!” 音胤散人冷笑,手指轻抬,三柄以雷电凝成的剑从匣中升起,“剑器楼素来笃行正道,并同正派为伍,莫非今日,公孙小楼主要破了这个先例,与名门正派为敌?” 公孙诗潋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紧紧攥着剑柄。 洛飞羽注意到公孙诗潋那用力得毫无血色的手,抬剑轻笑,再一次横档在了公孙诗潋的正前方,“她不行,但我可以。” 音胤散人手猛地一甩,那三柄剑齐齐指向了洛飞羽,“我武当可是梁阳钦点的名门,你小小年纪便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朝廷重派抗争吗?” “或许与武当派为敌,会遭到武林的口诛笔伐,乃至不死不休的追杀。”洛飞羽满眼狂傲,带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飞扬,“但是与你这武当派败类为敌,我心安理得!” “倒是很久没遇到这般有趣的少年人了。”音胤散人眼里流露出了惊讶与赞许,但更多的还是杀机。 公孙诗潋此刻也无暇再抱怨洛飞羽的轻狂,而是急切道:“洛飞羽,你到现在难道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毒了吗?” 洛飞羽手指划过了剑身,“若我不出手,你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吗?” “这……”公孙诗潋眼中闪过迷离。 “那就,”洛飞羽朝前一步,笑道:“等你考虑好了再说吧。” “以雷息化剑,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化霆起而御太虚,紫霄雷匣。”洛飞羽凝视着那紫色的长匣,“据说是引来九天神雷所铸就。没想到我刚踏入江湖,就能对上这仙人之器。” 音胤散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夸我几句,我就会饶你一命吗?” 洛飞羽摇摇头,故作惋惜状,“可惜这仙人之器的宿主,没仙人的命,却得了仙人的病。” 音胤散人听言没有再接话,顿时沉下了脸来,整个人都透着森森然的寒气。 那小道见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与身边的少年道士窃窃私语,“师父苦苦求仙多年,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嘲讽他此刻成不了仙的事实……” “雷起!”音胤散人置若罔闻,手指猛然朝上抬起,一道雷剑朝着洛飞羽奔涌而来。 公孙诗潋正要起剑去挡,却被洛飞羽压住了手腕,随后她又眼见他顺势出了一剑。 这一剑极为平凡,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却从出剑至剑落,虽仅一瞬,却仿佛跨越了一个春秋。 仅是普通的挥斩。 却凝结满了凡尘间的百味杂陈。 公孙诗潋先前的担忧,都伴随着这一剑雾消云散。 因为,这一剑不需要任何力劲,更不需要内力,只需要自己此刻的那一寸心。 剑祖莫锦书所创,至凡至常之剑。 这一剑,没有名字,招式也很普通,可由心挥出,虽无威势,却绝胜世间千百种剑法! “去死!”洛飞羽抬剑狂吼。 雷剑从正中被割裂开来,随即便消逝不见。 “这剑法……”音胤散人脸上露出了恐慌。哪怕是过去了十八年,这剑法仍能令他畏惧! 这正是当年莫锦书领衔中原武林,将葬剑山庄覆灭后的那一年,楼兰风起波澜,他心灰意冷,正是以此剑封死了世人的谪仙之路。 “紫霄雷匣,武当剑匣之首,可存九柄雷剑,毁去一剑,便要三个时辰再重新结雷成型,若是九剑并毁,雷匣便会失去灵气,须回金顶重新引雷铸就。”洛飞羽嘴角扬起,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朝公孙诗潋问道,“一齐毁去过紫霄雷匣九柄剑的,共有几人?” 公孙诗潋答道:“不过寥寥三人。剑祖,我的娘亲,还有梁阳建国元帅颜煜。” 洛飞羽点点头,赞叹道:“都是大人物啊。” 音胤散人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皱眉道:“施主未免过于狂妄了。” “那不妨请你领教一下,我的狂妄!”洛飞羽将剑腾起,剑势平平,剑身上却布满了雷霆。他纵身跃起,挥下了一剑。 “剑脉!”音胤散人一惊。 御剑匹敌最忌被近身,况且洛飞羽挥出了剑祖的那一剑,音胤散人更不敢怠慢,只得一路猛退,顺势召出雷剑去抵御。 洛飞羽又是一剑,斩溃了一柄雷剑! 随后再是一剑,再将一柄雷剑拦腰折去! 小道见状,回想起了洛飞羽刚才说的话,不由大惊,“他……他难道想在此一齐毁去紫霄雷匣中了的九柄剑!” “这……”其余道士面面相觑,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公孙诗潋也是早已看出了洛飞羽的目的,却有些犹豫不定。她看着洛飞羽的背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眼见洛飞羽第三剑将要挥下,音胤散人猛然高喝一声,一枚刚刚出匣的雷剑瞬间引爆开来,洛飞羽借着此势,急退到了公孙诗潋的身旁。 公孙诗潋朝他体内传去内力,问道:“你还好吗?” 洛飞羽甩了甩手,沉声道:“暂时死不了。” 音胤散人再将四柄雷剑召出剑匣,冷冷望向了洛飞羽,“居然身负三种剑法,更有这剑脉邪功,我很好奇,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洛飞羽不屑长笑一声,“我师父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你可想要听听?” “反正也已是你的遗言了,听了又何妨?”音胤散人狠然道。 洛飞羽娓娓道来:“剑祖掀起用剑大潮,江湖人纷纷以其为师,他一人可独占五分。‘六剑’分余下的四分。而余下的除我之外的剑客,再分仅有的一分。” 音胤散人没有反驳,“这是名剑阁公认的剑气划分,贫道并无异议。只是,你这句‘除你之外’,是何意?” 洛飞羽此刻眼中只有睥睨,更有着不可一世的猖狂,“我看似无缘分这天下剑气,但只要我想,天下剑气,我一人,可独占十分!” 这一句话从一个少年口中道出,听起来有几分可笑,却令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独占十分! 这四个字不断在公孙诗潋心头荡漾,她怔怔地看着洛飞羽,一时有些出神。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的冬天,长安正在纷纷扬扬地下一场大雪。 母亲将要远行,十三岁的自己接过了剑器楼楼主的重担,正在细细聆听母亲临行前的训诲。 “不要怪娘亲给你留下这个烂摊子,因为你的命中,注定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落满雪的长安,到这曲音催梦的秦淮,恍然间已经五年过去。 公孙诗潋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母亲当初离去的理由,但是她现在想跟母亲说上一句话。 “那个人,我遇到了。” 音胤散人愣了愣,笑道:“你这个人可真是很有趣啊,杀了你,未来的中原武林不知要少去多少活力。” 洛飞羽轻揽起剑,上一刻尚还是严肃冷峻的他,竟又道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话:“谁给你的这个狗胆,杀我这无名之辈!” “啧,狂妄。”音胤冷哼一声,“不过你背后又能有什么背景,难道还能与整个武当分庭抗礼不成?” 音胤散人似是下定决心,猛然一挥手,身上雷息狂涌,四柄雷剑也快速转动起来,在空中擦出了细碎的火花。 如果刚才那几柄剑只是一淙淙小溪,那么,这四柄剑便是正在奔涌的狂潮。 “有意思。”洛飞羽正要出招,然而他却感到眼前毫无预兆地一黑,四肢顿时瘫软了下去。 “怎么会!”洛飞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惊,待视线清晰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雷剑越来越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悠扬婉转的旋律响起,曲子如同雪河中一橹桨,破冰之轻舟,摇散去了一池冰雪。 “笛声?”洛飞羽一怔。 经此笛声响起,仿佛一阵春风拂过,那四柄由雷息所聚成的剑顿时如云雾般缓缓消失。 音胤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洛飞羽衣衫上的焦痕,“公孙剑器楼内功的至高境界吹奏出来的笛声……”随后,他看向了公孙诗潋,“白衣无雪。” 公孙诗潋转了转手中的玉笛,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的背后,有公孙剑器楼。” 028 双子 这笛音虽破去了四柄雷剑,但也令公孙诗潋元气大伤,耗去了多数内力,她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音胤散人犹豫了片刻,冷笑道:“耗费这么多内力就为了挡下我这四剑,可贫道的匣中还剩下一剑,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公孙诗潋持笛握剑,站立不答。 洛飞羽微微一笑,“可是你这一剑既出,九剑就齐齐毁去,而毁去你九柄剑的是两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若是这个消息被传了出去,你岂不是要沦为江湖笑柄?” “你!”音胤散人先前未想到此节,此刻被洛飞羽这一点醒,不由有些气急败坏。 “这二人都已力竭,你们还在犹豫些什么!还不快出招!”音胤散人又转头斥道。 小道犹豫了一下,声若蚊蝇:“师父,你刚才自行破阵,我们列阵之人受到了反噬,恐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这就是仙人的风骨吗?我无名之辈今日受教了。”洛飞羽声音却越来越轻。 “混账!”音胤散人额头上青筋暴起,鹤发长须无风自动,那仅剩下的一柄雷剑从匣中冉冉而起,漂浮到了半空,带着无上的剑意,一场万钧雷霆正在汇集。 公孙诗潋见状,蹙紧了眉头,“你居然还要在这嘴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 洛飞羽猛喘了几口粗气,“我们死不了,但他这雷匣,定要回金顶重铸一次!” “什么?”公孙诗潋心想这人八成是疯了。 本已放晴的早晨,此刻乌云密布。隐隐有一道细雷划破天际,落到了那雷剑上。 音胤散人将那一剑猛然落下,“这一剑有万钧之雷加持,你们必死无疑,剑也不会毁去!” 公孙诗潋心头一跳,“紫霄雷匣最后的这一剑,现在的我们是挡不住的!” 洛飞羽笑道:“来挡它的,另有其人。” 忽然,有三枚软剑掠来,挡住了雷剑去势。 这三枚软剑同样是武当派所御之剑,但与这柄雷剑的霸道不同,这三枚软剑看似无力,却各自蕴含着不同的剑气。 一枚如月般皎洁,一枚似冰琢,一枚却是通体透明,宛若无物。 三柄剑依次绽放出皎白、阴寒、虚无三道剑气,围着雷剑周身旋转,将雷剑上的雷电尽数褪去,再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架势,将那柄雷剑迎入了紫霄雷匣。 公孙诗潋喃喃道:“听闻武当皓字辈出了两个奇才,其中一个年纪轻轻便精通御剑之术,十二岁便可操纵七柄形态各异的剑,是紫霄雷匣指定的继承人。难道……” 洛飞羽眯着眼,“唉,终究还是留手了啊,我还想欣赏到雷匣失去灵气的那一幕呢。” 刚一说完,他就昏了过去。 公孙诗潋抬起了头,望向了踏剑浮空的那个消瘦青年。青年身旁的高檐上,也同样坐着一个手抱拂尘的道士。 这两人虽没有在江湖上留下什么传说,名声却是如雷贯耳。一位是被寄予了厚望,内定未来振兴武当剑道之人,一位则是习得尘微天弈与无上道法、武当最年轻的掌教。 他们有一个名号——皓辈双子。红尘匣,尘微弈。 武当派,慕容皓月、萧皓琛。 萧皓琛笑着打了个招呼:“师叔好啊。” 音胤散人没有理会,而是目光一寸不离慕容皓月,像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慕容皓月召剑归匣,表情看不出喜怒。 良久,音胤散人才说道:“慕容。” 慕容皓月微微点头,平静道:“师叔。” 同门相见,气氛却是有些诡异。公孙诗潋想要借机拎着洛飞羽偷偷潜走,然而一道柔和的声音让她停下了脚步。 “呀,看来,该来的人与不该来的人,都来了。” 公孙诗潋赶忙望去,却看到一位俊美少年从深巷另一端走过来,正是言静臣。 公孙诗潋心中寻思道:“难怪洛飞羽会忽然昏倒,看来雨萱应该就在附近。” 言静臣优雅依旧,腰佩暮淮,身着金袍,脸上正挂着平易近人的笑意。深巷里的人都认出了暮淮剑,也都着眼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王侯。 那不明缘由的小道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参见暮淮……” 音胤散人突然朝他施加了威压,将他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言静臣看在了眼里:“音胤散人何必要与小辈过意不去?看你和你弟子们的衣服都是一尘不染的,定不是今日才刚到,想必是在金陵城中待了许久了吧?为何不来暮淮王府通报一声,让言某尽这地主之谊?” 音胤散人想了想,“贫道只是带弟子们云游四方而已。” 言静臣眼中一动,“五年前这个大弟子云游时,来的是金陵,五年后你们云游之地,也是金陵。不知我金陵何时成为道教的云游圣地了?” 公孙诗潋心中一跳,她已察觉到言静臣在强压着怒意。 “公孙小楼主,这里本不该是你该出现的地方,我暮淮王府与武当派还有私事要了,还望回避。”言静臣又开口道。 公孙诗潋欲言又止,不敢逞强,只得搀扶着洛飞羽默默离开。 见公孙诗潋走后,言静臣道:“现在已无外人打扰,不必遮遮掩掩了。你们武当屡次出现在我金陵城,意欲何为。” 音胤散人已元气大伤,不敢答话。 “不说?”言静臣嘴角扬起笑容,“那就我替你们说吧。”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古朴的卷轴,卷轴封口上依稀可辨两个字:天极。 音胤散人惊呼出声:“《天极清乐章》?居然在你手里!” 本一脸轻松的萧皓琛也是瞳孔一缩。 “很意外么?”言静臣冷笑。 音胤散人不自觉朝前踏出了一步,言静臣眼神一凛,冷声道:“怎么?你想要抢?” 萧皓琛抬头看了看四周,此刻已经不早了,许多江湖门派已涌入了金陵城。若是此刻动手,动静必然不小,指不定会让他人渔翁得利。 萧皓琛轻甩拂尘,以掌教的口吻责令道:“音胤,寄人篱下,不得造次。” 音胤散人敢怒不敢言。 “想要这个乐谱可以,来暮淮王府找我。”言静臣笑着收起了卷轴,转身欲走。 慕容皓月忽然叫住了他,“言公子。” 言静臣冷笑:“怎么,你也想要这乐谱?” 慕容皓月摇摇头,“为什么。” 言静臣恍然大悟,挑了挑眉,“言某倒是差点忘了,我的未婚妻,好像是慕容公子的老相好啊。” 慕容皓月目光一冷。 PS:“曲催秦淮”这个故事我想过很久 或许不太能与“江湖”挂钩 但是却是必不可缺少的一环 男主女见面是必然的 这些事的发生也是必然的 很多事情都要拉开序幕 这一篇完结后,下一篇便是纯粹的江湖 敬请期待 029 欲来 洛飞羽抱头躺在屋檐上,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寂静的夜空,与寥寥残星。 “你醒了。”公孙诗潋抱伞站在一旁,眺望着远方。 洛飞羽轻轻“嗯”了一声,却感到素来温和的公孙诗潋莫名腾起了杀意,随后又忽然想起来自己早上的作为,心中一紧,爬起了身准备偷偷开溜。 公孙诗潋令道:“站住。” 洛飞羽停在了原位,嬉笑道:“公孙楼主,有啥事吗?” 公孙诗潋怒不可遏:“你还有脸笑!你说你这喜欢惹事生非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哪个少年英雄初入江湖不是卷起一阵风浪,就是除去了在某个地方作恶多端的恶人。反正我就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怀着一身绝学,入了江湖还尽给别人添堵的!” 洛飞羽满脸愧疚,赶忙双手一伸,整个人瘫躺在了地上,“那你打死我好了。” 见洛飞羽这一副无赖样,公孙诗潋心中一惊,“你这是干嘛?” “你居然说我给你添了堵,我的心中好难受哦,还是被你打死好了。”洛飞羽抽了抽鼻,几乎就要声泪俱下。 公孙诗潋当然不会再上当,她扶了扶额,不由笑道:“好了好了,快起来。” “好嘞。”洛飞羽跳起了身,纵身跃到了公孙诗潋身旁,“在看啥呢。” 公孙诗潋答道:“看这金陵城。” 洛飞羽也看了过去。 虽然已是夜晚,秦淮河上晃晃的河灯将金陵城缀得格外明亮,整个城中都红灯结彩,喜绸连绵,城内行人络绎不绝,俨然有昔日身为帝都除夕时的气氛。 如此盛景,当世罕见,洛飞羽看得有些出神,却突然被公孙诗潋打断了:“洛飞羽,你的剑法还有内功,都是跟谁学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师父了。” 公孙诗潋笑道:“你师父教了你这么多剑法,还有已经失传的剑脉内功,想必是哪个隐士高人吧?” “隐士高人?”洛飞羽坐了下来,想了想后犹豫道:“算是……吧?” “你师父难道就是在江湖上绝迹的剑祖?”公孙诗潋也跟着坐了下来,“除此之外,我也猜不到其他人了。” 洛飞羽叹了口气,“你想多了,我师父只是个天天泡枸杞茶晒太阳的糟老头子,不过我师父与剑祖确实有些渊源,好像是老朋友吧。” “老朋友?” 洛飞羽回忆道:“师父说到此总是说得模糊不清,只是说剑祖临终前留给了他几柄剑,几百本剑谱还有几本内功心法。” 公孙诗潋一怔,强压下震惊,“你说什么?剑祖他……” 洛飞羽坦然:“是的。我师父说,剑祖是笑着走的,走时心中已无悲憾,只想寻一处僻壤,落个宁静。” 公孙诗潋笑了笑,“没想到你师父他这么懂剑祖的想法啊。” 洛飞羽懒洋洋地躺了下去,“谁知道他,每次说起这事的时候,他都一副神戳戳的样子……” 公孙诗潋又问道:“那你来江南的目的是什么?” “师父托我替他去姑苏履行一个约定。”洛飞羽想了想,又道:“这是其一,其二是为了看遍江南的草长莺飞,至于其三嘛,就是完成我的梦想,就是和我师父一样,能有花不完的银子。” “没想到你师父是个富豪啊,怎么没给你些银子出来闯荡江湖呢。” “不是,我是说,我的梦想和我师父一样。” “……这样啊。”公孙诗潋伸出手指挠了挠脸蛋,再问道:“对了,你……” 洛飞羽一骨碌地坐起,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眨了眨眼睛,“干嘛?” “公孙楼主,你今晚怎对我问这问那的,莫不是看到小白脸大婚,春心荡漾,想找个如意郎君了?” 公孙诗潋脸色羞红,“别乱讲。” “开个玩笑啦。”洛飞羽又躺了回去,“你可是剑器楼楼主,你成婚的时候,长安城内定是红妆十里,桃花满道,到时可别忘邀请我去。” 公孙诗潋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自然。” 洛飞羽懒洋洋道:“你刚刚要问我什么?” 公孙诗潋撩起了耳边的头发,“你今日面对音胤时,挥出了剑祖所创之剑,听我娘亲说,这个剑法很简单,就连六岁小童都使得出来,但是能在此剑法之中结出剑意的,却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人?” “一种是真性情之人,逍遥自在,所作所行皆遵循自己的内心,不为他物所缚,一种则是性子淡漠,薄情寡欲,心无杂念之人。想必,你应该是前者吧。”公孙诗潋问道。 洛飞羽笑道:“那我说我是后面那种人,你信吗?” 公孙诗潋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信。” 洛飞羽打了个呵欠,“那不就得了。” 公孙诗潋有些喜悦,抬眸望向了远方,“看来,我没有看错。” 洛飞羽疑惑道:“怎么感觉你今天有些神经兮兮的,跟个老太婆一样,没看错啥哦?” 公孙诗潋难得没有回骂他,认真说道:“剑器楼楼主十八岁时继位,而我接任楼主时,年仅十三岁。我不明白,便去问母亲,我母亲却告诉我,我的命注定是会与历任楼主不一样的,剑器楼很有可能会在我手上发生质变,而我的命中,会遇到像你这样凭心之人。” “遇到了会怎么样?武林浩劫?江湖末日?天崩地裂?”洛飞羽漫不经心地瞎扯,“还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送入洞房。” “不。”公孙诗潋红了脸,但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她让我遇到了这种人后,就叫我传授给他一些东西。” “传授什么东西?”洛飞羽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是绛陌剑,还是……” 公孙诗潋终是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在他头上弹了一下,“是我公孙剑器楼楼主祖传内功。” “西河拂雪。” 话音刚落,二人面前的老树开始随风晃动,公孙诗潋淡眸扫过,却发觉金陵这座城,已站在凄厉的风中了。 原本平静的秦淮河,也变得湍急了起来,河上带着祝愿和喜庆的河灯也因突起的急流而熄灭。 似是山雨欲来。 公孙诗潋眯起了眼,不再去看这景色,然而草木沙沙的嘈杂之声却仍不绝于耳。 她叹息一声,幽幽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用你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若没有名声与身份所扰,那应该是很自在的吧……” 030 埋祸 金陵城内,某处院落中。 一老一少坐在火堆前。 “师父,我们要找的乐谱,真的在暮淮王手上?”小道朝着一旁的音胤散人问道。 音胤散人朝面前的火堆丢进了几张符纸,淡淡地“嗯”了一声。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那我们这三个月的潜伏,岂不是付诸东流了?”小道叹了口气。 音胤散人默然不语,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前去暮淮王府,好一会后才打定了主意,“阿通,天色已晚,进去歇息吧。” 小道摆摆手:“我不困,而且师兄师姐都已经睡了,我要是睡了,就没人和您说话啦。” 音胤散人怔了怔。 忽然,院门响起了“咚咚”的声音,很轻,却很连绵。“谁呀?”小道起身正要去开门,却被音胤散人一把拉住。 小道惑道:“师父?怎么了?” 音胤散人细细听了一阵,“听到铃声了吗?” 小道凝神静听,确实,在敲门声中,还夹着铃响,而这铃响却又与寻常铃声不同,既不清脆也不悦耳,甚至给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这是……” “我出去看看。”音胤散人纵身掠起,跳到了院墙上,却发现门前并没有人,只有一块系着金色铃铛的玉石在凭空敲打着门,看样子很是诡异。 音胤散人又是一掠,落到了那块玉石后边,背后的紫霄雷匣也释放出了雷电,“什么人,胆敢在本仙面前装神弄鬼?” 那玉石像是通灵一般,察觉到了敌意,竟快速地飞走了。音胤散人见状,疾步追去。 转眼间就追到了一个拐角处,那块玉石猛然拐了个弯,落到了一只白皙光滑的手里。 音胤散人刚过了拐口,就赶忙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排人。 为首的是一位手执鹅毛扇,身着灰色蟒袍的少年。他冲着音胤散人微微一笑:“音胤,最近很少有你的消息传来啊。” 音胤散人看到他手中的鹅毛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问:“你是何人?” “不认得我?”少年笑了笑,扯下了系在玉石上的金铃,“那你可认得这枚铃?” 铃身呈金黄色,虽然规模不大,却缠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雀鸟,仿佛随时都会腾飞起来。少年手腕轻摆,便响起了急促磅礴的铃声,宛如听到了万马在耳边奔腾,千军在齐齐狂吼,咆哮! 梁阳朝廷命官所佩铃——金乌铃。 此人正是梁阳国师之孙,景王心腹孔文亮。 音胤散人心中一惊,“你居然是他的孙子?” 孔文亮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将铃声震得很响,“景王静候你的消息已有多时,为何迟迟不传信禀报?” 音胤散人攥紧双拳,“还不到时候。” 孔文亮冷哼一声,“也罢,反正该知道的,景王都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再指望武当什么了,还请音胤长老再帮助我们一件事。” 音胤散人怔了怔,“什么事?” 孔文亮朝身边那手握玉石之人微微点头,像是在示意那人做着什么。 那人立即会意,妖艳的红唇开始轻轻煽动。 音胤散人隐隐感到耳边听到了声音,心中大惊,“居然能以内息传音!这人究竟是谁?”而将话听完全后,他更是面色发紫,“混账,此事关我名誉,你们休想!” 孔文亮羽扇轻摇,“看来,音胤长老是不愿了?” 音胤散人不答,掌心立刻凝起了一道紫雷,迅速布满了整个手掌,朝着孔文亮拍来。 孔文亮玩味一笑,“紫雷加持的太极掌?音胤长老,你这是动了杀心!” 忽然,孔文亮身边那持玉之人微微一动。 只是微微一动,就闪到了音胤散人的身前。 双掌拍在了一起,惊起轰鸣。 音胤散人只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拍到了一块坚韧的玉石上,感到一阵舒适的温暖。然而就是这一份温暖,竟将他的雷息给尽数化去! “这是什么武功!”音胤散人心中一惊,倒退了数步,却感到体内瞬间传过一阵暖意,随后猛吐出了一口鲜血! 孔文亮示意那持玉之人退下,上前一步,冷冷道:“音胤长老不帮我找个忙,倒也可以,只是,长老莫要忘了自己所负的罪名。真相能否公布于世,就看您这一步了……” 言府上下都在忙碌地筹备着明日的婚宴,一千多坛美酒经过马车陆续从酒窑中搬运出来。 言静臣在高台上持剑而立,俯首监看着这些酒坛的运输,“都快一点,若是明日耽搁了,统统加以死罪!” 一声清冷的女声从后边响起:“暮淮王。” 言静臣顿了顿,道:“你好了?” “剂量足够了。”唐雨萱缓缓走到了言静臣的身边,与他一同看着下边酒坛的运送。 言静臣喃喃道:“这些酒是金陵尚还是帝都之时,皇帝埋入酒窑的,已经在此间尘封了百余年岁月,已成上好佳酿,酒香醉人。” 唐雨萱深吸了一口酒香,赞叹道:“果然是好酒啊,若是毒下在这里边,浓烈的酒香必定会将我的毒味给覆盖下去。” 言静臣点点头,赶忙道:“所有的酒都将在前厅给安排妥当,待会我帮你支开别人,让你一人在其间下毒……” “我只是赞叹一下这美酒的香味罢了,并无此意。”唐雨萱张扬一笑,打断道:“在酒中下毒这个路子,已被大多数人给做过了,既然轮到我来做,就得与众不同。” “那你是想……”言静臣双眸微眯。 唐雨萱低头沉吟片刻,向前走出一步,望向了围绕着言府的秦淮河面,“素闻秦淮河即便夜半会飘满伶女弃下的红胭粉黛,但每到早晨便会变得清澈如常。” “不错。”言静臣疑惑地接道。 “你言家以前有喜事时,那些前来贺喜的人便要在城门前饮下一杯秦淮河水,没错吧?” 言静臣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惊道:“你难道是要……不可!近几日那些青楼都已闭门,秦淮无胭脂粉黛漂浮,更是清冽无比,你的毒若是下了,极有可能隐瞒不住!” 唐雨萱摆摆手,傲然笑道:“不这样做,如何能证明我是天下制毒第一人?” 说罢,她猛一甩紫黑色长袖,甩出了六只极小的蜘蛛。 蜘蛛通体翠绿欲滴,宛如孔雀的翎羽。言静臣看着那六只小蜘蛛落在了地上,以极快的速度在地上爬行着,片刻后便融在了漆黑的夜色中,没了踪影。 “你把这个毒下在了蜘蛛中?”言静臣瞧见了蜘蛛背上的翠绿,心中一寒汗毛竖起,身体不听使唤,不自觉往后踉跄了数步。 “这是西蜀彩霞蛛,原本通体透明,能免疫万毒,你给它下了毒后,它会摄取毒上的色素蜕为自己的壳甲,进而将毒化为无色无味的样子。它们的目的是秦淮。很快,整个秦淮就是一片毒河。”唐雨萱目光渐变森冷。 言静臣怔在了那里,噤若寒蝉。 过了不久,一位士兵奔来通报:“禀王爷,有一位道士求见,现已在正厅等候。” 唐雨萱饶有兴趣地说道:“道士?” 言静臣没有理会她,定了定心神后,示意士兵来替代他监看运输,而自己孤身前去会客。 031 旧怨 暮淮王府,正厅。 言静臣推门而入,看向那道士的背影,“我原本以为,先来见我的会是那个老不死的,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那在原地站立不动的道士终是转过了身。 言静臣却是绕过了道士,坐到了属于他那暮淮王的座椅上,“慕容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坐下了聊聊吧?” 慕容皓月又静静地转过了身,但他没有按照言静臣所说的,寻位就座,而是径直走到了言静臣的面前冷冷说道:“言公子。” 但令慕容皓月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与眼前的少年应当未曾谋面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朦胧之感。 言静臣冷笑一声,作势从怀中拿出了一卷卷轴,“你也不必搞这些繁文缛节了,武当人来我这,无非就是为了这乐谱而来吧。”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我并非为此而来。” 言静臣微微一笑,“哦?” 慕容皓月默声良久,道:“为一人而来。” 言静臣收回了乐谱,看向了慕容皓月,竟发觉这张原本俊朗的面庞,经这五年洗礼,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面如冠玉的样子。沧桑之余,更新添了些颓然。 “楠笙呀,你居然能让如此薄情寡欲之人,为你痴情至此。”言静臣心中默默苦笑,但还是硬下了心肠,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你的事我倒也听说过一些,莫非,你是为了我的未婚妻而来的?” 在“未婚妻”三字上,他加重了语气。 慕容皓月心头一颤,咽下了喉间的涩苦,良久后才道:“楠姑娘她曾与我指腹为婚。” 言静臣笑了笑,“可有证人?定婚书?”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定婚书尚未立下,但见证人却是有的,正是令姐。” 经慕容皓月这一言道出,一时间,怨恨、苦涩、伤感等恶绪布满了言静臣整个俊脸,但酝酿半天,到嘴边却道出一句戏谑之语:“你说我姐姐?慕容道长是特地前来嘲笑我的么?我已经没有姐姐了啊。我阿爹,我大哥二哥,都随着我姐姐一并没了。” 慕容皓月在来金陵的半路上,就已听萧皓琛说起过当年来龙去脉。而这次再听受害者的亲人提起当年之事时,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良久也没能开口说话。 “当事此时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你怎可能不知?”言静臣起身质问:“那群武当人以为我暮淮王府将你扣押,你当时若是现身了,我家人或许就不会死。” 慕容皓月心中非但有苦不言,反而还油然升起了几分内疚,不由动容,正思忖如何谢罪,言静臣却是忽然惊呼道:“什么人!” 话完,便从一旁敞开的窗台上掠了出去。 当言静臣落到了围墙上时,竟发现围绕皇城的秦淮河面上居然站立着一个青年。那人手着抱拂尘,正操纵着一缕浮墨,像是寻常小童在数星星那般,青年也像在数着什么东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慕容皓月也来到了围墙上方,皱眉道:“师弟?” 萧皓琛打了个招呼,“师兄请看,这天上居然掉下来了五只好看的绿蜘蛛。” 言静臣赶忙望向了浮墨,看到那缕浮墨间正飘着唐雨萱刚想要投入秦淮的蜘蛛,不由大怒:“你!……” 萧皓琛赶忙在水上踏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贫道参见暮淮王。” 见萧皓琛手中的那紫霄拂尘,言静臣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但很快就将这杀意一丝一丝克制起来,“新一任武当掌门,就是你?” “正是贫道。”萧皓琛仍持行礼之态。 言静臣冷笑:“呵,武当派自诩名门大家,朝廷重地,想不到发生了五年前的那件事后,武当派掌教也还有这个脸来金陵城啊。” 萧皓琛平了身,正色道:“武当五年前在金陵城所做之事,贫道已有耳闻,但此事蹊跷,未必就与师兄有关,望暮淮王深思熟虑,不要被一些有心人加以利用。” 言静臣忍着杀意,森然道:“话倒是说得好听,但若不是这慕容皓月离开金陵后杳无音信,武当的那群畜牲就不会到这金陵城来,杀我父兄屠城中黎民,这一切的因果,都是与你们武当派有关!” 萧皓琛赶忙接口道:“暮淮王息怒啊!大喜之日在即,何必动气?这样吧,这件事等婚后再谈,我可以先帮你主持下婚事,之后再帮金陵地带祈个好丰年,你看……” “闭嘴!”言静臣眼圈微微泛红,“不共戴天之仇,你们武当劝不得!” 说话间,言静臣的手已不自觉轻触在了暮淮剑柄上,凄寒的剑意若有若无幽幽浮动。萧皓琛见状,想要进一步理论,讲一些道家哲理,却被慕容皓月制止:“师弟,勿作无谓之争。” 萧皓琛错愕不已,“师兄?” 慕容皓月没有回应他,而是望向了剑拔弩张的言静臣,“你要我怎么样?” 言静臣缓缓凝目,以一种极其可怖阴森的眼神看着慕容皓月,冷冷问道:“你还想见到你那心心念念的佳人么?” “她……”慕容皓月垂头沉思了一会,缓缓低语道:“我想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很好。”言静臣嘴角扬起,“我会给你一个单独见到她的机会。但在这之前,你得答应我三件事。” 慕容皓月赶忙道:“什么事?” 言静臣冷哼一声,“出来吧。” “以内息阻拦我彩霞蛛中的毒?还真是不嫌命大啊。”一位身型婀娜的少女旋着一根极细极细的蜘蛛丝从黑暗深处走出,蛛丝的另一端正悬着一只碧绿色的小蜘蛛。 萧皓琛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皓琛!”慕容皓月心中一沉。 唐雨萱将那蛛丝缠绕在了手指上,逗弄着那只小蜘蛛,“也罢,也只能怪他自己不要命拦下了我这五只彩霞蛛,蛛蛛体内的毒循着他的内力潜入了他的体内,怪我咯。” 萧皓琛看向了已经发黑的掌心,笑道:“早就听说这彩霞蛛极难操控,稍有不慎便会毒害自身。姑娘却用得如此娴熟,可真是当世用毒的奇才呀。” 说罢,拂尘一挥,那漂浮在空中的墨缕凭空湮灭去,那五只蜘蛛也碾为了粉尘。 言静臣微微一笑,“唐雨萱,过来下毒吧。” 萧皓琛想了一下,“唐雨萱……莫非是六年前唐门下达天级绝息令所追杀的那名唐门弟子?” 慕容皓月一惊,踏前一步,“你们要在秦淮河中下毒!” 言静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轻道:“第一件事,看着她下毒,不许上前干扰。” 慕容皓月脚步顿了顿,停在了原地。 唐雨萱长笑一声,又将那蜘蛛丝旋转甩开,一只翠绿欲滴的小蜘蛛盘丝而下,紧贴近秦淮河面,嘴巴微微张开,一滴透明晶莹的水珠滴落进了秦淮河。随着那微小的涟漪扩开,那滴水已与秦淮河混淆在了一起。 七珑孔雀。 二人没有阻止,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很好。”看着秦淮河成为一片毒河,言静臣居然要比唐雨萱还要兴奋上几分。 “接下来第二件事,就请你饮一口,这秦淮河水。只要你喝下了这水,我就会在成婚之前,引领你与她单独见上一面。”言静臣朝慕容皓月柔柔一笑。 萧皓琛赶忙朝慕容皓月喝道:“师兄!这河里已被下了毒,千万别……” 可慕容皓月一听言静臣说完,就落到了水面上,未稍加思索就蹲了下来,俯身舀起了一捧喝水,送往嘴边一饮而尽。 萧皓琛心中叫苦不迭,待慕容皓月在河面上站直了身时,他看到慕容皓月的半只鞋履已没入了秦淮河中,并且还有不断陷入的迹象。 仙鹤踏浪,乃是武当轻功纵云步中的一种。一旦催此轻功,便会飘浮于水面,不论如何迈步都不会坠河。但是催动轻功时,心中要毫无杂念,才能在水面上稳定身形。但此刻,慕容皓月在水中却是越陷越深,仅是片刻,脚踝也漫入了河水。 萧皓琛心中叹道:“师兄呐,本以为你不谙世事五年心性应当平稳了才对,怎一提到那个女人,你就心乱了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成未变,还是那个痴情的木头。”言静臣喃喃低语。 032 前夜 “咚咚咚。”有节奏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在火堆前打着盹的小道忽然一个激灵,喜笑颜开,“这是师父敲门的节奏,不会错的。” 他起了身开了门,站在门前的果然是音胤。 与刚离开时不同,此刻的音胤散人似是经历过什么大战,面色苍白。小道赶忙搀扶着他来到了火堆前,“师父,发生了什么!” 音胤散人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调息。 小道见师父没理他,只好耸耸肩,朝火堆中仔细地添了几把薪柴。 不知怎的就起风了,将滚滚的熏烟吹向了小道,小道猛地咳嗽了几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道袍,“这苦日子过得,倒是有些想家了。” 音胤散人忽然发话了:“家?哪个家?” 小道答道:“当然是武当山了,自从我一岁时拜入师父门下时起,我的家就是武当了。” 音胤散人哀叹一声,问:“这九年来,师父待你如何?” 小道想了想,坦诚相告:“勉强可以吧。不过,掌门不是常说,师徒之交既淡如水,又醇厚如茶嘛,在很多方面,师父还是很好的。” 音胤散人犹豫了一下,“那我现在要你去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小道感觉此刻师父有些奇怪,心生困惑,但还是笑出了一口白牙,“师父有令,身为弟子怎敢不从!” “那如果……”音胤散人神色阴沉,睁开浊眼望向了小道,“师父让你去死呢?” “师父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小道猛打了个哆嗦,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他下一刻看到音胤散人那文弱得像个私塾教书先生的身躯站了起来,那团跃动的火堆将他的影子扯得格外长。 “等我成了仙后,我定会找到你那六道轮回中的转世,收你为徒。” 这是他在开蒙时期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也是他人生的尽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柄布满了雷霆的剑贯穿了自己的胸膛,而那持剑身影没有犹豫地转了身,朝着房内走去。 “师父……” 慕容皓月与萧皓琛这对师兄弟兀自端坐在城墙上,在萧皓琛所幻化出的尘微弈上下棋,尽管言静臣已给他们安排妥当了房间,二人也没有应邀去入寝。 已过了二盘酣战。第三局下至半路,慕容皓月眼见棋势已远,不由有些心烦意乱,捏子的食指与中指稍一用力,指尖中的那黑子顿时被捏为了几缕漂浮着的淡墨,随空散去。萧皓琛眼察师兄情绪已有些失常,并未多言,只是赶忙胡乱下了一子,令棋势倒转过来。 慕容皓月却是一眼看出端倪,“你这般相让于我,是令我蒙羞,也是胜之不武。” 萧皓琛微微皱眉,起手一揽,将那墨化的棋盘给收回:“师兄,庄子化蝶去寻梦时,曾下谶言:不以物挫志。你的心既已不在棋盘之上,何须非要下棋,在棋中自寻苦恼?” “情劫难测,心性无常,深陷其中,唯大梦一场。”慕容皓月闭目一叹,“时日尚远时,心中自欺矣,时日越是近,越是豁清。昨日与她对视一眼,总感觉她对我屡次失约已心存悲憾。” 萧皓琛叹息一声,“师兄啊,那你我先前打的那个赌约,你还想赌么?” “我想赌,因为我不想输;我又不想赌,因为我很怕输。”慕容皓月说了句前后不搭的话。 “师兄,你以往都是愿赌服输的人,”萧皓琛轻摆拂尘,摇头一笑,打趣道:“你是因为在外面待习惯了,不想回武当山,才不想输的吗?” 慕容皓月召出了软剑弹奏起来,乐曲中带着浓浓的乡愁。 “我从小就在武当山长大,早已把武当当作自己的家。而我也已好多年没回家了,我无时无刻都想回家。” 萧皓琛顿时明了,轻甩拂尘,将右手掌挺直于唇前:“所以,师兄是因为苏姑娘么?” 慕容皓月仰起头望向满天星斗,没有回答。 萧皓琛叹息一声,笑道:“苏姑娘现在应该就在这暮淮王府里边,你要是想见她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都已中了毒,一个只能召棋盘悠哉悠哉地下棋,一个只能将剑当乐器使,恐怕还没见到人,就得先被士兵围殴致死吧。” “不过师兄,既然心中看不透这个情劫,也不愿逃过这个情劫,那不妨去看破这个劫,再来决定是逃,还是不逃!” 慕容皓月也笑了,高喝道:“起!” 那群软剑在空中飘舞,彼此交错宛如蝴蝶穿花,激起了悦鸣,很是好看。 “既然不想逃这个劫,那便去面对!”慕容皓月认真说道。 在十柄软剑的围绕之下,慕容皓月宛若仙人降世。 萧皓琛拍手赞叹:“不愧是在雪月楼里边当过伶男的男人,好听,好听!” 然而,弹奏刚刚过半,慕容皓月就忽然停住了。他仰起了头,望向了天上的星斗。 萧皓琛惑道:“怎么了?” 慕容皓月喃喃道:“总感觉,今日的北斗七星有些黯淡,不如往日那般明亮……” 金陵街上,一群身着武当道袍的人正走在大街上,带头的是背着紫霄雷匣的音胤散人。 但除了音胤散人之外,余下的几人身上的道袍都极其不合身,要么就是被虬结的肌肉撑得过紧,要么就是显得极其宽大。 在人群中的孔文亮轻摇着鹅毛扇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看着自己身上的道袍,撇了撇嘴:“没想到我也还是有点仙风道骨的风范的,音胤,你说是吧?” 音胤散人走在前方,没有回头:“注意你的言辞,你现在,要叫我师父。” 音胤散人话一出口,孔文亮身旁的那个持玉人上前一步,吼出了尖锐的嗓音:“你找死!” “诶诶,别这么冲动。”孔文亮抬手将那持玉人制止:“师父他老人家这么做,是为了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也更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呀。” 音胤散人停下脚步,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孔文亮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音胤散人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师父,那些消失在世上的同门小道长,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音胤散人如遭雷劈,深喘了一口气,“都被紫霄雷匣劈为焦土,面目难辨,已经埋了。” 听着音胤散人如若蚊蝇的声音,孔文亮仰头哈哈一笑,走在前方,“如此甚好,赶快走吧,道爷我累了,得赶快找个客栈歇歇呢。” 033 聆韵 暮淮王府。 藏妃殿。 金陵为都时,此殿是妃嫔的居所,即便岁月在其间刻下了痕迹,却难掩昔日的纸醉金迷。 苏楠笙换上了一袭素衣,坐在妆台前,即便是浓妆艳抹,却也掩盖不住原本苍白的脸色。 卢夕捧着托盘站在一旁,“姑奶奶,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雪月楼都因你的婚事歇业,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面对卢夕的循循之语,苏楠笙不为所动。 卢夕见苏楠笙面色低沉,眉头也不自觉皱紧了,“怎了?还是不舒服吗?看来那道士留下来的药方虽好,可终究不是一剂良药啊。” 苏楠笙明眸恍惚了一下,“他说我这个伤本就是不治之疾,开出的药方,也是只能暂缓病情而已。” “嚯,嘴巴不缝着了?就知道你容不得他在别人眼里有一点沙子。”卢夕笑了。 苏楠笙苦笑着摇了摇头,“让妈妈见笑了。” 卢夕问道:“你对他很失望?” 苏楠笙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望向了窗外。 雨后的金陵很静,静到围流皇城的秦淮河如镜般平滑,没有任何波纹。河面正倒映着几颗星星。 苏楠笙喃喃道:“燕子。” “什么?”卢妈妈疑惑地看向苏楠笙。 “燕子的声音,它在飞,它想归巢。”苏楠笙闭目聆听。 “归巢?”卢夕惑道。 “是的。但是它已找不到归巢的路了,回不了家,就只能在秦淮河上盘旋。”苏楠笙再度睁开了眼眸,缓缓抬起了右手。 正在卢妈妈一头雾水间,一道黑影从窗外掠入了屋内。再定睛细看,苏楠笙右手勾起的食指上站着一只凹尾短喙的小燕子。 卢妈妈看着扑腾着翅膀的小燕子,满脸惊讶。 苏楠笙轻抚燕翎,黯然道:“以前常说,旧时堂前燕,飞入百姓家。可如今,这硕大的金陵城也将要没有燕子的容身之所了,亦或是说,它识得归路,可归路的尽头,已经不识得它。” 一边说着,苏楠笙一边为燕子揭去身上已凝涸的融泥。 “没办法,毕竟暮淮王大婚。一个王侯的婚事定是要搞得隆重壮大,故有些碍事的东西必然要被拆掉,修以婚饰。”卢妈妈无奈地看着外边的一片火红。 话间,卢妈妈看着苏楠笙优雅从容的样子,蓦然想起来,苏楠笙总是能察觉到在常人眼里微不可查的一举一动。所以,她总是能够轻易俘获那些前来听曲的人的芳心。 “你莫非会读心术不成?”卢妈妈扬声一笑,说出了心声。 “并非读心,而是聆韵。”苏楠笙将燕子放在一旁的挂栏上,而自己也开始用丝棉布帛做着燕巢:“我自小就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长大,那里很美,有山川河流鸟兽草木,我从小就开始随阿爹接触自然万物。我能听见其中春花初绽和冬雪消融的声音,我能分辨出喧嚣蝉鸣每丝含义的差别。万物皆有灵,只需细细观察,轻轻聆听,一切众生皆无所遁形。” 卢夕问道:“所以你就不会能分辨出哪些爷对你是真心爱慕,哪些爷对你是心存歹念?” 苏楠笙叹息一声,“诺言轻许,人心难测。一个人对你真心与否,眼神是藏不住的。” “要是我们这些伎女们都能有你这般本领,半夜里的雪月楼,也就不会传出啼哭声了。”卢夕坦然道:“放眼整个金陵城的名伶,卖艺不卖身,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了。” “不。”苏楠笙笑了笑,看向桌上静置的云纹软剑,“这没什么好羡慕的,我看得清周围来往的人,看得清世间一切生灵,可从始至终,我却从未曾看清过自己……” 笑容中有着苦涩,有着无奈,有着痛苦,但更多的,是自嘲。 卢夕看了苏楠笙一眼,随后也看向了桌上的软剑,“你很迷茫,还是很犹豫?” 苏楠笙惊疑道:“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有时候,当局者也会因清而迷。你之所以看不清自己,那是因为你已经看清了,但是你不知道如何去做。”卢夕顿了顿,“昨日,你与他应该相见了吧。” 苏楠笙怔了怔,想起了卢夕昨日亲手为她调制出来的檀香,而那人也恰好于昨日归来。 莫非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苏楠笙低沉道:“相见了又能如何,我也将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我明白,那一日言小公子给你的婚帖,我也看过了。字迹确实与五年前如出一辙。”卢夕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旧帖,“对于她的死,你心中有愧,所以,我擅自帮你答应了暮淮王的求婚,你也没有多言,对吗。” 苏楠笙看向了桌上,那熟悉的纤秀字迹映入了眼前,内容是自己与慕容皓月的婚约,而落款处,则是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言己微。 看到这个名字,苏楠笙眼中闪过了痛苦。 卢夕幽幽道:“对于她,你心中有愧。” 苏楠笙抹着眼泪,“她是因我而死……” “你啊,就是把很多事都看得太重了,就算这件事与你只是藕断丝连的关系。”卢夕收起了旧帖,“你五年前送他离开金陵,不知去向,武当借此来金陵城声讨说法,以致言家几乎满门被灭,你就觉得这些事就与你有关,才没有立即回绝暮淮王当时的求婚,是么?” 苏楠笙微微点头,哽咽着,“我对不起小微。” 卢夕没有劝慰,而是说道:“既然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只是,你真的欠她什么吗?别忘记五年前,是谁奋不顾身替她挨下了一掌,落得如今这难以根除的伤痛?” 苏楠笙瞳孔微缩,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其实啊,你自己也明白,你本就不欠她什么的,而是你没有看清自己,而是一直在怀疑,怀疑那个人为何会失约了五次,在失约了第五次后姗姗来迟,怀疑自己在纠葛面前,能否将恩怨分明?” 苏楠笙犹豫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卢妈妈笑了笑,没有直接给她答案:“既然这样,就去聆听一下自己心中的‘韵’吧。” 苏楠笙却头也不抬,仍在那制着燕巢。 片刻后,一只精巧的燕巢已经制成。苏楠笙将那只燕子引入了巢中,搬过一张凳子,将燕巢挂在窗的屋檐下。她聆听着燕子喜悦的叫声,望向了秦淮河面。 忽然,一道悠扬动听的旋律轻轻扬起,宛如一个远行的游子割舍不下心中的思念。 苏楠笙浅唱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卢夕一脸欣慰地看着苏楠笙,闭着眼,仿佛要在这歌声中沉醉去了。 苏楠笙像是想通了什么,扭头看向卢妈妈,如同当年少女一样,俏皮地笑了:“好,我明白啦。” 034 赴宴 第二日午后,艳阳高照。 旧时皇城,言府。 暮淮王婚宴。 百年前,当代言家家主以三剑镇下了“逆天之役”,并护送帝王迁都于洛阳。自此,江湖大多数门派与暮淮王府之间形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关系。 二分恩,二分怨,剩下六分,是敬佩。 当初,当代帝王深困金陵,将至末路,各路江湖门派在金陵城前虎视眈眈。而临近金陵的那些由朝廷册封的数十个江东世家中,只有楚州一带的言府号召起万名江东子弟挺身前来相救。言家虽然粉碎了江湖门派“逆天之役”的最终目的,但言家这气节,却令无数江湖中人肃然起敬。 而后,梁阳以洛阳为都,至今已有百年。在此之前,各路门派被朝廷镇压,自顾不暇,江湖中人彼此之间也少有争端。然而这百年来,江湖既有着与朝堂分庭抗礼的实力,又与朝堂井不犯河,于是,葬剑山庄突起,荼害苍生,甚至有些小门派也因此灭门,民不聊生。后也是迫于梁阳皖烈帝施压式的号召,给江湖人赐下皇旨,各方门派领命,与朝廷联手南下,荡平葬剑山庄,江湖表面上暂时恢复了一片安宁祥和。 而江湖人在劫后余生之时,总会想起那时的言家突然杀出,保全了一丝龙气。若不是言家,天下已无主,届时,天下纷乱到何种地步也难以想象。此时,总得饮水思源,于情于理,对于言家当表恩情。 然而,却不缺乏偏激者对言家持有怨恨。他们总是臆想着,若是从那时起,斩断帝王一脉,令天下龙气黯然,朝堂帝位空悬,必然会迎来一幅前所未有的新光景,江湖上的一切都不用因朝堂束缚,人们落得逍遥自在,无约无束。但这种想法却从来没有被实践过,也没有人敢开这个头去实践。 至少目前还没有。 放在往年,若是朝堂上有喜事宴请,除了江湖上个别名声很好的门派外,决不敢贸然乱请,怕出了什么篓子。而这言家当代家主,也是皇帝封赐暮淮王之位的言静臣,却放出“天下共喜”之意,肆意发放喜帖,格外高调张扬,这是自百年来几乎从未有过的。或许是因为首例,或者是对言家出于敬佩,或许是想一睹这新娘,也就是雪月楼首艳的芳容,接帖之人纷纷前来。当下这金陵城中,俨然有当年帝都时的那番龙蟠虎踞的规模。 洛飞羽与公孙诗潋二人并肩站在言府前,隔着中间这段秦淮河,遥望着暮淮王府。 本来从这边到隔岸言府,要么要催动轻功,要么要乘舟到对边。但因为这喜事,言静臣早已下令在这秦淮河上搭建起一座桥梁,这样不管会不会武功,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轻松过来。 “山东狮吼派大弟子严山河,携弟子三名,奉掌门之令,代掌门前来赴宴!”忽然从门前传来响彻云霄的巨声,令大多数始料未及的人捂上了耳朵。 “这河东狮吼功可还真是不同凡响啊。”身着红衣的公孙诗潋今天倒是神采奕奕。 洛飞羽则是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懒得做,就连手也没抬,只是无力道:“我们快走吧。” 公孙诗潋应了一声,与洛飞羽并肩走在了桥上。 但当二人走在桥上的时候,不断有人向他俩投来怪异的目光,公孙诗潋皱了皱眉,扯了下洛飞羽的衣角,“他们为什么看着我们?” “不知。”洛飞羽语气仍然无力。 有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送着二人前进,稚气未脱的脸蛋上写满了好奇,“娘,这位哥哥看起来怎么这么累呀?” 站在女孩身边的少女赶忙蒙上了小女孩的双眼,“小孩子不许瞎看!” “清心观蓝师太,携徒赴宴。” “久仰久仰!请师太饮水!稍后落座!” “霸刀门首席刀客龙游海,携门下弟子前来赴宴!这是喜钱,请笑纳!” “我替我家公子向你道谢了!请英雄饮水!稍后落座!” “柳月山庄前来贺喜!贺礼明日便派门下弟子驱一马车运来,还莫见怪!” “哪里哪里!我替我家公子向各位英雄好汉道谢!请英雄饮水!” 二人已离言府大门越来越近,已可以听到那些前来赴宴的英雄好汉自报家门的声音,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 听着那些截然不同的声音,公孙诗潋的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洛飞羽问道:“怎么了?” 公孙诗潋打趣道:“这里边高手云集,你可别看到哪柄名剑,就不要命似的跑过去了。” “知道知道,”洛飞羽无力道:“姐姐,我可是中毒之躯,我就算是想,也做不了啊。” 坐在收帖桌后的是七位身着黑袍,带着遮阳斗笠的言家家仆,黑袍上绣着代表言家的五瓣梅花纹,三位手中拿着毛笔负责迎接,顺便将那执帖之人的宗门名号,以及所送贺礼都一一记录在册。两位则是坐在一个大木桶旁,负责将这水桶中的水舀倒入小杯中。还有两位则是在清洗被人喝过了的杯子。 那言家家仆一声一声地高喊着,已喊了有十余声,那些持帖而来的英雄已陆陆续续走进了言府大门。不一会儿就轮到了洛飞羽与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缓缓走到了桌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喜帖,“长安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携洛飞羽前来赴宴。” 正当负责收帖的那人想要起身相迎时,突然就被一旁的家仆给推开,而这被推开的家仆也不恼,只得去负责迎接其他人。 公孙诗潋正疑惑间,却从那遮阳斗篷下传出了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欢迎二位前来赴宴!” 听到了这尖锐清冷的女声,洛飞羽只感到自己身上寒毛竖起,那七珑孔雀毒所带来的无力感霎如云散。公孙诗潋赶忙拉住了洛飞羽的衣襟,轻声道:“你怎么在这干起迎客的活儿了?若是唐门的人来了,那你岂不是……” 前方的家仆揭下了遮阳斗笠,“放心,唐门最近正在举全门之力,闭门研制新的暗器呢,他们暂时还离不开巴山。” 正是唐雨萱。 “我在这,专候你们二位到来。”唐雨萱微微一笑,起了身亲自到那水桶旁盛起了两杯水,递到二人面前,“请先饮水,饮水后入座。” 洛飞羽立马将头转向一旁:“我不喝。” 唐雨萱微微一惊,但很快就归于寻常,“言家习俗罢了,望公子还是遵行为好。” 公孙诗潋接过了那两杯水,“你也别勉强他了,我替他喝吧。” 唐雨萱点了点头:“也好。” 待公孙诗潋喝完后,唐雨萱戴上遮阳斗笠回到原位,“请入王府!” 公孙诗潋点点头,拉着洛飞羽走了进去。 又过片刻,一群武当道士从桥的那端往言府这边走了过来。 “武当灵胤长老音胤,携弟子前来赴宴。”音胤散人将请帖放在桌上,有气无力道。 而迎接武当这一干人的,是唐雨萱。 唐雨萱听到音胤散人报上名号后,抬眸看了武当众人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高声道:“久仰大名!请饮水,稍后落座!” 武当派共有七人,很快,七杯水就整齐地摆在了桌上。音胤散人看着杯中的水,朝那些家仆问道:“请问施主,这水从何而来?” “淮河水。”未等言家那些家仆回答,一名执鹅毛扇的武当弟子抢先道:“师父,赴言家喜事之前,便要饮一杯这秦淮河水,慨其中风流。” 音胤散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竟说出了一句不符合他这个身份的话:“若不喝会如何?” “道长,你这样会令我家公子的颜面上过不去呀。”唐雨萱淡淡道:“入乡随俗,这杯秦淮河水,你是非喝不可的。” 音胤散人那瘦削文弱的身躯蓦然一震。 “师父,喝吧。”孔文亮一边抹着在唇上残留的水迹,一边催促着。他怕音胤散人执意不喝,反而会引人生疑,这样一来,他们要做的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见自己带领的“武当弟子”都已喝完,音胤散人只得将手伸向了桌上仅剩的一杯水,灌入了口中。 与此同时,唐雨萱轻轻扣动了藏在桌下的一根丝弦。 035 劫卦 暮淮王府。 言家祠堂。 一身婚袍,头顶凤钗的俊美少年正闭目跪坐在桌前的蒲团之上,左手边放着一柄藏于金鞘中的雅剑。而离蒲团不远处,正整齐叠放着一件金鸾梅花衣,正是暮淮王的王袍。 暮淮王,暮淮剑主,言静臣。 面前的桌上供着灵牌,灵牌前清香正燃,烛焰正旺。突然间,空中传来一声细碎的弦裂声,惊得桌上香尘颤起。 言静臣蓦然睁开了眼睛,望向前方的灵牌,眼中似有寒光流淌。 祠堂之外锣鼓喧嚣,红灯繁花,前来赴宴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热闹非凡。 而这祠堂之内,却是森寂如常。 言静臣轻吟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言静臣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布包和一壶酒,布包里边包着用红脂浸泡成的红米。他依次将红米与酒水撒在了桌前,随后深深跪拜,久久不起。 礼毕后,言静臣又看向灵牌,深情道:“父亲,兄长,你们小时候经常跟我说,容我年至桃李之时,才允我成婚。即便是在心中的深仇血恨之前,我也一直在遵循我们之间的诺言。” “如今,你们离去已有五年,我也已经二十岁了,来到了你们口中那可以成婚的年龄。而借着这个婚礼,我要为你们,报仇。” “你们若是在天有灵,请信我。” 言静臣提着剑站起了身,一时剑意浩瀚,将祠堂内的烛光闪灭了半刻,而后再度亮起。 暮淮,龙气薄暮,言梅盛淮。这柄剑,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同样也是一个时代的开拓。暮淮在名剑阁评定十大名剑中处于第七,而这剑上所蕴气节,这剑背后的故事,却在江湖上传颂为一段佳话,就连一些已为人母的江湖女子,也不吝将这段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 言静臣看了一眼暮淮,却发现自己握着暮淮剑的手正不断颤抖着。他又抬眸望向了桌上,无意间瞥到了藏在角落中的灵牌。 第五代家主之女,言己微之墓。 不知为何,一股恶气萦在言静臣胸口间久散不去。最终从剑鞘上挥出一道阴森的剑气,将言己微的灵牌击得粉碎。 言静臣刚打开了祠堂大门,一名婢女就跑过来接下了他手中的金鸾梅花衣,关切道:“小公子,为何偏要来这祠堂内换喜袍,里边可是冷得很,当心着了凉。” 言静臣没有回答她,而是忽然仰头,扫过了漫天铺盖着的红绸华灯,眼神中闪过了迷离。 婢女试探道:“公子?” 言静臣收回了目光,“人齐了吗?” 婢女道:“府内已快坐满了,府外还在摆着宴席,正欲邀请城中贵侯前来赴宴。” “好。”言静臣轻轻点头,“吩咐下去,闭门拆桥,绝断来路。仅开一小门,准备给外头的宾客们上酒上菜。” “是。”阿媛转身快步离去。 言静臣目送着阿媛踏出门后,负手而立,缓缓道:“既然等我等了这么久了,那就出来吧。” 一道消瘦的身影从檐上跃下,快步朝言静臣来。言静臣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人,讽笑道:“武当道士都是这么不守规矩的吗?不老实在房间里边待着,还到处乱跑,万一被武当那群人撞见了怎么办?” 慕容皓月直接开口道:“你说过,要带我去见她的。” “慕容道长,你这般心急,莫非是想在我面前抢亲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你们祖师爷留下来的祖训,你难道忘了吗?” 慕容皓月冷冷道:“我只是想向她求一个答案,再将一物托付给她。若她对我无意,我绝不叨扰。” “呵。”言静臣背过身去,“倒还真是义正严辞啊,你和楠笙,还真是很像呢。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能说成对的。” 慕容皓月冷冷道:“是!就像当年那样,她义无反顾地为你姐姐挡那下一掌!” 言静臣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暮淮,声音有些颤抖:“慕容道长想拿往事来逼言某吗?没有用的,我的心早已坚若磐石!” “不,我只为了她。”慕容皓月沉声道:“若你不想要……你的未婚妻死去,就立刻带我去见她。” 言静臣怔了片刻,微微侧首,冷冷瞄向慕容皓月,“我现在就带你见她,只不过,还望慕容道长不要忘了我昨晚说过的话。” 慕容皓月冷言回绝:“我没有忘记。不过,得等见到了她后再说。” 言静臣冷笑,低声道:“也罢,想必你见到了她,这第三件事,你定是非答应不可的。” 萧皓琛踮脚站在一棵梅树上,右手掐指作算命状,远望着二人离开,若有所思。 直到二人走远后,萧皓琛才摇了摇头,“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解铃还须护铃人,铃归解铃人,可渡半死劫。” “师兄啊,可别怪我无能,你这剩下的半死之劫,我却是怎样也算不到了。” 萧皓琛刚一说完,原本轻松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不过结局如何,还是交给兄嫂来决定吧。” 萧皓琛没有立即调息疗伤,直接纵身朝二人离去的方向跃去。 藏妃殿已然在望。 慕容皓月仰头望向了湛蓝的天空。 或许正因这盛大的婚事,召来了一阵煦暖的春风,已过腊月花期的梅花于今日悄然绽放,有一排喜鹊于枝头鸣唱,燕子衔泥前来筑巢,耳畔琴瑟悠悠,久久未绝。 一般来说,只有喜事才会召来春风祝愿。但慕容皓月却想起来,自己与佳人双双立于秦淮岸边奏琴舞剑,诗词阔论之时,好像也是此景。 五年了,五年前的事已经很模糊了,又很清晰,他好像早已不记得了,又好像恍如昨日。 殿前已经停了花轿,四名汉子在轿旁等待。 锣鼓声已经开始轻轻敲响。 负责宣报吉时的红娘,正死死盯着桌上快要燃尽的香烟。 …… 殿内。 红盖头下的那张俏脸很平静,她知道这一切必定会来。 卢夕俯下身扶着她的肩膀,“吉时快到了。” 苏楠笙点点头,忽然平静地说道:“他会来的吧。” 卢夕怔了怔,“你希望他来抢亲?” “我了解他,以他的性子,是不会抢亲的。”苏楠笙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但我相信,他会用他的办法,把我带出去。” 卢夕笑了。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苏楠笙啊。 看得清一切,更看得清自己的苏楠笙。 “姑娘,束腰吧。”卢夕拿起一条喜红长绸,来到了苏楠笙的身边。 苏楠笙却摇了摇头,手不断在桌上摸索着,随后触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用它来束吧。” 殿外。 红娘恭敬道:“王爷,吉时快到了。” 言静臣却没有理她,而是掐灭了桌上袅袅的香烟。红娘见状大惊,“王爷,你这是……” 言静臣目送着慕容皓月进殿,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温暖,“故人相叙,总要些时间的,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故人?”红娘转眼看向那个道袍褴褛的背影,“这道士看着寒酸,与小姐居然是故人吗?” 言静臣犹豫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说是故人,倒也不太到位啊。” 036 梦回 藏妃殿很冷,因为它锁住了百年的守望。 恰如五年前,十里秦淮。 那年,腊月金陵梅花盛开,悠悠雪落。秦淮酒家已经酿了几大缸烧酒,以渡过这个寒冬,蒸笼里的米酒汤圆也出了锅,有许多人策着马,踏碎了雪花,来此暖胃,欣赏落雪。 穿着单薄道袍的少年道士拒绝了酒家的施舍,独坐在街道上看着满天飞扬的雪花。但不出片刻,他冷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心中有些懊悔为什么不接过那碗汤圆。 这时,一旁的高楼里传出了歌声:“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少年道士听得心中有些触动,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开自己家已有三年了。 这歌声似乎有一种魔力,牵引着他,来到了大楼门前。 他推开了大楼的大门。 却看到了一副与外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春光溶溶,雅乐浮沉,温暖得想令人醉死。 但是刚才的歌声已经停了。 少年道士丢下了背上的剑匣,也一时忘记了刚才歌声的事,只想着取暖,于是狼狈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有许多伶女见他面容如玉,生得俊朗,朝着他挤眉弄眼。然而少年清心寡欲多年,不解风情,只是低下了头拍打自己身上的落雪。 正拍打间,一位轻捻着桃花扇的少妇来到了少年道士的面前,“真是个好看的少年郎。” 少年道士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 “也是个有礼貌的少年郎,很有趣啊。”少妇打量着地上的剑匣,眼中一亮,“原来是大世家的子弟啊,不知少年郎是要喝酒,还是……” 少年道士摆了摆手,“不必,路过此地,取个暖便走。” 少妇面露不悦,语气也不再柔媚:“虽然说你很好看,但是你要取暖的话,那可是来错地方了。” 少年道士犹豫了一下,又行了一礼,“请问施主,这里是什么地方?” “反正不是道士该来的地方。”少妇别过了眼去,“锦瑟,华年,送客。” 一旁的两名伶女停下了舞姿,来到了少年道士的面前一齐说道:“公子,请回吧。” 少年道士到现在也没能搞明白为何要驱赶他走,只得背起了匣子,悻悻地起了身,正要往大门外走去。 就在这时,曲声响起:“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不知道长入金陵以来,遇到要找的那位心上人了没?”一名貌美的金衣女子捏着鼻子扯着嗓子,朝着少年道士走来。 随后,女子朝身边的素衣女子笑问道:“楠笙楠笙,你看我这曲唱得如何呀?” 素衣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些许责怪,“唱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戏弄这位公子?还不快些赔礼。” 金衣女子昂起了头,“我阿爹可是暮淮王,在金陵城内一般都是别人向我道歉的,哪还有我向别人道歉的理呀?休!想!” 素衣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莞尔一笑:“抱歉了公子,我朋友也是无意,还望莫怪。外边天冷,雪月楼今日也是冷清得很,公子不妨就留下来吧。” 少妇见素衣女子发话,念及眼前这素衣女子十有八九会成为雪月首艳,也就不再作多纠缠,率着那两名舞伶朝着少年道士行了一礼后便默默离开了。 金衣女子展开折扇,遮掩住了嘴,扭扭捏捏道:“少年郎来这楼里,是为了什么呢。” 素衣女子没好气地说道:“小微,暮淮王是令你来雪月楼学曲的,而不是让你来这里学些你不该学的东西的。” 金衣女子笑道:“可这位道长脸红了喔。”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轻轻瞥向了少年道士,果然如金衣女子所言,那白皙如玉的脸上红彤彤的,如水的眼睛也是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金衣女子故作惋惜状,“啊,我这别有风情的呼唤,居然还不如楠笙你的一次回眸,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素衣女子在雪月楼里献唱已有五年了,居然在此刻展露出了属于少女的羞涩。 忽然,杀机乍现。 “言家小姐果然在这里,既然暮淮王府进不去,就在这杀了言家小姐!回去跟老爷也好有个交代!”话音刚落,两名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了楼内。 楼内大乱。 少年道士一惊,赶忙打开了剑匣想要御剑御敌,但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名黑衣人手掌上血光缠绕,朝着金衣女子拍来。 金衣女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在了原地。 少年不敢怠慢,一柄云纹软剑应声而出,冲向了那黑衣人。 这时,一袭素衣赶在那柄剑之前,挡在了金衣女子的面前,这一掌拍在了她的身上,一点血光也侵入了她的体内。少年见状心中不由一冷,将御剑的速度运到了极致,猛然掠过了黑衣人的手腕,将手斩落了下来。 断了手的黑衣人顿时脸色苍白,在原地痛苦地打滚。另一名黑衣人眼见不妙,正想要拉着同伴逃跑,但下一刻,一柄软剑就不偏不倚地刺入了他的心窝。 素衣女子猛吐了口鲜血,昏了过去。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少年道士朝他奔来。 次日三竿。 “你为什么没能及时拦下来,你为什么没能及时拦下来!”…… 在呵斥声中,素衣女子从床上模模糊糊地醒过来。 金衣女子看她醒了,从少年道士的衣领上放下了手,走到床边喜极而泣,“楠笙醒了,楠笙醒了!” “真是不像话!”卢夕在一旁怒骂,“我出去一会就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要我在,我非打死那些人不可!” “无碍了。”素衣女子笑了笑,闻到了一股温和隽永的香味,“这味道是什么?” “这是我们武当的驱邪香,昨日闯入楼里的那些人用武功的是邪魔掌,你体内有邪气萦绕,这个香能起到驱邪的功效。”少年道士手捧着一樽沉香,走到了床边。 素衣少女点点头,虚弱道:“多谢了。” 少年道士沉声道:“不仅如此,此伤还需要药物来调理,近几个月我都会留在楼内,为你稳固好伤情,否则后患无穷。不知……” 少年道士说着说着,就朝着素衣女子温暖地笑了,在他那沉稳的脸庞上更显和煦。 素衣女子听到他这番话竟有些少年人的顽劣心性,也不由得笑了。 卢夕连连摇头,“也罢。不过你得在这楼内打零工。” 金衣女子抹去了眼角的眼泪,“喂喂喂,你这个不正经的云游道士,就是想找个借口,靠雪月楼熬过这个冬天吧!” 素衣女子莞尔一笑,“素未谋面,还不知公子姓名。” 慕容皓月手托着那樽沉香,支吾道:“贫道复姓慕容,名皓月,不知……” 苏楠笙抢先说道:“苏楠笙。” 那一日是冬天,那冬日里最后一场雪下完,春天就来了。 …… 如今已是暮春。 慕容皓月却感觉自从冬末到了暮春,而苏楠笙感觉却像是过了数十个春秋,身边的人离去了一批又一批,茫茫皆不见。 所幸,他来了。 慕容皓月手托着一簇血红色的花朵,朝着那穿着嫁衣的背影颤声道:“阿楠。” 红盖头下的脸微微侧首,良久后,才道出了这声久违的呼唤:“阿月。” 那年自报姓名时的喜悦与迫不及待,都随着这五年的时光而溜走了。此时此刻,二人彼此呼唤彼此的声音中,难掩疲态。 或许是当时没能好好道别,或许是看到了这一身嫁衣,慕容皓月此刻的心中,竟有着对五年前毅然离去的后悔。 如果再慢些,眼前这个人拜入了高堂,自己险些就要寻不着了。 卢夕见慕容皓月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一急,赶忙将苏楠笙头上的红盖头给掀了下来。 二人彼此对视着。 彼此的目光仍如少年初遇模样,眼中的烈火如初,烧出了一簇花来。 037 将寐 暮淮王府,揽梅台。 和风吹来,梅花不合时宜再度盛开。 “你在想什么?”洛飞羽看向邻座的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低头说道:“我在想,雨萱会将毒下在哪里。” 洛飞羽心中本就对这毒妮子感到不悦,也就兴致再问,将头扭向了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道今晚言府的喜酒会是什么,绕梅间吗?” 公孙诗潋想了想,抬起了头,“应该是金陵为帝都时,明云帝埋在酒窖里的酒,迄今已有百年。” “百年佳酿?”洛飞羽略微迟疑。 公孙诗潋没有理他,而是又陷入了沉思。 “百年佳酿啊!”洛飞羽两眼放光,活脱脱地一个醉死鬼样,仿佛还未喝上酒,就要醉去了。 公孙诗潋吓了一跳,看洛飞羽这模样也不像是装的,想了想后问道:“你这么爱喝酒吗?那为什么和你相处的这几天,就看你喝过一次?” 洛飞羽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因为我没钱。” 公孙诗潋轻轻叹息一声,不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洛飞羽却是悄悄凑到了公孙诗潋的旁边问道:“百年佳酿必然酒香浓醇,你说那毒妮子会不会在这酒里下毒啊?” 公孙诗潋不置可否,而是喃喃道:“雨萱在我印象中是个很特别的人,就连我娘亲也常和我说,在她的身上,能看见一个‘死人’的影子。” 洛飞羽似乎早已习惯了她一言不合就开始讲故事,一头雾水:“什么‘死人’?” 公孙诗潋沉声道:“谢问生。” 洛飞羽皱了皱眉,“叩谢判官笔落迟,樽前望死不问生,湘西苗疆,生人不医谢问生?” “据说谢问生前后耗费了四十年的时间,一齐参悟了四大医书中的至理奥妙,并在此基础上领悟了起死回生之术,在百年前随着‘逆天’大军出征梁阳,强行为那些战死的武林高手续命,落得了‘生人不医’之名。而他医术却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偏偏要以毒救人,以药杀人。”公孙诗潋顿了顿,语气中无意透出一股恶寒,“据说他还违背了自古以来‘医不自医’的禁忌……” 洛飞羽想了想,“你是说,那毒妮子也会不按常理出牌吗?” “上任听潮阁阁主喝了毒酒毙命,恒山派因一缸毒酒险些满门尽丧……酒中下毒这个路子,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人用过了。”公孙诗潋抬手接住了一朵梅花,“若要猜测她会在哪下毒,思维就必须要往偏锋处走。” 洛飞羽吃了一粒花生米,笑道:“你还真是对她很了解啊。” “我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我呢?”公孙诗潋吹拂着手中的梅花,看着它分为花瓣飘散。 洛飞羽看着漫天的梅花,“你要阻止她吗?” “她只是想名扬天下罢了,不会害人,只要猜到她下毒的地方,知道宴会上哪些人中了毒,到时候收场的时候倒也方便些。”公孙诗潋摇了摇头,“而我要阻止的,是另一个人。” “谁?” “言静臣。不管怎么说,他想要复仇,也不该以一个人的终身幸福为代价。” 忽然,一道有些不太和善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在嘀咕些什么呢?” 二人抬眼望去,看到一名面容刚毅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小弟站在那里。这些人腰间持剑,身着翠衣,衣着上绣着柳叶与弯月。 “柳月山庄。”洛飞羽心中一动。 为首那人却是忽略过了洛飞羽,一脸谄媚地看着公孙诗潋,“不知姑娘可愿与在下试剑?” 公孙诗潋回道:“抱歉,我此剑既出,所指的只能是恶人。” “无妨无妨,你!还不快把剑给这位姑娘一用!”那人朝着身后的小弟吼道。 公孙诗潋正想要婉言回拒,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她感到眼前一阵雪白晃过,绛陌剑被洛飞羽拔出了伞柄,指向了那人。 公孙诗潋赶忙站起了身,“洛飞羽!” 洛飞羽目光阴沉得可怕,“放心,你这柄剑没有指错,这个人,就是活脱脱的恶人。” 在场所有人都对洛飞羽的忽然拔剑给吓了一跳,有几个好事者围过来本要劝架,可看到是几名少年人后,便持着看戏的心态围观。 少年时一怒为红颜,那可是在小说画本里才能常见的好戏啊!谁不渴望自己曾是这样的一个热血少年呢? “居然是江南三大派之一的柳月山庄?这小子看着孑然一人无门无派的,还有得打嘛?” “等等,这不是绛陌剑吗!这怒发冲冠的对象居然是剑器楼的小楼主?”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还有几名文豪持着手抄本屁颠屁颠跑来,准备记录。 因为柳月山庄的名声所致,舆论优势明显是偏向青衣年轻人,他也因此壮了些熊胆,“我和我的小美人试剑,又与你何干?” 公孙诗潋秀眉微蹙,轻声道:“此人轻浮无比,帮我教训一通吧,我就不陪你丢人了。” “以前遇到这茬破事,你肯定会千方百计地劝阻我,今天这是转性了?”洛飞羽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公孙诗潋坐回了原位,托腮看着洛飞羽。 洛飞羽手持绛陌,朝着那人勾了勾手指。 那人怎受得了这般挑衅,猛然拔出了腰中火红的长剑,“柳月山庄柳求凰,还望赐教。” 洛飞羽甩着手中的绛陌胡乱挥了几下,“看我这公孙剑舞,嘿哈!你怕了吗?怕了就滚!” 公孙诗潋手猛然一滑,扶额道:“果然,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家伙!” “剑道容不得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来亵渎!”柳求凰轻揽手中长剑,剑势若窈窕柳枝,柔绵轻舞,却在其间蕴着可撼千斤的剑意,那火红长剑竟像是燃烧了起来! “好快好柔的剑法。”人群中发出了赞叹。 但洛飞羽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剑法,而是这柄剑,“这柄剑是你的?” 在那耍着花招的柳求凰脸色大窘,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迟早会是我的……何况,是或不是又与你何干?快出剑!”说完便提剑刺来。 “对付厚颜无耻之人,当用正道剑舞。”洛飞羽目光一凛,举剑起舞,剑花亦如粼粼江海。 公孙剑舞,江海凝光! 公孙诗潋轻轻摇头。 两个无耻之人互骂无耻,当世罕见。 另一边,后院。 一些婢女在准备宴席上需要用的东西,比如喜糖,瓜果。而有一名婢女却孤零零地在一鼎香炉边,制磨香木。 那是一鼎很大很高的香炉,周围有龙盘踞,上边还有个大豁口,名为帝龙炉。是先帝留在金陵中为数不多的东西。若是在里边燃香,香味足可以覆盖满整个宴会。 那个婢女不断用木棒调弄着石皿中的香木屑,即使没有点燃,却也有一阵幽雅馥郁的香味飘出。 而除了这名婢女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她将指尖划开,并往这木屑里边滴了一滴血。 一滴很稠很糊的血,黑得发紫的血。 伴随着这滴血没入了香木屑之中,这名婢女的嘴角也扬起了笑意。 笑是会心的,很是好看,却也极其阴冷。 038 窥雾 有一剑舞,动如雷霆震怒,罢如江海凝光。令观者沮丧,使天地为之低昂。公孙氏女子历代传承,以此平乱。 “居然是公孙剑舞剑器行!” 洛飞羽手持绛陌,在那翩然起舞。而在这缓慢却又偏偏密不透风的剑舞之间,柳求凰那柔韧的剑势却是无法刺进分毫。 柳求凰的剑只要一击向那粼粼剑海,就会瞬间弹出,不出片刻,他的手便已僵麻。 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那连绵不绝的剑海,早已不再像是初遇时那样漏洞百出,不由心中赞叹道:“果真是天赋异禀,居然在短短一天就将西河拂雪初步融会贯通。” 柳求凰小弟看着自己的老大节节败退,面露骇色:“剑器行不是只有公孙氏嫡传女子才可以修习吗?他怎么会?难道……” 另一名小弟见洛飞羽生得俊秀,不由面色绯红,来到了公孙诗潋的身旁,“请问阁下是公孙小楼主吗?” 公孙诗潋赶忙回礼,“正是,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 这名小弟清了清嗓,眼中一亮,“不知令妹可有婚配?” “……”公孙诗潋吓得赶忙摆了摆手,“其实他是……” “我只是喜欢女扮男装罢了!”还未等公孙诗潋说完,洛飞羽就击飞了柳求凰手中的长剑,娇滴滴地道:“我乃剑器楼第十四代楼主,公孙飞羽!” “憨批。”公孙诗潋暗骂一声,正想要上前去拉他下来,却瞥见了那柳求凰接下了飞出去的长剑,又朝洛飞羽劈来。公孙诗潋一边朝着洛飞羽跑去,一边惊呼,“别看我了,快躲开!” 洛飞羽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朝着公孙诗潋明媚地笑着。 “打断了小爷的好事,就得付出代价!” 此刻火红长剑如骤雨下的柳枝,拂起了一阵热浪,带着空前的恨意! “弱柳扶腰,长恨如眉!”有人惊呼。 “来得好。”洛飞羽转过了头,竟以双指夹住了那看似灼热无比的长剑。 那剑上附着的灼热剑意顷刻消散。 “你……”柳求凰大惊,想要从洛飞羽指缝间拔出长剑,却无法撼动分毫。 洛飞羽眼底血红,饶有兴趣地看着火红长剑,“柳月七剑柳槃的佩剑‘火啼’?听师父说,此剑之中困着一只不愿苏醒的凤凰,若是凤凰愿意醒来,此剑有足够的资格入名剑榜前十。” 柳求凰眼见洛飞羽如此气定神闲,不禁有些恼火,可他就算是铆足了劲,也不能将火啼剑从洛飞羽的指缝间中撼动分毫。 柳求凰怒道:“既然认出了我爹的剑,还不快撤开你的手!” “你爹的剑,终究不是你的剑!”洛飞羽冷笑一声,朝上挑起了剑锋,火啼剑凭空旋转了一圈后插入了地下。 柳求凰正要发怒,可刚触到火啼剑柄时,却发现原本灼热无比的剑身,现在居然只是一副冰冷的躯壳了。 “你……”柳求凰额头冒出了冷汗。 “放心,等到来年二月二龙抬头时,剑焰会再次涅槃,火啼剑会焕发新生。这次,就先给你一个教训吧。”洛飞羽摇了摇头,“还有,你这个年纪能使出长恨如眉这一剑,可谓天赋异禀,但是,如果你对我的恨只是因为我打扰到你泡妞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练了。” 说完后,洛飞羽猛然掠剑,挥出了柳月山庄的长恨如眉。同样的一剑,却是云泥之别。 这一剑的恨意,亦如一对挚友于花前月下,轻恨别离。 亦如知己于陌上初遇,相见恨晚。 恨意中,凝满百结愁肠,剑花绚烂。 柳求凰此刻心中满满的不服气,却敢怒不敢言。 那群围观者面面相觑,哑然无声。 同时会公孙剑舞与弱柳扶风剑,这人是谁? 人群中已开始窃窃私语。 洛飞羽没有再看柳求凰,而是转过了身,走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幽幽说道:“虽然我明白你并无恶意,但是你现在给人的感觉,真的很不安。” 洛飞羽将绛陌剑划入了伞柄,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此剑恨晚,只是向愚昧的世人宣告一下罢了。” 公孙诗潋沉声道:“你真的是中毒了吗?” 洛飞羽避开了这个话题,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方才与他过招时,发觉他握剑力道不稳,应该是已经中毒了。” 公孙诗潋一惊:“什么!” 洛飞羽没有再接话,而是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那倒水的动作,不由想起了唐雨萱在暮淮王府大门前迎客时,给自己递水的样子,不由心尖发颤,“难道……” 藏妃殿。 言静臣微微侧首,等到了一人走出大门。 言静臣问道:“见到了吧。” 慕容皓月淡淡地说道:“自然见到了。” “多年未见,应该说了许多话吧。”言静臣捻着桌上的香灰,喃喃说道。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只言片语罢了。” “木头。”言静臣骂了一声,随后笑盈盈地走到了慕容皓月身边,“不过也罢了,因为这第三件事,慕容道长应该很有兴趣。” 慕容皓月皱了皱眉,“什么?” 言静臣微微一笑,附到了慕容皓月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原本满脸平静的慕容皓月听了这句话后,那饱含沧桑的脸上竟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与恐慌。 而在二人看不到的角落里,一个道士偷偷潜入了藏妃殿中,他走到了最深处的房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推开房间,他就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名穿着嫁衣的绝色女子正捧着一株血红妖冶的花朵,宛如仙女坠入了凡尘。萧皓琛心中赞叹,道:“福生无量天尊,苏姑娘好。” 苏楠笙见这人也穿着道袍,便收起了花朵,起身问道:“不知……公子与阿月是什么关系?” 萧皓琛没有直接回答,微笑道:“如果师兄不为姑娘守花五年的话,那他应该是会成为我这样的人的。” “你这样的人?”苏楠笙打量着这人华丽的道袍,心中隐隐猜出了八分。 “贫道正是武当山掌教。”萧皓琛说到此处顿了顿,行礼道:“也是慕容师兄的师弟。” 苏楠笙上前一步,颤声道:“既然你是他师弟的话,你就应该知道他这几年去了哪里。” 萧皓琛摇了摇头,“师兄他没有回武当山,而是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是人待的地方。”萧皓琛说得淡然。 苏楠笙皱了皱眉,险些哭了出来,“为何他什么也不愿和我说……” 039 风起 金陵还是帝都之时,不论是婚宴,还是庆功大会,大都会在腊月时举办,设宴于揽梅台。 因为在腊月时,雪满金陵,梅花盛开,在群梅中设宴,更显风雅。或许是是冥冥天意,这一次暮淮王的婚宴竟召回了远去的和风,已过了花期的梅花居然离奇地盛开。 宴会人群中洋溢着喜悦,但是有两个人,却是不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正时公孙诗潋与洛飞羽。 锣鼓声此起彼伏,震落了几瓣梅花。 公孙诗潋察觉到了洛飞羽的忧色,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洛飞羽看着梅花零落,憋出了笑容:“没想到,我第一次来到金陵,居然还能赏到腊月才开的梅花。” 公孙诗潋怔了怔,她看着洛飞羽的笑容,忽然想起来,洛飞羽自与柳求凰对招后,那整天嘻嘻哈哈的脸就没有笑过了。 虽然时间很短暂,但她却感觉过了很久。 洛飞羽又忽然道:“只可惜,煞了风景啊。” 公孙诗潋疑惑道:“怎么又煞了风景呢?” “这锣鼓声实在是太响了,响得把梅花都惊落了。”洛飞羽看着纷扬如雪般飘落的梅花,幽幽地说道:“才刚刚盛开,就要凋谢啊。” …… “吉时已到啦,王爷。”红娘细细收集起了香灰,怯怯地望向了言静臣。 她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红娘,见证过不少婚事,在印象中,新郎都会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新娘上轿,随后拜入高堂。但这位侯爷却站在这很久了,送走了刚才那个寒酸道士后,他又叫自己新燃了一炷香。 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位跟美人一样好看的王侯,正在心中与过去道别。 “我的小棉袄呀,未来的婚礼一定是办得轰轰烈烈的!” “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呢……” 他这一生很少走出过金陵城,二十年来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在这暮淮王府中,那父母怀中的温暖,与兄长的追逐嬉戏,以及那每到腊月,在积雪下傲然盛放的梅花。 这一炷香对他来说,很短暂。这么短的时间,往事是回想不完的。 那就,今夜过后,再慢慢想吧。 红娘又试探道:“王爷。” “我亲自去。”言静臣收回了思绪,踏入了大殿。 藏妃殿很静谧,谁能想到百年前,这里萦满了莺莺燕燕欢歌笑语。殿外曾是多少女子期盼的眼神,她们只知一入此间有享不尽的荣华,却不知殿内有过多少绝望的眼泪。 楠笙这些天,是否也流下过绝望的泪呢? 放心吧,此事如果能完成,就任你与道长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了。 毕竟,这也是你与他曾经的愿望啊。 言静臣推开了门,“楠笙。” 苏楠笙手紧揪着红盖头,看向言静臣,“……暮淮王。” “走吧。”言静臣声音平静,没有一丝催促。 一旁的卢夕扶起了苏楠笙,缓缓走向了言静臣。言静臣忍不住看了一眼,赞道:“好看。” 苏楠笙仍然不语,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什么。 言静臣下意识补充道:“跟当年那样。” 苏楠笙错愕地看向了言静臣,却依稀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可就在这时,言静臣收回目光,为她盖上了红盖头,托着她的手走出了门。 卢夕感到有些意外,按理说引领新娘上轿这件事,应该是她或者红娘来做的,可是此刻,居然轮到一个身为王侯的新郎官来做。 走着走着,言静臣忽然低声说道:“你和他,刚刚应该见面了吧。” 苏楠笙略微有些惊讶,但语调平静:“是你安排他进来见我的。” 言静臣托着苏楠笙的手,试探地问道:“故人归来,你后悔与我成婚了吗?” 苏楠笙听言,脚步不自觉放缓了下来。 “你后悔了,是吧。”言静臣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坚定。 苏楠笙停下了脚步,言静臣也跟着他一同站在原地,关切问道:“为何驻足?身子有恙么?” 苏楠笙脱口道:“他去哪里了?” 言静臣当然知道苏楠笙口中的“他”是谁,便劝慰道:“你大可放心,他去穿婚袍了。”说完,就扯下了外边的婚袍,露出了下边的白衣。 苏楠笙又惊又喜:“什么!?” 卢夕却是打量着言静臣身上的白衣,皱起了眉头。她感觉这身白衣与寻常的白衣有些不太一样,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言静臣展了展自己身上的白衣,笑道:“我连嫁衣都没穿呢,难道还会骗你?” 苏楠笙愣了愣,娇唇颤抖着。 “今夜秦淮河里,有一艘小船,摇舟楫的,是那个眼里只有你的人,他会带着你,驶向只有你与他的远方。” 未等红盖头下面露喜色,言静臣又接上了一句话,瞬间令苏楠笙的心如同坠入冰窟。 “前提是,他能穿着那由血染成的嫁衣,活下来的话。”言静臣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苏楠笙瞳孔骤然一缩。 卢夕心中一沉。 她忽然想起来五年前满城缟素,秦淮河上飘满了纸钱。那段时间,是雪月楼为数不多歇业的日子,在她脑海中印象很深刻。 而这一身白衣。 披麻戴孝。 言家高堂。 慕容皓月盘坐在高堂正中央。 而前方的桌子上,摆列着灵牌,正是言静臣下令叫人从祠堂那挪过来的,在这喜红色的环境中显得极其突兀,更添些许凄然与诡异。 慕容皓月睁眼看着桌上的灵牌。 果然如言静臣刚刚附耳在他耳边说的那样,这个高堂今夜不会用来成亲,此刻的高堂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那不是用来成亲的话,这几个灵牌摆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罢了。只要等到了那个人,再杀了他,楠笙就可以是我的妻子了吧。 那个人,会是谁呢? 慕容皓月再度闭上了眼睛,静静调息。 酒已经陆陆续续地运入了宴会,与酒一同运入宴会的,还有一樽鼎炉。 鼎炉很大,若在里边燃香,香味足可以覆盖整个宴会。 公孙诗潋目光一寸不离那樽鼎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走吧,去找言静臣。” 洛飞羽看着掌心的那朵梅花,忽然问了个问题:“你找言静臣是为了什么?” 公孙诗潋轻轻答道:“他要复仇可以理解,但不应该以牺牲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为代价。” “这一点,我倒认同你的说法。”洛飞羽笑了笑,丢了手中的梅花,站起了身,“但是,我在意的是另一点,这也是师父令我入江湖的最终目的。” 公孙诗潋问道:“最终目的?” 洛飞羽回答道:“折剑。” 公孙诗潋皱眉轻念:“折剑。” 洛飞羽仰头看向了漫天的梅花,“这暮淮王府中梅花依旧,可惜王侯却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王侯了,既然这样,就让这些梅花。 “在今日永远凋谢吧。” 随后,他看向了公孙诗潋,“你去寻那个毒妮子这样的话,到时候也好收场,而我去找言静臣。” 公孙诗潋对这样的洛飞羽颇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就如同他第一次对自己拔剑时那样,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无形的杀意。 “你现在让我很不安,但是我找不到拦你的理由。”公孙诗潋攥紧了手中的伞,叹了口气。 “我何尝不想做个潇洒的人呢,但是我师父他,对这个江湖很失望啊,在金陵不过半月,我隐隐能理解到他的失望了。这是师命,终究还是违不得的。”洛飞羽转过了身。 “不必多言,”公孙诗潋笑着打断,“我相信你。” 片刻后,那樽鼎炉已经摆放在了揽梅台正中央,炉上升起的烟宛如一缕随时都会扑过来索命的冤魂。 “毒下在秦淮河里,毒引靠这鼎香炉挥发出来,雨萱,你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公孙诗潋艰难地从炉鼎那收回了目光,强颜欢笑,“你亲自给我舀水不让我中毒,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着你名扬天下。那我就来找你,陪在你身边。” 说完后,便径直离开了揽梅台。 公孙诗潋此刻还不知道的是,自己今日对挚友的仁慈,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040 见匕 藏妃殿外,那些抬轿大汉等了许久,也没有将新娘子等出来,红娘也是迫切地朝里边张望。 长廊上。 苏楠笙猛地扯下了红盖头,眼中充血,“你叫他去做什么了!” “去高堂上,在我已逝父兄的灵前演一出好戏。”言静臣脸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一出武当派同门叔侄相残的好戏。” “你!”苏楠笙刚要说些什么,却感到胸口一股腥甜,嘴角渗出了鲜血。 卢夕见事态有些不对劲,赶忙拉开了二人的手,将苏楠笙护在了身后,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图穷匕见,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言静臣将手轻按在剑柄上,将暮淮剑拔出了一寸,“我此番婚礼,是为了向那些与我父兄的死脱不开干系的人,复仇。” 一句轻描淡写的“复仇”,却深藏着难以言喻的愉悦。 卢夕破口骂道:“给她一场婚礼就为了复仇,你这没良心的,就不怕遭雷劈吗!” “可追本溯源促成这婚事的,却是见钱眼开的你啊。”言静臣冷笑,“若不是我聘礼丰厚,你会答应我的婚事?” 卢夕正还要驳斥些什么,却忽然被苏楠笙拉回,“我很难想象,你和她居然会是姐弟,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 “嗯?”言静臣冷冷看向了苏楠笙。 “己微她活泼,善良,虽说有时跋扈了些,但她看到了金陵城中的乞丐都会伸出援手,在腊月的雪天,她会叫人做好一锅热腾腾的梅花粥,给街上饥寒交迫的人送去。”苏楠笙回忆起往事,温暖地笑了,“你和她,真的一点都不像。” “梅花粥?说起来,我已很久没喝过了阿爹做的梅花粥了,糖放得特别多,腻死个人。”言静臣答非所问,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怅惘。 “你时常怀念过去,我又何尝不是呢?”苏楠笙眼圈泛红,“你这样下去,会毁去多少人的笑容啊。” “就算是同一个人,也会被一些事给压垮,颠倒成她不愿成为的样子。”言静臣叹息一声,语调中透露着些许悲凉,但很快就变回了原本的阴冷,“你也没资格劝我。你就给我乖乖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何必……”苏楠笙痛苦地望着言静臣,咳出了几口鲜血。 卢夕拍了拍苏楠笙的背,怒骂道:“还和这小白脸废些什么话!” 言静臣眯了眯眼,冷冷道:“你可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在说些什么话?” 卢夕厉声道:“跟狼心狗肺之人,说的自然是与狗说的话!” 言静臣眉峰聚起,猛然扬起手中暮淮,那暮淮剑甚至未出鞘,就绽放出了一道阴森的剑意,若饿鬼扑食般,很快就将长廊旁院落中的那几座假山给击得粉碎,扬起了漫天尘埃。 在这尘埃之下,言静臣下意识捂鼻闷咳。卢夕捕到了时机,朝苏楠笙轻推了一把,“快走。” 苏楠笙错愕道:“什么?” 言静臣一惊,但因碍于在尘埃之中,不敢开口说话,但他还是摸索着走向了二人。 卢夕赶忙往前踏出一大步,紧紧抱住了言静臣,“还犹豫些什么!快找你的道长去呀!” 苏楠笙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冲了出去。 烟尘缓缓散去,言静臣恶狠狠地扯着卢夕的手,甚至抠出了几道血淋淋的细痕,“混账,给我撒手!” “你个小瘪三,给老娘来了这一茬,就不应该借你手引我家姑娘与她道长见面!”卢夕骂了一句,进而抱得更紧了。 言静臣眉头一皱,厉声质问:“你说什么!” “我书读得少,你刚刚那句图穷匕见还真是新教会了我一个词。”卢夕得意地笑道:“你那点破钱,在金陵那个行商的王老爷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就是看重了你的声望与地位,暮淮王成婚必定会办得体面,江湖上不少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那臭道士肯定会知道,算他有良心,还是回来与楠笙相见了!” “这就是老娘的图穷匕见,可还满意!” 言静臣心中本就不悦,更何况卢夕说话间还带着挑衅,憋在胸口的恶气挥散不去,最终憋成了一闪而逝的杀意。 “老娘年轻时好歹也是雪月名伶,颇有几分姿色,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家被我抱着脸不……”卢夕“脸不红气不喘”还未说完,就闷哼了一声。 言静臣立刻挣开了卢夕,持着染满了血的暮淮,朝着殿外走去。 “小儿!”卢夕捂着伤口,又冲了上去。 “冥顽不灵!”言静臣猛地转过了身,气质阴冷,眼中似乎有股淡淡的紫气在蠢蠢欲动。那暮淮剑上边萦绕着一团阴气,冷不丁地刺入了卢夕的心窝。 卢夕无助地盯着言静臣,“休走……” 长廊之上,溅起了一涟血帘。 “小姐,小姐!”红娘看着苏楠笙从殿内跑了出来,惊呼出声。 然而,苏楠笙像是拼了命一般,奋力往前跑着,不论他们怎么喊,苏楠笙都没有回头。 不出片刻,又有着脚步声从殿内传来。 不同于苏楠笙的急促慌乱,这脚步声很有节拍,很冰冷,没有温度,红娘与那几名大汉不禁冒出了冷汗。 这脚步声,竟然与他们的心跳声重合了。 噔,噔,噔。 一名俊美的少年从殿内走出。红娘见了,赶忙道:“王爷,小姐她刚刚跑……” 话还未说完,她就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脸还是那个脸,但人已经不是了。 言静臣生得俊美,比寻常美人还好看,优雅举止透露着王侯贵族的气质。 可现在的言静臣,从头到脚都透露着阴冽。 “王……王爷。”红娘蜷缩在那,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言静臣看都没看她一眼,纵身掠去。 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有个人已经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看到的东西。 “这就是开了枷锁后的凄邪剑法吗?”这人不自觉地往黑袍内缩了缩。 宽大黑袍,声音空灵,正是那天给了言静臣一本剑谱的黑袍神秘人。 这黑袍人修炼的是一种极为阴邪的掌法,内功也是邪气凛然的内功,然而,他却在此刻却感到了无比阴冷的寒意! 剑法凄邪,可招阴气为剑气,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路,但是是在十九年前,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却依靠着这个剑法,在江湖中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这剑法无需修炼,牢记口诀便可大成,这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因为此剑法求成过快,练成后会心境不稳,性格会变得阴冷无常。一旦用此剑法杀人之后,便会打开心中的枷锁,进而心境就会大变。 “真是个极好的邪功啊,今日得以一见,三生有幸。”黑袍人惨笑一声,脱下了紧贴在右手上的人皮,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只可惜,我却永远不能再练剑了啊。” 041 云收 揽梅台,宴会正酣。 酒香四溢。 一切都很寻常,酒菜都陆陆续续地上了桌,非要说不寻常的话,那就是新郎新娘迟迟都没有来敬酒。 暮淮王此番宴请江湖豪杰,是打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名义,更是开封了百年佳酿,王府中兵士也解甲入宴,彰显诚意。 但前人留下来的恩怨还未断去,不得不防。 在刚才酒菜新上桌的时候,宴会中的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角落里的一个披着紫色披风的中年男子。 楚毒家家主,楚求死。 荆楚楚毒家中子弟自年幼时起,都会在一潭毒泉中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炼就百毒不侵之躯。虽说楚毒家用毒不如湘西苗疆与蜀中唐门,但是,御毒与探毒之术,楚毒家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而这楚求死,据说还是生人不医谢问生的忘年之交,谢问生曾与他打赌,在他身上连种十八种毒,御入了十八种蛊虫,用出了湘西苗疆的绝杀毒术三十六死阵,他带着这些毒与虫过了三年仍然安然无恙,因此名震江湖,遂将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与“问生”对立的“求死”。 而江湖豪杰看向他,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楚求死将手探入了酒中,再每个菜依次夹到碗里尝了一下,郑重地说道:“无毒。” 众人高悬着的心的安定了下来。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他们现在已经中的那个毒,就连楚求死自己都没探出来,毒已经在了他的体内。 酒香浓烈,盖住了那樽鼎炉的檀香,弥漫了整个宴会。 在酒香中,已经有人沉沉“醉”去了。 就连一些堪称为海量的酒鬼,酒不离身的侠客,也是没能撑住,倒了下去。 “这酒好烈!”有人赞叹了一声,倒了。 很快,那些人就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男女老少皆无幸免。楚求死看着一位未饮过酒的小童也昏倒了过去,心中一惊,“怎么会!” 那小童的母亲无助地嘶喊:“阿明,你怎么了阿明!”但嗓子突然一哑,也倒了下去。 楚求死察觉有异,赶忙站起了身,却看到那些在座的江湖豪杰宛如割稻草纷纷倒了下去,不再动弹,有几人尚还有着意识,张着嘴,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楚求死不敢相信,但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宴中有毒。 可毒在哪里?居然能让所有人中毒? 楚求死近乎绝望地跑到了一个人身边,对他进行救治,但他根本探测不到毒源,无从下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楚求死手足无措地起了身,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那些吓得怔定在原地的婢女外,那些来赴宴的英雄豪杰几乎都倒了下去,一片疮痍。就连内力深厚的少林大师,都支撑不住躺在了地上。 楚求死想大喊出声,可等他张开嘴巴时,他怔住了。 他失声了。 失声不会是平白无故的,现在看来,只有一种原因。 他也中了毒了。 身为探毒宗师,御毒高手,曾挡下谢问生的绝杀毒术三十六死阵的楚求死,不仅没能探出这种毒,居然还中了这个毒! 下毒者究竟是谁!下的是什么毒! 楚求死勉强支撑着,最终还是没能逼出体内的毒,不甘地倒了下去。 整个宴会,包括楚求死在内的所有英雄豪杰都没有从那秦淮河中辨出有毒药。只要是喝下了秦淮河水的人,都中了毒。 毒名,七珑孔雀。 在宴会中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传出了愉悦的低笑。 此刻,音胤散人已来到了高堂前。 他在刚刚开宴的时候,便找了个借口悄悄离开了揽梅台。他现在的目的只有言静臣手中的乐谱,想要找到身为新郎的言静臣,就要去高堂。 这个乐谱,不仅是关于天下道教的气运,更是打破那谪仙路之前那道屹立了十八年之久的剑气必不可缺少的一环。 但不知为何,音胤散人隐隐有些不安。 分明是大喜之日,这高堂却是冷清得很。 高堂内,一名道士睁开了眼睛,打开了背后剑匣,十柄软剑围绕着他悠悠转动。 武当派红尘匣,慕容皓月。 他此刻面色很平静也很认真,像是在仔细挑选着一柄称手的剑。 音胤散人踏入了高堂,看到了那身褴褛的道袍,眉头一皱,“这……” 慕容皓月选中了一把稍长的剑,再将其余的剑收入了匣中,右手持剑站起了身,“师叔。” 音胤散人像是感到了杀意,面容严肃,“慕容。” 慕容皓月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出剑吧。” “这小子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好凛冽的杀意!”音胤散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运放出了真气。 这五年,武当派对于慕容皓月的行踪是空白的。武当甚至不惜重金去天机阁求探天机,却仍然无果。两种可能:要么慕容皓月毫无声息地死了,要么他去了连天机阁都渗透不进的地方。 音胤散人不敢动手,他隐隐能感觉到,自己此番若是与与慕容皓月对招,必败无疑,若是传了出去,定会有失脸面。只好以婉言周旋:“师侄,你要对我动手?” 慕容皓月缄默不言,似在等音胤出剑。 “何必?”音胤散人叹了口气,“我们曾经也是师徒啊。” “我的师父只有一个。”慕容皓月没有御剑,而是像寻常剑客持剑,朝着音胤散人刺去! “你当真要以下犯上?” 音胤散人打开了雷匣,一柄雷剑破空而出,挡下了慕容皓月的这一剑。 慕容皓月点足后掠,顺势收剑。 音胤散人看了眼空中颤抖不止的雷剑,怒喝道:“你这一剑想杀死我?不知廉耻的东西!” “不知廉耻的,是你。”慕容皓月冷冷道。 音胤散人眉毛一挑。 “五年前我离开金陵后,无踪迹可循,你便打着我被暮淮王扣押的借口,来金陵城问罪,实则是为了那一卷乐谱。”慕容皓月攥紧了剑,“结果金陵言家险些满门尽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毁去了我两样东西。” 音胤散人冷笑,“吾辈修道之人在世,无非就是为了仙缘,与名誉?” “你毁去了我一个为我牵起红线的朋友,还毁去了我所爱之人这五年所有的笑容!”慕容皓月纵身跃起,剑芒如月光般泻下! “一名道士成天想着这些凡尘琐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仙缘是不会眷顾你的!我派武当身为道首,必然也是容不得你!” 一边剑气如潮,一边雷霆乍起,高堂内挂起的红帘瞬间爆裂。 042 雨断 “言静臣你这个臭小白脸,给我滚出来。” “蹲在这暮淮王位的茅坑上却拉不出屎的小白脸,有胆就来见你飞爷爷!” 洛飞羽这一路上一边骂一边跑,可那人却迟迟没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放缓了脚步,心中寻思:“据我所知,这小白脸最不经骂,怎么我都骂了他一路了,他还没现身呢?” 还未等洛飞羽细想,他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轰鸣,刹那间紫雷如炬。 “是那道老头的紫霄雷匣?他在和谁过招?是那小白脸吗?”洛飞羽眼中血光流转,一眼便看出了这紫雷的主人,下一刻就赶忙催动起了剑脉内功,感受着与雷匣对持的剑意。 “不是暮淮剑,是……”洛飞羽满脸惊愕,一时怔在了原地,“好强的剑意!” 洛飞羽赶忙动身,朝着那剑意交汇处奔去。 很快,他就来到了目的地。是一个大堂,按理说此处应该是婚礼最为重要的地方,但此刻却是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很多地方都沦为一片废墟,里边除了有两个道士在打架外,就没有第三个人了。 那日,音胤散人因为之前身为主位维持起七星同尘阵时,内力已然耗去不少,再加上洛飞羽有着公孙诗潋最高境界的内力加持,才能连斩去数柄雷剑。而此刻,音胤散人是全盛的状态,面前这个年轻道士确是丝毫未落下风。 “这二人使出的都是杀招啊!”洛飞羽观战了一会,不禁咂舌。 “是啊,都是杀招。”一道阴郁却又不失柔和的声音在附和着他。 “所见略同。”洛飞羽笑着点点头,下意识看向了自己身边的人,当看清了那人的侧脸后,惊呼道:“言静臣!” 言静臣依旧在看着慕容皓月与音胤散人的对招,“洛公子怎有这个雅兴,来看这一出好戏?” 洛飞羽眯了眯眼,目光渐变凛冽。 言静臣看得有些出神,“洛公子既然来了,就不妨点评一下这出戏吧。” 洛飞羽学着言静臣的语气道:“既然是暮淮王所导的戏,我又岂敢说一个‘不’字。” 言静臣撤回了目光,斜视向洛飞羽,“想来洛公子还是第一次对言某如此恭敬,这一声‘暮淮王’,倒还是让本王有些不太习惯了。” “可是你不还是欣然接受了吗?”洛飞羽冷笑一声,“不过,你要清楚,这一声‘暮淮王’。” “你不配!”洛飞羽突然朝言静臣踢出一脚。 言静臣用手挡住了这一脚,洛飞羽想要收回脚时,却离奇地发现自己的脚腕竟像是凭空被一个东西给捏住了,不由一惊,“这不是你言家暮淮三剑的武功!” “那又如何?”言静臣淡淡瞥了洛飞羽一眼,将他的脚猛然一甩。 洛飞羽后退了数步,站稳了身形,再定睛时却看到言静臣身上阴气缭绕,森诡非常。不由得怔在了那,“你这是……” “我还有要事,没时间与你纠缠。”言静臣冷冰冰地丢下了这句话后,起身掠走。 洛飞羽正要运起轻功追赶,却感到刚刚踢出的脚腕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冷,他一时没能适应过来,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言静臣走远,怒骂道:“该死的!” 另一边,公孙诗潋还在寻找唐雨萱的身影。 “雨萱!” 这时,有十几名婢女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尖叫着从公孙诗潋身后跑来。公孙诗潋拉住一名婢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揽……揽梅台上所有人都倒下去了。小姐你也快点逃吧。”婢女颤抖着说完拔腿就跑。 公孙诗潋心急如焚,看来唐雨萱所设下的毒局,已经开始生效了,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找到她。 黄昏褐尽,已经入夜,新月如勾,高挂在天穹。四月初的星星很是密集,倒映在清澈的秦淮河里,正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然而,言府内的人都没有这个心去欣赏了。 揽梅台已沦为一片炼狱。 几乎所有的赴宴者都瘫倒在地。 至于为何没有“尸横遍地”,那是因为,还没有一个人死去。 这个毒很是精妙,能令人生不如死,内力尽失,四肢无力,耳聋口哑,可施毒者若是不将毒性再次引爆,不论你多么痛苦也是死不了的。 不仅是因为这个制毒者制毒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更是因为这个毒,偏偏还扼杀了你要自杀的可能性。 内力尽失,不能自断经脉;四肢无力,不能持利器自尽;耳聋口哑,就连那些想要咬舌自尽的人,都没有了将牙齿咬合的气力。 一袭白衣落入了揽梅台中。 言静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暮淮剑铮然出鞘,那抹惨败显露在了黄昏下。 他原本以为,到了为父兄复仇的这一天,心中必定是释然和解脱,真正到了这一天后,才知道自己心上的灰,已经难以再擦拭去了。 因为,在原来的灰上面,蒙上了一层更厚的灰。 言静臣持剑走着,低头欣赏着那些中毒之人绝望的眼神。 “五年前,自己也是这般绝望的吧。” 言静臣笑了笑,蓦然抬起了头,却看到了一个男子正在看着自己。 他即便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神却是充满着恨意。言静臣相信,如果这个人现在还能动弹的话,必定会提刀杀了自己。 言静臣一边冷笑,一边缓缓走了过去。 步履很轻,如同毒蛇幽幽吐信。 走到那人面前后,他将暮淮剑不偏不倚地送入了那人的胸口。 血溅到了他的孝衣上,形状很是好看,就像是在雪中的绽放的腊梅。 高堂。 音胤散人操纵两柄雷剑掠起,在空中留下了片片残影,化出一道圆弧,朝着慕容皓月旋转飞来。 慕容皓月将剑在空中连点数下,虚无缥缈的剑意在剑上狂涌不止,将两柄雷剑震离开。 音胤散人赶忙收回雷剑,“没想到,你不仅是御剑术,就连剑术也如此出神入化!”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用剑术。”慕容皓月猛甩长剑,忽然问道。 “为何?” “因为,你当初收五岁的我为徒时,教我的便是剑法,后来师父见到了我后,知道我是学御剑术的胚子,我就拜入了师父的座下,学习御剑之术。” 音胤散人眉头一皱,“这二者有关联么?” 慕容皓月一改先前的平静从容,“后来,师父告诉我,你其实早就看出了我是学御剑之术的料,但是你不敢教,你怕教了,你背后的紫霄雷匣早晚会落到我的背上,你在江湖上的名誉,以及那仙人之风,便会一落千丈!” 江湖中人若是谈论到武当派,有两个人必定是绕不过去的。 这二人,不会是武当的后起之秀慕容皓月与萧皓琛。 而是郁胤与音胤。 师兄弟二人,一人通道法,一人擅御剑术,那一年,在他们二人的带领之下,武当派从龙虎山手中抢回了道魁之称。更有传闻,二人已经摸到了成仙的大门,如若不是十八年前剑祖一剑封死谪仙路,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会修道成仙。 音胤散人额头青筋暴起,“你竟敢在我面前提起他,还拿他的话,来嘲讽贫道!” 慕容皓月还抬起右手,怒吼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这五年,都是用剑术来杀人的!” 剑意浩瀚,月光如潮! 043 梅枯 看不到尽头的巷道上。 苏楠笙朝前跑着,她以为只要自己坚持跑了,便会看到希望。 但是,那该死的旧疾却像潮水般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感到胸口传来无比的剧痛,一丝丝鲜血连绵不断地从她嘴角渗出,将嫁衣染得更加鲜艳。 “阿月。”苏楠笙痛苦地呻吟着,最终还是倒在了地上。 “只有我能救他。”苏楠笙喃喃低语,脑海中回想着与萧皓琛的对话。 “我推卦算出,师兄此番入金陵,必有一死劫。” “若他不死,可保仙运,甚至可能成为自十九年前那件事以后的第一位修道成仙之人。可若他死,定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而他死或不死,就全取决于嫂子你了。” 苏楠笙咬了咬牙,拼了命想要爬起,“你不能死,我们约定过,还要去看世间的美景……” 这时,一阵和煦的微风柔柔拂来,将苏楠笙轻轻从地上托起,一位道士站在了她的面前。 “苏施主,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么?”那人轻摆拂尘,认真地问道。 苏楠笙感觉身上的疼痛感在这一瞬间消散,坚定地答道:“带我去见他。” “好。我代表整个武当向你致谢。”那人弯腰行礼,“还有我的师兄。我们走吧。” 揽梅台。 万籁俱寂,仅余滴血声。 言静臣持剑缓缓前进,他的孝衣上已绽出了无数朵梅花,仿佛一幅新绘成的美丽画卷。 暮淮本就是凄凉之剑,染上了血后,那抹惨白更加突兀,更显萧瑟。 他就这样任由暮淮剑滴着血,走到了那群穿着武当道袍的人面前。 这些武当弟子看起来与“静笃”二字丝毫搭不上边,眼中藏不住恐惧。然而言静臣没有心思去多想,将手中利剑刺入了其中一人的心窝。 一剑,致死。 言静臣明知这些武当弟子听力丧失,但还是吼道:“我言家只为坚守一城净土,不问梁阳朝政,不篡位争权,但拜世间所赐,尔等道士邪念不散,觊觎一卷乐谱,毁去百年安宁!当诛!” 说完又是一剑刺下。 忽然,一柄铁剑呼啸过长空,如川河入海之势,带着无上的剑意,朝着言静臣奔涌而来。 言静臣立刻收回了暮淮剑,进而抵上了那柄铁剑,“战国纵横家鬼谷剑派的绝技,百步飞剑?” 出剑那人轻轻拂袖,那铁剑顿时就挣脱了暮淮,落回了他的手中,“这剑法好难啊,以后再也不练了。” 言静臣与那人相对而站,语气冰冷:“你没有中毒,我果然没猜错,你会成为一个变数。” “师父在我临行前给了我一瓶药,他说我说不定会用得上,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洛飞羽左手拿着一个木棍当拐杖,右手持着铁剑,看样子很是狼狈。 言静臣冷冷道:“你要拦我?” 洛飞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向了漫天的桃花,“我想看一场,有梅花的璀璨。” 百年前,当代言家家主正是以那三剑,招来了满城梅花。后逢升平之世,历代暮淮王远离朝堂的纷争,言家之后已无人再重现那百年前的璀璨。 “也罢。”言静臣轻扬起暮淮,揽梅台的梅花随风而动,轻吟道:“也算是与过去道别吧。” “容我说一句昧良心的话。”洛飞羽丢了手中的拐杖,“恳请,暮淮王,出剑!” 言静臣恍然出剑,千百朵梅花随剑狂卷,花瓣上竟展现出不该属于梅花的妖艳,宛若仙子出云来,但下一刻便瞬间崩化成尘土。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暮淮三剑第一剑,梅落成泥。 洛飞羽站在原地欣赏这漫天的花雨,等到那凄凉的剑意快要扑到自己时,才出了一剑。 只是一剑。极为普通的一剑。 便将这剑意劈得四分五裂。 言静臣情绪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洛飞羽也很识趣的没有嘲讽,这一剑终了后,他又出了第二剑。 暮淮一挥,斩落了一枝梅花,凄茫从梅枝上升起,带着凄厉与一去不归的决绝。 陌上折梅,轻寄哀缕思。暮淮三剑第二剑,折梅寄君。 洛飞羽又是轻起一剑,将言静臣寄过来的那枝梅花打得粉碎。 言静臣将暮淮剑缓缓抬起,高举过头顶。 又引来了一大片梅花,在空中悠悠旋舞,却有着摇摇下坠之势,这鲜活美丽的梅花,好像下一刻就要跌落,化为尘泥去拥抱大地。 妾梦惊时君何在?千梅寄时,犹怯问归期。暮淮三剑第三剑,千梅并寄。 洛飞羽这一次没有再动了,甚至连剑都没有抬,任由那些花瓣落到自己身上,还特地摆出了一个优雅的姿势来迎接。 二人此番对招很是怪异,言静臣就像是一个粉墨戏子,洛飞羽也很有默契地充当了一个看戏的人。 言静臣收回了暮淮,难掩哀伤,“果然……” 洛飞羽捻起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瓣梅花,与寻常的梅花并没什么两样,“我想,我大概能猜出你练了什么武功了。” “这个剑法极其阴邪,虽然速成,但极损心性,它诡异之处就是会一点点地侵蚀你的内力与功法,你若是修习了这个武功,你会一点点地将你以往所练的武学给遗忘。” “剑法名为,凄邪。” 言静臣惨笑一声,赞叹道:“洛公子在剑道这一方面,还真是见多识广。” “这本剑谱我师父也有,我小时候嚷嚷想要学,我师父一言不合把我揍了一顿,随后就将这本剑谱给烧了。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执念,让你不惜放弃一切,学这个剑法?”洛飞羽问道。 “洛公子刚刚说,‘小时候’?”言静臣笑了笑,“我的执念,就是那回不去的‘小时候’。” 洛飞羽幽幽道:“你今天说话很怪,跟我师父有的一拼了,不过,有句话,我师父托我转告给你。” 言静臣皱眉,“你师父?是谁?” “这不重要。”洛飞羽摇头,“重要的是,我师父说了,遇到你这种学了凄邪剑法的人。” “绝不能姑息。” 言静臣如同戏剧变脸般,转瞬露出了阴冷之色,“你不过是想找个借口,顺理成章地折了我手中的剑罢了。你们这些江湖人啊,嘴皮子下随时都会蹦出千百句谎话,既肮脏又恶心。” “随你怎么说吧。”洛飞羽忽然闭眼,随即又睁开了眼睛,眼底血光乍现,剑气如潮。 “你觉得,你现在还打得过我吗?”言静臣怒喝一声,轻念起咒语,暮淮剑上阴气狂涌。 044 冤梦 暮淮王府乃旧时皇城,宫墙蜿蜒曲折,有数十条路可以通向揽梅台。而其中一扇门后,是条狭长黑暗的石路,这条路没有花草,荒木丛生,潮湿落魄,假山湖亭都带着森森寒气。据说,金陵为帝都时,许多不受帝王宠爱或被不堪其刑辱的宫女,选择自杀的地方,大都是在这条路。 在宫内自杀怕给帝王招怨惹得唾骂,于市井中自杀恐被人辱尸,而这路上,有老井,碎石,枯树,死湖,正是自杀的好去处。 而经历百年堆积,金陵已无皇运,这些冤魂没有归处,怨恨已越来越深。 这条极阴之路,如同地狱。 不断有阴气从这条路口灌进来,越过了揽梅台,环绕到了暮淮剑上。 洛飞羽心中一冷,“你这是在……招邪!” 怪不得师父不让自己修习此剑法,不仅对自己会有负面影响,这剑法也是不入流的! “我就担心你会来阻拦我。而你身负剑脉邪功,可汲取剑气,寻常的剑术胜不了你,而这剑术以阴气化剑气,看你能如何!” 洛飞羽不满地嘟囔:“你究竟是哪来的脸说我修得邪功。” “今天谁也不能阻拦我!”言静臣手中暮淮剧烈震荡,“在这阴气下,看你还怎么狂!” 洛飞羽二话不说,将手中铁剑猛然抬起,化出了一道清寒剑意,纵身跃起,剑锋所过之处皆凝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霜顿时分散为片片雪霰,朝着那不断灌进来的阴气挥去。 “你的剑法很多,想法也很多,但是,没有用的!”言静臣将暮淮一移,那道阴气忽然就化成了一个凄叫的骷髅,将洛飞羽给震了回去。 “真是邪死个人。”洛飞羽骂道。 暮淮本就是凄暮之剑,极尽凄凉,而这剑法招来的也是凄厉的冤魂,契合的不得了。 暮淮剑上阴气越来越盛,以至于凝聚成了一道凭空漂浮着的女鬼。 “皇上,奴家有罪,奴家该死……”这女鬼绕着暮淮剑窜来窜去,发出了凄厉的吼叫,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洛飞羽倒吸一口冷气:“真没想到,这有违剑道的武学,名字中居然还带有‘剑法’二字。” “不过,你也曾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以为我会惧你吗!”洛飞羽轻弹着手中的长剑,频率越来越迅急,最终凝成了一道长绵霸道的剑气,发出了巨响。 “幽篁剑啸。”言静臣神色可怖,猛一挥手中的暮淮,那女鬼围绕着他飘了一圈,迎面冲上了那道剑气。 洛飞羽忽然停下了弹剑,握紧了剑柄,越过了那道由剑啸出的剑气,迎上了那女鬼。 那女鬼脸上虽然五官难辨,但森诡异常,依稀可辩认出那生前最后一刹那的狰狞之色,藏着深深的怨恨与不屈。 “吼!” “朝我凶什么凶?本该下地狱去的东西!”洛飞羽怒骂一声,剑上剑光耀眼夺目。 那女鬼顿时就被这一剑斩散去,而先前那一道啸出的剑气,也刺向了言静臣。 言静臣似乎是知道自己挡不下,也就没有去挡,他垂下了头,任这道剑气穿透了右肩,鲜血直涌,残余下的剑风刮得自己脸上一阵生疼。 洛飞羽气喘吁吁,目光移向了言静臣。 因有阴气缭绕,洛飞羽看不完全言静臣的面目,但是下意识能感觉到,他在发笑。 笑得很阴冷,有着不亚于刚才那女鬼的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洛飞羽皱眉,心中不安起来。 言静臣没有伸手去捂住肩上的血,任那血浸染了一大半孝衣,自顾自说道:“你了解帝王妃嫔的一生吗?” 洛飞羽冷冷回道:“我又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会知道!” “这些妃子,很多都是未至金钗便纳入宫中了。遵守宫中礼仪,修习琴瑟雅律,将毕生的自由都深锁在红墙之内,只为让帝王能够看上自己一眼。有大多数人,就连帝王都未曾知道她的姓名,就在这勾心斗角之中含恨死去。”言静臣像是感觉不到痛楚般,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 洛飞羽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的这些,好像在女子爱看的小说画本里挺常见的。” 言静臣忽然咧嘴笑了,苍白的面色与身上的孝衣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正因如此,她们的怨念,可是很深的。” “什么!”洛飞羽一惊,一道极冷的寒气在他耳边忽然呼了一下,顿感到一股透心凉。那先前被他斩去的阴气女鬼,居然又汇聚了起来,缠上了他。 “奴家死得好惨呐……” 洛飞羽赶忙挥剑劈向了那道女鬼,“滚开!” 那女鬼被剑劈成了两半,又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又重新凝聚起来,飘在洛飞羽的身边。 “阴魂不散!”洛飞羽无心与女鬼纠缠,安静了下来,收剑于腰间,蓄着剑势。 “神剑劈山,一剑劈下,可断天涯。”言静臣一眼看出了这剑术,“你用的这些剑法,我在小时候听阿爹讲起过无数遍,如今能够亲眼得见,也算是无憾了。” “不过,我之前有过太多的遗憾了,又岂是此次无憾能够填平的!”言静臣浑然不顾及右肩上的伤痕,猛然抬起了暮淮,口中念念有词。 那道女鬼忽然暴起,张牙舞爪地扑向了洛飞羽,先前蓄起的无穷剑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亲眼看着我复仇吧。”言静臣笑了笑,持剑朝着那些武当道士走去。 洛飞羽被那鬼魂死死缠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刺入了道士的胸口。 “得赶紧想个办法,不然这宴会上的人都会死。”洛飞羽冷汗直淌。 “是他的弟子。”一位身穿道袍的老道骑着仙鹤飞在不远处,看着洛飞羽。 坐在他面前的不过四五岁的小道童问:“他是谁?” “不要多问啦,你年纪还小,不该知道这么多。”老道摇了摇头,叹息道:“果然呐,这个江湖,终究要为十八年前的贪婪付出代价。” 小道童又指着言静臣道:“他又是谁呢?” 老道这次却没有责怪他问题很多,接连回答道:“迷失之人,迷心之人,迷路之人。” 小道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老道摸了摸小道童的头,喃喃道:“可是,让他迷路的根源,是我们武当啊。” 小道童哑然:“这……” 老道笑了笑,“唉,算啦,你不该明白这么多的。不过,我们一起把他引回正路上来,好不好?” 小道童很是老练地点点头,“既然师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吧。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传说中的那位大师兄啊?” “你别急,很快就见到啦。”老道望向了高堂方向,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045 濒境 三十年前,武当山上人杰之气东升,这三十年来,山中人才辈出。 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五岁初入武当山门,六岁拜入郁胤真人门下,八岁初显峥嵘,十岁可御剑匣中的七剑,与萧皓琛一并名震江湖。年仅十四岁便孤身入红尘问剑心,江湖险恶,他却未尝败绩,直到五年前,他莫名消失在了扬州一带。 没有人会怀疑,音胤散人背后那紫霄雷匣迟早会落到慕容皓月背上,身为武当有史以来御剑第一天才,他取代音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非要说有人要怀疑的话,那恐怕就是音胤自己。他不论如何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时,他定会勃然大怒。 音胤散人觉得,这一天不会来,至少他还在人间的时候不会。 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不但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慕容皓月手中长剑已抵在音胤的脖颈上。 就以手中一柄长剑化去雷剑三柄,并置音胤散人于死地。 这就是年仅二十二岁的慕容皓月。 “师叔,可还有遗言。”慕容皓月面色如水。 音胤散人不敢妄动,他生怕一动身,自己脖子上便会出现一道血痕。 不知慕容皓月这五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现在的他,竟有着不该属于道士的杀性! “你想破了整个武当山的仙运吗!”音胤散人身上道袍破碎不堪,死死地望着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淡淡道:“何苦。” 音胤散人冷冷道:“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天下道教的仙运!” 慕容皓月反驳道:“但是,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已经毁去了太多东西了。”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懂什么!我和师兄明明已经摸到了成仙门槛,却偏偏生不逢时,凭什么!”音胤散人不甘地怒吼。 “如若不是你十八年前唆使四大道教前去楼兰,会有这番报应吗?百年前迁都洛阳,皇帝将那卷乐谱留在了金陵,自然是有顺应了天道,这些事,师父跟你讲过了多少遍?” “你师父他更没资格训我!”音胤散人吼道。 匣中竟隐隐闪过一道雷电,雷声沉闷,却令人心一寒。 “那你就去死!”慕容皓月眼神一凛,将手中长剑挥了下去,“死后,自有仙人会训你!” 说完,刺了下去。 忽然,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入了高堂。 “雨萱,你在哪?”公孙诗潋苦寻无果,气喘吁吁地停在了一个角落里,语气中透露着绝望。 公孙诗潋明白,以唐雨萱的秉性,必定会在某一处地方,亲眼欣赏着自己所设下的毒狱。可公孙诗潋把这附近都给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个身影。 公孙诗潋心中终于开始不安起来,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她。 至于暮淮王言静臣那边,就只能相信他了。 公孙诗潋深吸一口气,正要奔跑,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檀香。 香味很浓郁,带着些许药香,还夹杂着些许淡淡的腥气。 “这檀香夹杂着血,看来我没猜错,雨萱果真将毒引投入了檀香之中。”公孙诗潋默默寻思着,“只是,方才这香味还没到这的,这檀香怎么越飘越远,里边的血气才越来越浓……” “难道……”公孙诗潋心中一冷。 “雨萱正不断在往鼎炉中加着毒引!” 也就是她自己的鲜血。 “……她在那!”公孙诗潋瞳孔一缩,浑身上下都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 慕容皓月浑身感到没来由的瘫软,剑从手中滑落,整个人半跪在了地上。 “第三件事,你立刻去高堂,高堂今夜不会用来成婚,因为我不会娶她。而你在高堂中等来一个人,随后杀了他,那么,迎娶楠笙的人,便是你了。不过,他也已经喝下秦淮河水,中了与你一样的毒,你要是实在打不过,就拖到那毒引蔓延到高堂时,你们两个的毒都会复发,谁也杀不了彼此,到时候我会过来给你解药,然后杀了他。” 言静臣的话仍在耳边,慕容皓月想要拿起长剑,却发现不论怎么样也提不起力气了。 “你中了毒?”音胤散人收起先前的狼狈,若有所思地看着慕容皓月,他毕竟也是纵横天下多年的道士了,江湖经验也是老道,一下子就想到了:“莫非这毒,在秦淮河里?” 慕容皓月运起真气,用尽全身力气道:“你怎么没中毒……” 音胤散人此刻不仅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甚至还有着特属于仙人睥睨凡人的傲气,“饮下同门师兄弟骸骨的滋味,如何?” “什么……”慕容皓月一惊。 “这个秦淮河里有你同门师弟的尸骸,我岂会让他们那被雷匣劈焦的肮灰,玷污了我这一身仙骨!”音胤散人冷笑着,从雷匣中召出了三柄雷剑。 “是你亲手杀了他们?”慕容皓月强忍着呕吐感嘶吼道。 音胤散人御着雷剑,一步步走到了慕容皓月的面前,“和他们一并下地狱去吧!” 那三柄雷剑猛然朝着慕容皓月落下。 “我还没有娶她啊,我不能死……”慕容皓月看着那迎面而来的雷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落子!”一道怒吼从高堂外边传来。 一枚固若金汤的白子轰然落下,落到了慕容皓月的面前,将地上狠狠砸出了一个窟窿,并将那三柄雷剑的攻势全然化去。 音胤散人赶忙收回雷剑,向后一掠,微微侧首,看向了站在门口的一袭紫衣,“是你。” 武当掌教,萧皓琛。 萧皓琛笑了笑,朝一旁的苏楠笙道:“还不快去救我师兄?” 苏楠笙点点头,赶忙朝着慕容皓月跑去。 音胤散人看出了意图,赶忙御起雷剑,想要去阻拦苏楠笙,却忽然感到周围的景色在快速变化,那些红绸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 而混沌中,只有音胤散人与萧皓琛二人。 “尘微,缚星阵。”萧皓琛轻轻一笑,歪了歪头,“师叔,难得重逢,不妨指点一下我的尘微天弈?” 046 南柯 武当尊者梦子陷于大梦不醒,梦醒后便留一箴言:“终前大梦,心系念何,是何为也。” 他留下了这句话后,便仙逝了。 这句话意思是说,临死前做最后一场梦时,心中想着什么,这场梦就会梦到什么。 慕容皓月也感觉到自己做了个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梦:梦里,自己还是一个少年,四面是绵绵不断的歌声,师弟在自己面前练剑,而师父在角落里痛骂着顽皮的二师弟,原因是二师弟又乱拿师父的拂尘去玩了。 一切都如少年模样。 而山涧的那一边,竟是一座极尽风雅的楼,风雅到与周围清幽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歌声,就是从那里边传来的。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少年放下手中的剑,来到了楼门前仰起头张望,那古色古香的牌匾上写着“雪月”二字。出于好奇,少年推开了虚掩着的楼门,却看到一名抱着琵琶的女子独坐在歌台上。 那女子弹奏着手中琵琶,曲子时而如月色朦胧,时而如金戈铁马气势磅礴,时而如游子远行时的幽怨。 似乎是察觉到少年走了进来,女子放下了手中琵琶,掀开了珠帘。 那女子背后,是一幅画卷,画着一条潺潺的河流,明月泊于河面上。 “这条河叫什么?”少年问。 “秦淮。”女子轻轻回答。 “秦淮?噢,我听说过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后半句诗念出来,“是很美丽的一条河啊。” 女子摇头,“不,你不仅听说过,你还来过。” 少年疑惑:“我来过?我可是道士,怎么会去那种风流韵事不断的地方?” 女子掩嘴道:“道士确实不该来这里,但是你还是来了,你还遇到了一个姑娘。” 少年有些不敢相信,“遇到了一个姑娘?” “是啊,让你入了世间纷扰红尘,还为其去做了傻事的姑娘。” 少年一头雾水,“你怎么知道?” 女子也不打算再逗他,笑道:“因为,我就是那个姑娘啊。” 少年想要责怪她调戏自己这个清心寡欲的老实道士,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法说话了,只得看着女子朝自己盈盈笑着。 不知怎的,少年也笑了。 那个女子忽然朝着少年伸出了手。 那只手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沧桑,那丝弦的勒痕也渐渐变得明显了起来,但姿势却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过。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在接触的那一刹那,女子指尖血光璀璨。 …… 缚星阵中。 音胤散人问道:“萧师侄?你这是?” “自然是有些私事要与师叔谈。” “何事?” 萧皓琛笑了笑,“自然是关于那《天极清乐章》的事。” 音胤散人神色黯淡下来,“毫无进展。老道这五个月在金陵秘密式地搜索,却没想到居然早已被言家那小子给占了先机。” 萧皓琛惋惜道:“我此番下山还想从师叔这拜读一番乐谱呢。亏了亏了。” 音胤散人眼中闪过凶光,“不过,只要找到言家小子,那乐谱就是我们武当的了。” 萧皓琛摇了摇头,“既然木已成舟,就不必再提。我和你谈的,主要是另一件私事。” 音胤散人疑惑地望向了萧皓琛。 “音胤。”萧皓琛语气凌厉,“你刚刚,是想杀我的师兄吗?” 萧皓琛称呼的忽然转变,令音胤散人始料未及,但他很快就缓了过来,“是又如何?” “刚刚那件私事是小事,这件私事可是大事啊。”萧皓琛挑了挑眉,“你应当知晓,武当若是同门相残并致对方于死地,可是要革除出武当的滔天大罪吧?” 音胤散人皱了皱眉,“自然知晓。可是,是慕容他不分青红皂白先要杀我在先。” 萧皓琛摇了摇头,“我师兄不用受罚。” 音胤散人惑道:“为何?” “因为任性。”萧皓琛歪了歪脑袋,“反正我是掌门,我说了算。” 音胤散人怔了怔,怒喝道:“早就跟师兄说过,你难堪大用,不该让你继承掌门之位!” “别嚷嚷啦,师父他也不愿见你。”萧皓琛抬起了手指,作落子状。 音胤散人冷笑:“你想杀我?” “对呀,我想替武当清理门户,可惜我拦不了。”萧皓琛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也中毒了,内力快没了,我这个手势,是要收回缚星阵的。” “不过嘛,外面自会有人拦你。” 谈笑间,这缚星阵化为了点点飘墨,正在缓缓散去。 …… “阿月,阿月。”有一声呼唤空灵飘渺,似是入梦来,又像是近在咫尺之间。 慕容皓月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那绝世的容颜。一袭嫁衣,美得无可言喻。 苏楠笙笑了,笑容温煦柔和,“你醒啦。” “阿楠。”慕容皓月下意识呼唤出声,却发觉自己竟离奇地道出了声来。 苏楠笙看清了他眼底的疑惑,“你放心,我已为你寻来解药,你无须顾虑啦。” “你……你怎么来了?”慕容皓月有些结巴。 苏楠笙有些脸红,“你说呢?” “新娘入高堂,应该是要成亲的吧。”慕容皓月叹了口气。 苏楠笙点了点头。 慕容皓月看了看四周,“他怎么没有来?” “自然没有。”苏楠笙矫正了他的脸庞,令其与自己对视,“因为,我是要和你成亲。” 说完后,便幸福地笑了。 自此番来到金陵后,慕容皓月还是第一次看到苏楠笙这样笑了,就如同五年前那般。他心中一暖,也不自觉木讷地笑了。 但他很快就停下了笑容,忽然道:“不过,在此之前,等我先处理好一件事。” 看着慕容皓月一本正经却平不下来的嘴角,苏楠笙感到一阵好笑,点了点头。 高堂内浮墨肆意流淌,墨缕中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师兄,他就拜托你了,师弟我先歇会。”萧皓琛朝慕容皓月摆了摆手,说完后便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倒了下去。 音胤散人赶忙拨开了前边的浮墨,却看到慕容皓月生龙活虎地站在那里。他轻轻一挥手,那红尘剑匣也随之浮起,落入了手中。 “慕容。”音胤散人唤道。 047 破邪 揽梅台。 言静臣踩着那群武当弟子的尸体,走到被女鬼束缚着的洛飞羽的面前。 他的孝衣已被鲜血染遍,暮淮剑也不再是那惨白之色,而是刺目的殷红。 洛飞羽不知是挣扎得有些脱力,还是被这场面吓到了,当他抬起了头时,露出了那被冷汗浸湿的脸庞。 “现在,该轮到你了。”言静臣低头,像是在对洛飞羽下达临终的审判。 洛飞羽好奇问道:“轮到我什么?” 言静臣扬了扬暮淮剑,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作为回答。 洛飞羽顿时脸色煞白,“为什么要杀我?” 言静臣厉声道:“若不是你,我就不用修炼这损己的武功!” “我呸!”洛飞羽气急败坏道:“己心不渡,还将这一切的因果报应归咎到他人身上,你还要点脸吗!” 言静臣冷笑一声,提起了暮淮剑,正欲要往洛飞羽的胸口刺去。 “啊别别别别。”洛飞羽没想到这人不按套路出牌,连连惊呼,“本草民还有一事求暮淮王。” 言静臣将暮淮抵在了他的胸口,“何事?” 洛飞羽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望向夜空,“实不相瞒,我有一个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因为贪喝隔壁王老五家的酒醉死了。死前托我来到金陵城,要我替他喝上一碗酒,那是他的愿望。” 说得诚恳无比,催人泪下。 “因为他嗜酒如命的阿爹也是醉死的,他说他只要尝了这酒的味道,就可以坟前告乃翁:啊我死去的爹呀,这酒的味道……” “无中生友?”言静臣皱眉打断,但不知为何还是生了恻隐之心,“你要喝什么酒?” “世人皆知,昔日明云帝迁都洛阳之前,在金陵埋下了酒。”洛飞羽将嘴努了努,“来金陵,喝的自然就是这皇帝留下来的佳酿啊。” 言静臣望向了一旁的酒坛,正是他打开尘封百年的酒窖,运出的酒。他点头笑了笑,“死前有如此美酒相送,也不枉你走过这一生了。” 说完,便操纵起了一缕魂魄,将一旁的酒坛运送到了洛飞羽的面前。 洛飞羽却是嫌弃地别过了头,“喝酒自然是要自己喝才能尽兴,而且一个女鬼喂我喝酒,这……也太瘆人了!” 那女鬼似乎是被这番话给触怒了,朝着洛飞羽一阵瞎吼。 洛飞羽吓了一跳,“你干嘛!吓死我了!” 言静臣练了此邪功,通了灵语,“她在生前是伺候帝王用膳食的宫女,却因为有一天手被烧伤了,皇帝看着心生厌恶,就找了个借口说她服伺不周,将其打入冷宫,她就上吊了。你这样揭了她的伤口,她岂会不怒?” 洛飞羽将目光移向了那女鬼的手,却发现她的右手上果然是缺了一块,赶忙致歉,“无心之举,无意冒犯。” 言静臣森然道:“让你自己手把手喝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是你耍些花招,我很难保证我能控制自己给你留下一具全尸。” 那苍白清秀的脸上,绽放出了阴郁的戾气,显而易见,令人骨齿发寒。洛飞羽见状,只得说道:“反正都快要死了,何拘小结?”说完,就把手中的铁剑插入地上,“我要是拿剑砍你,我就被万鬼撕心,不得好死,这些鬼……宫女姐姐都可以作证,你说如何?” 言静臣长笑一声,将剑一挥,那些女鬼悚笑一声,化作了数缕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阴气,酒坛也落入了洛飞羽的手中。洛飞羽赶忙揭开了酒封,深深地吸了一口,“好香啊,幸好那毒妮子没在这酒中下毒。” 言静臣微微一愣,随后束剑轻笑,“看来洛公子明白的事还真不少。” 洛飞羽将酒坛送到了嘴边,“我明白的还有很多,比如你所认为的邪功,‘剑脉’。暮淮王想要知道吗?” “不想。”言静臣答得简洁。 洛飞羽自顾自说了下去,“暮淮王只知道剑脉是邪功,可不知修习剑脉的人,自己本身,就是剑。” 言静臣下意识以为他在骂自己,于是点头赞同。 “既然自身是剑,那么就可以不用剑,便可挥出剑气!”洛飞羽狂傲一笑,眼中红光乍现。 “你可知,有一道剑气,名囚中雀。” 雀困笼中羡春早,风吹杨柳,燕戏纸鸢。 言静臣一惊,赶忙凝起阴气,却已经来不及了,一道剑气从洛飞羽的手瞬间溜入了酒坛之中,酒坛中的酒水竟翻腾了起来。 随后,洛飞羽往上一扔,那酒坛在空中炸了开来,酒水在空中停滞了片刻。 向往自由的雀,往往不会甘心困于囚笼! 言静臣面色阴沉,咆哮道:“你!” 洛飞羽没有回答,而是拔起了地上的铁剑,纵身跃起,斩出了一剑。 不过,他没有违背自己先前立下的毒誓,这一剑并没有斩向言静臣。 而是斩向了空中的酒水。 剑气如雨。 言静臣召出了几道魂魄,冷笑道:“化雨剑诀!这是道士为百姓临时去旱的剑法,你居然用这种平平无奇的剑法来对付我手中不散的冤魂!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我这个剑诀或许不行,但这酒水。” “可以!” 洛飞羽怒喝一声,剑势不绝,剑气未竭,铁剑在空中飘舞了一圈又一圈,绵绵延延。 那酒水经剑密集的挥斩,崩散成雨! “去死吧!”言静臣双眼通红,直面迎上了那酒雨。 洛飞羽落到地上,以剑支撑着摇晃的身体,捂住了胸口,“该结束了。” 这只是道士用来给旱灾区临时去旱的剑法,并不需要多少内力,但洛飞羽为了万无一失,毫无保留,付出了所有。 言静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冤魂在酒雨中湮灭散去,听着那些冤魂不甘的惨叫,她心中也同样不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洛飞羽拿起地上的一只碗,接了点酒水到鼻尖闻了闻,“看来我没猜错,这酒果然能褪邪。” “这酒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褪邪?”言静臣难以置信,面如死灰。 “明阳元年,沈太后身怀喜脉,明阳二年,沈太后于帝都金陵产下一女,刚出生便啼哭三日不止,紧揪着床边镇邪的道符不放。明云帝恐其有煞伴生,便召来四大道教的制符长老,制成了四枚避邪降灾的符篆。其中一枚其女随身携带,三枚烧成了灰烬,灌入女儿红中,埋入地下,待其出嫁之时以此酒淋浴,可保一世平安。”洛飞羽摇了摇头,“只可惜,昔日的梁阳帝女竟成为了明云帝与逆天之征江湖大军讲和的条件,一去羌北,毕生也没能踏回梁阳国土半步。明云帝迁都时心灰意冷,也就无心再带走这些酒了。” “这酒……是女儿红?”言静臣看向地上流淌的酒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想起了一段往事。 “阿爹,大哥将要和大嫂成婚了,你看,这地下酒窖里的酒……” “老二你不要胡闹了!这酒是不会给你大哥摆宴席用的。” “莫非是给我用的?” “滚滚滚,也肯定不会是给你用的。” “那是给谁用的?” “当然是给我的小宝贝啦。”中年男子摇了摇自己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宠溺地看了过去。 带着乌纱帽,穿着红衣的大哥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父亲,你太宠小妹啦。” 二哥也笑了,“就是就是,阿爹偏心啊。” “你们这两活宝,还好意思说我?” …… 言犹在耳,人已不在。 “是啊,女儿红。女儿出嫁摆宴席时才能拿出来待客的女儿红。” 言静臣笑了笑,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洛飞羽没有喝手中的酒,而是将它随意地丢了出去,“我虽然很喜欢喝酒,但是我明白梁阳的习俗。这酒,我是喝不得的。” “因为今日,不是你出嫁的日子。” 048 气节 言静臣脸色平静,“她已经死了。” 洛飞羽叹息一声,没有接话,而是抬起手指弹起了铁剑,震出了悦耳的声响。 剑音刚起,言静臣脸上的人皮竟一块一块的簌簌落下,他赶忙抬手去接,却无事于补,那绝美白皙的容颜若隐若现。 言静臣恐慌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幽篁剑啸在你脸上所残余的剑气,也是幽篁剑啸的收招式‘明月照,复长啸’,剑势无锋,隽永优雅,是伤不到你的。” “你刚刚的那道幽篁剑啸不攻我的要害,而是攻我的右肩,原来是为了让部分剑气滞留在我脸上。”言己微紧攥着手中碎成一片片的人皮面具,声线也渐渐变回了女子。 直到那艳脸完全展露出来时,洛飞羽才停下弹剑,“你刚才说她死了,可是你分明就是她。” 言己微将人皮碎屑猛地朝天一扬,就好像扬去了她长达五年的忍辱,“是,我是她!可是当年的她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为复仇活着!” 洛飞羽问道:“为何要急于一时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言己微额头青筋凸起,神色也变得狰狞了起来,“你知道亲眼看着自的父兄死于万剑之下,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吗?你明白一个女子放弃了自己出嫁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出嫁的痛楚吗?你怎么会懂,我这五年来的孤独!此仇一日不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洛飞羽眉头一挑,“可你这样下去,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性,这个江湖还会有安宁吗?” 言己微语气忽然平静了下来,“有杀性又如何?” 洛飞羽皱起眉头。他由衷感觉,这样的言己微,比刚才那样力竭声嘶的言己微要可怖得多。 言己微摇晃地起了身,冷冷问道:“你是为暮淮剑而来吗?” 洛飞羽皱眉不言。 “你不是想折了我的暮淮剑吗?给你!你让我杀了那些妄言我言家是非的人。”言己微走到了洛飞羽面前,将暮淮剑塞到了他的手里,“这柄剑,让你折了便是!只要你能让我复仇!” “你倒是折啊!你们这些江湖人,不就是为了一些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吗!” 洛飞羽忍无可忍,吼道:“够了!” 言雪微吓得退了几步,又跌坐回了地上。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洛飞羽,却看到了洛飞羽眼中血光褪去,露出了眼底下深深的失望。 “言如玉,出于市井,幼时寒窗苦读,于二十九岁时入京考取探花,入仕,官至尚书左丞。后来,因在皇城中智破七杀教的行刺阴谋,并以身挡刀,护驾有功,于云阳七年受封江东尺寸之地,封千户,赋予世袭世家之名。” “云阳十九年,帝王昏庸,江湖怨声载道,逆天之役星火燎原,各路门派纷纷响应,将城池逐一击破,围剿至帝都金陵,龙气危垂黯淡,帝位,将不存矣。” “生死存亡之际,临近金陵数十位江东世家中,仅言府一家前来相救,独挡江湖千军。其中包括家主在内的直系十七人,言家军一万六千人战死于金陵城下,撑至援军来到,逼退大敌。当代文人墨客,纷纷以诗文赞之。” “后护帝迁都,并于洛阳受封地金陵,言家永生永世为王,号暮淮,明云帝再以重金委托龙泉剑庐打造名剑暮淮相赠。入主金陵后,言家又奉以安民之治,至今已逾百年,金陵百姓轻徭富足,尊称言家为‘春神’,寓意为:凛冬过尽,召来春风拂回大地的神明。” “而暮淮剑上所蕴气节,‘凌霜傲雪’——即便前方艰苦重重,也应当一往无前无畏无惧。”洛飞羽看了眼手中的暮淮,怒喝道:“而不是以此滥造杀戮,以泄心中懑欲!” “言如玉为国捐躯也好,你父兄五年前至死不愿献出那一卷谱子也罢,无一不是因为这暮淮气节。”洛飞羽轻挥暮淮,无比惋惜:“只是,可惜了啊。” “在我看来,君子气节无关男女。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看,我现在也不愿知道了。” 洛飞羽说完便弯下了腰,将暮淮轻轻地放在了言己微的面前。 言己微面露诧异,“你……” 洛飞羽解释道:“我不折暮淮剑,是因为我钦佩那些曾经挥过暮淮剑的人们;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师父在我临行前告诉过我。” “此番入江湖,只允折剑,而不折人。”洛飞羽将背后剑囊里边的颤鸣强行压了下去。 “折剑……” “不过,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造成这些的不是因为剑祖当年带起的用剑大潮,而是那早就在蠢蠢欲动的人心。所幸,我在江湖中第一个结识的剑客,是她。” 洛飞羽转过了身,却发现已经有两个道士站在了那里。 一老一少。老道抚着白鹤,小道抱着一柄比他身高还高的剑。 “施主。”老道鞠躬致谢。 洛飞羽却没有驻足,而是径直朝前走去,直至路过他们时,才说道:“始于何处,就该止于何处。开导她这件事,就交给你们道士啦。” 话说得很平淡,却又藏不住少年的张扬。 小道指着洛飞羽怒骂:“你放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第二个在师父面前如此无礼的人。 老道赶忙拉住小道,叹息一声,“此事,就交给老道吧,多谢施主方才的那一剑了。” 言己微仰起头,打量着揽梅台。 不知为何,原本无比熟悉的景色,在此刻竟变得陌生了起来。 而恰恰在这时,起风了,卷起了一地枯梅,漫天狂舞。 零落成泥,惟有香如故。 见那两名道士来到了自己面前后,言己微微微垂首,眼底的紫意散去,“真人。” 老道对她的尊敬感到颇为意外,“言施主……” “父亲临终前跟我说起过你。妖邪尽散,尘世长雪,武当有史以来道法第一人,郁胤。” 郁胤真人叹息一声,“当年之事没能善了,一直是老道心中的一个遗憾。” 言己微却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那在真人看来,这遗憾二字,重要的是‘遗’字,还是‘憾’字呢?” 那小道有些不耐烦,轻轻地扯了扯老道的衣摆,“师父,还要不要渡啦?” 未等郁胤回答,言己微便站起了身,“这是我该得的苦果,不必渡了。” 小道顿时气结,“我和我师父不远千里来到这,你却不领情,什么意思啊?” 老道忽然明白了什么,“也罢。” 言己微拾起暮淮,插入鞘中,“我不求渡,只求真人为我指点迷津。” 老道喃喃道:“凌霜傲雪。” “一往无前,无畏无惧。”言己微接了下去,随后没有再问,而是拿起了一坛酒,正是那尘封百年的女儿红。她腰佩暮淮,抱着那女儿红,缓缓地朝远处走回去。 看着那道沾满了血的身影消失在长夜尽头,郁胤摇了摇头。 “师父?”小道一脸疑惑地看着郁胤。 “别问啦,她这个决定,可是触及了天道,天道不可妄言。”郁胤叹息。 小道挠了挠头,“好吧。” “走吧,”老道转过了身,“去见你师兄。” 揽梅台外。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洛飞羽整个人瘫在了大门上,在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洛飞羽!”有一声呼唤从远处传来。 洛飞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远远望去,竟看到一个人正跑向自己。他心有余悸,下意识大喊一声“鬼啊”便转身就跑,一头撞到了门上。 “你别闹了,快走。”公孙诗潋拉起他就跑。 洛飞羽扭头看了看,不禁疑惑道:“那个毒妮子呢?你没找到吗?” 公孙诗潋沉声道:“她在那里!” 049 如旧 揽梅台。 鼎炉前。 看着那袅袅而起的烟缕,洛飞羽面露不安,问道:“你说……她在这里面?” 公孙诗潋沉沉呼了一口气,“打开看看吧。” 洛飞羽点点头,伸出手猛地一拉,可那鼎门却是纹丝不动,惊道:“鼎炉从里边被锁上了!” 公孙诗潋心中一沉,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拔出了绛陌,猛然一挥,里边传来破碎的声音。 公孙剑舞,向来讲究的都是从容优雅,但公孙诗潋这一剑却是很重。 公孙诗潋严声道:“打开!” 洛飞羽还是第一次看到公孙诗潋如此焦急,自然不敢再怠慢,赶忙将鼎炉拉开。 看清里边后,洛飞羽眉宇不自觉拧紧了。 一个婢女服饰的女子坐在里边,她脸已经被烟熏得辨不清面目,手上正拿着一把小弯刀,这个人正拿着弯刀想要去割开手指,朝着面前的火堆里滴血。 “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的暗号,不要打开这鼎门。”那人语气中有着嗔怒与责怪,但掩盖不住她的虚弱。 公孙诗潋失声直呼其名:“唐雨萱!” 唐雨萱听到了公孙诗潋的声音,顿时露出了笑容,宛如一个未曾长大过的孩子,“诗潋,是你!我这毒……” 公孙诗潋强压下悲意,打断道:“下来。” 唐雨萱笑容顿时敛去,望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怒吼道:“下来!” 洛飞羽吓了一跳,赶忙看向了公孙诗潋,却发现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唐雨萱只得摸索着鼎炉内壁,跳了下来。但她刚落地后竟一时没能站稳,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公孙诗潋看着唐雨萱那被划开无数条口子且苍白如纸的一双手臂,浑身颤抖,若不是洛飞羽及时扶住,她恐怕要当场昏厥了。 公孙诗潋带着哭腔问:“为什么?” 唐雨萱没有回答,扶着鼎炉站了起来,笑问道:“诗潋,怎么样?” 公孙诗潋又悲又气,“什么怎么样?” “我这毒,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唐雨萱迫切问道。 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做了件“好事”,迫切地想要父母去夸赞他那般。 公孙诗潋挣脱开了洛飞羽的搀扶,猛地挥手指了指,“你自己看看!” 唐雨萱循着所指的方向扫视去,却看到一大片横七竖八中毒瘫在地上的人,不分老女老少,那些还活着的人眼里藏不住恐惧。 “看来这里边不缺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我的毒面前还不是生不如……死”当唐雨萱看到了某处时,忽然怔住了。 是一滩淋漓的鲜血,那些尸体的面部永远停滞在了最后一刻的绝望。 “这……”唐雨萱痴痴地望着那一滩鲜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死了。”公孙诗潋痛苦道:“因为你的毒。” “这不可能……”唐雨萱退了一步。 洛飞羽对公孙诗潋此刻的悲痛心存不忍,只得暂时先放下对唐雨萱的偏见,解释道:“不是因为她的毒,是暮淮王,她修习了凄邪剑术。” 公孙诗潋仿佛没有听见洛飞羽说的解释,一把抓着唐雨萱的肩膀,“为什么……” 唐雨萱抽了抽鼻子,不以为然道:“这也能印证,我毒术是天下第一。” 公孙诗潋悲痛欲绝,几近哀求道:“雨萱,现在也闹够了,该交出解药了吧……” 唐雨萱却是用力推开了公孙诗潋的手,冷笑道:“解药是不会给的,死了几个人又能如何?别说几个人,我完全不介意我的毒造出一片尸山血海!让这中原武林谈之色变!” “你……!”公孙诗潋长睫一颤,痛心疾首道:“你想要你的毒名扬天下,各路英雄豪杰在你这个毒面前已是求死不能求生不得,你已经做到了。何必非得要得寸进尺呢?” 唐雨萱忙道:“这还不够,我还要听他们亲口说我唐雨萱是天下制毒用毒第一人!” 听了这话,公孙诗潋心中一冷,冷意中带着苍凉的绝望,但绝望中还带着一丝希望,正因为这一丝希望,将她的绝望铸成了决心。 “你这死妮子。”洛飞羽愤懑不已,刚想要上前去揍她,却被公孙诗潋一把拉住。公孙诗潋深深闭眸,咬了咬牙,后撤一步,抬起了绛陌剑,直指唐雨萱的咽喉。 洛飞羽心中一凛。 在公孙诗潋口中只能用来指向恶人的绛陌,没有指过折了流露剑的自己,没指过作恶多端的音胤,也没能指过身为罪魁祸首的暮淮王。 而是指向了她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唐雨萱没有躲避,绛陌剑抵至她的咽喉后,她也面不改色,仍是一脸愉悦。 “既然如此……”公孙诗潋冷然道:“洛飞羽,扑灭香炉!” 公孙诗潋话音刚落,洛飞羽就已冲到了香炉旁。唐雨萱见状,惊慌失措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公孙诗潋将绛陌朝前刺进分毫:“别动!” 唐雨萱愣了:“你想干什么?” 公孙诗潋刚要出口,却犹豫了一下,将“救你”二字咽回了肚里,“遵循剑器楼祖训,刻不容缓。” 须臾后,洛飞羽已将炉鼎里的那簇火熄灭,一切都归于了寻常。今夜秦淮河风很大,很快就将那香味拂散,一些功力高深的人已率先苏醒来。 自然有人认出了公孙诗潋手中的绛陌,并看到了她剑指唐雨萱,“剑器楼!是剑器楼公孙氏的传人!是她帮我们破了毒!” “滚开!”唐雨萱竭声道。 公孙诗潋赶忙低声道:“别多言,我帮你洗脱开罪名,你只要解了毒,我以我的名义担保,你制的毒是天下第一!” 周围虽有人醒,但他们暂时内力尽失毫无气力,难以出手,只得起哄道:“杀了她!” 公孙诗潋赶忙扬声道:“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制毒的人!” 唐雨萱却没有领情,突然悚笑,朝公孙诗潋低声道:“我不给你下毒,是为了让你亲眼看着我倾覆这天下。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公孙诗潋一惊,赶忙低声劝道:“勿多言!” 然而唐雨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仍森然道:“我后悔了,为什么没有给你也下毒!我要好好惩罚下自己!”随后,唐雨萱在身上疯狂摸索着,“啊?我的毒呢?我的毒呢!” 公孙诗潋不由失声道:“住口啊!” 唐雨萱浑身一个激灵,不由冷笑出声,眼中带着沉沉的戾气,“那,我就要惩罚你!” 公孙诗潋赶忙道:“好,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要你肯回……” 未等公孙诗潋说完,她就愣在了那,热泪滚上了眼眶。 旁边的洛飞羽心中没来由的一冷。 围观的江湖豪杰也是一惊。 唐雨萱刚刚猛地朝前一跃,撞上公孙诗潋的剑锋,绛陌剑穿透了她的胸膛。因为她的血已是浓稠的毒血,所以经这一刺,并没有血溅到公孙诗潋的身上。 公孙诗潋的手仍还放在剑柄上,却也只是放在剑柄上,并未紧握。她盯着唐雨萱那凶狠的双眼,身子不听使唤,往后退着。 她每后退一步,唐雨萱就紧跟上一步。 唐雨萱死死盯着公孙诗潋,笑容很是猖狂冷酷,仿佛杀人的不是公孙诗潋,是她。 公孙诗潋脸色煞白,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唐雨萱要给她的“惩罚”,竟是这样的。 唐雨萱阴冷一笑,将身子猛地朝前一倾,令绛陌剑完全没过了她的身体。随即凑到了公孙诗潋的面前,“老娘虽已不是唐门的人,但死还是唐门的鬼。我死后,唐门必定会派人去长安,向剑器楼讨一个说法。” 这声音很轻,只有公孙诗潋一人听到。 公孙诗潋瞳孔一缩,栗栗危惧,几欲跌倒。 随后她又补充道:“可别因为我的死,愧疚得自杀了呀。” 公孙诗潋质问道:“我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一次!?” 唐雨萱笑了笑,眼中戾气散去,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孩。 “因为我,有人在你面前死去了。”她回答得很简单,也很沉重,“你身为剑器楼楼主,眼中定是容不下我这种魔头的吧。” 公孙诗潋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脸上热泪纵横。 唐雨萱从怀中摸出了两袋药囊,放到了公孙诗潋的手里,“人人皆知,坏事由我做尽了,这好事,就留给你来做吧。” “一包药包投入到秦淮河里,浸泡上一天一夜,让中毒者饮下……至于另一个药包,”唐雨萱顿了顿,“我希望它能永远陪着你。” 此刻,周围对她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便是对她制毒本领最好的赞扬了。 半晌后,公孙诗潋突然从她眼里看到了光。 宛如她年少时,于豆蔻梢头嬉戏,靥面如花,清纯无疵。整天拿着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囔囔着“要炼制出天下第一毒”的样子。 公孙诗潋心中很悲伤,但也很庆幸,因为她能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唐雨萱最好的样子。 到此时,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很哑了,但她还是用尽了一切力气,说道:“诗潋……能给我唱……一曲《巾帼梦》……吗?” 《巾帼梦》,是她们年幼时共用编出的曲子,简短的曲子中,却深藏着她们共同的愿望。 有朝一日,名扬四海。 公孙诗潋点了点头,顾不上擦眼泪,轻轻唱道: “谁知,针线凉?梦里碎苍山。 江湖往来,皆是少年郎,谁懂女子采桑忙? 织布机上点落月,于鞋垫上缝刀枪。 边关巾帼须眉让,在家中,老人话叨常。 琴弦如弓,棋落如霜!书走龙蛇,画江山! ……” “带着我们共同的梦想,继续往前走吧。”在歌声中,唐雨萱缓缓闭上眼睛。 050 同舟 高堂。 慕容皓月不答,而是盘腿坐了下来,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双手也交叠盘放在腿上。 而那红尘匣在缓缓打开,一轮八卦也在匣上凝聚成型。 音胤散人见状也是一惊:“爻剑术!” 爻剑术是武当御剑术的最高境界,在此剑术之下,可以万物为引,依靠意念御剑,毫无预兆悄无声息,令人措手不及。 音胤散人此刻感到深深的挫败。他苦心钻研了五十年才修得的爻剑术,居然被眼前这位入门不过二十载的年轻人学得! 慕容皓月面色平静,他外表上没有毫厘的变化,但有一柄如冰琢的剑腾空出匣。 “轻寒,散。”慕容皓月轻念一声,那冰剑四裂开来,散为了数十块冰碴,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朝音胤散人掠去。 音胤散人暴喝一声,那漂浮着的三柄雷剑围绕他快速旋转起来,竟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雷霆屏障,冰碴触碰到那屏障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在这时,一柄剑又从红尘匣中挣脱出来,剑光如月温柔至极,但剑势却是带着锋锐与霸道。 “皎月,刺。” 唤做皎月的剑迅速一掠,堪堪擦过了那些冰碴,激荡起了轻轻的响声,宛若天籁。 而这一剑竟不偏不倚地从雷剑缝隙中刺了进去,划破了音胤散人的袖口,鲜血淋漓。 音胤散人猛喝一声,又是一柄雷剑出匣,剑气暴涨。 慕容皓月脸色平静,又念道:“虚无。” 一枚近乎透明的剑飞了出来,若不是在地上残留着影子,恐捉摸不到它的踪迹。虚无与雷剑碰撞,竟一时难解难分。 而轻寒时而聚散,时而与皎月相碰,似乎并没有进攻的意味。 倒像是在奏曲。 苏楠笙在一旁默默聆听着,竟有些痴了。 这分明就是自己在五年前教给他的曲子啊。 “折桂令。”苏楠笙喃喃道。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识,便害相思。 若非演练过不下千遍万遍,是很难奏出这样柔美的曲子的。 “这是你当年教我的第一首曲。” “这些年来,我很想你,所以就时常弹奏这首曲子,以诉心中的相思。”慕容皓月忽然道。 苏楠笙噗嗤一笑,“你的意思是说,这首是相思的曲?” 慕容皓月怔了怔,“难道不是吗?” 苏楠笙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拉下了腰间系着的红绸,那紧束着的嫁衣登时如同娇艳的花朵绽放开来,长长地拖拽在了地上。 同时绽放的,是红绸下的一枚软剑,云纹雕饰,软若美人无骨。 慕容皓月道:“云漪。” 那软剑受到了主人久违的呼唤,发出了喜悦的颤鸣,随后落到了苏楠笙的手上。苏楠笙将手中的剑不断盘旋,竟盘成了一根细长的丝弦,弦的一端盘绕在她的左手腕上。 苏楠笙右手轻拢慢拈,几串音符轻轻蹦出。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慕容皓月赞叹道:“好听。” 苏楠笙轻声说道:“其实,这首曲子不仅仅是道出了相思,更是道出了少女的情窦初开,心起波澜的样子。” 慕容皓月愣了愣,随后笑了,“好。” 苏楠笙脸微微一红,也跟着笑了。 忽然间,雷霆乍起,如同蜿蜒的小蛇朝着二人爬了过来,将沿路的地板劈得粉碎。 慕容皓月赶忙又起一剑,将雷电逼了回去。 音胤散人已摆脱了虚无剑的纠缠,冷冷地看向了二人,“我不介意将你们两个送下地狱,凑成一对亡命鸳鸯。雷起!” 惊雷滚滚,从雷匣上凝聚盛涨。 “轻寒,皎月,虚无,杀。”慕容皓月操纵三柄剑刺了过去。 “三爻御剑术?又能如何!”音胤散人暴喝一声,又腾起了两柄雷剑,加上外边的三柄,一共五柄,闪电轰鸣不止,将那三柄剑打了回去。 爻剑术,五爻境! 武当爻剑术,分列为六爻: 初爻之境:万物初萌,千难即是。 二爻之境:万物出成,迅速成长。 三爻之境:万物艰苦,风雨如晦。 四爻之境:万物困惑,寸步登天。 五爻之境:万物灵稳,天潜盛时。 每跨越一爻,御剑术的整体实力都会几何倍的增长,而六爻一出,便可抵达那御剑之术的尽头,届时,可达手中无剑心中无我之境界,御剑于无穷无终无止,便是那万物之极,然而,古往今来几乎没人能抵达此境。 而武当剑匣之首再配上这五爻,居然有着几近六爻天道的威能! 慕容皓月却是不惧,“起。” 那三柄剑在空中彼此交错,竟像是发狂了一样,毫无规律地狂攻向了那道雷霆。 就连苏楠笙也沉静了下来,很有默契地开始弹奏,若是有通达音律之人站在这里,可以听出来,苏楠笙所弹音律的节奏,居然能与慕容皓月那杂乱无章的剑势相吻合。 时而如金戈铁马踏破千山,时而如惊涛叠起百层浪,时而如月柔绵。 在地上装寐的萧皓琛悄悄睁开了眼睛,“这音律……” 只见苏楠笙一下以手腕拽奏,一下以芊指慢拈,一下用手背擦过,变换自如。 五年前岸边朝夕奏曲的默契仍未走远,慕容皓月也照着苏楠笙的奏弹,迅速转换着剑势。 萧皓琛深锁武当山多年,熟读武当山藏书阁中的古籍,很快就听出了这音律,“琵琶魔音!” 萧皓琛微微抬头,偷瞄着战局。 在这音律的指点下,慕容皓月居然在音胤散人那几近天道的剑势面前下不落下风。 萧皓琛心中一凛:“她不过一介歌女,怎会琵琶魔音?” 琵琶魔音,据说是前朝皇后所创,前朝皇后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正是依靠此音律来窥探皇帝的内心,进而攀上了皇后的高位,后来被当朝国师当皇帝的面破解。但这皇后再以此音律窥心来周旋,非但免去了杀头的大罪,还反过来令国师被加以了诬陷的罪名。 在国师走上断头台时,皇后竟然笑了,这一笑令皇帝神魂颠倒,屹立上百年的王朝也在这一笑中走向衰亡,此音律也因此被冠上了“魔”字。 此音律听似毫无章法可言,但是却蕴藏着玄机:修习此音律者可以窥到那人每一刻的想法,进而可以通过音律演奏出来。而通懂音律之人,可从中解读到她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慕容皓月熟谙苏楠笙的音律,自然也从她的音律中了解到了音胤散人每一刻出招的破绽。 萧皓琛赶忙埋下了头,“有意思了。” 见自己开启了五爻境也只能与眼前人战个平手,音胤散人不由有些疑惑,更有些恼怒,最终竟一时失招,被打退了三步。 “破!”慕容皓月乘胜追击,引剑赶上,再度破了两柄雷剑! 有着武当剑匣匣首之称的紫霄雷匣,慕容皓月破去了五柄,仅余四柄! 慕容皓月收剑,预备下一次出剑,“你已是强弩之末了。” “红尘匣,果然如其名,一入红尘尝百味,谁道人间是无常。”音胤散人冷笑,将雷匣了下来,放在了自己面前,“不过,凡器终究只是凡器罢了。” 慕容皓月皱起了眉。 “紫霄雷匣引天雷铸就剑锋,岂能是你这种凡器可比的!”音胤散人将手伸进了匣中。 慕容皓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冷,赶忙出剑,斩下了音胤散人的手臂。 然而来不及了,手臂虽被斩了下来,但是手上攥着一张符咒。 PS:第五十章了 谢谢各位读者的支持,卑微作者会继续努力的! 051 成埃 雷火炼殿乃是武当唯一引雷之地,古朴典雅,无人清扫,也清洁异常。 雷雨来临时,金殿上紫龙翻滚,偶尔下野,左奔右突。后玄宗祖师托人铸一剑匣,上封紫龙之息,距殿顶引之,遂成雷匣。再加以避雷符咒封印紫龙,可避雷灾。 而音胤散人揭下了这张避雷符咒。那就说明,他想要引来天雷! 紫霄雷匣中隐隐传来一声龙吟。 云端雷落,劈开了屋顶落到了剑匣上,整个高堂都被雷电照耀得格外明亮刺目。 五柄雷剑正在匣中缓缓凝聚成形。 “不好。”慕容皓月面露骇然,赶忙想要出剑去抵挡那道落雷,却被逼了回来。 “这不是你小时候很想看到的盛景吗?”音胤散人脸色被雷电映得惨白。 慕容皓月咬了咬牙。 萧皓琛心咯噔了一下,也不再装寐,赶忙站起了身。 这就是师兄的劫! 先前那死劫已经渡过,那要如何渡过此劫? 萧皓琛掐指猛算,却还未窥探到劫运,便啼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含血高呼:“师兄!快逃啊!”声音很响,以至于让方圆三里的人都听到了。 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令慕容皓月毒性尽然褪去,并恢复了大半修为,但是爻剑术实在是太耗内力。 并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弹不得了! 慕容皓月赶忙看向了苏楠笙。 一时间,亮如白昼。 那佩剑抱酒,穿着血衣远去的背影怔了怔。 驾鹤奔来的郁胤睁大了眼睛,“不!阿月!” 那抱着长剑的小道童艰难地将剑出鞘,试图去拦截那道滚滚而下的落雷,却无事于补,那剑虽原路完好无损地折返回来,小道童却是昏了过去。 郁胤赶忙接下那柄剑,足尖在鹤背上猛地一点,朝着高堂的方向落去。 可晚了一步,那高堂瞬间坍塌为尘埃,烟沙弥漫。 天雷轰然落下。 萧皓琛又是掐指,可当他只要做出掐指的动作,就会吐出一大口血。 郁胤指尖化出了一条紫龙,试图接下这道落雷,可也只是引过三分雷势,余下七分还是不偏不倚地朝慕容皓月砸去。 一时间,各种虚妄之物在郁胤身边凝聚,却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在当年剿灭葬剑山庄时,不出武当山寸步,远隔千里吟作道法,破去葬剑山庄的千瞳死阵的郁胤,却在此刻近在咫尺的距离间,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的滋味! 最终,他的内力还是全部泄去了,身体狠狠跌入了高堂的废墟上。 “不!” 雷落。 他们彼此都看不到彼此,只看到炽白一片。 而在慕容皓月的眼中,却看到了一袭嫁衣。 嫁衣妖冶,美丽。 嫁衣主人的笑容是羞涩灿烂,如春风拂面般和煦,亦如当年在秦淮岸边,把诺言许下。 “未来五年内的某个三月十五,我就回来,与你成亲。你愿意等吗?” “我等便是,快去快回。” 苏楠笙手握那把换作云漪的软剑,满目柔情蜜意。 却蕴含着决绝。 那红尘剑匣似是受到了共鸣,腾飞而起,飞到了苏楠笙的背后。 片刻后,炽光散去。 红尘剑匣瞬间被雷劈裂,匣中形状各不相同的十剑倾落了一地。 苏楠笙也是落在了地上。 慕容皓月想要站起来,但他站起来没一会就又倒在了地上。但他还是匍匐着爬向了苏楠笙。 然而,他爬到了一半,一只脚把他的右手给死死踩住了。 “音胤,你!”萧皓琛口齿混淆着鲜血。 仅留有一只左臂的音胤散人面色狰狞,“让你拦我,现在,看你还怎么拦!”他握起了一道雷剑,朝慕容皓月刺去。 “唳唳。”鹤鸣缥缈,由远至近。 空中红光暴涨,拦下了那道落雷。 那雷剑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落下去。 两只白鹤飞到了废墟之上,一只逼退了音胤散人,一只落到了慕容皓月的身边渡送了一道真气,将他托到了苏楠笙的身边。 “鹤兄,多谢了。”慕容皓月抱起了苏楠笙。 这只鹤正是鹤鸣谷间,那带头的朱泪白鹤。 “唳唳。”白鹤朝他哀叫了两声。 萧皓琛缓缓走了过来,为苏楠笙把了把脉,道:“尚有一息,只是……” 慕容皓月头也没抬,“只是什么?” 萧皓琛叹息一声,接了下去,“神仙难救。” 郁胤也恢复过了神志,颤声道:“阿月。” 萧皓琛听到了这个声音,赶忙抬头,瞳孔一缩,“师父!你怎么……” “师父,徒儿让你失望了。”慕容皓月依旧在端详着苏楠笙的脸。 郁胤苦笑,“你是不是还想再让我失望?” “是。一入红尘,终生染埃。”慕容皓月语气平静得如同一面泛不起涟漪的湖水,“我听说,在长白山上的雪莲将在近日盛开。那雪莲据说能挽人命于阴阳之间,我想去试一试。” “对这些花的花期,你倒是通达得很。”郁胤叹了口气。 “认识了一个天机阁里的朋友。”慕容皓月抱着苏楠笙站起了身,朝着朱泪白鹤点点头,“鹤兄,拜托了。” 朱泪白鹤似懂人言,低身来到慕容皓月的面前。慕容皓月抱着苏楠笙,踏上了鹤背。 而萧皓琛也骑上了另一只白鹤,慕容皓月抬头看向他。 萧皓琛轻甩拂尘,拱手一礼,“师兄,此事也是我这个掌教处理不周,恳请师兄准许我随你一同前往长白山,为苏姑娘寻找雪莲。” 慕容皓月盯着那安详得像是睡着了的容颜,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人下边的白鹤乘风而起,朝北而去。 郁胤没有目送这一对师兄弟离去,而是转过了身,“音胤。” 音胤散人也在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郁胤真人,“师兄,你下山了?” 郁胤点头,“我下山了。” 音胤散人气若游丝,但还是说道:“你还记得师父说过什么吗!你下山的后果会是……” “西去。”郁胤接了下去;说得淡然。 “那你……” “既然已经下山了,那便再无挽回余地。倒不如先去做好一些事,了结心中的遗憾。”郁胤摇了摇头,“陪我去个地方。” 音胤问:“去哪?” “西洲,楼兰。”郁胤缓缓朝前走去,“去见一位老相识。” 而那些停留在揽梅台上空的鹤群见慕容皓月驾鹤而来,也就起身跟了上去。 鹤群渐渐远去,直至消匿了在夜空长河里。 揽梅台上的人看到了,都被惊得合不拢嘴。 “传说有仙人不老,抹月秕风,云端一日鹤归华表。此去路漫,杳如鹤。而后充盈而化羽,晾翅长鸣,凌空起舞。自此,鹤就象征仙人。” “而鹤攀纯阳,知物化秋生,天地无束,逍遥出尘。鹤引仙人,仙人也同样招鹤。” “这便是仙人气啊,当今江湖上,已经很少见了。”一个文绉绉的书生赞叹不已,脸色无比神往,“说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洛飞羽目送着慕容皓月远去,正想要说些什么,奈何没有文化,只得点头附和道:“你说得对。” 公孙诗潋抱着唐雨萱的遗体,轻声道:“结束了,走吧。” 与此同时,揽梅台某个角落。 身穿道袍的孔文亮站了起来,捂着屁股上的一道剑痕,“这暮淮王可还真是心狠,要不是你的功法,我们估计已经死了。” 那手持玉石的白面男人并未在意他的夸赞,而是轻轻说道:“走,回洛阳。” 孔文亮道:“你说的说得太简单了。” 白面男人问道:“那该如何说?” 孔文亮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纠正道:“应该叫,得胜回朝。” 052 道别 这一夜后,金陵城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但是,那受封已逾百年的暮淮王,却在这一夜杳无踪迹了。有人说他死了,可暮淮王府中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有人说他逃逸了,可邻近的几个世家与门派在金陵区域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想要将其杀绝,可仍没有找到“言静臣”这个人。 像是凭空蒸发一般。 金陵城就此无主,然而金陵城内的百姓却是不相信那些劫后余生的江湖豪杰的说辞,仍然心怀期待,等待着那位言姓的王侯归来。 而那坐在武当山中,时常只闻声而不见其人的郁胤真人也下山了。他这一次下山,是以毕生的修为为代价。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轰动,然而更轰动的是,武当山又出了一位不世之材,如今才不过五六岁,却继承了郁胤所有道法,以及武当的镇派之剑,更是在名剑谱上排名第五的名剑,“天道镇玄”。 而当时揽梅台上的人也只是匆匆见过这位老神仙一面后,他就与他的师弟音胤一起,朝着西面掠去了。 与郁胤神交已久的少林圆通大师目送着师兄弟二人远去,叹息道:“一人自命清高,一人看惯了尘世,凡仙之别莫过于此,阿弥陀佛。” 当然,此次宴会最热门的话题,还是剑器楼的年轻楼主公孙诗潋亲手杀死了罪魁祸首,也就是制出了七珑孔雀的唐雨萱,名声大噪。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险些酿出武林浩劫的人,居然会是一名年仅十八岁的少女。 可是事到如今,他们却又不得不去相信了。 这场既没有新郎也没有新娘的婚宴就此结束了,江湖豪杰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各自归家。 而该要分别的人,也终要道别。 七日后,金陵城外。 清明时节,濛濛烟雨,羣莺乱飞。 秦淮河边,垂杨系马,有一对少男少女正并肩而站,望着河面。 洛飞羽拿着一坛酒躲在垂杨下避雨,而公孙诗潋也刚刚听洛飞羽说完了一段漫长的故事,唏嘘不已。 公孙诗潋撑伞望着河面泛起的涟漪,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暮淮王是女儿身的。” 洛飞羽看着天空,“我师父曾与我说过,先前江湖上并没有言静臣这一号人,而她既然能拔出暮淮,必定有着言家的血脉。我本还在猜测她究竟是易容的,还是言家的某个从未露面过的公子,而那日雨夜,就印证了我的第一种猜测。” “怎么了?”公孙诗潋自然知情。那日雨夜,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她与唐雨萱再见的那天。 “言家入主金陵以来,慨秦淮风流,于是男儿好酒,女子擅曲,言家男儿往往不到六岁就会喝酒了,见到酒就迈不开腿了。但是那天我递给她那坛酒时她居然一言不和就砸了。”洛飞羽一副心痛如绞的模样。 公孙诗潋赞叹:“你还是真是心思慎密呀。” 洛飞羽懒懒道:“别夸我,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公孙诗潋惑道:“你师父?” “一个爱讲故事的老头子罢啦。”洛飞羽仰头喝了一口酒。 公孙诗潋“噢”了一声,仰起了头。 恰恰在这时,雨停了,正如这雨来时那般突然。 “该上路了。”公孙诗潋收起伞,轻轻说道。与此同时,她也转身朝洛飞羽看了过去,洛飞羽也很有默契地看了过来。 洛飞羽晃了晃酒坛,“去哪?” 公孙诗潋回答:“长安。” 洛飞羽笑道:“不和我一起去姑苏参加一下祭剑大会吗?我没记错的话,十九年前,剿灭葬剑山庄一役,你娘也是出了一份力。” “不去啦。”公孙诗潋婉拒了他,“我娘亲告诉过我,若是世道乱了,就携剑入世平乱;若是心乱了,便回到故里。” 说完,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腰间的药囊。 “好吧。”洛飞羽微微有些失落。 公孙诗潋轻呼了一声口哨,那唤作懵懵的小白马停下了吃草动作,抬头看向主人的方向,然而,洛飞羽早已跑到了它的面前遮挡住了它的视线,并拿着一根野草在逗弄着它。 小马驹嘴中响起一阵嫌弃的低吟,像是在对洛飞羽表示不屑。直到公孙诗潋走到它身边时,它才高兴了起来,蹭了蹭公孙诗潋的手。 “懵懵。”公孙诗潋亲切唤道。 洛飞羽打趣道:“果然,怎么样的主人取怎么样的名字,哈哈。” 公孙诗潋没有反驳,而是将缰绳递给了洛飞羽,“嘿,懵懵主人。” 洛飞羽疑惑:“什么?” 公孙诗潋笑道:“想来你连个马都没有,还怎么在江湖中赶路呀?这匹马自出生时就跟着我啦,好像也快长成骏马了,送给你!” “可这马好像挺舍不得你的。”听着那马极不情愿的苦嚎,洛飞羽也苦笑了起来。 “不不不。”公孙诗潋答道:“懵懵这只是在抗拒你讨厌你呢,不过你放心,你喂它个六个月就没事了,到时候它一直粘着你你都嫌烦呢,哈哈。” “这么直接嘛……等等,六个月?这懵懵小马驹何方神圣啊,这么难伺候。”洛飞羽惊讶道。 公孙诗潋没有回答,而是抬起手折下了一枝春柳,“惜别怀远,折柳赠别。” 洛飞羽愣愣地接下了那枝春柳,道:“你这就走吗?” “虽然我隐隐猜到你此番出山是为了什么,但我猜不到你此去姑苏会是为了什么。”公孙诗潋笑了笑,“不过,你这爱惹是生非的性子,必会引来不少仇家,希望下次见面之前,你可别死了啊。” “说啥瞎话?”洛飞羽帅气地翻身上马,“这次来到金陵,我看到过了梅花,破过七星同尘,问过暮淮三剑,还赏到过世上最美的剑舞,然而这些也只是江湖里的一个小角落罢了。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去很多地方,看遍这个江湖。” 语气中,带着不知愁滋味而又无所畏惧的张扬,惊起了栖落在秦淮河边的一滩飞鸟。 公孙诗潋怔住了。 这就是她所向往的少年气啊。 但帅不过三秒。 小白马早就厌烦了洛飞羽,一阵乱动,把他给颠了下来。 公孙诗潋拍了拍额头,“恐怕你还没体验过江湖险恶,就要先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 洛飞羽吃痛捂着屁股站了起来,“哎哟,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也差不离了。” 公孙诗潋扑哧一笑,挥着手,依依不舍地转过了身,“再见啦,憨剑客。” 洛飞羽蓦然看向了公孙诗潋的背影。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很想跟着公孙诗潋赴往长安,想去看看这江湖上多少游侠埋下了梦与追忆的地方。 但,师命难违。 洛飞羽再回过神时,公孙诗潋已经走远了。 “我有马了,那你呢?”洛飞羽喊道。 “前方不远处,有个卖良驹的婆婆。”少女俏皮可爱的声音回荡在暮春的风里,“我现在,需要一匹快马回到长安。” “那,盼有朝一日,能够再相逢!” 洛飞羽长叹一口气,一时思绪飘远,回想着二人这半月来共同经历过的时光。 他看着手中的柳枝,笑道:“你今日以折柳相赠予我,我也要因折柳而去。” 他翻身上了马,正要远行。 突然间,那个少女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过是在从那遥远而又虚无缥缈的晨雾里传过来的。 “诶,长安怎么走啊?我不记得路了。” 洛飞羽看向了声源,隐隐能从云雾中看到那少女撑伞的身影。他还看到那个身影背后的那几座高楼后边,一轮初阳正在冉冉升起。 于是,洛飞羽下意识地答道—— “那,就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吧。” 053 香消 九州极北之地,长白。 北风如刀,雪花飘扬。 慕容皓月背着苏楠笙,望着被大雪封去山路的长白。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雪,却在此刻并未被这雪色所刺目。 也不知为何,在刚踏入长白时,他的心就已经冷了。 “师兄,走吧。”萧皓琛提醒道:“仙鹤凝成的纯阳真气在风雪天里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好。”慕容皓月也外放出了真气,踏入了山脉。 雪落得很密集,铺满了山,也封去了路。而那些雪落到了他们的炽热的真气上,也散成了雾气,遮住了二人的视线。 前路久寻不得,慕容皓月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被凛冽寒风吹斜的大雪。 “师兄?”萧皓琛沉默了片刻,唤道。 “不要出声。”慕容皓月将声音压得很低。 萧皓琛感到疑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慕容皓月打断:“有人在前方练剑。” 练剑的那人像是察觉到有不速之客,停下了练剑,那被风拂斜的大雪也变为了垂直落下。 当二人抬起头时,却发现前路已站着一人。 目光如锋,通体漆黑,在雪地中极为耀眼,若有若无的几缕白发飘散在毡帽外边。他手握着一把极为普通的银剑,剑上却焕发着令人心惊的剑芒。 “来者何人?”少年声音不怒不怨。 萧皓琛拱手一礼,“武当掌教萧皓琛,特来此地求采雪莲。” 慕容皓月看了一眼萧皓琛,“武当派弟子慕容皓月,特地前来长白求采雪莲,希望少侠能够放行。” “武当的人?”少年忽然顿住了,将手中银剑揽到了背后,似有出剑之意。 慕容皓月感受着背后苏楠笙微弱的呼吸声,心中一凛,在瞬息之间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哪怕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了红尘匣,内息也是絮乱,但是为了挚爱之人的一线生机……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但他出了一剑。 剑势平常无奇,只是普通的下劈。 但这一剑竟斩断了下坠的风雪,进而摧枯拉朽般地劈开了足以没膝的积雪,撕出了下边的一道贫瘠的山路。 少年收了剑,如同出剑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给你们一个时辰,不管开花与否,拿了就离开,不要打扰我练剑。”少年语气依旧淡凉。 “否则,就做好死的觉悟。” 这句话从字面意思上听起来很是狂傲,但从少年口中道出,却少了那份狂傲的味道,仿佛在说着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留下了这句话后,就消失在了雪中。 仅留一地狂卷的雪霰。 片刻后,雪花又重新坠落了下来。 萧皓琛看着少年刚才所在的位置,陷入了沉思,“这少侠的剑法……” 慕容皓月没有搭他的话,“走吧。” 雪越下越大了,绵绵密密地落下,就像那年落在秦淮河上的绵绵细雨,惊醒了雪月楼中的半塘荷花。 忽然,微弱的声音响起,“阿月,这是哪?” 这个声音很平静,却让慕容皓月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这里是长白。阿楠,你怎么样?” “长白……”苏楠笙道:“请放我下来吧,我在你背上趴着也有些累了。” 慕容皓月扶着苏楠笙下来。 苏楠笙鞋履刚触到雪地,她身上的纯阳真气就融化了一地冰雪,那血红似火的嫁衣,在这片白茫茫中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阿月。”苏楠笙突然唤道。 慕容皓月看向了苏楠笙。 “还记得你五年前说过,要和我肩并肩去看那大漠风光,也要去赏一场落雪。”苏楠笙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美眸格外明亮。 慕容皓月为她把了把脉,发觉并无异常后,道:“你不要说话,等采下雪莲后服下,一切都会好的。” 苏楠笙摇头道:“我想在此歇息一下。” 慕容皓月点点头,朝着萧皓琛道:“师弟,能否麻烦你去前路摘来雪莲?” “义不容辞。”萧皓琛轻轻点头,孤身朝着前方继续走去。 目送着萧皓琛远去后,苏楠笙伸手接下了一掌雪,看着雪在掌心中融化,“细想起来,这壮丽长白的雪景,与金陵秦淮的雪景相比起来,却是别有两番韵味呢。” “金陵下过雪吗?”慕容皓月问道。 苏楠笙点点头,回忆道:“十年前我初入雪月楼时,正好在下大雪,雪很冰冷。而在你那年离开金陵的第二天,金陵也下了场大雪,却很是温暖。” “雪既冰冷,又温暖?”慕容皓月微微迟疑。 “冰冷的不是雪,而是人心;温暖的也不是雪,而是人。”苏楠笙轻轻一笑,面色很是娇羞可爱,“月郎,今日你我共赏长白,同观雪落,此情此景甚美,在此娶我可好?” 长白山既没有秦淮的风流,也没有雪月楼的雅韵。而苏楠笙一介风尘女子,在这寂寥之中,如同一支孤傲的蔷薇,在五年满心春水的浇灌下坚忍绽放。 慕容皓月立刻点头后,“好。” “天地在上,祖师爷在上,我慕容,愿娶阿楠为妻,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苏楠笙挣扎着点点头,声音渐渐疲倦:“我苏楠笙愿嫁给阿月为妻,愿一生一世相随……” 随后,她口中吐出了鲜血,浸染了雪地,凄婉而苍凉。 慕容皓月看到那刺目的血色,心中一惊,赶忙抱紧苏楠笙,“你怎么了!” 苏楠笙呜咽着:“阿月,这冰天雪地的,我怕是出不去了。” “不要说话!”慕容皓月将手掌拍到苏楠笙的背上,“我为你输送真气御寒!” 然而,阴阳相合,阳阳相斥。慕容皓月的六爻真气被苏楠笙身上的纯阳真气生生拒回。 “不是寒气?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慕容皓月的声音越来越苍凉绝望,“你身上的纯阳真气还未散去,怎么会这样?” 忽然,慕容皓月看到自己肤上泛起了红光,体内竟传来一阵嘶鸣,细细聆听,像是为至亲之人送终时的悲泣。 慕容皓月不甘地睁大了眼睛,“这是?鹤血莲花?它怎么会在我的体内?” 苏楠笙勉力笑了笑,“阿月,你的劫数,萧掌教那天都告诉我了,解铃人还需护铃人,你护花五载,而这花最好的归宿,就是你了。” “不,不!”慕容皓月眼泪流淌,仰头竭声嘶吼,“萧皓琛,你给我滚过来!” “滚过来啊!” 然而,回答他的,仅有那漫天飞扬的风雪。 苏楠笙语调愈来愈低,却也越来越颤:“阿月,你不必责怪他,他也是为了你。我此生若不是遇到了你,也本只是世道中一个无根的飘萍罢了,正因为遇到了你,我才有了根。” 慕容皓月平静了下来,搂紧了苏楠笙,泪流满面。 “我好开心,能在生命的最后成为了阿月的妻子,只可惜,那广阔无垠的西洲大漠,那涛声不断的蓬莱,需要你代我去看了。” 苏楠笙五年前在雪月楼中为言己微挡下一掌后,留下的隐疾愈来愈烈,而不久前在暮淮王府中以身挡下雷劫,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慕容皓月。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油尽灯枯了,只是,她强撑到了此刻,只为向心上人倾诉衷肠,不留遗憾。 慕容皓月猛然摇头,“不,你不能丢下我一人!” 苏楠笙努力憋出笑容,“我死后,你要再找一个好姑娘,让她陪你一起去看这世间风景。” “我不要!我只要你当我的妻子!” “别傻啦。”苏楠笙笑道,“我还能为你唱一首曲子吗?” 慕容皓月拼命地点点头,点得很用力,生怕苏楠笙感觉不到。 苏楠笙低眉婉转,低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哭声震彻天地。 “还真是煽情啊。”萧皓琛手捧着一朵盛开的雪莲,躲在一处山沟后,嘴角浮起玩味的笑意。 雅韵欲说还休,随风雪消散在了寥寥无人的长白。慕容皓月依旧抱着苏楠笙,就像是依偎着在雪地里的一对青鸟。 054 潮涌 巴山,蜀中唐门。 此时此刻,正下着一场夜雨。 雨丝不断,却万籁俱寂。 山顶,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妪持着一根精致的银杖站在窗前,望着对边的山峦。 老妪巍巍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话音刚落,一块红烛与一包针线袋瞬间出现在了桌上。与此一同出现在老妪背后的,还有一名黑衣女人。 “禀唐老太太,历时六年了,暗器‘西窗烛’与‘夜雨时’终在今日得以问世。”黑衣女人弯腰报喜,却在语气中听不出喜悦。 唐老太太微微点头,银杖一挥,在空中留下了一片残影,那红烛在瞬间淌出了一滴烛泪,针线袋中也有一枚如雨般细小的长针飘忽而起,同时落到了角落里的那具铜人身上。 烛泪所滴之处,成灰。 长针钉下之处,化雨。 老妪眼中露出了赞叹,“竟能破去试毒铜人上边所有的防护,真难以想象,这是阿萱七岁的时候制出来的毒。对了,说起阿萱,最近有她的消息了吗?” 黑衣女子心想果然逃不过这个话题,犹豫良久,但还是屡尽职责,“影探那边传来消息,天级绝息令罪犯唐雨萱,已在金陵城被人诛杀。” 老妪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强忍悲痛,看向了桌上那两个崭新的暗器,“是唐门内的人吗?” 黑衣女子连连摇头,“不,是公孙后人,当代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 老妪原本紧绷的神色露出了几分释然,“若是说出世上最不可能会杀雨萱的人,不是你我,而是小诗潋啊,其中定是有什么难言的缘由。” 黑衣女子轻叹一声,“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老妪重复了一句,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小诗潋啊,你这样做,唐门中坐在阁里的那位,可要坐不住了啊。” 皇都,花城洛阳。 某座府邸,庭院中。 一位中年男子靠在树旁,瞑目而思。 忽然,一阵黑影闪过,一位黑袍人出现在了男子身边,道出了空灵的嗓音:“老爷。” “来啦。”中年男子依旧瞑目,“其实,你给了暮淮王那本剑谱后,就可以直接回来的。” 黑袍人辩解道:“我只是想知道,老爷授给他那个剑法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中年男子换了个舒服的躺势,“不要过问这么多,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就算知道了再多,也对你没有好处。” 黑袍人却是笑道:“可是,多知道一些事也好,反正也没有什么坏处。” 在这一刹那,庭院中拂过一阵寒风。男子也在这一瞬,睁开了眼睛,“所以,你是想看清我在下的这一步棋的意义么?” 黑袍人不自觉地长跪下去,语气中流露出了恐慌:“奴才不敢!” 常言,伴君如伴虎。而眼前这个男子虽非帝王,可偏偏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有着不亚于帝王的威势。 忽然,又是一阵风拂过,温暖和煦,拂散了这一屋子的冰冷。 一位手持玉石的白袍人站在了黑袍人身边。 白袍人将黑袍人托起,“老爷,家弟时常口出妄言,却也是无意之举,还请饶恕。” 男子却是不答,而是笑道:“看来,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啊。那言家小姐的下落呢?” 白袍人走上前行了一礼,“恕我愚钝,误中了那唐雨萱的毒,等到我毒药解了以后,言小姐就已不在金陵城内了。” 男子眉头一挑,“哦?” 白袍人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与她一齐消失的,还有道教乐谱《天极清乐章》。我搜寻了一遍金陵城,仍然找不到。” 男子笑了笑,“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也没必要花这个力气去请了。” 白袍人顿了顿,道:“老爷这是何意?” 男子伸手划了划一旁的湖面,惊起湖中粼粼的月色,“她会亲自来的。” “是。”白袍人微微垂首。 男子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有,传令给驻守在姑苏分舵的人,告诉她,可以动了。” “是。” 极北,长白。 雪花飘扬。 一位紧裹着貂袍的怪人背对着洞口,他形容枯槁,骨节过于分明。而他面前摆满了各种草药与瓶罐,以及一个正燃着的药炉。 忽然,一株五彩斑斓、沾满了甘露的的萱草竟在他面前凭空消散。 怪人那枯瘦的身躯怔了怔,轻捧起了那花化成的粉尘,默然不语。 这时,一位看着憨厚老实的少年走入洞口,揭下了头顶上的毡帽,露出了满头的白发,“老先生,你手捧着的,又是哪株花草的遗骸。” 怪人叹道:“你听说过巴山的夜雨么?那是九州大地内最美的雨,这场雨下完,便会在山上长出忘忧草,草上凝满了雨露,你不去抖它,上边露珠永远也不会掉下来。” 白发少年很不解风情,“未曾听闻,不过我想知道,这个草叫什么名字。” 怪人认真地说道:“雨后忘忧。不过,我更喜欢另外一个名字。” 白发少年恭敬问道:“是何?” “雨萱。”怪人笑了笑,扬尽了手中的粉尘,站起了身,“我曾经也有个徒弟叫雨萱,她在毒术上的造诣天下无双,但我希望她能像这株草一样,随我学医,然后无忧无虑地长大,只可惜,她陷得太深太深了。” 白发少年摇了摇头,“老先生你是医者,她用的是毒,道不同,注定不相为谋。” “少年人啊,你太过于死板老实了啊,毒可救人,药亦能杀人啊。”怪人感慨一声,微微侧首,“若没有事情,你一天到晚都是在练剑,断然是不会来拜访我这老头子的,今天,又有什么事要麻烦我了?” 白发少年指了指洞口,洞口外正躺着一名嫁衣女子,看着已无血色,“我为此人而来。” “是刚才那个道士埋葬下的女人?”怪人身上绿光流淌,流到了那嫁衣女子的身上,“倒也是个美人,莫非你见绝色已逝,心中惋惜?” 白发少年摇头,“不。她练过琴魔之音。” “你果然会这么说。”怪人苦笑道:“那,你要我对她做什么呢?” 白发少年恭敬道:“恳请老先生救活她,她这琴魔之音,到时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又是一个被执念逼疯的孩子。”怪人说得很认真,“不过看在你师父的情面上,我救她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这‘生人不医’的名号,想来也是弃置了很久了啊。” 白发少年又道:“还请老先生救活她,但也不要彻底救活她。” “为何?”怪人悄然转过了头,他的脸上几乎只有皮包骨,而那一只全黑一只全白的眼睛,令人看了就感到毛骨悚然。 白发少年却面不改色,“多情人,总会因多情恼。只有无情人,方能成大事。” 怪人阴鸷长笑,“你师父说你不像是个会烦人的家伙,可在我看来,你真的是很烦人啊。” “凌剑秋。” 金陵境内。 少年拉着一匹小白马,悠悠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但那匹小白马对少年极其不友好,时不时就朝着他咬牙咧嘴。 不知怎的,小白马突然就朝他怒目而视。 洛飞羽也瞪了回去,“你瞪个屁。”说完,还在马的头上敲了一下。 小白马立马就发疯似的摆脱了洛飞羽手中的缰绳,朝着他冲来,那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要顶烂洛飞羽的屁股。 洛飞羽顿时吓得哭爹喊娘,赶忙爬上了一棵树后,又变回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甩着手中的长柳枝,朝着下边无能狂怒的小白马做着鬼脸。 另一边,某个山谷中的溪涧间。 笛声悠扬。 一匹骏马在溪边喝水,公孙诗潋站在溪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吹着笛子,心中默默在画着,从金陵回长安的路。 可对于一个路痴而言,一条路在心中画了无数遍,又能如何呢? 公孙诗潋忽然想起那个少年给自己带路的样子,叹息一声,放下了笛,抬起了眼眸。 而另一边,洛飞羽也是逗弄小白马逗弄得累了,抬起了眼睛。 飞鸟惊鸣,梅花满天。 花瓣从他们初遇的那座城飞来,又不知将要飞往何处去。 二人隔着老远,嘴角同时上扬。 少年持着少女心中的信念,少女带着少年的意气,各自启程。 骏马喝足了水,轻轻蹭着公孙诗潋的臂膀,公孙诗潋收回了目光,拉着缰绳远去。 “江湖路远,愿,同去同归。” 第一卷《曲催秦淮》篇,完。 敬请期待第二卷《君山折柳》篇! 055 孤舟 近百年来在江南一带,有一句话广为流传——江南烟火气,姑苏独占七分。 枕河而居,月圆花好,雅士云集。只要是途经江南一带的旅人,都会来亲眼见识一下这被称誉为“人间天堂”的地方,也有不少文人墨客曾在姑苏留迹。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以至于世人说到姑苏城,往往都绕不开寒山寺。 寒山寺西边毗邻一条大河,与姑苏城隔河相望,南来北往的香客络绎不绝。而在寒山寺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口历来得到诗人题咏的大钟。 这口大钟历史悠久,悠悠的钟声清冷古寺已逾百年。据说,有一对知己曾在此钟下定情,情起之初,寒秋满树,夜夜泊舟,盛满了凄然,然而盟誓与期盼从有到无,终至乌有。 一位面目俊逸的白衣少年坐在大钟之下。放在他腿上的,是台通体黑色的长琴,状似长舟,两端无比尖锐,无形间显露出了凛凛肃杀之意。 少年身上的白衣早已被凝在钟上的寒露微微打湿,他在这坐了很久了,一直埋头看着琴弦,手指也已经轻摁在了琴弦上。片刻后,少年忽然眯起了凤眼,望向了微明的天空。 仿佛就为了等这一刻,他蓦然拨动了琴弦,弦上颤起了令人心悸的声响,令头顶上的大钟无端振鸣起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君山折柳,不问离合。”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不见,汉家陵阙。” 琴音哀婉凄楚,却韧然如炼。带着些孤寂清高,焕发着凛然的杀气,如钢刀般一下下击打在了大钟之上。 而悲凉呜咽的琴声却随着钟声一齐融入了风中,传遍了大半个姑苏。姑苏城外歇了一夜的灯火,也随着这钟声亮起。寒山寺内的和尚也提着灯,来到大钟前的广场上朗诵晨经。 在这足可以震碎耳膜的钟声包围下,少年却仍是泰然自若,即便是方才充满杀意的琴声,也没能将他的气质改变分毫。 寒山寺住持尘空大师捻着佛珠走了过来。 尘空大师已经很苍老了,胡须雪白,眉眼慈蔼,仿佛随时都要被这清冷的晨风压弯了风骨。然而,他走到白衣少年面前时,还是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多谢任施主。” 白衣少年微微垂首,恭敬答道:“大师,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就当是我修养琴律了吧。” 梵音不绝,似风在窃语。少年抱着琴从大钟底下探出身来,感受着寒山寺中特属于游子断肠的凄寒之意,不由轻轻一笑。 话说起来,他以这“游子”的身份,异泊他乡也有多年了。 “公子。”一道略带倦意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白衣少年收回思绪,“妃采芸,你来了。” 这个被称作“妃采芸”的人虽是女声女名,但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却俨然是一名俊帅男子。 “哎呀哎呀,声音怎么变回来啦?”妃采芸尴尬地笑了笑,朝着白衣少年嗔怒道:“你在回应我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我易容成啥再说,别直唤我名字。真是丢死人了。” 白衣少年抱琴侧过了身,道:“我不久前不是说了么,清早来寒山寺见我时无须易容,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妃采芸打了一个呵欠,抬袖拂过了脸颊,那俊帅的面孔变成了一副活泼少女的模样,“还不是你来寒山寺弹琴来得太早了,我匆匆忙忙着赶来,所以才忘了……” 白衣少年打断道:“是昨夜伪成男性,到姑苏城内的青楼里玩得太晚了吧?” 被拆穿后,妃采芸非但没有羞耻,反而灿烂地笑了,“哎呀,谁叫宫商角徴四位姐姐不愿陪我玩呢,羽妹妹年纪又太小,也不忍心带坏她,只能自己跑去青楼寻个热闹了。” 白衣少年依旧面无表情,片刻后才道:“把昨日的消息禀报给我吧。” 妃采芸赶忙将好奇的目光从念经僧人那收回,清咳了几声后正色道:“近日,有一部分江湖门派归顺了朝廷。而姑苏柳月山庄,似乎也有归顺朝廷的趋向。届时,柳月山庄背后是朝廷,那公子你的计划,恐怕……” “这并不会影响我原有的计划。”白衣少年面向妃采芸,摇头道:“我只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到了哪里了。” 虽然白衣少年说话仍是淡漠,没有夹杂着一丝情绪,妃采芸却无端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略微沉吟后,方认真答道:“他因仗着有了一匹小马驹,到附近溜达了几圈,故耽搁了些时日。不过不出意外的话,他今日,应该就能到姑苏境内了。” “从金陵到姑苏这么一点路,他居然用了两个月。”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指尖快速划过了琴弦,颤出了喜悦的低音符,“终于来了。” 妃采芸犹豫了一下,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白衣少年淡淡道:“讲。” “你等这个人,是为了要杀他吗?可你既然要杀他,为何又在当日没有答应暮淮王的恳求,派我们前去金陵杀他呢。” 白衣少年难得笑了,但语气依旧冷凉:“难道说,我等一个人,就是为了杀他吗?” “公子。”谢芸忽然忍无可忍地唤了一声。 “何事?”白衣少年如刺的长眉轻轻一挑,冷视着妃采芸。 妃采芸心中一颤,赶忙堆起来了笑脸,“按我说,公子在以前,好歹也是被誉为‘陌上人如玉’的‘陌上公子’啊,足不出户在风华门中轻轻一笑,就能引来临安城多少怀春少女的爱慕啊?当然,这其中肯定不包括我。而你现在这样冷冰冰的,都要把以前的那点气质给垮光光了……” “哼。”任韶华忽然从心底对妃采芸升起了异常的怜惜,“生命苦短,倘若人还要一直沉沦在过去,那这个人也未免太可怜了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妃采芸居然从他的眼中读到了怨恨与不甘,以及一丝丝的哀沉。 但也只是一闪而逝。 “公子……”妃采芸叹了口气。 清冷的晨风拂来,掠起了少年的白衫。 “我不求陌上人如玉,我只求一叶孤舟,于少年风月中,与千秋同渡,与日月川河同老。” “我现在不是什么陌上公子,那只是一个碌碌无为庸庸无用的虚名罢了。” “我现在,名号孤舟。” “孤舟公子。” 056 奈何 姑苏的某个小山坡里。 这座山上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庙里供着的倒也不是寻常的佛陀像,而是一樽看起来慈祥柔美的观音菩萨。 寺庙内人迹寥寥,但清洁异常。 这时,庙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位身穿道袍的女子。她手拿着三根香,径直来到观音面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拜,随后将那三根香插入了一尘不染的香灰炉中。 当女子再抬头望向那观音时,那栩栩如生的观音像居然流泪了。 准确的说,是血泪才对。 女子却没有惊讶,而是笑道:“装神弄鬼。” 观音的眼珠子忽然转了一下,看向了女子,竟口吐人言:“寻常女子见到这一幕,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观音的声音很诡异,与她这怜悯众生的形象极为不符。 女子不屑笑道:“我可不是你口中那寻常女子。” 观音上下打量了女子,“道家人?” 女子摇头,“虽修道法,却不为道家做事。” “这点,我两倒是相同。”观音脸上的血泪已划过了脸庞,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我虽也修了佛法,却也不为佛家做事。” “而是,为‘鬼’做事。”观音目光凛冽。 女子并不在乎观音的恐吓,“江南分列三大派,而近十年来,姑苏里却涌现了连三大派合力都摆不平的两大杀手组织,孤舟舫与奈何桥。想必,阁下便是那奈何桥中可排得进前三的杀手,血泪观音吧。” 被揭穿了的血泪观音并不恼,也没有去接女子的话,“你可知,这座庙是用来做什么的?” 女子懒得猜测,直接问道:“做什么的?” “黄泉。”血泪观音笑了,原本慈祥的面色顿时蒙上了一层暗云,“你所坐的蒲团,正是由已逝之人的头发与白骨编织成的。” “怪不得咯得慌呢。”女子拍了拍蒲团,站了起来,“黄泉,我好像听说过,是死人所居住的地方,往通俗点说,就是奈何桥的屠宰场。” 血泪观音捻了捻手中的柳枝,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知晓奈何桥底细的女子,“你是什么人。” “来和奈何桥做交易的人。”女子面无惧色,拿出了一封信,飞到了血泪观音的面前。 信上的落款,是金陵暮淮王。信上的日期,是两个半月以前。信的内容,正是以重金委托奈何桥杀一个人。 这个人叫洛飞羽。 血泪观音想了想,说道:“两个月以前,金陵城确实发生了一些大事。只是,为何这封信时隔两个多月,才送到了奈何桥的手里。” 女子毫不避讳,坦然道:“因为,被我拦截下来了。” 血泪观音冷笑,“年纪不大,胆量倒是大得很。你是要我们杀这个人?” 女子笑道:“相信奈何桥不会让我失望。” “你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假,我们奈何桥向来都是使命必达。”血泪观音冷笑一声,“可是,你似乎还不是很懂奈何桥的规矩。” “哦?”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血泪观音。 “踏入‘黄泉’的外人,必须得死。”血泪观音手猛地一扬,那纸书信朝着女子席卷而去! 女子没有动身。这时,一道青影从暗处飘然而至,探手夹住了书信。 女子喃喃念出了来人的绰号:“青面獠牙,奈何桥中与血泪观音不相上下的杀手。” 那被唤作青面獠牙的男人从飘渺中现身,所戴着的面具倒也不似他的绰号那般狰狞,而是一面什么都没有的白色面具,仅露出了眼睛。他轻抖着手中的伞,伞上的铃铛微微颤动,发出好听的声响。 而庙门,也应声而开。 “今日黄历,有客来,宜相迎。” 声音很柔弱,也很动听。庙里的人都看向了大门。 只见穿着一袭花寿衣的女子走了进来,同样带着一副面具,面具是一个皱纹遍布老妪。 女子笑道:“真是没想到,统领着奈何桥的孟婆,从身型上看,居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龄女子。” 血泪观音目光一冷,厉声威胁,“注意你的言辞。” “无妨。”孟婆慢慢地走到了青面獠牙面前,接过了那封书信,“如果是在两个半月以前收到了这封信,奈何桥必然会毫不犹豫马不停蹄地前往金陵城杀他。但被姑娘拦截下来了,如今我们也不知此人的踪迹,寻踪可能要些时日。” 女子摇头,“不必寻踪,他今日就到姑苏。” 孟婆顿了顿,“哦?” 女子缓缓道:“他是来参加柳月山庄五年一度的祭剑大会的。” 孟婆看向了女子,“他孤身一人,没有长辈的陪同吗?” “没有,但我家老爷在信中明明确确跟我提及了,千万不要让他,踏入那个曾经叫做葬剑山庄的地方。” “葬剑山庄”四个字冰冷而又阴沉,当年的江湖浩劫如云烟过眼。 孟婆笑了笑,点头道:“很好。” 女子皱了皱眉,“你不问筹码,就直接答应了下来,这似乎不太符合杀手的规矩。” “不妨。奈何桥对于杀人的请柬,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相信姑娘所能给出的筹码,不会太差。”孟婆弯腰将信封放到了那香烟上,令信纸烧成了灰烬,“若是奈何桥实在不满意,姑娘只需要,以命抵命就行了。” 女子点头笑道:“可以。” 孟婆看了眼又变回静止不动的血泪观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还要奉劝姑娘一件事。” 女子道:“何事?” “以后要联络奈何桥,只需要放一张注明事因的纸在一片荷叶上,从奈渡上流漂流入水,到夜半时奈何桥自然会知晓你所要委托的事情。千万不要以身犯险误入黄泉。如今看你是雇主,就姑且饶过你这一次了。” 女子却是玩味一笑,“孟婆居然要率先破了这奈何桥的例?” 庙内死一般的寂静。 血泪观音眼中血泪若隐若现。 青面獠牙伞上的铃铛发出令人不安的嚣鸣。 “不必。”孟婆抬起了手,令二人压下了心中的杀性,“我相信姑娘是个聪明人。” “相忘于此吧,踏入此间黄泉后,希望姑娘不要与任何人提起,你找到过奈何桥。”孟婆沉声道:“就好像,饮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那些逝者那样。” 女子微笑,“自然会的,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了牵挂。毕竟,脑海中有着奈何桥的记忆,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呢。” 057 闲云 荷月风拂,栀香遍舞。 栀盈镇角落里的一间栽满了栀子花的小酒棚里,坐着一个少年。 “好酒,小二再来一壶。”少年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了,但口齿却还是利索的很,“哦不对,有多少上多少。” 小二将毛巾甩到了肩膀上,着眼打量着这位风尘仆仆的剑客,“客官,你有钱吗?” 少年抬手指了指马厩里的一匹白马,“看到这只小白马没,乃是当代剑器楼楼主赠予我的良驹,你说我有没有钱?” 小二眼睛微微一瞥,看到那匹马如同看白痴一般的眼神,“可怎么看,它也没把你当成主人啊,莫不是你从哪偷来的?净吹牛。” 少年有些不爽,掏出几块碎银猛地往桌子上一砸,“少废话,快上来。” 小二立马换成了阿谀奉承的嘴脸,“好嘞!” 少年举起了酒壶,将壶中酒倒入了酒葫芦里晃了晃,道:“看来师父没有骗我,姑苏的栀舞酒果然是一绝啊。” “那是自然。”小二将一壶酒放上了桌,“栀舞酒味似花甘,入喉后犹如仙子起舞。” 洛飞羽一把抓起那酒壶就往酒葫芦里边灌,很快就倒满了,随后就喝了一口,“还有一件事师父也没说错,要喝这栀舞酒啊,还是得喝你们这家的。” “客官这话倒是不假,就连剑祖对我们这儿的酒也是赞不绝口。”小二满眼放光,但很快就黯了下去,“只是鲜少有人来喝。” 少年摆摆手,“我此次专程来姑苏办事,等事办完了,我就再来喝一次。” 小二热情洋溢,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客官刚刚屡次提到了师父,莫非您师父他老人家来这里喝过酒?” 少年一听便来气了,猛地一甩手,“谁知道他,刚刚收我为徒的时候跟我说他一生从未饮过酒,后来又经常给我点评美酒,尤其是姑苏这一带,真是个不可信的糟老头。” 店小二刚想要再问些什么,却看到有一名客人走进了酒棚来。他带着歉意对少年点头哈腰了一阵,来到了那个新来的客人身边,“囡囡,要来些什么?” “囡囡?”少年对姑苏的口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忍不住抬头看去。 进棚的少女看似稚气未脱,身子也不高,手握着一剑,面容上显露着与她的稚气与身高都有些格格不入的肃然,身着一袭看起来有点少女心的藕衣,但在少女独特的束扎下,竟透着一股英气。 少女冷漠地看了一眼小二,没有搭他的话,而是径直走到少年的面前。 少年有些慌张,双手一伸,揽住了桌上所有的酒壶,“干嘛?要蹭酒喝啊?我可不给你。” 少女问道:“你这买酒的银子,从哪里来?” 少年醉醺醺道:“一不偷二不抢,我自己卖剑谱挣来的。” 少女点了点头,“果然是你。” 少年心想可能此人也是来向自己买剑谱的,也就放松了警惕,松开了手,扯着新学来的苏腔道:“囡囡真是慧眼识珠啊,我的剑谱可是反响强烈,已经滞销了,不过没事,我这就新画一本卖给你。”说完就招手想要向小二要纸笔。 “没错了。”少女点点头,忽然拔剑往桌上一砸,那木桌瞬间碎裂,酒水也流了一地。 少年酒醒了大半,怒道:“你干什么!” 少女猛地朝少年甩去一本剑谱,“你这剑谱上边记载的剑法,简直荒谬至极。” 少年翻了翻剑谱,道:“这的确是我画的波斯迪拜剑法,有什么不妥?” “剑势大开大合,作用范围却极窄,如此不堪入流的剑法,岂能登大雅之堂!”少女朗声喝道:“奸商,去死!”长剑一出,剑势飘渺,只闻剑气却不见其形。 “闲云剑,名剑谱排名第十二。”少年一眼认出了剑名,手指快速地朝着闲云剑夹去。 而快要触碰到闲云剑的一刹,那闲云剑竟化成了一道云烟,飘然而散。少年将手贴着剑身一推,将藕衣少女整个人都给击退了出去。 “你一眼就认出了此剑?”藕衣少女冷冷道。 少年满脸得意洋洋,“梦里偷闲结云海。闲云剑嘛,自然是认得的。” 藕衣少女想了想,质问道:“你叫什么?” “有你这种态度问别人名字的吗?”少年不满地嘟囔,“我叫洛飞羽。” “好。”藕衣少女点点头,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和笔,一边写一边说道:“闲云女侠晓闲云,于六月十九,姑苏栀盈镇制服奸商洛飞羽。” 洛飞羽脚底一滑,骂道:“你问我名字,就为了这?” “少废话!”晓闲云收起了册子,猛地舞起手中的闲云剑,攻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将剑囊落在了客栈里了,只得暗骂一声,随手拿起了一根木棍当剑握着,去抵御晓闲云那软绵绵却极为难缠的剑势。 那根木棍在洛飞羽手中竟像是一条柔软的柳枝,挥斩不绝。店小二擦了擦眼睛,又惊讶又疑惑,“柳月山庄的剑招?可是他分明不姓柳啊。” 洛飞羽剑招有着弱柳扶风剑的柔和,却更多出了一些轻盈飘逸,那闲云剑居然在他这占不到半分便宜。晓闲云不由也有些疑惑,她先前也与柳月山庄的人对过招,然而眼前这人的剑法与柳月山庄剑法又不尽相同。 晓闲云终于按捺不住,“云生。”那闲云剑化为了点点轻云,漂浮在空。 “可以呀。”洛飞羽一剑戳空,急忙一挥木棍收回剑势,点足往后一跃,在他原本坐着的凳子上蹬了一下,随后将剑高高腾起。 剑意陡然沸腾起来,带着凛冽的杀性。 晓闲云惊道:“越州烟雨坞的霸剑!” 烟雨坞,江南三大家之一,与风华门、柳月山庄齐名。此门派擅使巨剑与大刀,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那刀法烟雨六濛。此刀法共六刀,每一刀都有着决断生死的机会。 而烟雨坞的霸剑却不如刀法闻名,鲜为人所知,名字也不如那刀法好听,也只有一招。 却极尽峥嵘! 晓闲云眼睁睁看着那木棍挥下! 在离她一大段距离时,洛飞羽忽然停下,丢开了手中的木棍,看着手中的淡荧散去,自言自语道:“看来,她教的这功法,我还需要多加以练习啊。” 说完就拿起酒葫芦大摇大摆地离开。 “等等。”晓闲云忽然叫住了他。 “咋了。”洛飞羽驻足侧首。 “有件事,我觉得你或许可以帮到我。”晓闲云坚定道。 PS:第二篇开更啦!希望各位读者可以捧场!谢谢~ 058 诉离 翌日清晨,残星寥寥。 客栈门前。 “孤舟舫?奈何桥?”洛飞羽背着剑囊,口中念着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号。 跟在他背后的晓闲云道:“是的,他们是姑苏境内近十年来涌现出的两个杀手组织,无恶不作。” 洛飞羽抬起手打了个呵欠,“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剿灭他们?” 晓闲云点头,答得淡然:“正是。” 洛飞羽转过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打量了一眼她的身高,“你一个小孩子家,不好好在家里吃饭睡觉,出来逞什么大侠?” “你!”晓闲云刚想要拔剑,但还是忍住了,垂首道:“恳请你考虑一下,近些年来姑苏传闻中的惨事都与这两个组织有关。” 洛飞羽依旧懒洋洋的,“我也想啊,可我师父叫我去办事诶。” 晓闲云咬了咬牙,不依不饶:“事成之后,我给你八百两银子作为报答。” 一听到银子,洛飞羽浑身抖擞,两眼放光,但还是狐疑地问道:“你有这么多钱吗?” 晓闲云点点头,“我姓晓。” 洛飞羽心中一动,继续问道:“哪个晓?” 晓闲云道:“足不出户,可晓天下江湖事。” “天机阁九大分支,晓家?”洛飞羽闻言心中一惊。天机阁是江湖中最神秘莫测的组织,掌握着江湖的秩序,社稷的命脉,但并不是势力,因为他们虽晓天下事,却无权干涉。从始至终,天机阁仅仅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而天机阁人数众多,却将最重要的九家分支到了九州各地。 而天机阁驻在江南一带的分支,便是晓家。 这名少女说得诚恳,看起来也不像在骗人。更何况,也没有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拿天机阁的身份来骗人。 既然有晓家相助,那剿灭区区两个杀手组织应该不在话下! 洛飞羽顿时对少女加了个亲切的称呼,擦了擦掌,“大姐,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 晓闲云点点头,默默地走在了前方带路。 走出了一段路后,天边破晓,一阵钟声敲响了,夹杂进了晨风里。许多家户都已经醒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听着连绵不绝的捣衣声淘米声,洛飞羽不由感慨,“姑苏这一带的人起得还真是早啊。” 晓闲云凝重道:“因为近一个月来,每日清晨寒山寺那边便会传来琴声。琴声中凄绝无比,只要听到了这琴声,便会惊出一身冷汗,困意顿消。” 良久都没见洛飞羽搭话,晓闲云只得转过了身,却看到洛飞羽正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铺旁。 “来两包子,一碗鸡头米谢谢,算这位姑娘的钱。”洛飞羽接过了从老板手中接过了一荷包的包子,指着晓闲云。 晓闲云顿时气结,掏出了十几枚铜板往铺子上一放,刚想要呵斥,却感到脸上有一阵如刀刮的割疼,随后那凛凛肃杀之音传入了耳膜,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这条街所有的百姓也不例外。 待她回过神来时,看到洛飞羽正在那大口大口地吃包子,不由问道:“你怎么没有反应?” 洛飞羽认真地听了一下这首曲子,“咸阳古道音尘绝,西风残照,不见汉家陵阙。这弹琴的主人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晓闲云坐了下来,点了一碗白粥,“你从何得知?” 洛飞羽问道:“这个人每日清晨,弹得都是这首曲子吗?” 晓闲云点了点头,“是。” 洛飞羽想了想,道:“这分明是凄婉动人的曲子,居然带有如此重的杀意。他既然想要彰显出杀意,为何偏偏要选这首曲子呢?看来,是个有故事人啊。” 很快二人就吃完了早饭,匆匆忙忙上路了。 一路上,晓闲云都是一言不发,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直到太阳高照了,他们还是在某个山中的一片树林里打转。 洛飞羽拉着小白马懵懵,终于忍不住了,哀叹道:“请问大姐,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晓闲云认真答道:“在找奈何桥与孤舟舫的踪迹。” 洛飞羽顿时吓得怔在了原地,“你口口声声说你要剿灭他们,现在你告诉我,连他们在哪你都不知道?” 晓闲云声若蝇蚊,“这两个杀手组织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洛飞羽愣了好久才回神,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不是天机阁晓家的吗?为什么连他们的位置都不知道?” 晓闲云犹豫了一下,带着歉意说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在去年为了逃家中给我定下的娃娃亲,便偷了家中的闲云剑在姑苏这一带闯荡……” 晓闲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洛飞羽脸也越来越黑,“所以,你是说,剿灭这两个杀手组织,就靠我们两个?” “是!”晓闲云一改先前的冰冷,语气高昂。 “哎呀我的妈。”洛飞羽吓得想要转身离开,口头上好心劝道:“大姐,钱我不要了。你也不要以身犯险了,还我们去剿灭他们,他们来杀我们都来不及。江湖之众皆为过客,保重!” 晓闲云挽留道:“我要是剿灭了这两个杀手组织,我就回晓家了,到时候给你一千两!” 洛飞羽怒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小命岂能用银子来开玩笑?” 晓闲云斩却没有再劝,而是钉截铁道:“那我自己去!奈何桥为祸世间实在太久了!” 洛飞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个真挚的眼神,眼中还蕴着澄澈的光。 “是和她一样的剑客啊。”洛飞羽赞叹,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抱伞的少女。刚想要说话,却被一阵铃声打破了思绪。 铃声空寞残缺,恍若是从黄泉飘来,在山谷中回响,有着说不出的荒颓败落。有两枚火红的枫叶伴随着铃声从前方的拐口处缓缓飘来,竟像是活物一般,依次落到了二人的手里后,就瞬间崩化成了尘埃,随风飘散。 “此时分明是夏日,怎会有枫叶?”晓闲云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的尘埃。 洛飞羽眼中血光流转,看向了前处拐角,喃喃道:“有杀气。” 话音刚落,有两个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女子穿着一袭红衣,衣衫上缀满了枫叶,手中捧着一碗汤,看起来英气十足,而男子身着一袭青衣,撑着一柄大伞,阴森森的有些诡异。 女子微笑,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妖娆,“听说你们一直在找我,所以,我们来了。” 晓闲云沉声道:“奈何桥。” 059 枫晚 洛飞羽沉沉呼了一口气,道:“时常听你说起奈何桥,不知奈何桥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如果说孤舟舫杀人还算是有理可循,但这奈何桥杀人却是没道理的。只要有人开出筹码,他们都会来找到你,并请你喝下那碗孟婆汤。如果你不喝,他们便会杀死你。”晓闲云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枫衣女子手中的那碗汤,“你听说过一首诗吗?” 洛飞羽惑道:“什么?” “奈何桥上诉奈何,孟婆在熬孟婆汤。每次有人被他们杀死后,都会留下这张纸条。”晓闲云说完便从腰中拿出了一张老旧的纸条,洛飞羽定睛一看,果然是晓闲云所言的那句诗,看来晓闲云追寻这个杀手组织已经追寻了很久了。 洛飞羽有些不屑,“读起来一点也不顺,想来是哪个小屁孩作的诗吧。” 枫衣女子笑得极为灿烂,“看二位这要拔剑的架势,是不打算喝奈何桥的孟婆汤吗?” 洛飞羽道:“我们有两人,你手中的汤也只有一碗,你这碗汤是打算给谁的?” 枫衣女子想了想,“本来只是想给小兄弟你的,可惜,这位小姑娘对我们奈何桥实在是太了解了,所以,就见者有份吧。” “我?”洛飞羽一惊,“我才刚到姑苏不久,你们就要杀我?我招惹谁了。” 晓闲云不答,轻轻将闲云剑拔出了一截。 “杀你,是因为有人想要你的命,而杀这位小姑娘,是因为,她对奈何桥知道得太多了,这可不是件很好的事。” 撑伞男子隔着面具,看了枫衣女子一眼,似乎在责怪她话太多。 “好吧。”枫衣女子似乎读懂了男子眼中的话语,将那碗孟婆汤丢到一旁,从身上摘下了一枚红枫,令其漂浮在空。 “枫生。” 那枫叶时而径直下坠,时而飘飘摇摇,在空中留下了一道诡异的弧线,随后落到了土地上,竟结出了轻芽,嫩芽迅速生长,瞬息之间变为了一棵与枫衣女子等高的树木,树上结满火红的枫叶,在一片翠绿中格外鲜艳。 洛飞羽说出了心里话:“真应该推荐你去我老家那边种几棵树。” “可我的枫叶,是由已逝之人的鲜血染红的啊。”枫衣女子从树上取下了一枚枫叶,像是投飞镖一样丢向了晓闲云。 晓闲云将剑一别,剑气化云生,接下了这枚枫叶,那枫叶在云雾中摇曳着,渐渐化为尘埃。 “有趣。怪不得能有这个资格在姑苏调查我们。”枫衣女子又迅速摘下十枚枫叶,朝着晓闲云飞去。 “枫火。” 这些枫叶在途中竟燃烧了起来,火光如血,晓闲云感到一片炽热,闲云剑化出的云顿时凭空散去。晓闲云一惊,猛地一甩闲云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云霞,将那些连缀成一片的火焰扑得一干二净。 “留云剑法,云灭长霞,不错。”洛飞羽靠在一棵树上点评着。 晓闲云有些气结,“你怎么不出手。” 洛飞羽一脸无辜,“因为这位姐姐一直在打你,没有打我啊。” 忽然一阵青烟缭绕,迷乱了洛飞羽的视线。洛飞羽皱了皱眉,眼中血光乍现,望向了青烟之中,只见一个戴着惨白面具的男人在飘荡,乍一看竟像是一个无处可栖的孤魂。 “我的妈呀。”洛飞羽吓了一跳,先前在揽梅台上,暮淮王以凄邪剑法招来的阴魂虽说可怖,但给人感觉是虚无缥缈的,但眼前这个男人给人感觉却是无比的真实。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洛飞羽在看他,眼中露出了惊讶,身型很快就融化在了青烟中,随后在洛飞羽身后悄悄现形。 他握着伞柄猛地砸下。 洛飞羽转身一躲,那柄朴实无华的铁剑蓦然拔出,迎向了那伞柄。 一时间,那些系在伞骨末端的白色铃铛齐齐响了起来,急促而又空寞,如同丧钟长鸣。 洛飞羽急忙收剑后掠,驻足后,看着剑上凹进了一个小缺口的剑锋,皱起了眉。 此次一阵交锋虽然撑伞男子微占了上风,但是他并不轻松,那面具仅露出的眼睛透露着满满的凝重之色,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晓闲云与枫衣女子对持着,也稍占了上风,她看向与洛飞羽对持的男人,惊道:“青面獠牙!奈何桥可拍得进前三的杀手!” 洛飞羽喃喃道:“什么?” 枫衣女子也停下了攻势,笑着看向了那个男人,“小兄弟,你能死在我青哥的手下,是对你莫大的宽容。因为他的杀招,不像我这般霸道,而是至死的温柔,你会没有痛苦地死去。” 晓闲云提醒道:“当心他伞上的铃铛!” 洛飞羽心中一凛,赶忙将目光移向了青面獠牙,却发现他已经在轻轻晃动起伞柄了。 伞上铃铛微微而动,空怅寂寥,如同将死之人的呜咽与悲泣,又像是忘川河上无处安放的挽歌,引领亡魂通往那未知的彼岸。 晓闲云收剑捂起了耳朵,枫衣女子也没有再发动攻势,靠在枫树旁笑盈盈地看着眼前一切,表情沉醉,像是在欣赏着铃声。 但是她笑容很快就凝固了。 她看到洛飞羽没有动。 只见洛飞羽缓缓将剑横起,轻轻一抖,那铁剑如同刚刚拨动的琴弦,颤抖不止。而那如同挽歌般的铃声,竟然也折返了回去。 可回绝一切音律的剑法,空谷回音。 枫衣女子面色一沉,表情呆滞,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着一旁的山崖缓缓走去。 就在这一刹那,铃声又响起来,嘈杂喧嚣,如同暴雨倾盘而下,毫无节奏,却覆盖过了先前的那铃声。枫衣女子也霎时清醒了过来,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山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铃声霸道无比,带有着余波,洛飞羽被震到了树上,口中吐着鲜血。 “好强。”洛飞羽冷冷道。 晓闲云已然不支,靠在一旁的树上,近乎脱力了。 青面獠牙微微转动了下伞柄,铃声又起。 枫衣女子倾听了一阵,看向洛飞羽道:“青哥的意思是说,你很有趣,只不过,正因为你的有趣,注定要造成你死去的悲剧。” 洛飞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还有。”枫衣女子看了一旁的山崖,“你让我丢人了,所以,我要让你痛苦地死去。”说完后,一片片枫叶从枫树上落到了她的手中,枫树也凭空散去了。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枫衣女子手执着枫叶缓缓地念着,那枫叶竟然无风自舞,朝着洛飞羽与晓闲云掠来。 即便是在这盛夏天,洛飞羽与晓闲云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 洛飞羽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与那个抱伞少女的约定。 他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了,却从未有过像如今这么不甘。 “我这么快就要死了吗……” PS:第二篇很精彩哦 敬请期待后续发展 谢谢支持! 060 花月 这时,几只蝴蝶飞来,竟不要命地扑向了那些凭空燃起的枫叶,火焰燃烧殆尽后,那些蕴藏着杀机的枫叶已经烧成了灰烬,而蝴蝶却还是完好无损。当洛飞羽回过神时,面前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晓闲云、青面獠牙以及那个枫衣女子都已不见了,只有几只蝴蝶在上下翩飞。 洛飞羽伸出了一只手,让一只蝴蝶静静地停留在了自己的指尖,“你们是来救我的?” 那只蝴蝶扑腾了一下翅膀,作为回应。 “真是通人性的蝴蝶啊。”洛飞羽不由赞叹,这时,又有一只蝴蝶也朝洛飞羽飞了过来,只不过是朝他脖颈上飞来的。 “蝴蝶吻颈,倒也是有趣。”洛飞羽不屑地笑了笑,手猛然一挥,那靠近他的两只蝴蝶顿时坠落到了地上,像是死去了一般,不再动弹。 洛飞羽冷冷道:“这位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朋友,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上下翩飞的蝴蝶。 洛飞羽仍自顾自说了下去,“六百多年前,蜃术从西洲楼兰兴起,洛神族再将其发扬光大,在两百多年以前,洛神族中一名女子随着一个男人私奔来到中原,蜃术才在九州内广为流传。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叫蜃术是叫‘幻术’。” “那你知不知道,我从楼兰而来,而我,姓洛!在我面前用幻术?是在求辱吗!” 洛飞羽眼中血光一闪,将剑一挥,面前的景色出现了一道道裂纹,最终全部散去。 景色没变,人也没变,只不过又多出了两个人。 而这两个人中,有一个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男子正在盯着洛飞羽看,目光中闪过了惊诧。 洛飞羽看了看地上,哪里是什么蝴蝶,分明是两柄雕刻着蝴蝶的指刀,锋利无比,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着令人胆寒的光。 洛飞羽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心底一阵发凉,“两个都有些打不过了,怎又来了两。” 而晓闲云面前,却站着一位妖娆女子,声音格外柔媚,一语道出像是要酥得融化一般,“浮生世界三千面,姑娘可识得我是谁?” 晓闲云从心底感觉眼前人很是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我们见过吗?” 妖娆女子拂袖在脸上一抹,那妩媚的妖姬顿时变为了一面干干净净的帅后生。 晓闲云脸色一红,惊道:“是你!君采云!” “是我,正是在五天前给你奈何桥情报的俊俏小生。只不过那个名字是我编的,我真实的名字叫妃采芸。”妃采芸又拂袖过脸,变为了一面俏皮活泼的脸,“当然,我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孤舟舫的杀手,绰号,镜花。” “孤舟舫!”晓闲云惊道。 那一身黑色的男子微微垂首,召回了那些蝴蝶指刀套在了指上,“本名徐瑶,孤舟舫杀手,绰号,水月。” 洛飞羽注意点却在晓闲云身上,“孤舟舫杀手来了,你不是要灭了他们吗?脸红个屁啊。” 枫衣女子眼神阴戾,“我奈何桥与孤舟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而孤舟舫的人居然将奈何桥的情报轻易透露给他人,是何居心?” 妃采芸望着她衣上的枫叶,咯咯笑道:“我们孤舟舫就是收集情报,再把情报透露给有资格知道的人。只是世人愚昧,我们只不过是杀掉了一些本就该死的人,他们就给我们冠以杀手组织这个不好听的名号,还把我家公子称为魔头,实在是可笑啊。” 晓闲云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为什么我有资格知道。” “因为,”妃采芸笑盈盈地看着晓闲云,声线又变成了富有磁性的小后生,“哥哥欣赏你呀。” 晓闲云顿时脸色通红,手掌紧紧攥着闲云剑柄,也不知是被气到了还是愧疚难当。 洛飞羽当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刚才这种树女人说孤舟舫和奈何桥素无交集,为何要在我来姑苏的时候同时出现?莫非还真有人要取我的命?” 青面獠牙微微一抖伞柄,发出泠泠的声音,枫衣女子倾听了一阵,解读道:“你们孤舟舫来此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会是来偶遇的吧。” 妃采芸指向了在那沉思的洛飞羽,变回本音嬉笑道:“我家公子有令,要我请这位兄弟去孤舟舫做客。” 洛飞羽心安了下来,在胸口上拍了拍,“吓死我了,原来不是来杀我的。只是这什么孤舟公子干嘛要邀请我做客?虽然我也有几分姿色,但是他也不是个春心荡漾的黄花大闺女啊。” 枫衣女子眯了眯眼睛,“孤舟公子?” 而青面獠牙又动了动伞柄,发出了令人不安又蕴藏着杀意的铃响。 枫衣女子看了眼青面獠牙,“可是奈何桥孟婆有令,让我们杀了这小子,回去复命。” 妃采芸点点头,“这可难办了,你们奈何桥杀人虽然毫无章法,但都是使命必达的。” 枫衣女子眼珠子转了转,上前一步道:“为了避免两家冲突,镜花妹妹你看这样如何:你家公子邀请他去做客,应该也没说是邀请活人还是死人吧?不如你让我们了解了他,然后你带着他的尸体,我们取一点他的血,各自回去复命,不知意下如何呢?” 洛飞羽赶忙拉着懵懵躲到了妃采芸的后面,朝着枫衣女子破口骂道:“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还没死呢,尊重下我的存在感好吧。” 妃采芸深思熟虑了片刻,点点头,“枫衣阿姨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办吧。” 洛飞羽傻在了那里,“这套路不对吧!” 枫衣女子眉头一跳,将心中的怒音狠狠压了下去,手指夹着一枚枫叶,“既然如此,那你们就给我让开吧。” “行。”妃采芸拉着徐瑶退到了一旁。 枫衣女子抓住了时机,将手中的枫叶飞了出去。可正在这时大风乍起,令那枫叶偏离了原本轨道,朝着小白马懵懵与晓闲云飞去。 “不好!”洛飞羽一惊,赶忙跑了起来。 然而他却是往反方向跑的,狠狠地将那倔强的懵懵白马拉到了一边,呼了口气,“吓死我了呀,她送的马可不能受伤了。” 独留着还未回过神的晓闲云怔在原地。 “你!”妃采芸怒骂一声,长袖一甩,接下了那枚枫叶,随后长袖再系到了晓闲云的腰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借此机会,洛飞羽骑着懵懵一溜烟跑了。 仅留下滚滚的黄土。 PS:突破60章啦 快乐快乐~ 061 执竿 “追。”枫衣女手执着枫叶一跃而上,与青面獠牙一同朝着洛飞羽离去的方向掠去。 晓闲云半晌才回过神来。 妃采芸关切问道:“还好吧?” 晓闲云仍心有余悸,“我不知道奈何桥的杀手会这么强。” 妃采芸责怪道:“你实在太冒失了,竟敢孤身一人想要寻找奈何桥。不过,我现在更想责怪我家公子。” 晓闲云惑道:“你家公子?” 妃采芸眯眼看着洛飞羽远去的方向,喃喃说道:“责怪他,为什么会选这个无耻之人。” 洛飞羽赶忙策马奔出了一阵,跑出了刚才的那片森林,直到一条河边才勒马,“这姑苏里边难道就没正常人吗?” 这时洛飞羽听到了什么东西拍打到水里的声音,他赶忙循身望去,却看到一个穿着单衣的老人不愠地将手中钓鱼竹竿拍打到了河里,竹竿顿时折断了,溅起了一朵水花。洛飞羽心想或许是自己方才那不逊之言惹怒到了老者,赶忙躬身致歉,“老人家,我刚才所说的话并不是针对您,而是我刚刚遇到了几个怪人。” 老者拿起了两截彼此断开的竹竿,在手中摆弄了一阵,不过片刻竹竿便归了完好,就连断裂的痕迹都没有了。 老者准确地抛下了鱼线到河里边,洛飞羽惊赞道:“好手艺啊!” “小兄弟,你在被人追杀。”老者善意地提醒道,水面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洛飞羽心想或许遇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老一辈正派高手,赶忙来到了老者身边,“对啊老人家,我跟他们素无交集,他们居然要杀我,太不像话了!” “他们杀你自然是有他们的理由,就好像你逃他们的追杀,也是有你要活下去的理由。”老者说了这一大段话后,那竹竿仍是一动不动。 洛飞羽恳求道:“老人家救我。” 老者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竹竿。忽然,竹竿微微一动,他猛地一提,那鱼线的末端已经吊着一条大鱼。 老者取下那条鱼,“我家公子在姑苏投下了香饵已有七载,如今他在等一个执竿的人,去帮他拉上一条大鱼。” “你家公子?”洛飞羽心中一凛,满眼透露着绝望,“老人家,你不会是孤舟舫的人吧?” 老者点头,“我是,但我不是杀手,我只是负责修补和制造一些东西罢了。而且我更喜欢钓鱼。” 洛飞羽眼睛一亮,“你不是杀手,那你不会杀我吗?” “不会。”老者摇了摇头,“但是,这并不代表前路没有东西会杀你。” 洛飞羽吓得双腿一软,“怕了怕了,你家公子不是要我去他那里做客吗?我去就是了。” 老者爽朗一笑,“做客可以,但你有没有资格喝这待客的茶,就要看你能否通过我家公子的考验了。” “我不喜欢喝茶,直接去行不行啊!”洛飞羽哀叹一声,可那老者竟像是蒸发了一样凭空消失了,仅留下一根竹竿。 “执竿……”洛飞羽平下心想了想后,还是弯腰把那根竹竿捡了起来,踩着从河中凸出来的石头,走到了对岸。 枫衣女与青面獠牙掠出了森林,却看到一位老者已经挡在了必经之路上。 老者拍了拍单衣上的尘土,“抱歉了二位,此路暂时不通。” 枫衣女怒道:“让开!” 老者善意说道:“忠言只说一次,至于愿不愿采纳老夫的忠言,就看二位了。” 枫衣女心中一凛,以为是个高手,但感觉了一阵,察觉这老者呼吸平弱,并不像是个习武之人,“你没有武功就拦我们,是想找死?”说完就想拿着枫叶去取了老者的首级。 青面獠牙忽然探查到了危险的气息,猛地一抖伞柄,铃铛发出了恐惧的颤音。枫衣女听到后立马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了青面獠牙的方向。 但目光很快就被另一边吸引住了。她看到这个人后,脑海中不由得蹦出了一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此人肤色如玉,着胜雪白衣,身背着一个状似长舟的古琴,手中折扇轻摇,清淡长眉如刺,给少年带来了些许锐气。丹凤眼中似是有着丘壑一般,迷雾重重,但仍未能收敛起特有的傲气。 白衣少年身型一闪,落到了老者的身边,对老者微微垂首后,才望向了二人缓缓道,“我不求陌上人如玉,我只求一叶孤舟,于少年风月中,与千秋同渡,与日月川河同老。” 枫衣女听到“孤舟”二字不由一怔,咬牙切齿道:“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淡淡道:“鬼斧爷爷脾气很倔,还请二位莫要过去。” 枫衣女冷冷道:“孤舟公子,你要邀请这个人到你的孤舟舫做客,那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人也是孟婆要我们要杀的人。” 孤舟公子摇了摇折扇,淡然道:“我不知道孟婆为何要杀他,但是你如果今日不采纳我的忠言,想必你家孟婆是不会高兴的。” 枫衣女冷然问道:“为何?” 孤舟公子傲然道:“因为你们若是越过,今日奈何桥有两名杀手都会折于此处。” 枫衣女一愣。孤舟公子言外之意很简单,若是执意要去追洛飞羽的话,那么,他们就得死。 枫衣女怒极反笑,“你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话口气竟是如此的大言不惭。” 孤舟公子嘴角微抿,“茶倒半盏酒得倒满,这点道理我自然懂。只是对不该尊敬的人,也就没必要去尊敬了。” 枫衣女怒不可遏,手中枫叶隐隐有着飞出之意。忽然,她听到了背后铃声又响起来了,铃声温婉,似夹杂着妥协与歉意。枫衣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了青面獠牙,却看到他冲着自己微微地摇了摇头,眼中隐隐有些无奈。 “好。”枫衣女立马转头,“今日之事,奈何桥记下了。”说完与青面獠牙往相反方向掠去。 掠出一阵后,枫衣女不由看向了青面獠牙。 她了解这个人,他的招式虽然温柔,但是他性子里以及骨子里的血是冰冷的,没有温度。他很少会发一言,都是以铃声来代替嘴巴说话,所以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言不合就杀人”,只要那个人说了话,就得死。而刚才遇到了说了一大堆话的孤舟公子,他居然有史以来第一次表露出了妥协。 “他是在……怯战吗。”枫衣女心中一冷。 孤舟公子目送二人离去后,转头望向了一旁的鬼斧,“鬼斧爷,他怎么样?” 被称作鬼斧的老者指了指河的对岸,“已经走了。” “好。”孤舟公子身型一闪,也朝着对岸纵身掠去。 PS:求收藏推荐票~ 062 丝阵 洛飞羽拿着钓鱼竿抽着懵懵的屁股,又奔出了十几里路,来到了一处狭隘的山谷间,却听到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巨响。 他前方是个瀑布,奔流不息的河流从陡峭的山崖上悬泄而下,跌起了一阵滔滔的浪花。 洛飞羽以前听师父说起过瀑布,如今亲眼得见,不由感慨,“看来师父没有骗我啊。”他将懵懵系到了一棵树上,自己走近了那个瀑布,只见瀑流清澈无比,倒映着上边古怪的树枝。洛飞羽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看到有一片雪白如月光的东西从湖面闪过去了。 洛飞羽赶忙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心里忽然有些发毛,想起了刚刚与那垂钓老者的对话,吓得赶忙原路折返。 然而,在他刚刚回头踏出一步,却感觉山壁上传来密集的割裂声,令人头皮发麻。 洛飞羽不敢回头,他毕竟刚刚已经见识过奈何桥那两个如同鬼魅一般的杀手了。他害怕这一转头就看到一个拿着小刀在剖尸的恶鬼。 这时,那密集的割裂声忽然止了,就如同心跳骤停了那样,但是并没有像洛飞羽预想那样,有着朝他而来的脚步声。 “不会又来了个鬼吧。”洛飞羽打着寒噤,脑海中不由想着那鬼凭空漂浮荡动的样子。 然而那割裂声又响起来了,竟比方才那还要紧凑上许多。洛飞羽心里毛毛的,但又感到无比好奇,只得转过了头去。 所幸,并没有他所想的变态恐怖的一幕,但是眼前此景,却更令他难忘。 那些紧贴在山壁上的花藤竟从里到外,硬生生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花藤上割裂的痕迹愈来愈明显,也越来越长,无一例外,有的已经朝外边渗着绿色的汁液。 “什么鬼。”洛飞羽冷汗直渗,他感觉到这割裂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忽然,从左侧传来了“铮”的一声绵响,洛飞羽赶忙扭头望去,却看到某一根花藤已被割出一道笔直的线条,那花藤顿时失去了生命的痕迹,而一根明晃晃的丝线从花藤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不断有花藤悄然死去,也不断有着丝线从花藤中露了出来。 洛飞羽心中没来由的一冷,他想到了一个典故。 春秋时期,专诸为了刺杀吴王僚,将鱼肠剑置于鱼腹之中,当场刺杀了吴王僚,但是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杀死。这刺客的决绝,被后人所称颂。 古有刺杀者,匕藏腹中。 而今有杀手,线匿藤中。 只不过瞬息之间,所有的丝线都从花藤中浮现出来,尽管上边残留着绿色的汁液,但仍掩盖不住那原有的寒芒。 看着那成百上千根丝线,洛飞羽想要拔剑,却发现已有几根丝线紧贴到了自己背后,令他断绝了拔剑的机会。洛飞羽心中一惊,赶忙由身劈出了一道剑气。 囚中雀。 剑气狂卷,将周围的丝线逼退。洛飞羽赶忙想要拔剑,却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 那些丝线在琴声响起后,竟像是发狂了,在那狂舞,很快就逼近了洛飞羽。 “要杀要剐就痛快点,别在这耍弄人!”洛飞羽有些心乱,故技重施,又将丝线震开,但那些丝线在他要去拔剑之又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 洛飞羽终于严肃起来,注意到了那悠扬不绝的琴声,心想这丝线在琴声响起后就变得不一样了,琴声或许就是操纵着丝线的关键。 而这琴声之中,还藏着凛凛肃杀之意。 洛飞羽感到有些熟悉,皱眉道:“莫非,晨间钟声里的琴声与这操纵丝线的琴声为同一人所奏?” 须臾,这琴声急促起来,那丝线也随琴声变得险诡了几分,速度骤升,狂舞不止,然而并没有杀洛飞羽的打算,似乎只是想困住他。 看着这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洛飞羽脸色极为不好看,来回挣扎了几阵后,还是没能将剑拔出来,顿时就一副视死如归模样,“你这般羞辱我,你倒是杀了我啊!”说完就一头朝着那丝网上撞去。 然而那些丝竟像是察觉到了一般,巧妙地避开了。洛飞羽无计可施,便泄了气瘫倒在地上。 “这姑苏还真没一个正常人啊。”洛飞羽叹了口气。 琴声像是有所察觉,戛然而止,仅留下那绵绵的拍水声。 瀑布仍在倒悬而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洛飞羽打了个呵欠,打算什么也不想了,就这样睡到自然醒,醒来后,这丝线应该自信散去了吧。 于是说睡就睡。 端坐在高崖上的孤舟公子嘴角微抿,看着放在腿上的长琴许久后,也开始瞑目养神。 就这样,直到夕阳西下。 洛飞羽醒过来,仰头望着天边的红霞,心情也不自觉愉悦起来,开心地哼着小曲。 “客似秋叶飞,飘飖不言归。” “好。”一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山涧。 洛飞羽闻言,目光凛冽,“这位兄台,终于不再装神弄鬼了吗?” 这时,琴声起,那密不透风的丝线迅速将那片红霞给遮盖住了,又将洛飞羽给围了起来。洛飞羽心中一凛,起身骂道:“有完没完!” “要我有完还是没完,那就要看阁下的本事了。” 琴声急了起来,那些丝线也随之狂舞! “你!” 山涧中,飞鸟惊起。 远处山道上,有三人结伴而行。 妃采芸驻足看着那滩惊飞起的鸟群,微微一笑,“看来,公子与他相遇了。” 一旁的晓闲云问:“是孤舟公子吗?你所说的‘他’是谁?” 妃采芸莞尔一笑,“自然是刚才那位姓洛的小子啊。”说完还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徐瑶。 晓闲云依然有着疑惑:“洛飞羽?你家公子要找洛飞羽干什么?” 妃采芸与晓闲云对视一眼后,露出了富有深意的笑容,“虽然我很想告诉你,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未等晓闲云反应过来,妃采芸突然一掌拍在了她的脖颈上,晓闲云顿时就晕了过去。 妃采芸一把抱住晓闲云,看向了前方正在不断行路的徐瑶,“走吧,回孤舟舫。” PS:更新啦~求各位读者大大主持 063 误闯 洛飞羽舞着手中的竹竿在视线中来回穿梭,可那些丝线没能擦破洛飞羽的衣襟,洛飞羽也没能将那些丝线斩断分毫。 就只是想要困住他,似乎没有杀他的意思。 洛飞羽从丝线微隙中看到外边,却见日暮西沉,不由心急如焚:“是存心想困死我吗?” 先不论这操纵丝线的人对自己有无杀心,若是这样一拖再拖下去,后边的奈何桥杀手追赶上来,那就算自己有三条命也不够活。 琴弦又止了,那丝线速度放慢了许多,但仍在舞动着。 洛飞羽也停下了动作,立在原地,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如同细蛇轻扭的丝线。 他总感觉有些不对。 撇开纵线之人不谈,眼前这丝线却是古怪的紧。 虽受琴声操纵,但又不完全受琴声操纵。否则也不会在琴息之时,仍然在动着。 想通此节,洛飞羽侧耳静听,却听到了一个声音,也只听到了一个声音。 瀑布坠下的拍水声。虽然离声如雷霆还差得远,但却不急不缓地响起,并无突兀之处。 洛飞羽蓦然想起了自己习武时,师父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剑道由心出。御剑与御物都是一样的,剑本有灵,御剑,你要知晓剑的想法,再将自己的想法寄托到剑上,达到你所要的目地。有的人却也只能以手挥剑,一生难进寸步。有的人却能以天地万物御剑,惊羡天上人,于此人而言,天上惊雷的轰然作响,叶落归根的沙沙之声,皆可作为御物之律!” 洛飞羽悄然睁眼,朝前掠步。 他脑海中晃过了手中竹竿原本的主人使劲拍水的画面,猛地将手中的竹竿掠起。 “有趣。”孤舟公子赞叹道,指尖悄然掠过了琴弦。 琴声低婉,操纵着丝线给洛飞羽让步。 洛飞羽踏入水中猛地一甩竹竿,将体内的剑气传入了竹竿之中,竹竿炸裂开来,每一片竹片上都带着一道剑气,刺入了泉水中,那竹片将泉水螺旋卷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洛飞羽赶忙转身就跑。 瀑布上每圈水花都越来越大,最终所有水花都碰撞在了一起,剑气突涨,惊起轰鸣,那潺潺的瀑流在一瞬间从中断开,在空中停滞。 那些丝线也开始下坠,洛飞羽借此时机掠过了丝线,衣襟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不过须臾,洛飞羽就跑出了丝阵。看到那安然无事还在享受着绿草的懵懵,洛飞羽长舒了口气,一跃而去,猛扯着缰绳远去。 “哗啦!”瀑布又悬流而下,宛若雷鸣。 那些丝线又开始漂浮轻舞起来,那站在瀑布之上的孤舟公子一挥折扇,将部分丝线聚拢到了折扇上边,迅速编织成了一幅华美的画卷。 孤舟公子摇扇踏前一步,看着洛飞羽离去的方向,“孤舟舫,静候君至。” 他说完后就宛如一道月光,消失不见。 洛飞羽策马狂奔,他不知该怎样跑才能摆脱那些杀手的追击,只是看到岔口就胡乱选个岔口狂奔上一阵。没过多久,那唤为懵懵的小白马已是精疲力尽,渗出了热汗。 当跑到一汪大河边时,懵懵就怎么样也不愿再跑了,就朝着洛飞羽苦嚎。 “再叫就要死了。”洛飞羽硬拽了一阵,可懵懵对其仍是抗拒,倔强得很。 洛飞羽只好妥协,拉着懵懵沿着河岸走了几百步路,却看到远处有着烟火,他丢下懵懵朝前跑去一看,看到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在河岸边微微飘荡。 “孤舟舫?”洛飞羽口中不自觉就蹦出了这三字,心中一凛,赶忙回头拉着懵懵朝相反的方向走。 然而相反方向似乎并无二致,也是走了几百步路,又见到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 “怎么又有一个画舫?”洛飞羽喃喃道。此刻肚子传来了咕咕的叫声,自从吃过早饭后,他就滴水未进。现在,他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去吃点东西喝点酒。 但师父教过,行走江湖肚饿事小,活命才是大事。自从来到姑苏后,他遇到的都是要命的破事。前有奈何桥不知背后受谁指使要杀自己,后有孤舟公子点名道姓邀请自己去孤舟舫做客,想必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啊,倒是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洛飞羽仰头望天。 忽然,后边传来了女声:“你怎么在这?” 洛飞羽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藕衣少女持剑站在那里,惊喜道:“大姐?” 晓闲云喘了口气,“我找你找了好久。” 洛飞羽扭头看了看,有些心虚,“那些孤舟舫和奈何桥的杀手呢?” 晓闲云道:“我好容易才从他们的掌心里逃了出来。先不提了,找个地方垫垫肚子吧,坐下来慢慢说。” 见晓闲云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洛飞羽点头笑道:“也好。” 二人几番兜转,找到了一宿酒家。洛飞羽刚一屁股坐下,就嚷嚷道:“小二有什么好酒就赶紧上来,我前面这位姑娘买单。” 一道风情种种的声音回道:“客官这就来。” 这酒家中哪有什么店小二,只有一名穿着妖艳的妙曼女子,正端着几壶酒,笑盈盈地朝着洛飞羽这边走来。 “恍然间回到了三月前的秦淮。”洛飞羽喃喃道。 “秦淮?”晓闲云取了一双筷子,“你在金陵城待过?” 洛飞羽没再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向了后边的屏风。 屏风后边坐着一人,双手轻摁在琴弦上,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一动不动,格外出奇。 “苏州的酒家竟也有如此雅致。”洛飞羽笑着望向了面前的晓闲云。 那端酒的艳姬走了过来,将酒放在了桌上,洛飞羽拿起一壶就灌了几口,赞道:“好酒!” 那艳姬抱着端酒的托盘,深情凝望着微醺的洛飞羽,“没想到客官喝了酒后,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情呢,可令奴家一眼就沦陷了。” 洛飞羽打了个酒嗝,道:“沦陷沦陷,我长得很像沼泽吗?” 对座的晓闲云一愣,解释道:“这位姐姐其实是在夸你呢。” 洛飞羽晃了晃酒壶,意味深长道:“就算是虚情假意,也得拿出你们的诚意!” 说完,他将酒壶猛地朝桌上一砸,顺势抽出了背后的铁剑,劈向了面前的晓闲云。 这一剑,将晓闲云劈成了两半。 064 五音 晓闲云的身躯从中笔直撕裂开来,但并没有血迹喷洒而出,片刻后那两半身躯化为了两张纸,缓缓飘落到了地上。 那端酒的艳姬急退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抬眼对上了洛飞羽充满杀意的眼神。 洛飞羽轻轻捻了捻手指,几缕紫色的粉尘滑落下来,“幻烟散,可令人更进一步陷入幻觉之中。这位绰号娘不啦叽的兄台,身为幻术师,你所拥有的东西很完善,但很遗憾,你这幻烟散同样是我洛神族传入中原的。我虽自小随师父练剑术,未修蜃术,不过如何提防我还是知道的。将幻烟散抹在竹竿上边,一人又易容,千辛万苦地将我引到孤舟舫来,可真是一手好算盘。” 幻术凭空散去,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在此中,能明显感觉到在水面上漂游荡漾。 酒家不再是酒家,而是画舫。 从一根梁柱后边,走出了一位黑衣人,正是那被称作“水月”的徐瑶。 徐瑶缓缓道:“作为一个钦佩洛神族的幻术师,我并无异议。” 洛飞羽笑道:“就冲你这句话,这孤舟舫内的人我全都要杀,唯独不杀你。” 徐瑶捏了捏套在指上的蝴蝶指刀,“洛兄身在虎穴,就应该学会去收敛自己的锋芒,毕竟这种锋芒,往往会激发老虎的杀性。” 洛飞羽挑起了眉。 那屏风后边的琴师终于开口了:“既然阁下已踏入了舫中,那便是孤舟舫的客人。客人就得遵循主人定下的规矩,而主人,也要有着自己的待客之道。” 洛飞羽问道:“那不知孤舟公子的待客之道又是什么呢?” 那人道:“当然是请阁下在生死间走一遭。” 话音刚落,他就开始捻起琴弦,琴声清冷,萦绕在画舫间挥之不去。 先前那呈酒的艳姬掩嘴一笑,“姐妹们,出来待客吧。” 从各个阴暗的角落中依次闪出了三名女子,年纪差异略大,但是从眉眼看又有几分相似,像是孪生姊妹。她们手持着各不相同的夺命利器。 为首的是刚才那位呈酒的艳姬,她手持一把短匕,娇媚道:“方才我夸你,你不领情倒也无妨了,但现在我要杀你,你若是不领情,那只能让你的尸体替你领了。双亲已逝,我本已经没有名字了,不过公子给了我一个绰号,叫宫。” 年纪仅次于宫的女子怯怯道:“我是商。各为其主,身不由己,还望莫怪。” 另一名拿着双环的女子脾气火爆,“既然我大姐这么说了,那就打吧!” 宫摇了摇头,补充道:“她是徵。” 站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娇滴滴地道:“我绰号是羽。” 这便是孤舟舫的杀手团,“五音”。她们各自实力虽不如孤舟舫内大多数杀手,但只要有人奏乐,她们就是一个整体,鲜少有人能突破她们的阵法。 洛飞羽喃喃道:“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女子的你们,在此刻竟有着不该属于你们的杀意。” 宫款款一笑,“在乱世之中,本不敢奢望活下去,但公子救了我们,以至于我们也要走上我们从未敢想过的路。” 琴声忽起。典雅流畅。 宫动了,她甩出了红菱,拉到了梁上,手中匕首流着银晃晃的光。 琴声忽转。坚实悲伤,娓娓明朗。 “得罪了。”商带着歉意说了一声,提着手中的尖锥朝洛飞羽刺来。洛飞羽一剑偏转,重重击开了尖锥,随后转身朝着屏风后边掠去。 “察觉到了?”琴师笑了笑,恍然拨弦。 琴声柔婉,如同水流一般清澈。 那唤做羽的小女孩嘻嘻一笑,“烦扰火熄,悠游山边戏浅湄湄。”她晃荡起了手中的圆铃,铃声不同于奈何桥青面獠牙那般诡异无常,而是悦耳动听。在此铃声下,洛飞羽居然感到心中杀意顿消,剑上的剑势也平去了不少。 琴声又转,激昂澎湃! 两轮尖锐的圆环旋转飞来,一只击飞了洛飞羽手中的剑,一只被洛飞羽堪堪避过,刺入了他的脚边。 “小子还挺能躲!”徵怒道,“大姐!” 那系在梁上的红菱顿时松开,宫拉着那下坠的红菱,在空中飘舞了一圈又一圈,步履轻盈如雁,这本该瞬息就落地的画面,被她的舞蹈无限延长。宫足尖在菱上一点,执着匕首朝着洛飞羽掠去。 洛飞羽眼中血光一闪,脚勾起了圆环,踢向了那匕首,轻易化解了这近乎必杀的一击。 宫急坠而下,将那红菱踩到了地上。 洛飞羽看向了宫,眼中并没有流露出赞叹之色,“此舞何名?” 宫回道:“轻鸿。” “果然。”洛飞羽点头,“我师父曾令我深修一种名为‘惊鸿’的剑法,这剑法的身法等与你这支舞有些相似,想必你的舞就是从我这剑法中脱胎而来的。” 宫捂着胸口,赞叹道:“客官不是常人。” 商似乎察觉到了端倪,恭敬问道:“请问,您是如何能破解我们的杀意的。” 商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包括屏风后边的琴师。 五音,杀意不绝。是孤舟舫中引以为傲的杀阵,然而洛飞羽在这杀意之阵中却是无比优雅从容,阵中杀意像是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洛飞羽弯腰拾起了剑,傲然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从金陵来到姑苏花了两个月,纯粹是因为贪玩吗?” “嗯?”屏风后的人微微一怔。 “这两个月来,我将剑器楼祖传内功西河拂雪融会贯通,还将其修炼到了第二道境界,澈河净雪,可令杀意消弭,也可以感知杀意。” 洛飞羽冷笑了一下,看向了屏风上的那道身影,“孤舟公子,你未免太低看我了。” 屏风后的琴师笑了笑,“确实。我承认我低看你了,可是,你是否也低看我了呢?接下来,我想请你赏一场剑舞。” 洛飞羽愣了一下,冷冷道:“哦?可是我在金陵城已见过世上最美的剑舞,其他剑舞已入不了我的眼了。” 琴师却问道:“那洛公子知道这是哪里吗?” 洛飞羽打量了眼四周,“河上画舫。” 琴师笑道:“既然此地是河上画舫,那这舫板之下自然是水,你有没有发现,这五音之阵中缺了一位呢?” 洛飞羽听言一惊,“宫商角徵羽,角!” “她为了迎接你,准备了一支舞。”琴师冷然道:“这个剑舞,在离水的那一刹为最强。 “此舞,名鲛人舞。” 065 鲛舞 “为练成这出鲛人舞,角妹妹屡次下水,不分冬夏春秋,甚至因此染上了伤风。现在,请君一赏。”宫朝着洛飞羽微微行礼。 “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如月。”屏风后的琴师拨了下琴弦,仿佛就要沉醉去了,“还请洛公子不要轻举妄动,因为剑锋已经抵达了你的脚底,稍有不慎便会贯穿你的足部。” 洛飞羽履底轻轻摩擦舫板,“孤舟舫还真是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来虚情假意的招待我呢。” 琴师手指缓缓勾起了一根弦,“我劝告过洛公子了,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我要是不轻举妄动的话,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洛飞羽用力举起了手中铁剑,朝着屏风斩去。 “也罢。”琴师叹息,松开了指尖的琴弦。 伴随振鸣,杀气蠢蠢欲动。 五音阵,角。鲛人舞。 洛飞羽感觉到脚底的舫板微微一动,赶忙要撤开了脚,却已经来不及了,一道浅浅的水花冲破了舫板,锋利无比的剑锋沐水而出。洛飞羽只得脱了鞋,那剑瞬间将鞋子刺成了两半。 一名俏丽的少女如出水芙蓉般跃了上来,姿势极其优美,病态白的脸上已是梨花带雨,发梢挂着水珠,那轻纱已被水浸湿,底下的亵衣若隐若现。 然而洛飞羽却无心欣赏此幕撩人的春色,赶忙急退。他惊奇的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杀气,剑器楼祖传西河拂雪内功竟压不下去! 角轻甩长剑,身若鲛人扭曲,几串水花从她身上迸发出来,每一颗水珠上闪烁着光芒,也同样带着一道微弱的剑气,朝着洛飞羽掠去。 “竟然也是个用剑的高手。”洛飞羽将铁剑抡舞了一圈,焕发着危险而又霸道的气息,将那些迎面而来的水珠都打得支离破碎,点点水花飞溅开来,再度凝成一条小小的水龙,朝着角咆哮而去。 角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俯下躲闪过了这条水龙的冲击,那湿漉漉的纱衣随着这一道剑劲轻扬。她猛然跃起,另一侧的袖子微动,又有一柄利剑出现在了她的左手,双剑交叉飘舞,朝着洛飞羽劈下。 很危险,也很妖媚,如同沧海遗珠,水天一界上圆月缓缓升起,再径直坠落而下,是无处可逃的一击。 洛飞羽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但因角这一剑力劲过于霸道,他被逼迫得单膝跪了下去,呕出了一口鲜血。身上所积聚的剑劲从衣衫上的豁口处宣泄出来。 琴师淡淡道:“洛公子,这出鲛人舞,可还满意。” 角似乎也没有杀洛飞羽的意思,而是就这样将他死死地压制住,令他无法动弹。 洛飞羽吃力地抬起头,“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没想到就是这样的鲛人,竟能有如此霸道的剑法!” 角开口了,声音冰冷无情,“只是鲛人舞。” 洛飞羽笑道:“可姑娘一举一动,真像是个鲛人一般。不知这飘摇在河上的孤舟画舫,收入来源是不是都是要靠姑娘以泪化珠来挣银子?” 徵走上前一步,怒骂道:“身临绝境,居然还有心耍嘴皮子?” “真的是绝境吗?”洛飞羽冷笑。 一旁的“水月”徐瑶手指一动,十柄蝴蝶指刀凌空而舞。 宫抛了抛手上的匕首,寒光凛冽。 “抱歉。”商攥紧了尖锥,锥尖锋利无比,蕴藏杀机。 徵捡起了地上的圆轮,一副怒火冲天模样。 角加重了几分力道,再将洛飞羽的身躯压的弯曲下去了几分。 那屏风后的琴师满含笑意问道:“洛公子,你说现在这样,还不算是绝境么?” 洛飞羽感受着膝盖上传来的湿凉,“你们听说过一种,只要在有水的地方便可屹立不败绝境逢生的剑法吗?” 琴师道:“洛公子说的,可是奇剑狂澜?” 商看着角刚刚冲破的舫板,不断有着河水从那里涌了进了孤舟画舫来,心中有些不安。 洛飞羽道:“正是。” 琴师冷笑,“那又如何呢?这个剑法早就已经失传于世了。” 洛飞羽冷笑一声,傲然道:“那如果我说,我会呢?” “什么!”众人一惊。 说完这话,洛飞羽立刻收回了铁剑,角感到那双剑的力道失去了寄托,猛地朝下边压去。洛飞羽却没有躲,而是将剑掠向了地上汩汩流淌的河水,一道水泉瞬间高升了起来,将那交叉着的双剑震得分开。角力道失控,几步踉跄,跌到了水泊中。 “妹妹!”宫赶忙扑向了角。 几只蝴蝶缓缓飘来,欲要吻上洛飞羽的脖颈。洛飞羽运剑撩起了一汪水花,倒向了那些飞舞着的蝴蝶。 水花浸过后,蝴蝶变回了明晃晃的指刀,掉落在了水中。 “这是!”琴师的声音中透露着几分喜悦与急促,“奇剑狂澜,狂澜既倒!” 奇剑狂澜,相传是一位用剑的神仙途经蓬莱仙岛,日月观望那涛声不断的海浪,进而有感而创出的剑法,可运水生潮,运波起澜。此剑法主要在于“奇”字,因为水澜可如美人拂扇般轻柔细腻,也可如同千军万马狂吼呼啸!水浪的大小,全凭挥剑者的内心! 而且飞羽正是公孙诗潋所说的“凭心之人”! 圆轮,尖锥,匕首齐齐出动,洛飞羽腾起了一道浪花,将那些带着杀机的凶器打了出去。 屏风后的琴师没有再弹奏了,五音阵中的女子失去了寄托,实力大打折扣,她们也跌落在了水中。 “水月”徐瑶见蝴蝶指刀掉落在地,同样也深知,幻术对洛飞羽无用,只得作旁上观。 洛飞羽已无人阻拦,随心所欲出了一剑。 这一剑斩的是屏风,屏风破裂,那道穿着白衣的身影背对着洛飞羽。 “洛公子。” 洛飞羽将剑指着他的后脑勺,“孤舟公子,方才在瀑布前戏耍我戏耍得好苦。”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头,“浮生世界三千面,公子可识得我是谁?” 洛飞羽心中一冷,只见眼前的“孤舟公子”脸上开始变幻,时而是老妪,时而是少年,最后变成了一个俏皮可爱的少女。 镜花,妃采芸。 066 桀骜 洛飞羽刚想要质问些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我早就说了,该让我来拦他。” 洛飞羽眼神一凛。因为这声音不是别的,正是瀑布前曾与他对话的那个声音。 烟雾弥漫,洛飞羽面前的妃采芸变为了一片薄纸落在地上,而真正的妃采芸却是走到了洛飞羽身边,朝着声音主人行礼,“公子。” 那些跌倒在水泊里的五音齐齐起身,也是屈身行礼,“公子。” 孤舟公子看着满地的水,皱眉道:“我只不过是晚回来一会,怎弄得如此狼狈?鬼斧爷。” 一旁佝偻的老者巍巍动身了。洛飞羽定睛一看,竟就是那个拿着竹竿的老者。 只见鬼斧来到了那个破开的舫板旁,拿出腰上的锤子钉钉锤上一阵,舫板立刻完好如初。 洛飞羽缓缓转过身,满眼睥睨地望向了面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白衣少年,“孤舟公子。” 白衣胜雪,身背长琴,面目俊逸。正是孤舟舫的主人,货真价实的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摇扇点头,“阁下光临寒舍,令我舫蓬荜生辉。” 洛飞羽冷然道:“我以酒代茶。茶也喝了,做客也做了,也该让我走了吧。” 孤舟公子微微垂首,语气间竟流露出了几许诚恳:“主人还没来,待客怎么能算得上真正开始呢?何况,主人前脚刚踏进门,客人后脚就要走了。阁下身为客人,做客之道是否有些。” “失礼了?” 洛飞羽感到一阵风拂过了脸庞,竟如刀刮那般疼痛,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眼后,却看到面前的孤舟公子冲自己明媚一笑。 洛飞羽猛地挥剑,掠向了背后。 “先在瀑布前困我,又设舫中杀阵,孤舟公子的待客之道是否有些更无礼呢?”洛飞羽转过了头,看着自己的铁剑抵在了折扇上。 孤舟公子望着洛飞羽,“这是我的规矩,也是孤舟舫的规矩。阁下是非遵循不可的。” “我最讨厌遵守规矩了。”洛飞羽剑上剑气暴涨,将折扇震开。 沉沉呼吸着的角察觉到手中双剑竟已剑气全无了,冷冷道:“他汲走了我的剑气。” 妃采芸变为了原本模样,喃喃道:“剑脉,汲气诀。” “我果然没有看错阁下。”孤舟公子收起折扇,微微往后撤出了一步,“希望阁下也不要看错了我。” 洛飞羽冷哼一声,二话不说递出了一剑。 这一剑极为危险决绝,是径直奔着孤舟公子的心口而去的。 然而却没有一人出手相救,哪怕毫发无损的镜花与水月也是一动不动。 就眼睁睁看着剑锋穿透了孤舟公子的胸膛。 未见半分血色。 洛飞羽一惊,但孤舟公子却没有再动弹了,下一刻,孤舟公子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化为了一股轻烟,消失不见。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妃采芸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缕轻烟,“就这是风华门风华九绝中的身法之绝,水穷云起。” 下一刻,孤舟公子就出现在了洛飞羽身后。 手中折扇狂舞。 狂扇诀!世上唯一一个招式中只有进攻的扇法! 洛飞羽背后吃了一击,赶忙纵身抵挡。然而孤舟公子手中折扇竟有着狂风骤雨之势,洛飞羽几剑接空,瞬息之间,身上就留下几道血痕。 “我听师父说起过你!”洛飞羽此刻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建立孤舟舫以来,我还从未出过手,你是第一个!”孤舟公子暴喝一声,扇法愈加凌厉! 洛飞羽只有抵挡的机会,没有反击的机会。即便他汲取了角那霸道的剑劲,在这霸绝扇法面前也只能低头! 整个画舫在平静的河流中剧烈飘摇起来。 在此扇法下的孤舟公子,没人能与其联手对敌,哪怕是能操纵蝴蝶指刀的徐瑶也不可以,因为稍有不慎,指刀便会被扇子切割成两半! “公子留手了。”妃采芸看着从舫窗扑进来的水花,喃喃道。 羽抱着头蜷缩在地上,面露惧色,几乎都要哭了出来。宫赶忙俯下身搂住了她,“小妹不要怕,公子确实是留手了。当年你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就曾为我们挡下了恶人,我亲眼看见他将一块巨石切割成了碎片……” “若是他全力以赴,那么这硕大的画舫就别想要了。”徐瑶摇了摇头,幽幽说道。因为当年,就是眼前这位白衣公子将自己打得心服口服。 在场众人只觉得走马观花一般,二人一下打到这,一下打到那,画舫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纹。不过,这都无关紧要,那位称为鬼斧的老人会将这画舫还原如初。 忽然,孤舟公子一扇劈空,露出破绽。 洛飞羽捕到了这一间隙,一剑挥下。 忽然,孤舟公子的身体又化为了烟雾,洛飞羽一剑扑空,想要立马转身,却皱起了眉。他感到脖背上传来了一阵酥麻感,随后就昏了过去。 孤舟公子折扇轻摇,念道:“商。” 商立马来到了洛飞羽身边,将他脖子上的几枚银针取了下来,再替他把了把脉,皱眉,“内息杂乱但又源源不断,似乎有着加速调息内力的内功,不过,性命无忧。” 孤舟公子点头,“好,拉他下去休息吧。” “是。”宫和角应诺,将洛飞羽给拖了下去。 “公子。” 孤舟公子转过了身,看向站在面前的妃采芸与徐瑶二人,“现在你们应该明白,我为何要选择他了?” 徐瑶点头,“无异议了。” 妃采芸嬉笑道:“公子果真是深思熟虑,惭愧不如啊。” 孤舟公子自我赞许地点点头,随后侧首望向了妃采芸,“镜花,听说你带回了一位姑娘。” 妃采芸点头说道:“是的。话说回来,这件事,她可是功不可没呢。” 孤舟公子点头,“好,那就等他们二人一同醒来吧。”说完之后,他那如同沉水一般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些许少年的桀骜,意气轻狂。 更有着,戾气! 妃采芸见状,脚下不自觉后撤了一步,惊呼出声:“公子!” 徐瑶皱眉。 “放心。我只是兴奋。”孤舟公子如是说道,但他分明是在颤抖着,“七年前的雪恨,我至今没有忘记。我要让整个柳月山庄,付出代价。” 067 忘川 君山位于姑苏的正中,杨柳茂密,风景优美,宛如仙境一般。可这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就曾经出了一个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邪派——葬剑山庄。后来被江湖门派联手剿灭,而擅“弱柳扶风剑”的柳姓大家经此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受江湖人垂怜,遂举荐柳家入主君山,并以此处杨柳山间明月为名,改名为“柳月”,不出十年,柳月山庄便再拾战前的风采,与风华门、烟雨坞合称为江南三大派。 柳月山庄虽建在山上,但是也有河流流过这里。此刻已是夜深,缺了一块的月亮映照在山庄中的一汪湖上。 此湖名为晓风残月。岸边垂柳依依,湖中月色朦胧,因此得名。这片湖四面八方连构着几条溪河,不断有着活水涌入这里。而最为神奇的,是其中一条名为“奈”的河。不论在何时往这条河任意一处放件漂流物,都会在夜半子时准确无误的抵达晓风残月里,不会早上一刻,也不会缓半分。 一个人站在湖心亭上。因在夜晚,看不清此人的样貌,但凭借着拂在她身体上的月光,可以辨出是女子。 湖上,一片荷叶承载着一张信纸飘来。 女子俯下了身,拾起了那封信,随后拆开。 “今日奈何桥非但未能诛杀目标,反而还被孤舟舫劫去,是否能够补救?”信上只有这么一句简短的话,以及一轮诡异的太极图案。 女子皱眉,轻轻吹了吹口哨。 她身旁的杨柳枝忽然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轻功卓绝的人从上边踏过去了。 暗处传来了几声疑惑恐慌的铃响。 “不妨。子时,山庄中的人都是歇息的。”女子压低声音说道:“传令给驻扎在‘黄泉’里的所有人,召开会议。难收的覆水,我也要挽回来。” 铃声又响,只是越来越轻。那人得知了这个命令后,就迅速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女子很满意这位手下的办事效率,但是她现在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奈何桥与孤舟舫,终于要兵刃相向了吗?”她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皱纹遍布的老妪面具。 面具在月光下,迸发着阴冷的光。 君山十里开外,一根蜡烛幽幽亮起,像是在在进行着什么仪式,又像是在传达着什么讯息。不过几次呼吸,这根蜡烛竟就燃烧殆尽了,化作十几颗烛泪跌入了一旁的河中。 一名撑伞的男子站在高峰上,俯瞰着这些河流。那些烛泪在水中散发着血红色的光芒,格外妖娆诡异。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伞,伞上所系的每颗铃铛都发出着不同节奏的声响,依次引领着那些烛泪流往不同的地方。 某座山坡上的寺庙的门开了,只是寺庙内供奉的观音像不见了。 山坡脚下,一名赶着夜路的云游侠客感到前方有人影,走近一看,这人影竟像极了传说中的观音菩萨。他以为是观音临世,跪倒在地。 观音听到了跪地声,不由停下脚步。 云游侠客见观音驻足,以为观音心生慈悲,不由感激涕零,“观音保佑!观音保佑!” 观音听言笑了,笑得有些阴冷。 “既然被你看到了,那我只好把你杀了。” “什么?”云游侠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眼前的一幕给吓破了胆子。 那观音缓缓转过了头,但却不是他所想象的慈爱和蔼模样,而是一片惨白,正朝他阴凛地笑着。 一滴血,从观音的左眼角渗了出来。 姑苏城外,一片碧绿的枫林中。 一名女子躺在藤椅上。 忽然,一簇血光从她脚下的那条河飘过,一闪而逝。 几片火红的枫叶飘落了下来,落到了女子脸上。女子睁开了眼,捏起一片枫叶,若有所思。 “才刚回来不久,就又要出去吗?”一旁传来了夹带着咳嗽的虚弱男声。 “是的。”女子站了起来,将那些落下来的枫叶贴在了自己衣服上,“这片枫林,还需要你代我照看些时日了。” 男人又咳嗽了几声,“何时归。”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就这么慢慢消失在了夜幕里,“下次归来,必定陪你一起等到这片枫林变红的那天。” 男人点头,“好。” …… 卿山。 君山外山,环境优美。 柳月山庄现任庄主大义,直接下令此山不归柳月山庄管辖,自此也就不派庄内弟子在山中驻守,不强行干涉山中事,长久以来,山中民风倒也祥和。此刻,一名拿着老妪面具的女子站在山上,她的背后同样也站着三个人。 青面獠牙,血泪观音,以及,枫衣女。 青面獠牙轻动伞柄,铃动。 枫衣女踏前一步,“奈何桥其余杀手都已经在卿山脚下集合了,正等待孟婆您的指令。” 前方的孟婆望了望月色,“今日黄历,宜伺机而动。” “伺机而动?”枫衣女喃喃道。 孟婆缓缓道:“因为此次任务不仅事关奈何桥十年来的荣誉。你们三个也不必藏私。尤其是青面,我准许你露出你的‘獠牙’。” 血泪观音皱眉,“究竟是怎样的对手?” 孟婆平静道:“还记得十九年前的江湖大劫么?就只是因为两本秘笈,就让整个江湖人心惶惶。而如今,同样是身负这两个秘笈秘术的人将要重新踏回这个土地了。为了不让柳月山庄的名字变回葬剑山庄,奈何桥,只能不留余力。” 血泪观音目光凛冽,“什么?这次的目标居然是身负那两个秘笈的人。” 其余二人纷纷垂首,表示默许。 “对了,传讯给她了么?”孟婆忽然问道。 青面獠牙这次没有再动铃声了,他拢起了伞,静默无言。血泪观音与枫衣女顿时明了,这是青面獠牙表示质疑意见的动作。 血泪观音很快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了诧异,“只是因为这一个人,就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请她回来?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孟婆仰头幽幽说道:“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血泪观音追问:“他背后有什么?” 孟婆回答道:“不意外的话,是孤舟舫。” 血泪观音倒吸一口冷气,“孤舟舫!” 孟婆点头,“是的,孤舟舫。那个与我奈何桥齐名,并且从建立时起从未折过一个杀手的孤舟舫。我奈何桥建立十年以来,前前后后死过不下数十名杀手,然而孤舟舫却能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死,这孤舟公子,必有其过人之处。” 血泪观音收起惊讶之色,“那我们应该先如何去做?” 孟婆笑了笑,将老妪面具轻轻扣在了自己的脸上,缓缓走入了月光之下。那与面具有些不搭的晶莹眸子,在月光中格外明亮。最终,她长叹一声,说道。 “在此之前,我亲自去一趟孤舟舫吧。” PS:求读者大大支持~ 068 过去 一连三日无事。 洛飞羽刚刚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温软的床上。床的位置很特别,正对着窗,窗外可以看见一大片湖,晴空如洗,有不少渔船在湖上打鱼,一副其乐融融的氛围。 “醒了。”商捧着一碗药泥走了过来。 洛飞羽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正是“五音”中说话总带着歉意与谦卑的女子。顿时想起来自己身处于孤舟舫间,想到孤舟公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心生闷烦。 商到床边坐下,“抱歉,公子令我这几日照顾你。若有唐突,还请见谅。”说完后就舀起了一把药泥,就要往洛飞羽身上抹。 洛飞羽赶忙躲开,警戒道:“撤开。”他心中起疑,这孤舟公子是不是又要搞自己一手。 商连连道歉,赶忙解释道:“这是草药泥,可以加快你伤口的恢复,今日一过,便不必再敷了。” 洛飞羽闻言,朝身上的伤口看去,果然,他的伤口大都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想必是眼前这个女人连续数日替自己敷药的成果。洛飞羽愧意油然而生,打算不再拘于此事,而是默默地让她敷药,但口头硬道:“快敷,早点敷完我就早点离开。” 忽然,一旁脚步飞驰,暴怒的女声由远至近:“二姐,怎么还给这臭小子敷药,让他自生自灭不好么!” 洛飞羽抬眼一看,正是“五音”中脾气暴怒的徵。不由摆出享受的表情,讥笑道:“哎呀,还真是惬意啊,你又能拿我有什么办法呢?” 徵勃然大怒,撸袖上前,“你给我滚!” 小女孩羽一溜烟跑进来抱住了徵的腰,“四姐息怒啊!” “嗨呀,你一个当姐姐的,脾气还要靠妹妹来压,真是不害噪啊。”洛飞羽冷笑。 好容易将脾气压下去的徵又怒喷道:“关你什么事!你个……”后半句脏话没骂出来,就又被另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住口。” “四妹,你吵到我休息了。”刚刚走进门的女子睡意朦胧,面色如水。 洛飞羽定睛打量着这位年纪略小于自己的少女,忽然正色道:“如若不是寄人篱下,你应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剑客。” 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跳鲛人舞,手持双剑,剑势霸道,曾令洛飞羽陷于困境的角。 角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望向窗外,“我大姐从小就教导过我们,有恩必报。” “你大姐?”洛飞羽也望窗外,却看到宫穿着朴素的布衣站在外边,在那指挥着渔民打鱼,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与先前那风情种种简直判若两人。 洛飞羽又问道:“有恩必报?孤舟公子曾有恩于你们吗?” 角刚想要回答,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商心疼道:“三妹,起来又没喝药吗?四妹小妹,你们快些扶她去吃药,这事耽搁不起。” “好哒。”羽应了一声,轻轻地扯了一下徵的袖子。徵恶狠狠瞪了洛飞羽一眼,也不敢怠慢,挽着角的手臂,走了出去。 商目送着角远去,长叹了口气,“洛公子,你就别问我的姐妹们了,这件事是她们绕不过去的心结啊,还是我说给你听吧。” 曾经,江陵城内有个府邸,唤做音府,据说是梁阳宫廷头牌乐师所建。某一年,乐师厌倦了朝堂上的束缚,与当时的女国手一并远走高飞,改名换姓,来到了江陵市井间生活,前后养育了一男四女,一家人安居乐业,丝毫没有昔日的架子,深受周遭邻里爱戴。 但好景不长,梁阳监国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二人的踪迹,雇佣了暗杀者前来江陵。此时,恰逢乐师的第五个女儿才刚刚出生,昔日国手受到了门外惨叫声的惊吓,神经紧绷,当场难产而死。而乐师在外边周旋,拖延时间,最终还是被杀死了。但依旧给他的孩子争取来生的希望。 商静静道:“据说,父亲用了玄门秘法与杀手周旋,足足拖延了杀手三天三夜。但我还是在回家途中听到了父亲身死的消息,据说,尸体面部扭曲死白,是被活活吓死的。” 当时的“商”刚刚从临安城为三妹求得一对双剑,准备归家。她心中正在规划着在三妹生辰上如何给她惊喜,但听到了一旁高声阔论的百姓说出这个消息后,她当场悲怆得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马车里,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前方挥着马鞭。 洛飞羽诧道:“这个少年,就是现在的孤舟公子?” 商轻轻地点了点头。 后来,“商”将自己在临安城内所听到的都告诉了白衣少年。白衣少年二话不说,就把马鞭递给了车内的另一名少女,并令那个少女易容成他的样子。而自己则是买了一匹快马,前往江陵到临安城的必经之路。 就这样,“商”在马车上看着日月一次又一次得更迭,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少年带着一身的血污回来了,和他一并回来的,是自己的四个姐妹。 “我是逃亡的人,你们也是,我们倒也是有缘,不妨同住。”那时,白衣少年坐在马车前挥着马鞭,说出了这句话。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误入了这座城,他们踏入了一个险些占尽江南烟火气的地方——姑苏。并来到了一片湖边建起画舫,称“孤舟”,四下收集情报,并以此盈利。 “可惜,大哥下落不明,父母身死,到现在我们也不能明白,那个杀害我双亲的仇人究竟是谁。”商抽噎着,声泪俱下。 洛飞羽心中对整个孤舟舫的看法大有改观。 毕竟,世道乱了,浮萍也只能跟着飘摇,又怎敢言在深水中扎根呢? 只是,这孤舟公子之前身份特殊,怎么也会是“逃亡”呢?按理说只要他想,应该没人奈何得了他才对。 洛飞羽长叹一声,“没想到啊,你们这个被称作‘杀手组织’的地方,居然还能有人情味。这孤舟公子倒也是个好人。” 忽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爽朗的声音:“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夸我。” 069 天娇 商赶忙拭干了眼泪,行礼道:“公子。” 孤舟公子愣了一下,朝洛飞羽道:“不知阁下究竟是做了什么,惹得这位姑娘如此伤心?” 商摇了摇头,破涕为笑,自觉地退了下去。 洛飞羽瞥了孤舟公子一眼,道:“聊了一些往事罢了。”说完便拿起了一旁的剑囊,“好了,客也做了,我还有要事,该走了。” 孤舟公子按下了洛飞羽的剑囊,“阁下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吃个饭再走。” 洛飞羽愣了一下,冷冷道:“随便。” 看着对坐的孤舟公子该喝酒喝酒,该吃鱼吃鱼,跟个没事人一样,洛飞羽顿时有些气结,问道:“你大费周章邀请我到孤舟舫来,不会是要请我吃顿饭这么简单吧?” 孤舟公子倒了一杯酒,敬向洛飞羽,“我孤舟舫以收集情报为生,我远在舫中,就听闻过阁下在金陵城的作为。虽然明处鲜有人知,但是在暗处,已经有不少人知道,阁下就是那挡下了凄邪剑术,拯揽梅台江湖群英于危难间的英雄。” “想必是看上了我这一身武学吧。”洛飞羽不客气地敬了回去,“何况,孤舟舫既然以搜集情报然后再贩卖为生,那为何不到天机阁中挂个名呢?这样一来,每月都会有一笔不少的俸禄。又何必要被挂上‘杀手’的恶名。” “有些事,往往都会伴随着牺牲。”孤舟公子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饮了口酒。 这时,妃采芸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天机阁,可容不下我们公子这尊大佛。” 洛飞羽哑然失笑,“好大的口气。” 孤舟公子点头道:“这普天之下无处不在的天机阁,确实容不下我。” 洛飞羽险些将嘴里的酒吐了出来,心想属下拍下马屁也就算了,这个主儿居然还附和属下拍的马屁,这狂傲劲简直是闻所未闻。他抹了抹嘴角,问道:“为何?”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因为天机阁向来都是掌握江湖天机社稷命脉,却不会轻易去攥改天命。” 洛飞羽看向了来人,就是那个自称天机阁晓家的晓闲云,不由大惊,“你怎么在这?” 晓闲云愤愤地坐了下来,冷冷地看了妃采芸一眼,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妃采芸捂嘴偷笑,朝着洛飞羽道:“你能进这孤舟舫来,与她脱不了干系。” “什么?”洛飞羽大吃一惊,站起质问:“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天机阁晓家的人,居然还和这些情报贩子为伍?” 晓闲云眼神飘忽躲闪,“我才不会和这个泄露天机的组织为伍,只是……”说到一半,就直视了妃采芸一眼,又愧疚难当的脸红了。 妃采芸笑道:“洛公子你也别怪她,是因为我。估摸在八九天前,我易容成一个翩翩公子到姑苏城中游玩,偶遇了这位匡扶正义为己任的闲云女侠。我就故意向她泄露了孤舟舫与奈何桥的情报。因为我当时面貌太过于俊朗,于是乎,她春心萌动……” 晓闲云脸越来越黑,听到“春心萌动”后更是暴跳如雷,夺门而去。 妃采芸长笑一声,似乎把逗弄这位小小女侠当作了一件很欢乐的事,也追了出去。 孤舟公子似乎对妃采芸此举习以为常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洛飞羽坐下,“见笑了。坐下喝酒。” 洛飞羽坐回原位,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动筷,只是看着孤舟公子酌饮了一杯又一杯。当数到第三杯时,孤舟公子却不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洛飞羽摇头叹了口气。 孤舟公子注意到了,问道:“怎么?” 洛飞羽道:“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就这样借此消愁。酒是个好东西,可当它被用以消愁时,就只是个添堵的麻烦。” 孤舟公子反问道:“我这样的人?”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洛飞羽轻轻念道:“我听我师父说起过你。那年我九岁,轻而易举学得了几招剑法便沾沾自喜,便去问师父,我是不是天才。师父却只告诉我:‘真正的天才,能令水遇之而成冰,朽木遇之则燃,见秋起知叶落,观沧海知潮起。不论在修为,在武学上有何等大的汪洋大海,在他们眼中,不过就是一蜿蜒曲折的静溪。’他还说,天下间能够称得上天才二字的屈指可数,而江南风华门中,有一对父子必能称得上是天才。” “任岳平,和任韶华父子。” 任岳平,当今风华门门主任岳倾的胞弟。曾在南征葬剑山庄一役中,重现了风华门百年未现的天罗丝术,将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困于烟雨湖上,配合剑祖莫锦书将其击败,但在五年后不知因何原因,横死在了风华门里。有人说,是因为寻仙客当年在他体内残余的剑气杀死了他。但也有人说,他是被同门师姐所诛。 任韶华,任岳平之子。天赋异禀,年仅十岁就掌握了风华门中的武学“风华七唱”。风华门更是为他打开了尘封五百年的禁地,取出了与风华门一样悠久的武学,“风华九绝”,供他修习。同年,他更是学会了风华门中现存的所有针线的手法,开始初窥那些许久未被重现的手法。十一岁拜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罗羁为师,习得狂扇诀。但在十二岁那年忽然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当年葬剑山庄被灭前后,我师父的老朋友剑祖就收了三名弟子,其中一名正是任岳平。”洛飞羽沉思片刻,说道:“所以,我时常能从他口中了解到他的事迹。他还说,剑祖这一生最遗憾的有三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任岳平蹊跷的死去。他那时招收的三名弟子,有两位已与他背道而驰,唯有任岳平坚守着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 孤舟公子默默地听着,手掌不自觉已攥紧了酒杯。 “孤舟舫。孤舟公子。孤舟。”洛飞羽微微笑了笑,“若是师父知道,那人的儿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应该会很心痛的吧。” 孤舟公子摇了摇头。 恰好这时,妃采芸手持一壶酒走了进来,看到了孤舟公子,喃喃道:“公子……” 070 韶华 孤舟公子站起来了。即便是喝得有些醉了,但他的身体却没有摇晃,微微垂首看向洛飞羽。 一时间,孤舟公子的眼中有着狂傲,但更多的居然是怜惜。 洛飞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手足无措,无意间看向了刚刚走进门的妃采芸。但是她表现得很无奈,甚至还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洛飞羽下意识接道。 忽然,孤舟公子昂起了头,无比激昂道: “我不求陌上人如玉,我只求一叶孤舟,于少年风月中,与千秋同渡,与日月川河同老。” “我现在,名号孤舟。” “孤舟公子。” 洛飞羽正疑惑他为何忽然要说这一段如此激昂澎湃的话,妃采芸就走了过来,凑近他悄悄解释道:“习惯就好,我家公子经常这样装……” “镜花。”孤舟公子语气中透露着责备。 妃采芸怔了怔,尴尬地笑了一声,“公子。” 孤舟公子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点,你得跟我好好学学。” “是是是,公子。”妃采芸心想再待下去铁定会听到孤舟公子的长篇大论,就找了个借口,飞也似的跑了。留下洛飞羽目瞪口呆。 在妃采芸跑出去许久后,孤舟公子才坐回了原位,“你刚刚说的没错。” 洛飞羽惊喜问道:“你父亲的事,你究竟记得多少?我师父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孤舟公子摇头,昂首道:“你刚刚说我是天才这件事,没错。” 洛飞羽再一次目瞪口呆。 孤舟公子又倒了杯酒,道:“前尘往事如云烟,不提也罢提了也罢,现在就来说说正事。” “正事?”洛飞羽皱眉。 “是的,正事。也就是我邀请你来孤舟舫做客的目的。”孤舟公子点点头,“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四个字。” “四个字?” 孤舟公子面色不改,“君山,折柳。” 一片寂静。 湖上忽尔风起,画舫飘摇。 洛飞羽倒吸一口冷气。 君山折柳,这四个字眼看似文雅,但只要真正理解起来,便可从中品味出深蕴着的浓郁杀伐戾气。 君山,是江南三大门派之一柳月山庄的所在地,而折柳,自然就是折下君山之上,柳月山庄这枝“柳”。 洛飞羽诧道:“你想灭了柳月山庄?” 孤舟公子点点头,“是。” 洛飞羽道:“江南三大门派素来交好,同气连枝,你前身为风华门的陌上公子,此番剿灭柳月山庄,必会让风华门与柳月山庄结怨。” 孤舟公子果断道:“此事只关乎于我一人,不关风华门。” 洛飞羽心想这人真是大言不惭。柳月山庄,虽然屹立江南不逾二十年,但是能在这短短的二十年里勉强能与老牌劲旅风华门与烟雨坞平起平坐,必定有着一定的资本,又岂言轻易能够令其被灭门的。 姑苏还真没一个正常人啊。前面有个要以一己之力灭了孤舟舫和奈何桥,现在又有个更是想要灭了江南三大门之一的柳月山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洛飞羽好奇问道:“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你要灭门?” 孤舟公子淡淡道:“夺妻。” 哪怕是一个再狂傲不驯的人,总会有一件足以拨动起心弦的往事。而每当提起这件事,眼中就只有似水的柔情。 那年,桂花零落。 临安诗会。 风华门的任韶华不过十岁,就在诗会上屡战屡胜,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无比狂傲的自称,令他被冠以了陌上公子的雅名,引来了不少暖阁怀春少女的爱慕。一时间,几乎整个江南都知道风华门中,有一位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 “听说你文采不错,我想和你比试比试。”诗会的某天,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任韶华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刚想要赋诗一首彰显自己的不近美色的不羁与狂傲。然而,当他看向了那位女子时,他就怔住了。 面覆轻纱,肤若白脂,正冲着他盈盈笑着。 自诩冰清玉洁坐怀不乱的任韶华居然有些心动了,赶忙拢扇行礼,“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道:“柳月山庄,柳一离。” 任韶华垂首笑道:“柳一离。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真是个好名字。” 隔着纷纷落下的桂花,柳一离脸红了,也就无心再与任韶华对诗,拉着婢女离开了。 诗会结束后不久,任韶华刚刚回到风华门,就收到了柳月山庄的一张请柬,上边写着柳月山庄二小姐柳一离的生辰八字,来求问任韶华的生辰八字。 态度很明确,就是来定婚的。 一人是风华门门主的侄子,一人是柳月山庄庄主的女儿,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这桩亲事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任韶华也时常往返于风华门与柳月山庄,一来二去,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但变故却发生在七年前的一个中秋月夜。 柳一离托姐姐在君山举办了诗会,邀请了自己的未婚夫前来。任韶华欣然前往。 “我在前去君山的路上遭到了伏击,为首的是苍老的剑客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都使着弱柳扶风剑,正是柳月山庄的剑法。我起初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来截杀我,后来他们以为‘我’快死的时候,那个少年就说,他怀疑我与一离成婚是为了控制整个柳月山庄。因为我太耀眼,古往今来,像我这般耀眼的人,往往藏不住野心。” 洛飞羽轻叹一声,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是徐瑶与妃采芸合力,设下了迷阵‘镜花水月’,造成了我已死亡的迷局。但他们却使出了毕生的修为,尤其是徐瑶,他的‘蝶恋花’幻术本已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在幻境中操纵蝴蝶指刀飞舞,再悄无声息吻上那人的脖颈。但经那一役后,他幻术宛若破碎了一般,一蹶不振,哪怕过去了七年,他也没能回到七年前的那个高度。” 洛飞羽想起了徐瑶那残缺不全的幻术,不由心生惋惜。 前尘往事堪堪回首。忽然冷风拂来,不知不觉已是入夜。 孤舟公子循循善诱道:“孤舟舫向来都是以物换物,阁下如果能帮我,我也会将一些讯息作为筹码,回馈给阁下。” “什么讯息?” 孤舟公子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乱了思绪。 妃采芸匆忙走了进来,道:“公子,舫外有人求见。” 孤舟公子皱眉,“何人?” 妃采芸犹豫道:“……柳月山庄二小姐,柳一离。” 071 不弃 “柳一离,是那个柳一离?”洛飞羽吃了一惊,看向了波澜不惊的孤舟公子。 妃采芸声音平静:“公子,见,还是不见。” “终究是躲不过啊。”孤舟公子看向了窗外,毫不犹豫道:“待客。” “遵命。”妃采芸微微垂首,一改平常的顽劣形态,脸色凝重。毕竟当年就是她随着公子前去君山在半路上遭到了伏击,她一度怀疑这是柳一离设下的圈套。后来每提及此事,公子便会面露不悦,就此不了了之。 很快,一面屏风就被立了起来,妃采芸凑近了孤舟公子,似乎是在给他易容。洛飞羽只看得见孤舟公子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气氛肃然。 洛飞羽随手拿起一壶酒,走出了房门。 房门外,有一名身着柳衣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女子面覆轻纱,肤色果如孤舟公子所言,宛若白脂。她时不时地抬头朝门内张望,但是因为戴着斗笠的缘故,看不清她的眼色。 “这就是命吧。”洛飞羽心中念了一声,绕过了她,来到了舫外。 月光泼洒在湖面上,萤光皎皎。姑苏似乎新下过了一场小雨,拂去了些许暑意,是盛夏里难有的好时节。 洛飞羽却有些心烦,只得仰头喝了口酒。 此时,有一名女子撑伞站在对岸不远处看着洛飞羽。看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娴静的气息。 洛飞羽也注意到了她,正疑惑这人干嘛一直盯着自己看,那人就说话了:“小女有事要问公子,但苦于不会轻功,劳烦公子过湖来吧。” “好。”洛飞羽刚想要运起轻功过湖,却看到画舫下边停着一叶小舟,便跳到了小舟上。那名女子倒也不急,就这样耐心等待着一个划船小白费了半天的劲才划了过来。 洛飞羽上了岸,问道:“你是?” 女子走上前一步,踏入清冷的月光下,“柳月山庄,柳碧燃。” 借着月光,洛飞羽看清了这个人的容貌,通过名字,他记起来了这个人。 刚才听孤舟公子说起往事时,就提到过这个人:柳月山庄庄主并无子嗣,但有两名千金,其中大小姐名字中里带着一个“碧”字,但江湖上普遍认为,“柳家碧玉”,却指的是柳家二小姐,柳一离。 被孤舟公子乃至江湖中人用以衬托柳一离的柳碧燃,长相确实平平无奇,并无亮眼之处,但无形中透露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洛飞羽微微垂首,回道:“洛飞羽。” 柳碧燃露出笑容,“好名字。”随即往洛飞羽的背后一看,“洛公子习剑?” 洛飞羽扭头看了眼剑囊,只见剑囊将剑裹得严严实实,不由疑惑,“你怎知道这里边是剑?” “因为我体内流淌的血。”柳碧燃微微一笑,随即望向了画舫,“你说这孤舟公子,会见我的二妹吗?” 洛飞羽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也只是近些日子在舫中做客的客人而已。” 柳碧燃淡声道:“她还是没能放下啊。” 画舫之内。 柳一离走进了房间,跪坐在了屏风面前,取下了斗笠,淡红色的眼眸端视着屏风上的那道秀朗身影,“孤舟公子。” 屏风后的孤舟公子冷淡道:“漫漫长夜扰人清梦,所为何事?” 语调清冷,听得柳一离心尖发颤。半晌,她拜倒在地,道:“近一月来,在姑苏城外寒山寺中,每至晨间破晓之时,总有一琴声响起,传彻姑苏。琴音肃谬凛冽,与我一位故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孤舟公子可知晓那人的来历?” 孤舟公子怔了怔,“怎样的一位故人?” 柳一离垂眸缓缓道:“一位‘死去’的故人。” 孤舟公子侧过了脸,似乎在隔着屏风打量着她,良久后,才叹息道:“既然已逝,那么此生便不该再相见了,又何必执着。” 柳一离坚定道:“此人为我此生挚爱,为何不能为其执着?” 孤舟公子道:“那你又如何能肯定,这清晨奏琴之人,就是那位故人呢?” 柳一离坦然道:“虽然希望渺茫,但我心存侥幸。” 孤舟公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孤舟舫向来都是以物换情报,要是我开出的筹码过大,你从我这换来了令你大失所望的情报,那你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柳一离抬头,真挚道:“我已托人寻他已经七年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筹码你尽管开吧。” “好。”孤舟公子点点头,冷冷道:“我的筹码很微渺,我只要你姐姐的,一滴血。” 画舫之外,隔岸边。 “自那时起,一离便被母亲软禁,不知不觉已过数载。今日是我苦苦求情,母亲才允我带着她出来散心。没想到她走出山庄第一站就想来到了这里,来求问他的消息。她果然还是没能放下啊。”柳碧燃叹息说道。 “是个痴情人啊。”洛飞羽摇了摇头,心事重重:“但是,他真的会如她所愿吗?” 话音刚落,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翩然落地,唤道:“姐姐。” 柳碧燃略带着忧色,问道:“阿离,怎么样了?孤舟公子与你说了些什么?” 柳一离微微低着头,“他告诉了我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明日晨间卯时,寒山寺中那口大钟下。” 虽然洛飞羽此刻看不全她的面貌,但是洛飞羽隐隐约约能感觉出来,少女的脸庞上必是挂满了期待。 画舫之中,屏风已撤,只留下满脸凝重的孤舟公子与易容了的妃采芸。 “公子。”妃采芸试探性唤了一声。 孤舟公子抬手制止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现在,此事很重要么?” 妃采芸咬了咬牙,“当年沉陷于水的事,总得要石出,公子你也终要雪冤。难道,当年的天纵之才,此生只能在这片湖上飘摇吗!” 孤舟公子厉声道:“我与你说了很多遍,那只是过去!” 一时间,舫内冷风寂寥,灯光忽明忽暗,妃采芸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之感。 “西河拂雪,意平。”一阵清荧涌入房内,将杀意褪去,洛飞羽走了进来。妃采芸挣脱束缚,瞥了洛飞羽一眼,微微点头作为道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洛飞羽目送她离开后,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孤舟公子转过了身,看向了后边的墙壁,上边挂着一面天下的地图,以及苏州区域的地图。 “我意已决。” 洛飞羽犹豫了一下,“你想要干什么?” 孤舟公子喃喃道:“折柳。” 洛飞羽叹了口气,“那么此事之后,你就很难再回到过去了。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孤舟公子又重复了一遍,如是说道: “我意,已决。” 072 乌有 次日凌晨,星河满天。 一袭白衣的少年从画舫中孤身走了出来,他背着长琴,呼吸了一下略带湿气的空气后,就朝着前方走去。 这个人便是孤舟公子任韶华,他要前往的目的地正是寒山寺。他每日清晨都会在寒山寺那口大钟下奏琴,风雨不断,日复一日,这条空旷无人的古道,他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一个少年嘴中叼着草,站在不远的前方。 孤舟公子没有露出责怪,而是轻声道:“既然起来了,那就不妨一并同行吧。” 洛飞羽也不推辞,走到了孤舟公子的后边,跟着他缓缓地走着,一路无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一片朦胧雾气中,有着两名小沙弥在扫地,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后,就望了过来。 “阿弥陀佛,任施主。”一名沙弥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行礼。 孤舟公子没好气道:“要叫公子。” 另一名小沙弥气鼓鼓地将扫把一丢,“都怪你,一个月以前我都是辰时起,这个月听惯了琴声,连做梦都是琴声,卯时不到便会被惊醒。” 孤舟公子摇头惋惜道:“没办法,毕竟你们寒山寺的老住持有求于我啊。” 洛飞羽不由回想起以前听师父说起的故事,问道:“寒山住持可还是忘尘大师?” 正经的小沙弥点头,低声道:“正是。” 洛飞羽不由嗤笑一声,道:“我时常听我师父说起忘尘大师,也曾亲眼见过忘尘大师来我西洲佛禅重地传渡佛法,据说只言片语便可将人渡化,撇去那人心中浮念,更是与剑祖有着极深的交情。你吹牛也不打草稿,当年剑祖都时常找他帮忙,到你这就是忘尘大师有求于你了?” 即便是自傲如孤舟公子,此刻也难得没有去强词夺理,而是一笑置之。 洛飞羽对他这个反应有些不自在,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孤舟公子仰头望天,微声低吟:“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恐惊天上人……”洛飞羽声音也不知不觉就低了下来。不知不觉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块古朴的石碑前。 石碑上刻着两道彼此交叉的剑痕,看起来已留有数十载,而这石碑并没有修葺,任由剑痕留于此处。洛飞羽轻抚过剑痕,却察觉到一道阴柔一道阳刚的剑气交错,隽永绵长。 习得“剑脉”内功的洛飞羽感到体内的剑意开始不由自主地轻涌,不由惊道:“好盛的剑意。” 孤舟公子淡淡道:“自然。也不想想这两道剑意各自的主人是谁。” 洛飞羽心中已隐约猜到了,但还是问:“是谁?” 孤舟公子眼色凝重,“剑祖与寻仙客。” 一个是在十九年前拯救江湖,力挽狂澜的剑仙,开创江湖用剑大潮的剑祖;一个是酿成十九年前江湖浩劫的魔头,更是葬剑山庄的庄主。 洛飞羽皱眉,“可我听师父亲口讲述过那年‘葬剑问仙’一役的始末,未曾听说过剑祖与寻仙客在寒山寺下有过一战。” 孤舟公子轻轻一笑,“你错了,他们这两道剑痕并不是因为对决留下的,而是。” “定情。” 洛飞羽一惊:“定情?” 孤舟公子漫不经心道:“此事鲜有人知,还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在好久以前,尚是少年的剑祖虽剑术高超,但江湖上与他平起平坐的大有人在,算不得出类拔萃。不过,他那每路过一个茶摊都要买上一壶茶慢慢喝的习性,倒是被人所津津乐道。 当时逆天之征已过四十载,江湖上各大势力几乎已凝聚成型,自然也就少不了恩怨。剑祖误卷入一场疑云之中,邂逅了女子阿仙。后来,二人情定寒山寺,江枫泊舟夜览寒秋,长观渔火对愁。随后又游历江湖,但在二人赴西洲远游时不知出了何变故,便分道扬镳。 “再重游寒山寺时,二人彻底决裂。阿仙改号‘寻仙客’,前往君山立派。而剑祖则寄住在寒山寺中。据说,他好几次有过毁去这块石碑的想法,但是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孤舟公子望向石碑上的剑痕。 洛飞羽正在疑惑着师父为何从未与自己讲起剑祖的这段往事时,忽然从前方传来一道声音,宛若洪钟:“任公子,你来了。” 孤舟公子垂首恭敬道:“忘尘大师。” 那声音乐呵呵道:“任公子光临小寺已有一月,老衲从公子的琴声中受益匪浅,感觉年轻了好些岁数。” 前方金光灿烂,迷雾霎时散去,只见一个穿着暗金海青的老僧站在前方,神采奕奕。 孤舟公子笑道:“大师莫要折煞在下。哦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洛飞羽。” 尘空大师目光早已投在了洛飞羽的身上,但突然就好像是失了魂一般,喃喃道:“是你?” 洛飞羽惊疑道:“大师?你居然还记得我?” 尘空大师浑身一抖,回过神来,“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在西洲断沙寺,趴在释迦摩尼佛像上的小童,就是施主你了。” 洛飞羽哈哈一笑,“大师好记性啊。” 顽皮的小沙弥溜到了尘空大师旁边,抱上了他的大腿,却忽然变了脸色,“方丈,你……” 尘空大师和声斥道:“还不快下去扫地。” 正经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拽着顽皮的小沙弥退了下去。 孤舟公子上前一步,打量了眼尘空大师的装束,“大师,今日寺内是有什么重大的事宜么?居然让您穿上了暗金海青。” 尘空大师轻呼佛号:“阿弥陀佛。今日是渡顾施主心中杀戮之魔的重要阶段,老衲需要全力以赴。也请劳烦任公子了。” 孤舟公子立即明了,垂首道:“好。在下在今日也有求于大师。” 尘空大师笑了笑,“求之不得,但说无妨。” 孤舟公子淡淡道:“奏琴完毕后,我要会见一位故人,还请寺内所有僧人莫要来叨扰。” 寒山寺下。 正经小沙弥拿起了扫把,在那认认真真地扫着地。顽皮小沙弥拿着扫把一动不动,正经小沙弥叫他一声,他不应,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正经小沙弥惑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顽劣小沙弥看向了正经小沙弥,眼中透露着恐慌。 “刚刚我去抱方丈的时候,发现方丈的身体居然……好冷。” PS:现在文章是不是很瘦?没事,我胖呀,来看我吧嘿嘿 073 伤别 寒山寺。 “到了。”孤舟公子走到了寺门前,就朝着守在门外的武僧行了一礼,随即二话不说,径直进入了一旁的那口大钟下。 洛飞羽点头道:“弹琴者果真是你。” 孤舟公子取下背上的长琴,笑而不语,而是微眯起凤眼望向天空,似乎在等待破晓时分。 一名和尚走了过来,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此处要进行礼诵,还望回避。” 礼诵,便是礼佛诵经,是佛教中最神圣的事之一。洛飞羽年幼在西洲长大,那里曾诞生了几个佛国,自然知晓礼诵是何意,不由心生肃然。他朝和尚回敬了一礼后,便跃到了屋檐上,在上边躺了下来。 过程中,尘空大师目光一寸不离洛飞羽。 孤舟公子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破晓了。” 天边微曙,几丝清光划破黑暗。 尘空大师闭眼长呼口气,努力让自己不再去回想过往,轻声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两名武僧便押送着一人走上了广场。被押送的那人身上松松垮垮披着僧袍,但披头散发,似乎有好些天没洗了。广场上,十几名和尚已摆出了一个阵法,正气凛然。 很快,那人就被押送到了广场正中央,朝着一旁的僧人怒目而视。但僧人们却是视而不见,很快就开始闭眼念经。 金光突然腾起,上边缓缓绘写着佛咒,围绕在了那人的身边,暗红的寒光从他身上暴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腥气。 洛飞羽睁眼,惊道:“好强的杀性。” “吼!”那人怒吼着,想要挣脱开佛咒。念经僧人却仍念念有词,但都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很快,佛咒就布满了整个金光,尘空大师突然踏前,捻着佛珠,一跃而起,右手轰然而出。 “三拳定魔!” “二指镇魔!” “一掌伏魔!” 三拳二指一掌,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红色的暗芒却愈来愈烈。忽然,大钟下的琴声幽幽呜咽,将那道暗芒搅得溃散,惊起周围的飞禽走兽四处逃窜! “破魔!”孤舟公子怒喝一声,手指猛划过琴弦,几叠音浪从琴上呼啸而出。 “吼!” 那人身上的僧袍瞬间破裂,碎布纷飞,暗红色的腥气暴涨开来,将一旁念诵的僧人震开,广场上的阵法就这么破了,但那人也晕了过去。 尘空大师面色苍白,“阿弥陀佛。” 一名僧人爬起了身,惊道:“就连金光渡魂阵也压不住吗?” 孤舟公子抱琴走来,皱眉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急不得。”随后,他微微侧首,望向了早已跟在他后边的女子,“拜托你了。” 这女子就是那擅乔装易容之术的“镜花”妃采芸,但此刻的她一改往日的活泼,满脸沉重。见孤舟公子下令后,她走上前来,抬袖轻挥过孤舟公子的脸庞,没有任何犹豫。 看着那张俊逸的面庞变为了另一张脸,妃采芸沉声道:“公子。” 孤舟公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径直走到了那口大钟下。妃采芸看着那道身影,竟不知怎的就哭了,不过她没有哭出声来,肩膀微微抽动着。也没有让旁人看到她在哭,因为她将那张属于自己的哭丧着的脸,埋藏在了另一张沉重的假脸下。 那年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终要随着这一场风月,沉入到孤舟下的湖里了吗? 忽然,一位看门的武僧跑了进来,“方丈,寺外有两名女子求见。” 尘空大师看向武僧,“两名女子?” 武僧点头,“其中一名是柳月山庄大小姐柳碧燃,另一名是柳月山庄二小姐柳一离。” “柳月山庄?”尘空大师望着一旁光秃秃的烟灰鼎,“现在还早,也没到烧香祈福的时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是我的故人。”平静的声音从大钟下传来。 尘空大师望了眼那口大钟,叹了口气,挥手示意所有僧人退了下去,“让她们进来吧。” 很快,广场上就已空无一人了,卯时的钟声却已经敲响。 急促的脚步声融入了钟声中。 柳一离疾步走进寺来,时不时朝着那口大钟下张望。她期盼着,那大钟底下坐着的那个人抬起头来,正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面容。 柳碧燃没有去看妹妹,而是拿出了几根香,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着了,插入了灰鼎中,诚恳地拜了拜。 很快,柳一离就走到了距大钟下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颤声道:“是你吗?”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柳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柳一离一怔。 这种熟悉,并不是指久别重逢之后的熟悉,而是刚刚分别过不久,就再见面的那种熟悉。 那道白色身影从大钟下探出了身,来到了柳一离的面前。 看着这陌生的面庞,柳一离想要大哭一场,但出于礼貌,她还是问道:“你是?” 易容后的孤舟公子微笑,“我们昨夜,在孤舟舫中隔着一面屏风会见过的。” 柳一离强忍悲痛,尊敬道:“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不再看她,眺望远方,“每日晨间在此地奏琴的人,是我。” 柳一离苦笑:“其实我本不抱什么期望了,这些只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倒是打扰到了公子你奏琴,在此说声抱歉了。” 孤舟公子别过身,背对着她,“你所说的那位故人,是否叫任韶华。” 柳一离总算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她未婚夫的名字,不由鼻尖一酸,惊喜道:“公子你见过他吗?” “在他快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 柳一离心中一惊,呜咽道:“他死了?” 孤舟公子抱着琴缓缓离去,“是的,他已经死了。”随即缓缓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柳一离眼泪落了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死死地盯着孤舟公子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柳一离心中很想要他转过身来说上一句话。但是那背影却是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请姑娘,放下心中对他的思念吧。” “再见了。” 深知真相的洛飞羽摇了摇头,心道:“还真是任谁也拉不回来的,血海深仇啊。” 074 故土 古道之上,旭日初升,有一辆马车在缓缓行驶着。 柳碧燃手执马鞭,将头朝着马车微微仰去,唤道:“阿离。” 马车内的柳一离回道:“姐姐,回家吧。” 柳碧燃叹了口气,“我在母亲面前为你求情多日,母亲才肯给你放行。你出来才一天,就这么着急回家吗?” 柳一离哀声道:“万念俱灰,世间美景又怎能入的了眼。” 忽然,身旁的树梢动了一下,身着柳衣的人影翩然离去。柳一离微微拨起帷幔,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个迅速的人影,“是庄内的人。” 柳碧燃一愣,随即明了,“应该是母亲派来在暗中跟踪我们的,她应该知道我们去过了孤舟舫。我们若是现在回山庄去,必然少不了她的责骂,倒不如逛几天,等她气消了再回去不迟。” 柳一离被说服了,“那就听姐姐的。” 柳碧燃莞尔一笑,挥了挥马鞭,马蹄卷起一阵尘土。 而达达的马蹄声,盖过了一个细微的铃声。 一旁的树梢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撑伞的无面人宛若鬼魅一般,缓缓飘向了丛林深处。 九州极东,瀛仙海岸。 一名女子踏着一叶扁舟,在这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漂浮。 她的腰间别着一把利刃,一把长剑,整个人即被黑袍包裹,却展现出了完美的曲线,有着说不出的凛冽与妩媚。 很快,她所踏的小舟就抵达到了沙滩上。 女子打量了一眼这片土地,可惜她心中并没有涌现出近乡情怯的情绪,而是一片死寂。 自从十三年前她偷渡东瀛的那一刻起,她对这片土地的心就已经死了。 十三年前她是以柳月山庄中人的身份离去,在东瀛习得了几招诡异凶狠的剑术。在几百年以前,东瀛虽附属于盛唐,但是经过祸国的一场战乱后,史书典籍焚毁无数,终化尘土。如今,九州境内记载东瀛刀剑术堪称寥寥,江湖上鲜少会有应对之策。 如今,她以东瀛的一名伎女的身份归来,她要让九州武林的人明白,她便是那天下第一。当年或许不是,也不可能会是,但在不久的将来,她会让那些质疑她的人付出代价。 但是,她现在还有另一个身份。 女子取下了腰间的一面狐狸面具,狐狸两颊上印着一瓣樱花。 她轻轻地扣在了脸上。 奈何桥,樱狐。 樱狐用蹩脚的中土话自言自语道:“身负天下九十九剑术,剑脉内功,化剑血瞳,有趣。成为天下第一,就从杀了你开始吧。” 梁阳国都,花城洛阳。 某处庭院中。 一位估摸三十岁的红衣男人负手而立,站在一棵大树下。而他的身旁蹲着一位金衣女子,正拿着剑鞘刨土。 “你入了我的府邸,我许你三个愿望。没想到你第一个愿望竟如此简单。”红衣男人摇头。 金衣女子道:“简单些也好。一个人若是不简单,那迎接他的就只有不断的失去。” 这红衣男子便是当朝太子太师,也同样是掌管刑罚的刑部尚书,莫问东。而这金衣女子,便是那从金陵城出逃的王侯,“暮淮王”言己微。 莫问东赐予了她三个愿望,但她第一个愿望似乎太过于简单了。 择一静处,埋下她带来的女儿红。 莫问东沉声道:“可是,一个不简单的人想要简单,也不是一件易事。” 言己微一边挖坑一边道:“是的,我现在已遗忘了老祖宗引以为傲的暮淮三剑,学得了你赠予我的凄邪剑法,手上还沾满了罪孽。恐怕是无法独善其身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莫问东仰头笑道:“总会回去的。等到我把这残局了了,天下人都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言己微想要问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忽然,一位持玉的白袍人走了进来。正是黑白太监之一,陪伴国师之孙前去金陵赴宴的白监钰旌。 钰旌禀道:“老爷,他已到姑苏了。在老爷的安排下,他一度遭到奈何桥的追杀,但却被孤舟舫所救。” 莫问东平静问道:“孤舟舫为何救他?” 钰旌答道:“孤舟公子似乎需要洛飞羽身上的武学,来协助他灭了柳月山庄。” 莫问东冷笑,“身负那些武学,再重新踏回那个地方,我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啊。因为君山之上的门派,从始至终也永远只有那一个。” “葬剑山庄。” 钰旌一怔,“老爷不杀洛飞羽了吗?” “我本无此意,而是想看洛飞羽能不能活下来。”莫问东摇头,“进而看看他的选择有没有错。” 钰旌犹豫再三,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此事是否重大。” “讲。” “今日早晨,洛飞羽与孤舟舫孤舟公子并行,在寒山寺中,遇到那个人了。”钰旌面露犹豫。 莫问东依然笑着,但目光中透着凛冽,“既然遇到了,那就传信给姑苏分舵蓝楚濋,告诉她不必再等奈何桥了,她自己,也可以动了。” 这一刻,钰旌发觉自己很难看透这个老爷。 明明每件事都毫无章法,偏偏每个事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哪怕是他所做的事不能如他所愿,但是他总能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 不过,自己也只是一个执行者罢了。 野心不大,就是希望自己与弟弟能够在这暗潮涌动的皇城之中活下去。毕竟,朝堂比江湖要凶险得多。 但此生只能留在皇城,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宿命。 “是。”钰旌点头,纵身朝外掠去。 莫问东望向了言己微,只见她已经埋好了一个坑,随后再将那坛女儿红轻轻放了进去。 “你们方才谈论的洛飞羽,与我交过手。” “哦?结果是?” “破了我凄邪冤魂,搅了我的计划。如果能重来,我还是很想杀了他啊。”言己微冷冷道。 莫问东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你会有机会杀他的。不过,现在我还要见两位贵客,此事延后再议。” “贵客?”言己微眉头紧皱。忽然,庭院外响起了敲门声。 “也是故人。”莫问东玩味一笑,拂袖一挥,那大门缓缓打开。 当看清外边站着的两个人后,言己微不由瞳孔微缩,睁大了眼睛。 武当双子——红尘匣慕容皓月,尘微弈萧皓琛。 PS:格局变大啦 作者需要慢慢梳理 075 局成 “萧掌教,慕容道长。”莫问东率先行礼。 萧皓琛轻甩拂尘,行礼:“莫太师,好久不见了。” 但慕容皓月却是迟迟未行礼,萧皓琛赶忙拿胳膊蹭了蹭他,慕容皓月才冲着莫问东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莫问东并没有露出尴尬,关切问道:“慕容道长这是怎么了?” 萧皓琛微微垂首,道:“因为心中有着牵挂啊。”说完,还朝着院内的言己微看了一眼。 言己微没有理会萧皓琛那颇有深意的目光,而是径直追出庭院。 见言己微走后,莫问东拍了拍萧皓琛的肩膀,“也罢,那就留你我二人在此院中话话家常吧。” 庭院之外。 背着紫霄雷匣的慕容皓月站在一棵树下。 金陵一战,红尘匣为宿主挡下了一劫,已被毁去。而当师兄弟二人再回武当时,却被门内人告知郁胤和音胤曾回山来过,不知为何就将紫霄雷匣留在山里后,便再度启程。而慕容皓月修为最高,天赋异禀,与紫霄雷匣刚一触碰就产生了共鸣,紫气升腾。所以,这匣首也就顺理成章地由他继承。 言己微刚走出门,就看到了慕容皓月。 此刻的慕容皓月身着一件白色道袍,面如冠玉,与两个月前相比,他体面深邃了许多。他早已察觉到后方有人,身子微微一动,没有回头。 言己微犹豫良久道:“慕容。” 慕容皓月没有说话,而是皱起了眉。 言己微急忙赔笑,假意看了看四周,“楠笙呢?” 提到苏楠笙,慕容皓月脸色微微一动,但很快就归于寻常,“你说我的未婚妻吗?她死了。” 说得很冰冷,仿佛在与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说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言己微面露诧异,惊道:“死了?怎么会?” “她先把生的希望给了我,在为我挡下了一劫。等抵达长白时,她就已油尽灯枯了。”慕容皓月语气冰冷依旧。 言己微微微皱眉,“这……” 慕容皓月转过了身,冷冷道:“不必装了,我虽不擅道法望气之术,但是看出一个人是男是女还是可以的。” 言己微沉吟半晌,道:“你早就知道了,那为何那时不道破,这样的话,我就会念及交情,把楠笙许配给你。你又何必铤而走险呢?” “若那样做,她就会负上‘改嫁’的骂名,她如此看重自己的贞洁,你这样做又置她于何地?” 这一句话,将言己微堵得哑口无言。 慕容皓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言己微紧攥暮淮,感受着剑鞘上的每一丝纹路,心中五味杂陈。 庭院中。 莫问东亲手泡了一壶茶,倒入杯中。 萧皓琛接过了茶,“多谢。” 莫问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下茶壶,“萧掌教,不知皓宸在武当山过得如何呢?” 萧皓琛说道:“小师弟吗?他现在在武当山中可谓风光无限,自入门来,教内长老都对他赞誉有加,在数月前还让他继承了武当教的镇派之剑,‘天地镇玄’。假以时日,必成大才。” 莫问东满意地笑了,“我这小儿子算给我争气了,不像我那大儿子,成日都在练那不入流的腿法。” 萧皓琛笑了笑,喝了一口茶,“好茶。” 莫问东拿起了茶杯,“我听说武当教中,自胤字辈起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辈选出最优秀的两名弟子,一人入红尘探心,一人留守山间问道。” 说来也巧,自从武当立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后,在胤字辈之下、在皓字辈之上的道字辈与尘字辈中,都有人去违反了这条规定,而那些违反规定的人无一例外地横死。 萧皓琛点了点头,又喝了口茶,没有接话。 莫问东自顾说道:“而到皓字一辈,留守山门的听说是萧掌教啊。” 萧皓琛终于不再气定神闲地喝茶,“正是。” 莫问东沉声提醒道:“可萧掌教如今却下了武当山,还踏入了最不该踏入的皇城。” 萧皓琛笑道:“当今太子诚邀于我,为建设那太平盛世。所以,我冒死来了。” 莫问东道:“仅是因为这个么?” 萧皓琛摇头,“倒也有私心。” 莫问东犹豫了一下,问道:“究竟是怎样的私心,令萧掌教不惜付出死的代价也要前来?” 萧皓琛手掌一展,一块小小的棋盘在他的掌心悄然成型,而上边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没一处是空着的。 莫问东看着棋盘,感慨道:“看来,是早有预谋啊。” 萧皓琛喃喃道:“先有葬剑庄主寻仙客葬剑问仙,后有剑祖于楼兰封去谪仙路警示江湖,无一不影响到了世间的仙运,而受此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我们道教。身为天下道首的掌门,自然知晓吾辈道人修道,只求在人世间结发受长生。” 莫问东看向了天,叹息道:“但谪仙路已被断去了,修道之人终是苦寻不得了。” 萧皓琛点点头,轻轻挥了挥手,棋盘化为了点点墨缕在空中飘散,“此番入皇城,正是为了重开那道,谪仙之路。” 莫问东道:“只是,这皇城之内,又有谁能帮到萧掌教呢?” 萧皓琛轻轻一笑,放下了茶杯,“我虽深锁于山中,但是,自从十五年前知晓往事后,我就已开始未雨绸缪了。莫太师以为我知道的,我自然知道,而莫太师以为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莫问东挑了挑眉,又往萧皓琛面前的茶杯添了些茶水,“十五年前,萧掌教才七岁吧。” 萧皓琛笑了,甩了甩拂尘,“那年我七岁未到。也就是看重了我的天性慎密,山中那些老爷子才推举十八岁的我坐上了这掌教之位。” 莫问东望向那拂尘,“那不妨说说,我以为你不知道的事,是什么?” 萧皓琛想了一会,卖了个关子,“撇开别的不谈,我现在只知道,莫太师会帮我。” 见他提到了自己,莫问东面色不改,淡淡说道:“你就如此肯定么?” 萧皓琛点点头,“因为,太师想要断乾坤,颠阴阳。这件事单凭一己之力,是完不成的。” 莫问东长笑起来,而后忽然正色道:“好!” 076 夜思 夜阑未休。 孤舟舫停在岸边。 “清晨的时候,你为何不去挽留她?”在画舫之上,洛飞羽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疑问。 “本该逝去的东西,就没必要去挽留了。”坐在一旁的孤舟公子摇了摇头,“就像当年,我没留住陌上公子那样。” 洛飞羽难得没有吐槽他故弄玄虚:“那么,陌上公子和孤舟公子的差别,又在哪呢?” 忽然,一阵清婉的歌声响起,划破夜晚的静谧。妃采芸正坐在一棵树上,没有用任何乐器辅助,就这样吹着曲子。洛飞羽感到讶异,“她居然会唱曲?看不出来。” 孤舟公子倾听了片刻,道:“应该是从五音姐妹那学的。” 妃采芸没有理会二人的攀谈,就在那低吟浅唱着。歌声渐渐变得忧郁悲哀,宛若秋后雁声般寂寥。洛飞羽竟心生凄凉,不由自主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孤舟公子不明白他念这句诗的意义,疑惑地望向了他。 “妃姑娘的曲子,仿佛令我回到了故乡,再见到那广袤的大漠。”洛飞羽恍然回神,望向了孤舟公子,“你难道就没有思念着什么吗?” 孤舟公子答得明了,“没有。” 洛飞羽没有再去思索孤舟公子答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凝神听曲。 曲子中有着的凄凉由傲气而生。就如同一名孤傲的少年在一夜之间落拓,甘心入寂寥。 一时间,某个城市虽闺怨如雨,却已无寄托的那个人。桂花下吟诗的风流气,也只能留在了记忆里。 洛飞羽听得曲子不多,在秦淮河上,倾曲催人老,仿佛令他置身于将来,结满哀怨。而妃采芸的曲子,却让他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练剑时光。 但,将来或许会到来。 而少年时,是回不去的。 洛飞羽有些嘴馋,“听得我想喝酒了。” 孤舟公子淡淡道:“是单纯地想喝酒了吧。” 洛飞羽忍不住抬眼看他。 只要知晓内情的人,都能听出来妃采芸此曲是专程为孤舟公子所唱的。然而,孤舟公子此刻的脸上却未掀起半分波澜,仍然面色如水。 洛飞羽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好曲。” “此曲只应天上有。”孤舟公子喃喃道:“我这等凡世俗人,是赏不得的。” 恰此时,曲子正逢迭起之时,便戛然终了。 洛飞羽疑惑道:“怎么停了?” 孤舟公子闭上了眼,“她是想让这首曲子,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妃采芸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了画舫上,缓缓走到了孤舟公子的面前,纱袖轻拂,那活泼俏皮的脸蛋变为了老妪,随后变成了顽童,男子,戏子花脸,妩媚女人,最终,变为了一名俊逸的少年,俨然就是孤舟公子的脸,只不过眉宇间透着孤舟公子所没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 洛飞羽看得有些入迷。 孤舟公子则是难得的笑了,道:“你还是这么顽皮,和小时候一成未变。” 妃采芸轻轻挥袖,变回了原本的容颜,“公子,我今日前来,是来与你道别的。” 孤舟公子笑容顿敛,“道别?” 妃采芸点点头,随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本薄册郑重地递到了孤舟公子的手里,“这是我与闲云妹妹花了半天整理出来的关于柳月山庄的内部消息,应该能帮到你吧。” 犹豫许久,孤舟公子问道:“你要去哪?” 妃采芸看向了对岸,“这几日,我帮助闲云妹妹寻了下她的家,却离奇地发现,江南天机阁晓家却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帮了我许多,亲口描述出了柳月山庄的情报,以及将洛公子引到了孤舟舫来,我也要帮她去找到她的家人。” 洛飞羽心中一凛,也看向对岸,发现那个穿着藕衣手持闲云剑的晓闲云正站在那里。神情不再是原本的冰冷凶蛮,而是凝重。 洛飞羽惊道:“天机阁晓家竟不复存在了?这世间居然有人敢动天机阁?” 妃采芸点点头,随后望向了孤舟公子,再度取出了一个大大的木匣,“公子,这是我的千面匣,你小时候跟我说,这是我母亲唯一传给我的东西,现在,我就把它给你了。” “里边留有我的一封书信,信上记载了千面匣的用法,我想,日后公子肯定会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孤舟公子缓缓接过了千面匣,犹豫半天,问道:“那你呢?” “浮生世界三千面,世人已不知我是谁。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为自己活过了。”妃采芸展颜轻笑,“此番与闲云妹妹游历江湖,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孤舟公子看着手中的千面匣,脑海不知在想些什么,“还会有再见的时候吗。” “会有的。”妃采芸缓缓说着,转身离去,朝着对岸边的晓闲云喊道:“闲云妹妹,走啦。” 晓闲云拉着一匹马,抬眸对上了妃采芸的目光,却没有看到将要入江湖的豪气万丈,意气风发,而是怅惘。 妃采芸纵身一跃,来到了晓闲云的身边,跳上了马,低声说道:“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道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晓闲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没什么。”妃采芸笑了笑,朝着晓闲云伸出了手,“走吧。” 晓闲云惊道:“啊?” 妃采芸嬉笑道:“我们共骑,潇洒江湖。” 晓闲云百般不情愿,刚想要反驳些什么,就被妃采芸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晓闲云在马上朝着后边的妃采芸斥道:“你干什么?又不是买不起第二匹马!” “不管不管。”妃采芸笑道:“你看,我的名字是采芸,采的就是你这朵云。” 晓闲云冷哼道:“压根就不是一个字!” “嘿嘿,走啦。”妃采芸猛地一甩缰绳,二人就这么骑着马,朝前奔去。 画舫之上,孤舟公子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了夜里,什么也没有说。 洛飞羽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她,你也还是不挽留吗。” 孤舟公子撤回目光,“不。” 洛飞羽喃喃道:“难不成她也是你那‘本该逝去的东西’吗?” 孤舟公子摇了摇头,抬头望着月光,细细抚摸着千面匣,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不是。” “而是她,本就应该走的。” 此时,姑苏城外的某个客栈中,也有一人在仰头望着月光。 柳一离回忆着孤舟公子所说的话。 “他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请姑娘,放下对他的思念吧。” 忽然,一只玉手搭上了柳一离的胳膊,打断了她的回忆。柳一离侧颜一看,正是自己的姐姐柳碧燃。 “在想什么。”柳碧燃不怀好意地笑问道。 柳一离笑了笑,假意嗔怪道:“姐姐你何必要明知故问呢?” 柳碧燃收回了目光,也仰头看着月光,面色娴静,“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带你到孤舟舫去,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这么痛苦。” 柳一离用力地摇了摇头,“有些事,不知道会更痛苦。每一刻都是折磨。” 柳碧燃沉声道:“或许吧。那你,还想要放下他吗?” 柳一离坚定回道:“不。” 柳碧燃微微一怔,“即便是他已经死了,你也不会放下吗?” 柳一离点了点头。 柳碧燃听言,沉声叹息一声,道:“那,这还真是折磨人啊。” 077 难逃 次日,寒山寺。 鸡鸣破晓。 “阿弥陀佛。”尘空大师冷汗淋漓,道了声佛号,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日的情况与昨日并无二致,金光渡魂阵被破,而阵法所渡之人也昏厥了过去。独留那些施阵的念经僧人面面相觑。 孤舟公子抱琴走来,眉头紧锁,“还是行不通么?” 僧袍破裂,碎布纷飞在地。血腥气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在清冷的晨风中格外刺鼻。 躺在屋檐上打着盹的洛飞羽似乎被腥气给呛醒了,爬起了身,懒懒地说道:“看你们施法已经有两日了,好像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妨将来龙去脉与我讲一下,说不定我能搞定。” 虽然他说得很含蓄了,却难掩狂傲。将此事轻描淡写地宛若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一般。 尘空大师座下首徒如惠皱了皱眉,将降魔杵笃了笃地,不满道:“金光渡魂阵,乃是我佛禅门内渡心涤魂的阵法,由达摩祖师立形成意,能普渡世间千万苦难。” 如惠言外之意很简单,连金光渡魂阵都完不成的事,他洛飞羽定不可能完成。 洛飞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打起呵欠,“大师,不是我说,你很像我师兄,明明有着另一条路,但偏偏想在面前的树上撞死。” 如惠修炼的是金刚怒目一类的功法,此刻他眼中已堆满了怒意,正欲回驳,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法开口,不由大惊,望向了尘空大师。只见尘空大师手中金光经文闪过,并冲着他摇了摇头。 佛法禁声咒,可令人无法出声。 与此同时,尘空大师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勿要妄言。” 对这位师父,如惠还是尊敬的很。只得点了点头,手持降魔杵退了下去。 尘空大师双手合十,恭敬道:“不知洛施主有何高见?” 洛飞羽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朝尘空大师回了一礼,随即朝孤舟公子道:“劳烦你将这人的事与我讲讲。” “这……”孤舟公子望向了尘空大师。 尘空大师直呼佛号,“无妨。” 孤舟公子点点头,“在八九年前,琊羽阙在渡瀛仙海的途中被人杀绝。仅有小阙主在婆家做客,侥幸存之。”说完,就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洛飞羽问道:“他便是那小阙主?” 孤舟公子点点头,“前琊羽阙阙主之子,顾靖遥。” 洛飞羽眉头紧皱,再问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受害者了,可我从他身上感到极为浓郁的杀意,怎么回事?” “据说,琊羽阙人被杀绝后不久,竟有花香从船上弥漫开来,覆盖了方圆十里海域。蓬莱的渔民出于好奇,便划船就近而观,离奇地发现有樱花从那些尸体上盛开了,因骨肉滋养,樱花开得如同血一般鲜艳。”孤舟公子缓缓道,“而以花为招式的,应当就是洛阳区域内的芬芳阁。顾靖遥在一年前,更以一己之力将芬芳阁屠尽。” 洛飞羽看向了顾靖遥,发现他与自己的年纪相差不了多少,惊道:“芬芳阁邻近皇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能在皇城的眼皮子底下,以一己之力将其灭门?” 尘空大师点头,双手合十,“顾阙主与老衲乃是故交,只能将其渡化,以此聊以慰藉。” 洛飞羽沉吟道:“难怪,会有如此之重的杀性。”他说完就蹲了下来,手中泛起一阵皓色淡荧,拂过顾靖遥的脸庞。 正是当日公孙诗潋授给他的,能够感知杀意的西河拂雪。 顾靖遥面容很白皙,隐隐中有一种书生温文气。洛飞羽不由感慨,“上天给你一张读书人的脸,你却干着一个魔头该干的事,可惜,真是造孽啊。” 虽多了洛飞羽相助,但尘空大师看洛飞羽的眼色却是愈来愈凝重。 忽然,洛飞羽像是触电般,急忙撤回了手。 孤舟公子皱眉,“有何发现?” 洛飞羽满脸恐慌,像是见了鬼一样,“诗潋告诉过我,杀意是先由心生,再展现在外。但他的杀性只是在外边成形,却未在体内结意。” 孤舟公子心中一颤,“何意?” 洛飞羽喃喃道:“杀性未在体内结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 一时辰后,初阳高挂,寒山寺已经开始接待香客了,然而,寒山寺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一位,却没有出现。 尘空大师。 他在洛飞羽与孤舟公子走后,便进入了方丈院中。与他一并进来的,还有他的弟子如惠。 刚走入门,尘空大师便啼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他的白须。 如惠大惊,赶忙搀着尘空大师坐到蒲团上,“师父!” 尘空大师双目充血,面容煞白,仿佛在一瞬间老去了十几岁。他缓缓抬头,望向了院中所供奉的修炼大圆满的老方丈金身,只见那长眉佛陀正冲着自己微笑,栩栩如生。仿佛这一笑能渡去世间所有的不欢与苦难。 数十年前,曾也有一对璧人跪拜于此,借青灯古佛之净土,心生虔诚,立下山盟海誓。 而世事无常,这对璧人,一人于十八年前身死,一人远走西洲,据说毕生未归九州半步,音讯渐至杳然,终至乌有。 尘空大师又吐出一口鲜血,哀叹道:“师祖你曾说,但凡心中虔敬佛祖,皆可达成心愿。而此世间,老衲从未见过比那对璧人更为虔诚皈依的人了。佛祖啊,你渡化世人大公无私,渡尘世生灵已有千千万,为何不肯渡那对最该去渡的璧人呢!” “他的弟子已经重新踏回这个土地了,带着他当年未能消弭去的恨意归来!” “终是这个天下负了他们啊……” 如惠惊道:“师父,切莫多言,心生淤血,应当好生歇息才是!” 院外,香火缭绕,梵音不绝。 尘空大师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天下,又将要生灵涂炭,在劫难逃。我佛家人慈悲为怀,岂能坐视不理?即使到老,也还是没能落得个清净啊……” “师父!” 尘空大师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是一个寻常的老人疲累了一般,想要瞌睡了。沉默良久,他似乎定下了决心,说道:“如惠,你出去吧。老衲要歇息一会。” 078 路漫 “你的手上是?” “是她的血。” “她呢?” “自烟雨湖与我一战战败后便去往楼兰了。而葬剑山庄缺少了她后连连败退。很快,九州内一切就要结束了。” “阿弥陀佛。” “江湖波诡云谲终将要化为笑谈。这天下清平世,终于要来了。既无风波,也无暗澜。” 那年,寒山春晓,绿意盎然。已经年过五旬的莫锦书却犹同少年,向胡须乌黑的尘空大师说起自己的心愿。在春风中,他听到了铸剑战役宣告结束的消息。 “阿弥陀佛,在莫施主的努力下,清平世终得以断续延绵。不知莫施主此后有何打算?” “寻一静处,喝茶去咯。” 他笑着负起了十柄剑,朝西行去。 一年后,姑苏落雪了。但在平静祥和的雪天后,却是风雨如磬。 热灼的雨很快就将积雪给融化。 有人说,是因为仙人怒了,才会有这般极端的天气。 而能令天上仙人因人世间而震怒的,江湖偌大,恐怕也只有那个人啊…… 冰火连天。 寒山寺中,跪着一人。 是那已被冠以“剑祖”之名的莫锦书。此刻的他浑身浴血,森森可怖。 他望着眼前的长眉微笑的佛陀,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就这一年,尘空大师变得皱纹密布,胡须如雪。他看着这位已名扬九州的剑客不断怒吼,心生悲怆,念着佛号,想要渡去疾苦。 “代价。”剑祖忽然冷静下来。 一身阳刚之气的尘空大师忽然心中一冷。 “既然世间世人皆不能如我所愿,那我便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十九年前。十八年前。前后相差不过一年,这一年来,清平世下那蠢蠢欲动的人心令一个王国破灭,令百万异域百姓颠沛流离。也令谪仙路被封去,也令剑祖出了江湖,生死难明。 尘空大师猛然睁眼,十八年前那人跪坐过的蒲团还放置在佛陀像前,上面的血污不论如何清洗都褪不去,而那个人的毒誓,也犹在耳边。 “令他习得公孙剑器楼楼主祖传内功,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尘空大师淡淡一笑,“算命本不是佛家该做的事,但我却做了。希望你到最后发现了真相,不要来怪罪我。” “这一次,我不拦你。只不过,少年人一身干净走入乱世,也就该一身干净地走出来。” “我不想,让你的徒弟和你当年一样。” 尘空大师身上忽然金光璀璨,很快就如微尘般崩散了。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那挺立了八十年的风骨,也开始慢慢的弯了下去。 孤舟舫对岸。 孤舟公子眉头紧皱,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今日虽阳光依旧,但不知为何却有些微寒。洛飞羽打了个寒噤,嘟囔道:“佛禅门人慈悲为怀,最憎恨的应当就是你们这种杀手。为何这寒山寺的僧人都奉你如上宾呢?” 孤舟公子道:“各取所需而已。” “各取所需?” “他们需要我帮忙渡魂,我也需要他们帮忙渡魂。”孤舟公子想了想,说道。 “什么意思?”洛飞羽一头雾水。 孤舟公子却没有接话,洛飞羽抬起头,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远处,有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正站在湖边,朝着二人挥手。不过距离隔得太远了,看不清面目,但可以看出女子身着的是柳月山庄的服饰。 柳月山庄,柳一离。 洛飞羽双手抱头懒懒道:“她又来找你啦。” 孤舟公子手不经意间朝脸上抹过,变为了另一张脸,几个踏步,来到了柳一离的面前。 孤舟公子缓缓道:“一离姑娘,你来了。” 语气除了冷漠之外,并没有夹杂着任何的情绪。 柳一离点了点头,犹豫道:“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挑了挑眉,语气依然冷漠:“不知我要的东西,一离姑娘带到了吗?” “带到了。”柳一离取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接过了瓷瓶,打开来轻轻闻了闻,一时间,一股带着微微腥气的香味弥漫开来。在不远处靠在树后面的洛飞羽也闻到了这个香气,竟发现背后的剑竟止不住颤抖起来,自己也居然油然升起了浓烈的拔剑欲望。不由心生疑惑,便离开了树,朝着二人的方向看去。 柳一离察觉到了,也朝洛飞羽的方向看来。 二人对视。 洛飞羽顿时感到一道锐利无比的剑锋正在冲击着自己的瞳孔,心中升起惶恐,一时定在了原地。 “这是……!”他心中疯狂嘶喊着。 柳一离却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奇怪洛飞羽为何忽然就静止不动了。不过,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一片金尘拂过了洛飞羽,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柳一离心道:“是我眼花了吗?” 一旁的孤舟公子盖上了瓷瓶,着眼打量着柳一离,嘴唇止不住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柳一离扭头,向着孤舟公子微微行礼,目光坚定,“物已送达,一离也该离去了。” 孤舟公子垂首,“恕不远送,慢走。” 柳一离转过了身,渐渐远去。孤舟公子看着她的背影,最终还是没能憋住,呼喊:“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柳一离作势想要回头,还是控制住了,脚步却是没停,只是挥了挥手。 洛飞羽刚从那刺痛感中脱离,也看向了柳一离,心中无比震撼:“师父要我去找的人,居然是她……” 至于孤舟公子,他还是站在那里,目送着柳一离远去,一动不动。 或许是因为在柳一离转身离去的时候,那柔美的目光中透露的坚定不屈,他就忽然明白,柳一离是不可能会放下他的。 受此“挫折”,她反而会抓得更死。 前路路漫,哪怕此去秋染华发,粉身碎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洛飞羽走近了些,恰好听到了孤舟公子念这句诗,有些不解,“你孤舟舫在姑苏里边,柳月山庄也在姑苏里边,你这句诗,念错了吧。” “没有错。”孤舟公子摇摇头,目光聚焦之处却一动不动,“我与她虽身处同地,却已隔绝着山海……” 079 鞘血 鞘。 容剑,养剑,镇剑。 巫山中宿有一族,他们往往在外人之迹罕至的山崖底下镇守着剑灵。而因为他们体内涌动的血液,哪怕是他们的踪迹再难以找到,也会有人冒着饥寒在山间寻找。 这个族便是鞘族。鞘族之人,人为剑鞘。 世人为了他们痴狂到什么程度? 据说巫山之内和睦无争,却殍骸遍野。 孤舟舫内,洛飞羽接过了那瓷瓶,眼中闪过了骇然之色,“这是,鞘族之血?” 孤舟公子点头,“正是。” 洛飞羽一惊。他深谙剑道,自然知晓鞘族对修剑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鞘族先迹还得追溯至很久以前,是朝堂中镇守护国宝剑的名门——鞘。据说当朝皇帝亲身披甲上阵,以武开疆,每次出征时,都会手握护国宝剑,钦点鞘门数人随军出征。在战场上,鞘族人便会以自身的血液施以秘法,皇帝将剑一出,便令天崩地裂。但在后来因沉迷于酒色,朝上乱政,各地藩王开始起兵造反,国势衰微,鞘门家长也带着门人黯然离开了帝都,寻得一处桃源。 以血施引秘法,可令被施法人剑意盛涨! 只要将鞘族人的血抹在剑上,这柄剑的剑气同样也会大增。 所以,鞘族人会被世人所垂涎。 他们的血,是每一个剑客都梦寐以求的。 洛飞羽难以置信道:“鞘族人踪迹难觅,柳月山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孤舟公子皱眉道:“此事也鲜有人知。大概在二十年前,鞘族圣女失踪,再后来出现时,她就和柳家家主柳藏锋携手,共参赴与‘葬剑’对立的‘铸剑’之盟。平乱后,便与已成为柳月山庄庄主的柳藏锋成亲。” 洛飞羽皱眉,“难怪,柳月山庄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跻身于江南三大派之一。” 孤舟公子紧接着道:“他们生有二女,其中大女儿柳碧燃继承了她母亲的血脉。你这瓷瓶中的那一滴血,便是柳碧燃的。” 洛飞羽看了看手中的瓷瓶,“这滴血,是赠给我的?” 孤舟公子点头,傲然道:“这滴血你涂抹在剑上。届时折柳,还需要你鼎力相助。” 这世上,很难有一个剑客会抵挡得住鞘族之血的诱惑。可洛飞羽偏偏就忍住了,“这件事,我还没有答应你。” 孤舟公子淡淡一笑,“我以一个情报作为筹码,恳请阁下出力。” 洛飞羽皱眉问道:“什么情报?” 孤舟公子转过身去,喃喃道:“我父亲,当年死去的真相。” 寒山寺。 时辰已到,香客络绎不绝。 六月天,栀子花娉婷玉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但随着一名靓丽的女子踏入了寺门后,这些花朵都像是失去了颜色。 她越过了那些僧人,来到了一个人的面前。 顾靖遥没有剃发,松松垮垮的穿着僧袍,眼睛耷拉,黑眼圈很重。他站在寒山寺中既不念经也不招待香客,就在那儿看着某个碑刻发呆。 “大师。”忽然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 顾靖遥循声望去,看到一个正冲着自己双手合十的靓丽女子,脸上不由露出了厌恶,“我不是和尚。” 女子嘻嘻一笑,“那既然如此,大师为何要穿着僧袍呢?不是和尚又是什么?” 顾靖遥瞥了僧袍一眼,凶狠道:“是寺里那个老和尚为了抑制我身上的杀性,才让我穿上去的,想脱也脱不下来。啧。” 听到“杀性”二字,女子非但没有怯惧,反而笑意更浓,“难怪大师会皈依佛门,原来是因为压下心中的杀性啊。” 顾靖遥微微一愣,“你不怕我?” 女子竖起手指放于嘴角上,歪头打量了一番顾靖遥,随后郑重道:“我觉得你不像是坏人。” 顾靖遥身躯微微一震,良久后淡淡道:“自那件事过去已有好多年了,我长这么大,说我不像是坏人的,还只有你一人。但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 女子问道:“那你是谁?” 顾靖遥满不在乎道:“当然是恶人啦!否则那些名门正派干嘛满天下追杀我?” 女子摇了摇头,郑重问道:“我不是问你是个怎么样的人,而是问你是谁。” 顾靖遥皱起了眉头,面目逐渐阴沉,不再言语。最终还是女子打断了平静,“天气正好,倒不如我们出去吃顿饭?我请。” 顾靖遥早就在寺庙里吃斋吃得有些烦了,一听到请吃饭,就想拔腿就走。忽然有两名武僧从天而降,手中长棍指着顾靖遥,“还望留步。” 顾靖遥目光阴冷,“尘空老和尚不但不顾及我的想法想要强行渡我,还派人来监视我?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武僧道:“方丈一片苦心耕耘,只为除去顾施主心犁上的草,还望顾施主能够明白。” 顾靖遥刚想要怒斥,一旁的女子却忽然踏前一步,抬起右手,芊指翩翩,在空中画出了一个清蓝色的道咒,随后将那道咒拍入地下,在场众人顿感心如同被清水洗涤过一般,安静了下来。 两名武僧恭敬行礼,“道家清心咒。” 顾靖遥听言,冷笑道:“一个道家的人,居然来佛庙里来,可真是有趣。” 女子没有理会顾靖遥的恶意讥讽,而是径直望向了前方的武僧,“两位大师,佛本是道,道本是佛,虽然天下为此争论不休已有百年,但小道认为,佛道本一家。” 武僧垂首,“道友看得倒是豁然。不过,道友此言是何意呢?” “你们完不成的事,我帮助你们完成。”女子目光诚恳。 武僧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待小僧去通报一下方丈,再做定夺。”随后便要离去,却在转身时看到了一位和尚站在前方,内敛稳重,不怒自威,正是尘空座下的得意弟子,如惠。 武僧赶忙行礼,“如惠师兄。” 如惠面无表情道:“师父已入方丈院中闭关疗伤,莫要去叨扰。” 武僧犹豫道:“可这位道友……” 如惠没有理会,而是望向了后边的女子和顾靖遥,“道友,你与他站在一起,是想要?” 女子诚恳地行了个佛礼,“渡。” “渡?金光渡魂阵也行不通的事,道友又有什么法子?” “大道流辉过,应不昧本来。金光渡魂阵固然高超,但其强行渡化也是不可忽视的弊端。我自有道法,可令顾公子自行渡去心念。”女子说得认真。 “啧?又是一个想要来渡我的?”顾靖遥语气不善。 如惠微微一皱眉,眼中的怒意不自觉又深了几分,“需要多久。” 女子抬眼看了下太阳,“太阳落山之前。” 如惠点点头,冲着两名武僧说道:“师父闭关,寺内几位大师也云游去了,寒山寺中应当由我来做主。就随着他们去吧。” 两名武僧愣了愣,恭敬道:“是。” 女子笑了笑,朝着顾靖遥招了招手,“走。” 顾靖遥冷哼一声,看也没看如惠一眼,就跟了上去。 走出了寒山寺不远后,顾靖遥冷冷问:“你也是想要渡我的?” “看你怎么理解了。”女子顿了顿,转身看向了顾靖遥,“何况,我要不是那么说,那些和尚会给我们放行吗?” 顾靖遥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表示默许。 女子盈盈一笑,“出了寺庙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问别人名字之前,是不是该报下自己的?” “那你听好了”女子又转过身去,在前方带着路,“我叫蓝楚濋。” 看着前方蹦跳的身影,顾靖遥有些呆滞了。 080 君名 苏语酒楼。 “小二,这店里有什么好菜,一并呈上来!” 同桌的女子笑怪道:“你一个和尚,点这大鱼大肉点得这么起劲,成何体统呐。” “我头发都没剃,怎能算是和尚?”顾靖遥叼着一根牙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将脚踩在了凳子上,“小二再上一坛好酒来。” 这酒楼在苏州内都算是高档的,来用餐的都是富贵人家,颇有教养。顾靖遥做出此举,一旁都投来厌恶的目光。 蓝楚濋却依旧笑盈盈的:“对了,我已经告诉过你名字了,这一路上你都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顾靖遥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道:“今天你请了我喝的吃的,我一时高兴,和你唠叨上几句。可若是我吃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我说不定就会杀了你。” 蓝楚濋没有理会顾靖遥的言语偏激,喜怒无常,而是不屈不饶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要问了。”顾靖遥猛一摔茶杯,接起小二递上来的几碟小菜,一股脑往碗里倒。 “慢点吃。”蓝楚濋给他倒了一杯酒。 顾靖遥拿过酒杯一饮而尽,又吃了些东西,心情也舒畅起来,改口道:“一个人的名字,对于这个人来说很重要吗?” 蓝楚濋想了想,应道:“很重要。” 顾靖遥随口嘟囔道:“行吧。你们道家和佛家的人,那些死道理可真多啊。” 蓝楚濋没有理会,而是缓缓答道:“名字会伴随着人的一生,也会伴随着人化土。活着的时候,它会出现在别人的口中,江湖上一提到你的名字,人们脑海中立马便会想到你这个人。在死后,你的墓碑上会刻上你的名字,前来瞻仰的人都会知道,这一捧黄土之下葬着的是你。” 任凭蓝楚濋说得多么认真,顾靖遥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就在那埋头吃饭,“说完了?” 蓝楚濋点头,“说完了。” 顾靖遥抹了抹嘴角的油,讽笑道:“瞻仰我的墓碑?你可别开玩笑了,我这种人说不定哪天就被正派给追杀到死,尸暴荒野。” 蓝楚濋倒了杯茶,轻抚杯沿,“顾公子也曾少年英雄,怎不能供世人瞻仰?” “那是以前,我现在是人人唾弃的魔头。”顾靖遥冷冷回答,“我现在,叫顾靖遥。” 蓝楚濋沉声道:“靖的意思是平安,遥的意思是遥远,平安遥远,顾公子给自己取的可真是好名字。” “可这终究还是顾公子自己取的,顾公子原本的名字呢?” 顾靖遥依旧在吃菜,但是手中动筷的速度减慢了许多。 “顾公子还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吗?” 顾靖遥默默吃完了碗里的菜,突然将筷子朝蓝楚濋猛戳去,“你话太多了!” 蓝楚濋道法一挥,一道绵绵的道法在手中汇聚,顾靖遥只感觉筷子的力劲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蓝楚濋夺过筷子,“你身上穿着的僧袍被加以了佛咒,可锢去你的大半内息。” “该死!”顾靖遥起手去扯身上的僧袍。 在旁人的视线中,二人像是在上演着什么哑剧,幅度大得很,却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但正因如此,他们都往这投来怪异的目光。 蓝楚濋施以道法隔绝外界,“没用的。” 顾靖遥扯得有些累了,便泄坐下来,死死盯着蓝楚濋,“滚。” 蓝楚濋摇了摇头,道:“顾公子,你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吗?如今恩怨已了,也该重新拾起了吧。” 顾靖遥怒道:“我不知道!” 蓝楚濋笑了,笑容温柔如雨后的秋波。顾靖遥被她此刻的笑容所吸引,才想起来,不论自己怎样恶语相向,这个女孩也依旧是笑盈盈的,对自己有着无限的包容。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让我帮你,找回你原本的名字吧。”蓝楚濋柔声道。 顾靖遥忽然哭了,起初只是肩膀抽动着,没哭出来,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此时,皇城洛阳。 武当掌教萧皓琛与梁阳太子师莫问东正在对坐博弈。 墨化棋盘之上,黑子大厦将倾。 莫问东随后闲落一子,竟令死局堪破。 萧皓琛皱紧眉头,化出白子,发现棋盘上已无落子之处,不由叹了口气,笑道:“我自小随师父修练尘微天弈,浸淫棋术,自认为天下之大已难有对手。今日莫太师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莫问东微微一笑,“不过是萧掌教今日心有旁骛罢了,我侥幸胜之。” “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师。”萧皓琛轻挥拂尘,将棋盘散去。 莫问东问道:“在想些什么?” 萧皓琛犹豫再三,才缓缓道:“天机阁监视江湖,却不过问江湖事,朝堂也不允涉足天机阁之事。而如今,天机阁江南晓家却被凌王撤回成命,回到朝堂,是否已违背了规矩?” 莫问东拿起茶壶,作倒茶状,“我乃太师。身为老师,是我指示傲阳这么做的。” 即便沉稳如萧皓琛,此刻也面露骇然,“太师,你这是想……!” 莫问东顿了顿,将茶壶倾斜,倒掉了里边冰冷的茶水,“皖成帝病了,梁阳的天也该变了。” “古往今来,天机阁每有变革,必会引起天下乱。”萧皓琛想了想,喃喃道:“乱世将至?新帝登基?” 莫问东点头,“盛世不见道,乱世不见佛。武当山若要完全入世,就必须造出一个乱世。而众皇子之中,二皇子程王专心于天机阁,心思慎密,却无心称雄;三皇子十八年前便失踪;四皇子喜好逗鸟探花,难堪大任。唯有大皇子景王,其狼子野心虽未昭然若揭,却已渐显锋芒。你要完成那件事,必然离不开他。” 萧皓琛一愣,微微垂首,“是。” 莫问东将茶壶放回了桌上,面露难色,“不过,有一事目前还困扰着我。” “请太师道来。” “百年前逆天之征后,外因江湖打压,内因皇运衰竭,恐天机阁阁主另有异心,便不再立天机阁阁主,已逾百年。现在,我打算让傲阳支持天机阁再立阁主,只是苦于没有人选。” 萧皓琛微微一笑,“说起人选,贫道倒是有一位?心中任何所想,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莫问东挑了挑眉,“哦?” 萧皓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她现在,‘葬’在长白。” 081 离开 次日清晨,寒山寺。 “就过去了一日,心中就已无杀魔之相?”洛飞羽把着顾靖遥的脉搏,面露诧异。 “怎么回事?”孤舟公子望向了一旁的如惠。 如惠道了声佛号,将昨日一位道姑造访寒山寺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佛道本一家?倒也是个豁朗之人。”孤舟公子微微赞叹,望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面色依旧沉重,西河拂雪内力在他手上不断浮沉着,直至内力耗尽,他也没在顾靖遥身上探出一点杀性。 洛飞羽皱眉,“看来……应该已无杀性了。” 顾靖遥也苏醒了过来,眼神已不复先前的凶戾,他望向周围的和尚,心平气和道:“这下你们该放我离开了吧。” 如惠走上前一步,“师父说了,即便消去杀性,也要提防死灰复燃的可能。还望顾施主留在此处,莫要离开。” “还要留么?”顾靖遥叹了口气,“倒是很想出去看看啊。” 昨日蓝楚濋等顾靖遥心平下来后,就与他讲起了江湖上的事情。从某个少年高手一战闻名天下,到几个新立门派结下恩怨。很快,江湖的快意潇洒填满了顾靖遥空荡荡的心。过去近十年的光阴,他都因心魔而活着,却忘记了自己心中的梦想。现在心魔已褪,倒不如撇下魔头身份,摇身一变成一个快意侠客,去江湖上走一遭。 不惧那些追杀,不惧艰险。 因为有了艰险,才叫江湖。 “江湖,本身就伴随着艰险啊。”这句话,是昨日她笑着和自己说的。 顾靖遥不知要如何是好,寺庙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好听的女声:“我带你走。” 蓝楚濋从屋檐上跃了进来,冲着顾靖遥盈盈笑着。 二人在昨日花了一个下午攀谈,交换了几个故事。顾靖遥此生也是第一次遇到,除了父母以外能容忍自己臭脾气的人。 蓝楚濋朝着如惠躬身道:“顾公子心中之魔已被我除去,于情于理,也不应当让他困在这个无聊的地方。” 如惠回敬一礼,“道友此言不差,但这规矩是师父定下的。当下师父闭关,小僧也无法替他作出定夺。” 蓝楚濋冷冷道:“昨日让我带走顾公子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惠眉头微微一皱,眼中似有金光涌现。 蓝楚濋只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涌来,手划出道咒,将那压迫感卸去,“大师还真是人狠话不多。” 如惠仿佛正应了蓝楚濋的话,果然没有再发言,只不过眼中渐显峥嵘,一道虚妄的金眼佛陀像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金刚怒目! 金光从如惠眼中迸出,一枚缓缓落下的枫叶顿变尘埃。 蓝楚濋手指忽然狂动起来,清蓝色的流光随着她的指尖流淌,滞留在空,很快就形成了几行密密麻麻的道咒,将那金光隔离在外。 顾靖遥心中一惊,“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他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仍位处于金光渡魂阵中,无法动弹。 “龙虎山秘传心法,可以指凭空绘咒的虚指咒诀。”孤舟公子观看着战局,淡淡道:“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洛飞羽则是在一旁思索着什么,没有接话。 蓝楚濋又在道咒上划了几笔,破守为攻,朝着如惠袭去,“顾公子心中魔魇是我渡的,为何不肯让我带走?” 如惠面若金刚闭口不言,朝前踏出一步,僧袍随风飞扬,将手中的降魔杵一挥。 杵力刚毅无比,神仙难撼,令蓝楚濋猛退不止,鲜血狂呕。 “蓝楚濋!”顾靖遥疾呼一声。他怎样也想不通,在昨日尚还温文婉约的蓝楚濋,今日为什么忽然会如此冲动。 忽然一阵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破!” 降魔杵的余势瞬间被破,一位穿着红袈裟的老和尚悄然落地。 “大师。”孤舟公子下意识垂首行礼,却当看到眼前这位老和尚的样子时,却怔住了。 这位老和尚自然是寒山寺的住持尘空大师,但距上次见面也不过一日,尘空大师仿佛就苍老了好几岁,那身躯也不再挺立着,而是深深弯陷了下去。 此刻的他,看起来倒真像是个吃斋念佛多年的老和尚了。 尘空大师在顾靖遥身上打量了一下,朝如惠叹息道:“这位姑娘确实做到了你我都未能做到的事,让她带走又有何妨。” 如惠收起降魔杵,垂首行礼,“是。” 周围僧人轻念咒语,将顾靖遥身上的僧袍解了下来。紧接着蓝楚濋将顾靖遥一把拉起,朝着寺外掠去。 “阿弥陀佛。就到这里为止了吧。”尘空大师轻道了声佛号,随后就跌坐了下去。 众人大惊,如惠率先一步,来到了尘空大师背后一拍,片刻后泪水汹涌,“师父,你……” 如惠的真气不论如何也渡送不过去,因为尘空大师已是一副虚幻的躯壳了。 孤舟公子难掩悲痛,闭目祈祷。 尘空大师喃喃道:“老衲此生,也算是不负于故人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顿时明了,当下便猜想到了尘空大师以毕生佛法修为,将故人顾琅之子心中之魔渡化,求了个心安。而昨日蓝楚濋将顾靖遥渡化,只不过是掩盖真相的幌子罢了。 洛飞羽第一反应也是这个,但奇怪的是,他虽与眼前这位老和尚并无过深的交集,心里却莫名感到了一丝疼痛感。他下意识捂紧胸口,抬眸望去,发现尘空大师眼神飘忽,若有若无地在看着自己。 再定睛,尘空大师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尘空大师轻轻念罢,便不再动弹了。 而寺庙外不远的枫桥上,蓝楚濋停下脚步,忽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后边的顾靖遥赶忙上前搀扶,“你怎么了!” 蓝楚濋摇了摇头,“没事。” 顾靖遥焦急地轻拍着她的背,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刚才为什么这么冲动?” 蓝楚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温柔地笑了。 “因为,我想有个人陪我去看看这江湖。” 顾靖遥微微有些低落,“是吗?” 蓝楚濋想了想,笑道:“其实嘛,我主要是想带你去看看这江湖。” 顾靖遥眼睛一亮,像燃起了一簇火花来。 082 悲语 一时间,德高望重的尘空大师于寒山寺内圆寂的消息,传遍了九州佛门。接下来一段日子,有许多人前来寒山寺跪拜吊唁。 西洲,楼兰遗址。 一名老者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傲然而立。 忽然,天边孤雁哀鸣,如同悲泣,老者微微仰头,目送着孤雁飞远。 随后老者坐了下来,倒了两杯热腾腾的茶。 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一杯茶放在对坐,仿佛在招待着某个不存在的贵客。即便风沙漫天,也没有一粒沙尘跌入茶杯里。 老者没有动茶,就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到来。 忽然,对坐竟凝现出一道虚幻的身影。 老者对那虚影道:“没想到你留予尘世间的最后一丝执念,居然真的会是我。” 虚影点点头,声音空残低微:“阿弥陀佛。” 老者叹了口气,“何苦。” 然而那虚影却没有再用言语回答他了。不远千里从姑苏来到楼兰来,其元神已几近微渺,此刻正在一点点地消散着。 但是老者心中还是猜到了虚影此番前来是想要说些什么,也知道了姑苏那边发生了什么。他望着对坐已空空如也的茶杯,陷入了沉思。 而寒山寺这边。 黄昏时分。 尘空大师保持着端坐念经的姿态,神态安然自若,就这样受外人七日的吊唁,随后焚化。 而离奇的是,尘空大师生前几近圆满,诸恶寂灭,在九州大地内也富有盛名,曾受皖成帝引荐,入京为已逝先帝诵法。但那未被焚化的舍利却暗淡无芒,倒像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高僧留下来的。 但空门内一切皆空,此事并未困扰寒山寺僧人太久。他们供奉好了尘空大师的舍利后,便开始准备后事。 方丈一职本由无忧大师接替,但无忧大师远在洛阳白马论禅,无法在短时间内归来,只得由尘空大师座下弟子如惠暂时代管。 做完法事的如惠朝孤舟公子道:“师父生前答应公子的事,小僧一定尽力而为。” 易了容的孤舟公子回道:“有劳大师了。” 洛飞羽却是遥望着院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山寺内又恢复了往常,开始招揽香客。孤舟公子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我们走吧。” 洛飞羽点点头,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高山上,有两名女子并肩俯瞰着寒山寺。 一名身上沾满了枫叶。 一名手持玉瓶柳枝,神似观音。 枫衣女轻声说道:“他们出来了。” 血泪观音目光凛冽,望着远处将坠入山间的夕阳,捏了捏柳枝,“暮霭沉沉,万物将眠。” 枫衣女笑了笑,“观音姐姐还真是真性情,不像青面语不达意,听懂红衣姐说的话都要费上大半天的劲。” 血泪观音冷哼一声,“枫妹妹,走吧。” 二女一个掠身,朝山下掠去。 夕阳西下。 孤舟公子听到如释重负的叹气声后,不由抬头望了洛飞羽一眼,“怎么了?” 洛飞羽想了想道:“这寒山寺中的事实在蹊跷。没杀过人却杀性凛冽的顾少阙主,莫名坐化的住持尘空大师,总感觉这些事不简单。” 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阵铃声,苍凉凄切,让人听了感觉心底空荡荡的。洛飞羽与孤舟公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确定了答案,但是二人现在却都是动弹不得了。 青烟弥漫开来,一名无面的撑伞男人宛若一个没有脚的孤魂,在二人眼前缓缓飘荡着。 瞬间,风声起,青烟飘散,烟中的男人也不见踪影。二人忽然可以动弹了,却有几滴晶莹的甘露从天上滴落下来,落到了地上,逐渐变为一道黑色冤魂,冤魂一番吼叫后,便凭空消失了。 洛飞羽面露骇然,“这是?” 孤舟公子沉声道:“是她。” 此时,一位撑伞的男人挡在了面前。他脸罩着苍白的面具,伞沿系着铃铛,在余晖下,焕发着柔暖的光。 但知道这号人的,都会从心底涌现出寒意。 奈何桥杀手,青面獠牙。 孤舟公子面色微冷,折扇轻摇,“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忽然,几片枫叶缓缓落下,一棵茂盛的枫叶从地上迅速生长,沐浴在夕阳下,格外妖艳。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手端汤药的女子,“二位公子,不如饮一碗孟婆汤,忘却凡尘琐事。” 洛飞羽认出来人,眉头紧锁,“十几天前你请我喝汤没请成,今日还要请我吗?” 枫衣女点头道:“还请二位公子将命留在此处。” 洛飞羽冷冷问道:“指使你们来杀我的人是谁?” 枫衣女从树上轻捻下一片枫叶,“此事无关我们的雇主,无关交易,而是二位踏入了我们奈何桥的死地——黄泉。外人一旦踏入黄泉,必须得死,这是我们的规矩。” 孤舟公子目光凛冽,“黄泉?看来是孟婆她老人家要杀我们了。这下可难脱身了。” 洛飞羽问道:“黄泉是什么?” 孤舟公子喃喃道:“是死人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奈何桥的杀阵。踏入黄泉者,死。” 话音刚落,一阵腥风扑面而来。孤舟公子折扇一挥,将风劲给拒回,“你不好好在你的观音庙里边待着,出来唬什么人?” 一位眉目慈柔的观音菩萨站在前方,看着二人。 洛飞羽讶然道:“这是……观音菩萨?” 孤舟公子笑道:“别看她长得跟观音菩萨一个样,若是她杀起人来,可比厉鬼还恐怖。” 血泪观音冷冷道:“你很了解我。” 孤舟公子拂扇上前,“奈何桥中,‘黄泉’最多可至五人,最少一人。孤舟舫情报记载,一人二人的‘黄泉’最为常见,三人及以上的黄泉寥寥。因为从三人时起,黄泉之内便是必死之局!” 枫衣女轻轻挥出枫叶,洛飞羽立马出剑将枫叶劈成两半。有血迹从枫叶裂缝处喷洒出来。 看着洛飞羽惶恐的样子,枫衣女戏谑一笑,道:“小弟弟莫要害怕,这枫叶不伤人。何况我们三人中就一个人要出手,另外两个只要提防你们逃跑就行了。” 孤舟公子道:“你们是否太自信了?” 青面獠牙踏前一步,轻动伞柄,但这次与以往不同,铃铛并没有发出声响。 正在洛飞羽疑惑之际,青面獠牙的伞下忽然传来了撕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与伞面分离了。只见青面獠牙抬手在伞下摸了摸,随后一件物什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是一个青色的面具,上边印着恶鬼,正在朝着天空显露着獠牙。 他轻轻地将这个面具覆在了脸上,盖过了原本那苍白单调的面具。 恰恰此时,夜幕,降临。 083 彼岸 夜幕降临,那青色的面具上泛起一道诡异的光亮,在夜色里飘动着,格外渗人。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青紫色的伞面上便绽放出一朵极为美丽的彼岸花。 诡异,危险,而邪媚。 彼岸花,在传说中是种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人就踏着这朵花的指引,走向幽冥炼狱。 孤舟公子脸色也不再轻松,“他将那青色面具从伞上取下后,伞面就开出彼岸花了。那面具应该是抑制开花的事物,而彼岸花开,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洛飞羽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提剑的手也止不住颤抖着,“这花……” 青烟忽然弥漫开来,将二人笼罩在内。青面獠牙在其间轻轻跃起,带起来一涟烟雾,将伞面对准了二人。伞上盛开着的彼岸花顿变得无比妖媚,就连伞面也泛为了一面荡满涟漪的清波。 洛飞羽握紧手中铁剑,“这是什么术法?” 孤舟公子沉声道:“是杀人秘术,渡。” 佛禅渡世人,是为褪去人心中烦恼杂念,忘却琐事了断前尘。例如寒山寺中,就为了渡去顾靖遥心中的杀念,设下金光渡魂阵集齐众僧人之力,将其渡化。 而杀人秘术“渡”,则是引领人走向死亡,引渡过三途河,达到来生的彼岸。 同样是渡,却千差万别。 洛飞羽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世上还真有人能重现这杀人秘术?” 忽然间,那朵彼岸花竟变成一位肤色死白的红衣女子,在那荡起涟漪的伞面上起舞,黑瀑般的长发不断飘扬着。 “什么鬼魅?”洛飞羽颤喝一声,朝伞面上无比凌厉地出了一剑。然而那起舞的妖女像是有所察觉,步伐迅快,腰肢轻扭,离开了伞,飘移到了二人的身后。 孤舟公子急忙转身,提醒道:“不要轻举妄动,在青烟中,他身型是捉摸不透的。” 那红衣妖女此刻安静了下来,不再起舞。她手捧起一株精致妖娆的彼岸花,在上面轻轻吹了吹,彼岸花的花瓣竟崩散开来,在青烟中肆意飞舞。其中有一瓣花飘落到了洛飞羽的脸上,他抬手摸了摸,指尖感到一阵粘稠感。他朝手上看了看,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鲜血。 血很快就凝涸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灼人的痛感。洛飞羽赶忙捻掉自己脸上与指尖的血痂,那跌落下的血尘竟凭空燃烧起来,火焰赤红,如血如荼。 那红衣女子忽然开口了,声音如同铃声那般动听:“彼岸花的花语是生死两隔,永不相见。来世的彼岸,彼岸花也会引领你们去抵达。反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不如挑个好忌日,提前上路吧。” 孤舟公子皱眉道:“那不知我二人该死去的忌日,是何时?” 红衣女答得简洁:“今日。” 同时,那戴上青面具重拾自己绰号的青面獠牙撑伞从青烟深处缓缓走出。步伐绰约端庄,仿佛不再像是一个杀手,而像是一位从大世家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只不过那伞上原本绣着的彼岸花与系在伞上的铃铛都消失了,变为了一面再寻常不过的油纸伞。 红衣女子深情地看了青面獠牙一眼,仿佛从他那面具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会心一笑,“我夫君他,也想杀了你们。” 洛飞羽浑身一寒,“你叫他夫君?” 孤舟公子皱眉解释道:“相传,在挚爱死去后若无法放下相思,便可将挚爱之血与彼岸花的花液交融做成颜料,在纸面绘上一朵彼岸花。这朵花会拥有灵性。在彼岸花开花的时候,便会从三途河隔岸引渡回挚爱之人的魂魄。我一直以为是传说唬人的,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真的。” 那抹鲜艳的红在青烟中幽幽飘浮着,并没有被揭穿后的惶恐,“是的,我夫君还为了我割下了自己的舌头,做成了十七枚铃铛。每当铃声响起,就好像是我在说话一般。” 孤舟公子赞叹道:“难怪,你的声音如同铃声般动听。” 红衣女咯咯的笑了,飘到青面獠牙的身旁,轻抚着他脸上的面具,“夫君为了让身为灵体的我能够说话,付出了再也无法发声的代价。从今往后,就由我为他说话了。” 她望向了青面獠牙,放飞了一朵彼岸花。 “青色是夫君面具的颜色,而我,就是他深藏不露的獠牙。” “与君同悲,彼岸花开。” 顷刻间,青烟中花开遍野,又瞬间凋落。 “雕虫小技。”孤舟公子将折扇转了一圈,随后应势拍出右掌,掌势柔绵缓慢,看似很简单。 却令飘飞着的彼岸花瓣,在瞬间尽数枯萎!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右手花烬左手灯明,风华九绝,灯明花烬掌。 红衣女子身躯轻轻拂过伞面,坐到了青面獠牙宽厚的肩膀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二人,“好掌法!不过,你以为让彼岸花枯萎,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吗?” 在她说话间,那枯萎了的彼岸花瓣竟然又恢复如初,红艳如血。洛飞羽心中一惊。 “许多花都是在盛开的时候最美,彼岸花也不例外。花开无叶,妖艳似血。”红衣女子指尖轻轻接过一瓣彼岸花,“但经历过一次枯萎的彼岸花,才是它最美的时候,因为它已经知晓了三途河上来去的路。它会带着死亡的温柔,来请君。” “到达彼岸。” 孤舟公子握紧折扇,“你怎么知道?” 红衣女沉声道:“因为,我也是一个抵达过三途河彼岸的人。”说完,红袖飘扬,召起青烟中的花瓣悠悠起舞。 很快,花瓣飘飞着将二人包围起来。 铺天盖地,无处可走。 “渡。” 千花引渡生死。 孤舟公子望着飘飞而来的花瓣,“毫无前路可言,更没有退路。” 红衣女道:“现在,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通往彼岸的三途河。” “死吧。” 忽然青烟中变得很安静,只有花瓣轻轻落下的声音。 洛飞羽大气不敢出,他在这一瞬,脑海中想出了千百种剑气的搭配来破去这花瓣杀阵,但似乎都不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孤舟公子收了收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花势急转,绕过了孤舟公子,朝着洛飞羽狂涌而去! PS:下一篇有老朋友要登场啦 敬请期待 084 安澜 长白山上。 下了数月的雪难得停歇了,天池雪漫,云雾笼罩了大半个长白。一名穿着毡衣的白发男子站在织女峰上,看着下边的牛郎渡倒映着的月影。 相传,每年七月初七时,牛郎织女便会在鹊桥相会,在这一整日,牛郎渡的水面上便会倒映出月影。然而,距离七月初七还有些时日,月亮却已映在这渡河上了。 男子闭上眼睛,眉头微皱。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回答他,“在十九年前的七月初七,是铸剑之盟大捷的日子。每隔五载,众江湖世家都会齐聚柳月山庄,以慰昔日战死的英魂。” 男子喝了口热茶,“今年的七月初七是要发生什么,就连牛郎织女都要提前相会了。” 那声音沉声提醒道:“剑秋,你师父让你修炼内功心法剑心诀,是希望你心中除那件事外再无杂念,至纯无骛。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你就别再多想了。” 凌剑秋稳稳点头,“是。” “话说起来,我看了下关联你师弟的子蛊,发现它像是如临大敌,蠕动不止,无法安宁。”与凌剑秋说话这人自然就是那活着已有百余年,并号称“生人不医”的湘西苗族谢问生。 凌剑秋沉吟片刻,“他遇到了危险?” 谢问生笑问道:“怎么?你想救他?” 凌剑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道:“师父虽在同时收我与他二人为亲传弟子,但传授剑术与内功却是分开传授的。在来到长白山之前,师父便与我说,等我那一招剑术能胜过师弟百招剑术后,我便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所以,在他与我过招之前,他还不能死。” 谢问生知道了凌剑秋的答案,叹了口气,再问道:“那你想如何救他?” 凌剑秋仰起了头,望着白蒙蒙的天,“长白已有三日未下雪了。” “你是要?” “将雪,引南而去。” 凌剑秋忽然举起了置在一旁的剑,席卷起落在地上的积雪。 雪花腾起,悬回了天空,再也没能坠下来。 片刻后,又落雪了,绵绵不绝。 谢问生赞叹不已:“你不过二十岁,剑术却已不亚于那些成名几十载的老剑仙了。” 凌剑秋摇头,“还不够。” 谢问生微微一怔,“怎么样才算够?” 凌剑秋淡淡道:“并肩十九年前的剑祖。” 若是这句话从其他年轻人的嘴里道出,必会引来一番讥笑。十九年前的剑祖,在烟雨湖上白袍飞扬,恍若仙人,以凌驾于天下的绝代剑术击败了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而后开创了江湖长达几近二十年的用剑大潮。见证过那场对决的人都说,“天下第一剑”这个名衔,对剑祖而言是贬义词。 天上仙人,岂能与天之下的凡人相比? “你这句话若从别人嘴里道出,那便是大逆不道,是对天下剑道的亵渎。但从你嘴中说出,我相信你。”谢问生轻声道:“不过现在,就先收起那份雄心壮志吧,应付下即将到来的客人。” “客人?”凌剑秋抬起了头,发现一道突兀的黑影踏雪而来,很快就来到凌剑秋面前。 “凌少侠运剑将雪引南而去,随即又召来风雪,剑术精巧绝伦,让我在这长白山之中暂迷了路。”黑袍下的声音锐利空灵,倒听不出男女。 凌剑秋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头喝了口茶,淡淡道:“你是?” “我叫钰伟。” 凌剑秋想了想,回道:“我并没有在江湖上听说过有你这号人,来此地作甚?” 钰伟笑道:“少侠自然没有听说过我,因为我并不是来自江湖,而是来自。” “梁阳朝堂。” 听到这四个字后,凌剑秋脸色也不再平静,甚至升起了些许警惕。 钰伟却像是没看到凌剑秋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再自我介绍下,我是钰伟,也是黑白两大监之一黑太监。等到景王登基后,我与我的兄长便会成为新皇身后的那两大太监,权势极高。” 钰伟说得如醉如痴,仿佛快要沉浸在未来的世界里了。暗处的谢问生没忍住笑出声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以自己是太监为荣的。” 凌剑秋语气冰冷,直呼未来天子名讳:“景王?凌傲阳?看来我那些素未谋面的皇兄们,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钰伟弯腰笑道:“安澜王哪里的话。景王说了,若是你回去认祖归宗,你依旧是王,他不仅不会杀你,还会给你划几块土地,让你安定无忧的度过这一辈子。” 暗处的谢问生微微一愣。他以为那个人是骗他的,一个落魄到长白山中练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王。而在今日钰伟道出实情,他才联想到了一种可能:安澜王,“澜”通“兰”,兰即楼兰。在二十多年前,梁阳朝堂与楼兰皇室联姻,珍月公主出嫁楼兰,并册封楼兰国王为“安澜王”,可沿代世袭。但在十八年前,九州武林进犯西洲,悠悠古国顿成遗址,但皖成帝并未撤回册封的王侯之封,而是将楼兰默默地划入了梁阳的疆域,却并未派守,任楼兰“自生自灭”。 而凌剑秋,便是梁阳珍月公主与楼兰国王联姻的结晶。本姓赫连,后楼兰国破,便改与母亲姓凌。 自此,安澜王的名号虽然还在,但是已经没有了领土。 “我虽没有领土,但是不代表我需要施舍,我本该有的一切,我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凌剑秋微微皱眉,猛然抽起长剑,指向了钰伟,“是凌傲阳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钰旌摇了摇头,“不,是我家老爷。我此番前来长白,景王并不知晓,请安澜王放心。” “你家老爷?” 钰旌收起了笑脸,“我家老爷需要安澜王的一件东西。” 凌剑秋看了眼手中长剑,“我只有一柄可撼动王朝根基的剑。问题是,你敢要吗?” 钰旌将目光移向了那柄剑上,“人间至凡之剑,尘。尘归尘土归土,虽未被列入名剑谱,却在十八年前,剑祖以此剑封去谪仙路,一剑既出可折仙人,我等凡人,自然是要不得的。” 凌剑秋剑上剑气盛涨,“那你是要?” 钰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要一个女人。” 085 花残 谢问生不合时宜地笑道:“一个太监,居然还想要觊觎女人?” 钰伟朝着一个方向微微俯身,“谢前辈,我家老爷说他很仰慕你,希望你能挑个好时候,到洛阳城一叙。” 暗处的谢问生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个来自洛阳的太监竟能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这太监背后的“老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凌剑秋皱眉道:“女人?” 钰伟点点头,“是的,一个被谢前辈救活的女人。” “是她。”凌剑秋顿时明了,直视钰旌,目光凛冽,“你们要她做什么?” 钰旌缓缓道:“天机阁已百年无阁主。为了武林命脉,更为了天下的昌盛繁荣,我家老爷已与景王作出定夺,要再立天机阁阁主。” 凌剑秋问道:“天机阁阁主,为何要选一个弱女子?” 钰伟反问道:“天下闭关之所这么多,安澜王为何要选择雪花飘扬的极北之地?据我所知,安澜王目前所练的剑法,与寒气无关。” 凌剑秋沉声道:“你很了解我。” “朝堂之上,社稷之阔,江湖之远,一切都在我家老爷的掌控之中。就连天机阁安排不进耳目的地方,我家老爷也了如指掌。”钰伟笑道。 “他知道这么多,是想做什么?”凌剑秋握紧了剑柄。 “为了天下。”钰伟严声回答,“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切,为了世间每一个人都能选择上自己心中所想要去选择的东西。” “就连安澜王你也不例外!” 凌剑秋将剑抵在了钰伟的身上,面色不再沉稳,眼睛里闪过锐芒,周围的积雪瞬间消融! 钰伟堪堪避过,但袖子还是无意间擦到了剑锋,化作灰烬,露出了下边森森的白骨。 凌剑秋又出一剑。 钰伟赶忙化出一道森黑的屏障,然而不过片刻,那残留在空的剑气就将屏障击破,被震退了十余步,颤喝道:“安澜王单凭剑术,便可问鼎于天下,何必要当一个没有领土的落魄王侯!” 凌剑秋依旧坐在那里,蓦然收剑。 他虽然已有半年未走出长白山,但谢问生前辈在这半年里对他的剑术也是不吝赞美,足以跻身天下一流,同龄之内,绝无败绩。 钰伟擦去了嘴角的淤血,“安澜王此刻才知道我家老爷想要什么,我家老爷却一直知道安澜王想要什么。” “踏破梁阳,光复楼兰!” 凌剑秋微微垂首,像是默许。 钰伟笑道:“但我家老爷不满足于此,他认为,武可治国,戈可安邦。他坚定地认为,安澜王剑术卓绝,不仅能安定楼兰,更可安天下!” 正在观察蛊虫的谢问生忽然怔住,他即便活了已有百年,此刻也感到一股戳心刺骨的寒意! 这种话若是在洛阳城内中说出,这个太监哪怕背后权势再大,不出片刻便要遭受凌迟之刑。 安澜王,一个已经失去了国土的王侯,在他以及他那背后的老爷口中,竟能成为整个梁阳的帝王! “……”凌剑秋静默片刻,泰然道:“天子之位么?我没有兴趣。” 钰伟点头道:“这点我们老爷也是明白的,为此他特地准备了另一个大礼。” “安澜王此次来到长白,不仅是为了不受到尘世的侵扰,修炼玲珑无骛的剑心诀,同时还要取出深埋在长白山下的一柄剑。” “这柄剑,对安澜王你至关重要。” 凌剑秋面色虽然平静,但在心中暗惊。在楼兰王国中,每个拥有皇室血脉的人,都会天生修炼一种至阳的大漠炎灼心法。但剑心诀练至大成需要一切居中,身无旁系,心无旁骛。所以大漠炎灼心法的至灼成为了凌剑秋突破剑心诀的最大的障碍。 而世上有一柄剑,剑鞘锁于昆仑,剑身困在长白,将剑一出,寒潭皆咽,万物皆凝。名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极寒之剑,孤寒。 在这半年,他屡次试图破开长白山,取出那柄剑身,但里边似乎蕴含着一道极强的剑气,无论如何也破不开。 钰伟看出凌剑秋的迟疑,赶忙上前,“而我家老爷,可以助安澜王取出这柄剑,同时,在洛阳城中恭候着你的到来。” “届时,里应外合,共破梁阳根基!” “好。”凌剑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姑苏城外。 青烟弥漫,彼岸花舞。 彼岸花瓣陡然转变了方向,朝着洛飞羽汹涌而去。 此刻,洛飞羽的心中只有恐惧。 不是凝视着死亡深渊的恐惧,而是对于奈何桥这个组织的恐惧。 出招毫无章法,宛如鬼魅,更能重现那些早已失传的邪诡秘术。 他虽身负剑术无数,更有着剑脉加持,但在这毫无剑气也不含剑法的秘术面前,自己的汲气诀也无施展之处,弊端逐渐明显。只能干巴巴的站在这,遭受永无止境的折磨。 孤舟公子早已料到,指尖轻拨,那柄华丽的折扇顿时崩散成百根银针,朝着花瓣涌去。 花瓣与银针相撞,顿时就被割裂开来。 一瓣,变为两瓣,三瓣,从割裂处渗出血色花液,格外妖冶。 “不好!”孤舟公子大惊,想要去挡。 但晚了一步。 那些彼岸花已飞至洛飞羽身前,近在咫尺。 洛飞羽盯着那些蜂拥而来的彼岸花,心中的恐惧提到了极致,以至于让他忘却了死亡。 红衣女操纵着那些彼岸花,“三途河的路将要走完了,来世再相见吧。” 忽然,落雪了。 雪落到了彼岸花上,令彼岸花停滞了片刻。 随后,彼岸花竟燃烧起来,化成了灰烬。 红衣女猛一皱眉,“六月飞雪,还能令花瓣灼烧,这怎么可能?” 青面獠牙取下了青色面具,露出了原本惨白的面具。他望着雪花,默然不语。 “好纯的剑气。”孤舟公子曾习剑数年,他接下了一枚雪花,立即就辨认了出来。 洛飞羽从这些雪花中隐隐感到了熟悉感,将剑轻轻递出,接住了雪花。 剑脉,汲气诀。 随即,剑上剑气暴涨! 青面獠牙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望向了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也看向了他,皱紧了眉头,“你不想再次看到我失败,所以叫我回去?” 青面獠牙点了点头。 在一次任务中,一个杀手若是没有杀掉该杀掉的人,那么,她的这一次任务是失败的。 有的杀手经历过失败后,还能够卷土重来。 而有的杀手,却将生命永远留在了隔着三途河的彼岸。 你是后者。 所以,我不想再看见你失败了。 086 魂兮 红衣女温柔地笑了,一改生前最后一刻视死如归的倔强,“随即她扬声道:“枫衣妹妹,观音姐姐,好久不见啦。” 青烟外。 血泪观音嘴角抿起了微小的弧度,“你这个到三途河彼岸游玩过的人,也知道死回来了?” “总归是要回来看看的。” 枫衣女泪水夺眶而出,“红衣姐。” “别哭。你可别穿红衣了,贴着枫叶不好看的,还是湘妃色比较适合你。” 随后,红衣女望向了青面獠牙,却看见他朝着自己缓缓举起了伞。她笑了笑,身姿袅娜,飘入了伞面,荡起了涟漪。 伞面上,又出现了一朵妖娆的彼岸花。 青面獠牙放回了面具,长袖一挥,青烟顿时散去。他轻转起伞柄,铃声中有着说不出的伤感颓唐。 血泪观音直接说道:“你败了。” 枫衣女却什么也没有说,就盯着那惨白的面具。 冥冥之中,她感觉青面在哭。 獠牙固然狰狞,但少有人知,这个冷血杀手的獠牙,是他已逝的结发妻子。 青面獠牙悄然转过身,走进了夜幕里。 血泪观音没有目送他离去,而是望向从青烟中挣出的二人,“我很同情你们,因为你们没有选择最温柔的死法死去。与君同悲,花开彼岸,红衣妹妹的杀人秘术永远都是这么温柔至极。可惜,你们求生的本能,造就你们必须得残忍死去的结局。” 孤舟公子收回了银针,将银针再度聚拢成一把折扇,“血泪观音,枫衣女。” 血泪观音恶狠狠道:“我在观音庙里坐了太久了,险些被世人所遗忘,奈何桥中有我这号人。现在就用你们的血,来祭我出山。” 孤舟公子折扇轻摇,“根据孤舟舫的情报记载,阁下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洛飞羽提剑向前走出一步,“估计在观音庙里坐太久,屁憋得多了,索性就想一次放完。” 血泪观音眼中喷火,“你!” 孤舟公子微愣,奇怪地看了洛飞羽一眼。发现在先前无比恐慌的洛飞羽,在此刻竟能如此淡定从容地道出粗鄙之语,属实令人惊讶。 洛飞羽却紧握着剑柄,感受着剑上源源不断的至纯剑意,心中默念道:“师兄……” 血泪观音平息怒火,冷声道:“既然如此,枫。” 一旁的枫衣女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捏起一片枫叶走上前一步,轻轻念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洛飞羽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在自己初至姑苏不久时,就险些死在此招之下。 但不知什么缘故,她念得极为缓慢,那些枫叶也没有飞舞。天地间一切都很安静,像是安眠了一般。 熟谙诗词歌赋的孤舟公子立刻就想到了这句词的后半句,脸色顿变冷峻,抬起折扇,“攻那观音!”话音刚落,孤舟公子便悄然跃起,白衣如絮。一出手便是那最为冷冽凄哀的扇法——离人断肠。 若哀风苦雨,扑面而至! 洛飞羽也毫无保留,剑在空中划过一连串残影,一出手便是他那造诣最深的剑法,照影。 然而,一切凌厉的攻势,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枫衣女撒飞了手中的枫叶,声线缓缓变为歌唱,那窈窕的身姿也开始独舞。 “魂去归来兮……”孤舟公子喃喃念道。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枫衣女玉指轻捻,似乎在为什么东西指引着方向。 魂兮,归来! 霎时间,一片静默。 不过片刻,哀声四起。 枫衣女放飞了身上所有的枫叶,先前洛飞羽与孤舟公子凌厉攻势,都切割到了这些枫叶上,她的身上原本贴着枫叶的地方也出现了豁口,血肉模糊。 “以血滋养枫叶。”孤舟公子收起折扇,翩然落地,眉头紧锁。 洛飞羽也随之落地,“这是怎么了?” 孤舟公子叹息道:“血泪观音没说错,我们要是死在这一招下的话,会很痛苦。” “我们会怎么死?” “千鬼噬魂,魄散魂飞。” 很快,几道唱着悲歌的冤魂飘来,将那些枫叶卷得粉碎。 血泪观音也在此刻甩出了柳枝。 传说,观音以柳枝点起玉净瓶中的甘露,以悲悯之心恒顺,慈悲救度,令众生了悟菩提。 然而,柳树本身属阴,可招鬼,柳枝亦能作为招魂幡;玉净瓶可盛四海之水,可容纳天下慈悲之怀,亦能深锁百鬼。 而奈何桥杀手血泪观音,正是以柳为阴幡,以瓶为魂炉,勾魂索命! 那些冤魂不断朝柳枝上聚拢,森诡异常。 洛飞羽不由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和我印象里的观音,有些不太一样?” 孤舟公子摇扇微笑,“接下来,才是真的不一样。” 像是应了孤舟公子的验,那些冤魂顿时包围住了血泪观音。她冷眼看着二人,眼角渗出了一滴鲜血。 “血泪?”洛飞羽讶然道。 这滴血泪迅速滑落下来,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乍一看,倒像是一道红色的沟壑将脸分割开来。 “柳枝招魂,玉瓶锁魂,血泪勾魂。”孤舟公子冷冷道:“这就是奈何桥的血泪观音!” 血泪观音左目通红,森然一笑,“孤舟舫很了解我们奈何桥,必是离不开孤舟公子的领导。孟婆下令说不杀你,可在我看来,你的存在对于奈何桥来说,并无益处。” 洛飞羽持剑上前一步,心不在焉道:“既然孟婆要杀我,便冲我来,为何要牵扯到他人?” 孤舟公子撑开扇子,阻拦洛飞羽继续前进。 洛飞羽不解:“你干嘛?” 孤舟公子神态傲然,望向血泪观音,“这个人,我一人亲自来。” “你?” “凭我那世上无人可以配合的狂扇诀。”此刻的孤舟公子虽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但他执扇的手分明是在颤抖着。 此时,枫衣女的歌舞已终了,她的双脚双手也已经血肉模糊,但强撑着没有倒下。 “魂归之舞。”孤舟公子淡淡道:“可在黄泉之中,为那些逝者指引归去的路途。你们将他们带到了这里来,又打算如何带他们回去。” 枫衣女喘息道:“我会再度起舞,引……” 血泪观音打断了她,“他们会回去的,有你们作伴,他们不会孤独。” 孤舟公子眉头轻挑,“倒不如你们,亲自带它们回去。” 血泪观音扶住要倒地的枫衣女,“你这句话中似乎颇有深意。” “是的。”孤舟公子目光森冷。 “我想恳请你们,去死。” 087 陌上 杀意凛冽! “狂妄!”血泪观音轻放下枫衣女,手中柳枝轻扬,一团黑气从上边泼洒开来。那些阴魂吟唱着悲歌,朝着孤舟公子涌去。 孤舟公子起扇狂卷,真气运起,雪白色的衣衫躁动起来,隐隐之中,有着不可一世的睥睨。 “大风起兮。” 尘土飞扬,有一大片树叶被吹落下来,席地而卷。孤舟公子接连出腿,那些树叶顿时变为锋锐的暗器,扫向血泪观音,如骤雨初至。 “这是风华门的叶落知秋!”血泪观音揽魂猛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究竟是谁?” “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凭借风势猛追,在空中转了一圈,而在常人难以看见的角落,他手中的折扇也转了一圈。 洛飞羽却看到了,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折扇上的银针瞬间挣离,又瞬间聚回,只不过所有银针的针尖都已经显露出来,寒光闪闪。 本用以闲致纳凉的公子风雅之物,此刻骤变为了只论生死的杀器。 孤舟公子持扇狂舞,宛若暴雨倾盆。 “狂扇诀!”血泪观音抽出柳枝去抵挡。她的柳枝折自君山之上的圣树,“祭剑之柳”,柔韧无比,虽不至于被折扇斩断,但在上边留下了几道细微的割痕。 这便是狂扇诀。将霸道与频急集于一身,并且只有攻势的凌厉扇法! 那把折扇在孤舟公子手中宛若一柄快刀,没有给血泪观音一点喘息的机会,她只能不断地往后撤步,勉力招架。周围的树叶簌簌落下,临近孤舟公子时却落速骤升,变为径直坠落,跌落到了地上后顿时就裂成了两半。 枫衣女面色僵硬,“这怎么可能!” 血泪观音厉声说道:“是你!除了孤舟公子外,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不重要了。”孤舟公子不以为意,凤眼中寒光毕露,眉头轻挑,有着少年般的狂傲。 一切都回来了。仿佛回到了七年前。 临安诗会上,在千百文人墨客面前轻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自负轻狂!令小城闺阁女子春心萌动,喜好孤身一人高歌,纵马江南的天纵之才! 陌上公子,任韶华! 血泪观音用尽了全部气力,化解了一击,退到一旁,“你是……” 孤舟公子帮她说了下去:“我是任韶华,原风华门少主。不过,我在你面前毫无保留,并且道出原本的身份,是有原因的。” 血泪观音问道:“什么原因。” 孤舟公子冷声道:“因为你要死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一旁的洛飞羽一惊,“什么!” “十四年前父亲身死,外人皆传,是因为当年烟雨湖一战,寻仙客在他体内残留下的剑气杀死了他。但我偷偷去观察过父亲的遗体,发现他面色痛苦,阴气过盛,似被阴魂啃食,身上也留有柳枝抽打的痕迹。”孤舟公子冷冷道:“我不明白大伯为何要掩埋真相,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凶手。” “而我父亲身上所有的惨状,似乎都与你关联颇深。” 血泪观音没有说话。因为她明白,此刻不论如何都是徒劳无用的,只会更激发他的杀意。而且她现在,也没有那个力气去说。 她安静了下来,像是在等待。 突然,她手中的玉净瓶忽然一动,随后不断回响着虚幻的声音,恍若从深渊深处幽幽传来。 孤舟公子没有流露出怯意,持扇上前,步伐行云流水,很快便化为了轻烟消散。再现身时已经是在血泪观音的身后,如同白鹤过潭。他手紧握着扇柄,白衣不安地舞动着。 他在聚势。 聚势使出狂扇诀中最为狠厉的一招,凌云! 孤舟公子手中的折扇如同一柄重剑,那些针尖便是锋锐的剑锋,气势直上云霄,瞬间将后边的大树击出了一个豁口。 此时,一团阴森森的邪气从玉净瓶中流出。 邪气很快就变为一柄利剑,宛若一条巨龙止不住的在咆哮。 洛飞羽止不住撤了两步,“好盛的剑气!” 与两个月前在暮淮王府不同,暮淮王以凄邪剑术招来阴气,以此化为剑气出招。而此刻,这玉净瓶中锁的虽是阴气,但明显夹着剑气。 利剑与折扇相接! 孤舟公子率先收扇急退。 “我的瓶中镇的是亡魂。在十九年前,我有幸亲眼目睹一位剑派的老掌门战死,剑气久散不去,就将他的亡魂锁入瓶中,为我所用。”血泪观音望着那柄剑,缓缓道。 孤舟公子默默退到一边,止住了脚步,皱眉望着那被血色泪痕划破的惨白脸蛋,点了点头。 洛飞羽听着龙啸,冷声道:“这是,龙吟剑派的掌门?” 孤舟公子拢起折扇,先前那凌云之势仿佛就在这一刻瞬间消失了,“先抵御我的狂扇诀,再召出老掌门的亡魂挡去我的凌云,在短时间内,你应该没有第二次令杀意显露的机会了。” 血泪观音没有避开这个话题,点点头,“曾有段时间可比肩剑祖的亡魂,又岂是这么轻易驾驭的。” 枫衣女笑了笑,“观音姐,我们难得能联手一次,就这么败了啊。” “胜败只是一瞬。我无话可说。”血泪观音嘴角微微上扬,似是解脱,“曾在红衣妹妹的衣冠冢面前嘲笑她许久,没想到,自己也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只是,不能把你是那个人的消息,传达回奈何桥了。” “只能说,你很不幸运,遇到了陌……孤舟公子。”孤舟公子走到了洛飞羽的身边,猛地按上了洛飞羽的肩膀,从容道:“这阴气里边有着剑气,此刻,你应该比我更适合对付她。” 洛飞羽微微一愣,他感觉到孤舟公子整个人都在不断颤抖着。 龙吟掌门虽然战死,但在生前有段时间也曾是与剑祖齐名的剑神,其留在世间的锋芒固然可怕,孤舟公子虽然很强,但还是没到能够硬接下那一剑的程度。 洛飞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龙吟剑气余势很霸道,你若是不想成为废人的话,接下来一个月内,就不要集气了。” 孤舟公子手攥得更加用力了,洛飞羽肩膀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交给我吧。”洛飞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提剑上前。 洛飞羽刚踏出一步,就出了一剑。 在师兄至纯玲珑的剑气的加持下,他挥出了只需凭自己内心便可挥出的剑法,“无”。 枫衣女气若游丝:“不!” 血泪观音已无力再操纵阴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剑落下,横档在洛飞羽面前。 剑为单刃,剑身略有弯曲,弧度清晰优雅。 “不是唐剑,也不是三尺剑……”洛飞羽盯着那柄剑,微微有些出神,随即想起了什么,不由大惊失色,“这是……” “扶桑太刀!” 088 樱眠 “见多识广。”清冷又蹩脚的女声响起。 一名和服女子飘落到了太刀的刀柄上,即便她的小脚穿着笨重的木屐,也给人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就像一枚樱花缓缓飘落一样。 女子抬头,可映现的并不是绝色的脸庞,而是个脸颊两边印有樱花的狐狸面庞。 奈何桥,樱狐。 “你是什么人?”洛飞羽轻轻敲剑。 女子不答,而是轻轻挥袖,一阵烟雾铺漫开来,洛飞羽感觉到眼前的景物在快速旋转着。 孤舟公子猛然转头,冷眼望向了那个忽然出现的身影,“奈何桥,孟婆。” 戴着老妪面具,穿着彩花寿衣的孟婆站在前方,此时月光升起来了,映照在她的面具上,焕发着阴冷的光。 奈何桥,孟婆。 各自统领两大杀手组织的孤舟公子与孟婆,终于在今日,各自代表着孤舟舫与奈何桥主人的身份,初次相遇了。 只不过一个易容,一个戴着面具,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真容。 “孤舟公子。”孟婆似在轻笑,口气虚幻,似乎是用什么秘术改变了原本的声音,“我一直在想像,我们会以怎么样的方式见面。” 孤舟公子冷眼扫过狼狈不堪的血泪观音与枫衣女,笑道:“你手下的杀手,不过是些蝼蚁。” 孟婆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如果按你这么说的话,那么统领这些蝼蚁的人,却连蝼蚁也不如啊。” 孤舟公子眼神微眯,杀气凛冽。但一旦集起真气,他就感到有鲜血将要从血管中炸开来。 “放心,我不会半点武功,我不会杀你。”孟婆摇了摇头,“但是,洛飞羽必须死。” 孤舟公子平静问道:“你为何要杀洛飞羽?” “这与孤舟公子为何要帮助洛飞羽一样,其背后都有难言之隐。不论如何,他今日都必须死在这里。”孟婆微微一笑。 洛飞羽只感到周遭事物在不断变化,沙漠绿洲,月牙泉,青楼……最终,景色定格在了极美的一幕:周围樱花盛开,远处有一座高峰,巅峰上落满了雪,山峰辽阔,风光旖旎。 “这里是……”洛飞羽血瞳术看不出破绽,眼前景色似乎不是幻术。 “你身处我的忍术结界之中,外人看不到我们,我们也隔绝着外人。”那站在刃柄上的樱狐回答,“而幻化出的这个地方,叫扶桑。” “扶桑。”洛飞羽一惊,他曾听师父讲过扶桑一带的刀剑术以及人文风光,警惕地面向狐面女,“看你服饰像是扶桑人,可为何会说九州话?” 樱狐没有回答,而是低头望着利刃。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道全世界都会说我们九州话?” 樱狐忽然道:“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樱狐缓缓抬起了头,望向了洛飞羽,“我在想,你是否值得我出鞘。” 洛飞羽听得有些来气,怒道:“你今早没漱口吗?口气这么大!” 樱狐从插入地中的利刃上轻轻跳了下来,望着地上清澈的积水,再次不答。 只不过杀意盛涨! 洛飞羽握紧了剑,洒然一笑,“也罢,你总归是来杀我的,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多呢?” “你说我是否值得你出鞘?” “那么,就用我的剑,替我回答吧!” 洛飞羽猛然抬剑,剑气冰凛如雪。 周围的樱花树都凝上了一层寒霜,一瓣冻住了的樱花掉落在地,跌成了碎冰。樱狐也持刃鞘动了,却没将其出鞘,就这样朝着洛飞羽冲来。 那弧度优雅的刃鞘狠狠砸在了剑上,瞬间凝冻,洛飞羽剑势只是稍稍停滞,便一往无前。 一剑霜寒!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洲。”樱狐稍被压制,“据说饮酒后可使出更为险厉优雅的一剑,‘满堂花醉’。可惜无从欣赏了。” 洛飞羽剑势不停,“没想到你对九州剑术如此了解。” 樱狐将右手放在了刃柄上,整个刀刃微微一动,在空中留下了残影。刃未出鞘,却已迸显锋芒!洛飞羽只感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柄奇为锋利的刃锋,直视上一眼便冷汗淋漓。 “扶桑拔刀术?”洛飞羽赶忙点足后撤。 樱狐疾若迅雷,那刃鞘极具爆发力,朝着洛飞羽狠狠挥去。 洛飞羽侧身一躲,他腰间的酒葫芦被打得粉碎,栀子香夹杂着酒香四溢开来。 樱狐轻嗅几下,“这是,栀舞酒?” 洛飞羽接下那尚还盛着酒的半块葫芦,“你方才不是惋惜无法欣赏到‘满堂花醉’么?”随后他仰头饮下了酒,“现在,请你赏这一剑。” 碧绿剑光乍起。 霎时间,满林樱花低垂,似在风中醉去。 剑招轻灵优雅,似春波碧水,月下潮起,能令满堂百花醺醺沉醉。在这一刻,樱花的香气忽然就消失了,因为,那些花香全部化成了剑气! 令花香化作剑气的剑招,满堂花醉。 花香铺天盖地,剑气,亦如是。衔接紧凑的三剑,将樱狐逼入死境。樱狐终于按捺不住,右手大拇指轻抬,那绯红色的刀刃蓦然出鞘。 “你值得我出鞘。” 绝境之下的拔刀,求胜的本能,会令这一次拔刀直达巅峰。 樱照流·居合。 优雅流畅顿变为狠厉。扶桑刀,在百年前的盛唐之时,被赞为暴力美学的极致。樱狐出鞘的那一刹那,便把所有尖利的爪牙都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出鞘一瞬,可决生死! 洛飞羽一招被制,猛退了三步。但樱狐却是保持着一个微微蹲下的姿势俨然不动,双手已放在了刃柄之上。 洛飞羽抡起剑再朝着樱狐砍去。 樱狐也将刀刃抡起,劈出了一道有所残缺的圆弧,洛飞羽那一剑恰好砍入了圆弧的缺口中,随后便失去了力道,剑在圆弧中转了几圈,就飞了出去。洛飞羽只得退到五米开外。 “胧月弧。”樱狐收回了刀刃,轻念出这个招式的名字。 洛飞羽冷眼望着那刀刃,不知在想些什么。 樱狐轻抚着刀身上纹刻的密集的纹路,“我这柄剑名为‘樱眠’。你的满堂花醉能令这里的樱花尽数醉去,而我的一剑,却能令樱花安眠。” “在你死前,应该让你知道,你是死在什么剑下的。” 洛飞羽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目前在中土,记载着扶桑剑术的已经很少了。而我此次踏回故土,便是要疯魔中原武林。而你的死,则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樱狐怒喝一声,朝着洛飞羽刺来! 089 揭面 “他威胁到了我们多方面的利益,不仅如此,他那耀眼的锋芒还刺痛了某些人的双眼,以至于那些人很想除掉他。”孟婆望着孤舟公子说道。 “一个招多不压身的剑客,能触犯到你们奈何桥的什么利益?”孤舟公子沉声道。 “这样的人,来姑苏只会这么简单吗?这个问题,我相信孤舟公子也考虑过。”孟婆微微一笑,“而我,只不过将此事看得更透彻罢了。” 孤舟公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难道就认为,那个从扶桑回来的人杀的死他么?”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可是让暮淮王都束手无策的人啊。”孟婆摇了摇头,“但是加上我的话,结局或许会不一样。” 孤舟公子一惊,猛然抬头,却发现孟婆已不见了踪影。 忍术结界内。 不过一次呼吸,樱狐就离洛飞羽不过三尺。 刃尖距他更只是咫尺之间! 生死危亡,洛飞羽突然睁开了眼睛,朝樱狐吐出了一口酒水。 洛飞羽先前喝下的酒水蓄在喉中,他非但没有咽下,更运起“剑脉”内功,在酒中酿出了一道剑气! 剑气醇盛,锋锐无比,直刺向樱狐的胸口。 近乎于绝杀的一击。樱狐几乎是朝着剑气迎面而去的,无处可逃,退无可退。 但却被挡住了。 樱狐的剑上剑光毫无预兆地暴涨,很快就将那道吐出的剑气所吞没。 洛飞羽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苦笑,“可惜。” 樱狐倒退了十几步,狐狸面具上出现了一道裂痕,鲜血流了出来,她还是被伤到了。 “你很好。”樱狐冷冷道。 “彼此。”洛飞羽掠到一棵樱花树下,拔出了那柄长剑。然而在拔出来的那一刻,长剑就裂成了碎片,掉落到了地上。 “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樱狐望着那一地的碎片,摇了摇头,提着刀刃缓缓走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摸了摸背后空空如也的剑囊,叹了口气。因某个特殊的原因,他将另一柄剑暂存在孤舟舫内了。 “机会?”洛飞羽望着满地的碎片,“有的机会转瞬即逝,而有的机会,却是要靠自己造就出来的!”说完,便猛拍胸口。 先前口酿剑气割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将自己的淤血都逼了出来,往地上的碎片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你!”樱狐微微一愣,她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能如此果决。同时,不安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那剑锋碎片缓缓升起,透露着血光。 此时,穿着花寿衣的孟婆出现在了樱狐的身边,望着那些碎片,皱眉道:“以血孕成的御剑之术?” 以血滋剑,人剑合一。剑主可令剑可肆意横行飞舞。而洛飞羽更是给鲜血中注入了剑气,令每一块碎片有着不亚于剑的气势。这御剑术虽不如武当御剑术富有盛名,对剑主本体损伤也是极大,极少有人修炼,但在剑上血液凝固之前,那破釜沉舟的霸道,世上极少有人能挡得住! “竟然真的是……”樱狐摇了摇头,口中不吝赞美,“总把新桃换旧符,中原武林,也是好久没回来了。” “杀了。”孟婆犹豫片刻,轻轻念道。 樱狐纵身一跃,剑光忽然黯淡下来。 扶桑刀剑不分,或是说,刀即是剑,剑即是刀。即便剑芒黯淡,那太刀上却是剑意极盛! 这,是扶桑一带最为狠辣恶毒的剑术。 名,“送葬”。 一排碎片扬起,朝着樱狐攻去。 “不堪一击。”孟婆轻轻吟道。这是洛飞羽冒死创造出来的机会,在她口中却落得如此不堪。 樱眠的剑锋忽然砭起了森凛的寒光,宛若坠入幽深的地狱,令那碎片上的鲜血瞬间凝涸!那碎片硬是停滞了片刻,便落了下去。 “下葬吧!”樱狐暴喝一声。 洛飞羽冷眼凝视着樱狐,瞳孔格外血红,似乎想要透过面具,看清隐匿在下边的面庞。 可他还是没能接下这一剑,被击飞了出去。 樱狐缓缓落地,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举起了利刃,猛然砸下。 洛飞羽眼神凶戾,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甩出了仅存的最后一块碎片。 “哼。”樱狐极为不耐烦地将碎片打飞出去。 然而,却从后边传来了破碎的声音。樱狐猛然转头,洛飞羽也望了过去。 那碎片不偏不倚击中了孟婆,她武功低微,到底还是没能避开,让那块碎片划破了面具,露出了下边平平无奇的面庞。 虽然与之不过几面之缘,但洛飞羽却记住了这张脸,这张脸虽然平庸得有些过分,但那大家闺秀的娴静,还是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睁大了眼睛,“居然是你?” “碧儿!”樱狐带着愧意惊呼了一声。 柳月山庄大小姐,柳碧燃。 柳碧燃神情已不复原先的娴雅,而是透露着恐慌,森然道:“杀了他!” 樱狐猛地一跃。 “且慢。”这二字仍是柳碧燃说的。 樱狐瞬间收回了太刀,满眼凝重地望向了柳碧燃。但柳碧燃却静静望着沉浸在震惊之中的洛飞羽。 半晌,柳碧燃才道:“我不杀你,不过你也不许把孟婆的真实身份给说出去。” 樱狐幽幽地说道:“他成了死人,不就不会说话了么?” 柳碧燃轻轻摇了摇头,又不甘地望了洛飞羽一眼,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孤舟公子已经把那滴血赐给你了吧。”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必须要你的协助。但是他既然向我妹妹要了我的一滴血,这件事一定不是件易事。”柳碧燃道:“而你应该,已把我的血抹在了另一柄剑上了吧。” 洛飞羽心中一惊。 “剑鞘之血,可令寻常的血干涸,其对剑的增益极为霸道,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剑客可以拒绝得了。而剑鞘之血的主人,可以控制自己流淌在外边的每一滴血。”柳碧燃冷声道:“那柄剑想必对你很重要,如果你不想让它凭空断裂的话,就请将此刻的事遗忘。” 洛飞羽惊魂未定,额头冒出了冷汗。 “碧儿。”樱狐沉声唤道。 柳碧燃弯腰拾起了裂成两半的面具,又看了洛飞羽一眼,随后艰难地转过了头离开。 而外边,杀手云集,将孤舟公子团团围住。 月光晃在了刀尖上,格外阴冷明亮。 孤舟公子想要集气,却感到体内传来剧痛。 这时,蝴蝶翩飞而来。 090 剑梦 卿山。 柳碧燃拼命跑到了一棵树下,摘下了裂成两半的面具,面色渐渐苍白,靠着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没有半分柳月大小姐的娴静模样。 樱狐从晦暗的角落中走出,眼神怪异地看着她,寒声问道:“为什么。” 柳碧燃尽量保持平静,憋出笑容,“姑姑,我们好久没面了。扶桑那边……” “碧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樱狐面色骤然阴冷,打断了她,丝毫不留有情面:“为什么不杀了他。” 树下的柳碧燃感到脑子隐隐一疼,指甲深深镶进了树里,“姑姑,你还记得我是哪一年创立奈何桥的吗?” 樱狐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下边沧桑却不失高贵的面庞,“自然记得。就在十年前。为此,我还特地从扶桑专程回来。我还记得,你建立奈何桥,是因为你的梦想。” 柳碧燃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白皙如玉,一看就是那没有做过重活执过刀枪的大世家闺秀的玉手。但她忽然又抬起了右手,掌心却有着一道血痕。 樱狐皱眉,似乎是回忆起她不愿回想的事。 这个血痕已留有十四年了,却依旧鲜艳。 是在柳碧燃八岁那年留下来的。 “你是剑鞘。所以,你此生,不能执剑。” 记事时起,柳碧燃最常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但因处于柳月山庄这个剑道大家,自小虽从未习剑,却对剑法耳濡目染,也时常听姑苏城里的说书人说起江湖侠客的侠骨柔肠,在江湖上剑荡不平。 不由心生神往。 也不由怀疑:“我为何不能执剑?” 就这样,在山庄中赏花折柳,无忧的太平日子过了数月,她终于耐不住想要执剑的冲动。 她就偷偷跑到了练剑场,瞒着所有人拾起了剑。可当她碰到剑的一刹那,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从口鼻中喷洒而出,触剑的手感到无比炽盛的灼热。若是父母晚到了一刻,她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自此,她就知晓了一切因果,知晓了自己身为鞘族后裔,无法执剑的命运。 这些年,她虽屈服于命运,未展开斗争,却从未承认过命运,为此偷偷建立起奈何桥,将那些杀手视为自己的“剑”。但自始至终,她还是没放弃过亲手执剑的梦想。 柳碧燃收回了手,道:“姑姑,适才你问我为何不杀他,我现在回答你。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想要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身负剑术见招出招,一瓢酒饮出剑气。这或许,就是一个剑客该有的样子吧。” “剑客。”樱狐喃喃低语,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比怅惘,握紧了手中的太刀。 剑客吗? 十四年前,师父以一种失望到极致的口吻与自己说:你已经不是一个剑客了。 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是一个剑客了呢? “姑姑,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你也该回答我问了十三年的问题了。你还没告诉我,当年你为何要说是你怂恿我执剑,借此负罪离开柳月山庄,远渡扶桑的呢。”柳碧燃忽然问道。声音平静,却如同水滴跌落到了樱狐的心上。 樱狐一时有些犹豫,喉生涩苦。 这一对姑侄就这么站立在月光下,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千里之外,两封急信传回了洛阳城。 传给的并不是已重病的皖成帝,也不是留在皇城中的三位皇子,而是,太师莫问东。 北边,黑太监钰伟传信来,他已顺利将那个通晓心术,“生前”是一名歌伎的江南女子带出了长白,并且在长白山中,找到了那个人了。 从南传来的信却很简短,只有一个字:妥。 手持拂尘的年轻掌教萧皓琛望着莫问东,感到不解,“太师,此信本不宜久留,为何要反复观看?” 莫问东依旧来回观看信纸,点评道:“北面传来的字迹潦草离散,可以看得出下笔人欣喜欲狂归心似箭。南面来的虽寥寥一字,但字迹无比工整,心智成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萧皓琛一愣,垂首赞叹:“太师远隔千里以字迹识人心,着实令人惊讶。” 莫问东笑了笑,掌心冒出了一团火焰,将那两封信灼烧得一干二净,“可有些善于控制自己的人,你从他的外表上看,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必须要去直面他的内心。” 萧皓琛也跟着笑道:“所以我举荐了她。” 莫问东顿了顿,倒了杯茶,“我听说,你的师兄曾与这位风尘女子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你这样做,你师兄知道吗?你对得起你师兄吗?” 萧皓琛恭敬接过了那杯茶,在色泽亮丽的茶上轻轻吹了吹,随后喝了一口,“这是我记忆里的武当贡茶,没想到太师还存有一些。” 莫问东惑道:“记忆里?” “那年,仙人路漫漫,为了求取上好茶叶,武当长老便会在金顶上齐运求雨之阵,求问仙人恩泽之雨。这样一来,武当上的茶叶便会甘润可口,色泽亮丽,可维持数十年不腐不坏。也是年年进贡给朝廷的首选之物。” 莫问东叹了口气,望着茶,接了下去:“而如今,谪仙路被一剑封去,仙人迹于世人而言难寻不得,贵派再难产有此茶了。” 萧皓琛的面容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沉声道:“我希望,我武当以后的一切都不必看老天的脸色,世间的一切风调雨顺可由己为之。而牺牲是必要的,我相信,师兄能理解我。有些事,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莫问东保持缄默,而是又倒了一杯热茶,细细品了一口,喜笑颜开,“果然是好茶啊。” 这个夜晚很平静,就连暗流不止的皇城,也难得沉默在了安静之中。除了那些暗处的操纵者外,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良宵月夜过后的第二天,会发生一件大事。 皖昭二十一年。 洛阳。 自楼兰事变后已经安定了十八年的皇城,风雨欲来。而这片风雨,似乎与那无处不在却神秘莫测的天机阁脱不开干系,就连梁阳监国,也就是大皇子凌傲阳也开始联合朝上各大尚书,以及各军统帅,开始问罪某些罪人,问完便斩。 这件事,被后世称之为“天机血案”。 091 血案 皖成帝病危的消息忽然传遍了洛阳城。 近月来,皖成帝亲政都是断断续续的,大都是大皇子凌傲阳代理。就算他亲政时,也是面容苍白,咳嗽不止。朝堂文武百官乃至洛阳城里的庶民,都猜测其已经重病。但即便如此,得知玩皖成帝忽然病危的消息后还是震惊不已,市井之间已有微论之声。 这个消息传来还没多久,城中就已经出现了十几支金乌府派遣出的阳袍护。金乌府是开国皇帝所立,梁阳内遍布最为广泛的组织,远可开疆拓土,于海外御侮,近可在洛阳城里中巡逻,保卫皇城的安全的金乌府兵士,统称为“阳袍护”。 阳袍护在金乌府中虽算不得精锐,梁阳崇尚以武开疆,往往将最精锐的部队都用以开疆拓土,并不会用以御林禁卫。但即便如此,阳袍护仍是御林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 阳袍护只穿炽阳长袍,不着铠甲,重器也只有手中一杆长枪,腰间一柄刀而已。他们行事向来只求神速,据说,一支阳袍护绕硕大的洛阳城巡逻一圈,寻常禁军要一日,他们却只需要六个时辰。 若在太平时期,阳袍护是极少出动的。就算出动也只是在特殊时间段在有限的范围内来回巡逻,派出的也只是零散的几人。而阳袍护倾巢出动绕城而巡,也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不太平了。 不过半日,关于皇帝病危泄漏一事似乎就有了眉目。天机阁分布在江南的晓家家主晓景忽然入京,指控两月前,暮淮王宴请江湖群英一事,其背后的推动恐是天机阁内的人蓄意为之,就连皇帝病危的消息流出,也与天机阁脱不开干系。 晓景还说,恶名昭著险些屠尽江湖群英的暮淮王至今还逍遥法外,是因为有天机阁的人给他泄漏了消息,让他屡次躲过劫难。 此言一出,震惊朝堂。 不仅是天机阁违背“不过问”的规矩。 更是天机阁竟在皇城中安入了探子。 很少有人知道,天机阁实际上是梁阳刚立朝时建立的,却不隶属于朝堂。起初,建立天机阁只是想方便掌握天下的秩序,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天机阁的势力倾尽天下,逐渐就成为了掌握武林命脉的组织。江湖上若发生一些大事,天机阁都会明令禁止在个别地方安入探子。然而,有个地方却是从天机阁自建立时起就被禁止安入的。 皇宫。 旧时金陵,今时洛阳。 而天机阁将皇帝重病的消息放出,那就间接说明,他们破了禁令,违了规矩! 为防止皇帝重病的风声流出洛阳,景王派出了三十几名高手,率领着两万重兵将洛阳城重重包围,就连鸟也飞不出去。 而市井之中一有议论的苗头,只要被阳袍护察觉,都会被抓去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居于洛阳内的天机阁成员都被深掘出来,押到定鼎门下的行刑台审问,随后接受刑法。 但,洛阳城中的天机阁领头人,身份特殊。 天机阁人数众多,却将最重要的九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分支到了九州各地。而在洛阳城的,却是凌家。 正是当今梁阳帝王的那个“凌”。 而梁阳皇室在天机阁中的,只有一个人。 程王,凌鹏越。 定鼎门下。 景王凌傲阳眼神漠然,望着眼前这位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 与其他天机阁成员不同,他在凌鹏越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乞求的目光,甚至一丝紧张也没有。即便手戴着镣铐,脚下流满了鲜血,凌鹏越脸色依旧像往常那样平静。 凌傲阳声音深沉:“二弟。” 凌鹏越缓缓抬起了头,“皇兄。” 刀起刀落,血花飞扬,不断有哀嚎声从刑台上传来。一些天机阁的成员们,就这样遭到了刑罚,大部分都蜷缩在刑台之下待审。 凌傲阳望向了一旁,发现录刑司正端坐在那里,手握墨笔,一纸成判,为那些罪人写下被审问者的口录,进而列出罪名与该获的罪刑。而此刻审问皇室室宗亲,更是应该郑重对待。 “交给我一人来审吧。”凌傲阳忽然道。 录刑司面露犹豫,但凌傲阳身为监国,在朝中威望日益高涨,自然也不好推辞。思忖片刻后便将纸笔递给了他。 凌鹏越微微皱了皱眉,道:“皇兄,梁阳在刑法方面,从来都不分皇胄与平民。我希望此事能有一个公正的判决。” 凌傲阳没有看他,拿着纸笔转过头去,“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呢?只是,这件事,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它发生。” 凌鹏越隐隐猜到了什么,陷入了沉默。 “随我来。”凌傲阳踏步离去。 他们去的地方,正是不远处的程王府。 程王府前有重兵驻守,大门也被贴上封条。见景王来便微微行礼,随后凌傲阳与为首的士兵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打开了封条,让二人走了进去。 府中杂乱,空无一人。后院假山坍塌,草坪上留有着粗暴践踏过的脚印,明显有被人搜寻过的痕迹。 凌鹏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忽然问道:“我府中的管家和佣人呢?他们也要被审问吗?” 凌傲阳眉头深锁,放下了纸笔,为凌鹏越打开了镣铐,抬手指了指,“坐。” 那里是一张矮桌,桌前的炭木上放着一壶冰冷的烧酒。是凌鹏越今天早上烧的,不过,他才刚刚生起火放上酒壶,就有阳袍护闯门而入,将他给带走了。 凌鹏越坐了下来,提起了酒壶放在桌上。 凌傲阳也随之坐下,沉声道:“有这个关心别人的时间,倒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 凌鹏越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凌傲阳提起了笔,在记刑簿上停留了片刻,还是没能划出第二笔。 放在以往,录刑司若是在审问犯人时忽然停笔,那便是对疑犯人所说的话表示质疑了。凌鹏越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皱起了眉,望向凌傲阳。 却对上了凌傲阳阴冷的目光。 PS:求推荐票求收藏求热度求吐槽 烟花砰砰砰~ 092 相煎 “皇城之中本就一潭浑水,谁能保证,自己在这里边就是一尘不染的呢。”凌傲阳冷冷道:“二弟,你这句话,说得是否太过绝对了?” 凌鹏越不解地看着凌傲阳。 凌傲阳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一块华美的玉石,“宫中御侍婢女说,她们在昨夜侍疾之时,于龙榻旁发现了这块玉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块玉石,是你的吧。” 凌鹏越一惊,险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块玉石的确是他的。 只不过在三个月前,凌傲阳携国师之孙孔文亮夜访程王府求问金陵天机时,这块玉石被凌傲阳在离去的时候给顺手拿走了。 没想到,在此刻竟成为指控凌鹏越的证物。 凌鹏越幽幽道:“皇兄。” 凌傲阳晃了晃玉石,“二弟,物证确凿,晓家家主的人证也在我府内,你可有话说。” 凌鹏越冷声问道:“皇兄这是何意?” 凌傲阳沉声道:“身为天机阁成员,你破了天机阁的规定;身为王臣,你犯下两个大罪,而且其中任意一罪,都足以令你人头落地。” 凌鹏越意味深长道:“看来皇兄是不想让我善了。” 凌傲阳收回玉石,转了转手中的墨笔,“二弟,你应该知道,录刑司手中的录刑笔便是掌控犯人命运的判官笔,而这记刑簿,便是决定犯人是死是活的生死簿。你若是执意这样提供证词,即使身为你的皇兄,梁阳监国,我很难保你。” 凌鹏越叹了口气,“皇兄请便。” 凌傲阳合上了记刑簿,放下了笔,神情也变回了往日的温和,“现在,掌刑部认为,你犯了以下大罪:未经通报擅闯皇宫,胡乱传言搅乱人心。前者与刺客无异,后者与传谣者无异,你可还有话说?” 凌鹏越眼神飘忽了一下,保持缄默。 待半晌,凌傲阳情绪略有波动,“二弟,你若是再一言不发的话,我该如何为你开脱。” 凌鹏越摇了摇头,苦笑道:“正是因为无言以对,所以才一言不发。” “你知罪?”凌傲阳眼中闪过悲痛。 凌鹏越又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知心。” “也罢。”凌傲阳将目光移向别处,提起酒壶倒酒,“保你周全这件事,我必定全力以赴。” 凌鹏越提醒道:“烧开已久,冷了。” “在此刻,冷酒也独有一番风味。”凌傲阳倒了两杯酒,面容严肃,“好滋浇我的愤怒。” 凌鹏越问道:“怎么了?” “天机阁虽在近几十年趋成掌握武林命脉之势,但归根结底,还是我梁阳朝堂所立。最初的规矩是破不得的,而今,天机阁竟将父皇重病的消息放了出去,是在公然挑衅我梁阳帝国么?”凌傲阳冷冷道。 凌鹏越望着桌上的酒,“这件事,我相信天机阁会有一个公正的判决。” “不必等天机阁了。”凌傲阳冷冷道:“这件事乃是天机阁失信在先,就由我们梁阳皇室来判吧。” “皇兄有办法了?”凌鹏越无比认真。仿佛只要一说起天机阁,他就不再是个罪徒,而是货真价实的天机阁成员。 凌傲阳点点头,“历时百年,再立阁主。” 凌鹏越心头微微一震,他本就是天机阁里的人,自然知道天机阁立阁主的实质意义。 一百五十多年前,前朝倾颓,帝王昏庸,梁阳王南下造反,最终攻陷金陵并以此为都,国号大梁。相传,梁阳王能成功谋反,离不开江湖门派的鼎力支持。所以在立国之初,皇帝就携七十二大臣,三十六位各大门派的掌门,建立了天机阁。天机阁不仅掌握社稷命脉,也掌控着武林的秩序,其目的是希望能从中调解朝堂与江湖的关系,避免天下有不必要的争端。 据说,在刚开始天机阁是有阁主的,只不过每一个阁主都不能留有姓名,只能留有绰号。 天机阁的建立起初颇有成效,朝堂与江湖就这样相安无事相处了四十年。 而四十年后,当时帝王沉迷美色歌舞,梁阳帝国也隐隐有着重蹈前朝亡国的危机。江湖上颇有微词,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有人传,是天机阁从中作梗,向帝王透露了一份名单,才能得以让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在天下的蜚语之中生存。 再数年,为取悦金陵城青楼的名伶,皇帝开始向江湖门派讨要珍宝。离奇的是,当今皇帝虽极为纨绔,却能准确知晓哪件宝物藏在哪个门派里,就连一些不世出的镇派之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逆天之征”。 而逆天之征时,带领江湖大军的武林盟主风尘名声大噪。因为他能准确知道,梁阳国境何处有天险,何处可设伏,何处可正攻,泱泱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正因为他,强盛的梁阳就这样被逼入了绝境。 等到言家护帝迁都至洛阳,天下百废待兴,人们才开始怀疑,风尘生前明明闭关多年,在闭关之前也只是在燕云一带修炼刀法,他的遗孀也说,风尘生前几乎不会去看地图,怎会在逆天之征中帷幄如神? 一切,都将疑点指向了无一不晓的天机阁。 之后在新帝与江湖个大高手的努力下,将天机阁阁主的阴谋揭出水面。随后,天机阁便不再立阁主,改成分为权利相衡的九大家族,分布天下各地。 凌鹏越冷冷道:“如果再立阁主,你该如何去面对江湖各大门派?” 凌傲阳冷笑一声,淡淡道:“二弟,注意你说话的口气。你现在可是罪犯之身。” “好,皇兄说我是,那我便是。”凌鹏越冷冷道:“但是在我死之前,我仍是天机阁成员,更是凌家唯一一个天机阁成员,有权知道一切关于天机阁的事情。” “我会倾力保你,我会用我的手段来应付那些对你有疑的朝臣。”凌傲阳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他,“而天机阁再立阁主这件事,我认为江湖上的那些人会同意的。当今江湖遭遇过十九年前的浩劫,人才凋零,一切都要重来,自然最不缺乏急求速达的狼子野心者。” “重来?狼子野心者?”凌鹏越皱眉,“能让江湖人应允再立阁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凌傲阳沉声道:“楼兰。” 093 扑朔 “两位好朋友,丝路我已经带到了。但我怕我的牛羊因为贪吃走散,就不再往里带了。你们越过这片大漠,便是楼兰。”留着小胡子的牧羊人用鞭子指着前方。 “多谢施主这一路上的关照了。”眉目和蔼的老道朝着牧羊人恭敬行礼。 “不必谢。说来也巧,你们在我营帐里住了三天,这三天来都没有起风,太阳也好的很,正是放牧的好时候,我的牛羊总算不会被饿着了。是我该谢谢你们才对。”牧羊人转身离去,唱起了牧歌。老道细听了一阵,发现自己听不懂,便自嘲地笑了笑,转眼望向了另一边。 西洲,丝路。 广袤无垠的大漠。 谁能想象到,这一大片荒芜人烟的沙漠在二十多年前,还是一个盛世。 驼铃悠悠丝路漫漫,是异域各国与九州贸易的枢纽。在这里可以看到不同肤色的异邦人,他们拿着九州所没有的食物种子在贩卖;胡人将新酿好的葡萄酒盛在巨大的容器里,每到夜晚便盛满了月光;龟兹,故墨等西洲国家各遣使者前去中原,春初启程,秋末而归。 但在十八年前,在九州内传楼兰之中藏有着绝世剑谱,以及可敌万城的宝藏财富,中原武林便大举踏入西洲寻找剑谱,以挽回在一年前铸剑之盟付出的惨烈代价。在野心洪流的冲击下,西洲几经波折,丝路渐渐凋落,许多西域门派在动荡之中遭到重创,在大漠中苟延残喘。 因此,整个西洲都已难拾往日的荣光。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和蔼老道站在高处,望着大漠,“可惜没能在日落月升的时刻来,不然便可亲眼得见这诗中的景色了。” 另一名老道站在后面,右边的长袖中空空如也,迎风飘扬。他埋头沉思,不知在思索什么。 “师弟,怎么不说话?”和蔼老道忽然问道。 独臂老道犹豫良久,方才幽幽的说:“我在想,师父留给我们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师父临终前已半步羽化,窥得天道命格,他的话,不会有假的。”和蔼老道轻轻回答。 独臂老道怔了怔,“那师兄你岂不是要……” 和蔼老道看得淡然,“此生已然看淡尘世,不过驾鹤西去罢了,或许也是另一种开始。” 独臂老道忽然急道:“只是因为要去见一面封去我道教修仙之路的罪魁祸首,便要破了禁忌下武当山,付出生命的代价。师兄,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这二人,便是武当山举足轻重的两位老道,郁胤真人与音胤散人。自金陵事了,他们便一刻不停地前来西洲,除了途中回了武当山交代了一些事宜外,他们都在赶路。 这段路对于常人来说会很漫长,因为几乎跨越了整个九州大地,但对这两位只差一步便可修道成仙的老道士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腾云而游逍遥千里之外,不过是二人一念之间。 但他们却硬生生走了三个月。 并非二人怯惧,而是郁胤真人的修为,几乎已泯然众人了。 此番郁胤真人抱死下山,只为心中无憾。途中他感到自己的修为在不断流逝,苦苦维持着他为时不久的生命,很快就已经失去了驾雾云游千里的能力。这一路上,是音胤散人扶持着他往西而行。 郁胤真人听言叹了口气,“师弟,罪魁祸首这词,你或许用得不对。” 音胤散人问道:“哪里不对?” 郁胤真人惋惜道:“如若不是中原武林人的贪婪,令楼兰古城化为陈迹,那人也不会心灰意冷,封去谪仙路。” 音胤散人冷冷道:“十八年前的那件事,乃是天下人共同造就的惨剧,凭什么要由我道教来承担一切后果。” 郁胤真人望了音胤散人一眼,“实不相瞒,在铸剑之盟前些日子,他曾到武当山金顶来拜会过我。虽然那次我与他攀谈虽不过半个时辰,但是他那天下无争的愿望震撼到了我。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心系苍生的人,他希望天下能迎来清平世。这样的人,是不会将全天下共同的错误迁怒到道教头上来的。他封去谪仙路,或许是因为看得更透彻,看到了我们没能看到的地方。” 音胤散人冷冷道:“我们都没看到的地方?是什么?” “正因如此,我来了。”郁胤真人别过了眼,再度望向前方,缓缓走去,“哪怕,付出西去的代价。” 音胤散人心中莫名升起悲凉,也不再多言,跟了上去。 楼兰遗址上。 老者穿着一件破袄,泡了一壶枸杞红枣,在藤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在他面前是几桩剑痕累累的铁木人,老者眯着眼看着木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一个少年在这练剑的样子。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哪怕已经退隐江湖,却还是在人世间,也仍能感到人间的岁月匆匆。不知不觉,收那两小子为徒,已过去十年了啊。”老者沉声感慨。 他现在还记得,那个演技精湛的爱酒少年初拜入自己门下的时候,不想喝茶,整天嚷着要喝酒。并且他天资聪颖的可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初步精通一门剑术。那一百多本沾满了灰尘的剑术啊,也算是后续有人了。 还有那个憨厚老实的沉稳少年,练剑哪怕再苦再累,都毫无怨言。即便是无比枯燥乏味的过程,他都尽心尽职去做。只是,半年前告诉了他那件事真相,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而学走了自己一百多招剑术的那个弟子,也替自己回到了此生最想要回去的地方,那年留下来的遗憾,或许就要在这个弟子手上终结了。 至于另一个老实憨厚的大弟子,他肩上的担子可是关系到了国恨,实在是很重很重啊。 老者打开了茶壶,一股枸杞红枣的淡淡香甜弥漫开来。他抿了一口,“好茶啊。可惜,枸杞茶就是应该孤身一人的时候独自养生的东西,用来待客?可真是有些说不过去了啊。”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剑祖。” PS:三个老朋友(老爷子)登场啦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094 桃李 “剑祖?”老者对这个称谓似乎有些陌生,啜了一口茶,“很遗憾,剑祖不在这里。” 郁胤真人缓缓上前行礼,急忙改口道:“是小道一时疏忽了,以前的剑祖确实不在这里。但是现在的剑祖却还在。” “小道?”音胤散人忽收怒意,惊疑不已。 老者拢了拢袄子,依旧执着茶壶,并没有因眼前两人的出现而再添两只茶杯的打算。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眉头开始微微紧锁。 “世人皆言,剑祖已经死了。你怎么会觉得剑祖还活着。”老者忽然问道。 郁胤真人毫不犹豫道:“因为小道曾在金陵城与一位年轻人有着一面之缘。当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使出了近十种剑法。当今世上,除剑祖以外,恐怕无人敢授天下百种剑术。” 老者的眼神仍如一面毫无波纹的清水,“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剑祖就在楼兰?” 郁胤真人回答:“当年剑祖在楼兰,以一凡剑,封去谪仙之路,而后不知所终。但我想,以剑祖的秉性,必会垂怜无家国灭颠沛流离的异域平民,必会留在此处,以防中原武林有人来犯,护佑此地平民。” 老者就这么任由郁胤真人躬身行礼,默默喝完了茶,心满意足地长呼出一口气,随后又开始往茶壶里边放茶叶,“难怪,武当山能在你这一辈夺回道魁之称。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剑祖留于此处的原因,那为什么,还要前来呢?” 郁胤真人将身躬得更弯了,“小道此番前来,并不是以中原武林进犯者的身份。” “那是什么?”老者问。 “无知者。”郁胤真人说得诚恳,“对于十八年前那件事的无知者。” 老者忽然笑了起来,笑中略带讥讽,“诚如郁胤掌教所言,好一个无知者。” 音胤散人精通望气,看出老者气穴暗淡,体内已无真气,自然受不了师兄谦卑的样子,“师兄,他现在已是个废人,还与他废什么话?” “废人?”老者轻轻瞥了他们一眼,“武当教当年的两个顶梁柱,一个内力在快速流失,一个被断去了一臂,还是武当御剑术中最不可或缺的右臂,说起废人,你们又与我差的了多少呢?” “我内力尚在!”音胤散人怒喝一声,这或许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在二人面前炫耀的东西。 “内力尚在?”老者笑了一声,“那就请内力浑厚的音胤道长分享一下,你的手臂是怎么断掉的?” 音胤散人登时哑口无言。 十八年前江湖传闻,剑祖在临死前以一柄凡剑封去谪仙路后,令天上仙人大惊失色,极度惶恐,一怒之下将其根脉毁去。而他自己被断去一臂是因为,自身实力不敌小辈…… “师弟。”郁胤真人沉声令道,示意音胤不要多言。 老者放下茶壶,轻轻敲着桌子,转眼望向了郁胤真人,“不知这位无知的老道长,是对哪些事无知呢?” 郁胤真人沉默片刻,缓缓道:“剑祖当年封去谪仙之路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老者从藤椅上站起了身,藤椅仿佛是被他躺得久了,深深陷入了沙漠之中,并没有发出咿呀的声响。他转过了身,看向了二位老道。 郁胤真人明显能感觉到,这位老者先前瘫躺煮茶的悠闲顿如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叱咤江湖的快意,睥睨天下众生的潇洒。但也只是维持了一瞬间,他又变回了一位寻常老者。 “这件事,我不能回答你们。”老者背着手,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郁胤真人沉思片刻后跟了上去。 这三位曾在中原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这么在沙漠上行走着,就像三位沧桑的旅人,跨越不可逾越的大漠。 就如同往昔江湖,也曾是不可逾越的。 少年初涉世,未尝人间是沧桑。 绕过这片大漠,他们到达了一个练剑场,练剑场中间由一面高墙隔开。老者率先推开了门,撕开了密集的蛛网,扑面而来的无尽的尘埃。 里面摆着十几桩木人,看来是许久未用,蒙上了厚厚的灰。但灰尘不论怎样都盖不住的,是上边密密麻麻的剑痕。 剑痕杂乱无章,每一道剑痕之间都毫无关联,都像是不同的人留下来的。郁胤真人轻抚着剑痕,赞道:“这是你徒弟曾经练剑的地方么?” 老者点点头,安然道:“那些年的真相,我的两位徒弟都会替我回答世人的。” “两名徒弟?除此之外你还收了一个?”郁胤真人问道。 “随我来。”老者又转身离开。 他们绕过了高墙,来到了另一边。这里仍是十几桩木人,但是每桩木人上边的剑痕不同于先前密集杂乱,而是屈指可数。 多则十道,少则一道。 即便是自傲无比的音胤散人,看到了上边的剑痕,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如果说,先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杂乱无章的话,那么在这里边的剑痕,却是整齐得有些过分了,就是两个极端。 哪怕是同一个人,出上十招剑法,每招剑法之间定会有着一定的差异,然而,这里的剑痕毋庸置疑,一看便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每一道剑痕之间都毫无差别,并毫无花哨,个性鲜明。 音胤散人终于按耐不住,呼出声来,“这是那个剑法……” “是。”老者点点头,“我也就唯独授给了他这一种剑法。而另一个徒弟,我倾囊相授,将所有的剑法都教给了他。未来,我这两位徒弟,定不会令这个江湖失望。” 郁胤真人停在只有一道剑痕的木人面前,若有所思。 上边的确只有一道剑痕,没有多余出来的岔口,更没有缺陷。但从剑痕的深度以及木人的坚韧度来看,练剑者定是出了不下十万次的剑。 郁胤真人的道袍逐渐被汗水浸湿。 “这太阳,很毒啊。”郁胤真人仰头远望。 老者忽然说道:“怎么?付出死的代价,但还是没能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很失望?” 郁胤真人摇了摇头,“道法自然。修道成仙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不能拥抱尘土。贫道虽然在此前从未下过武当山一步,但也算是身在江湖,最终死在江湖上,倒也未尝不可。” “人世弹指,不过须臾之间啊。”老者叹道。 095 羌笛 三人离开了练剑场,回到了老者原本晒太阳的地方。 老者径直走向了桌子,倒了两杯刚刚煮好的茶,随后拿起了茶杯,递给了二位老道,“这是从轻眉山上采的冰心茶,适合在刚煮好时饮用。” 郁胤真人接过了茶,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音胤散人喝了口茶,道:“师兄,怎么了?” 郁胤真人望着腾腾的雾气,险些看不见盛茶的茶杯,“武当山上四季如春,煮好一壶茶,也要等到茶微凉上后才喝。我活了快有八十年了,却从未见过如此酷热的天气,更没在这酷暑天里喝过热茶。” 老者喝完一杯茶,“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可知这丝路,为何会如此酷热难耐么?” “愿闻其详。” 老者清咳一声,娓娓道来:“在一百年前逆天之征,梁阳皇帝与江湖大军讲和,立下互不相犯的条约,并让当时的梁阳帝女去往羌北,结果她毕生也没能踏回梁阳半步。据说每到半夜,她都会在羌北清冷的月光下吹笛,哪怕羌北那终年不化的冰雪,也浑然没有改变她的柔情。后来在临死之前思乡之情愈来愈浓盛,笛声彻夜,婉转悠远,缓缓飘到了羌北西南边的玉门,从此春风每吹渡至玉门关时就无故溃散,所以春风也就度不过玉门,来到这丝路之上了。” 郁胤真人喃喃道:“亦逢乱世,身不由己。” “你茶已经冷了,不能喝了。”老者忽然说了一句,拿过茶杯倒掉了茶水,随后又从火炉上提起茶壶重新倒了一杯,再递回了郁胤真人手里。 郁胤真人没有犹豫,喝了一口。 起初只有茶的滚烫,但不过瞬息便骤转为沁人心扉的清凉,驱散了浑身无比难忍的燥热。郁胤真人眼睛一亮,“这茶!” “冰心茶,其性极寒,吸纳了轻眉山上冰冷的露气,具有极强的祛暑清热之功效。”老者将茶壶重新放回了火炉上,“此茶如果不是在最烫的时候喝,便会令六腑凝冰,肺部结霜。” 郁胤真人深吸一口气,笑道:“若不是下了武当山,也就不会见到这么多有趣的事物了。” “你想见有趣的事物,那就该去见众生。”老者摇了摇头,“而不是来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来见我这无用老朽。” “既然来了,便绝不后悔。”郁胤真人声音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剑祖方才说起梁阳帝女思乡的故事时,心中是不是也在寄思呢?” 老者来了兴致,笑问道:“那你看得出来,我心中所寄何思吗?” “就如同昔日梁阳帝女想重回故土一样,你也想回到从前的那个江湖吧。”郁胤真人看着老者微微一颤的背影,轻声道,“而你如今留守楼兰,不也和当年的梁阳帝女如出一辙么?” “梁阳帝女是个柔情的女子,亦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我这无用老朽岂能与她相提并论?”老者叹息一声,语调渐变苍凉,“不过我在六十年前,也遇到过一个既柔情又坚强的女子,只是,她如今已不在人世了,回到江湖,又有什么必要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郁胤真人悲怆道,“我寡欲一生,总算在今日尝到这句诗词中的滋味了。” 老者转过身看向郁胤真人,“也罢了。你们此后,有何打算吗?” 郁胤真人与音胤散人相视一眼,“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 “既然如此。”老者温和地笑了笑,“那便留下来长住些时日吧。那两小子出去半年了,我倒也有些寂寞了,你们就与我讲讲,这二十年来江湖上都发生了什么吧。”说完便往另一边的草屋走去,徒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郁胤,你此番下山有一劫。虽我不能助你渡过此劫,但保你不死,还是能够做到的。”老者缓缓向前走着,忽然开口道。 八天后,洛阳郊外。 华车疲马,缓缓而驶。 坐在马车里的女子将帷幔轻轻掀开一角,和煦的阳光照了进来,她的眼睛一时被晃得生疼。 “这是哪里?”她拉下了帷幕,开口问道,声音宛若天籁。 正在赶车的黑袍人挥了挥马鞭,道出了空灵的嗓音,“前方再过二十里,便是洛阳城了。” “洛阳城?是那个繁花似锦的城市吗?” “繁花似锦?洛阳城好像是有着‘花城’这么一个称呼,也可以这么说吧。”黑袍人望向了湛蓝的天空,“反正比那终年积雪的长白要好多了,不管怎么样,我宁愿去皇宫,也不想再去长白山了。” 女子问:“因为那里冰冷的雪吗?” 黑袍人摇了摇头,“那个安澜王,实在是太可怕了。” 女子换了个话题,“我们为什么要来洛阳?” 黑袍人不屑一笑,像在回答一个白痴,“天下之大,谁不想来洛阳城?在大多数有欲望的人眼里,洛阳城不是花城,而是繁华与天运并存的地方,加官晋爵,有着数不清的黄金白银,想像不到的地位权贵,还能喝到酒廊里的美酒。若不是我太监了,我还指望去留梦楼里走一遭,哪位男儿年少的时候,不想上一次青楼呢?” 任由黑袍人说了这么多,马车里的女子仍不为所动,直截了当道:“听起来很美好,可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我不想去那座城。” “你可是景王命我带入城的人。你要知道景王是谁?大皇子,未来梁阳的帝王啊,泱泱社稷都将会是他的。”黑袍人感到不解,“有着更好的上流社会在等着你,你居然还不想去?” 女子摇了摇头,“我想去另一座城。” 黑袍人问:“哪座城?” “那里有一条河……”女子闭起眼睛,想要回忆起什么,却已经想不完全了。 她只记得,有一条河。 河边上,有一个少年正在练剑。 少年的身影倒映在河里,化为了一片月光。 她朝着少年走了过去。 在歌舞升平里,少年停下了练剑,也朝她看了过来。但少年整个脸都是模糊的,独有一双眸子格外明亮。 “月……” 096 丽衣 巴山。 江湖有言,世间夜雨最美之地,当属巴山。 绵绵的雨滴在漆黑的夜里淅沥飘零,秋池水漫,整个山间都升起了氤氲的雾气,在朦胧的月下浮沉聚散,夹杂着微许寒凉。雨落了又歇,歇了又落,整个巴山都回响着节奏分明而悦耳动听的声响。 而巴山有一处所在,名芙萱海。此处并不是一片海,而是因为长满了忘忧草,忘忧草每至风雨来起伏跌宕,若掀波涛,因此得名。更会有涎露沾在草上,雨水将露珠一次次冲刷干净,又一次次在上边汇聚起来,泼溅青盈。 就在如此苍茫脆弱的地方,却孕育了一个令江湖人无比胆寒的门派。 以暗器、毒术、机关独步武林。诡异莫测。 蜀中唐门。 唐家堡。 一名绣罗华衣的女子打量着这个堡垒。她没有撑伞,衣裳上的长绸飘到她的头顶上,为她挡住了雨丝。 堡垒之上并没有唐门弟子镇守,就这么矗立在微雨之中,宛若一座错落有致的雅筑。女子并没有擅闯,因为她知道,在暗处已经有着无数的机关对准了她。 而她却面容冷峻,毫无惧色,站在唐家堡面前高声喊道:“初唐教坊丽衣行杨明玉后人子桑饮雪,求见唐门诡影阁阁主唐云影!” “求见唐门诡影阁阁主唐云影!” “求见唐门诡影阁阁主唐云影!” 连喊三声,声音激昂,丝毫没有弱女子的怜弱,身处暗处的两名唐门弟子听得一阵心悸。 诡影阁阁主唐云影,是昔日的唐老太爷与如今的唐门门主唐老太太的长子。唐老太爷在葬剑一役身死后,他曾一度担任唐门门主,直至七年前为了深研暗器,他将门中一切都交予了母亲打理,而自己踏入诡影阁闭关。 唐云影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当今唐门绝息令的掌令者。他最近一次颁令是在六年前,给了一个唐门弟子,也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唐雨萱,下达了天级绝息令! 他擅长的暗器,并不是常规的传统暗器。 而是影子。 在与唐云影交手时,不仅要提防他的影子,也要警惕自己的。那时,你的影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而是一个时刻都会容下剧毒的容器,从你的脚底蔓延到全身,最终毒毙而死。 冷血,阴沉,无情。就连唐门内的弟子提及此人,都会脸色剧变,若不是重大事宜,遇见了他都会绕着走。而堡垒前的这位女子,竟敢孤身求见唐云影! “唐阁主闭关多年,是否要去禀报?”一名男弟子朝着一旁的女弟子说道。 “你疯了!”女弟子怒叱一声,随后面露惊惧之色,“我可不想我的影子,在今后不属于我。” “那,”男弟子从瞭望口中看向了外边的华衣女子,“要对她释放十九弩箭吗?” 女弟子轻声道:“似乎来者不善,杀了吧。记住发射涂有清影毒的弩箭,让她化为血水,不要让唐家堡的门前留下尸体。” “好。”男弟子平静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扣动机括,焕发着森光的十九支弩箭从堡垒的墙垣上悄然迸出。 子桑饮雪轻笑一声,似是风华绝代,随即便开始起舞,身上那件绣罗华衣竟也在雨中飘舞起来,那些黑压压的弩箭刚飞到她身旁,就被她身上的衣物给死死捆住,弩箭先前的迅烈之势也在这一瞬间消失。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不过片刻,那十九支弩箭又猛然一动,原路折返了回去,深深没入了墙垣中。 男弟子一惊,“这!” 女弟子微微皱眉,狠声道:“出钉骨矢!” 男弟子闻言又是一惊:“钉骨矢,可穿透颅骨,威力霸道,极难制造,通常都是用来对付来犯的武林高手,是我们唐门最强的护门机关暗器之一,要用来对付她?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女弟子点点头,“莫犹豫,犹豫就会败北。” 男弟子仍面露犹豫,“可是……” 女弟子往男弟子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你还犹豫个屁!别拖了,再拖下去,可能真会惊动阁里的那位出关!” “是是是。”男弟子顾不上捂头,赶忙扣动了另一个扳机。 五枚顶端尖锐锋利的绯红色钉刺从墙上悄然绽放,宛如初开的花朵。但其中蕴含着的危险气息,能够轻而易举地破了罡气,贯穿整个头颅! 平静下来不久的子桑饮雪又忽然一挥手,整个衣裳都开始狂舞,徒留一件贴身的素衣在她身上俨然不动。而那些衣裳竟散发出不亚于钉骨矢那般的危险,生生挡住了那钉骨矢。 一根,两根,三根。 男弟子见状,震撼不已,怒喝:“再来!” 又有十根,从墙垣上迸涌而出! 子桑饮雪却嘴角微抿,猛地一甩长袖,没有继续抵御,而是将挡下的三根钉骨矢朝一个方向掠去。 巴山有雨,云中有月。 雨水涨池,池水没过了地上的一切,却唯有一个东西,却是怎么样也没不过的。 那便是月下的影子。 一道黑影从远处飘来,映在了墙垣之上,雅度翩翩,看模样倒像是一个贵丽公子,但下一刻就变为了一朵昙花,再下一刻,就变为了飞鸟。 鸟鸣惊夜! 随后,飞鸟便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站在了唐家堡堡垒的前方,手中接下了十五枚钉骨矢。 三枚子桑饮雪甩出的,二枚原本仍飞在空中的,十枚刚发射出来的。 男子起手轻轻一抖,这十五枚钉骨矢精准无误地倒回了墙垣上原本的机关之中,徒留掌控机关的两名弟子蜷缩在机关室里,冷汗冒了一身。 “丽衣行。以衣为舞,动时如脱兔,静时若处子,是动静相合的一支舞蹈。”男子抬头望了子桑饮雪一眼,语气与他的外表一样憔悴,“你方才说,你是初唐教坊杨明玉的后人?” 子桑饮雪点点头,令那些猎猎舞动着的衣裳都安静了下来,躬身行礼,“晚辈正是杨明玉的后人,在此参见唐云影阁主。” 唐云影俨然不动,轻声问:“教坊后人与蜀中唐门本无交集,你为何而来?” PS:关于女主的线要出来啦~敬请期待 097 狱影 芙萱海之中,忘忧草随处可见。 子桑饮雪蹲下身,随手采了一株忘忧草,手轻轻一抖,那些沾在草上的甘霖洒然而下,“诚如世人所言,巴山雨后的忘忧草果然很美,娇小得惹人怜惜。” 她说话的声音是温婉从容的,更有着彬彬有礼的名门气质,让人听了无比舒服,但无形之中就是给人一种薄情冷淡的感觉。 唐云影眼神恍惚了一下。 子桑饮雪接着说了下去,“只是有人肯去怜惜,那就必定会有人想去摧折。” 唐云影平静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子桑饮雪轻声道:“杨明玉的后人与你们唐门的人确实没有干系,但初唐教坊另一位舞姬的后人,却和唐门关缘颇深。” 唐云影沉声反问道:“公孙大娘?” 唐云影乃如今唐门绝息令的掌令者,自然知晓关于那些被下令者身死的一切消息。 在何处被杀,被何人所杀,被何招所杀。 例如天级绝息令的通缉犯唐雨萱。 “看来唐阁主知道。”子桑饮雪点点头,随后还是带着强调的语气说道:“三个月前,唐门弟子唐雨萱被公孙大娘的后人给杀死,死在了金陵暮淮王府的揽梅台上。” 唐云影沉吟片刻,淡然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巴山唐家堡前,就为了提醒唐门绝息令掌令者一个他已经知晓的真相?” 子桑饮雪摇了摇头。唐云影却对眼前这位女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那你是想要?” 子桑饮雪轻轻甩手,那狭长的衣袖在空中盘旋,揽起一朵妖异的白昙花,“听说唐阁主招式诡异,与影成双,昙毒入骨,如置狱中。我前来想讨教一下。” 唐云影愣了一下,面色上的疲倦憔悴顿变阴冷,仿佛只有快要释放暗器的时候,他才会变回他自己。唐云影森森道:“我的‘狱影’,已经有七年未被世人所见了。” 子桑饮雪没有再接话,而是猛然跃起。她那抖动的外衣也如天女散花一般,四处分散开来,足尖在衣裳上边轻轻动着。 唐云影微微一愣。 那些衣裳铺天盖地,遮住了子桑饮雪原本的影子。“狱影”若寻不得人的影子,也就寻不得目标制成狱牢。 但如果这要是能难住唐云影,那么他在诡影阁里长达七年的关,也算是白闭了。 “分。”唐云影原地不动轻哼了一声,他在地上的影子居然自己动了起来,朝着地上子桑饮雪衣裳的影子冲去。 一声微响。 子桑饮雪低头看着衣裳,发觉边缘已经开始有墨绿色的水渍晕染开来,脸色微变,脚尖猛地一蹬,将衣裳给踢了下去。唐云影也迅速回魂,将影子召回之后,便随手接下了一滴夜雨。 一滴水蕴七七毒。 唐门暗器,红颜祸水。 子桑饮雪也长袖卷舞,将附近的雨水都吸了过来,扩成了一圈圈的涟漪,在巴山的月光之下泛着粼粼的光,随即卷起来一颗极大的水珠,朝着那滴红颜祸水打去。 水花炸裂开来,极其好看。 可水花里蕴藏的危险,却令人心寒。 唐云影又将影子与自身分离,接下了含着剧毒的水,整片影子似乎变得虚幻了几分。唐云影的本体则是看着刚落地的子桑饮雪,若有所思。 月光之下,无处不是影子。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将剧毒散在巴山任意一个黑影之中。子桑饮雪一旦踩到了那些影子,剧毒便会从足底蔓延至全身,神仙难救。 但他对她很好奇。 甚至说,是钦佩。 二十年前,铸剑之盟的使者前来巴山游说唐门共同抗敌,迎接使者的是唐云影。 游说使者也算是成名已久的轻功高手,在武学上的造诣也是非常,但却在唐家堡面前与二十岁的唐云影商谈时,无时无刻不汗流浃背。 因为恐惧。 在那之前,江湖上就有了唐云影的名声。 亦或是说,恶名。 他那时就已身为唐门绝息令的掌令者,江湖上任意一人的生死,不过他的一念。 孤身前来巴山需要勇气,求见唐云影更需要勇气。而子桑饮雪,又是在唐云影面前说出他女儿葬身异乡的消息,无异于从虎口拔牙。而这个女子透露出的那份从容,那份娴雅,以及无形之间的淡漠,令唐云影起敬。 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 “你今日来,绝不是‘讨教’这么简单。”唐云影幽幽说道。 子桑饮雪微微躬身,肃然道:“实不相瞒,除讨教外,我的确还有一事。” 唐云影轻轻挥手,整个人又变成了原本那憔悴怏怏的样子,“何事?” 子桑饮雪面色不改,语气情真意切,但仍掩盖不住无形的薄情冷淡,“小女子桑饮雪,恳请绝息掌令者下令。” 唐云影微微合目,那憔悴不堪的面容又变得深沉了几分,眉头紧锁,森黑的眼圈下也皱起了褶子,语气中似有不忍,“过去了这么久,也不太愿意再用那个令牌了。” 子桑饮雪缓缓道:“因为,规矩被破。” 唐云影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令人难以看透的情绪。 江湖人皆知,被唐门下达天级绝息令的人,定活不过半个月。 但另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却只有上一辈的人知道,就连唐门这一辈的年轻人也不全知晓。 被下达天级绝息令的人,必须由唐门中人杀死。若是被另一个人所杀,那么这个人会遭到唐门暗地里永无休止的报复。 而六年前有一名唐门弟子违反了唐门森严的禁忌门规,随后出逃,唐门紧接着就给她下达了天级绝息令,她却活了六年。 而这个唐门弟子,就是唐雨萱。 唐云影给她下了天级绝息令,并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一个父亲用自己离奇的方法,在保护与自己反目扬镳的女儿。 “你知道的很多。”唐云影反应过来,“你姓子桑?” “是。家父子桑生花,曾与唐阁主你于铸剑之盟中结义。在我很小的时候,你似乎还抱过我。”子桑饮雪点点头,即便说起了一段富有温情的往事,面色仍淡如止水。 “难怪我看你有些眼熟。”唐云影不由失笑道:“子桑兄可真是不厚道,连唐门的大事都随便给小辈说。” “父亲当年为了掩护你与母亲平安撤退,生生挨了寻仙客五剑,如今已与废人无异,整日瘫躺在床。”子桑饮雪语气平静,“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死了。在我成年之时,他将母亲临终前的梦想托付给了我,并让我来巴山中找你帮忙,这是唐阁主你欠他的。” 唐云影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我想我猜到你母亲的梦想是什么了。”说完就缓缓朝唐家堡内走去,“别回头,去长安。” “正有此意。”子桑饮雪也转过了身,没有道一声谢,朝着山下走去。 直走到唐家堡门前,唐云影才停下脚步。 机关室里的女弟子大气不敢出,生怕随时都被夺去性命。 男弟子却看着外边的唐云影,若有所思。 女弟子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了?” 男弟子喃喃道:“唐阁主他,很孤独。” “孤独吗……” 上至父亲,下至女儿,身边的挚爱,当年的结义兄弟,都不得善终。 唐云影却浑然不知机关室里的情况,默默从怀中拿出了一块令牌。 令牌最上端,印着一个“天”字。 天级绝息令。也就是唐门最高级的杀令。 唐云影抬起手指,在上边写字。 巴山的微雨骤变暴雨,倾泻而下。 哗啦。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令牌上新添了四个字。 公孙诗潋。 098 浊酒 长达十天的“天机血案”终于拉下了帷幕。 其中,在洛阳城被揪出来的天机阁成员,有三成已被斩首示众,而余下七成究竟遭到了怎样的待遇,不得而知。 唯有尚还潜伏着的天机阁成员自己知道了。 而洛阳城中,天机阁九大世家之一的凌家负责人,程王凌鹏越,其擅闯之罪虽不明晰,但终究还是难以脱开干系。在景王凌傲阳的极力保护之下,他免去了死罪,最终还是被下贬,遣往临安一带。 同时,天机阁的格局也在发生着变化。 历时百年,再立阁主。 也就是说,天机阁不再是九大分支家族彼此制衡,而是直接听从于阁主。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天下,整个江湖似乎都对此没有异议,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百年前朝堂与江湖共同的努力,就此分崩离析。 洛阳城外。 一位青年背着行囊,走在贫瘠的山路上。 这山路地势很高,可以将洛阳城尽收眼底。 青年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他没有去看,哪怕是一眼也没有,就这么埋头走着,步伐极快。 “离开了这座城,你就没有一丝眷恋吗?”前方有声音忽然传来。 青年停下了脚步,“为何要有呢?” 那声音缓缓道:“这里有你的程王府,有你的天机阁,也有你最好的兄弟。甚至在不远的将来,整个天下都有可能会是你的。” “你可真会说笑。”凌鹏越笑着抬起了头,发现有个皓袍道士负手拦在了前方。 武当山,慕容皓月。 “本来该做个与世无争的道长,却被唤去守了十日的天子城门,这滋味,可还好受?”凌鹏越看着他那苦大仇深的脸,打趣道。 慕容皓月淡然回道:“掌门之命,不可违。” 凌鹏越手提包裹,来到了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我早就听说你来洛阳了,本想找个时间拜访一下你,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慕容皓月走到他身旁,“落差很大吗?” “其实也还好,能够离开天机阁那浩如烟海的万卷书,以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朝堂,倒也是眼不见为净了。”凌鹏越笑着摇了摇头。 “惭愧。”慕容皓月面无表情,“贫道修道已有十几年,却没有凌施主看得深。” 凌鹏越惑道:“什么?” 慕容皓月取出了一坛酒和两只杯子,“当年是你在我面前一直循诱我喝酒,现在,我请你喝。” “哈哈哈。”凌鹏越笑了起来,“天机阁无所不知,我早就知道了,当年一个滴酒不沾的守规道士,现在也成了嗜酒如命的酒鬼了。” 慕容皓月没有答话,倒了两杯酒后,率先将一杯下肚。 平日素爱喝酒的凌鹏越却没有举杯,默默地看着杯中的酒水。 酒是浊酒。 洛阳里的浊酒,很烈,也很醉人。 仅是一杯,令慕容皓月整个脸都有些发红。 尤其是眼眶。 他没有继续倒酒,而是在喉间细细品尝酒的滋味。直至浮起了灼痛感后,才望向南方,“当年你将那些花的花期告诉了我,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到最后,也还是没能将她给救回来。 未来怎样又如何,还不是已经失去了所有。 凌鹏越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这件事我也有责。我反复向那些求探天机的人们说勿要篡改天命,自己却将天命泄漏给了你,本意是良人终成眷属,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 在微冷的风中,洛阳忽然传来连绵的钟声。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都齐齐抬眼,俯瞰向洛阳城。 在洛阳城里最高的地方,一袭红衣从台阶缓缓而上,似烈火般燃烧,仿佛要燃尽整座城,蒸干整片护城河。 天机阁阁主的即位仪式开始了。 这位红衣女子,就是新一任天机阁主。 慕容皓月似被风沙迷眼,泪眼模糊,渐渐地就看不清一切。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三个月前,时隔五年后与她重逢的那一天,他隔着人山人海望去,她亦在歌榭上轻挽琵琶,越过珠帘看了过来。 人世多少年,总有旧景触目,不胜唏嘘。 而凌鹏越,看的却是整座洛阳城。他微微抬起了手,不知在向何人举杯。 浊酒一杯,离家万里。 洛阳城内。 翠云峰上,应龙台。 这是洛阳城最高所在,乃洛阳初成帝都之时所建立起来的,气势穷极壮丽,苍翠若云,地势险峻。每逢皇帝监管祭祀,亦或是有何重大的即位仪式,都会在这里举行。 穿上大红衣裳的女子,就这样踏着万人的敬仰登上阶梯,登上云波诡谲的高台。抬眸,眼底皆是翻滚着的红尘世俗,而眼前或有一片云淡风轻。 她在对边的高山上,依稀看到一个青年在风中独自哀伤,心中不知在思念着哪一位女子。 当今梁阳鉴国,也就是大皇子景王凌傲阳,他一手推动天机阁再立阁主,却没有参加天机阁阁主的即位仪式,而是坐在城楼之上,与老师莫问东一同饮茶。 他接过莫问东刚煮好的一杯茶,缓缓举杯。 莫问东似乎知道他在敬谁,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凌傲阳敬完了后,没有喝,而是将茶水一股脑洒在了地上,随后幽幽开口:“老师,你说,我算是做错了吗?” 莫问东喝了口茶,“你没有错,这世间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现实。” 凌傲阳愣了片刻,“那你觉得,我和他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我与他,谁登上那个位置,会对这个社稷江山会更好些?” “他最大的缺点是没有雄心,你最大的缺点便是雄心过大。”莫问东笑了笑,望向紧衔靠着洛阳城的锦绣江山,“至于谁登上王位会好些,那得先辨明局势。当今朝堂已有式微之趋,必须要由你这样的人掌握帝权,这样的话,昔日梁阳刚立国的繁华,才会再现。” 洛阳城某一处屋檐上。 一个青年,一柄木枪。 程王的心腹,颜渊杰。梁阳开国元帅颜鸿野的后裔。在天机血案这段时日里,他没有出去帮助凌鹏越什么,在凌鹏越被遣出洛阳时,他也没有去相送。 此事已关朝中王争,目前的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至于不舍相送,那是儿女私情。 他所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磨枪。 磨的是木枪,即便如此,枪尖的锋芒,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极有耐心,一刀一刀,每一刀下去,都令木枪变得更加锋锐。 起风了,吹得一旁的柳树轻拂。 颜渊杰忽然停下了磨枪,回首看了看不远处的程王府。往昔门庭若市的程王府,如今大门紧闭。 “成为金乌府统领,然后把你迎回城来。”他心中默念道。 099 骄傲 夜深。 “公子,一切无恙。”商手持药瓶,朝着孤舟公子微微行礼。 孤舟公子微微点头。借着灯光,他看清了商脸上显露出来的忧色,他明知商为何而忧,但还是故意忽视了过去,淡淡吩咐道:“再熬一炉汤药,火候不必太大,明日过午时分熬好便可。” “是。”商轻轻点头,深深望了孤舟公子背影一眼后,就退了下去。 房内充满了药香,孤舟公子进了门后就赶忙关上了门,背对着房门止不住低声闷咳。 床上传来虚弱的声音:“你连这都要逞强?” 正是与樱狐以命相搏的洛飞羽。他先前口酿剑气,划伤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此刻正躺在床上,刚刚口服过商专门熬的药,好去了不少。 孤舟公子忍住咳嗽,以一种极为怪异的方式笑道:“你不也是?” 洛飞羽声音嘶哑,“我好歹喝了药。” 相传,那逃亡至江陵的国手精通医术,不亚于圣上的御医,而五姐妹中,唯有“商”自小随母亲学医。如果不是深居于孤舟舫,商凭借她那精湛的医术,必然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 孤舟公子没有再说话,而是止不住闷咳。 听他咳了半晌,洛飞羽又一字一顿道:“你没喝。” 恰好在此时,孤舟公子止住了咳嗽,来到了窗旁。 窗外是斩不断的细雨,霏霏绵绵。距离二人被奈何桥追杀已过了十三日。洛飞羽刚从忍术结界中出来的时候,孟婆与樱狐早已不知去向,但奈何桥又有一些没接到最新命令的杀手接连前来继续追杀他们,是“水月”徐瑶赶到,连断四柄蝴蝶指刀,冒死将他们给救了回来。 “镜花临走前,托付了我很多事。”徐瑶将他们救回来后,如是说道。 孤舟公子目色惆怅,似在思念着什么。 洛飞羽默默看着他,“怎么?又想你的未婚妻了?” 孤舟公子摇头,“不。” 洛飞羽问:“那是?” 孤舟公子叹息一声,面色顿变肃然,忽然说道:“三天前天机阁刚立阁主,今日就发布了一个震惊江湖的消息,你要不要听一下?” 洛飞羽惊道:“什么消息?” 天机阁再立阁主。 阁主刚刚上任,就为天下习武之人划分了两个大境界,七个小境界。 在“月”境之前,唯有观星境,观星境又分列三品。观星,暗喻不敢直瞻月芒,被划列为寻常武夫,天下绝大多数人皆居此境。 破了观星境,便来到了“月”境。 瞻月境,遥瞻远月,不知广寒。 飞月境,梦里登天,寒月摘星。 凌月境,驭于月上,凌空瞰世。 皓月境,心有皓月,何念凡尘。 “月”境,四个境界,不同于观星境,每一个境界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虽然它们是紧挨着的,但是每跨越一个境界,都会有质的飞跃。 洛飞羽默默听孤舟公子说完后,不由在心中升起了些许怪异,“这个天机阁阁主居然以月为名来划分江湖武学境界,最高境界居然还叫皓月境?” 孤舟公子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洛飞羽摇了摇头,“其实这个境界划分出来用处不大,不过是作者为了不让战力崩坏罢了。大家孰强孰弱其实各自心里都有点数的,关键还是天机阁再立楼主一事。” “是啊。”孤舟公子喃喃道,心中却不自觉开始忧虑起来。 天机阁阁主初上任,会不会对武林重大事宜之一的祭剑大会做一些文章呢? 一夜无事。 次日天色微明,江上朦胧起雾。 孤舟公子剧烈咳嗽着,从梦中惊醒来,却闻到了从对岸远远飘过来的花香。 是白兰花的清新香气。 伴随着白兰花开,人间已步入了七月天。 窗外,鬼斧已开始垂钓,宫带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在岸边捣衣择菜,徐瑶站在孤舟舫边上操纵着蝴蝶指刀,尝试着恢复自己的幻术。 一切都很寻常。 除了他再也不用去寒山寺了以外。 但距离柳月山庄七月初七的祭剑大会,已经越来越近了。 孤舟公子想到此事,不由攥紧了双拳。这是他付出长达七年的青春少年时光,敛去了平生大半的傲气,只为此一举的成败。 胸口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疼。 龙吟剑气的残势仍在他体内蹿动着,他一旦集气,这道剑气就会开始肆虐他的每一寸神经。 孤舟公子脸色苍白,青筋迭起,心也不由得开始躁动起来。忽然他闻到了一个味道,悄悄地停下集气,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皱起了眉。 是药香。 药香盖过了白兰花香,弥散在他的鼻尖。 孤舟公子抬头打量了眼天色,低声道:“不是说火候不必过大,今日午后熬好即可,怎么这么快?” 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孤舟公子冷声道:“商,我不是说……” “睡傻了?是我。”是洛飞羽嘶哑的声音。 “是你?”孤舟公子眉峰渐缓,不由感到疑惑,“你大伤尚还未愈,近些日子也不用去寒山寺,今日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别婆婆妈妈了,让我进去,有事。”洛飞羽的声音略有些急切。 孤舟公子叹了口气,“门没锁,进来吧。” 洛飞羽推门而入,浓郁的药香顿时飘满了整个房间。孤舟公子看到他手中的那碗汤药,又皱起了眉头,“你这是?” 洛飞羽用脚关上了门,将那碗汤药放在了桌上,“我已习得西河拂雪,你的一些心思,瞒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 孤舟公子撤回目光,起身拿起了衣柜里的白衣穿上身去,“什么心思瞒不过你?” 洛飞羽心不在焉道:“少年的,骄傲?” 孤舟公子稍顿了顿穿衣的动作。 “你执意不喝药,是因为你知道孤舟舫里的他们离不开你。”洛飞羽面无表情道:“因为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活着。如果知道你身体有恙,你倒下了,他们就失去了支柱。” 孤舟公子轻哼一声,料到了一切,“我身体本来就没有大恙,为何要吃药?是商与你说好了这些说辞,来哄骗我吃药的?” 100 逆脉 洛飞羽浑然不顾孤舟公子话语中的冷锐,换了个话题,“你昨日思念的,不是你未婚妻吧。” 孤舟公子也不避开这个话题,“是镜花。” 洛飞羽淡淡问道:“你一直都知道镜花为何而离开,对吗?” 孤舟公子系好了长袍,冷哼一声,“她若执意要离开,我就算知道她离开的理由又怎样?难道还哭丧着脸求她回来不成?” 洛飞羽冷不丁道:“那你知道,她陪你建起孤舟舫,并且在这河上飘摇了七年的理由吗?” 孤舟公子脸色恢复了平静,没有接话。 “喝药吧。”洛飞羽叹了口气道。 “不喝。”孤舟公子别过脸去。 “何必这么执拗呢?”洛飞羽无奈。 孤舟公子看了眼地板,冷声道:“因为我是孤舟公子,是这个孤舟舫的主人。孤舟舫中的人本都是浮生里的飘萍。如果我倒下了,谁还能维持起这个孤舟舫,为她们遮风挡雨?” 洛飞羽冷冷道:“你若是不喝,七日之后的祭剑大会你怎么办?” 孤舟公子似被触及逆鳞,来到窗旁将窗户轻轻推上,“你给我住口。七年前柳月山庄欠我的旧债,我会一点不误地讨回来。” “你无法集气,如何讨?跟一个丐帮弟子一样,一手饭碗一手拐杖地讨吗?”洛飞羽没好气道。 孤舟公子冷冷道:“我自有办法。” “难道你要……?”洛飞羽想到了什么,颤声道。 “逆脉?” 柳月山庄的一处华丽的宅院里,一名柳衣少女向一名少妇说道。 如今已是盛夏天,少妇却仍穿着一袭黑色的绒衣。她的脸上并没有特属于名门贵妇的雍容华贵,甚至有着不健康的苍白。虽已近不惑年,但岁月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身材妙曼,姿韵犹存,仍如二十岁年纪。 黑绒少妇看了少女一眼,“在人体中,血液以及内力都有自己特定的流转轨迹。但如果经脉或是血管受损的话,就会无法顺利流通,这时你就可以将内力或是血液逆行,保证它们的正常运转,用另一个途径释放出来。这就是‘逆脉’。” 这二人,便是柳月山庄的大小姐柳碧燃,以及柳月山庄庄主柳藏锋的结发妻子,柳月山庄二庄主,同样是鞘族圣女的林淮漫,也就是柳碧燃的母亲。 柳碧燃接着问道:“母亲,如果我经脉受损的话,剑鞘之血是不是也能靠‘逆脉’来运转?” 林淮漫满意地点了点头,“你领悟的不错。” 柳碧燃目光闪烁了一下,面露担忧,“可若要这样做,对自己身体的损伤,应该很大吧。” 林淮漫苦笑道:“自然。若你的身体不是药修或者修炼过什么固气强体的心法,‘逆脉’所经过的部位恐怕会无法承担起你内力或是血液的强度,对身体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柳碧燃愣了愣,低声道:“值得吗?” 林淮漫宠溺地摸了摸柳碧燃的头,“有些事情,代价越大,回报也就会越大。这世上,很少会有没有付出代价就能换来的回报的。” 柳碧燃不知该怎么接话,“代价?” “代价。”林淮漫望着被风拂起的竹林,“就比如当年铸剑之盟,我身上虽已负有重伤,无法令血脉畅转。于是我便运起全身的血液,逆脉而行,在那一瞬彻底成为了你父亲的剑鞘,才击败了葬剑山庄的三位长老,守住了铸剑之盟极为重要的一道防线。” “若没有代价,柳家也不会入主君山,你也不会平安长大,你父亲也不会成为江南三大派之一的掌门,更不会成为受江湖敬仰的英雄。” 听母亲又提起了往事,柳碧燃将手轻轻地放在了林淮漫的手背上,无比难过道:“母亲。” “林深不问水漫,琴律九叠青峰藏。”这是当年铸剑盟军对她的评价。柳家家主柳藏锋在阵前杀敌,林淮漫便在后边将自身的剑鞘之血藏在音律之中,为他抚着战歌。在镇守涯关一战,林淮漫逆转浑身之血,血雾弥漫,协助柳藏锋拒敌于涯关以北。而自己却留下血液无法正常循环的隐患,若不是谢问生给林淮漫吊了一条命,恐怕她也会被列入铸剑的“英灵”之中了。 林淮漫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置在了柳碧燃的手背上,“别难过了,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即便我落下隐患,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巫山认祖归宗,你父亲不也还是给了我一个家吗,不也还是有你继承我的衣钵吗。” 柳碧燃勉强露出了笑容,“母亲说的是。” 林淮漫笑道:“等你遇到你真正爱的人,你说不定也会为他义无反顾。话说回来,你今年也已二十二岁了,年纪也不小了,帮助阿爹阿娘操劳这么多庄内的事,也该为你说一门亲事了。” 柳碧燃身体忽然抖了一下,“啊?” 林淮漫仿佛没有注意到女儿脸上的难堪,想了想,意味深长道:“七日后的祭剑大会,应该会有很多老一辈带着年轻弟子前来参加……” “母亲。”柳碧燃娇羞地打断了她,“那些世家子弟想必都是风光恣意,天纵骄子。女儿样貌平平,武功也不好,想必那些人是看不上我的,女儿……自然也配不上他们。” “你啊。”林淮漫轻轻点了下柳碧燃的脑袋,笑容中有一丝嗔怪,“样貌乃身为之物,你精明能干,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喜欢你的一切,别这么妄自菲薄。” “是。”柳碧燃贝齿轻咬下唇,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这样,那阿娘就在七日后举办祭剑大会的同时,也帮你开个招亲大会,如何?”林淮漫笑眯眯道。 “啊……”柳碧燃吃了一惊,迟疑片刻,“还是等父亲回来再协商一下吧……” 林淮漫低头片刻,看着手上的柳色扳指,轻轻一笑,“你阿爹短时间内恐怕是回不来的,而且,你阿爹是希望借你来与其他大门派联姻,到时候,婚姻自由与否可就由不得你自己了。倒不如先斩后奏,帮他先把女婿找好了,到时候看他怎么说,哈哈哈。” 柳碧燃有些惊慌失措,“先斩后奏?” “是啊。”林淮漫眼睛弯成了月牙,满脸洋溢着幸福,“当年跟你父亲从巫山老林私奔到中原来,我就是先斩后奏的呀!” PS:100章纪念 求撒花~ 101 春闺 流水潺潺流淌,几枝嫩柳垂于河中。 柳碧燃坐在自己的闺阁里,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你刚刚说,漫姐打算借着祭剑大会的风头顺势给你招亲?”揭下面具的“樱狐”,也就是柳月山庄庄主的妹妹柳藏月拍案而起,厉声道。 “嗯。”柳碧燃点点头,“姑姑你小声点。” “哼。”柳藏月虽渡东瀛已久,中土话蹩脚的很,但好在乡音未改,操着一口流利的姑苏话说道:“你这几年来都在操劳庄内的事,儿女之情你尚未经历过半分,你若是随了你母亲,前来参加祭剑大会的人你又认得几个?难不成要与一个只见一面就成婚的人厮守终生么……” 柳藏月对这招亲促成姻缘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喋喋不休个没完,吴侬软语连成一串。最终她站起了身,“此事行不得,我得找你母亲说理去。” 柳碧燃赶忙拉住她,“姑姑,你当年自觉担上莫须有的罪名,母亲对你怕是恨之入骨,你若这样贸然前去,恐怕还未绕到主题,就要被她问到十四年前的事情上。” 柳藏月沉吟片刻,坐回了原位,面色依旧不悦,愤愤道:“难道就非要招亲不可吗?你母亲简直与你的爷爷一样迂腐不堪,八成是被我那兄长给感染了。” 即便柳藏月连续对自己三个至亲恶言相向,柳碧燃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顺其自然吧。” 柳藏月看了眼柳碧燃一副娴静的样子,摇了摇头,感慨道:“你是还没认识到招亲给女子带来的痛苦。那我问你,如果你对他情深已注,他到头来还是会辜负了你,你还会与他成亲吗?” “这……”柳碧燃面露犹豫。 “也罢。”柳藏月摆了摆手,语气悲凉,“若非亲历大梦之人,怎知梦中人的滋味。” 柳碧燃愣了愣,想要说些什么,但在看到柳藏月那独自伤感的神情后,就将那问句“姑姑你有故事啊”给咽了下去。 又是一片静默。 半晌,窗外传来了曲声。 是晓风残月的湖心亭上,柳月山庄二小姐柳一离正在奏琴,曲声结愁,诉满哀思。 柳碧燃听着琴声,思绪也不自觉拉远,不自觉低语呢喃:“若这次真的要招亲,他会来吗?” 柳藏月是何等的高手,即便柳碧燃声音细若游丝,还是被她给听到了,“碧儿,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柳碧燃一下就慌了神,“姑姑,我……” “你刚刚说,这次招亲谁会来?”柳藏月不依不饶问。 柳碧燃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脸蛋微微发烫,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柳藏月看着她,脑海中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半个月前被柳碧燃放走的那个少年,费了好大劲才想起了那人的名字,“是姓洛的那个,洛飞羽?” 柳碧燃令自己强行镇定下来,却仍存有三分慌乱:“姑姑,如果他来参加招亲的话,就无异于入了狼窝,我们就可以把他给杀了。” “狼窝?有这么形容自己的吗?”柳藏月不由失笑,摇了摇头,美眸仿佛看破了一切。 柳碧燃大脑一片空白。 “你在其他人面前骗骗也就算了,在姑姑面前就别骗了。”柳藏月收起了怒意,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因为你姑姑当年跟你一样,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 柳碧燃沉吟片刻,“好吧。” “其实,在你那时放跑他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了。”柳藏月叹息一声,问道:“你喜欢他的哪?” “他身上有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柳碧燃脸上的红晕正越来越浓,说得无比认真,“剑客,潇洒,江湖气,每一个都是我所无比向往的,在他身上,我仿佛能看到这片江湖。” “你以为江湖就只是儿女情长,潇洒自如的吗?”柳藏月忽然说道:“你错了。江湖只有斩不断的恩怨。波诡云谲之中,很多事都不能如你所愿。你应该明白,那个小子对柳月山庄意味着什么,就连我看到他,心里甚至都有些不安。仿佛看到了……”最终,柳藏月还是没能说下去。 柳碧燃不明白柳藏月为何要说这些,“怎么了,姑姑。” 柳藏月沉沉呼了口气,不再继续刚才的话,而是郑重问道:“碧儿,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是。”柳碧燃点点头,宽慰道:“姑姑,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他现在应该已经将我的剑鞘之血滴淬到了剑里,若到时事情有变,我自然会引爆那滴血,令他的剑一同毁去。” “他那柄剑……”柳藏月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叹气道:“也罢,这件事,我希望你别像我当年那样留下遗憾,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会不顾一切极力阻止。” “嗯。”柳碧燃眼睛一亮,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那一天的来临。 孤舟舫。 洛飞羽惊道:“逆脉对人体损害极大,你疯了!” 孤舟公子喃喃道:“我当初立孤舟舫想要灭了柳月山庄的时候,妃采芸也觉得我疯了。可我觉得,一个人大概只有疯了的时候,才能彻底忘记过去。” “你真的病了,为何要急于放弃治疗。”洛飞羽端着汤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绝不能在孤舟舫的人面前倒下。”孤舟公子冷声道。 “可是现在房内就你我二人,她们并不知道啊……”洛飞羽打量着被密封的房间,挠头困惑。 孤舟公子感到胸口一疼,神色渐缓。 “吃吧,别耽误我早起熬药的……”洛飞羽见孤舟公子眉目缓和,便持药上前,然而还未走近就忽然停下,冷不丁往碗里打了个喷嚏。 “……” “我不要了,谢谢。” “当时的陌上公子,也被人暗地里骂作是持才放旷的狂傲疯子。”孤舟舫外,乘着小舟在垂钓的鬼斧幽幽自言。 长安境外数十里。 盛唐古道。 少女撑伞,策马渐行。 太阳的柔光洒落下来,在少女撑开的伞上泛起了粼粼的碎光,恍若沧浪。 一切都很安宁。 忽然,少女忽然勒紧了缰绳,马嘶鸣了一阵后便停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她的心莫名悸动起来。 102 恰逢 风和日丽。 栀盈镇。 一男一女,在一处露天的酒摊中落了脚。 “这十几日下来将姑苏城都玩遍了,接下来也没个去处。”男子手中把玩着一个竹蜻蜓,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女子先招呼小二点了几个好菜,随后笑盈盈道:“不同于洛阳、长安那些繁荣大城,姑苏城可是很温柔的。适合久居,但不适合短时间内游玩,留得久了,你就能品尝得出来,这姑苏的烟火。” “没意思。”男子嘟囔了一句,“我可是要成为叱咤江湖的大侠,留在这做什么。” “瞧你这话。”女子倒了杯茶,笑道:“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江湖。” 男子将竹蜻蜓往桌上一丢,一副愁眉苦脸,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楚濋,我想起来,我大哥以前就经常去青楼玩,哪怕每次被爹娘揪回来挨一顿男女混合双打,也仍乐此不疲隔三岔五地就去一次。你说这青楼有什么魔力?” 蓝楚濋笑容顿时凝固,“你想去青楼?” 脱去一身袈裟,穿上寻常布衣的顾靖遥笑容却是越来越猖獗,“前几日逛姑苏城,我感觉里边青楼很多,那些涂满胭脂的姑娘们在门前拿着手绢朝着我抛媚眼,是不是在邀请我进去啊?” 蓝楚濋黑下脸来,“不许去。” “好的。”顾靖遥嘿嘿一笑,心中却有些小得意,随即叹气道:“可这姑苏城也太无聊了。” 蓝楚濋将茶杯放在嘴边,正酝酿着如何接话,却听到了一阵喧闹声,抬头望去,发现是某个大门派的子弟们牵着疲马走在街上,正准备寻一处客栈歇息,不由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知道柳月山庄每隔五年办一次的祭剑大会吗?” 顾靖遥想了想,道:“前几天听你说过,怎么了?” “祭剑大会主要是为了祭奠二十年前战死的英灵,当年参战过的门派几乎都会来参加。既然无处可去,我们不妨去参加一下祭剑大会吧,也能增长不少见识。”蓝楚濋道。 顾靖遥一下就慌了神,“楚濋,你忘记了我的身份了?要是去了还不得被乱棍给打死啊。” 二人就这么前一句后一句地聊着,浑然不知有两个人也踏入了酒摊中。 酒摊小二看到了熟人,赶忙迎上去,“这位公子,你怎么来了,事情办完了?” 洛飞羽随手摘了一朵栀子花,笑道:“我事情还没办完,就先不喝酒了,上几个菜吧。对了,多谢了。” 小二一脸困惑,“谢什么?” 洛飞羽叹道:“你家的酒,救了我一命。” “好。”小二虽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点点头,顺势打量了眼洛飞羽身边的白衣公子,心想这恐怕是什么大世家的公子,只可惜气质太过于锋锐了些,不够温和,不然准保街上的姑娘的目光都聚过来。他也不敢多看,赶忙去准备饭菜。 刚一坐下,洛飞羽就无奈道:“你不吃药也就算了,还整天臭张脸做甚。” 孤舟公子淡淡道:“有些紧张。” 洛飞羽盯着那张平静的脸,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也会紧张啊?” 另一桌的顾靖遥皱了皱眉头,转过头,看清二人的面目后诧道:“怎么是你们?” 洛飞羽止住笑容,看清那张跟书生一样文绉绉的脸后,惊道:“这不是寒山寺里的那个死书生嘛?” “什么狗屁书生?”顾靖遥怒骂道:“我可是要与楚濋姑娘一起成为大侠的人,天下最无用的就是死书生,谁稀罕啊。” 一旁的蓝楚濋捂嘴偷笑,敲了下顾靖遥的脑壳,“你还看不起瞧书生?在几百年前,有一位书生念书三十年未精武艺,却在半柱香内破了当代无人能破的天罡奇门的六道遁甲之术。” 顾靖遥顾不上疼,冷笑道:“怎么?二位大费周章来到这,是想再把我再度抓回寒山寺?” “尘空大师已经坐化,一切皆空,已了却了在尘世间的夙愿。如今他不在了,抓你回去也已经毫无意义。”孤舟公子面色无澜,平静说道。 蓝楚濋看着二人,忽然说道:“两位公子,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有缘再见,不知可否互通名姓?” “洛飞羽。”洛飞羽懒洋洋道。 “任韶华。”孤舟公子难得报了自己的原名。 蓝楚濋点点头,笑道:“我叫蓝楚濋。” 顾靖遥抓起一个包子嚼了一口,“嚯,原来你们叫这个名字啊,挺好听的名字。我就不多做自我介绍了,反正我的名字你们也知道。” 洛飞羽看了他一眼,“你身上的杀意消了?” 顾靖遥一听就无比嘚瑟,拍了拍蓝楚濋的肩膀,“看到了没,寒山寺和你们都做不到的事,我的楚濋姑娘做到了。就是她,帮我褪除了我的杀意,洗涤了我的心灵,升华了我的灵魂!” 洛飞羽撇了撇嘴,“嘿,你一口一个楚濋姑娘叫个没完,真是受不了。” “怎么?羡慕我有绝世大美女在侧,你却只能与一个男人在一块,很气啊?”顾靖遥冷笑。 “我羡慕个屁。”洛飞羽翻了翻白眼,听到远处传来了了几声狗吠,心中思忖:“这家伙的舌头简直跟狗一样长,舔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顾靖遥不在与其纠缠,谄媚地望向了蓝楚濋,“小二快上酒,我要借助酒兴,认真听楚濋姑娘讲柳月山庄的祭剑大会的事。” “祭剑大会?”小二将一坛酒呈上来,“你们要去参加吗?” 顾靖遥拿过酒,“大叔你也要去参加?” “我只不过是这个小酒摊的小二,又不是你们江湖中人,怎么去参加祭剑大会?”小二苦笑一声,“只是,我在今早听说,今年的祭剑大会似乎与以往的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孤舟公子忽然问道。 小二看了他一眼,心中莫名发凉,接着说了下去,“我也是听今天早上在我这喝酒的一位唐姓公子说的,他说,今年的祭剑大会,同样还是招亲大会,为庄里一位年轻的女子招亲。” 孤舟公子站了起来,寒声问道:“招亲?为何人招亲?” 小二退了三步,“柳月山庄的大小姐,柳……柳碧燃” 本在看孤舟公子的洛飞羽忽然转过头,瞳孔一缩,惊讶道:“柳碧燃!?” 孤舟公子渐渐平息下杀意,转头望向了洛飞羽,皱起眉头,“怎么了?” 洛飞羽心中强压下那呼之欲出的真相,摇了摇头,“没事。” 103 相邀 传说,人在死后,过了鬼门关后会经过一条名为黄泉的路,路上盛开着只见花而不见叶的彼岸花。路的尽头有一条叫忘川的河,河边有个石头叫三生石,河上有个桥,叫奈何桥,而孟婆就守在奈何桥上,给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递上一碗孟婆汤,令他们忘却凡尘。 占尽了江南七分烟火的姑苏,也有一个名叫作“奈何桥”的杀手组织,掌管者也是孟婆。 而柳家大小姐柳碧燃,虽样貌平常,却不但没有大小姐的架子,甚至在年少时协助父母操劳起庄内的事务,庄里没有人不服她的,隐隐有着柳月山庄三庄主的气质。 一个是杀手组织的统领,一个是大世家的闺秀。若非那日在忍术结界中亲眼所见,洛飞羽很难将这毫不相干的二者联系起来。 然而,事实如此。 洛飞羽晃了晃略微沉重的脑袋,令自己不再去回想这件事,看向了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脸色平静,但尚还余有怒意。想都不用想,应该是刚才听到“招亲”二字的时候,下意识以为是柳月山庄要帮助他以前的未婚妻柳一离招亲。 一旁的顾靖遥冲着蓝楚濋道:“柳月山庄的大小姐?生得好看吗?” 蓝楚濋想了想,“传言一般,如果在外貌上提及她的话,通常都是和她的妹妹柳一离一同被提到的。” 顾靖遥一边夹菜一边惑道:“一起被提及?” 蓝楚濋点点头,低声道:“因为柳家二小姐生得实在是太美了,被冠以‘柳家碧玉’的雅称。而她姐姐柳碧燃却生得太过普通,名字里恰恰又有个碧字,所以就经常被用去衬托柳一离。” “啊?”顾靖遥一听到柳碧燃长相普通,顿时就失去了兴趣,“那这次招亲谁会愿意参加啊?” “不,恰恰相反。”蓝楚濋摇了摇头,“柳碧燃身上的血脉,以及她背后的家势,入赘之后的地位,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这次招亲,许多年轻弟子就算是挤破了头都要报名的。” “这样啊。”顾靖遥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蓝楚濋想了想,道:“我觉得你可以报名参加一下。” 顾靖遥险些没拿稳酒杯,惊诧道:“为何!我可不想娶她!” 蓝楚濋没好气道:“我知道你不想娶她,再说了,祭剑大会上卧虎藏龙,你能不能撑到最后都很难说。你不是想成为大侠吗?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借助这个机会,让江湖上的人知道你。” 顾靖遥微微一笑,摇摇头,“你说错了。” 蓝楚濋一愣,“我哪说错了?” “哼。”顾靖遥有些不屑,“我要参加招亲肯定会是拔得头筹的,夺魁之后我就把这个入赘的机会让剩下的人继续抢去,我们就在众人面前潇洒地离开柳月山庄。” 蓝楚濋笑得花枝乱颤,“那就依你呗。” 顾靖遥爽朗大笑了一阵,面露尴尬,“那么问题又回来了,我这个身份肯定是要被武林正义人士追杀到死,我们怎么进去?进去送死吗?” “龙虎山里有一门心法,名为‘浮生相’,可运起土行道法以泥塑面容。”蓝楚濋想了想,随即面露难色,“我虽然略有精通,不过四大道教的人应该都会来参加祭剑大会,领头的定是那些道法几近天道的老道,他们一眼就能看破我的‘浮生相’。然后嘛……你懂的。” 顾靖遥顿时泄了气,“啊,这……” “我可以帮你。”久久未开口说话的孤舟公子忽然道。 “啊?”顾靖遥与蓝楚濋相视一眼。 孤舟公子不顾洛飞羽的惊疑,继续道:“我有手段可以帮助你易容,混入祭剑大会。” “这位公子本事不小啊。”顾靖遥打量一眼孤舟公子,随即挑了挑眉,“等等,你是前一个月每天早上帮寒山寺里的和尚为我抚琴的人,连尘空老和尚叫你‘公子’,难道你是……” “公子”二字称谓,乍一听颇有诗意,但姑苏境内,却有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公子。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孤舟公子?”蓝楚濋也猜到了,也是一惊。 “我是。”孤舟公子收起了折扇,淡淡道。 做菜的小二自然也听到了,心底一寒,拿盐罐子的手在空中停滞住了。 顾靖遥问道:“你既然是孤舟公子,那为何要帮我?” 孤舟公子道:“你现在需要我帮忙,我自然也有需要你帮我的地方。” “哦嚯。每天早晨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居然也要靠我这种亡命之徒帮上忙了?”顾靖遥讥笑一声,“是什么忙?” 孤舟公子道:“届时祭剑大会,便会知晓。” “好啊。”顾靖遥吃下一块牛肉,赶忙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敬向孤舟公子与洛飞羽,“没想到我们三人也有成为一路人的时候,干了!” 随后一饮而尽。 孤舟公子以茶代酒,轻饮一口后就放下,也不动筷,就在那思索着什么。 洛飞羽也没心情吃饭了。 他又察觉到了孤舟公子的野心。 依旧俨然不动。 初至姑苏,初遇天机阁晓家的晓闲云,当她说想要灭了孤舟舫与奈何桥时,洛飞羽当下就觉得她在痴人说梦。 后来遇到眼前这位孤舟公子,他说他想要折下君山之上的那一枝柳,不知为何,洛飞羽却觉得,这件事在他面前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与其相处时日渐多,洛飞羽这种想法也就越来越坚定。 有些人,生来就是在最高峰,就是天然的枭雄。即便深坠于低谷,他也想要拉着那些令他坠入低谷的人,陪着他一并坠入深渊。 起因是他深爱着的未婚妻,还是少年人残存的的骄矜? 不得而知。 而另一边,又是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事。 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寻查出当年任岳平身亡的真相。这件事经过孤舟公子与奈何桥血泪观音的对质,似乎已有眉目,但伴随着从东瀛回来的那个女人的出现,真相的阴云,似乎又重新聚拢来。 那个女人此刻应该在柳月山庄里,不妨顺水推舟,到时进去一探究竟。 还有孤舟公子的未婚妻,似乎…… 还有一件事。 想到此,洛飞羽不由勒紧了剑囊的皮带。 剑囊中原本有两柄剑,如今铁剑已裂,也就只剩有那一柄了。 是师父在他临行前千叮万嘱,托付给他的。 他要带着这柄剑,踏入柳月山庄。 也就是原来被叫做葬剑山庄的地方。 面对思想已固封了将近二十年之久的世人。 为那个曾经在江湖上卷起风云的女人。 雪冤。 这是师父最大的愿望啊…… 104 等风 君山,柳月山庄。 老人恭敬道:“林庄主,一切妥当了。” 林淮漫从老人手里接过了鼓槌,在前面缀了一圈红绸的鼓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随后她抬眼打量了眼整个擂台,心满意足赞许道:“真是难以置信,您一个人就能将这安排得如此妥当。不知老伯从何处来?” “当今乱世,何谈归处。”老人颤巍巍地笑了笑,“只不过是靠这个手艺吃饭而已。” 林淮漫点点头,朝着一位弟子道:“带老伯下去领赏,顺便吩咐膳房做几道好菜招待。” “谢过林庄主美意了。”老人恭敬道:“好菜就不必了,小的领完银子便走。” 林淮漫皱了皱眉,“如此匆忙么?” 老人道:“是的,家中还有小的等着呢。” 目送着老人远去后,林淮漫感到有些凉意,拢了拢身上乌黑的裘绒,转眼望向了另一边。 有两位女子早早站在了那里。 柳碧燃与柳一离。 二女齐齐行礼,“母亲。” 林淮漫点点头,朝向柳碧燃问道,“燃儿,你看这招亲擂台布置得,你可满意?” 柳碧燃赶忙行礼道:“自然是满意的。” 林淮漫松缓的眉头渐渐蹙起,盯着手指上的柳色扳指,“现在万事俱备,尚还缺个守擂人。” 一旁的柳一离淡淡一笑,“母亲,姐姐不会武功,不如让我来守擂吧。” 林淮漫看了柳一离,与其绯红的眼瞳对视片刻,摇了摇头,柔声道:“不行。阿燃招亲时你就只得在房里呆着,哪儿也不准去。好容易让你姐姐带你出去散心,你居然去孤舟舫,真是不像话,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柳一离面色忽然一僵,却出奇安静,不再驳语,微微低下了头,“是,母亲。”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自七年前未婚夫死后,林淮漫就一直将她囚禁于山庄内,不让她出去见世人。 柳碧燃挽上了柳一离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随即朝着林淮漫道:“母亲,我倒有个人选。” 夕阳西下。 “阿离。”在归邸的路上,柳碧燃忽然柔声唤道:“你还好吗?” 柳一离勉强露出了笑容,“姐姐,我没事。” 柳碧燃转头看着柳一离,“你是不是还挂念着你的那个未婚夫啊?” 柳一离脚步顿了顿。 “承认吧。”柳碧燃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明白母亲不让你参加我的招亲,但是我会有办法让你来参加的。” “其实倒也无妨,我主要还是想帮姐姐招亲。既然母亲执意让我留守闺中,我就留吧。已经七年了,我也早已经习惯了一人的宁静。”柳一离道。 “如果你来参加招亲,能见到未婚夫呢?”柳碧燃幽幽道。 柳一离一听,安静的脸上浮起了黯然,“姐姐莫要取笑我。从始至终,我的未婚夫永远也只有那个人。” “可我说的,”柳碧燃笑着摇了摇头,“就是那个人啊。” “啊?……” 另一边。 此刻的孤舟舫,多了两名客人。 “楚濋姑娘,你看我这一张新脸,跟原本的比怎么样?”顾靖遥捏了捏自己脸上那张以假乱真的人皮,朝着一旁的蓝楚濋问道。 “俊肯定是没有原本的那张脸俊的。”蓝楚濋咯咯一笑,赞叹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张人皮面具还真是精致得很啊。” 在一旁饮茶的孤舟公子忽然道:“这张人皮面具乃是我用千面匣制作的,自然精致。” “千面匣?”蓝楚濋惊呼道:“那不是易容师兼机关师的镜花先生呕尽毕生心血的作品吗?怎么会在你这?” “可它着着实实就是存在我这。”孤舟公子冷然道:“我请你来孤舟舫做客,不该问的事,就不要多问。” “你怎么与楚濋姑娘说话的?”顾靖遥猛地站起,朝孤舟公子怒目而视。 孤舟公子淡淡瞥了他一眼,即便这个无理的客人在他的地盘上放纵,他的脸上也惊不起半点波澜。忽然,门外传来了苍老的声音:“公子。” 孤舟公子转眼望向刚走入门的老人,“办好了?” “是。”老人点头道:“一切都布置好了。” 孤舟公子放下茶杯站起身,“出去聊。”说完就略过了顾靖遥的愠气,扶着鬼斧走了出去。 顾靖遥看着那飒然的白衣身影,“啧,看似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样,说话竟如此刻薄。真是不像话。” 蓝楚濋面色复杂:“他居然有千面匣。” 顾靖遥惑道:“什么是千面匣?”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浮生相’么?那是易容的功法,而千面匣便是制作易容面具的机关。千面匣不同于浮生相,浮生相或许会被看出真容,但通过千面匣制作出来的人皮面具却是完美无疵的,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而且愉时可达百年不腐不坏。”蓝楚濋喃喃道。 摇着拨浪鼓跑进门来的羽听到了这番话,笑道:“妃姐姐的千面匣可厉害啦,就连金陵城里的一个人,也披着她做出来的面具披了五年,都没被人给看出来。” 顾靖遥拍了拍自己的脸,“这么厉害?看来是时候大展拳脚了。” 孤舟舫外。 “安排妥当了么。”孤舟公子又问了一遍。 “擂台上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老人取下了嘴里的烟斗,撕下了人皮面具,俨然是那老匠人鬼斧。 “很好。”孤舟公子转身望向了平静的江面,“一切俱备,就等风来。” “孩子,这件事做完,你回家吗?”鬼斧忽然问了一句。 孤舟公子那淡漠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我的家在哪里?我没有家。我此生,只求在这孤舟之上终老,余生只饮风与月。” 鬼斧叹息道:“你的家一直在临安风华,你父母的坟也在哪里。” “我没有家。”孤舟公子又说了一遍,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抛弃了心中的游子之心,何谈家啊。” “风华门从未抛弃你。”鬼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不。”孤舟公子紧接着说了下去,“风华门确实没有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风华门。” 孤舟舫内一处厢房里。 洛飞羽看着躺在桌上的那柄剑。 剑锋极为不平,弧度诡异,古朴幽然。即便是在皎月盛光的照耀下,它也没有一丝的剑芒。 就这么静静躺在那里,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像是美景溯古,红颜凋谢的悲凉。 洛飞羽轻轻划过剑锋,手指上却没有泛现半分血迹。 “此番入江湖,这柄剑就是你的佩剑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带着这柄剑,回到君山,将我告知你的真相,一并告诉世人。” 当时,师父说到此处,便老泪纵横。 这件事对师父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被人骂了这么多次葬剑山庄余孽,我自己也终于要进去看一看了。”洛飞羽仰起头,喝了一口酒,“那个曾经名为葬剑山庄的地方。” “师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105 沧桑 三十年前。 姑苏寒山寺下,有一对从楼兰远游回来的璧人彻底决裂,男子继续留住寒山寺中,女子则前往君山立派,九年后又以葬剑之名求问仙道,酿成了祸及整个武林的大浩劫。一时间,江湖上再也没有人欢快地讲述天空与飞鸟,有的只有谈之色变与恐慌。 此时恰逢先帝驾崩,虽已留托孤之嘱,皖成帝登基,但皇子纷争不断,异地藩王蠢蠢欲动,朝堂之上已自顾不暇,只能任由葬剑山庄兴风作浪,寸草不生。皖昭元年秋,大多地区已沦为地狱之所。后莫锦书以“十八奇剑”,打败评定天下名剑的天剑阁阁主,亲自重新撰写天下名剑谱,召集新榜上的江湖名剑剑主会师西湖,祭拜苍天大地,以“复武林秩序,还天下安宁”为誓建立铸剑之盟,一呼百应,不断有大世家大门派与其会盟,成为坚不可摧的力量,极力阻止葬剑山庄北上。 随着战役的渐渐推进,武林无数中流砥柱在此役之中战死。其中不乏那些名门掌门,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连九州之外的边寇也顺海介入战事。后来,当代墨剑传人死于围剿。名剑谱排名第六的素波剑主正是其生前挚友,他不受众人阻拦负剑入庄,抱着“君子死知己,提剑入燕京”的名义,前去讨问说法,并刺杀寻仙客,结果,一去不回。 十大名剑连折两名,铸剑之盟士气低沉,葬剑山庄连连告捷,撕裂了江南一带的防线,一路北上势不可挡。后来,是守武当山数十年不出的郁胤真人远施道法,柳家家主柳藏锋与鞘族圣女林淮漫夫妻合力死战,拒敌于荆楚涯关以外。撑到了朝上安稳,皖成帝遣出了金乌枪府最为精锐的三万人襄助。 皖昭二年七月初七,铸剑之盟重新将防线逼回了江南,展开了长达四月的拉锯战。 直至同年十二月,战线直抵临安姑苏边境。 战事正酣,寻仙客忽然约战莫锦书于烟雨湖上。莫锦书携三名弟子赴战,一名是他的亲生儿子,一名出身于风华门,一名则来自柳家。而寻仙客则是孤身一人前来,酣战七个日夜。据说这一战,莫锦书以九柄剑迎战寻仙客一柄,之后双方更是以世间万物为剑,险些令天河倒悬。最后是莫锦书那三位弟子合力,为他创造出一线必杀之局,然而剑祖是否杀死了她,鲜有人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寻仙客自此便下落不明。 这件事给了铸剑之盟极大的鼓舞,开始了对葬剑的反扑。到来年,也就是皖昭三年,春暖花开,葬剑山庄被彻底剿灭,天下迎来清平。而领衔铸剑之盟的莫锦书也是不知去向,柳家入主君山。 君山,裁满杨柳的山路上。 “这,便是铸剑之役大概的始末。”一位老道士抱着一位小道童说道:“自此每隔五年,柳月山庄便会召开一次祭剑大会,一来是为了祭奠战死的英灵,二来则是让年轻一代进行比武,质检新生代弟子的能力。” 背着一柄剑的小道童吃着糖葫芦,似乎没空搭理他。 老道士笑了笑,看着缀在柳月山庄大门上的大红花,“不过,今年的比武,有些不一样啊。” 小道童舔了口糖葫芦,“有什么不一样。” 老道士偷吃了颗小童的糖葫芦,“若是能在今年的比武拔得头筹,就能娶到柳家的大小姐。往简的来说,就是比武招亲。咳咳。” 本因心疼糖葫芦而撅嘴赌气的小道童顿时破涕为笑,“比武招亲?赢了就可以娶到漂亮姐姐吗?我要参加我要参加!” “哎哟我的乖乖。”老道士赶忙按住了小道童躁动的手脚,无奈道:“你现在还小呢。” “哈哈,你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就这么不正经。”一位爽朗的笑声传来,正是易了容进入君山的顾靖遥。 小道童一听便怒了:“你说谁小屁孩?是不是想打一架!” “说得就是你!” “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我杀了你!” 走在后边的洛飞羽注意到了二人的对骂,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诧异道:“怎么是你这个小屁孩?” “又来了个找死的?”小道童转过头,看清了洛飞羽的容貌,诧道:“怎么是你?” 这名小道童不是别人,正是三个月前与武当郁胤真人一同出现在揽梅台上的那位小童。 顾靖遥惑道:“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而已。”洛飞羽点点头,随即望向了小道童背上的那把剑。 因为身高与剑长相近,所以道童是横着背这柄剑的。剑鞘通黑,剑格处是一副太极图案,剑柄雪白,柄的尾部还有一撮白色的剑穗,模样秀气古朴,质势非凡。 “视之不见曰夷,听之不闻曰希,搏之不得曰微。”洛飞羽喃喃道:“名剑谱排名第五,武当镇派之剑,天道镇玄。” 顾靖遥虽不通晓剑道,但听洛飞羽说了一大堆后,还是下意识惊诧道:“名剑第五?这么厉害?就凭这个小屁孩?” “不要老是小屁孩小屁孩地叫,显得你很没素质。”小道童将手里的糖葫芦朝着顾靖遥劈头砸下,“我叫莫皓宸!” “脾气挺大啊。”顾靖遥侧身一躲,令那糖葫芦砸到了地上,嘚瑟道:“嘿嘿,打不着打不着。” 洛飞羽叹了口气,“你说你嘚瑟什么,让他砸到多好。” “要是被小屁孩砸到,那多没面子?”顾靖遥冷笑一声,却没有发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的糖葫芦悄悄飞起。 “阿宸!”老道士来不及阻拦,那些糖葫芦碎如同利剑一般刺向了顾靖遥。 顾靖遥一惊,点身掠起,身型无定,将那些糖葫芦碎踢回。 “轻功渡芦?有意思。”莫皓宸又掠起一块糖葫芦碎,“那看看这招你怎么躲!” 这次御起的虽只是一块,但比先前的更盛! 武当御剑术的巅峰,爻。 “且慢!”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穿着道袍的蓝楚濋闪到顾靖遥身前,以指绘咒,将这块糖葫芦的剑势尽数挡下。 蓝楚濋收招行礼,“龙虎山蓝楚濋,见过武当派的大师。” 老道吁了一口气,道:“道家虚指咒诀,原来是道友。贫道乃武当山清胤,两位师兄出了远门,就由我领小宸出来参加祭剑大会见见世面。刚才一事,全是误会一场,还望各位海涵。” 蓝楚濋点点头,“还望大师先行一步,我稍后片刻便专程来拜会。” 清胤看了眼怒火中烧的顾靖遥,“那就有劳道友了。”说完就摁着莫皓宸的头致歉,继续上山去了。 “帮我挡作甚?”顾靖遥怒道:“让我揍死这屁孩。” “现在还没到比武的时候,你可就别节外生枝了。祭剑大会刚开始的时候本就是要庄严肃穆的,而你刚才那样……”蓝楚濋叹了口气,不安地环顾起四周。 果然,周围登山的人们已对顾靖遥投来厌恶的目光。 顾靖遥愣了愣,冷哼道:“气死我了。” “哼。”洛飞羽走过来,懒懒道:“别看人家是个小屁孩就掉以轻心。他这个年纪就继承了天道镇玄,武当里的剑术必定精通,刚才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御剑术。” “呵呵。”顾靖遥刚要大展拳脚便受了挫,仍是不爽。 洛飞羽看了眼地上碎裂开来的糖葫芦,心中不安。 “将剑气注入万物之中……” 106 少年 七月初七。 柳月山庄,清剑堂。 在二十多年以前,这“清”的意思是肃清,每缴获一柄名剑,寻仙客便会带到这里,以霸道的内力进行熔化,令剑永无重铸之日。待到柳家入主君山以后,此堂仍以“清剑”为名,“清”字却是以涤清之意,负责清洗山庄上下所有的剑。 正逢祭剑大会,清剑堂也就多出了一项重大的事宜。 为那些前来参加大会的武林剑客,涤剑。 而清剑堂的堂主,正是柳月山庄二庄主,林淮漫。 她此刻正处于清剑堂中,身上仍是那一成未变的黑绒衣,手中停着一只信鸽,正要寄给这个山庄真正的当家,柳藏锋。 在一个月前,柳藏锋就策马朝洛阳而去,与林淮漫偶有音讯往来。最近的通信,也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替我办好此次大会,勿念心安。” “他走了已有一个月了,这次会回来吗?”林淮漫看着信鸽,满眼尽是期盼与纠乱。 信鸽哀叫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 “庄内大会,少他这个当家的怎能行?”林淮漫摇头苦笑,放飞了信鸽,“盼快些归来。” 忽然,堂外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后一位穿着柳衣的中年男子指上勾着信鸽,踏入了屋内。 “夫人等的,可是我?” 君山山路。 “天下四大道教,龙虎山擅长五行,青城山擅用玄门道法,齐云山自建山之初就专攻阴阳,武当山则是极擅御剑。而武当派身为道魁,更是不容小视。有人说,天下道教的全部剑运,皆由武当包揽。”蓝楚濋一边走路一边缓缓说道。 顾靖遥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但眼神却止不住偷瞄向蓝楚濋。 神韵无比认真,语气温柔体贴,真是个贤妻的好人选啊。要是能娶到她,我…… 蓝楚濋忽然将脸转向了顾靖遥,“何况他出招出其不意,你未有提防,落败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大不了三天后祭比武大会再赢回来。” 顾靖遥脸一红,咳了一声,怒气消去大半,“好了,你可别苦口婆心地安慰我啦,我不会跟一个小屁孩过意不去的。”随即看向了洛飞羽,“对了,你那位好朋友呢?” 洛飞羽幽幽道:“你说他啊,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 清剑堂。 来人一抹清须,面容不仅有着身为宗主的深邃,更不失经乱世打磨留下的坚毅。或许是因为心中所虑过多,鬓边已早生了些许银发。 林淮漫看着眼前站着的的男人,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回来了?藏锋。” 柳月山庄庄主,柳藏锋。 柳藏锋随手放飞了鸽子,露出了儒雅斯文的笑容,“夫人,我回来了。” “真的是你?”林淮漫喃喃道。 柳藏锋别过眼,看到堂内那一池水,皱了皱眉,“这清剑池里边的水,掺入的血有些多了。” “因为祭剑大会将至,为了保证祭祀能够顺利进行,能让大会中每一柄剑都能得以清洗,我就多滴了点剑鞘之血。”林淮漫低声解释道。 柳藏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血是人的固体之本。以后可莫要再做傻事了。” 淡雅纵如林淮漫,闻言也忽然有些无措,抬手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颊,“夫君,改了主意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还未点胭脂呢。” 柳藏锋笑道:“不点也好看。” “你的佩剑二月春柳呢?”林淮漫有些无法适应,注意到柳藏锋身上并无佩剑,便挪开了话题。 柳藏锋轻轻一笑,“在洛阳城中由藏烈看守着,近日虽新立天机阁阁主,但皇城中天机疑云尚未消除,还需要托他替我镇守些时日。” “那明日的舞剑怎么办。”林淮漫面露担忧。 柳藏锋走到置剑台前,挑起了一把趁手的好剑,轻轻挥起,剑势缓慢,亦如柔暖微风中的一叶嫩柳。正是柳月山庄亲传剑法弱柳扶风中的一招,“祭柳君”。 正是明日祭祀的开场之舞。 “没有那二月春柳,我就无法舞剑了么?”柳藏锋揽剑一笑。 林淮漫掩嘴一笑,“如此便好。”说罢便上前去想要揽住柳藏锋的腰。 柳藏锋侧身一躲,“夫人,祭剑大会将要开始,那些江湖豪客已开始登山,我们莫要怠慢了才是。” 林淮漫微微一愣,歉笑道:“怪我见到了你心生欣喜,倒是一时疏忽了此事。” 柳藏锋点点头,“走吧。” “他自己的事?什么事?”顾靖遥惑道。 洛飞羽顿了顿脚步,勒紧剑袋,眉头不自觉紧锁起来。 哪怕已过去了一夜,他仍还惊骇于孤舟公子的胆量,那不亚于一宗之主的气魄。 昨夜。 夜阑。 “时日将至,你也该告诉我你的计划了。” 洛飞羽看着一袭白衣的孤舟公子,借着微弱的烛光,发现他那俊逸的面色毫无波澜,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孤舟公子将一本薄册展开,正是妃采芸与晓闲云整理出来的柳月山庄讯息。 “我先易容潜入庄中,你见机行事。等到你要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时,我会派徵来协助。”孤舟公子语气淡凉,“鬼斧爷今日已入庄建设好招亲台,台上都是受我所控制的机关,而且五音姐妹也会入庄弹奏丧乐。并且我将计就计,让水月也入庄参加此次招亲大会,他的令牌,我已让鬼斧爷摹造出一份了。到时我会劫持住柳碧燃,图穷匕见。” “易容潜入?这种套路都要被用烂了。”洛飞羽叹口气道:“何况到时有这么多武林高手来赴会,万一被揭穿了怎么办?” 孤舟公子沉声道:“不会。千面匣所制作出来的易容面具天衣无缝,不可能会被看出缺陷的。而且,我这一次易容成的人身份不简单,所以才单独叫了你进来。” “身份不简单?”洛飞羽微微一愣,心中已经猜到些许,但还是不可置信地问:“是谁?” “柳月山庄庄主,柳藏锋。” 洛飞羽下意识惊呼:“你疯了!” 若是易容成其他人,倒也罢了。但易容成柳藏锋,在祭剑大会期间,需时常面对那些武林豪杰,更是要时时刻刻面对柳月山庄二庄主,也就是柳藏锋的结发妻子,林淮漫! “我没疯。”孤舟公子淡然道:“我一切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饵已下足,不论是多大的鱼,都会上钩。现在,只差你传授我柳月山庄的祭柳君剑法,我好在大会召开之时起剑舞。” 洛飞羽心中一冷。 饵已下足? 想来的确是如此。寒山寺的信任以及亲口允诺助其破阵,鬼斧爷的机关,五音姐妹的联手,水月徐瑶入庄参加比武招亲,以及,镜花妃采芸与闲云女侠晓闲云临行前所留下来的柳月山庄庄内的布置图以及秘讯,相当于对柳月山庄里的人际关系,建筑机构,庄内地形了如指掌。而很难能想象,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又设了什么死局…… 如此香饵,触口必是利钩。 香饵是当年那个陌上公子一点一点调配出来的,他执这柄鱼竿子七年,只不过弯下去的并不是手臂,而是地位。 在船上坐得久了,也就习惯在了船上,晨饮露,夕闻风,与日月山川同醉共老。 那被无数少女许以春心的陌上公子,也变为了姑苏“恶名昭”的魔头,孤舟公子。 如此锋锐的利钩,也是少年花了七年的时间,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甚至还连着磨去了自己的些许桀骜。但利钩被磨得足够锋锐,也伪装得足够隐晦,若无人识破,鱼触之即死,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 这一切,只源于那桩亲事的破碎,将少年骄傲的火给打熄。 但却将令一簇骄傲之火燃起,亦铸就了另一位少年。 洛飞羽叹了口气,不解道:“那为何偏偏要选柳藏锋。” 孤舟公子翻了翻册子,“柳藏锋于一个月前便去往洛阳了,归期未定,伪装成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洛飞羽皱眉道:“柳夫人虽然之前身为鞘族圣女,不谙世事,但城府极深。你确定你应付得了吗?” 107 风流 “林淮漫是个痴情之人。天下多少痴情人,仅因一情字,落得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下场。”孤舟公子喃喃道,眼神飘忽得不像是自己。 洛飞羽愣了愣,“所以你要从‘情’入手?” “现在柳月山庄最高执掌者是林淮漫,而我易容成柳藏锋,从此入手,诸多阻碍便可迎刃而解。”孤舟公子轻轻收起了册子。 洛飞羽强憋住笑意,“可入手的对象可是你未婚妻她妈,你未来的丈母娘,你和她更是差了二三十岁,你有招么?” 孤舟公子微微一笑,轻甩白衣,“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小瞧你?” “你听说过一句诗么?”孤舟公子在桌子上坐了下来,一只鞋履踏在桌上。 “当年临安诗会,陌上公子出口成章,以墨惊点漫天的桂花,令无数深闺女子沉醉。因此便有一位大才子为赋了首诗:临安陌上风流雅,此后闺心忘旧人。”孤舟公子傲然道,“令陌上公子能取悦无数女子欢心的,不仅是靠他那集于一身风流气与俊朗无双的面貌,更是……” “得得得。”洛飞羽连忙摆手,一脸生无可恋道:“自恋也有个度,我差点都以为这句诗是你自己给自己题的了。” 孤舟公子赞许地点点头,“你猜对了,这句诗确实是我所题的。” “啊?”洛飞羽不敢相信。 “我刚才说的那个大才子,便是我了。”孤舟公子轻振白衣。 洛飞羽顿时语噎,目瞪口呆。 “柳藏锋与林淮漫的关系在近些年来虽无不睦,但在某些决定柳月山庄命运的意见上略有不合。”孤舟公子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忽然正色道。 “略有不合?”洛飞羽讶然道。 “是。柳藏锋想要追求剑道之极,令柳月山庄称霸武林,自己也想要因此问鼎天下。为此不惜远去洛阳,意图入朝寻找机会。而林淮漫则是希望他能够坚守初心,兢兢业业维持好柳月山庄,以佑泽姑苏百姓的安宁。”孤舟公子看了眼薄册,“话说回来,我当年去柳月山庄做客时,他们也是暗吵不断,甚至还时常牵扯到一离。” 洛飞羽一愣,忽然道:“说起柳一离……” 孤舟公子望向洛飞羽,“怎么?” 洛飞羽摇了摇头,绕回了原本的话题,“那你打算如何,由‘情’字从林淮漫入手?” “我猜,林淮漫应当是很想回到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鞘族圣女,于巫山中初遇持柳的年轻剑客。”孤舟公子叹息道:“我会有我的办法。不过,她是我的丈母娘,是铸剑之盟的英雄,我敬她,佩她,不会与她有任何肌肤之亲。” 洛飞羽心中一惊。 的确。 那年陌上公子以一身风流之气,荡起无数闺中女子心上的春澜,却空有风流之气,不成性。 当年陌上公子能做到的事,现在的孤舟公子或许也能做得到。 因为,孤舟公子同样也还是陌上公子。 一直都是。只是,他自己从未曾发觉。 或者说,是避而不觉。 孤舟公子敛起狂傲,面色平复成静水,“相信我,这一次后,柳月山庄必将不复存在。” 淡若静澜,却掷地有声。 但静澜下,是滚滚的红尘,汹涌的波涛。 …… 柳丝在夕风中飘扬,轻雾蒙蒙,柳月山庄的大门已遥遥在望。这座山庄,在占据江南七分烟火的姑苏城中傲然而立。 “终于到了。”洛飞羽勒紧剑囊,从腰间拿出了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是二十年前铸剑之盟的盟令,是一段沧桑巨变的见证。唯有持此令者,方能入庄内参加大会。 这是师父给他的。 临行前颤抖地放到了他的手里时,上边甚至还残留着泪痕。 洛飞羽走到庄门前,出示了令牌。然而还未等这名阅令弟子及时接过,就被忽然出现的另只手给抢先夺过去了。 阅令弟子非但没有恼怒,而是恭敬道:“大庄主!” 柳藏锋笑着翻阅着那块令牌,朝着洛飞羽看去,“小兄弟很年轻啊,是替长辈来赴会的吗?” “是。”洛飞羽也看向了“柳藏锋”。 也就是孤舟公子。 二人对视,燃出了火花。 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皆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意气飞扬。 蓝楚濋带着顾靖遥也走了上来,向阅令弟子出示令牌后,便走了进去。 顾靖遥跟在她后面,惑道:“你刚才给看门的看的那块令牌,我好像小时候也在我爹的手上看到过,究竟是什么?” 蓝楚濋将令牌丢给了他,“山河令。” “山河令?”顾靖遥看着令牌上绣画着的大好河山。 “当年山河破碎,铸剑之盟以‘复武林秩序,还天下安宁’为盟约,以‘河山同在’为信念,誓死捍卫着江湖。”蓝楚濋喃喃道:“令名山河,寄托了当时江湖人对清平盛世锦绣河山的眷恋。” 顾靖遥掂了掂令牌,无意问道:“你怎么会有令牌?是龙虎山的长辈叫你来参加的吗?” 蓝楚濋摇头笑道:“是我家老爷。” 楼兰遗址。 日光毒辣。 一位眉目和蔼的老道抬头望了望太阳,“看这时辰,姑苏那边的祭剑大会也将要开始了。” 另一名断臂老道说道:“是的,师兄。武当那边已经令清胤带着皓宸前去了。” 这二人便是留居在楼兰的武当老道,郁胤真人与音胤散人。已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们已褪去那赶路已久的风尘之气,并按顺序喝了老者精打细算煮泡的茶水,二人都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甚至还适应了丝路之上的酷热。 郁胤真人叹了口气,“如此便好。” 音胤散人惑道:“师兄为何叹气?” “这一次下定决心下了山,却没能参加到一次祭剑大会,难免有些遗憾。”郁胤真人道:“倒很想知道,那些神交已久并肩作战的老朋友还在不在。” “你想知道谁的?我都一一告诉你吧。”一位老者走近了二人。 郁胤真人转头望向老者,笑道:“你不食不寝闭门已有多日,不论我与音胤如何叫唤你也不出来。怎在今日肯出来了?” 老者巍巍仰头望天,“怀古伤今,宜望天。” “怀古伤今?”音胤散人不解,“二十年前的今天,铸剑之盟大捷,将葬剑山庄退回江南,为日后剿灭葬剑山庄奠定了基础,伤从何而来?” 郁胤真人赶忙拉了拉音胤散人,示意他不要多言。 “因为当年,她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极为偏锋的道路。”老者摇摇头,“原本以为,这条道路可以带来一片桃源,后来才发现,给我带来的竟只是失去。身边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离开。” 二位老道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世人皆知剑祖的结局,那是谁也无法去想象的悲剧。 郁胤真人摇了摇头,“你新收的这两名徒弟呢?他们……”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啊。”老者叹息道。 郁胤真人点点头,“话说回来,你令那个小徒弟修得‘剑脉’内功,是为了让他入君山去参加祭剑大会?还是真的像一些杞人忧天的人所猜测的那样,想要向整个中原武林复仇?” 老者沉吟片刻,没有回答郁胤真人问的两个问题,“今年的祭剑大会,会与往年不一样。你们两不去参加,还不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陪我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可惜了。” 音胤散人有些气结,“是你先前非要挽留我们在此地的。” “不一样?”郁胤真人皱眉。 “是啊,不一样。”老者看着天边,那被暗云所遮挡住的太阳,“一个人带着那柄剑回去了。蒙蔽世人长达二十年之久的真相,终要得以云开雾散。” …… PS:嗨咯这里是啊飞 因为最近要切到女主的线了 所以就给女主开个番外 正文是会起码一天一更稳定更新的 女主的番外会不定时更新 欢迎捧场~ 108 旧坊 朦朦的细雨夹杂着细碎的夕阳,沐浴着这个曾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城池。 以武,横制六合,骏奔八荒。 以盛,四海宾服,万邦来朝。 那个时代,被后人叫做盛唐。 哪怕已经过了数百年,后世对那个难以重现的时代也是不吝溢美之词。因为在那个美好而又脆弱的年代里,许多人都以为开元之后的盛世会一直坚屹不倒,就在这座城中,与自己的爱人或是知己把盏言欢,齐齐将梦与誓言许下。 就连帝都之名,也令人心安,满足了人们对盛世所有的幻想。 长安。 盛世之下,就应当是长久的安宁。 少女揽着一柄伞站在城下,打量着被雨水冲洗着的朱雀门。 世人皆知,盛世始于此门。 世人却难知,盛世也同样在此门下破碎。 少女甜美的面容略微有些泛倦,但那双浅若淡璃的眼神却格外明亮,她握紧伞柄,轻哼起曲子,朝着城内走去。 蹲在城门下避雨的卖花女听到撑伞少女哼出的曲声,不由得抬起了头,甩了甩手中的那一朵杏花,“姑娘,你唱得是哪首曲子,我躲在春坊旁偷听过不少歌曲,却未曾听过你这首。” “曲名巾帼梦。我与我的一位朋友作的。”少女用伞遮住了半容,在从伞上滑落的雨帘里看不清全貌。 “真是一首豪情的曲子啊,听得我都想丢下这一篮子花,拿起刀枪去江湖上走走。”卖花女笑了笑,朝着杏花浇了浇水,“只可惜,我这辈子也只能是卖花糊口的命。” “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无关轻重。”女子将伞柄靠在了肩上,蹲下身放了一枚铜板,拿起一朵杏花后就离开了。 雨依旧下着,水汽氤氲缭绕,将长安城笼罩在内,与城中袅袅的炊烟融为一体。穿着薄衫的少年在雨中策马而过,奔过了一座桥,无视了整座楼里朝他丢手绢的红袖,来到了朱雀门下放飞了信鸽。 香气逐渐浓郁开来,驱散了泥土的芬芳。一座名为盼安楼的青楼外边,坐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有好几天没招揽到客人了,两眼无神盯着清澈的溪面,像是在等着一刻风月。 烟柳弄雨,一名背剑的侠客站在雨雾里。他很年轻,目光坚定,似乎想要远行。一旁站着叼烟斗的老人,苦口婆心地朝少年说些什么。 浮生千相,亦如白驹过隙,一眼即一生。 少女转了转伞,积下的雨水洋洋洒洒飘落一地,望向了前方。 她走的路,并不是回家的路。 而是一段已经很难被人忆起的路。在这条路的尽头,从某种意义上说,就代表了盛唐。 地上的石板逐渐变得老旧,长满了野草,就连那华丽的墙垣,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驳痕。看来自那一年后,就很少有人来了。 少女停步,抬眼打量着这斑驳古旧的建筑。 即使盛世灼然,遇到洪流也终要熄灭,盛唐的史书也在那一夜的祸乱中几乎被烧尽。但少女还是听母亲说起过,这座建筑昔日的繁华。 这里是大唐教坊,是盛唐时管理宫廷舞乐的组织。祭祀朝会或是岁时宴享,都有坊间伶女的身影。教坊门前也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大唐教坊,就是这里了吗。”忽然前方传来了温婉从容的声音。 少女挪了挪伞,望向声源,看到一名绣罗华衣的女子站在了教坊斑驳古旧的残垣边上:她没有撑伞,只是举起了右手,修长的纱袖宛若白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为她隔尽了雨丝。 绣衣女子伸出左手,摸过残垣上边层层的新苔,感慨道:“看来在近几年,长安城也是一座多雨的城啊。” 少女听着伞上绵绵细细的滴答声,“是。” “你说这细雨会不会成为沧浪,溶出一段无瑕的青史,再度涤出一个盛世大唐。”绣衣女子幽幽说道。 少女将伞微微往后倾斜,抬眸望向漫天的雨丝,“盛世本就是烈火,烈火遇水便会熄灭,何况澎湃的沧浪。” 绣衣女子接过一滴雨水,语气低沉,似乎有些失望,“盛世为什么不能是水呢?” “在光辉下,水漫过片刻便会无痕。唯有烈火才能持以旺盛,燎原千里,烧出一段令后人铭记的繁华盛世。”少女笑了笑,“同样,水也太过于轻柔了,轻柔的事物,是维持不起盛世的。” “盛世若火?”绣衣女子转过了头,紫色轻纱下若隐若现的美眸似乎在盯着少女肩上的伞看,轻声道:“你知道初唐教坊杨明玉吗?” “自然知道。”少女点了点头,望向了教坊遗迹,“在教坊创立八十五年时的头牌舞伶,连续十四年夺魁,从十五岁到二十九岁,她以人衣合一,动静相和,联成一舞名为‘丽衣’,舞姿华丽无双,惊羡了当朝的帝王。” “长安有丽人,携衣舞帝庭。杨花白雪落,麟瑞雀屏青。静时烽烟定,动若鸾鸟惊。绣罗倾春色,锦月霜水凝。”绣衣女子轻轻念罢,望向了撑伞少女,“她可以是盛满柔情的春水,也可以似掀起骇浪的惊涛,带着满身衣裳,舞起了盛唐。原本是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如果那个如火般的后起之秀没能出现的话。” 恰恰这时,雨歇了,微弱的夕阳无力地垂落在地上的积水中。 少女上下打量了眼女子的衣裳一眼,没有接话。而是收起了伞,伞上的雨水倾落下来,将地上的夕阳打得破碎支离。 “这个后起之秀,叫公孙大娘。”绣衣女子轻轻一笑,声音淡漠,“之后教坊的魁首,都被她所包揽。丽衣仙子也因此一蹶不振。后来,公孙大娘居然离开了教坊,归隐田园。真是可笑。” “踏入教坊,是盛世所趋,归隐田园,同样也是身处于盛世的无奈。”少女握着伞柄,嫣然一笑,“因为盛世中,总是要有人居安思危。” “难道就徒留丽衣仙子黯伤,永无夺魁之日吗。”绣衣女子声音渐变清冷,浑身的衣裳都开始舞动起来,令附近的积水惊起了涟漪。 “看来,你果然是在这里等我的。”少女轻轻抬起了伞,伞上残余的积水开始旋转起来,卷起了她刚刚买下的那一朵杏花。 她收伞并不只是因为雨停。 更是在蓄着剑势。 “讨债而已。”绣衣女子缓缓抬起头,“丽衣舞后人,子桑饮雪。” 少女猛地一抽伞柄,雪白的剑锋铮然出鞘,旋起了一圈水花。 少女沉声道:“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 109 对舞 雨后长安。 教坊遗迹。 子桑饮雪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从金陵回到长安,你怎么走了三个月。” “我是路痴,临行前有一个憨批跟我说叫我往太阳升起的方向,也就是往东边走。”公孙诗潋笑道:“问了一路,我才知道长安在金陵的西北边,我走反了。” 子桑饮雪点点头,继续道:“当年丽衣仙子没能亲手从公孙大娘手里夺魁,一直是我母亲的遗憾,也同样是丽衣舞每一个后人的遗憾。” 公孙诗潋静问道:“那杨明玉本人遗憾么?” 子桑饮雪面若蒙霜,看不出一丝情绪,说话的声音也是冷淡淡的:“纵使她想遗憾,可到了最后,遗憾于她而言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的遗憾?”公孙诗潋微微皱眉。 “先是公孙大娘离开教坊,后又是叛军攻陷长安,代表着盛世的初唐教坊坍塌成遗迹。”子桑饮雪缓缓道:“上天既然要让她的遗憾无法终了,那就要靠我这个后人,为她题下结局。” “结局?”公孙诗潋轻轻一笑,“先人早已经替我们将结局题好。结局就是当下,结局,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那样。” “我现在看到的?”子桑饮雪望着公孙诗潋。 “你看到的。”公孙诗潋和煦如诗般的笑容忽然凝固,握紧了剑柄。 子桑饮雪也是面容骤冷,一圈坚固不摧的气息在她身边浮动开来,衣衫静如止水,“哪怕如今的长安物是人非,但我眼中所看到的——” “永远只有盛唐。” 公孙诗潋没有再接话,轻挥起绛陌,在空中残留下粼粼的江海波纹,优雅矫健的身姿,竟如同起舞一般。她手中的绛陌也仿佛不再像是一柄剑,而是美艳的如同一名伴随起舞的陪舞者,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剑势极为缓慢,每一圈都能看见雪白明晃的剑锋从晦暗的阴影处翻转而出,如同从淤泥里探出来的一尘不染的雪莲。 一道五彩的剑气从绛陌上刺了出来。子桑饮雪却没有动,任凭那道剑气径直刺向了自己。 子桑饮雪并未被撼动分毫。那剑气也像是被她给吞没,顷刻便了无踪迹。公孙诗潋没有再继续进攻,也没有面露迟疑之色,她身为天下第一舞的后人,不仅熟谙公孙剑舞,自然也知晓其他名舞的招式:子桑饮雪这招乃是丽衣舞“静”中御力最强的一舞,名“不动尘”。 宛若山峰屹立。 “刚出手便是江海凝光。”子桑饮雪静道,“看来你并没有留手。” 公孙诗潋垂头看着地上的水洼,洼中是被阴云遮盖住的夕阳,“说来我们的祖先也曾以姐妹相称,先祖姊妹的后人来长安做客,我必然要以盛礼相待,以绝世舞相迎。” “那不妨看看我的盛礼?”子桑饮雪外边的衣衫狂躁起来,露出了下边的两只袖子,一阵白色的浮光于双袖上不安地游动着。 左袖若轻絮,淡若无物,如二月春暖。袖名杨花。 右袖白茫,焕发着低微的寒气,袖名白雪。 正是数百年前,为身处严寒之中的社稷拂来春风,为落在炽火里的盛唐带走难忍的酷热,更同样身为丽衣舞的“丽衣”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丽衣绝品双袖,杨花白雪。 “你以剑迎我,那我也好以袖剑相迎。”子桑饮雪双袖善舞,几经俯仰,从地上卷起了一带水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凌空而起,朝着公孙诗潋扑来。 公孙诗潋轻甩绛陌,这微不可查的动作,竟令雪白的长剑咆啸出一声低微的龙吟。以优雅著称,并以此位列天下名剑第三的的绛陌剑,在此刻竟有着一种莫名的霸道。 一种空前高涨,从无到有的霸道! 公孙剑舞,帝骖龙翔! 长剑与双袖相接。 在这一瞬,二人倒不像是在比试,而像是在对舞。 公孙诗潋剑锋雪白,并浮烁着荧光,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依旧明亮。 子桑饮雪一袖莺暖,一袖霜森,双袖齐舞如同交错在一起的细虹。 夕阳斑驳陆离,拂垂在长剑与双袖上。 那名为杨花的絮袖翩然无物,却偏偏又无处不在,但碍于剑锋上的霸道之势,子桑饮雪只得操纵杨花在距剑锋数厘处纠缠住了绛陌,再将寒袖白雪急忙掠落而下,长袖带起来的水帘顿时冰封,随后结化为皑皑白雪。公孙诗潋只感到眼前一片苍茫,霜雪长降! “袖剑么?”公孙诗潋轻轻拂起了左袖。 昔日公孙大娘虽说以剑舞遐迩盛唐,但世人鲜知,她身为教坊之魁,袖舞也同样堪称绝世。 红袖铺散开来,如同天边的晚霞,与揉凝成袖的白雪交叠在一起。寒袖白雪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尖锐的冰棱,其势如锋,猛地将红袖割裂。公孙诗潋借势将红袖挣脱出来,同时也松开了握剑的右手,优雅地轻踮到一旁。 子桑饮雪看着缠在左袖上的绛陌,留在右袖上的红布,却并没有露出该属于胜者的表情,而是无比凝重。 因为公孙诗潋并没有慌张,也没有看着自己的佩剑,而是低头望着那破碎不堪的红袖,若有所思。子桑饮雪看着她,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稳若山峦。 “你应当听说过,残憾之美。”公孙诗潋忽然说了一句。 “自然。”子桑饮雪抬首接上了话茬,语调是淡淡的:“残缺,遗憾。世间万物,并不是每个都只有在完美的时候是最美的。亦如天上月,只有经历阴缺之后,方能见明。” “是。有些事物,的确是在残缺时,有着别样的美。”公孙诗潋轻抬起左袖,仅留下半块的红袖在风中飘扬,“如冬雪初融,雨后初晴,又亦如。” “我接下来将要起的一支舞。” 察觉公孙诗潋身上乍然而起的气势,将那红袖轻轻拂动起来。子桑饮雪心底油然觉到一种熟悉感,一惊,“你这是要?” “正是丽衣仙子所创的,以衣成舞。”公孙诗潋轻轻道。 杏花若微雨,在破碎的红袖里纷扬而下。 “这支舞,我命名为残霞。” 110 残霞 雨后初晴天光乍破,但雨丝却未歇。 冬雪初融,春水清响,却还有些雪未融化。 残缺不全,或许会影响到全局之美,但并不是遗憾。 亦是造就出了,另一种美。 公孙诗潋步履轻盈,手姿妙曼,似是开始舞蹈。那破碎的左袖也随着她一同起舞,上下翩然而动,像是残馀的晚霞,正如其名。舞姿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凄哀。 “你是想以我的方式来击败我?”子桑饮雪收回双袖,握紧了绛陌剑。 公孙诗潋没有理会,依旧自顾在舞蹈。那杏花瓣在她的残袖中纷飞,如同在鲜花中飞舞的蝴蝶。 “既然如此,那便也让我,”子桑饮雪眼中闪过寒冷,手握紧了绛陌剑,“以你的方式,来迎接你这一招吧!” 她先是以寒袖白雪裹住了自己的手,再握上了剑。绛陌上原本那煦暖之息顿时被森凛之气所取代,整柄剑都沉浸在了冰冷之中。子桑饮雪提剑,朝着公孙诗潋刺去。 再次,剑袖相接。 只不过,身份换了。 原本舞袖的人执剑,原本执剑的人舞袖。 镀上一层冰霜的绛陌,剑锋已不复原本的优雅,倒像深山老林里野兽的尖牙,锋利森寒,碰撞上了残袖。 公孙诗潋残袖一挥,卷出一片火花来,将剑砭发出来的森煞之意尽数燃烧殆尽。子桑饮雪忽然感到寒袖上的寒冷在这一瞬间也尽失了,绛陌上的冰霜也在开始融化。 “我的拂雪内力专克杀意,也专褪杀意。”公孙诗潋不断卷着残袖,淡淡道:“你的杀气,太盛了。” “破。”子桑饮雪轻挑秀眉,手猛地一颤。 剑上的冰霜出现了些许裂纹,很快就倾裂开来,洒泄而下。 公孙诗潋的左袖上渐渐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缺口,那片由衣袖卷成的火花也变得千疮百孔,但是,越是这样,公孙诗潋的“残霞”袖舞,也就越能接近那“残缺之美”的极致! 皓色淡荧从她掌心注出,与残袖融为一体。 那道火花也伸展开来,变回了原本模样,在空中铺散。 原本缓慢有序娴静若蝶的杏花,也忽然变得哀躁起来,像是朝西渡的鹜群,于落霞之中,秋水之上清鸣。 曾有诗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幅宁静致远的画面,竟被公孙诗潋仅以残袖与杏花瓣相合,而浑然勾勒了出来。 绛陌剑脱手而出,子桑饮雪也随之猛退,寒袖白雪上的寒意也在一点接着一点复原。但哪怕是如此森凛的寒意,在短时间内也遮盖不住那道灼热。 不远处的屋檐上。 “这就是公孙剑器楼的祖传内功,西河拂雪么。”身躯裹在黑袍之中的憔悴男子喃喃说道。 “在当时很难有人能理解,公孙大娘一介舞姬,创造并领悟出这个内功的意义是什么。令杀气忽徐忽凛,除了吓到那些慕名而来的观舞者以外,就没有任何别的用处。但若真正逢于乱世之中,当公孙剑舞不再是朝堂上用以悦目,而是于江湖中用来生死决斗的时候,才能体现得出,这个内功的恐怖之处。”穿着紧身黑衣的女人怀手抱于胸前,与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乌鸦对视。 “只要实力不是太悬殊,若对手能展露出杀意,那么,身负西河拂雪内力的人便能掌握主动权,再配上那不绝如缕的剑舞。”黑袍男子仰头轻叹,“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子桑饮雪恐怕难以占得半分便宜。” “那还要放任她继续打下去么?”女人将目光移向了战局,肩上的乌鸦也一齐转头。 “她母亲以及先辈想从公孙后人的手里再度夺魁,她只不过是个承志的后人罢了。教坊的荣光,已困扰了她们好几代人了。”黑袍男人望着子桑饮雪,“可她们没有想到过,公孙氏代代仅有一人传,只要令公孙后人绝迹,那么,舞魁之名不就又落回了丽衣舞的头上了吗?” “你的意思是?”女人沉声问道。 “夺回舞魁之名,未必只有比舞战胜这一个选择。”黑袍男人朝女人丢去了一块令牌,“还可以选择。” “杀了她。”女人望着手里的令牌,略微迟疑后,还是把话接了下去。 天级绝息令。 唐云影负手而立,“唐鸦,除你之外,唐门之中其余唐门弟子的杀性都太重,只有你的暗器最为特殊。以活鸦为暗器,并命名为‘寒暮栖鸦’。杀她,或许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唐鸦收起了那块令牌,身边又聚集起了几只乌鸦,“是。” 静谧的天地间,忽然被鸦啼笼罩。 公孙诗潋停下了手中动作,仰头望着云集成一片的乌鸦,森森然冒着一股死气。 “这是……”子桑饮雪微微皱眉。 长安城乌鸦漫天,在数百年前出现过。 忽如其来的叛乱,摧毁了大唐盛世的根基,长安城半步沦陷,哀鸿遍野,尸骸满地,乌鸦在长久不息的战火中,寻找它们在乱世中赖以存活的,也是最有滋养的食物…… “过来吧,孩子。” 子桑饮雪一惊,赶忙低头望向自己的影子。 这个声音是从影子里传出来的。 “唐阁主……”子桑饮雪咬了咬牙,丢掉了袖子上的半块红布,朝着上边掠去。 公孙诗潋没有去拦,默默地目送着她离开。 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那个对手,于自己而言,是多么的恐怖。 一个没有半分杀意,却偏偏又是一个杀手的对手。 她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绛陌剑,望向了前方。 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的女人,在大片鸦群的拥簇下,缓缓走到了子桑饮雪原先的位置。 唐门,唐鸦。 “鸦姐。”公孙诗潋与眼前这名女子似是早已熟识,恭敬道。 唐鸦点了点头,“我当时将你杀死雨萱的事禀报给唐老太太时,唐老太太却断言,你是世上最不可能会杀她的人。” 公孙诗潋眼中闪过黯然,“诚如暮烟奶奶所言。” 唐鸦顿了顿,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公孙诗潋一愣。 “但是,你惊动了雨萱的父亲。他是绝息令的掌令者,他给雨萱下令,其实并不是为了要杀她,而是为了保护她。”唐鸦轻抚着一只乌鸦,轻轻道:“而你杀了她,她父亲还受人唆使,定然会意气用事,擅自给你下令。而我此次前来长安,也是因为职责的无奈。” 公孙诗潋微微一笑,“我明白。唐阿姨你身为绝息令的首席执行者,只不过是屡尽自己的义务罢了。” “那么,”唐鸦平静的面容骤冷,“死吧。” 111 誓言 屋檐之上。 子桑饮雪望着下边的乌鸦,沉默不语。 一旁的唐云影忽然道:“怎么?技不如人,很不甘心?” 子桑饮雪摇了摇头,眯起了眼睛,“她轻而易举就能卸去我的杀性,这就是公孙剑器楼的祖传内功,西河拂雪么?” 唐云影顿了顿,眯起了眼睛,“于世人言,杀意是飘渺无形的,它先是由心而生,再形于体外,最后渐渐扩结成意绪。这是初任天机阁阁主对杀意二字的定论。但是,这层定论对于公孙后人而言,就不成立了。” “不成立?”子桑饮雪皱起了眉。 唐云影点了点头,“正是因为对杀意感知太过敏锐了,所以不成立。” “难道还是西河拂雪?”子桑饮雪喃喃道。 唐云影道:“西河拂雪,不仅能增强自身对杀意的掌控能力,并且能敏锐地感知他人的情绪变化,而杀意也就是部分情绪变化的生成物。公孙后人在面对有杀意的人,会在悄无声息中卸其杀意,或是令自身杀意陡然变化,打得对手措手不及。” “难怪。”子桑饮雪看向唐鸦与公孙诗潋侃侃而谈的样子,“所以,你们是要以唐门悄无声息的毒法,来绝了她的性命么。” “你错了。”唐云影冷然道:“唐门第五代门主的夫人,也就是绝息令的创始者,为了让唐门不再只走‘毒’这一条路,创立出了无需使毒即可杀人的办法,但她却也为此,青丝成了白发,受每一个唐门弟子的尊敬与爱戴。所以,为了致敬她,绝息堂中便有着一条规定:绝息令的执行者永远不能以毒杀人。” “那唐阁主你……”子桑饮雪欲言又止。 “是的。”唐云影缓缓道:“我的‘狱影’离不开剧毒,所以自我成为绝息令的掌令者后,也就不会成为执行者,便没有再持绝息令杀过一人。” 唐门诫训门规无比森严,能令一个年轻的杀人魔鬼,磨去自己的锋锐。 子桑饮雪反应过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屋檐的边上,“既然你们不以毒杀她,那必然是用无毒的暗器。可暗器是凶器,不管怎么样,持暗器的人,总会释放出杀意的吧。” “不。”唐云影也缓缓走到了子桑饮雪边上,望着下边,“她是绝息堂乃至整个唐门之中,唯一一个持着暗器不会释出杀意的人。因为她的暗器,与众不同。” “她的暗器是什么?”子桑饮雪问。 “你已经看到了。”唐云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子桑饮雪看向那些密集如云,哀啼凄厉的一片鸦群,不由一怔,“难道是……乌鸦。” “是。”唐云影低声道:“她,是绝息堂首席执行者之一,只执行天级绝息令的杀令。她有一个绰号,名‘牧鸦鬼’。” 子桑饮雪心头一跳。 唐门,“牧鸦鬼”。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绰号。 而是传承。 百年前逆天之征,炼狱战场遍地飞鸦,所过之处皆为腐肉朽骨,就连素爱啃食糜沫的虫蚁也无无下嘴之处。 这,便是“牧鸦鬼”的杰作。 “乌鸦是不会有杀意的,它们只会遵循牧鸦鬼的指示。”唐云影淡淡道。 “一个人若是没有杀意,如何能成为一个杀手?”子桑饮雪愣了愣,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唐鸦的杀意,来自于那些乌鸦。但乌鸦的杀意只有在所杀之人死后,才能迸显出来。”唐云影望着那些渐渐躁动的乌鸦,“当那人化为腐肉的时候,鸦多肉少,强烈的竞争与对腐肉的渴望,它们的杀性会毫无保留地被激发出来!” “那么,死吧。”伴随着唐鸦的一声冷喝,那些鸦群纷拥而去。 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但其中却破绽百出,轻而易举就能突破这片鸦群。 公孙诗潋却当作没看到一般,再度挥剑,起舞,西河拂雪内力催动到极致,划出一道清荧屏障,将鸦群阻隔在外,随即猛退到十步开外,凌跃而起,落到一处高垣上,一道剑气从绛陌剑上倾泄而出。 唐鸦从腰中抽出几只鸦羽,诡异的黑炎在上边萦烧着,起手一动,将剑气给挡了下来。 “诗潋,你当真要动手?”唐鸦有些出乎意料地望着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虽不置可否,却揽起了绛陌剑,再度蓄起了剑势。 态度很明了。 正打算与唐鸦,一决到底。 唐鸦略有些心急,低声道:“此处是长安,而你是剑器楼楼主兼并长安城城主,你若想要逃离,我绝对拦不了你,也决计不会拦你。” “牧鸦鬼。”公孙诗潋淡淡说道,“你的话有些多了。” 唐鸦一愣。 公孙诗潋不再用以长辈的尊称来称呼她,而是直呼绰号。 而方才,被誉为“只许指恶人”的绛陌剑,居然直指向了自己,剑尖寒芒如炬,令人心悸。 不是好兆头。 唐鸦眉头一挑,“为何?” “为了一个人的毕生的梦想。”公孙诗潋轻轻答道,将左手放在了腰间的一袋药囊之上,昂起了头淡淡道:“亦或是,我与她的誓言。” “誓言?” “有朝一日,名扬四海。” 公孙诗潋忽然回忆起唐雨萱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笑容,纯真无暇。与此同时,将绛陌剑高高举起,剑上剑气如潮。 似是要与牧鸦鬼,决出胜负。 这一任的“牧鸦鬼”很年轻,年轻的杀手,除个别性子薄凉之人以外,心中年轻煨烫的热血使然,绝大多数都想与同龄的高手争个胜负。 唐鸦微微一笑,朗声道:“好!”双手迅速摆动着。 寒暮栖鸦。 鸦声啼晓,格外尖锐。 一大片乌鸦朝着公孙诗潋席卷而来,公孙诗潋赶忙收起了绛陌,撑开了伞,雪白的油纸伞面与鸦群相接,顷刻之间就被啄食得一干二净,露出了仅剩下的孤零零的伞骨。 公孙诗潋像是正等待着这一刻,将手中的伞骨快速旋转起来,快到,在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圆,像是一道由萤光组成的圆盾。一旦有乌鸦越过这道圆盾,便会鲜血淋漓,摔落在地。 唐鸦这才注意到,每根伞骨的顶端,都是一个锋锐的刺,只不过原先被油纸伞遮去了寒芒。 她看清后,紧接着起身。 在浮空的那一刹那,她那一袭紧身黑衣瞬间暴涨,像是将所有的黑羽都给抖落了出来。 “这是!”子桑饮雪惊道。 “没想到,她现在就用上了这一招。”唐云影眼中微微露出了惊讶。 唐鸦手里紧攥着一把鸦羽,将唐门暗器手法运用到极致,猛得一甩,朝着公孙诗潋快速转动的伞骨奔袭而去。每一根鸦羽都准确无误的击到了每一根伞骨之上,伞骨从中间崩折开来,唐鸦也借此空当一跃而上,握着一柄以鸦羽为柄,人骨为锋的匕首,朝着公孙诗潋猛砍。 每一刀都如同鬼魅,不分虚实,不过一次呼吸,伞柄就断成了数截。 “幻刀术。”公孙诗潋冷声道,赶忙执着绛陌去抵御,却未能辨清这刀法的落点,节节败退。 唐鸦轻吁一声,那群乌鸦将二人团团围住。 嘈杂的鸦啼,匕与剑相交的刺耳的叮叮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混在了一起,地上的水洼也是越来越碎,水花四溅开来。 唐鸦是何等的杀手。不同于唐云影那般被人听到了就如闻鬼神之名,她的名号不响的原因,是因为她作为一个杀手,太过干净了。 倒不是说杀人手法很干净,而是杀人之后清理现场的能力很干净。 鸦食腐肉,唐鸦会给剩下的骸骨滴毒。若留有淬过毒仍不化的骨头,她会制作成匕首。 公孙诗潋身上开始出现了细碎的伤口,一切都被唐鸦给压制住了,但她并未言输,美眸里满是意气与信念。 已逝挚友赋予她的全新的信念。 以及受那个人所感染的,意气风发。 她在心里死死牢记着唐鸦出刀的次数。 幻刀术虽然诡异,却只有十八刀。 十八刀后,胜负立判。 十七刀!这一刀虚晃过公孙诗潋的剑,划破了她的肩。 “最后一刀!”公孙诗潋忽然怒喝一声,极力挥剑挑开了这一刀,竟有着不该属于剑器楼楼主形象的狂妄! 112 波诡 姑苏君山。 柳月山庄的一处客房之中。 这处客房置于高处,可以俯瞰到柳月山庄的大门。洛飞羽站在窗旁,望着不断从外边涌入庄内的人群。 他虽自小生于西域洛神族,踏入九州之土不过半年之久,涉世中原江湖并不深,自然认不得那些人的面貌。 但他能辨出剑名。 七分乌黑,三分明月,据说是将玄铁置于太白山颠,引来子夜的那一抹月光铸就的一把剑,剑出如明月拂照。剑名“不归”,寓意月光有去无返,名剑谱上排名第十。 通体漆黑,剑锋极宽,正是名剑谱排名第七的墨剑。墨剑剑法集大成者的荆无悔已经死于当年葬剑山庄的围剿,现在继承这柄墨剑的,是带着一顶斗笠的年轻人,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一幅吊儿郎当样。 剑形飘渺如纱,剑气轻盈似月,名剑谱上排名第十三的“月笼纱”。佩剑剑主是一名水灵灵的小姑娘。单是论其剑之美,丝毫不亚于曾被洛飞羽所折毁过的流露。 想到此处,洛飞羽不由自嘲一笑。 在出山的前几年里,师父时时刻刻都将“折剑”二字挂在嘴边,还以此严督自己练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替他老人家入江湖折剑,为死去的剑祖报仇。 但在临行前数月,师父却又对“折剑”只字不提,不过依旧严格监督自己练剑。 “折剑啊折剑,入了江湖这么久,我就只折去过流露那一把破剑吧?”洛飞羽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寒山寺入夜的钟声远远传来,柳月山庄的大门正在缓缓闭上。 “等等等等。”一位急促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一身锦衣的公子哥手中高高举着令牌,在山路上奔跑着。而公子身后则是一名抱着长匣的白袍人,紧追着他的脚步。 阅令弟子手上的关门动作稍作停滞,让那名公子哥跑了进庄来。 公子哥面容柔和无锋,生得极为俊俏。或许是因不善运动,脸被憋得通红。他出示令牌给阅令弟子看了看后,就在那低声喘气,拿着手帕在轻轻点汗,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世家公子的气质。 “呼,这柳月山庄跟兄长说的一样,果真是不同凡响啊。”公子哥看着周围的景物笑道。 “最后一个人吗?”洛飞羽眉头一挑,随即注意到了那长匣,下意识开启了血瞳术去感知。 然而,匣中的熟悉感,令他莫名感到胆寒。 剑意无比凄哀苍凉,像是深压在积雪下的梅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凄雅。 气节之剑,梅谙六度。普天之下,剑有千万柄,其中却只有一柄剑的剑意,是如此悲哀—— 凄剑,“暮淮”。 皇城洛阳。 天边月色凄迷。 一袭金衣的言己微站在城墙上,面朝东南。她面容依旧绝美,只不过添了些许憔悴,而她的腰间,也没有了那柄与她形影不离的佩剑暮淮。 “又在想金陵城了?”一个庄严却又不失柔和的声音忽然传来。言己微扭头一看,却见一名身着尚书锦衣的中年男人踏步走了过来,胸前纹着一个“刑”字,现在上边沾染上了一滩血迹。 “莫老爷。”言己微躬身行礼,“哦不,现在应该称作,莫尚书。” 身为刑部尚书的莫问东缓缓走到言己微的身边,“又在想你的金陵城了么?” 言己微点点头,随即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冷腥气,不由皱起了眉,“你刚刚判过刑?” “是。”莫问东点点头。 “你衣服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言己微看向莫问东胸前的那一大滩血迹,语气迟疑,“掌刑尚书应当管的是是下判决,施以刑法不是应该让施刑手亲为的么?” 莫问东叹了口气,望向天边的月色,“今天刚刚揪出一个天机阁弟子,在天机阁新立阁主的情况下,还与天机九大家族书信传达密切,信中皆是那些大逆不道的内容。” “什么内容?”言己微问。 “似乎是,想要推翻阁主的意思。”莫问东幽幽说道。 言己微惊道:“什么?” 此次天机阁再立阁主,并非景王凌傲阳的一意孤行,而是朝中上下的一致同意,那些镇守天子城的门派对此也是毫无异议,因为他们已达成了一个共同的利益。 但总有微论声。 莫问东面色平静,感慨道:“不过这名天机阁弟子还真是宁死不屈啊,不但不愿受刑,最后还一头撞到我的案台上,鲜血四溅,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或许,这就是那所谓的气节吧。” 在最后的“气节”二字上,他加重了语气。 听得言己微心中一阵黯然。 气节,那可是曾与言家挂钩的两个字。 “对了。”莫问东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你的暮淮剑,已经被他带入柳月山庄了。” “暮淮……”言己微轻轻呢喃,像是在呼唤着一位旧友,“它还会回来吗?” “会的。”莫问东幽幽开口:“但是,带它去参加大会的人,却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言己微未能理解他话中的深意。 莫问东笑了笑,将右手放在了城墙上,“先不提了。天机阁阁主她,指名要见你。” 言己微并没有感到诧异,天机阁无一不晓,自己偷潜入皇城自然也是会被记录下来。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明日吧,今日我有些乏……” 莫问东打断了她,“不妨,我也考虑到此事了,所以,我让她来了。” 还未等言己微反应过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言己微转过了头,却看见一袭火红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在黑夜中格外耀眼。 她脑海中不由蹦回了三个月前,暮淮王府中红妆十里,喜绸漫天。 那个女子,也是像这样穿着火红色的嫁衣坐在藏妃殿中,等待那个道士将她带离秦淮。 走得近了些,言己微才看到来人蒙着一面红色的纱巾,看不清面貌,但她就是有一种感觉。 感觉那红纱之下的小嘴,有千百句歌赋要蹦出来似的。 113 传愿 凤阳镇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两名少女,一匹马,正在缓缓行驶着。 背着闲云剑的晓闲云,横坐在骏马的背上晃着双脚,略有些懊恼。站在前方牵马的妃采芸脸色也不好看,失去了以往的那股灵动气息。 晓闲云望了妃采芸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妃采芸痴痴地望着前方,脚下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看快要偏离出山路,晓闲云只得轻声提醒道:“你小心一点,注意看路。” 妃采芸反应过来,连“哦”了几声后,将所朝方向重新端正向凤阳城。然而,看到凤阳镇里的一片奇景后,却忽然怔住了。 小镇里的人都聚集到了小镇中央,将十几名女子围绕起来,而那十几名女子的手中快速运作着,像是在穿针引线。而一旁的香案上摆满了贡品,以及一件艳红袍。妃采芸见状问道:“这小镇子里的人,在做些什么?” 晓闲云抬头看了一眼,道:“那些女子在进行月下穿针乞巧,谁穿的线越多,谁的手也就越巧,就可以获得由红线织成的红袍,视为七姐的恩赐。一般参加比赛的都是未有婚配的女子,穿上了那件红线袍,便会获得七姐的祝福,保佑你在来年会有一段好姻缘,而没能获得七姐祝福的人,也能许个简单的愿望,让七姐帮你兑现。” 妃采芸仰头望着漫天星河,恍然道:“已经是七月初七了么?可真是个好日子呢。” 另一处的荒山野岭里。 一位布衣公子,一位皓面道士。 慕容皓月将地上的一柄血红长剑召回了自己的手中。 凌鹏越走上前来,赞叹道:“早就听说武当驾鹤而去可日行千里,今日得以一见御剑飞行之术,更是不凡。” 慕容皓月却仍在看着手中长剑,默然不语。 凌鹏越也同样注意到了那把血色长剑,“灵气异常,不像是凡剑。也似乎从未在天剑阁里听说过此剑,何名?” “红颜。”慕容皓月痴痴看着剑上的倒影。 正是那时,红尘匣被毁,千鹤齐飞而来,以自身的血染红的那一柄剑,也是唯一幸存的那柄剑。 凌鹏越暗暗翻了翻白眼,剑名红颜,其寓意已经很明了了,想必就是悼念亡妻而起的名。这一路上,凌鹏越与慕容皓月对话时,这看起来清心寡欲得不行的道士十句话里,有九句话离不开他的妻子,其痴情程度简直骇人听闻。哪怕是再怎么悲伤,听得久了自然也就只剩无奈。 “武当御剑剑匣虽然无法列入名剑谱,但假以时日,慕容兄必能因此剑在名剑谱中留下自己的大名。”凌鹏越随便应付了一句,赶忙溜到了前方,“离临安也不远了,前面有个小镇,不妨在此歇息一下。” 慕容皓月走上前来,“这小镇里的人,在做些什么?” “月下引线,七夕的习俗。”凌鹏越答道。 慕容皓月叹息道:“说起穿针引线,她曾经也是无比手巧,针线在她手上宛若活了一般……” “……” 凤阳镇。 妃采芸领着晓闲云来到了小镇正中,喜庆热闹的气氛,让她们沉重的心也变得轻快了起来。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有几名小童注意到了她们,连连惊呼,妃采芸蹲下来摸了摸他们的头。 这时,有一名年过七旬的老妪走了过来,巍巍道:“二位姑娘是异乡人吧。” 晓闲云露出笑容,“是。” “今日七夕,凤阳镇里在祭祀七娘,七娘不喜欢锋锐的事物,还请姑娘收起来为好。”老妪眼睛眯成了缝,指了指晓闲云手中的剑。 “那我就先行离开吧。”晓闲云低头致歉,负剑走远。 望着晓闲云离去的背影,妃采芸心中一阵酸涩。若在以往,晓闲云肯定执意要持剑不离身,但在得知晓家门庭莫名破碎,以及家人不知所踪之后,就敛去了自己的任性刁蛮。 老妪一愣,朝妃采芸道:“你的朋友是有什么心事吗?” “不过是天地间的一游子。”妃采芸忽然答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话,随即笑道:“婆婆,你刚才说你们在祭祀七娘,是不是有什么习俗呢?” 老妪点头笑道:“有的,姑娘请随我来。” 在老妪的带领下,妃采芸来到了一口古井边上,皎洁的月光恰好照射在水面上。井边上摆满了彩萝,七盘瓜果,七支燃了大半的香。旁边坐着十余名女子,每名女子的手中都操纵着七枚银针,七根长线在那穿着。 “月下穿针,乞巧姻缘。”老妪笑着解释道,“以此求得一个好姻缘。” 妃采芸转了转眼,笑道:“婆婆,如若不嫌弃的话,能否让我这外来人参加这比赛呢?” 老妪略微迟疑,“这……” 妃采芸笑道:“放心吧婆婆,我不会去抢你们镇上的姑娘的好姻缘,只想许一个愿望留个念想。” 老妪不由失笑,望向那七支香,“姑娘言重了,有缘人自能求得姻缘。我这个老太婆担心的是,这月下穿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姑娘若不能在香燃尽前织完,这心愿可就失灵了呢。” “无需担心的。”妃采芸笑着从井口上拿起针线,穿了起来。 起初只是普通穿针,速度与旁人无二。不过片刻,一位姑娘就放下了穿引好的织物,雀跃欢呼起来,转身抱起了红线袍,爱不释手。 除了有个别姑娘扼腕叹息外,绝大部分还在继续穿引着。老妪向妃采芸投去担忧的目光。 然而,妃采芸的速度忽然就快了起来,整只手在飘来飘去,手上银针乍一看宛如银色流光一般,进度很快就超越过了在场所有的姑娘。 “好快!”人群中有人惊呼。 千面匣中有针线,有时身处绝境,要在短时间内缝制出一张伪装面具渡过难关。长久以往,也就造出了她织引飞快的本领。 那夺魁的姑娘早已熬过了兴奋劲,抱着红线袍张望着赛局。当她注意到了妃采芸手上的动作后,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如果妃采芸在刚加入赛局时便全力以赴,她是没有一丝机会的。 在香要燃尽的关头,妃采芸织好了。 竟是一袭袖珍版的白衣。 不远处的屋檐上,晓闲云正在膝盖上垫着一本书,书上记录着她身为闲云女侠在姑苏行侠仗义的事。 起于皖昭二十年七月。 终于皖昭二十一年六月。 而如今是七月,刚好是一年了。 本想带着这一本册子回家去,向家里人证明自己,却落得了无家可归的下场。 好在,身边有人陪伴。 晓闲云忽然抬起了头,望向了妃采芸。 在如水的月色中,妃采芸将那件袖珍的白衣高高举起。 “是给你的心上人织的吗?”老妪看着那件华美的白衣,赞叹道:“真好看。” 妃采芸摇了摇头,泪眼朦胧,“是一个我曾经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的人,他生来就是站在高山上,但因为一次变故,他跌进了尘埃里,但我相信,他会再次站在最高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在心中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 公子,祭剑大会已到,希望你能完成自己所想要做的。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平安,撑到我们再见的那一天。 愿见面时,你,仍是陌上公子。 仍是少年。 114 扑朔 “客栈怎么都没有人啊。”凌鹏越看着空落落的客栈,懊恼地望向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没有搭他的话,而是桌旁坐了下来,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手中血红的长剑,眼神迷蒙得像是在看心上人。凌鹏越无可奈何,也只得一屁股坐了下来。 “哟喂,令两位客官久等了。”一位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他朝着跟在后边的小伙喊道:“快上茶。” “今天镇子里是怎么了?刚刚在大街上也没碰见个人。”凌鹏越接过小二新倒的茶,朝着客栈老板问道。 “今日是七夕,在我们凤阳镇算是比较盛大的节日。”客栈老板打着算盘,“镇子里所有的人都会到正中去聚会。” “七月初七,七夕。”凌鹏越喝了口茶,幽幽说道。 “我以为,那些江湖好汉都去参加那什么祭剑大会了,我们这也不是什么通商必经之地,今晚应该不会有人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客栈老板打好算盘,心满意足地一笑,“没想到居然会有,而且一来就是四个。” “四个?”凌鹏越下意识看了眼慕容皓月,发现他仍望着血剑红颜望得出神。 “是啊。”客栈老板露出了猥琐的笑,“一对公子爷们,一对如花似玉的姑娘。”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脚步声,有二位女子踏入了客栈。客栈老板见了,笑道:“二位姑娘,你们定的客房已备好。” 前方的妃采芸笑着点了点头,朝后边的晓闲云问道:“云妹妹,你有半日未进粒米,是否要吃些东西?” 晓闲云摇头,“不必。” “好吧。”妃采芸有些担心地看了晓闲云一眼后,朝客栈老板示出两根手指,“老板,给我烙两张大饼。” “得嘞。” 晓闲云默默坐了下来,无意瞥到坐在角落里的慕容皓月,注意到他背上长匣,“紫霄雷匣?” 经晓闲云这么一说,妃采芸也看了过去,然而慕容皓月却像是静止了一般,不为所动。 一旁的凌鹏越有些看不下去了,“喂,慕容兄,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在看着你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慕容皓月眼神黯然,忽然没头没脑地唱了一句。 客栈老板竖起了大拇指,“小兄弟这句诗吟得妙啊。” 凌鹏越险些没把含在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晓闲云皱了皱眉,口无遮拦道:“你刚刚死了妻子?” 妃采芸拉了一下她,转向慕容皓月,“这位来自武当的道长,想来你是去参加祭剑大会的吧?可柳月山庄召开祭剑大会时,在头日入夜时分就会封庄。还望道长莫要再往前走了。” “你很聪明。” 接她话的不是慕容皓月,而是凌鹏越。 妃采芸微微一愣,“这位先生,你可是在与我说话?” “刚刚问话的只有你,不是你还能是谁?”凌鹏越晃了晃茶杯,“我该怎么称呼你?孤舟舫镜花,还是镜花先生的女儿,千面匣的传人。” 淡写轻描的一句话,将妃采芸的身份展露无遗。妃采芸却没有露出惶恐,一个易容师,最重要的就是处变不惊安之若素。她强压下晓闲云拔剑的手势,淡淡道:“是先生聪明才是,我的聪明又从何而起?” “武当,道之尊,冠正派之名。”凌鹏越看向慕容皓月背上的雷匣,“紫霄雷匣,武当剑匣之首也。你一眼就辨了出来,以为他是去参加祭剑大会,就苦心劝他离开,不让他去参加大会。” “而你不让他去参加大会的理由,是因为你家公子的风华九绝。”凌鹏越目光凛冽。 妃采芸面容平静,示意凌鹏越继续说下去。 “其中一绝名‘一夕轻雷’,以掌心生雷摧枯拉朽,是风华九绝中最为凌厉的一击,也是变数最大的一击。而雷匣可据引天雷,自然也就能吸走他掌心所生的雷。” “是。”妃采芸坦然,“这一招是我公子保命的一击,他必须要活下来。所以,这一招,我不允许任何人去破坏他。” 凌鹏越叹了口气,“只是,你家公子现在的情况,很令人堪忧啊。一集气便遭堵,空有一身高修为,也毫无施展之处。” 妃采芸眉头一皱,“什么?” “他遭到了奈何桥的追杀,与你们孤舟舫先前招待的那个拿剑贵客一起。”凌鹏越从听得入神的小二手里拿过了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 听到此处,妃采芸顿时涌现出一阵杀意,但还是抑制了下去,冷冷道:“我的身份,我家公子的现况,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你‘镜花’这个身份,其实是我猜的。”凌鹏越悠悠喝了口酒,“相传,千面匣制出来的面具无比逼真,但戴得久了,便会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甚至是一颦一笑。方才我看姑娘面色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就此猜到的。而至于后面那件事,那是因为我的身份。” “身份?”妃采芸问道。 “天机阁九大家分支之一。”凌鹏越放下了茶杯,“凌家家主。” 一旁的晓闲云一惊。 她自己就是出自天机阁晓家,自然知道天机阁所分支的其他家族。 毋庸置疑,凌家是九家中最特殊的一支。 因为凌家只有家主一人。 二皇子,景王凌鹏越。 “诶,慕容兄,你说我现在也被逐出天机阁了,是不是就可以泄漏天命了?”凌鹏越朝慕容皓月笑道。 慕容皓月难得搭了一句话:“既然你皇兄没割去你的舌头,那便无妨。” 凌鹏越随即转向了妃采芸,“喂,知道你曾在风华门练过针线活,但我只是被流放,皇子之位还没被赦免,杀皇子的大罪,可是很惨的。” 妃采芸迟疑地望向了晓闲云,看到晓闲云向她点了点头后,才把藏在袖中的那一把银针给收了回去。 “呼,喝酒喝酒。”见事态平息后,凌鹏越缓缓端起了酒杯。 然而就在此刻,晓闲云忽然站了起来。 动静很大,客栈里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唯有刚刚安定下来的凌鹏越忽然没能握牢酒杯,酒水一股脑洒在了桌上。 “这是……闲云剑!”凌鹏越瞳孔一缩,望向晓闲云,“闲云女侠的配剑。你是天机阁晓家的,晓闲云!” 晓家。 正是天机血案中,身处景王府作为人证指认罪犯的——晓家! 晓闲云朝他跪了下来,“还望凌家家主,将家父家母的行踪告知一二!” 115 寒鸦 长安城,鸦啼彻骨。就连天空都仿佛被融化在了一片哀愁与恐惧之中,仍还带着黄昏余晖,迟迟未肯入夜。 唐鸦所挥出的幻刀术,已达十八刀。 最后一刀,直问生死。 “刀法?”子桑饮雪眯着眼看着下方,“唐阁主,世人常言刀锋无眼,何况她这如此凌厉的刀法,怎么可能会毫无杀意呢?” 唐云影微微一笑,“细看。” 子桑饮雪定睛一看,随即睁大眼睛,“这!” 哪怕挥着如此凌厉的刀法,一身鸦羽的唐鸦仍是闭着双眼,舞刀的手臂却丝毫不停。几只乌鸦聚在她的背后,不安躁动着,每动一下,唐鸦的刀势就越凛冽一分! “先靠着唐门听力辨位的能力,确定剑器楼楼主的位置,再瞑目断绝自己的出刀之意,以意念操纵乌鸦,再借助乌鸦控制自己的肢体,由此出刀。”唐云影幽幽道:“这,就是牧鸦鬼。” 自身毫无杀气的杀手。 换句话说,她的杀气,就是来源于死气! “最后一刀!”公孙诗潋怒喝一声,同样也开始原地起舞。 公孙剑舞,世上最优雅的剑舞。 对上这幻刀术最为虚渺又冷凛的最后一刀。 唐鸦依旧闭着眼,受臂背后鸦群的操纵,将先前积攒下来的凛冽刀势全然凝成这一刀。 公孙诗潋持剑而舞,这一舞不再是原本的缓慢轻舞,而是狂舞,剑势纵横,亦如雷霆震怒。剑风呼啸过地上宁静的水洼,荡起了久久不息的狂漪,一时惊退了鸦群。 气势磅礴,只为接下来这雷霆震怒的一剑! “最后一刀。”唐鸦也轻念着,匕柄处的鸦羽顿时化成了森冽的黑气,覆在了骨匕之上。 “刀名不讳。”唐鸦依旧瞑目,一刀挥下! “不讳”,死的婉辞。就连刀法之名,也沾染上了森森的死气。 “能杀她么!”子桑饮雪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能。”唐云影皱眉道:“如果……” 公孙诗潋也蓦然停下了舞蹈,双手将剑高高举起,一旁的教坊遗址忽然开始轻微摇晃,废墟之间发出了细细的声响。 若听得仔细些,竟是那些尘封数百年的旧弦在残垣下开始细细低吟,宛若见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因为这一舞,就连那些乐器也忘不了,不由得鸣出了绝响,抚今追昔。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一舞,同名为“天地低昂”。 密集的弦断声乍然而起,盖过了乌鸦漫天啼叫。唐鸦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高举在空的绛陌剑,剑光如雪。 又仿佛看的不是剑。 而是高悬在天边的炽阳。 入夜时分宛如顿变成白昼,唐鸦手里那冷冽的刀锋如同失了颜色,如潮般的死气缓缓散去。 天地低昂,公孙剑器行中杀气最盛的一舞。 因面对的是唐鸦,毫无杀气的“牧鸦鬼”,同时,天地低昂又是一气呵成,无需连绵,公孙诗潋也就没有运起西河拂雪内力。没有西河拂雪的轻柔,使得公孙诗潋这一剑的杀气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出来! 此剑之势,将周围一滩乌鸦惊起。 一剑,将那骨刀打得粉碎! “这难道是……”子桑饮雪无比惊愕地看着这一切。 “刚才那一刀,是能杀了她的。”唐云影把刚才的话给接了下去,“如果唐鸦没有睁眼的话。” 这一剑,用去了公孙诗潋全部的内力,先前唐鸦以及子桑饮雪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口,尽数崩裂开来,将她的红衣染得更加鲜艳。 “此舞,堪称绝世。”唐鸦猛退到不远处,看着零落一地的鸦羽,冷冷赞叹。 “若得要名扬四海,必得绝世。”公孙诗潋以绛陌剑抵地,强撑着不让自己不倒下。 “那你可还有力气来挡我这一招?”唐鸦冷笑一声,浑身的鸦羽尽数倾喷而出,插入了一旁的断臂残垣上。 “有。”公孙诗潋再次起舞。 然而,刚刚起舞便骤然而止。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唐鸦拿出一只陶埙开始吹奏,鸣起长曲,音色朴拙抱素,却令周围的乌鸦尽数躁动起来,连成一片,宛若一条涌动不休如坠暗夜的黑河。 唐鸦也忽然,杀气凛冽! “牧鸦鬼”的名号中终究还是带着“鬼”字,到头来还是不负恶鬼之名,必杀之招,杀气腾腾宛若凶煞! “公孙诗潋已无内力,定然施展不出西河拂雪!”子桑饮雪淡凉的眼中露出些许喜悦。 牧鸦鬼这一招,说不定真的可以,杀了她! 眨眼时间,鸦流汇聚成型,一扑而上! 寒鸦渡夜。 所过之处,一切皆无。 然而却在公孙诗潋面前五步远处停滞住了。 一群军装士兵持戈执盾,横挡在了公孙诗潋的面前,同时挥出如烈风般的刀气,袭卷而上。 “什么人,胆敢在长安城内放肆!”为首的持矛女子怒喝一声,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矛,矛头处有如惊雷狂涌。 一矛破去鸦河,鸦群四蹿。 唐鸦从嘴边取下陶埙,望向尚还背负着四根长矛的军装女子,“长安城安城营总兵,五矛烈女孟黛山。” 孟黛山收回掷出去的长矛,望着漫天而舞的乌鸦,点点头,“牧鸦鬼,我听说过你的名号。寒鸦所过之处,一切皆无。” 唐鸦目光凛冽,“总兵大人有何贵干?” “问我有何贵干?”孟黛山冷笑一声,忽然咆哮一声,“那不妨问问你自己,在这干些什么!” 唐鸦被这宛若雷霆的嗓子吓得一怔。 “你这屋里麻黑的臭乌鸦叫起来没完没了,形成噪音,已经惊扰到长安城的居民!”孟黛山怒道,“就因为你这臭乌鸦,城里的老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哭得死去活来,他妈的你不知道?乌鸦乃大凶之兆,喜欢在人死之前丧叫个没完,那些老人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快点把它们都赶走,你也赶快给我滚,不然老子这个月的治安奖金又要没了。” 唐鸦侧耳细听了一阵,发现周围的确是有着哭声。但更多的还是被孟黛山的嗓门给惊吓到的孩童啼哭声…… “走吧,唐鸦。”屋檐上的唐云影面色如水,但眼底深处却抹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冽。 “是。”唐鸦点头,再度吹起了陶埙,操纵起了鸦群,乌鸦漫天飞走,她也缓缓而去。 “小山……”公孙诗潋轻唤一声,仰头倒去。 孟黛山身型一闪,稳稳接住了公孙诗潋倒下的身体,朝着手下的士兵令道:“听我号令,护送剑器楼楼主,回剑器楼。” “这……”子桑饮雪眼中闪过迟疑。 “走吧,伺机而动。”唐云影朝着子桑饮雪低声说了一句,“丽衣后人若想要从公孙后人手里再次夺魁,得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116 暗声 凤阳镇。 半时辰后。 “什么?”晓闲云难掩内心的震惊。 她不敢想象,晓家忽然消失,父亲举族前去的地方居然是皇城洛阳。并因自己的父亲晓景的只言片语,竟令天机阁苦苦维持百年的机构就此离析瓦解,梁阳监国,也就是景王凌傲阳也开始对一些被冠以莫须有罪名的成员进行清剿。 旁听的掌柜老板忽然说了一句,“为当朝大皇子卖命,莫非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晓闲云瞪了他一眼,“不可能,父亲虽然为人古板了些,但一生清廉,身为天机阁九家家主之一,对天机阁也是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卖友求荣的事!” 刚刚说完一段故事,而在那饮水漱喉的凌鹏越也是无奈地看了客栈老板一眼,宛若在看一个白痴。 天机阁既然要负责搜集天下情报,那么阁中的每一个成员或是探子开销必然不小,更不用说负责一个地区情报汇总的九大家族了。说晓家家主缺钱花,简直就是荒谬绝伦。 客栈老板转了转眼珠子,又道:“那,莫非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凌鹏越似被呛到了,咳了几声,道:“大叔啊,知道你满腹经纶,可就别拿出来显摆了。还是第一次听说天机阁对于梁阳皇室而言无用武之地的。” 妃采芸赶忙拉住晓闲云,生怕晓闲云一不注意就持剑上去把人家给砍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晓闲云并没有动,而是静静地坐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晓闲云此刻忽然回想起,孩提时父亲与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世人皆言江湖波诡,亦不知比江湖更危险的地方,是朝堂。江湖中是刀光剑影,朝堂中却是尔虞我诈。你根本不会知道别人会如何抓住你难以言说的把柄及苦衷,根本不会知道你会因何而丧命。小云啊,阿爹不希望看到,你会有踏入皇城的那一天……” “父亲他,是有什么苦衷吧。”晓闲云忽然说道。 这时,一名小二急匆匆往门外跑去,胸前的衣裳下边似乎藏着什么乱窜的活物。客栈老板见状,打趣道:“又要送信啦?这两年,你已经给家里写了不少信啦。” “是啊老板,俺老婆最近怀孕了,我要问候一下。”小二乐呵呵的,无意间瞥了客栈内的四位客人一眼。 很随意的一眼。 却被敏锐如鹰的慕容皓月捕捉到了。他放下了血剑红颜,微微侧目。 还未等小二跑出门外,慕容皓月猛地一拍桌上的雷匣,一柄雷剑应势出匣,划破了那名小二的衣襟,鲜血淋漓。 “你!”小二望着胸前晕染开来的血迹,心中一惊,急忙转头,却见一张宛如皓玉的面庞出现在自己面前,随后看着这张面庞越来越矮,越来越矮…… “慕容兄,住手!”凌鹏越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喝道。 慕容皓月右手掐着那名小二的脖子,左手接下了那只信鸽的尸体,随后将小二给甩了出去。 “为何?”凌鹏越不解问道。他坚信慕容皓月不会做出无因无果之事。 慕容皓月从血淋淋的信鸽上取下了一根赤红色的信管,丢给了凌鹏越,淡淡地瞥了慌张的小二一眼,“他不利于我们。” 凌鹏越看了眼信管,皱紧眉头,随即掐碎了信管,一卷信纸滑落出来。他默默看罢,酒带来的醉意一扫而光。 晓闲云皱眉问道:“怎么了?” 凌鹏越咬牙,口中冷冷憋出了两个字。 “皇兄……” 晓闲云下意识望向了妃采芸,妃采芸也同样望向了她,叹息道:“这名小二想要送出的信不是家书,而是密信。” 凌鹏越捏紧了那卷信纸,望向地上握着自己脖子的小二,森然道:“请你回去告诉景王,无需再费力监视我了。还有,三弟那件事,我定不会如他所愿。” 小二十分费力地在说些什么,却不知所云。 凌鹏越望向慕容皓月,“施道法。” 慕容皓月起手一挥,小二脖子上鲜红的手印子顿时消失殆尽。小二猛地干呕了几声,赶忙下跪,“殿下!” 凌鹏越厉声道:“滚回洛阳。” “是是是。”小二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信上写了什么?”慕容皓月没有去看那名小二,而是朝着凌鹏越问道。 “刚才那位是天机阁成员,信上也有着天机阁特殊的标记。”凌鹏越望着桌上碎裂开来的赤色竹管,“这信管是赤檀所铸,乃我梁阳皇室的象征,不是携此信管的信鸽,是无法飞入皇城的。” “凌傲阳。”慕容皓月幽幽开口,直呼当今梁阳监国的名讳。 “我猜的没错,新上任的天机阁阁主,果然是与我皇兄会有些关联。”凌鹏越点头道。 慕容皓月蓦然想起离开洛阳的那一天,那个站在应龙台上的背影,身着红衣亦如火焰般在整座城中盛放。 为何自己会屡次回忆起那个背影呢…… 凌鹏越转头面向二女,“还想带你们去我被流放到的地方游玩一番,可现在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晓闲云问道。 “信中说,我的三弟,也就是霄王凌怀风携带暮淮剑,已顺利进入柳月山庄,参加祭剑大会了。”凌鹏越皱眉道。 “暮淮剑!”妃采芸惊呼,“就是那个金陵暮淮王的佩剑!我曾为他制作过面具,可他似乎在三个月前就……” 三个月前暮淮王造就出的的揽梅台惨案,在江湖上人尽皆知,就连一些市井小民都知道。一时间,江湖正派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是。”凌鹏越面色渐渐苍白,“而我三弟的容貌也是生得俊美,与暮淮王男装的长相几近一致。若他在十天之后的洗剑仪式上露出暮淮,那些失去理智的江湖人,定会将恨意倾泻在他的身上!” 妃采芸轻轻点点头,“的确,暮淮王的所作所为,足以让背负暮淮剑的人遭受千刀万剐。” “所以,你要?”晓闲云问道。 “我要去姑苏,去柳月山庄。哪怕现在已经闭庄了,我也会想办法混进去。”凌鹏越转头望向晓闲云,“你家人的事,我会有办法的。” “你是皇子。”妃采芸忽然道。 “我是。”凌鹏越答道。 “话本小说里都说,皇子们为了能让最终的皇位能落入自己的手上,甚至不惜一切代价,铲除自己的同胞,古往今来的案例也是数不胜数。可你为什么要救你同为皇子的兄弟?”妃采芸问了个很莫名的问题。 “你也说了啊,我们是兄弟。”凌鹏越也回了个很莫名的答案。 “我陪你去。”慕容皓月道。 “路上不是一直在叨叨着要去金陵的么?”凌鹏越笑道,“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撑起金陵美景的那个人已不在金陵了,我还有什么去的必要呢?”慕容皓月将外边的那枚雷剑召回匣中,转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客栈老板,“还望帮我好生看管,切勿私自占有它,它对我认了主,事成之后,它就会飞回我身边。” 客栈老板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 “道士也会说这么肉麻的话么。”妃采芸掩嘴一笑,语气中却尽是感激。 “那你们……”凌鹏越缓缓道。 “自然有自己的路要走。”晓闲云缓缓答道。 凌鹏越顿时明了,“那祝你好运。” PS:有六名少年江湖有志,只为闯那逍遥江湖地 我家老祺考试考完啦 也就是说《少年有志,江湖逍遥》将要复更 希望大家多多捧场~ 117 正道 凤阳镇外。 弦月明。 与晓闲云二人道别后,凌鹏越与慕容皓月也踏上了行程。 “有镜花先生的女儿亲手做的面具,虽然可能会不及千面匣,但进入柳月山庄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凌鹏越掂了掂手里的怀里的人皮面具。 慕容皓月却有些犹豫不定,时不时就回头去看。凌鹏越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怎么了?” 慕容皓月转过头来,提醒道:“她们踏上的路,就是我们来的方向。” 二人来的方向。.asxs.,自然就是皇城洛阳。 凌鹏越步伐依旧不停,“我知道。” “你知道?” “是啊。”凌鹏越拿起刚刚从客栈打包出来的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在晓闲云刚刚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所想要去的地方,自然只有洛阳。因为她家人在那里。” “为何不拦。”慕容皓月轻抚着血剑红颜。 “拦了有用吗?一个游子若想脱离天地,回到家人温暖的怀抱中,纵使前方千山难阻。”凌鹏越咂了咂嘴。 慕容皓月轻吟道:“游子?天地?” 凌鹏越收起了酒,戏笑道:“慕容兄啊,你不谙世事五年,脑子里只有那些大道无为,该读点春宫图补补世间论理了呀。” “皇城很凶险。”慕容皓月却没有理会他的戏言,自顾说了下去。 凶险到,自己那个自诩泰然自若的掌门师弟从太师府回到自己身边时,已是大汗淋漓。 “于你我而言是,但于她而言不是。”凌鹏越望向了漫天星曙,忽然正色道:“皇兄若想要继续利用晓家,那么他定不会对同为晓家的晓闲云动手,说不定还会以此来牵制。” “或许晓家家主的苦衷,就是她吧。”凌鹏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向了一旁的丛林。 慕容皓月侧耳静听,果然有几道轻踩在树梢上的声音一闪而逝,微亮的月光从密林里折射了出来。 “薄冰易碎,欲载人岂非三日之寒。”凌鹏越眯起了眼睛,“皇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呢?” 长安城。 剑器楼。 公孙诗潋面色苍白,她披着一件白色的软披兀自坐在桌前。卸下五根长矛,脱下军装换上便装的孟黛山站在一旁。 “小楼主,我刚刚看你身上伤有点多,就擅自动了点剑器楼里药堂里的药。”孟黛山试探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公孙诗潋睁了睁朦胧的惺眼,闻了闻身上浓郁无比的药味,皱眉道:“止血草汁一抹即可抚平伤口,你怎么给我涂了这么多?” “这不是怕小楼主身子有恙吗。”孟黛山嘿嘿笑道:“毕竟上任楼主在临行前交代过我。” “母亲。”公孙诗潋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清寒的雨又飘落起来,敲落在了这个恢弘的城池,朦胧不清的水雾氤氲缭绕,忽有马蹄声碎细踏过,划破了静谧,夹杂着水花溅起的哗啦声越来越轻,骏马的主人似是要远行。 长安城的烟柳,也许在今夜要少一枝了。 在五年前,母亲赐剑让位,托付使命,在剑器楼中独留自己一人。这五年来,年幼的自己为了懂得剑器楼留下的“正道”之名,奔波于尘世。 “诗潋,你未免有些太冲动了啊。”孟黛山平静下来,正色道。 “怎么?”公孙诗潋回过神来。 “老楼主说过,剑器楼历任楼主以剑荡不平为己任,勿做无谓之争。方才唐门中人以及那名舞女来找你时,你其实可以走的,为何要与他们纠缠?”孟黛山望着藏在剑托里的绛陌,“何况绛陌剑只为恶人所拔,而你方才拔剑……似乎并不是为了正道。” “欲名扬四海,必得拔剑。”公孙诗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定,“而山姐你所认为的正道,又是什么呢?” “正道是……”孟黛山想了许久,还是没将后半句话想出来,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管理好长安城秩序?争取个年终奖?” 所谓正道,其实每一个人都能轻易理解,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其中至理含义。 “有的人穷尽毕生之力,只为在世间的正道上留下浓艳的一笔,且是非功过,后人一言便可评说,甚至颠倒了清白与浊墨。”公孙诗潋摸了摸腰间的药囊。 孟黛山也注意到了那袋药囊,方才为公孙诗潋沐浴更衣时,公孙诗潋不论如何也不肯让这个药囊离开身边。 “评说得久了,也就形成一种定向思维:所谓正道,便是铲除恶人。”公孙诗潋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可在我看来,世人所言的正道,只不过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着,有的人就必须死’的悲剧而已。” “可是,有些必须死的人,真的就该死吗?” “大逆不道!”孟黛山忽然站起了身,她察觉到公孙诗潋可怕的想法,“过去已经五年了,你母亲临行前的千叮万嘱,小时候对你孜孜不倦的教诲,你都抛诸于脑后了吗!” “从未敢忘。”公孙诗潋眼神迷离。 那天梅花枯落一地,铺天盖地的谩骂仍在耳边,那个临走前纯真无暇的笑容,也仍在眼前。正是因为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公孙诗潋每每想到此处,心中,总是会涌起莫名的倔强。 “可她,真的该死吗?” 长安城,望安客栈。 灯明如昼。 唐云影举着酒杯,面朝绵绵阴雨,感受着长安城渐浓的秋意,“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了。” 一旁背靠在墙上,双手抱于胸前的唐鸦停止了沉思,目光也从自己的影子转向唐云影,“如若不是安城营及时赶到,剑器楼楼主的尸体,必成为我寒鸦群的养料。” “绝息堂,只问果,因从来只是借口。”唐云影语气冰冷,几滴雨水从他手中泼洒而出,落到地面,狠狠砸出了几个窟窿。 唐鸦一惊,纵身一掠,丢出几支鸦羽将雨滴打得破碎,“师兄!” “从身为绝息堂堂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师兄了。”唐云影说完这句话后就凭空消失了,酒杯摔到地上,酒水与碎片四溅开来。 他再出现时,是从唐鸦的影子里浮出来的。 “你操纵鸦群的技艺我很清楚,”唐云影直视唐鸦,“让鸦群不发出声音,我不信你做不到。” “啧。”唐鸦冷哼一声。 “今日千方百计将安城营引来,是你的手笔吧。”唐云影再道。 “她不该死。”唐鸦平静道。 “绝息令下,岂有安卵。”唐云影冷冷回道。 “是!”唐鸦忽然激动起来,“但你身为绝息令掌令者,怎可能不知雨萱是怎么死的!生前没有反抗的痕迹,一剑穿心!剑器楼楼主绝不可能是有意杀她的!” 唐云影咬了咬牙,正如唐鸦所言,他怎可能不知。无反抗痕迹,被一剑穿心,一切的一切,都表示着唐雨萱,甘愿赴死。 可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死了。 “休整一段时日。”唐云影别过头,“择日再登门拜访剑器楼楼主。” “师兄!”唐鸦呼道。 “住口。”唐云影冷冷道:“自我当上绝息堂堂主时起,我就不再是你师兄了。” 118 祭君 翌日早晨。 清光破晓。 姑苏,君山。 君山山顶是一个古朴恢弘的祭坛,以森黑的石砖堆砌而成。在祭坛的正中央,栽着一棵巨大的柳树,柳叶金黄灿烂,足有十余丈高,阳光拂在上边,映耀出点点萤尘。 这便是柳月山庄的圣树,祭剑之柳。 据说树中蕴含了无上灵力,二十年前,寻仙客每至出庄前,都会来此树下育剑三日,随后出庄,再归来时,剑上必能染血,手中也必定会提着一颗武林高手的头颅。 至如今,此地已成为了柳月山庄的圣地。放在平时会严禁庄内弟子踏入其中,只有到了五年一度的祭剑大会前夕,才会被解禁,以供前来赴会的武林人士祭慰英灵。 此时的祭坛上,已站着数百号人,不论男女老少,神情皆是庄严肃穆,不发一言。 祭坛周围是一群乐师,他们在弹奏着庄严的曲子,正是当年铸剑之盟会盟之时的盟曲。 站在祭坛最前方的,或是一派掌门,或是在江湖上地位举足轻重的高人,但他们此刻都放下了尊贵,将头埋得低低的,无比谦卑地从侍女的托盘上接下了那一杯酒。 柳月庄主柳藏锋也是右手持剑,左手握杯,来到祭剑之柳下。他的结发妻子林淮漫端坐在一旁,桌上置琴,琴边也同样是一杯酒。 柳藏锋率先悲怆道:“山河将碎。” “离人依稀。”一旁的林淮漫接道。 “剑断身殒。”德高望重的少林圆世大师紧接着接了下去。 “归去来兮。”武当长老清胤道。 柳藏锋猛地举起了酒杯,“不过问出身,不细分何姓,在此祭,抛洒热血的英烈!” “尚飨!” 众人高高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水扬在了空中,挥落如雨。所有的禅门人都开始诵经,道士们也开始吟做挽奠道法。 唯有柳藏锋将自己的酒水浇灌在了长剑上,随后持剑而舞。一旁的林淮漫也将酒洒在了琴弦上,开始抚琴。 江柳烟断灞桥上,稍顿足以歌。愿君无悔怨此生,同听君,冥间梦一场。 弱柳扶风剑,祭柳君。 “青山枯冢,生前力挽。秋声寂寥,狂澜傲云。踌躇人间,且听奠语。”在林淮漫悲怆而又激昂的琴声下,柳藏锋的剑势愈来愈烈,剑上的酒水也是在不断飞扬,泼溅到了后边的白布上。 在场数百人中,不乏亲历过铸剑之盟战事的人们。他们听及此处,仿佛又回到当年,亲经那夜夜不断的死别生离,不由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不能自己。 “血肉滋哺,乌发夜白。盼清平世,云海苍茫。望良人归,悲敛遗骨。”柳藏锋举剑轻扬,进退回旋,举止投足之间皆透露出着悲凉。 战死烈士,会是谁的双亲,会是谁的配偶,又会是谁的孩子?在场有部分人,是穿着雪白的孝衣前来的。听柳藏锋舞及此处,都不由号啕大哭起来。至亲之人尸骨无存,只得在这五年一度的大型奠礼上尽上最后一份孝心。 “风中寻根,魂归故里。杀伐声渐,朝露待晞。求愿来世,安平无祸兮。”一时间,琴奏的曲声,萧然舞剑声,戛然而止。 这是铸剑之盟特有的挽歌,送死悼亡,与舞同就,声势悲凉,并对烈士送以最后的祝愿。 柳藏锋的剑上,以及林淮漫的琴弦上,都没有再留有一滴酒水,所有的酒水都溅到后边巨大的白布上,形成了一个大字。 “奠”。 “安息吧!”柳藏锋收剑垂首。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也按耐不住,啼哭出声来。有银发苍苍的老者在呼唤着孩子的乳名,也有人在悲唤自己夫君或是娘子的芳名,也有刚近弱冠的少男少女,在叫着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或是娘亲。 在祭坛的某个角落里,有三个人怔怔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顾靖遥深吸了口漫在空中的酒香,悄悄凑近了右边的洛飞羽,低声嘟囔道:“洛兄,你觉得这酒如何啊?” 洛飞羽看着周围悲怆的环境,皱起了眉,有意无意地搭了一句,“是好酒。” 顾靖遥咂咂嘴:“真是可惜了这几杯酒啊,居然要凭空洒掉,浪费无耻啊。” 站在洛飞羽右边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双手各自在系腰两侧的剑柄上敲了敲,“这是给当年战死的人喝的,名为丧酒,你若想喝,就不妨先去死,在上头自然有人会敬你喝。” 顾靖遥去过孤舟舫做客,自然也就认得这名白衣女子,不由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小婢女,也敢咒我死,也敢对我喷粪?” “啧。”徵翻了个白眼,双手抱于胸前,“是你侮辱先烈在先,怪不得谁。” “你!” 幸好周围人都深深陷入了悲怆之中,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争吵。 一旁的蓝楚濋绘好了挽词,送往了空中,随后嗔怪道:“别闹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话有多么大逆不道,要是被人听到了就完了。” “好好好,楚濋姑娘说的是。”顾靖遥立马就嬉皮笑脸的面向蓝楚濋。 “别闹,端庄一点。”蓝楚濋看了眼周围。 “好好。”顾靖遥立马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哼,无聊。”徵无奈地别过眼,右手握拳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望向站在祭剑之柳下边上的柳藏锋,“大姐昨夜一直在担心他会出什么差错,现在看来,一切无恙。幸亏有你教他剑术了。” 然而一旁的洛飞羽并没有回答她。徵不由得转过脸,看着洛飞羽,却发现洛飞羽脸色煞白,并不是属于悲伤的白,而是源于内心恐惧的白。眼神也是无比惶恐地看着周围,仿佛这些吊唁者的哭泣,令他心中很不安。 “你怎么了?”徵皱眉问道。 洛飞羽咬了咬牙,握紧了拳,“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徵狐疑地望向周围,想看出让洛飞羽恐慌的源头,然而,似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型祭奠仪式,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真的没事。”洛飞羽急忙抬手,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PS:更新啦求推荐票收藏~ 119 清鬼 “这个大祭,比我们洛阳应龙台的祭天大典还要少几分气派啊。”一身华衣的凌怀风抽了抽鼻子,朝着一旁的抱匣白袍人说道。 “但这其中的悲意,是无可比拟的。”白袍人喃喃道,声音略有些尖锐:“甚至比国丧更甚。” “你参加过国丧?”凌怀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是的,我刚出生就在洛阳城了,先帝驾崩的时候我五岁。”白袍人抱着长匣,喃喃道。 “那年你五岁,而如今是皖昭二十一年。这么算起来,你似乎与我景皇兄以及程皇兄是一个年纪。”凌怀风眼睛一亮,“那年我还小,才刚刚学会走路,只知道父王的府邸中皆是缟素。此等大祭,当真比国丧更悲么?” “国丧之时,帝都臣民悼帝王,但迎接他们的会是新皇登基。”白袍人微微仰起了头,望向祭剑之柳,“而这些人却回不来了。因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无可取代的。” “为什么?”凌怀风问道。 “太子自小耳濡目染,况且帝王在世时,必会教导太子如何为君,未雨绸缪,且有朝中百臣纳谏辅佐。”白袍人投向了那些悲怆的人们,“而于他们当中许多人而言,逝去的那个人,或许比他们的生命还要重要。” “倒是听景皇兄说起过。”凌怀风轻轻抚了抚下巴,“二十年前那一役,许多武林高手丧命,以至于他们特有的武功无法传授给后人,那一年是中原武林式微的一年。哎,幸好我没有生于江湖之中啊。” 白袍人悲悯的看着凌怀风,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而是静静听着周围哀恸天地的哭声。 许久后,大祭终是在平缓的曲声中终了,陆续有人开始走下祭坛,却还是有人留在祭坛上。有的立马就倒地痛哭流涕,也有人则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洛飞羽就是其中一位。 他右手握着剑囊,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少年。 “父亲。”少年握着手中的刀,喃喃念道。 少年看起来与他大不了多少,想必是在母亲刚刚怀上自己时,父亲就前来赴盟了。而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做工精细的青色长刀,想必是他父亲的遗物。 所幸是一柄刀,而不是一把剑,要不然,就不会被传承下来了。 少年没有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抱怨父亲为什么并未执剑,也要被葬剑山庄的人给杀死。而是冷冷看着那柄刀,紧攥着刀柄。 他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悲伤,而是有些森冷,凛冽得能感到其中的杀意。仿佛只要一个葬剑山庄的人站在他面前,不出片刻,他就会将这个人撕成碎片。 洛飞羽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徵原路折返回来,朝着洛飞羽问道。 洛飞羽摇了摇头,仍注视着那个少年。 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一下就认出了那把刀,“长刀清鬼。据说是烟雨坞刀鬼段秋雨的佩刀,据说出刀时刀上有清鬼幽幽呼啸,森凛异常。据说,段秋雨也借此刀创出了一种刀法。但是,他却死在当年拒葬剑山庄北上的战场上。” “清鬼?”洛飞羽问道:“是怎么样的刀法?” “与刀同名。也叫清鬼。”徵喃喃道:“刀法初始缓如秋波,末招凛厉频凌,势急如狂风。” “说起清鬼,我好像听师父说起过,江南这一带有着清鬼的传说。”洛飞羽目光移到了那柄刀上。 l“哦,那只不过是用来吓唬像小妹那样的小孩的。”徵轻轻咳嗽了一声,“清鬼,传说它性情温和,但睚眦必报,你一旦惹到了它,它便会偷偷附身在你的肌肤上上,从外表上看与寻常纹身无异,但到了半夜,它会将你的皮肤撕成碎片,其心狠手辣的程度令人发指,痛不欲生。” 洛飞羽握剑囊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徵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我小妹一样,听到这个故事就会害怕?” “刚刚手抽筋了。”洛飞羽下意识看向了徵。 忽觉恍如隔世,看到了一名抱伞少女,面容温柔甜美,不论身处何地,处于何时,目光中满是坚定的信念。 然而再回过神来,看到的却是一名面若蒙霜的白衣少女,腰间持着双剑,疑惑地看着自己。 也是,如果是她,自己要是一直站在这不动的话,她是不会折道回来找自己的。 因为,她不会离开。 不知为何,明明与那个人相处的时间不过一月,偏偏心底就有这种感觉。 洛飞羽深深叹了口气,“走吧。” “嗯。”徵点点头,与他一同走下祭坛。 祭剑之柳下。 一袭柳衣的柳碧燃从树后探出头来,望着洛飞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一旁手握太刀,带着狐狸面具的柳藏月说道。 “既然决定了,便绝不言悔。”柳碧燃收回了脑袋,靠在了柳树上,“况且,我的血已经渗入了他的剑里,我可以以此相逼,一切都有着余地可言。” “我怕你到时候,舍不得了。”柳藏月轻轻取下面具,露出那饱经世事沧桑的面庞,“就像我当年那样。” “不会的。”柳碧燃坚定地看向她,“我是统领奈何桥孟婆,江南一带的人闻我之名无不谈之色变。心狠手辣的事我做了不少,何况这个可能会危及到柳月山庄利益的事,我绝不会手软。” 其态度坚定得,令人心惊。 然而在柳藏月的眼里,柳碧燃这份坚定,只不过是为了骗过自己。 “我当年虽然是柳家小姐,却被江湖中人唤为‘蛇心碧蝎’。虽是使柳家弱柳扶风剑法,但手段狠辣至极。”柳藏月喃喃道:“可当年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是手软了。” “他?”柳碧燃有些意外,“是谁?” “当年的风华门二公子,任岳平。”柳藏月目光渐渐澄澈起来,抬头望天。那跨越瀛仙海前去扶桑的沧桑,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亦如当时少女。 也亦如那时少年,走到穿上红嫁衣的自己的面前,其飒爽英姿,潇洒风流,令人心悸动。 120 留情 杨柳岸。 晓风残月湖心亭。 柳一离独坐亭中抚琴。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君山折柳,不问离合。”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不见,汉家陵阙。” 这是大半个月前,每日清晨从寒山寺那口大钟下传出来的琴声。 于柳一离而言,弹奏这首曲子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曲子中给她带来了浓烈的熟悉感,令她铭记下了这首曲子,以至于她每天都要弹奏上一曲。 曲终。 晓风残月湖上的波纹很快就平息了,湖心亭也归于了寂静,与外头的喧闹成了鲜明对比。柳碧燃抬头望着前方翠柳上的对鸣的一对黄莺。 不由忆起当时。 那年。 少年白衣如雪,飘入了她的生命。 少女淡雅如花,盛开在他的心里。 二人初遇,便倾盖如故。 她有时会因他的狂妄自大而生气,会羡慕他那一身潇洒轻狂,也会暗自神伤他所受临安无数闺阁少女的爱戴,但所幸的是,他虽狂妄自大风流,心中所系的,仍只有她一人。 他们彼此深深相爱,吸引,永藏于自己的心间。 只是,雪落到了她心底后不久。少年就消失了,那由白衣碎成的雪也就不再落下。但心中积雪藏之经年,酿成了思念,又在心中呼啸而起。 “阿离。”柳碧燃不知从何处走出。 “姐姐?”柳一离急忙看向了她。 柳碧燃却躲开了柳一离满是期待的眼神,轻轻道:“他没有来。” 数个日夜的期许,皆被此四字击垮。 柳碧燃有些心虚,“我刚刚参加了大祭,与他近日来关系亲密的一位少年剑客,以及他舫中的婢女也前来了,却独独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姐姐所说的,可是孤舟公子。”柳一离静静问道。 “是。”柳碧燃看了眼周围,确认四下无人后才郑重道:“孤舟公子,就是任韶华。” “姐姐言笑了。”柳一离神色依旧淡淡的,并未流露出柳碧燃所预想的诧异。 “你不信?”柳碧燃皱眉。 “倒不是不信。而是他与孤舟公子,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毋庸置疑。”柳一离认真地说道。 “可孤舟公子的确就是你所心心念念的那个他。”柳碧燃冷哼一声,“此事,已经被我的一位朋友亲眼目睹,那日我们拜访孤舟舫,他躲在屏风后边,就是为了不让你看见他的真容。” “一个人若想要逃避他从前的那个身份,那么他就不会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柳一离轻轻一笑,弹起了琴弦,“他如果想变回从前的那个他,也就只能等他自己承认。” “所以,孤舟公子不可能是他。” “他也不会是孤舟公子。” 远处,湖边的一棵柳树下。 柳藏锋,也就是孤舟公子,听到了二女此番的谈话后,不由得低头望向手中的折扇,扇上有滩血,墨红墨红的,像是斑驳了数年。 这柄折扇,是当年自己还是身为陌上公子时随身携带的折扇,一把寻常不过的折扇。 他本想借此折扇,再借着父亲的身份,来断绝了柳一离的念想,却没想到柳碧燃竟会在半路走出,告诉了柳一离一个事实。 然而,柳一离对这个事实的看法,令他颇有些意外。 孤舟公子叹了口气,“能回去吗?可我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逃避。” 帝都,洛阳城。 柳府。 一位面容削瘦,留有清须的中年男子盘膝坐在大堂的上座,正在瞑目养神。而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腮边留满虎须的男子在下边来回踱步。 正是柳藏锋,以及他的胞弟柳藏烈。 柳藏锋听着踱步声,惑道:“老二,何事如此忧虑?” 柳藏烈停下了脚步,右手握拳,捶了捶左手手掌,“大哥,你说咱们这次不回去,嫂子能把这一次大会办好吗?” “信不过你嫂子?”柳藏锋皱起了眉。 “那倒不是。”柳藏烈挠了挠头,“只是你身为一庄之主,此次又是五年一度的盛大盟会,少了你,恐怕那些江湖豪杰会非议不断啊。” “让他们尽情议去吧。”柳藏锋淡淡道:“很快,那些非议的声音,都将不复存在了。” 柳藏烈眼睛一亮,“大哥,这么有自信吗?” “你当我这次来洛阳,是颗粒无收吗?”柳藏锋睁开了眼睛,目光底处森凛无比。 “昨日,景王与天机阁阁主召见你,都说了些什么了?”柳藏烈凑近了柳藏锋,狐疑道。 “无非就是楼兰的事。”柳藏锋将右手轻摁到了桌面上,将盘膝着的两腿放了下来,“虽说当今天下,已形成江湖与朝堂谁也难以彼此冒犯的趋势,江湖事江湖了,庙堂事庙堂结。但若是涉及到楼兰的话,江湖与朝堂,谁也离不开谁。” “楼兰?”柳藏烈诧道:“听说楼兰遗址之下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白银成沙,聚金成塔。就连朝堂也对其起了想法吗?” 柳藏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看到的是这些宝藏,我看到的却是秘籍,或者说,是一面壁画。” “壁画?”柳藏烈一惊,“楼兰的壁画!” “就是你现在所能想到的,因为整个楼兰之中,只有那一幅壁画。”柳藏锋轻声答道。 “仙斩白龙。” “仙斩白龙!”柳藏烈没能忍住,惊呼出声。 据说这仙斩白龙中蕴含着至纯剑意,起码藏有四种不为人知的内功心法或是武学,每一种都堪称绝世。当年剑祖与寻仙客就是参悟到其中至理奥妙,受到了启发。虽说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不同领域上的“成就”。 “大哥,这仙斩白龙,你势在必得了吗?”半晌后,柳藏烈问道。 “有我那两位‘女儿’的倾命相助,当然势在必得。”柳藏锋平静地望向了角落里的一柄剑。 色状似碧时春柳,世间至柔之剑,名剑谱上位列第十五,二月春柳。 “这柄剑,终将列入十大名剑之一。与它的主人一起,问鼎天下。”柳藏锋收回了目光。 帝都城门外。 一身红衣的太师莫问东将手一挥,拦截下了一只衔着柳枝的信鸽。 正是从柳月山庄飞来的信鸽。 莫问东放飞了信鸽,展开了信纸。 信纸上有短短九个字: 有人冒充汝,速回君山。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莫问东将信纸完好无损地卷成原样,放入了竹筒之中。 121 晦卦 君山。 每一次祭剑大会流程都是一样的。先是悼念战死的英灵,寄托哀思,再代替那些英灵好好活下去。除此之外,还会安排连续数天的宴会。为了顺应早晨大祭营造出来的哀伤氛围,首日宴席上,饭菜主要还是以豆腐为主,酬谢前来参加祭礼的人,并祝祷逝者如斯。以红碟碗盛饭菜,以表喜丧,愿逝者安息,更寄予了对未来的祝福。 既然是豆羹饭,宴席上的荤食可谓是少之又少,就连酒也换成了没有加糖的豆浆。 宴会正盛,却有几名少年早早用完了膳,到院子里闲逛。 “这什么破宴啊,连点肉沫星子都没有。”顾靖遥坐在台阶上,打了个饱嗝,随即怒道:“酒也都被他们用来祭天了吗?真是浪费!” “你别闹!”一旁的蓝楚濋皱眉道:“豆宴被请者不得拒绝,私底下更是不得妄言!” “好的,好的。”顾靖遥急忙点头。 “口头上虽这么唠叨着,刚刚吃饭的时候,嘴巴却是一点都没停。”洛飞羽拿了自己的酒葫芦从宴内走了出来。 “你这个是不是酒!”顾靖遥站了起来,指着那酒葫芦道。 “豆浆啊。”洛飞羽将酒葫芦往天上一丢,一道豆白色的香汁从葫芦里流到了他嘴里。 “酒香!”顾靖遥猛地嗅了嗅。 蓝楚濋不由失笑,“你狗鼻子吧!” 洛飞羽抬手接下了酒葫芦,“我这葫芦已经盛酒盛了十多年了,豆浆放进去后自然也就带着一点酒味了。” “就是酒嘛。”顾靖遥嘟囔道。 “眼中所见,五官所感,皆是心中所见。”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屋檐上传来,“施主的年纪看着挺大,但这心龄,却是小的可怜啊!”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来自武当的小道莫皓宸盘膝坐在屋檐上边。顾靖遥听言更是怒不可遏,指着莫皓宸道:“岂有此理,岂有此例理,一个小小道童也对小爷指三道四,真是岂有此理!” “非也,不是道爷我对你指三道四。”莫皓宸抬起手指,敲了敲横背在背后抖鸣不止的天道镇玄,“而是我的剑告诉我的。”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经病。”顾靖遥不满地嘟囔道。 蓝楚濋看着天道镇玄,“视之不见曰夷,听之不闻曰希,搏之不得曰微。据说天道镇玄可探众生之相,可卜众生之卦。可通过自己的形式将卦象告诉剑主。”随后望向莫皓宸,提醒道:“小道友,天道不可泄漏,还望慎言为先。” “那些香客来武当山,都要给我一大把银子求我算命,我都不乐意帮他们卜卦,今日帮这臭小子算卦,是他的荣幸。”莫皓宸手托着下巴,右手却是放到了震颤不止的剑柄上。 顾靖遥冷笑一声,“原来就是个臭算命的小屁孩。这种江湖骗子,老子我可见得多了。” 洛飞羽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更何况,你叫我慎言,我就真的得要慎言吗?我凭什么听你的。”莫皓宸紧接朝蓝楚濋冷笑道。 “你怎么对楚濋姑娘说话的?”顾靖遥暴跳如雷,怒道:“他妈的一个小屁孩,就缺少江湖的毒打是吧!” 蓝楚濋闻言也是皱了皱眉,急忙拉住了一旁的顾靖遥,随后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尊敬:“小道长,吾道家有言,泄露天道乃折寿之举,还望三思。” 顾靖遥对蓝楚濋莫名而起的谦卑与恭敬又惑又惊,“楚濋姑娘,你这是?” “你道家?”莫皓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道:“看这道袍,你似乎是龙虎山的人。区区龙虎山,也敢教我道魁武当做事?” “你!”顾靖遥忽然抬起手,往口中塞进了某个东西,“你这个小屁孩嘴巴积点德,是不是今天早上起来朝嘴里塞了个屁!” 莫皓宸听言怒了,欲要回骂,却感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头晕目眩,身子一晃摔下了屋檐。 莫皓宸吃痛,“我擦,对喷还吃大蒜,你是不是玩不起。” “哈哈,小屁孩……” “顾靖遥,住口。”蓝楚濋急声喝道。 顾靖遥得意的笑容渐渐凝固,捂着嘴巴望向蓝楚濋,“楚濋姑娘,我……” 蓝楚濋没有接话,而是以指绘出了一面水系咒法,为莫皓宸褪去身上的疼痛,“小道长,妄言天道,恐会有损我道门仙运,还望慎重!” “折寿?我还小,不到六岁,我折得起;损仙运?我武当底蕴深厚,损去道门仙运,又能奈何?”莫皓宸缓缓出声,淡然地看着蓝楚濋。 蓝楚濋与之对视,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惊撼。 顾靖遥手腕处寒芒一闪,踏步向前,指向小道,“小屁孩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住口!” 蓝楚濋又一次打断了他。 语气坚决,并饱含着怒意。 顾靖遥猛地一怔,蓦然停脚住手,滞在了原地。 一旁的洛飞羽眼底血光一闪,走上前来,将手摁在了天道镇玄之上,“此剑通天道,妄言天道会有损剑玄,正是因为天道镇玄以往剑主妄言轻窥,大多数落得遭天罚而死的下场,天道镇玄也随时间流逝,从名剑谱第二跌落到了第五。身为剑主,须知而不言才是。” 莫皓宸看了洛飞羽一眼,拍开他的手,“这位兄台说的有理,那便罢了吧。” 蓝楚濋暗暗喘了口气,望向了顾靖遥,与之对视了一眼,然而还未等她解释,顾靖遥便冷哼一声,随即不声不坑地跑开了。 莫皓宸讽道:“是玻璃心啊,这小子。” 洛飞羽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感受着指尖上不断涌动的“玄势”。这是武当道剑上特有的剑势,不同于世间其他剑的剑意以及剑气,“玄势”无形却生孕天地,无情却运日月,无根可养万物,无锋无芒却无处不在,乃武当剑道之根本。 然而,这一抹玄势却稍纵即逝。 还未等洛飞羽多想,就被莫皓宸给打断了思绪,“兄台,说来我们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见过面了,也算是相识一场,还不知尊姓大名?” 洛飞羽答道:“洛飞羽。” 莫皓宸沉吟片刻,道:“虽说我不惧,我也无需去忧虑我的天道镇玄剑玄的折损,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原封不动地告诉你。” “什么话?”洛飞羽心中一动。 “你刚刚说过的一句话。”莫皓宸忽然变得十分老成,已经没有了他这种年纪的孩子气,“葫芦已经盛酒盛了十多年,豆浆放进去后自然也就带着一点酒味。” 洛飞羽皱了皱眉,这是他刚才无意中说的一句话,他并不明白这句话能意味着什么,不解地望向了莫皓宸。 “若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你将你这句话倒过来理解即可。”莫皓宸傻笑一声,装作他什么也没有说过一样,转身朝着宴席方向走去,“喝豆浆去咯,清胤师叔说,我还能长高高。” 122 心事 “倒过来理解?”洛飞羽想了片刻,朝着莫皓宸离去方向甩了甩头,“这些道家人,不论是老是小,老是说话只说一半,为了避免那所谓的天罚,若是哪天参悟到了他话里的意思,还不得天打五雷轰啊。” 一旁的蓝楚濋终于走了上来,“多谢洛少侠出手相助了。” “知道就好。”洛飞羽打了个呵欠,“吃饱喝足了就犯困,想睡一觉,顾兄那边,还请你亲自去安抚一下。” 蓝楚濋犹豫了一下,道:“包在我身上。” 洛飞羽转身便走,还未走出三步,就又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蓝楚濋好心问道:“蓝姑娘,你脸上的汗有些多了,要不要擦擦?” 蓝楚濋刚弛下来的心又蓦然攥紧。 她与洛飞羽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这短时间的相处足以让她肯定,洛飞羽绝不是个会轻易去关心别人的人。 何况,她还察觉到了洛飞羽话里的锋芒。 如同利剑。 “刚刚那小道长有着不该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成熟,令我有些始料未及。”蓝楚濋擦了擦汗。 “这样啊。”洛飞羽微微侧过头,“不过用手擦应该很难擦干净,劝姑娘还是用布来擦吧。” “多谢。”蓝楚濋急忙垂首,却缓缓抬目望着洛飞羽的背影,眼底处分明是暗潮汹涌。 祭剑大会首日除大祭以及豆宴以外,便无他事。洛飞羽就找了个静僻的地方,美滋滋的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入夜时分。 直到一阵扑鼻的香味传来。 “楚濋姑娘说我是狗鼻子,现在看来,洛兄你也似乎是个狗鼻子,哈哈哈。”顾靖遥一手提着两只烧鸡,一手提着一坛酒,站在前方。 洛飞羽刚揉过的两眼顿时放光,“哪来的?” 顾靖遥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比嫌弃道:“今天晚上的宴席听说也是豆宴,我就没去吃,然后等那些人都睡了,我才去膳房偷了鸡和酒来。” “这不太好吧。”洛飞羽嘴上虽这么说着,却从顾靖遥手里一把夺过了酒,饮了一大口。 “什么不太好。”顾靖遥抓着烧鸡咬了一口,支唔道:“这样才是最好!” 洛飞羽放下酒坛,“没想到啊没想到,顾兄弟也是性情中人啊。怎么,你的楚濋姑娘找了你后,心情就变好了?” 说及此处,顾靖遥立刻就沉默了,吃鸡的速度也缓慢了下来。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块骨头,抢过洛飞羽手里的酒坛饮了一口,“洛兄,你说这女人,为什么会生气呢?” 洛飞羽惑道:“女人为什么生气?” 顾靖遥点点头,“今日楚濋姑娘无端就对我生气,我到现在也还没搞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望着顾靖遥那诚挚的脸色,洛飞羽随手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怎么会回答不了?”顾靖遥问道。 “我就孤家寡人一个,而你却还有你的楚濋姑娘。”洛飞羽抱头躺了下来,没好气道:“这种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顾靖遥摇了摇头,“可楚濋说过,你曾与剑器楼楼主相处过大半个月,你应该能回答我。” 洛飞羽皱了皱眉,“她连这事都告诉你了?” 顾靖遥递给了他一只鸡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洛飞羽只得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想起当时。 哪怕是在自己厚颜无耻惹是生非的时候,公孙诗潋也从来没有生气过,通常只是一笑置之。 那她会在什么时候生气呢? 一次是自己在她面前说她朋友坏话的时候。 另一次是在揽梅台上,唐雨萱不肯罢休,不愿醒悟过来,仍想越陷越深,踏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时候。 唯此两次。 每一次都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 洛飞羽不由苦笑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她将自己从唐雨萱的手里给救了回来,而后在祖训与挚友面前的抉择面前犹豫,是自己为她指点迷津。 而如今,也到了自己抉择的时候了。 只不过让她犹豫不前的是祖训,而让自己陷入僵局的,是生死。 今日大祭悲怆的啼哭声犹在耳边,宛如锋利的刀刃,一点,一点的割着他的肌肤,摧毁着他的神经。 宛如,死亡亲临。 “洛兄,你倒是说呀。”顾靖遥忽然催着,将油乎乎的手伸到烧鸡上,“这烧鸡真是难吃!” “那你还吃得这么香。”洛飞羽反应过来,无意搭话道。 “洛飞羽,你居然偷吃烧鸡!还偷吃的是鸡屁股!”不出片刻,顾靖遥忽然怒道:“好心给你留了一只,你居然还偷吃我的?” 洛飞羽一头雾水,“啊,啥?” “哦嚯,偷吃烧鸡还装无辜啊?”顾靖遥有些无语,“算了算了,别耍嘴贫了,我大不了再去偷一只好了,你慢慢吃哈。” 洛飞羽莫名其妙被冤枉,顿时有些恼火,一下子坐了起来,喝道:“要是我偷吃的话,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哈哈,自己骂自己谁不会啊。”顾靖遥叼着一只鸡腿,满眼鄙夷地看着洛飞羽。 洛飞羽正想要反击,眼角却瞄到了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酒坛,急忙一手拍开,惊道:“贼!” 顾靖遥冷笑一声,“装什么呢。” 一旁的草坪里传来一阵猥琐的声音:“既然你发现了我,那你也就别想善了了!看我的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洛飞羽听到这四个字不由心中一颤,在三个月前,那根被唐雨萱倾注过红颜祸水的柱子的下场,尚还历历在目。他不敢去硬接,只得猛退。 顾靖遥还愣在原地,“你干嘛?” 洛飞羽有些气结,“快跑啊,没听说过这个唐门剧毒暗器吗?” “哪个白痴放暗器之前还把名字念出……”还未等顾靖遥说完,就响起无比字正腔圆的“呸”的一声,剩下的半只烧鸡顿时就沾上了口水。草坪中伸出了一只手,将那烧鸡给顺走了。 顾靖遥怒了,急忙往草里一扑。 草坪中的那个人似乎不擅轻功,同时也背着一件重物,来不及躲闪,被顾靖遥扑倒在地。 “这被我下过红颜祸水的鸡你还敢要,不怕死啊?”下边那人紧攥着半只烧鸡。 “胡说,明明就是你的口水。”顾靖遥试图扳开他握烧鸡的手。 洛飞羽走上前来,看到那人背上宽硕通黑的剑,不由惑道:“墨剑无声?你是墨剑传人?” 123 墨剑 那人急忙点头,“这位兄台,救我啊。” 墨剑传人就这点能耐吗?洛飞羽感到有些疑惑,随即想起了什么,“你是唐门的人吗?” “对啊,我姓唐名葬天,来自唐门。”唐葬天呛着气,“啊啊啊快憋不过气啦。” “葬天?好嚣张的名字。”洛飞羽敲了敲唐葬天背上的那柄剑,确认是墨剑后,便拉着顾靖遥起了身,“要是死在这就不好了。” 唐葬天喘着粗气,爬起身在烧鸡上连咬了几口,看得顾靖遥连连气结,“你!” 洛飞羽打量了他一番,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一个唐门弟子,怎会背负着墨剑?” “是我爹。”唐葬天连灌了几口酒,“我爹在铸剑之盟与两位剑客交好,一位是素波剑主,一位是墨剑剑主。这两位剑客相继死后,素波剑被毁,墨剑却不知什么原因却保存完好如初,在战乱平息后就传到了我父亲手里。” 洛飞羽惊道:“你父亲难道是?” 一向吊儿郎当的唐葬天,提及此处也是黯然神伤,“家父同姓唐,名葬爱。” “葬爱!”洛飞羽惊呼。 “唐葬爱……是谁?”一旁的顾靖遥问道。 “一个以酒消愁碌碌而死的庸人而已啊。”唐葬天举起了酒坛,“父亲,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饮酒的时候,也是这般好的夜色。” 顾靖遥早已看不惯他装模作样的行径,一把夺过酒坛,“你就是想私吞我的酒和鸡!旁边明明有一整只,为什么要来偷我这只?” “因为,别人的东西,才是最香的。”唐葬天强词夺理道。 洛飞羽没有听进去二人的争吵,而是目光一寸不移那柄墨剑。 唐门唐葬爱,以发杀人。 据说他研制出了一种奇毒,毒的却不是人,而是头发。头发浸过此毒后会坚硬无比,当年战场上他将头一甩,便可刮死一人。他还随身带着一把剪子,必要之时,剪下自己的一根头发来当针使。正因为精湛的剪发技术,唐葬爱在铸剑之盟中人缘颇好,尤其是素波、墨剑两位剑主。 后来,墨剑传人身死,素波剑主风庭月失去理智,入庄去声讨说法。传闻,他在临行前曾去求唐葬爱与他并行,唐葬爱却为了顾全大局,未肯前去,但苦劝风庭月无果,成就一桩江湖美谈的同时,却也酿成了自己两位好友身死的惨剧。 至葬剑山庄被清剿,墨剑重见天日。因为墨剑荆无悔以及素波风庭月已无后裔,墨剑就顺理成章地传到了唐葬爱手里。唐葬爱日日观剑,夜夜悲眠,不由心生疚愧,终日饮酒而死。 不论是从墨剑来看,还是从唐葬天的血脉至亲来看,都与葬剑山庄脱不开干系,都与寻仙客脱不开干系。 而当年寻仙客都没能折去的墨剑,自己一个初出茅庐不过半年的小子,又怎能折得去?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怎么又来了个与寻仙客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洛飞羽偷瞄向二人。 唐葬天已有了微微的醉意,戴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斗笠,醺醺道:“这次的比武招亲,柳家大小姐,我娶定了!” 顾靖遥也醉了,说话也口齿不清起来:“你娶那个柳谁谁吧,我要我的楚濋姑娘,嗝。” 情之所起,少年如是。 晓风残月。 明日便是比武招亲的日子,柳碧燃已经早早歇息了。柳一离却不论怎样也睡不着,来到了湖心亭中,时不时就在脑海中忆起当时少年郎。 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将年满十二岁的冬日,白衣白马,将江南静谧柔和的白雪踏碎,最后顶着满头的白雪,到柳月山庄中来见她。 即便是清晨,他也会提着一壶酒疯狂纵马踏上君山,惊起了满山的落叶与飞鸟,丝毫不会顾虑会将柳月山庄里的人给喧醒,因为他从未惧怕过任何人。最后踩着初升的旭芒,牵着疲惫不堪的骏马,在一片叫骂与抱怨声里,神采奕奕地站在她的面前。 姐姐婚事在即,不知道能迎娶她的是哪位少年郎,她又是否中意? 忽然,湖面上朦胧月色的被一件来物划碎,惊起了碎漪。很快就被柳一离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她停了思绪低头望去,只见一片荷叶悠悠飘来。 湖飘断荷,似乎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扁荷叶上还承载着一张纸。 柳一离俯身将荷叶捞起,好奇展开了信纸。 然而,看完信之后的柳一离,却花容失色。 柳竹渊。 这里是一处深渊,陡峭的岩壁之上,紫竹横立而长,柳树临崖而生,渊下有潭如凝碧。 近几年来,柳月山庄庄主柳藏锋每至夜时都不再与夫人共寝,而是来此处磨砺自己的弱柳扶风剑术,以此攀登天下柔剑术武学的至极之境。 卸下人皮的孤舟公子正在潭中的一块巨石上静坐,正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内力渡向经脉。 不过片刻,孤舟公子的身子猛地前倾,呕出了一口鲜血,晕染了碧潭。他抹了抹嘴角,随后望着手指上的血迹,眼中闪过不甘与痛苦,“还是不行吗?” 此时,深渊之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夜深了,有谁还会来这里? “父亲,你在么?”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 孤舟公子略微迟疑,却并未细想,拭去了全部血迹,换上柳藏锋的人皮面具,踩着崖竹一跃而上。 一名少女正站在渊崖边上。 肌肤洁白无瑕,面容淡雅绝美。正是柳月山庄的二小姐,柳家碧玉柳一离。 正是令他这七年魂牵梦萦的,柳一离。 不知是因为许久未见,还是因为有所隔阂,柳一离忽然觉得眼前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父亲有些陌生,踌躇片刻后方缓缓道:“阿爹,早听说你回来了,离庄这些日子,还好么。” 柳藏锋轻轻地嗯了一声,“何事?” 柳一离叹了口气,似乎已习惯了父亲近几年来冰冷的态度,只得呈上那封书信,无比正式地说道:“刚才有一片荷叶飘至我面前来,叶上载着一封书信。信上内容似乎有些不善,请父亲过目。” 柳藏锋接过信封展开一看,不由皱眉。 信封上有一行字。 速杀洛飞羽。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轮诡异的太极图案。 “父亲,这个名叫洛飞羽的人,此刻是不是就在我们的柳月山庄中参加祭剑大会?”柳一离问道。 “你是在哪里接到这封信的?”柳藏锋依旧看着信纸。 “晓风残月。”柳一离答道。 七年前任韶华时常来柳月山庄做客,自然知道,晓风残月乃是柳月山庄中最美所在。 “我先送你回房歇息,然后去找你母亲。”柳藏锋说完后,便踏上了路。柳一离微微一愣,最后也乖乖地跟了上去。 黑夜里,一个撑伞的孤鬼缓缓飘远。 124 冲突 “听说过忘川河吗?”路上,柳藏锋忽然问了柳一离这么一个问题。 柳一离点点头,“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 “我们姑苏之中,也有一条名为‘奈’的河,如果你想联系到神秘莫测的奈何桥,可以从‘奈’河上放置荷叶以及信封,信上表明缘由,到当日子夜之时,奈何桥的人就会知道这个消息。”柳藏锋缓缓道:“在此之前,‘奈’河的尽头,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柳一离一怔,“可我方才接到这封信时,应该就是子夜时分。” “所以,已经很明了了。”柳藏锋幽幽说道。 “父亲,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柳月山庄里边有奈何桥的人?”柳一离察觉到柳藏锋的言外之意。 “太极图案。”柳藏锋再看了一眼后就将信纸收起来,抬头超前望去,不知不觉已行柳一离的闺房前。 “父亲,到了。”柳一离恭敬道。 “我去找你的母亲,你好生歇息,明日你姐姐的喜事,可莫要怠慢那些江湖豪杰了。”柳藏锋说得正式,倒像是个真真正正的长辈。 “是。谢父亲一路送我了。”柳一离点点头,走进去后关上了房门,靠在房门上,聆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这一夜,未眠。 次日。 庄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从这一日开始,便是年轻一辈的比武,连续七日。起初可毫无规矩,自发向所想挑战的人发起挑战,不敢应战者判负。最终根据战绩,时常以及对手等一系列因素,列出最强的十六位年轻人,进行淘汰制的比武。 但今年的比武,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以往的比武的布置,都是庄严肃穆的,今年却是有些喜庆了。青柳翠竹半遮掩住了喜红色的比武台,谈笑声此起彼伏,一扫昨日的丧霾。 因为,这是一起比武招亲。 天色虽尚早,高台上却已稀零坐着数人。 “小女年纪也不小了,借此比武,顺办一次招亲大会,还请各位莫怪。”一身黑绒衣的林淮漫无比谦卑道。 “哪里哪里,过去三次比武也都看倦了,新添些彩头也是极好的。”背剑三柄的龙吟剑派掌门龙跃溪抚须笑道。 “龙掌门所言极是。况且,柳大哥与林姐你们这对天作之合,当年在涯关前死战,为我们的赴盟争取来了一线机会,如此丰功伟绩,这次比武办成令千金的招亲,又有何妨?”落月派唯一一个的女长老叶颖爽朗笑道。 林淮漫听及此次,苍白的脸色上竟浮现些许绯红,转头望向了柳藏锋,恰好此时,柳藏锋也在看着他。二人对视一笑。 “如今,那些战死的烈士们的孩子大多数都已长大成人。若他们还在世上,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仍活在过去的阴暗中吧。”静月书生薛静春扇着扇子,忽然说了一句无比沉重的话。 这时站在高台阶梯口两侧的伺卫喊道:“风华门门主任岳倾,携风华门大小姐任忘思到!” 柳藏锋听言眉头一皱,转头望去。 一位面容刚毅不怒自威的灰袍男人稳稳踏上了高台,而在他身后的少女看起来却十分胆怯,像是落在树杈上的蝴蝶,周遭稍微有些动作,便会惊起飞走。 “任门主。”龙跃溪率先打了个招呼。 “龙掌门,听说你将你父亲留下的烂摊子打理得不错,龙吟剑派在泉都又重新树起威望,当真是可喜可贺。”任岳倾淡淡道。 人群中顿时就陷入了冷寂。 当年,龙吟剑派的老掌门龙吟剑仙战死于沙场,何其悲壮,因此为后人所颂。但不可避免的是,龙吟剑派祖传宝剑,也就是一剑中藏有六龙的“六龙衔悲”,也随之被葬剑山庄所毁去,剑派中的“九龙”仅存三龙。整个龙吟剑派的剑势皆在于九龙之上,剑势被打去六分,因此也就一蹶不振。 可当时山河破碎,为了天下的安宁,谁还敢言后路? 如此悲壮事,却被任岳倾说成“烂摊子”。换做是任何明当年事理的常人,都会生出恶气。 但其中隐晦缘由,却只有二人能懂。 果不其然,未等龙跃溪回应,叶颖就拍案而起,冷冷道:“任门主,你似乎有些多嘴了。” 龙跃溪平抚下叶颖的脾气,弯腰道:“小派能够从式微之势走到今日,多亏承蒙任门主的挂念了。” 虽然龙跃溪识相,不与任岳倾发生争斗,但气氛并未有所缓和,甚至隐隐生起了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阿弥陀佛。”少林圆世大师缓缓捻着佛珠轻念了声佛号,望向了林淮漫。 柳月山庄庄主虽是柳藏锋,但世人皆知柳藏锋除了对至亲挚爱以外都是不善言谈,所以,处理外事方面,还是得依仗这位柳夫人林淮漫。 身为东道主的林淮漫缓缓起身,左手摩转着右手食指上的墨绿扳指,和声道:“江湖之众本皆是过客,既然在当年共历过患难,在腥风血雨中幸存下来,才能有缘聚于此处。任门主,今日大会,也同样是家中小女招亲之日,能否放下昔日恩怨?” 任岳倾别过头抱拳,“既然圣女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还岂敢说一个‘不’字?” 此言一出,满台鸦雀无声。 鞘族圣女这个名号,早已经没有人在林淮漫面前提及了。一来是因为林淮漫在铸剑之盟中的表现与付出,赢得了江湖所有人的敬重;二来,也就是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林淮漫触犯了深居巫山的鞘族“不出世”的信条,因此已彻底与家族决裂,毕生也无法认祖归宗。 任岳倾对此不可能不知,他出此言,就是为了故意让林淮漫难堪。 七年过去了,这个任岳倾,还真是一成未变啊。孤舟公子在心中暗道。 任忘思也察觉到了异样,弱弱道:“父亲。” 叶颖瞪大眼睛直呼其名:“任岳倾你大胆!” 林淮漫却没有生气,不再去看他,而是转身望向了下边的比武台,“鞘族圣女,只不过是一段难以提及的陈年往事罢了,提起倒也不妨,各位不必惊恼。倒是任门主你,屡次三番在各派面前乱语,是否有些,无理了?” 柳藏锋也沉声道:“任门主。” 125 桎梏 任岳倾忽然无比恭敬地说道:“林庄主教训的是,任某记下了。” 在场众人不由一愣。在上一刻还是戾气汹汹的任岳倾,此刻怎么就变得如此谦卑?叶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任岳倾却没有搭理她,而是转身坐到了椅子上,并朝着任忘思道:“来,坐。” 任忘思唯唯诺诺地走上前坐下。 见任忘思坐下后,任岳倾便朝刚坐下的林淮漫问道:“听说,林庄主是要借着此次比武,来给碧燃招亲?” 林淮漫点头,“是的。” “若娶了碧燃,背后就是柳月山庄。”任岳倾手指来回敲着桌子,“如此说来,在此次大会过后,柳月山庄中的两位小姐,就都是有夫君的人了?” 这一句话,极擅外交且口才极好的林淮漫却没有接。在七年前她心中就留有一根刺,一直拔之不去。 因为柳一离的未婚夫。 然而,任岳倾下一句话却没有转到任韶华身上,“碧燃精明能干,协助你们二老操劳庄内事务已有数年,是个贤惠的女子。一离擅长琴棋书画,文采斐然,武功又高,长相也极好。” “多谢任门主夸奖了。”林淮漫漫不经心地应道,心中不知任岳倾忽然说此话究为何意。 任岳倾顿了顿,忽然就摊开了放在桌上的手掌,迅拍了数下,“哎,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任忘思娇弱的身子忽然就抖了一下。 “恨铁不成钢?”叶颖喝了口茶,也学着任岳倾阴阳怪气笑道:“二十年前你的胞弟协助剑祖胜了寻仙客,而且我还听说风华门出了一位少年弟子,将尘封数百年的风华九绝重现于世,可谓风头无两,还有什么能让任门主你忧虑呢?” 孤舟公子捧茶的手有一瞬的停滞。 明事理的人,都听得出来叶颖是故意的。 她所提及的二人,虽都是风华门的排面,但一人身死,一人失踪,江湖人尽皆知。 气氛又开始紧张起来,众人不由聚精会神地看向任岳倾,看他面对如此刁难,会如何应答。 任岳倾却没有理她,朝任忘思道:“倒茶。” “……是。”任忘思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轻轻拿起了茶壶,似乎是不习惯这等大场面,她端壶的手在颤抖着,不断有茶水涌洒了出来。 “啪!” “废物!”任岳倾将茶杯打得粉碎。 “爹……”任忘思持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同样是江南三大派,同样是贵门小姐,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任岳倾又拍起桌子,“别人都要嫁人了,你怎还想窝在家里祸害我啊?害死了你娘还不够吗!” 林淮漫起身道:“任门主,难产又岂能全怪罪于孩子?何况,忘思她才十五岁,还没有到非得谈婚论嫁的年纪。” “我只是不平。”任岳倾喝道:“不平她娘就这么死了,就生下来一个什么都不行的废物!武功比不上别人,修为也比不上别人,就连那些日常琐事都办不好,有什么用?” 叶颖怒道:“任岳倾,是我要刁难你,你有什么冲我来,把气撒在孩子身上,真是孬种!” 任忘思放下茶壶,眼噙泪水,“对不起。” 任岳倾冷哼一声,一把夺过了放在任忘思那边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任门主。”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任岳倾没从嘴边放下茶杯,“柳庄主。” 柳藏锋持剑站在他面前,冷冷道:“在揭别人伤疤之前,是不是得先直视下自己的伤疤?” “我的伤疤?”任岳倾挑了挑眉。 “你的弟弟不在了。”柳藏锋攥紧拳头。 “是。”任岳倾拿下茶杯,轻描淡写地答道。 “仗着自己弟弟在铸剑之盟中立下的汗马功劳,来作威作福,着实令人所不齿。”柳藏锋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 “常言道:长兄如父。我依仗着他来作威作福,又有何不可呢?”任岳倾戏谑道。 “你!”柳藏锋目光森冷,欲要拔剑暴起。 这时,有几位婢女捧着瓜果踏上了高台。 为首的婢女身绕轻绸,举止投足间竟有着难以言喻的风情娇媚,她来到了柳藏锋面前,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柳庄主,瓜果已安排妥当。” 孤舟舫五音姐妹,宫。 柳藏锋在这一瞬之间冷静了下来,坐回了原位,任忘思向他投来感激而又可怜的目光,他急忙侧头避开,并在心中念道: “堂妹。” “我离家已有七年了,七年光阴弹指而过,该变的人都已经变了,你却还在桎梏中吗?” 晨阳高照。 洛飞羽刚从草坪上醒来,打了个呵欠。 昨日在他身边喝酒说胡话的两位少年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位腰佩双剑的白衣少女在前方不远处来回踱步。 “早啊。”洛飞羽抹了抹呵欠渗出的泪。 角看到他醒了,赶忙上前蹲下身子,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公子托我转告你一句话:有人想假奈何桥之手,在大会中杀你。” 洛飞羽吓了一跳,困意顿消,低声道:“我要做的事,这么快就被别人知道了吗?” 角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而是自顾道:“而且听公子说,是在柳月山庄里的晓风残月上发现这封信的,他怀疑柳月山庄中极有可能有奈何桥的人。事不宜迟,我们得快些查明才是。” 洛飞羽一愣,“为什么?” “如果有奈何桥介入此事,恐怕会对公子的计划造成不小的威胁。”角幽幽地说道。 洛飞羽心中一紧,连忙起了身。 他想到了一个人,以及那个人所说的话。 “而剑鞘之血的主人,可以控制自己流淌在外边的每一滴血。那柄剑想必对你很重要,如果不想让它凭空断裂的话,就请将此刻遗忘。” 这个人就是柳碧燃。 奈何桥孟婆,也同样继承了剑鞘之血的,柳碧燃。 当初为了行事万无一失,他早早地就将那一滴血倾注在了剑里。如果孤舟公子深究下去,柳碧燃的真实身份水落石出之时,自己背后那把剑恐怕就会瞬间断成两截! 届时,师父的愿望,就会落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看到过师父悲憾哀伤的神情,是在师父提起剑祖的妻子身死的时候。 就连他口中的剑祖死了,他都没有那么悲伤过。 小时候不理解师父为何悲伤,但是他印象深刻,所以他记得。 那可是令人不敢再去看第二次的悲凉落寞。 洛飞羽背紧剑囊,问道:“他在哪?” 126 比武 “姑姑。”一身红衣的柳碧燃朝着在桌旁喝茶的女子垂首。 柳藏月头也不抬,“红嫁衣很适合你这种有着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子。只是,穿上红嫁衣后如果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厮守,也是一种悲哀。” 柳碧燃为她倒了杯茶,“姑姑此言何意?” “如果到最后你选择了他,他却不爱你怎么办?”柳藏月没有去喝那杯茶,而是轻轻触碰着桌上的那张狐狸面具。 “这……”柳碧燃犹豫了。在此之前,她似乎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哼,口口声声说不再过问你这件事的人是我,从早到晚为你忧虑多想的人仍然是我。”柳藏月冷哼一声,不再去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那十六个人,一般要多久才能决出来?” 柳碧燃想了想,答道:“快则一日。” “好。”柳藏月收起了狐狸面具,走进房内。 比武台。 已有数十名年轻高手围聚在附近。 顾靖遥昏昏沉沉地瘫在椅子上,脸上蒙盖着一个斗笠,唐葬天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 “这个臭小子,酒量不怎么样,还在我面前装,睡了一宿都不醒,还要我来背他,啧。”唐葬天看了眼顾靖遥,眼神中满是不屑。 “靖遥。”一位女子忽然落在了椅子旁边。 “这小子睡得跟死猪一样,叫不醒来的。”唐葬天摆了摆手,不经意间望向来人,随后两眼放光,“请问姑娘,可有婚配?”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这困乏无力的声音是从后边传来的。 “顾兄?”唐葬天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有人叫我,我就醒了啊。”顾靖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你放屁,我刚刚叫了你好几声,还连扇了你好几巴掌,你都醒不过来。”唐葬天挺直腰板怒道。 “怪不得这么疼啊!”顾靖遥摸了摸有些发红的脸庞,正要发怒,但很快就堆起了笑脸,“其实还是要看叫我的人是谁的,若不是楚濋姑娘叫我,天王老子来叫我我都不一定能起得来。” 唐葬天惑道:“这就是你的楚濋姑娘?” 顾靖遥脸色一红,刚忙捂住他的嘴,“什么我的她的,你在瞎说什么呢?” 蓝楚濋目光一寸不移顾靖遥,“你没事吧。” 顾靖遥笑道:“没事。” 蓝楚濋垂眸,手紧扯着衣襟,“昨日我是因为那小道将要破了我道家的仙缘,所以才有些急了,抱歉。其实,我是真的想和你,一同修道成仙的。” “我明白的。”顾靖遥转过身去,无比镇定从容道:“比武要开始了,你就在台下好好欣赏我的表现吧。” 唐葬天此刻恰好面对着他,也就看到了他春光灿烂,像盛开的花儿一般明媚的笑容,宛如一个白痴,不由轻叹了口气,“没救了。” “对了,洛飞羽呢?”蓝楚濋忽然问道。 “洛飞羽?是谁?”唐葬天好奇道。 “就是昨天晚上在我身边的那个人。”顾靖遥四顾盼了盼,“他怎么没和我们在一块?” “哦,他啊。”唐葬天想了想后念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我们旁边,周围还焕发着金光,上面还漂浮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以为他在睡梦中修炼什么功夫呢,就没去打扰他。” “金光?上面还有文字?”顾靖遥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时的高台之上,已经坐满了在江湖上地位显赫的英雄。 “人都已经到齐了?”林淮漫问道。 “还有几名不在列中。”回应她的是一名柳衣男子,只不过他的柳衣并不是翠绿色,而是火红鲜艳的。 “嗯。”林淮漫轻轻点头,随后望向各位江湖豪杰,“各位,时辰已到,但还有数人缺席,是否要开始呢?” “开始吧。”龙跃溪信心十足。 叶颖惑道:“龙掌门,你对你家那小子就这么有信心?” “不,只是想迫不及待地看看,这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了。”龙跃溪喃喃道。 静月书生也起身看着下边,挥扇笑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少年时,真不愧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啊。这风中弥漫着的少年气,好似酒楼雅筑里刚酿成的美酒,虽然不陈香,但是其中的清冽淡香,却也难藏于世。我也迫不及待想要为他们赋诗一首了。” “哈哈哈,昨日的哀伤一点也没挫去他们的少年气啊!快开始吧,某个人都等不及了。”武当清胤笑道。 林淮漫满眼含笑地望向柳藏锋,柳藏锋也回以一个和煦的微笑。林淮漫立即会意,“好,那么,就开始吧。柳槃,你的内劲浑厚,传音这件事,就请你来代劳了。” “不妨的。”火红柳衣男子垂首,随后起身来到护栏前,“比武,开始!” 战鼓雷鸣。 咚,咚,咚。急促得令人热血澎湃。 曲声激昂,宛如身置战场! 激发起了少年们崇高的战意! “倒计时六个时辰,可自行向自己想要挑战的对手发起挑战,不敢应战者判负。我们请来了擅于最终观察的天机阁弟子来记录战绩,以及武林中最先进的医疗机构疗伤以及恢复体力。结束时会收集好所有人的战绩,交给台上的人进行最终的评判,评出最优秀的十六人,进入第二轮的比武,届时,还有成为柳庄主女婿的资格!” “也就是说,这十六人,可参加比武招亲!” 此言一出,整个高台上笑得前仰后合。 但那些待命的少年们却有些按耐不住了。 比武招亲! “终于等到了。”唐葬天冷笑一声,取下背后的墨剑往地上一横,“成为柳月山庄女婿的机会在此一举!顾兄,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吗?” “唐兄莫急,我有个人要揍。”顾靖遥望向了一个角落。唐葬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一个穿着道袍横背长剑的小孩在那里孤零零地啃着包子,不由满脸鄙夷,“顾兄,你不会是要欺负小孩吧?” 然而顾靖遥没有理他,而是几步纵跃,在那小道童面前潇洒落地。小道童咬着包子,支吾不清道:“是你这个臭小子啊。” 顾靖遥冷笑,“小屁孩,可敢应战?” “为何不敢?”小道童立马将包子全塞进了嘴里,随后露出了一口沾了满菜叶的靓牙。 武当派,莫皓宸。 127 琊羽 “你居然吃的是韭菜包!”顾靖遥尚还未摆好姿势,就被那扑面而来的恶味呛得急捂口鼻。 “叫你上次拿大蒜熏我,我也拿韭菜包子来熏你,这就是报应!”莫皓宸拿起腰间的竹筒漱了漱口,“怎么,臭小子,你想挑战道爷我吗?” “是的。”顾靖遥目光沉重。 “你当真想好了?”莫皓宸轻敲了敲背后的天道镇玄,却离奇地发现它在止不住颤抖着。 “你发现没有,”顾靖遥森然道:“你每次的话,都特别多。” 莫皓宸一愣。他在狂傲无比的时候,旁人要么是对他这个小孩的狂傲一笑置之,要么会因为他的狂傲显得气急败坏,很少会出现顾靖遥此刻这般的阴冷。 而对于有些人而言,当他阴冷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生气的时候。 莫皓宸精通道家望气之术,他看得出来,至少眼前人,就是这类人。他很识趣地没再说话,而是直勾勾盯着顾靖遥,不安的小手也在剑柄上来回触碰着。 忽然,顾靖遥右手猛地前倾,莫皓宸也在这一瞬看清了他袖里所藏匿着的危险的寒芒,急忙往后倒去,顾靖遥在此刻蓦然收手,整个人都横了过来,朝莫皓宸腰上一踢。 “好快!”莫皓宸运起罡气,虽卸去了大半腿劲,但矮小的身子却止不住飞了起来,最终稳稳落到了比武台上。 他凝起目光,看着前方森冷无比的顾靖遥。 “喔唷,顾兄这么快就开打了嘛?”唐葬天收起墨剑,双手拢在袖中看戏。 少年之中,虽然早早就有约好比武的,但谁都还没有踏上比武台,都还在彼此问候,见有人要开打了,也各自噤了声,望向比武台。 “各自通报名姓,所属门派。”一名男子跃到了比武台上。 “武当派,莫皓宸。”莫皓宸傲然道。 此言一出,台下便有了微论声:“什么?这就是武当那个继承了天道镇玄,未来成就极有可能会在皓字辈双子之上的,莫皓宸?” “这小孩才多大啊,和顾兄打,不是无异于以卵击石吗?”唐葬天皱眉道。 蓝楚濋沉声道:“正因为是小孩,所以更应该不容小觑。” “无门,无派,顾靖遥。”顾靖遥每一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晰,生怕眼前这个小道童记不住。 莫皓宸漫不经心地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凭空作出了捏棋状,语气竟也难得地正式起来,“顾施主,可听说过我掌门师兄‘尘微弈’之名?” “没有。”顾靖遥答得冷然。 “没有就没有好了,那我就先用这招,来对付你。开!”莫皓宸将手一挥,一张由墨化的棋盘从他脚底下渲染开来,他身上的小道袍无风自动,猎猎飘扬,俨然有小仙人之姿。 “尘微天弈!”高台上有人忍不住站了起来。 尘微天弈,一入天元,谈笑落子,黑子为攻泯,白子为困守,缚敌于棋盘,如仙人摘星。 “黑子灭,白子困,我择黑。” “黑灭,落子!” 一枚黑子在顾靖遥附近悄然落下,在触碰到棋盘时,就化成了墨缕黑烟扩开,化为一片举步维艰的恶沼。顾靖遥将手一挥,手中寒芒一闪,将靠近自己的墨缕打得粉碎。 “白子,困。”莫皓宸又落一子。 这一子落在了顾靖遥的正前方,挡去了顾靖遥的视线。 顾靖遥却没有动,依旧直勾勾地森视前方。 “落子!”莫皓宸没有犹豫,再度落下黑子。 先那一枚黑子是为了形成困沼,用以限制顾靖遥的移动,而这枚黑子却径直朝着顾靖遥的头上落去的。 一子杀局! 先前叫二人通报姓名的男子,也做好了出掌的准备。 千钧一发之际,顾靖遥动了。他翩然跃起,以一种极为刁钻的姿势,堪堪擦掠过那扑面而至的黑子,纵然跨过前方固若金汤的白子,左手腕上的寒芒愈来愈盛。 一道寒光从他的手腕处砰然而出。 “为什么他不会受到黑子缓速的影响?”有人朝清胤问道:“就连作恶多时的飞刀鬼,在黑沼之中也是举步维艰,最后伏诛于你武当弟子的手中。” 清胤皱眉道:“如果是那个轻功,能不受到缓速影响,也不奇怪。” 在这一瞬,莫皓宸看清了藏在顾靖遥袖中的寒芒究为何物。 是个宛如月光般的银弩,银弩紧贴在他的手腕,散发着诡异而皎洁的光亮。砰然而出的,自然就是弩箭。 弩箭的尾部钩挂着两支羽毛,一黑一白,在空中留下了黑白交隙的淡影。 “这弩箭,这银弩,莫非是?”林淮漫认出了这个武器,摸着指上翠碧色的扳指,沉吟道。 叶颖忍不住站起了身,哑然无声地看着比武台上的顾靖遥。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昔日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盟友,并且已经不复存在的,盟友。 “白羽为王,放眼天下,皆为败寇;黑羽为邪,幽月为阙,不列正派。合称‘琊’。”静月书生摇扇缓缓道:“这个弩箭,正是你们现在所能想到的那个弩箭,这个少年人并不是无门无派,而是你们现在所想到的那个门派!” “幽月之地,幽月弩,琊羽阙!” 在高台上最偏僻的一处座位上,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巍巍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眼中似含有泪花。 莫皓宸急忙落下一枚白子挡在自己面前,接下了弩箭,但那白子立刻就被击得粉碎。莫皓宸急忙摆摆手,挥开了白色的烟缕,“好强的冲击力!” 顾靖遥收招上前,沉声问道:“小道士,你还有什么大道理要讲吗?不妨在这说完吧。” 莫皓宸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善,“顾施主,你是在威胁我吗?” “没有。”顾靖遥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话锋一转,“我如果说有,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看来是真的了。”莫皓宸笑了笑,挥袖翩然一揽,地上墨化的棋盘顿时就消失不见。 “放弃抵抗了?”顾靖遥冷笑。 “这次,是不是轮到你话有些多了?”莫皓宸笑了笑,将小手摁在了背后那柄剑的剑柄上,隐有着挣脱之意。 天下名剑谱排名第五的—— “天,道,镇,玄。”莫皓宸朗声高喝。 瞬间,出鞘! 128 天机 天机楼。 天机阁神秘莫测,虽记录这大千世界,窥探天机,却难为世人所见。所以关于天机阁中心天机楼的具体位置,难免会被世人所猜测。有人说是在西边无垠的大漠之间,有人说藏匿于江南的苍茫烟雨里,也有人说天机阁是建造在瀛仙海的海底深处。 甚至有人说,天机阁是风,无处不在的风,天底下最盛的风,所以天机楼就屈身在风里。而风起之期,便是天机阁经过之时,拂掠过芸芸众生,拂掠过五湖四海,九州大地。 当今世上,已很少有人会追本溯源的想起,天机阁是梁阳初立朝时所建立的,为了掌控社稷命脉,天下秩序。所以,就很难联想到,如今发展到掌握整个武林命脉的天机阁,居然会在一个它最不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帝都在何处,它就在何处。 洛阳。 莫问东和凌傲阳并肩走在天机楼的某处长廊上,长廊两边的墙壁上,堆列着蒙上新尘的万卷书。 这浩如烟海的万卷书中,藏着数之不尽重金难求的秘密。这些秘密自百年前天机阁废立阁主之位以来,就不再独属于一人,而是属于天机阁里的每一位成员。任何一位天机阁成员若想要获取相关情报,都可以提出申请,分布在洛阳城中的成员便会来天机楼里整理搜寻,再以书信形式传达。每一封书信上都有特殊的机关锁,非天机阁成员不能打开。 凌傲阳伸手擦过一列书籍,随后轻捻了捻指尖的灰尘,怅然道:“天机楼里的万卷书还在,只是,那个为万卷书清去灰尘的人,却已经不在这座城里了。” 莫问东点点头,“程王殿下是个特别的人,安静时可以让楼内绝大多数书籍留下自己翻阅过的痕迹,坐不住时可以来到市井之间,与他所谓的朋友们畅酒言欢。” “老师,你这是在,夸赞他么?”凌傲阳皱了皱眉。 “不,只是在感慨。感慨程王殿下虽有着如此好性情,可那种好性情,却当不上皇帝,也永远当不得皇帝。”莫问东负手前行,“傲阳,为什么你最近对你的兄弟都这么敏感呢?” “也许是对那个位置看得太重了吧。”凌傲阳吹掉了手上的灰尘,幽幽说道。 莫问东笑了笑,“走吧,主人要等不及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直走到长廊末尾处,却发现有一位金衣女子已早早站在那里。 “看来,有人来得比我们更早。”凌傲阳道。 言己微转身看清来人,赶忙躬身行礼,“景王殿下,太师。” 莫问东似乎已猜到了她的来意,指了指前方的大门,“主人就在里边,暮淮王爷为何迟迟不肯入内?” 言己微面露犹豫,“这个……” “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哪个她了,也未必能认得你,不妨的。”莫问东和声一笑,主动推开了门,朝里边正在阅书的红袍女子道:“阁主。” 戴着红面纱的红袍女子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行礼,“殿下,太师,暮淮王爷。” “天机楼这浩漫的万卷书,即日起就全属于你一人了。别人若想要得到,就必须得看你的脸色。”凌傲阳径直来到红袍女子的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水。 “可有个人却从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亘古不变。”红袍女子垂首道。 “什么人。”凌傲阳淡淡地喝了口茶。 “皇帝。”红袍女子笑答道。 “皇帝。”凌傲阳把玩着手中价值不菲的月光杯,淡然的脸色逐渐变冷冽起来,“皇帝这个位置,已经没有悬念了。” “傲阳,锋芒过钝是坏事,锋芒过盛也未必是件好事。你太自信了。”莫问东来到凌傲阳身边,语重心长道。 “是。”凌傲阳敛起冷冽,淡淡道。 莫问东缓缓走到桌前,朝红袍女子道:“交给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红袍女子翻了翻书,“当年琊羽阙在瀛仙海上被灭门,但凶手并不是江湖所传闻的洛阳芬芳阁,而是一名女子。而这名女子自十三年前起,天机阁对她的记载可谓少之又少,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偶尔会记载到她会在瀛仙海上飘荡。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此刻,也在柳月山庄内。” 莫问东听言皱紧眉头,“难道是她?” 红袍女子点头道:“太师没有猜错,就是你所想到的那个人,她曾与你有过同门情谊。” 莫问东一愣,随后笑了笑,“和一个会窥心之术的人说话,还真是一点秘密都藏不住,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太师让我查阅关于琊羽阙灭门的档案,想必是在此次祭剑大会上,布下了什么局?”片刻冷场后,红袍女子忽然问道。 莫问东没有丝毫作态,而是平静道:“你在问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红袍女子微微仰头,“身为天机阁阁主,就得留意十面八方的每一个讯息,纳入天机楼的文山书海之中,贯通春秋,留存千载,以供后人言说。还望太师如实作答,天机不可泄露,于我而言,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好一个天机不可泄漏。”莫问东称赞一声坐了下来,捧起凌傲阳事先为他倒好的一杯茶,喃喃道:“一个种子终会发芽,哪怕萌芽之期风雨历程,但只要在成长期得到了足够的滋养,也足以成长为一片遮蔽去心灵的参天大树。” “种子?”红袍女子轻轻重复道。 “一年前那桩灭门血案轰动天下,你不会真的以为,仅凭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就能将底蕴深厚的芬芳阁给屠杀殆尽么?”莫问东微微笑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却没有喝,“只不过是有我这个贵人相助罢了。” “原来如此。”红袍女子想通了其间眉目,执笔一边记录,一边说道。 “当年琊羽阙在海上被灭门,实际上还有人趁乱逃了出来,只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逃过一劫的小阙主,希望依仗他重建起琊羽阙。但他每一次的祭剑大会,都会代表不复存在的琊羽阙前去,就好像琊羽阙还存在那样。”莫问东沉声道:“而这一次祭剑大会,楚濋已带那位小阙主踏入柳月山庄,诸多旧事,都会有一个结局。亦是。” “新的开始。” 129 月雨 红袍女子放下笔,合上了书,欣慰道:“看来天机楼所记载的疑案,快要少一桩了。我在此为后人先谢过国师了。” “谢就不必了。”莫问东站起身,顺便还称赞了一句:“茶很好喝。” 一直没说话的凌傲阳忽然笑道:“老师,你这杯中的茶一口未动,怎么就直言好喝呢?” 然而莫问东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径直朝着外边走去。凌傲阳见状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跟了上去。 房内仅留言己微与红袍女子二人。 “暮淮王爷。”红袍女子冲着在发愣的言己微微微一笑。 言己微身子抖了一下。忽然,四壁无窗的天机楼里冷风乍起,令桌上的烛火微微颤抖,也吹落了红袍女子脸上所覆着的面纱。 言己微在此刻终于看清了红袍女子的样貌。 女子五官精致,文绉有礼。像是在某个极寒之地呆得过久,素白的脸蛋上明显刻有几丝殷红的疮痕。神情与其说是安静祥和,倒不如用呆滞来形容更为贴切,像是刚刚脱胎而出,以澄澈无暇的目光打量这满是污秽的尘世的婴儿。 “果然是你。”言己微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她感觉女子那漆黑的眸子像是带着讥嘲,同样也含着笑意,但更多的是悲悯同情。言己微心中顿时感到一阵愧疚之痛,她现在倒希望这个眼神中带有仇恨。 哪怕是半分,也好。 “楠笙,我……”言己微刚启开话匣,就被眼前一幕惊得下意识止住了嘴,清眸不断睁大。 “暮淮王爷。”红袍女子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要求探天机?” “你的心告诉我,你想回到自己的家园。” “那个你生活了二十年,并且有一条河潺潺绕城而过的家园。” 房门外,莫问东默默倾听着。凌傲阳站在一旁,笑道:“老师你真的太可恶了,竟然催动裂风掌,将那红袍女子的真面目在这位暮淮王面前展露无遗。这两个女人之间的纠葛,可真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呀。” 没有听出什么异样后,莫问东挥了挥袖,负手而立朝前走着,“棋子是要经过考验的,而最能经得起考验的是心;最不能经得起考验的,也同样是人心。” “是。”凌傲阳随手拍了拍一件装饰物上边的灰尘,漫不经心道:“弟子遵循老师的教诲。” 姑苏君山。 一道细微的白茫冲天而起。 武当山镇派之剑,天道镇玄,出鞘。 剑上之玄,几通天道。 剑身秀气隽雅,白锋上边,突兀留有黑红之色,乍一看倒像是刻着一只丹顶仙鹤,将要从剑上鸣飞而起,极为好看。令高台上的武林大师以及围观的年轻高手叹为观止。 然而顾靖遥却没有去欣赏。他未等天道镇玄完全出鞘,便一跃而起,朝着莫皓宸倾掠出一排弩箭,宛如在下着一场苍凉的箭雨。 幽月弩,月雨。 却不过瞬间,莫皓宸就已经握着完全出鞘的天道镇玄,怒喝道:“鱼不可脱于渊!” 隽雅的剑身在地一划,刻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圆,这轮圆很快就沦陷下去,沉出了一面清澈的渊潭。莫皓宸身处于这渊潭之中,在箭雨的洗礼之下竟毫发无损。 鱼不可脱于渊,深居深渊之中,可避免杀身之祸。 “麻烦。”顾靖遥开始组装起手上的幽月弩。 顾靖遥已经没有弩箭了,弓弩若是离开了弩箭,就如同野兽失去了爪牙。 但是,他的弩,名为幽月弩。 琊羽阙的幽月弩。当年铸剑之盟,琊羽阙弟子可在最隐晦的角落里施放冷箭,也可在前线冲阵杀敌,仅靠的,就是这个幽月弩。 既然是幽月弩,那便有无限的可能。 不出片刻,原本的弩箭变为一把弯刀,如同弯月。顾靖遥持刀,运起名唤“渡芦”的轻功一跃而上,满眼尽是冷峻。 渊潭再深,也抵挡不住,月光的抵达。 “叫你以恶言中伤我的楚濋姑娘。”顾靖遥冷冷怒道:“今天,就让你为你那无忌的童言,付出代价!” 莫皓宸竟感到一阵浓郁的窒息感,压迫着他体内的每一寸真气,剑上的每一丝玄势,一切都施展不开,不由心中一冷。但此刻却也由不得他多想,只得沉重道:“离渊。” 离渊! 那渊潭之水旋转起来,在莫皓宸的足底不断凝聚,最终越来越高,将他送离了深渊。顾靖遥这一刀落空,劈到了那渊水上,渊水顿时化成清蓝的墨缕悠悠飘散。莫皓宸也失去了支撑,朝台上落去。 顾靖遥不耐地挥刀,斩开面前的墨缕,轻斥了一声“虚妄”后,便将绝大内劲运于左掌之上,朝地一拍,那些插入台中的羽弩挣脱而出,转换了个方向,朝着莫皓宸斜落而去。 又一次,月雨,倾洒而下。 “虽然我听不大懂,但听这小道士‘离渊’之后,所处情境之险,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顾兄的月光之下,这又是为何?”唐葬天感到不解。 “没想到这小道年纪不大,居然已经是瞻月境的高手了。”蓝楚濋眯起眼睛,喃喃低语。 唐葬天一愣。 当今天机阁再立阁主,划分武学为观星三境月有四境。而江湖上大多数人穷尽毕生,也无法摆脱被列为寻常武夫的观星境,踏入月境。唐葬天下意识道:“这小道士看起来也就五六岁,怎么可能就是瞻月境了?你说错了吧。” “不,如果是按我所想的那样,那我绝对没有猜错。”蓝楚濋脸色已不再平静,“鱼不可脱于渊,之后还有一句。如果这小道不会那一招,那他断然不敢轻易‘离渊’。” “这一句之后,是什么?”唐葬天问道。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蓝楚濋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一招,名为‘示利’,唯有瞻月境以上的高手方能使出,其攻势强度,在道家中仅次于爻剑术!” “他想以攻为守!” 130 许诺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短短的一句话,却蕴含了道家在攻守两端将近极致的剑招。 《庄子·庚桑楚》也记载: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 大兽离山遭网罗祸患;大鱼因波流动荡而离水,被虫蚁所戕。为生,鸟兽不厌高飞远走;为生,鱼鳖不厌深潜入水中。但同样的,为了更好的“生”,也可将那些会危及到自身的险情,全部化解! 离渊已消,莫皓宸悄然落地,天道镇玄轻轻旋起,隽秀的剑锋上竟有着一往无前的锐利。 落下的羽弩就像是正在捕猎的苍鹰,但在这一瞬,先前那汹汹的捕猎之势荡然无存。 因为猎物朝它们展现出了更为锋锐的利爪。 一时间,“月雨”逆回折返。 羽弩七歪八扭地落回了顾靖遥的脚边,末端的黑白两支羽毛已经残缺不全,已不容许他再次施放“月雨”了。与此同时,莫皓宸又起剑,神色一凛,剑招分外轻灵。 但剑上锋芒,却令人不敢直视。 “道家至理名剑真言,也不过如此。”顾靖遥拍出一掌,如千蛛扑噬,怒斥道:“虚妄至极!” “千蛛手!这是只有历代琊羽阙阙主才有资格修炼的武功!”高台上有人惊道:“莫非他就是当年在婆家做客而逃过一劫的琊羽阙小阙主?” 高台上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角落里的一位六旬老人。 这名老者名为刘瑾,是当年琊羽阙瀛仙海灭门惨案的唯一幸存者。他此刻已老泪纵横,因为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阙主,是你在天有灵吗?是阿豪,我终于替你找到阿豪了啊……” 莫皓宸扬剑一挥,虽然长剑搭配他矮小的身子极为不称身,剑姿并不好看,但剑锋在空中抡起的残花却极美,宛如天上白鹤在云端翱翔。 “这是我武当纯粹的剑术,何来虚妄!”莫皓宸也怒驳一声,扬剑而起。 “好一个纯粹的剑术!”顾靖遥猛喝一声,手中的阴绵掌劲又变得狠厉了几分。如同千蛛蜕生万蜘! “管你是万,还是千千万。我都会让它们尽数送到西边,去见仙人!”莫皓宸也跟着喝道。 深知事理的清胤在心中暗暗咂舌,“这小崽子是蒙的还是猜的,知道的这么多,在西边的沙漠里,还真有仙人啊……” “这两个家伙,是在比谁的嗓门大吗?”下边的唐葬天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却忽然感觉风沙弥漫,已经看不清台上二人的身影。唐葬天咦了一声,好奇问道:“蓝姑娘,你说这两人谁会赢?” 蓝楚濋在风沙中强睁着眼,“我倒是希望靖遥能赢,但是……” 烟尘很快就弥漫开来,二人都已退到了比武台的两端,顾靖遥衣衫破旧不堪,血迹从他的手掌上滴下。莫皓宸身上的道袍虽然完好,但天道镇玄却是落在了比武台正中央,诡异的是,他面色出奇地白,像是受到了什么威胁与惊吓,两眼无神。 “我自小就讨厌长辈和我讲大道理,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顾靖遥转过身缓缓走下台去,“但楚濋姑娘除外。” 话音刚落,莫皓宸就朝后倒了下去。 “皓宸!”一向镇定的清胤此刻再也坐不住,一跃而下,跳到了比武台上,先裁判一步,接住了莫皓宸的身体。 “他没有大碍。”顾靖遥忽然停住了脚步,声音森冷:“少年自有少年狂。狂妄,是我们少年人该有的事,他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不妨再等几年吧。” “多谢手下留情。”清胤拱手。 高台上所有人心头都炸了开来。刚刚顾靖遥身上那股压迫感,竟让他们觉得无比浓烈。 埋藏在柳藏锋面具之下的孤舟公子则是心头一冷。 顾靖遥方才那种感觉,他曾在寒山寺中明明确确无比真实的感觉到过。 “顾兄真的赢了?”台下的唐葬天笑道:“蓝姑娘,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蓝楚濋却是怔在了那里。 其实,她刚才还没有把话说完。 天道镇玄乃名剑谱上第五,在“示利”之下其锋之利,恐怕是飞月境乃至半入凌月的高手也无法挡下这一剑。而莫皓宸不过是个小童,涉世未深,其心之至纯,足以将剑上的纯阳之力发挥到极致。 然而事实却与她所想的相违。 顾靖遥的修为她再清楚不过,只不过是瞻月境,却也只是被伤了手掌。 他体内究竟有什么不可控的力量? 这就是老爷要自己千方百计接近他的原因? 胡思乱想间,一张肆意张扬的笑脸来到了她的面前。 “楚濋姑娘,我表现得如何?”顾靖遥笑道。 蓝楚濋立刻回以笑容,“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呢,你的路还很长,我会陪你到你问鼎天下第一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对我的承诺?”顾靖遥嘿嘿傻笑,下意识拍了拍手,恰好拍到了伤口处,不由吃痛,“啊!” 唐葬天有些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哎,真是令人受不了啊。” 洛飞羽在角的陪同下姗姗来迟,恰好看到了面容煞白的莫皓宸。但他视线移到插在比武台正中央的天道镇玄上时,不知为何心就凉了半截。 在周围人的欢呼喝彩中,他得知到,莫皓宸刚才与顾靖遥比武落败。 一个剑客,在比武中落败并不可怕,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可怕的是,剑落败了。 “剑也是有生命的。” 这是剑祖曾说过的一句话。 于人而言,养剑即修心养性;于剑而言,铸剑师孕生了它,而剑主亦是它再生父母一般的存在,怎么样的人,便会育成怎么样的剑。 一把剑沾满了千万人的血孽,便会沾惹浓郁的戾气与怨恨。如名剑谱第九,青山朝霞。 一把剑斩世间不平,历代剑主起舞优雅,受此熏陶,以优雅正气闻名于世。如公孙剑器楼历代楼主佩剑,绛陌。 而道剑天道镇玄,看的是这天地万物。 剑可通玄,亦通天道。 武当历任祖师爷,以及那些挥剑入红尘的道士们,他们以毕生苦苦追求的“道”,共同孕就了这一柄可卦众生的天道镇玄。哪怕它在名剑谱的排行上一跌再跌,可此剑所受孕灵之拓阔,是其他名剑所比不了的。 而此刻的天道镇玄,竟已是剑势大跌。 非五年不可恢复。 131 寻见 到现在为止,还是没人能搞清楚那一瞬间的风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高台上大多数人都看了出来,天道镇玄之上的剑势,已不比往昔。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令名剑谱上位列第五的天道镇玄剑势锐减,这等情况,恐怕是一些凌月境的高手也未必能做到。不由向顾靖遥投去打量的目光。 “有他母亲当年的样貌。” “也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啊。” 静月书生朝着刘瑾收扇行礼,“早就听说刘老忠心,在江湖中苦寻少主多年,如今终得以重逢,梁某在此先恭贺刘老先生了。” 刘瑾眼含泪花,连道了几声“好”后,看到了抱着莫皓宸持着天道镇玄跃到了高台中来,惶恐的险些下跪,“清胤道长,这小子跟他爹一样下手没轻没重的,我给您道歉了,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他吧。” 清胤一愣,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你也不小了,本该是让那些小辈向你下跪的年纪,犯得着你自己亲身下跪么?快快请起。” 刘瑾被清胤催动内力扶起后,看着已失部分剑势的天道镇玄,愧道:“可是,这剑……” 清胤摇了摇头,“我道家原本只为结发受长生,可无奈于十九年前谪仙路被一剑封死,但武当所看的,却也还是人世间的百年。在接下来五年,天道镇玄虽剑势会不比往昔,会暂时跌出十大名剑之列,但对于武当而言,五年不过是须臾间。何况莫皓宸还小,五年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长了,足以让他再成长一步。” 刘瑾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行了一礼,随后看向了他怀里的莫皓宸,“可这个孩子,身上会不会留有什么隐患,是否要我托人送几帖药来?” 清胤收起天道镇玄,连连摆手,“这臭小子在山中,都是师兄宠大的,派里的灵丹妙药当糖果一样吃,唯独就没吃过苦,让他受此一次挫折也未必就是坏事。他没有大碍,还请宽心。” 听着莫皓宸轻轻响起的鼾声,二人都不由得会心的笑了。 顾靖遥看着周围,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些惶恐,“周围的人怎么都在注意我啊?” “削去天道镇玄的剑势,还打败了武当的一块良才璞玉,不注意你注意谁?”唐葬天笑道。 这时,洛飞羽走进人群之中,仰头望着高高在上坐在主位的孤舟公子。 顾靖遥看到了不远处的洛飞羽,打着招呼,故作惋惜状,“洛兄是刚刚睡醒吗?可惜你没欣赏到我刚才的帅气英姿,可惜可惜。” 然而洛飞羽却没有理他,拉着角走到一旁,低声问道:“他派了什么人去调查奈何桥藏匿在柳月山庄中的人了?” “徐瑶和我二姐。”角答道。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徐瑶会操纵蝴蝶指刀化为幻蝶,但碍于幻术大损无法完全施展。而我二姐精通制药,能做出幻烟散,可令人更深一步陷入幻境,也可以令徐瑶幻境归于巅峰,极难被察觉,可以在如今这高手如云的山庄在畅通无阻。”角解释道。 “该死。”洛飞羽暗骂一声,开始打量四周。 “怎么?”角下意识以为他是对二姐以及公子有何不满,微微皱起了秀眉。 洛飞羽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角,恐怕这一次,我要与你们孤舟舫背道而行了。” “你什么意思?”角语气中带着些许寒意。 洛飞羽微微打了个寒颤,看向眼前的角,发现她的双手已按在了双剑剑柄之上,恐怕自己只要再说错一句话,这个少女就会不念旧情,拔剑朝自己砍来。 角目光极为冷冽,“请注意你的言辞。” 洛飞羽终于还是铁下心来,“抱歉,我不能放任你们这样调查下去。此事一旦水落石出,我的计划,会乱。” “计划会乱?什么意思?”角困惑问道,但语气中的冷峻却犹然未减。 “我背后这柄剑,名为‘鬼灭’。专斩游荡在世间的鬼魅魍魉。这个组织既然叫奈何桥,那么必然与鬼脱不开干系。我师父叫我来到姑苏办事的同时,让我用此剑灭了他们。”洛飞羽指着背后的剑囊,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你们要是这样贸然调查,打草惊蛇,打乱我宏伟的计划怎么办?” “你师父是谁?”角不依不挠的问道。 “正义的化身,向恶鬼索命的死神。为了防止姑苏秩序被破坏,而穿梭在江湖中的亦正亦邪的男人……” 角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冷笑地打断,“你这是鬼神话本看多了?” 洛飞羽气得急跺脚,“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远处的顾靖遥手指着这二人,朝蓝楚濋笑问道:“你不是说这小子与剑器楼楼主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吗,怎么又与这个小小婢女关系这么好了?” 蓝楚濋静静望着着洛飞羽,没有说话,眼底处分明是森凛异常,且她还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角踏前一步,若如冷霜的俏脸上尽是藏抑不住的怒意,“洛公子,希望你不要在这里耍什么花样,公子为这一刻已经等了七年了,成败与否在此一举。要是有什么意外,你可担不起。” 洛飞羽正色起来,“可也有一个老人,为这一刻,已经等了二十年了。” 角敲了敲腰上剑柄,“垂垂老矣的二十年光阴,又岂能与少年人的七年韶光相比?” 洛飞羽背过身去,沉声道:“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妻子,他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以至于他孑然一身,守着已沦为废墟的楼兰城。在你看来,少年韶光好,可在我看来,少年与老年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必须要阻止你们,哪怕你会杀了我。” 角迅速拔出左手边的剑,架在了洛飞羽的脖子上,咬牙切齿道:“你说得倒是大义凛然,明知道公子奉你为贵客,我们自然不敢怠慢你,更不会杀你。但是……” 高台上的柳槃注意到了这边,洪声道:“若要比武请上台去,禁止私下发生斗殴!” 洛飞羽看着明晃晃的剑锋,“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132 由去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世人皆言,少年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谁不想鲜衣怒马,出入歌楼酒肆,驰骋江南塞北。 而暮年却是与少年相对的年纪,在这个年纪里,你会经历很多生离死别,身上的一切,都会在这段年纪得到安息。 但与最好的相对,就一定是最坏的吗? 角不明白他念这句诗的用意,“怎么?” 洛飞羽望向了她,“剑祖领江湖平乱时,已将至暮年,他却还是很喜欢像少年时那样,路过一个茶摊,便会买一壶茶,一路走一路喝。也会在自己的挚爱面前,笨拙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角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有些人老了,那就是真的老了;但有些人老了,却仍如少年。”洛飞羽缓缓推开了她近在咫尺的剑锋,“这件事是师父的事,也同样是剑祖他老人家的夙愿,我必须要做。我的剑断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至于你家公子的事,我会竭尽所能。”洛飞羽忽然拨开她的剑,疾行远去。 角暗骂一声,正想要提步追赶,却被一只厚重的手按住了肩膀,“当今世道,一个小婢女,竟也敢对主人的贵客无理?当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角冷冷看着一旁的顾靖遥,“你找死?” 顾靖遥面带笑意,“你这么嚣张,你家主人知道吗?” 角冷哼一声,想要挣开顾靖遥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却感觉这只手如同泰山一般,剑势以霸绝为主的她,竟无法撼动分毫,只得朝他怒目而视。 “滚,别拿你那咸猪手碰我四妹!”这时,一尖锐的轮环飞来,顾靖遥急忙撤开了手,猛退到一旁,抬首看着走到角身边的女子,“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另一个脾气暴躁的婢女啊。” “多谢三姐搭救。”角恭敬道。 徵点了点头,却罕见地没有与顾靖遥发生口角争执,“刚刚我看到那个姓洛的小子跑得飞快,他是干什么去了。” “他跑去阻止二姐和徐瑶调查了。”角咳嗽了一声,道:“是我行事不利,放走了他。” “不怪你。”徵叹了口气,仰起头望着高台。 “那要追么?”角问道。 “你身上寒疾尚未好全,疾行时,必会咳嗽不断,会让二姐在你身上注下的努力付之一炬。而我又极不擅长轻功。”徵摇了摇头,收回了地上的双轮,“现在,我们先把这件事以音律形式传给大姐与公子他们,由公子做定夺吧。” “一切就从三姐的。”角收剑回鞘。 “放肆,说了禁止私殴,当没听到么!”柳槃一掌将面前的护栏打得粉碎。 静月书生顿时感到一阵好笑,但他还是强忍着笑意,“少年性子使然,柳槃兄弟勿怪。” 柳藏锋站起了身来到柳槃身边,“似乎刚来了几个人,这下人到齐了么?” 柳槃急忙垂首道:“禀庄主,原本是已经到齐了的,可一个背着剑囊的剑客刚到没多久,忽然又走了。” “走了?”柳藏锋看着下边交头接耳面露凝重的徵角姐妹,微微皱起了眉。 比武台上。 “请双方互通门派,姓名。” 角提剑上前,“藏水居,何听雨。” 徵也踏前一步,“轮月门,欧阳霞。” 二人通报的门派自然就是当年铸剑之盟中的盟派,也是持握双剑,以及操纵飞轮的门派,她们踏入山庄中的山河令,乃是这些年孤舟舫为这两个已至末路的门派提供情报所求的报酬。而二人所通报的姓名确有其人,都是门派中年轻一辈女弟子的翘楚。 “点到为止,勿下杀手。”年轻的裁判忍不住看了貌美的角一眼,随后退了下去。 下边观战的弟子顿时炸开了锅,“藏水居这个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能孕得出如此美人?” “好漂亮啊!” “对面这个凶巴巴的八婆看起来,可比这位姑娘差的远了。” 顾靖遥有些嗤之以鼻,“瞧这些人那样,是没见过我的楚濋姑娘还是咋滴?” 角急忙低声喝道:“三姐息怒!” 徵额头青筋暴起,“四妹,我不想听下边这些登徒子聒噪了,我们早点传递早点打完吧。” “好的。”角乖乖的点了点头,拔出了腰间的双剑,与徵缠斗在了一起。 双剑与双轮有节奏的相互交接,金属的碰撞声竟如同雅律一般悦耳动听。 宫理解出了这交接声中的音律的含义,心中微微一动,微微扭头,瞥向了孤舟公子。孤舟公子也朝她微微侧头,虽然目光仍在下边,但她知道,孤舟公子在注意着自己。 只见他从背后的果盘中拿起了一块剥好的柚子,放入了嘴里。 柚子? 宫轻愣片刻,片刻后会意,转身假意要为江湖豪杰去捧瓜果,路途中故意将一个瓷杯碰倒。 碰杯的力度恰到好处,她手臂经过的速度也恰到好处,她有信心,能让自己那两个妹妹从杯子的碎裂声中明白公子所要下达的意思。 但出现了意外。 “你干什么!”一位中年男子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衣摆,不由大怒,“没长眼睛啊?” 高台上众人立刻将目光转移过来。 宫立刻下跪,显得无比恐慌,“大人恕罪!” 林淮漫立刻上前解围,“怎么回事?” 宫伏身大声道:“回禀夫人,由于小的碰倒了杯子,他的裤子就湿透了。”声音清晰可闻,就连下边的年轻高手也都听到了。 此言一出,就响起几声哄笑,中年男子顿时更怒,“什么裤子湿透了?你会不会说话?” 林淮漫急忙朝那人致歉,“陆长老,我让人带领你去换一身合身的衣裳,还请息怒。”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那就劳请带路了。” 林淮漫目送着中年男子远去,沉声道:“起来吧。” “是。”宫赶忙爬起,却对上了林淮漫那饱含深意的目光。 比武台上。 徵与角假装在相持。 “姐姐那里似乎发生了些意外。”徵低声道。 “我刚刚好像看到公子在吃柚子。”正对着高台的角沉思片刻后道。 “姐姐也说过,若要传讯,就以每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彰表讯意。而她刚才说的话,好像是……由,他?” “柚子……” 二女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难以置信。 “由他而去!?” 133 归尘 柳月山庄。 某个闺房地底下。 暗阁之中。 一个戴着惨白面具的男人坐在房梁之上,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品质上乘的棉帕,擦拭着放在他腿上的伞罩,伞上边绣纹着一朵妖冶的彼岸花。 下边的枫衣女见了,叹道:“青面他,真的是很宠溺红衣姐姐啊。” 血泪观音一手持玉净瓶,一手捏着柳枝,说话的语气却是与她的慈蔼的样貌极为不符:“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对七年前救回来的那个瘸腿小伙也不赖,还将他安置在世人寻之不得的魂断枫林养病。” 枫衣女面露黯然,没有否认,“可是他终究也还是别人的哥哥啊,比起我,他还是更想他的妹妹。” “苦了你了。”血泪观音开始瞑目而坐,仿佛又变成了佛庙里的菩萨像一般,似乎是不愿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人。 在血泪观音刚刚枯坐成菩萨像不久,外边就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庄内如此盛会,四方豪杰皆聚于此,你们这样贸然入庄来,是否过于冒险了?” 枫衣女抬头看清了来人,急忙笑道:“你这一身红衣穿的,要是红衣姐姐还在的话,定会夸你几句。” 来人正是柳碧燃。戴上孟婆面具时,她是奈何桥的统领,而揭下面具时,她却是奈何桥中所有人视为己出的妹妹。 枫衣女话音刚落,房梁上就传来了轻柔的铃声。枫衣女听懂其间含义,“我就说吧。” 柳碧燃上下打量了一眼暗阁,笑道:“看来你们都在啊,是有什么事要来找我吗?总不会是专程来……贺喜的吧。” “我们奈何桥孟婆将要大婚,我们这些小的又岂能怠慢呢。”枫衣女笑道:“怎么,不欢迎我们去吃你的宴席?” “宴席肯定是有的,只不过只能给你们单独安排,不能光明正大地吃。”柳碧燃挠了挠头,坐了下来,“所以,你们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枫衣女收起了笑脸,“碧燃你有所不知,在昨日子夜时分,有人给我们奈何桥寄了封信。” “给奈何桥的信?” “是的。”枫衣女仰头看了一眼青面,“当时信被你的妹妹截获,但青面还是窃听到了信中的内容,以及写信的人。” 谈及此处,柳碧燃并没有露出恐慌,“信中的内容,和寄信的人,分别是什么?” “信中说要我们速杀洛飞羽,而写信人没有署名,只有一轮诡的太极……” “是她啊。”柳碧燃脑海中涌现出那个道袍少女,微微沉吟着,似乎并不在意。 “咦?”枫衣女皱眉道:“碧燃,你是不是没有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呢?自你妹妹截获了这件信封,一些人已经开始怀疑,柳月山庄里藏有奈何桥的人了。” 半晌,柳碧燃自嘲的笑了笑,“很遗憾做出这个决定。” “什么?” “从今往后,人世间再无奈何桥。” 柳碧燃说出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不舍,而是说得无比坚定。 “啊?”枫衣女睁大了眼睛。就连在房梁上擦拭伞面的青面獠牙,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垂首。 “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奈何桥属于阴间幽冥,本就不该属于人间。”柳碧燃叹息道:“而我们却处于人间,为何不归回人间中纷扰的红尘?” “哼。”还未等枫衣女回答,久久未说话的血泪观音忽然率先开口了:“人间红尘?说得好啊。” 柳碧燃察觉到她话语中的讽刺,“观音姐。” “奈何桥自创立以来,组织里边又不是没有过眷侣。可那些眷侣心甘情愿地跟随你在秽沟中摸爬滚打,只为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名声,知道你孟婆的名声。为此,有多少人在幽夜之中相依永眠。”血泪观音眼角的血滴越来越红,“对他们而言,他们就是被牵引着的刀,毕生也无法踏出迈向红尘的那一步。而你呢,居然为一己之私,想要委身入红尘,就要解散十年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奈何桥?”她的声音是颤抖着的,明显是将压抑许久的不满在今日尽数发泄了出来。 柳碧燃默默听完了这一段话,叹道:“我明白。奈何桥中的人,都是走了歪门邪道,而被世间所不容的人。而只有奈何桥这种肮脏的地方才能体现出他们的价值。” “但是,为了这所谓的价值,真的死了太多无辜的人了。” “功成万骨枯。正因为流了太多人的血,就应该好好维持下去,不辜负那些鲜血。凭你三言两语就要将奈何桥解散,凭什么?”血泪观音眼角的泪滴滑落下来,割裂开了她雪白色的面庞。 “观音姐!”枫衣女疾呼,她明白这个危险的预兆,想要上前制止。 “凭我!”这时,一柄寻常软剑飞来,惊起剑鸣,一道靓丽的人影也闻声而至。血泪观音急忙抽出了柳枝,挡下那软剑。 乍一看,竟如同两根柳枝缠在了一起。 弱柳扶风剑。 相持不过片刻,血泪观音就真气狂泄,呕出了十几口鲜血,退到了墙壁上。 “看你练了这么多年的扶桑剑术,倒是差点忘了,你姓柳。”血泪观音口渗鲜血,冷冷地看着眼前人。 奈何桥,樱狐。 亦是当年柳月山庄的三小姐,柳藏月。 柳藏月收回了剑,取下狐狸面具,“我说凭我,你可有异议?” 血泪观音刚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体内传来一股剧痛,一道微不可查的剑气如同小蛇,在她的体内窜来动去。最终又喷出了好大一口鲜血。 柳藏月却不以为意地看着她。 “没想到啊没想到,如此轻绵的剑招,居然藏有如此阴毒的剑气,真不愧对那‘蛇心碧蝎’的名号。”血泪观音没有去擦嘴角的鲜血,“难怪当年的任二公子会看不上你。” 柳藏月眼神一凛,已微微有了些怒意,但还是沉静道:“你是想在死前,逞些口舌之快么?” “死?”血泪观音冷笑了一下,“我本就是阴间人,何来‘死’字一说?” 话音刚落,便化为一股尘埃悠悠不见,只留下刚枯坐过的蒲团。 柳藏月剑气纵横,提剑欲追,没走出几步却发现剑意锐减,不由疑惑地看向柳碧燃。 柳碧燃放下了手指,手中一团血雾也腾空而去,“姑姑,罢了。我喜事在即,不该如此。” “虽然你身为孟婆做了不少恶事,但在身为柳家大小姐的时候,心肠确实是太软了。”柳藏月叹息一声,坐了下来,也不再继续追赶。 房梁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铃声。 枫衣女听出了这铃声的含义,“有一位被奈何桥追杀过的人,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134 远方 青面獠牙的亡妻红衣女,生前修得一门诡术,名为“软香寻玉”,乃世间不可多得的寻踪秘术。只要被她所追杀过的人在她周遭数几十里的范围内,她就可以敏锐地感受到那人所处的位置。虽她已身死,化作伞中魂,但是在百丈之内的感知的敏锐程度,还是与生前无异。 “被追杀过的人?”柳碧燃皱了皱眉,开始陷入了沉思,“莫不是……孤舟公子。” “是他。”柳藏月轻轻触了触软剑。 “他?”柳碧燃有些惊措。 “对啊,就是你现在所想到的那个他啊。”柳藏月放下了软剑,抬头望向青面獠牙,“那人是不是背着剑囊,瞳孔泛血。” 伞上的铃铛又抖动了一下,似是回应。 “红衣姐说,是。”枫衣女有些难以相信地看着柳藏月。 柳碧燃面色潮红,似乎有些难为情,“姑姑你怎么会知道……” 柳藏月思绪顿时有些飘远,“因为他当年也是这样子在来找我的。我也故意让他,找到了我的面前来。” 柳碧燃惑道:“他是在找我?” “或许不是在找你,但如果他能找得到你的话,那么他就是在找你了。”柳藏月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这时,房梁上的伞忽然疯狂摆动起来,发出清脆的铃声,若晨间空山,涧中惊鸟。 目的很简单,就是想通过铃声引那人前来。 柳碧燃猛地抬起头,“红衣姐,你这是干什么!” 枫衣女察觉到了铃声的用意,笑道:“红衣姐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坏啊。” 青面獠牙摘下了苍白的年具,露出了下边清秀而又年轻的面庞。他有些无奈地看了伞罩上的彼岸花一眼,摇头苦笑,似乎在责怪她不嫌事情闹大。 就连面容沉静的柳藏月,也笑了起来,“碧燃,那个人要找过来了,还不赶紧上去待客。” 闺房之外。 洛飞羽久寻不得,只得缓下脚步,观察地上有没有幻烟散留下的痕迹。但二人的行踪还没找着,他就听到了熟悉的铃声。 急促又空寞,宛如地底下无处安放的挽歌。 “这不是那个没脸男伞上的铃声嘛?”洛飞羽浑身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听着还真是瘆人呀!” “等等,这铃声源头……似乎就不远处。”洛飞羽抬眼打量起四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一座华美的阁楼上。 洛飞羽心中顿时有些透心凉。 奈何桥的那个没脸男胆敢藏匿在如今高手云集的柳月山庄中,那自然只有一个去处可去。 柳家大小姐柳碧燃的府邸。 洛飞羽眼神一亮,思忖着:“对啊,我怎么忘了她是孟婆啊?我进去求她别杀我,奈何桥不杀我,那些杀手就不会现身,那两个人的调查就无从入手,事情不就解决了吗。难道他们还能莫名其妙查到快要成亲的柳家大小姐的头上来?” “哎呀,洛飞羽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不过人家和我非亲非故的,有人好端端的把生意送上门来,她干嘛要答应不杀我呢?” 洛飞羽苦恼纠结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闺阁的大门前。犹豫良久还是敲了敲门,“哎,豁出去了。开门开门。” 很快门就打开了,门的缝隙间探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柳碧燃淡定道:“是你啊。” 洛飞羽刚想要打招呼,却被柳碧燃那红彤彤的脸色吓了一跳,心想区区大门派的柳月大小姐还真是浪得虚名啊,居然连个妆都不会点。但考虑到自己此次前来的缘由,只得绞尽脑汁想了个合适的称呼:“柳大小姐。” 柳碧燃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道:“进来吧。” 洛飞羽也不推辞,踏入了府邸中,顿时就有一股幽香扑来。他在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踏入女子的闺房,还是在金陵城雪月楼的时候,与剑器楼小楼主一起,走进雪月首艳的房间里,替暮淮王转述婚事。而自那时起过去了将近四个月,他又一次踏入了闺房。 只不过那时,身边有一个公孙诗潋。有她在身边,会莫名感到心安。 此刻,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洛飞羽强抑下心中的紧张,思绪却莫名飘向了远方。 哎,想起那个小楼主,她应该已经到长安城了吧?不知道她这次回去,是去干什么的呢? 如果她还在自己的身边的话…… 远方。 长安城。剑器楼。 “老楼主走了有几年了。”孟黛山嘴里叼着一根油条,看着在角落里翻箱倒柜的公孙诗潋。 “五年。快六年了。”公孙诗潋依旧默默地翻着箱子,语气平静得就像老楼主从未曾离开过,可接下来又说道:“说她很快就会回来,和父亲一同回来。可已经数年,我还是没能理解她当年留给我晦涩难懂的训诲。” “其实你早就懂了,这些年来你屡次离开剑器楼奔走于世间,只为斩不平事。”提及此处,孟黛山也就难得没有大大咧咧,每一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晰。 “所以,我说的是‘理解’啊。”公孙诗潋笑了笑,“我虽懂,却不代表我能理解这个训诲。” “历代世人将正邪两道分得如此清晰,你又怎会不理解?”孟黛山看着窗户外边,打量着人声鼎沸的长安城。 “还是那句话,有一些恶人,就真的该必须死吗?”公孙诗潋面若止水,对孟黛山在这几日一连问了几十遍的这个问题,答案仍未改变。 “罢了罢了,说不过你。”孟黛山风卷残云一般地将手中的油条吃完,点起了一根烟斗,在窗前一边抽着一边絮絮叨叨。 “反正绛陌剑是你的,你是剑器楼楼主,你爱怎么想都可以的啦。”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爱改的话,那就改吧。” “反正老楼主托我的事我已经办到了,就等她回来给我发一下工资了。” “母亲,回来过。”公孙诗潋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像是在回答孟黛山,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掷地有声,打断了孟黛山的絮叨。 孟黛山的烟斗险些掉落在了地上,“你说什么?老楼主回来过?” “是。”公孙诗潋轻轻点头。 孟黛山急忙吐出一个烟圈,跳下窗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连我们日日夜夜守卫长安城的安城营都没能察觉,你这个经常在外的小楼主怎么会知道?” “姑苏祭剑大会,我剑器楼如果要前去参加,一般都是要楼主亲临。所以当年,母亲将山河令留给了我,我在她走后不久曾去参加过一次。” “但是,山河令,不见了。” 135 误惹 听着汩汩流淌的倒茶声,洛飞羽有些失神,再回过神时,柳碧燃已经倒好一杯茶,放到了他的面前。 洛飞羽望了那茶一眼,心中叫苦不迭,想了想自己是有正事来央求人家的,只好极不情愿地捧起那杯茶握在手里,抬起头,“柳大小……” 不抬头不知道,一抬头吓一跳。 在开门时脸上还是红彤彤的柳碧燃,在此刻已是恢复如初。洛飞羽想了想,她进门就在这里煮茶了,好像也没时间跑去卸妆啊。 柳月山庄真不愧是大户人家啊,连个胭脂都是变色限量款,真是令人害怕啊。 但在与柳碧燃相视不久后,她的脸又如火烧云一般燃烧了起来。洛飞羽这才明白事情缘由,心中暗骂道:“这大小姐是不是没见过男人,脸红个屁啊。” “洛公子,你背后的剑,是一柄好剑?也不是一柄好剑。”柳碧燃捧杯抿茶,但面上红光仍然未散。 洛飞羽微微一愣,顿时停下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柳大小姐何出此言?” “母亲跟我说过,任何剑上必有意与气。意即意境,有的剑的意境,如冬日暖阳,如海上明月共潮生,如大漠孤烟,也有的如金戈沙场,风中轻柳,修罗炼狱。这便是世人所言的‘剑意’。一柄剑不论优与劣,都会有着自己的剑意。而你那把剑上,据我的血感知,没有剑意。”柳碧燃放下茶杯轻轻摇头。 洛飞羽一听顿时讶然,他想到自己先前被打裂的那柄铁剑,虽然在品质上算不得什么,但好歹着着实实有着微弱的剑意。而师父千叮万嘱交给自己的剑,竟然被身负鞘血的柳碧燃断言毫无剑意,居然还不如先前那柄破铁剑? “那为什么能够称作‘好剑’?难道是因为这道剑的剑气过强?”洛飞羽放下茶杯,正色道:“总不会是它未来的剑主好贱吧。” “恰恰相反。”柳碧燃给自己添了杯茶,“古有诗云:‘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所言即是剑气使然。剑气未显型时虽然难察,但是若有若无会由剑内形生,随后生于剑表。而我通过我的血观察你的剑已有多日,却从未感知到你的剑上有一丝剑气涌出。” “也就是说,剑意及剑气,你的剑,二者皆无。” 洛飞羽埋头想了想,忽然想起金陵城前初遇公孙诗潋时,她向自己介绍流露剑的那段话,以及自己轻而易举扳扳手指就折掉的流露剑,不由有些无奈与震惊。 “师父啊师父,你给我的是啥破剑啊。”洛飞羽低声抱怨道。 然而,柳碧燃却接了句令他有些出乎意料的话:“不过,我感觉得到,此剑是一柄好剑。” “啊?”洛飞羽抬头惊诧地看着柳碧燃,却发现柳碧燃低着头没看着自己,心想堂堂柳家大小姐说话居然不看人,还真是高高在上没有礼貌。 “此剑给我的感觉,就像上古混沌初开,天地空蒙,无瑕无垢,但偏偏又能容纳得下即将到来的世间万物。”柳碧燃想了想,用了个最恰当最合体的比喻回答道。 “你说的这个,我倒是在某个神话画本里看到过。不过真有你说的这么玄乎吗?”洛飞羽敲了敲背后的剑,片刻后想起什么,狐疑道:“不过,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柳碧燃愣住了。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羞涩紧张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说这种彼此之间有点关联的事吧。难不成还扯到当时奈何桥为什么要追杀他去吗? 柳碧燃放下茶杯,“一把剑一旦倾注过剑鞘之血,那么血的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剑鞘。我身为洛公子背后那柄剑的剑鞘,自然要将此事,一字不漏的说给洛公子听。” 干嘛要说给我听?洛飞羽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感觉柳碧燃说的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口头上却应道:“原来如此。” 柳碧燃片刻后又不经意地关切问道:“不知洛公子比武,参加得怎么样了,成绩如何。” “啊。洛飞羽茫然道:“我没参加。” “啊?”柳碧燃颇为诧异,但心中失望大过了惊诧,“你为什么会没有参加?” 洛飞羽挠了挠头,“我早上睡过头了。更何况,我要参加这个比武大会干嘛?没必要吧。” “你……”柳碧燃抬头望向了他,急切道:“天底下有多少年轻弟子想要在这祭剑大会上的比武拔得头筹,一举踏出扬名天下的第一步。我想,你的武功应该足以在这些年轻高手中排进前三,如此大好机会近在眼前,岂能错过。” “我又不是因此事而来的。”洛飞羽耸耸肩,冲着柳碧燃无所谓地一笑,“更何况,扬名天下是其他人想要做的事,可我不想。” 柳碧燃眨了眨眼,若无其事问:“为什么?” “我自从孩提时起,就经常在听一个老头子说起剑祖的故事。剑祖已是当之无愧的人世间第一了,可他的结局呢?妻离子散,毕生不能随性而活,最终抱憾而终。”洛飞羽放下了丝毫未动的茶杯,摇了摇头,“扬名天下固然风光恣意,但要背上世人所予的枷锁。这个枷锁,谁爱背谁背去,我可不想背。” 柳碧燃盯着那饱含真挚的血瞳,感觉洛飞羽不像是在骗人的,一时间有些唏嘘:“可你不想做的这一切,却是我毕生求之不得的梦想啊。” 洛飞羽刚要回答,却发现不远处的窗口不知何时停留着一只蝴蝶,宛若雕塑一般。 “水月……”洛飞羽低声呢喃道。 柳碧燃收回思绪,咬了咬牙,“洛公子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洛飞羽右手握拳在左掌上拍了一下,嘿嘿笑道:“噢我都差点忘了,能不能跟你奈何桥里的人说一下,不要杀我啊?” “凭什么?”柳碧燃声调变冷。仿佛不再是那个柳家小姐,而是又变回了奈何桥孟婆,“哪有别人送上生意,然后不做的道理。” 洛飞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就没多说些什么,“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作势就要起身。 “等等。”柳碧燃叫住了他。 洛飞羽微微转过头,“咋,柳大小姐。” “叫他们不杀你可以,但是你必须要参加这个比武。”柳碧燃冷声道:“比武时不许运起你的血瞳术与剑脉诀,且你每一场比武用的剑术都不可重复,还有,得保持全胜。可做得到?” 洛飞羽皱了皱眉,“怎么绕来绕去都是这个比武?” 柳碧燃依旧问道:“我就问你,可做得到?” “做到并不难。”洛飞羽自信说道:“只是你还没说,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 “既然要做交易,就得拿出诚意来。”柳碧燃重新倒了杯热茶,递给了洛飞羽,“我的筹码是不杀你,你的筹码是我刚才所说的,难道对洛公子而言,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很划算。”洛飞羽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还有两个时辰。”柳碧燃幽幽道。 洛飞羽点点头,将那杯热茶推了过去。 “你这是……不愿?”柳碧燃眼中微不可查一黯。 “我不喝。”洛飞羽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但我答应你。” “我这就去,惊艳四座了。” 136 求败 暗阁之中。 偷听完柳碧燃与洛飞羽在的谈话,枫衣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碧燃千方百计想要这个小伙参加比武,要求全胜参加她的招亲,啧啧,这不是摆明了想……” 就连房梁上的彼岸花伞,也发出了愉悦的铃声。揭下面具的青面獠牙的眼神也不由自主的温柔了起来。如果她没有变为伞上的彼岸花的话,想必现在,怕是也笑得前仰后合了吧。 “碧燃好像不会武功,应当是要叫人替她守擂的吧。”枫衣女掩嘴笑道:“不知碧燃选好招亲守擂的人选了没有。” “是我。”一个清冷的女声轻轻答道。 枫衣女转头,看向柳藏月,却不由自主地止住了笑意。 柳藏月面色沧凉又冷峻,与她先前的欢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房梁上的青面獠牙见枫衣女不笑了,只得轻轻抚过伞面,那欢快的铃声也戛然而止。 阁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柳藏月见周遭有些异样,牵强地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苍凉,“碧燃喜事在即,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一下就冷下来了。” 即便她这么说了,枫衣女也还是没能笑出声来,“藏月姐,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啊……” 柳藏月仰起头,下意识想要看向天空,却才发现自己处在暗阁之中,上边也只是一间漆黑的天花板。 本向往的是天空,但大半生过去,自己仍在檐下,漫无目的地寻找天空。 可天空却已经不会再有了。 这就是一往情深的滋味吗? 良久,柳藏月才幽幽说道:“因为她爱错了人。那个少年的身份,真的很值得深思。” “碧儿这件事,也会如我当年那样,尘缘未了藕断丝连,到最后终是石沉大海,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比武台。 全场发出阵阵惊呼。 顾靖遥收起了自己碎缺了几块的银弩,“这位兄台,你输了。” 对面那灰衣少年也收起匕首,缓缓道:“顾兄武艺精湛,在下输的心服口服。”说完后,就懊悔地走下了比武台。 顾靖遥看着这个少年离去的背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面向蓝楚濋高展双臂,“楚濋姑娘!我打完了!” 全场惊呼。 顾靖遥,江湖长辈眼中的琊羽阙少主,年轻高手眼中无名无派的高高手,连续十五次比武。 全胜! 唐葬天抱着墨剑,眼中满是赞赏之色,“真不愧是赢过我的男人啊。” “靖遥。”蓝楚濋和煦地笑着,但笑了没多久笑容便凝固了。 她看到了一袭背着剑囊的少年快速掠来。 少年很快就在比武台的护栏上站稳脚跟,举起酒葫芦仰头倒了一口酒,顾靖遥也扭头看清了来人,“洛兄!” 洛飞羽忽视了蓝楚濋冷冽的目光,转头望向了顾靖遥,“听他们说顾兄未尝败绩啊。” “你可算来了。”顾靖遥喜道。 “是。”洛飞羽忽然转过身,面朝那些正在议论着的年轻高手,洪亮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高台,“下面有谁不介意自己的败绩多一场的?不妨上来和我打一架吧。” 年轻高手大多数都已经打完了,要么是在台上相互劝慰鼓励,要么是在交流武学心得,要么是在讨论顾靖遥刚刚结束的那场比武。听洛飞羽这一席话,纷纷抬起了目光,看向了他。 “哪个门派的弟子啊,太狂妄了吧!” “看着这么年轻,没想到口气这么大?嚣张得有些过分了吧!” “你们有所不知,常言道:弱犬善吠!” “哈哈哈哈哈哈。” 顾靖遥自觉跳下了比武台,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上的洛飞羽,“洛兄又要上演什么好戏啊?诶楚濋姑娘,你是不是脸色有些不舒服?” 蓝楚濋立即展颜一笑,“我没事,我们好好看洛公子的表演吧。” 洛飞羽满眼睥睨地望着台下,“主角都是最后登场的,跪求一败跪求一败。” “我来会会你!”一位长相慓悍手持大砍刀的男子跳了上来,将比武台狠狠砸出了一个窟窿。 “来的好。”洛飞羽也跳下了护栏,转头望向了人群,“哪位兄台大姐,借剑一用啊?” “不借。”大多数人都对洛飞羽的嘲讽记恨在心,所以下意识地答道。 有人指着洛飞羽背后的剑囊说道:“你背后不就有一把剑吗?” 洛飞羽轻轻摇了摇头,“我要是能用这把剑还用得着向你们借剑啊?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一起欺负他。” “洛兄,接着!”唐葬天将手中漆黑宽硕的墨剑猛地一甩,朝台上扔去。 “唐兄豪气!”洛飞羽右手接过墨剑,左手食指中指在剑锋上边一划,“早就据说墨剑无锋无锐,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最适合我现在这种不想下杀手的心情了。” “你找死!”慓悍男子险些将刀柄握碎。 “裁判还没说开始呢,你不能打我。”洛飞羽吓得连退了几步,提醒道。 负责裁判的中年人走了上来,满眼鄙夷地看了洛飞羽一眼,“请双方互通名姓,门派。” “霸刀宗,林震。” “呃呃,还要互报门派的吗?”洛飞羽挠了挠头,“师父他好像也没给师门起过什么响当当的名字啊。” 称作林震的彪悍男子有些怒了,“你轻浮得有些过分了!” 就连裁判也看不下去了,“还请这位小兄弟速速通报门派,姓名,否则算你输了。” “那好吧。”洛飞羽摊了摊手,想了想,既然我和师兄加起来学走了剑祖留给师父老人家不少的剑术,那不妨就叫:“锦书门,洛飞羽。” 锦书门! 锦书! 想到锦书这两个字,在场所有人心头都炸了开来。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名字。 莫锦书。剑祖。 居然以剑祖之名所命名的门派? “锦书门……是什么?” 这份惊诧持续不过一瞬,就有人率先笑了出来,打破了这份寂静,“这是哪门子山沟沟里出来的门派啊?听都没听说过,居然敢拿剑祖的名字来命名。” 全场哄然大笑。 就连林震也不屑一笑。 但他很快就呆滞在了那里。 因为他觉得此刻的洛飞羽实在是太美了。 倒不是说这人很美。而是他的剑舞,很美。 宛若轻鸿。 又如千山白雪,在一瞬之间融化,山间皎月在一瞬间升起。 公孙剑舞,剑器行。 137 旧择 “用墨剑这么笨拙的剑来使剑舞,还真是有些牵强。”洛飞羽望着坠落到台下的大刀,将墨剑扛在肩上,满不在乎地吹了吹口哨,“你没了。” 林震捂着有些颤抖的右臂,勃然怒道:“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使这种小娘们才用的剑法!” 洛飞羽闻言有些呆滞,“打不过我就语言攻击我?何必啊?” 林震认不出这支剑舞,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认得。 “这剑舞是……”比武台下的年轻高手大多都收起了原本的鄙夷不屑,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来打量这位少年。 而高台之上,则是陷入了一片寂静。 除了个别人以外,大多数人的眼中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这少年刚才使出的,是剑器行。”叶颖沉声道。 此世间,鲜有人不知这绝世优雅的剑舞,自然也知剑器楼。剑器楼只有楼主一人,且历代都为女子。作为绝世剑舞,剑器行在寻常青楼的舞榭上也是常见,但唯独少了那一份杀伐,仅供观赏用。 但是洛飞羽方才起剑舞如雷霆震怒,杀伐千钧,将大如门板的大刀打了出去,似乎是货真价实的公孙剑舞。 “有意思。”静月书生摇扇道。 高台最角落的位置,坐着一名穿着白色长衫的女子,她戴着白色的斗笠,看不清面貌,手中长剑其貌不扬,却颇为秀气。 全场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派,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但在这一刻,她掀开了斗笠前的帷幔,露出下边晶莹的眸子,打量着高台上的洛飞羽。 洛飞羽抬脚将林震踢了下去,“还有谁!” “我来!”一名手握玉笛的女子走上高台。 “笛子?那就用那一招吧。”洛飞羽掏了掏耳朵,准备迎接音律的洗礼,随后举起墨剑。 “锦书门,洛飞羽!” 一口气,连胜十二场! 接连十二局,每局都使用不同的剑术。部分剑术甚至是周围观战者所属门派的专精剑术,但洛飞羽所使出的精湛程度,无不令人汗颜。 “鲤鱼打挺!乌鸦坐飞鸡!这些都是我独创的剑术,全天下应该就我一个人会啊,这小子怎么也会?” “这剑诀不是我派镇派之宝吗?这小子怎么连我这个老掌门都没学会的剑术都学去了!” 以至于到最后,洛飞羽自报锦书门时,全场再无鄙夷和嘲讽,有的只有震撼。会这么多剑术的人,难道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剑祖的弟子? “真他娘的见鬼了。”刚被洛飞羽打败的少年跳下比武台,回头不甘地看了闭目调息的洛飞羽一眼,“连续打了十局,怎不见他有半分疲态?” “看这少年的样子,应该是习得了能够加快内力调息的内功。”林淮漫看着洛飞羽身上浮现起的皓色淡荧,捏了捏指上的翠玉扳指,莫名对他背后囊中的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可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小子居然会这么多种剑术?”龙跃溪皱了皱眉。 叶颖打趣道:“龙掌门是在害怕吗?害怕下一场,这小子就要使出龙吟剑派的剑术来了。” 孤舟公子看着洛飞羽桀骜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有趣。” 比武台上。 “还有谁啊?”洛飞羽朝台下叫嚣道。 “这位兄台,锐气过盛得削一削才是啊。”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来人面目刚毅,身披锦衣,左肩上安置着一颗金碧的龙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稳。洛飞羽指着他肩上的龙首,笑道:“能卖不少钱吧?” 那人眼中微微闪过黯然,没有理他,“龙吟剑派,龙吞海。” “吞海?也不怕被咸死。”洛飞羽嘟囔着。 “不知兄台是否会我剑派剑招?如果会,还请兄台用此剑招与我过招,让你明白我派剑术的真奥义。如果不会,那就准备认输吧。”龙吞海拱手一礼。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嚣张的话,可真有你的。”洛飞羽耸耸肩,散漫道:“龙吟剑派的剑招么?我会。” 龙吞海一愣。心想你用如此慵懒的语气说如此令人气愤的话,不是更嚣张吗? 叶颖拍了拍龙跃溪的肩膀,“托你儿子的福啊,这少年郎还真的会啊。” 龙跃溪站起了身,将背后的三柄剑尽数朝下边丢了下去,“海儿,不要用你的鸣渊了,用为父这三柄。” 龙吞海一把接一把地接过三柄剑,“好的父亲。” 洛飞羽见状大惊,面向裁判道:“竟然求助外物,这这这,这不算是作弊了吗?” 裁判面无表情道:“互通门派姓名后比试才算开始,龙公子已报过了,但你还没报,所以这场比武还尚未开始。” 洛飞羽听言立马想抽自己一巴掌,光顾着调侃对方名字,倒把自己的门派姓名给忘报了。 “不要让为父失望,也不要给你爷爷用命换来的龙吟剑派丢脸。”龙跃溪冷声道。 “定不负父亲所托。”龙吞海恭敬道。 “锦书门,洛飞羽。”洛飞羽手一挥,竟将手中厚重的墨剑舞得虎虎生风。 此时,龙吞海也将三柄剑接连出鞘。 一剑名白龙戏乌霄,剑身通黑,乍一看与墨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若看得仔细些,则是有一条白龙游于剑身中。第二剑名黑龙沉渊,剑身如清潭,但正中有着黑气萦绕;第三剑名鱼龙,剑从整体上看像是一条正在游动着的鱼。 龙吞海右手朝上持白剑,左手朝下持乌剑,那如同鱼一般的剑则是围绕着他游动着,一时间龙吟不绝。 洛飞羽喃喃道:“六龙已毁,三龙尚在。” 龙吟剑派有九龙,前名剑谱第二的名剑六龙衔悲永远长眠于这片土地下,九龙仅余三龙,龙吟剑派就此开始式微。 但此刻,龙吞海共驭三剑,宣告着龙吟剑派未曾消亡! 虽然龙吞海尚未出剑,却逼得洛飞羽急忙抬剑去抵挡这波剑意。三剑出鞘的这一刹那,其剑气汹涌而来,令人心惊。 但终是按耐不住,一道纯白的暖意在他身上盛涨,将这道如龙摧城般剑气逼得一干二净。 “这是!”高台上有个见多识广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公孙剑器楼祖传内功,西河拂雪!” 角落里的白袍女子忽然笑了,轻轻拉下了斗笠上雪白色的帷幔,遮住了容颜,随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看来,你是选择了这个人啊。” 138 龙吟 在西河拂雪内力的缭绕之下,已看不清墨剑原本那漆黑的剑身,而遮掩不住的,是那汹涌的龙吟。 龙吟剑诀第一式,眠龙醒。 龙吞海一惊。龙吟剑诀虽然威力无穷,但每一式都需短暂时间的蓄力,这也是剑诀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但他没想到,洛飞羽竟然只在瞬息之间,就用出了这第一式。 “我的龙已经醒了,你的龙呢?”洛飞羽怒喝一声,将墨剑猛然挥下。 “不要小看人了!” 鱼龙翩然飞来,击开了墨剑,擦出细碎的火花。龙吞海此时也将剑蓄力完毕,龙吟忽起,比洛飞羽的要强盛却的不是一点半点! 洛飞羽将墨剑狂卷,有道金色的光点汇聚于剑尖,在空中留下残影,竟像是龙在腾飞一般。 龙吟剑诀第二式,龙飞腾。 龙吞海增大了眼睛。自己才刚使出第一式,洛飞羽就已经开始使出第二式了! “这怎么可能?”高台上的龙跃溪惊呼。他自诩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龙吟剑诀,但此剑诀的缺点在洛飞羽面前竟如同虚设一般,第一式刚刚结束,第二式就已经蓄力完毕了。 “是西河拂雪。”叶颖面露肃然,沉声道。 “西河拂雪?” “西河拂雪中有一门心法,叫雪落清炉。二十年前,我曾与当时的剑器楼楼主公孙芳并肩作战过一段时日,她正是运用此功法,直接越过了蓄力阶段,使出了剑器行最盛一击天地低昂,骗过了当时葬剑山庄左护法的眼睛,为我的断月掌争取到了最好的时机。” “竟有如此神功?那让我剑派得到此内功秘籍,那岂不是……”龙跃溪眼中透露着精光。 “我劝你消了这念头。龙吟剑派以势可摧城闻名,而雪落清炉虽可以直接越过蓄力阶段,但你所挥出的剑招剑势会锐减。”一向对龙跃溪算得上恭敬的叶颖,此刻话语中也流露出了些许寒意,“而且,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洛飞羽剑锋忽然抬起,狠狠砸向了龙吞海右手上持的白龙戏乌霄,龙吞海举剑相抵。但经葬剑一役,世间霸绝之剑破万师已被毁去,此世上哪有剑的力道能与墨剑相比? “我第二招已出。”洛飞羽轻描淡写道。 龙吞海右手不断颤抖着,显然已经陷入了颓势,但他的话却没有半分颓势的意味,“你能出龙吟剑诀三招又如何,我能出六招!” “我知道。”洛飞羽轻轻回答:“龙吟剑派剑拥九龙,剑招十二。龙吟剑诀有三招,‘九龙’上每一龙各有一招,合为十二。今日难得一见,我自然有这个闲心想好好欣赏一下。” “闲心?你很狂妄!”龙吞海挑了挑眉,抬起左手,黑龙沉渊剑柄猛的一击,打向了墨剑。 洛飞羽在这时却松开了剑柄,墨剑如同断线风筝一样,在空中翻转了几圈飞了出去。他一个俯身,手探向了龙吞海的腰间,将他的佩剑拔了出来。 二人身型交接而过。 “用墨剑使用龙吟剑诀有些不趁手啊。”洛飞羽掂了掂手中的鸣渊,“这剑不错。” 龙吞海望着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你拿九龙中仅余的三龙来给我比试,就不算欺人太甚了吗!”洛飞羽说此话时已微微有些怒意,心想这人还真有脸说这话。 他现在好想拔出背后的剑,把这三柄剑统统给砍掉。 “你既然想看,那就趁现在看好了。”龙吞海缓缓凝起剑势聚于白剑之上。 “为啥非得是趁现在呢?”洛飞羽不解。 “因为下一刻,乌云会遮挡住你视线!”龙吞海缓缓将白剑举起。 白龙戏乌霄。乌云散,龙坠明。 伴随着剑上雷鸣电闪,那漆黑的剑身有一瞬间变得通身炽白。 “乌云散了,喜欢在乌云间嬉戏的白龙,也该下凡来了!”龙吞海猛地掠起,那一直朝上持握的白剑猛地挥了下来,“落!” “好剑法。”洛飞羽称赞一声,手中鸣渊轻揽了朵剑花,忽地朝前一指。 寥落千秋雪,飞入炉遁无。 西河拂雪,雪落清炉。 他忽然回想起,柳碧燃对他说过的剑意。 任何剑上必有气意。意即意境,有的剑的意境,如冬日暖阳,如海上明月共潮生,如大漠孤烟,也有的如金戈沙场,风中轻柳,修罗炼狱。 这便是世人所言的‘剑意’。 而此剑中的意境,就像天际的密布乌云,而出剑的这一瞬,乌云仿佛被雷电所划破,得以见明。 洛飞羽冷冷一笑,鸣渊剑上发出的龙吟一闪而逝,他轻轻敲打着剑锋,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尖啸。 两道身影猛然掠过。 二剑相接。 鸣渊剑上已开始出现些许裂纹。 洛飞羽听着那细碎的咔咔声,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你这剑也太破了吧!墨剑墨剑快回来!” 远处的唐葬天无比心疼地捡起墨剑,没好气道:“墨剑又不是认主的剑,你叫它几百遍也没有用啊。何况你乱甩墨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龙吞海抬剑一指,“断!” “咔!”鸣渊剑应声而断。 洛飞羽赶忙扶正摇摇欲断的鸣渊,“我求求你做个人吧,这可是你自己的剑啊,你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 “只不过是我最初练剑随手拿的一柄,然后又顺便取个名罢了。”龙吞海再度一指,鸣渊剑里马断成了两截,“既然不是我剑派中位列九龙的剑,我又有什么必要去珍惜呢?” “你个禽兽!”洛飞羽看着断成两截的剑,满脸惋惜。 “你除了剑术外,还会其他武功路数吗?”龙吞海问。 “不会了。”洛飞羽摇了摇头。 “好。”龙吞海面色平静,宛若得胜于他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此刻手中无剑,无需再作无谓之争了,认输吧。” 但洛飞羽却没理他,而是冷声念道:“破!” 龙吞海的右袖瞬间破裂,出现了几个豁口。 “这!”龙吞海一改先前的从容淡定,面露骇然之色,“这不是龙眠醒!” “是啊,方才龙眠醒只是我的虚招,我只是为了让龙吟来掩盖住我这剑招所发出的声音罢了。”洛飞羽面露森凛,“毕竟,这可是要人命的招式啊。” “破!” 龙吞海的左袖立马变得碎裂不堪,他面色一白,“你如此这般,究竟是想干什么!” “干啥?”洛飞羽长笑一声忽然正色道:“当然是。” “杀人啊。” “你掩耳盗铃,你卑鄙!”龙吞海已是满头大汗,破口大骂。 洛飞羽洪声道:“现在破的是你的衣服,接下来破的就是你的胸膛。快些认输吧,否则顷刻之间,你就会变为一具尸体!” “休想!”龙吞海颤声骂道,握剑的手却已不再沉稳。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洛飞羽笑容不改,有着说不出的阴森诡异,“破!” 砰! 龙吞海肩上的龙首立马多出了一个小缺口。 龙吞海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冷汗浸湿了他的背。 这头龙首是龙吟剑派的象征,洛飞羽既然连这个都敢破,那么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很有可能是自己的胸膛! “哈哈哈哈哈哈。”洛飞羽阴鸷狂笑不止。 高台上的龙跃溪坐立难安,哪怕他急于想通过龙吞海宣告龙吟剑派的再度崛起,但若是让其为此折于此处,自然不妥。他急忙上前,“海儿莫倔,快快认输!” 龙吞海咬了咬牙,“我认输!” 139 墨诀 “哈哈哈哈哈哈!” 笑的不是别人,自然又是洛飞羽。 不同于方才的阴鸷狂笑,这种笑声十分猖獗很是欠扁,像是在肆意嘲笑着什么。龙吞海捡起三龙剑收回鞘中,对洛飞羽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有些不适应,皱眉道:“你笑什么?” 洛飞羽双手叉腰,微微仰头,“想不想知道我刚才使出的剑招是什么啊?” 龙吞海被勾起兴趣,惑道:“是何?”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乃是前朝一位诗、佛、琴、剑四绝的诗佛所创的幽篁剑啸,剑势如同尖啸。”洛飞羽哈哈笑了一阵,“而我刚才使的名为‘明月照,复长啸’,可催动起滞留在你身上的剑气。不过,这招剑势无锋隽永,顶多只能裂一裂你的衣服,无法对你造成皮肉之苦!” 敢情这剑势能够裂衣,乍一看令人心惊胆战的不行,原来只是虚张声势,并不能造成真正的威胁!龙吞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刚想要道几声富有礼仪素养的世家子弟专属骂句“岂有此理”,洛飞羽就忽然凑了上来,一本正经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龙吞海愣了愣,“何事?” “听说这象征龙首由泉都金血殒所铸,其坚硬度可称作一绝。”洛飞羽指了指龙吞海肩上的龙首,若无其事道:“可我这个剑招既然连骨肉都破不了,更不用说破金血殒了,可为什么还是被我打出缺口了呢?” 龙吞海原先的怒意登时褪去,脸色一红,场面一度极为尴尬,“你懂什么!” 洛飞羽噢了一声,恍然大悟,“难道真的和我师父跟我说的一样,你们剑派为了省钱,也为了面子,就找了材质不佳的矿铁来凑?” 龙吞海龙躯一震,随后骂声连连:“厚颜无耻,奸诈恶徒,伤天害理!”就这样一边骂着一边走下了台。 “干嘛骂人啊?”洛飞羽摊了摊手,“这些大世家的子弟也真是的,骂来骂去也就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么的意思。” 连胜十三场! 全场皆惊! 在大多数人看来,龙吞海身负三龙,可面对洛飞羽却只有使出一条龙的机会,就败下阵来。虽然赢的并不是那么干脆利落,不过看到洛飞羽此刻仍是谈笑风生的,就觉得他并未用全力。 但他们若是知道了洛飞羽实际上的无耻行径,恐怕会极为不齿。 身为父亲,更是龙吟剑派如今的掌门人,龙跃溪的脸色比他儿子还要难看几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吭。 静月书生收扇拍了拍手掌,摇头笑道:“道阻且长,任重道远呐。” “还有谁。”洛飞羽打了个呵欠,抬头打量了一眼太阳。 可回答他的并不是激昂澎湃的自报家门,也不是口无遮拦的怒骂声,而是一个轻飘飘的脚步声。 几近无物。 洛飞羽脸上轻松惬意顿时敛去,转头望去。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死死持着刀柄,缓缓而上,手上青筋暴起却浑然不知,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 洛飞羽注意到了那把刀,刀身细长,刀上纹有一只厉鬼,乍一看与人肌肤上的刺青一致。 刀名清鬼。 “是你。”洛飞羽瞳孔一缩,这个人,就是在大祭上吊唁父亲,并对葬剑山庄有着滔天恨意的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烟雨坞,段旭雨。” 洛飞羽难得没有开玩笑,“唐兄,借剑!一时间用惯了墨剑,用其他剑倒有些不适应了。” “不借不借。”唐葬天有些气结,“随便乱丢我的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除非……” “除非什么?” “我看你会的剑术这么多,墨剑诀可会?”唐葬天诚恳问道。 “除了涤魂古诀没有秘籍没学以外,真言式与非攻剑诀还是可以的。”洛飞羽想了想道。 “好,这一局就用墨剑。”唐葬天将墨剑甩给了他,“让我好好偷学,啊不,好好欣赏下?” 洛飞羽接过墨剑,诧异道:“偷学?你身为墨剑剑主,居然还不会墨剑诀?” “是的。”唐葬天挠了挠头,“父亲给我留下的墨剑诀已经是个残本了,很多地方都已不全,难以研习,所以我在这次比武……没赢过。” “你是代表书中毒暗大家唐门来的,要是你用墨剑诀,唐门那些人还不得气死?哦不对,没赢过?那好吧已经被气死了。” “说完了?”名为段旭雨的苍白少年冷不丁地说道。 洛飞羽摆了摆手,正向段旭雨,“按你这么说,十大名剑居然被你当作摆设?太可惜了,那你就在下边给我好好学着吧。” “锦书门,洛飞羽。” 高台之上。 林淮漫喝了口茶,垂眸道:“说起唐门,此次好像就这名少年代表前来啊。” 叶颖左右看了一眼,挑了挑眉,“一盟二家三阙四山五岳六派七门八荒,除唐门以外,其余门派的尊长尽数到场,更何况唐老太爷曾在葬剑一役战死。唐门此举,是否有些目中无人了?” “不会。”林淮漫放下了茶杯,“唐门中有几个尊长我认识的,覆云成影的唐云影,寒鸦络绎的唐鸦,以及一根银拐杖中藏着万骨灰的唐老太太。唐门不出席此次祭剑大会,难免会在江湖上的地位大打折扣,他们不会做这种不利于唐门的事。除非,他们说要做的事,已远远超乎了前来参加祭剑大会所能给他们带来的价值。” 巴山,蜀中唐门。 一名枯槁老人翻了翻弟子的名册,脑中思索着这二十年来江湖的风云变幻,片刻后起笔,用朱墨在名册上划去一个又一个名字。 “你诈死了二十年,还是不得消停,每一次出墓,都要折腾一下唐门,何必。”一名暮年老妪手握拐杖,在不远处叹息。 老人没有理她,依旧翻着弟子名册,最终视线停留在了“唐葬天”三个字上,“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派他的儿子去,而不让尊长伴随吗?” “影儿刚颁布了天级绝息令,鸦鸦随他而去了,其余唐门尊长都在藏书阁中复原那本涤魂残诀,门内哪还有尊长能陪他一同前往。”唐老太太叹了口气,“何况……” “错了,因为他可以无拘无束。这小子素爱结交江湖好友的豪爽秉性,可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十成十啊。”老人提笔绕过了这个名字,“况且因为墨剑的存在,他会认识某些人,也有人会认识他。” 140 烟雨 “认识那个人有什么意义。”唐老太太不解问。 老人收起笔,“墨剑剑诀彼此之间关联极为微妙,唯有修炼过真言式与非攻剑诀,方能继续修炼涤魂古诀,否则到最后也只能是竹篮打水。这也是为什么葬天那小子对着残本练了十几年,依然是一事无成。” “可是,当年世上唯一的真言式与非攻剑诀的秘籍,已经毁于当年战火。” “毁于战火,并不代表就此被人忘记。” “你的意思是说,他这次去祭剑大会,能习得墨剑中的真言式与非攻剑诀?”唐老太太眼中满是不相信。 “对于二十年前那件事与楼兰之间的联系,你懂得还是太少了。”老人收起名册,丢到了唐老太太的面前,“唐门在十九年前没有去楼兰,都是为了今日的谋划。” “唐门是时候该迎来新生了,是时候该进行一场清洗。上面被我所划去的名字,就让他们在出使任务的时候,遭遇意外而死吧。” 说完后就跨过了后边的护栏,跃入了深渊。 唐老太太目送他跳下去,却没有去拾那本名册,而是又叹了口气。 明明那件事已经过了二十年,明明当今江湖一片太平,为何自己还是止不住叹气呢?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天下不宁的日子。 她抬头望天。 当下巴山天空晴朗,但白云绣成堆。 似乎在酝酿着,今夜夜雨的到来。 柳月山庄。 比武台。 互通名姓门派完毕后,洛飞羽却没有再说垃圾话,而是举起了墨剑,开始蓄着剑势。 “清鬼,睚眦必报之鬼。” 角轻若惊鸿的话语依旧回响在耳边。洛飞羽看着那把与江南恶鬼同名的长刀,看着刀锋之上纹刺着的鬼图,沉吸一口冷气。 名叫段秋雨的少年举起长刀,在举刀的那一刹那,他那清瘦苍白得有些诡异的气息,骤然变为饱含杀意的凛冽。 睚眦必报的凛意。 一出刀,便是烟雨坞祖传刀法,烟雨六濛。 刀光如同烟雨,缓缓倾泻而下。 洛飞羽缓缓闭上了眼睛,再度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目的。 十年师恩难忘,岂能负于此啊。 那一日到来之时,或许指向自己的刀就不仅只是眼前的一柄,而指向自己的剑,应该更是千千万。 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对葬剑山庄有着深仇大恨的人。比如眼前的这个少年。 对于死亡的恐惧,是自己最大的阻碍。 若要有直视恐惧的勇气,必先迈出跨过坎的第一步!洛飞羽猛然睁眼,墨剑档下了段秋雨的第一刀。 段秋雨刀势不停,第二刀紧衔倾洒而下,刀势轻绵仍如烟雨。洛飞羽也出一剑,剑势如云淡风轻,正是在江湖上消亡已久的非攻剑诀,墨剑如遇久违故友一般,发出喜悦的低吟。 烟雨。非攻。两种从名字上听起来毫无气势的刀法与剑诀碰撞,竟摩擦出了细碎的火花。 段秋雨再落下一刀,刀势远超前两刀合击之势,洛飞羽再出一剑,剑如水势无常。清鬼刀在这看似杂乱无章却极为难缠的剑势中不断的颤抖着,在空中留下了残影。 段秋雨迅速收回了刀,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歇息的机会,就出了第四刀,第五刀! 这两刀几乎是连着的,第四刀的刀势尚还未到,第五的刀势便汹涌而落。 在旁人看来,刀势仍如烟雨。 但在洛飞羽眼中,这两刀的刀势,已经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烟雨蒙蒙之时,万物皆受其泽,这刀法也是一样。在烟雨之下,万物无处可躲。 人亦如是。 洛飞羽又出一剑,淡如行云缓若流水,剑锋所及之处生出轻纹,撕开了这一片刀雨,却忽然感到了沁人心肺的冷意,很快就蔓延遍全身。 他听到了厉鬼幽幽而啸。 台下,徵忍不住道:“在之前那十三场对决中,这小子都是一边嘴炮一边打的,怎么在这一局却连个屁也不放?” 角则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对决,忽然道出了两个字:“危险。” “危险?谁要危险了?” “洛公子。”角皱起了眉。 徵扭头看了战局一眼,“二人现在分明是难分伯仲,他怎么会危险呢?” “他惹到了世上最不该惹的鬼啊。”角轻轻咳嗽了一声。 洛飞羽的浑身上下都在这一刻有着一瞬的僵直,如同被恶鬼缠身寸厘难动。段秋雨借此提刀再起,准备挥出最后一刀。 洛飞羽急忙运起内力,摆脱了束缚,然后挥剑,却发现段秋雨的刀迟迟未落下。 烟雨六濛共六刀,前五刀是烟雨,最后一刀名为“云收雨断”。不同于前五刀的轻绵若雨,而是带着一种狠决之势,所以落刀速度也是极快。 而事出反常,就会衍生出很多种可能。 比如—— “这最后一刀,压根就不是‘云收雨断’。”林淮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贵座。 座上坐着一名留着一撇小胡子的男子,他看着比武台,饮了口茶。他从始至终都极少说话,倒不是说他因忌于地位卑微而沉默少言,恰恰相反,且不论在江湖上的地位,至少在江南,他也算是赫赫有名。 江南三大派之一,烟雨坞坞主段断城。 不同于其他家主,段断城很年轻,是上任坞主的孙子。他特地留有一撇小胡子,只是为了彰显出属于一坞之主的成熟。如果不是身为一坞之主的话,他说不定也会参加这一次的比武。 “这是雨落伯伯独创并且也是只留给秋雨堂弟的刀法,轮到断城来说,似乎有些,不合理礼了吧?”段断城随和地笑了笑,语气间满是属于后辈的恭敬。 言外之意很简单。 长辈留下来的东西,长辈作出的决定,不应该由我这个后辈来悱恻推断。 众人皆是微微挑眉,并没有人责怪段断城不肯解释清楚。 有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就已经代表了很多很多。 “鬼刀段雨落?” “那可是名副其实的‘清鬼’啊。” 141 信念 越州虽然多有水匪,但都遵守江湖道义,盗亦有道,一来二去,有不少人将其当作可仰仗的靠山。 他们的背后是烟雨坞,以刀兴家。 而段雨落,是越州烟雨坞近五十年来最出色的刀客,自小便熟练掌握烟雨坞的烟雨六濛刀法以及霸剑,获得长刀“清鬼”后,便摒弃剑术,苦心钻研刀术,年仅二十岁时,就将烟雨六濛修炼到了最高的第九重境界,且将自己的烟雨六濛第六刀,也就是收招的那一式,改为了自己自创的刀法“清鬼”,并于二十五岁时被评为天下五大刀仙之一,被段老坞主寄予厚望,只可惜在二十七岁那年,葬剑山庄席卷武林时试图从烟雨湖打开突破口,段雨落抬棺死战,与自己的胞弟并肩战死于故里。老坞主也因此失去了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此食寝难安,郁郁度日,最终也在数年前无疾而终。 但幸运的是,他的刀法,以及他的刀,都完好无损地传了下来。 至于那年他为何执起清鬼刀,众说纷纭。 且不论起因究竟是何,只是他执刀后,自己就成为了鬼,当时与唐云影在江湖上齐名。没有人想与他为敌,也同样的,没有人想与他的刀为敌,但有很多人想要见上一见他的刀。 刀法始初缓如秋波,末招凛厉频急如狂风。 秋波流转如美人眼波帘,狂风怒号如沙场断旗咽。本不该联系起来的两种事物,却通过一种刀法,拼凑在了一起。 除了天机阁以外,几乎很少有人会知道,为何一种刀法会神奇乃至诡异到如此地步。 而此刻,洛飞羽持以墨剑悍然相敌。 无视了漫身疮裂的伤痕,狠狠咽下了将要从喉咙中喷出的鲜血,一身黑衣已不复净洁。明明刀锋尚未落下,但其间刀势如波涛,已笼盖住了全身。 在如此诡异的刀法下,连喘息,也是一种奢望。 洛飞羽有些无力,但心中却在疯狂呐喊。 没有剑脉诀,对手用的若不是剑,我就不行了吗? 绝无此事。 洛飞羽双手将墨剑猛地竖起,抵放胸前,剑锋几乎紧贴着自己的鼻尖,清光从剑身上猛地蹿起。 墨剑之至高境界,无相无形无声无剑。 真言式! 天下之言,当归墨。 只持续不过刹那,墨剑的清光又忽然黯淡下去,变为了原本宽拙的大剑,就连那原本剑上极为不明显的锋锐之气,也尽数散去。 洛飞羽再度起剑,在寸步难行的刀风中重重挥出了一剑,却平平无奇,无锋无势。 非攻剑诀。 段秋雨也将刀风凝聚在了一起,皆汇聚于清鬼刀的刀锋之上,先前那绵绵如波的刀风登时褪得一干二净,而是变为了一片将至的凛风,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 段雨落所创的烟雨六濛第六刀,刀法清鬼! “真言式?”台上有人惊呼一声。 非攻剑诀,墨剑真言,在江湖上已经销声匿迹了二十年,如今终得以现世,在不少人心中引起的震撼,丝毫不比洛飞羽先前连续十三招不同剑法迎敌所带来的震撼要少。毕竟,在墨剑传人荆无悔死于围剿后,葬剑山庄为了示威,寻仙客亲手将这两本秘籍毁于众目睽睽之下。 而如今现世,那就说明,这两个招式似乎并没有被人忘记。 “这段秋雨莫不是洛兄的仇人?”顾靖遥看着洛飞羽有些发红的眼眶。 孤舟公子也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洛飞羽这般随性的人如此执着的时候。 像是死死在遵守着某种信念。 在洛飞羽的眼中,自己的墨剑下落得极为缓慢,那唤作清鬼的刀也是慢慢地迎面而来,可以清晰地看见刀锋上边清鬼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来,这还是自己第二次,为别的女子拼命的时候。 第一次,是面对学得凄邪剑术的暮淮王。为了暮淮剑的气节,也为了揽梅台乃至整个金陵城所有人的安危,他极力阻止了她。 而这一次,是为了柳碧燃那莫名的条件。 两次,都不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 自己喜欢的女子,是谁? 当时秦淮,苏楠笙倾诉衷心,一颦一笑皆为一个不归人。 任韶华与柳一离定下婚约,后公子孤舟苦渡湖上,执竿七年,只为今朝覆水而来。 顾靖遥喜欢带他走出寒山寺的蓝楚濋,哪怕蓝楚濋恶语伤害过了他,他也心甘情愿做她的舔狗。 这些都是自己涉入江湖时,所见证的喜欢。 他也似乎从此间读懂了喜欢的含义。 洛飞羽深知,如果没有遇见她,自己或许就不会懂得诺言的分量。 单凭一曲《巾帼梦》,她就记了好多年。 为了遵守与挚友在孩提时许下的誓言,哪怕挚友将要踏入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哪怕在挚友面前的是数之不尽的骂名时,她也要极力将挚友拉回来,哪怕剑器楼十三代的名声毁于一旦。 所幸,起初他并没有把当初答应师父的事当做一回事,否则就不会因为贪酒而入金陵,更不会在金陵城外遇到那个女子,一匹白马,一袭红衣背伞而来。 她教会了自己,诺言即是信念。 既然是信念,也应当披荆斩棘,哪怕万死也犹然不悔。 不,我不会死的! 我还要去长安城。 洛飞羽忽然怒喝一声,加重了力道。 却在恍惚中窥见一道凄凉而古老的背影站在漫漫的黄沙之上,身披长袍面向夕阳,起剑敛余晖,以剑送落日。漫天风沙随剑而止,玉门之外的苍凉在这一瞬迎春而来,绽开了一片桃源,但维持不过瞬息,桃花衰败而落。 世间万物,皆在此剑中安息清涤。 洛飞羽心中不由升起了疑问。 这是何剑?此剑何名? 洛飞羽在不知不觉中微微转换了剑势,剑气轻涌。他感到世间一切都安静了,只觉得眼前不再是那迎面而来的宛若鬼啸的刀锋,不再是只论生死的杀器。 而是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菜刀。 晨间于石上磨,昏时翻开甜酸苦辣,化作锅中佳肴。 仿佛一切鬼魅魍魉,一切毕显的杀意,都在这一刻被涤净。 “这是?”段秋雨眼中闪过了一丝错愕,就连高台上年纪轻轻就上任坞主之位的段断城,向来镇定的林淮漫,脸色也都不再平静。 如此古剑,竟然真的能,重现于世? 唐葬天的脸色却有些痴了。 “这是父亲在喝醉时与自己讲述的剑法……” “也是那个残本里的剑法,正是那个人生前最好的样子。” 142 涤魂 “荆某愿以墨剑为誓,愿用血肉之躯作壁墙,死挡葬剑孽徒于涯城外,护盟军撤军。盼来年腊月金陵梅花依旧,三月烟花下扬州,六月西子淡妆浓妆,再待到江山如画之时,各位能够安心把家还。” “以不负荆某名中的‘无悔’二字。” 高台之上,所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的脑海中,都回想起当年墨剑传人在临行前富含死意的一段话。 更是令剑祖也流泪感慨的一句话。 林淮漫沉吟道:“这莫非真的是?” “他妈的绝对没有错的。”一向以儒雅淡然自居的静月书生,离奇的爆了句粗口,“涤魂逾古今犹在,墨染白衣天下黑。就是他的剑!是他的剑诀!” 当年一手墨剑,起涤魂诀,独守涯城外。直至自己剑上的剑气被敌军汲吸殆尽,沦落成了常人,被万剑穿心,血染涯门。据说涯城门前的树叶,一年四季不论冬夏,色泽艳红如血。 “他们口中说的他,是谁?”任忘思趁自己的父亲神思远游,小心翼翼的拉着叶颖的袖口。 叶颖摸了摸任忘思的头,嫌弃地看了在沉思之中的任岳倾一眼,随后仰头望天,“那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天天穿着黑衣显摆,就跟一只乌鸦一样。也是个极好的人,他以一己之躯,让如同一盘散沙军心涣散的盟军凝聚起来,有不少人愿意为之拔剑,为他前仆后继。” “他叫什么名字?” “荆无悔。他的名字叫荆无悔。” “无悔?好有寓意的名字呀。” “因为他,做什么事都不曾后悔。” “不曾后悔?”任忘思仔细咀嚼着这四字,然而只有十五岁的她,只觉得晦涩难懂。 一个不曾会后悔的人,应当会很累吧? 洛飞羽感到剑上有一股绵绵不绝的剑气,握剑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操纵着墨剑,步伐也被宽拙的墨剑所牵引着,动得飞快。 他现在脑子里别无其他,只有一心一意御好墨剑的想法。然而,手中墨剑每起一式,高台上的哀意就多出一分,以至于到最后,酿成了不亚于昨日大祭的悲怆凄凉。 他们都看到了战火纷飞动荡难安的那年。 想到那一个个身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倒下。 就连毒舌门主任岳倾,也闭上了双目。 “当年有幸为荆大侠倾过一滴剑鞘之血。”林淮漫叹了口气,难掩眼中哀伤。 “并肩作战的情谊,不能不忘。”柳藏锋走过去劝慰,却没有去碰她,“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避免浩劫复燃。” 林淮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哀伤一闪而逝了片刻,随后面朝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断城望着墨剑,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我在以前经常听爷爷说起荆前辈的故事,爷爷每每提及此处便会老泪纵横,其悲伤程度丝毫不亚于提到雨落伯伯以及父亲逝世的时候。今日有幸得见是我的幸运,也是旭雨堂弟的幸运。” “这个少年郎,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事情的另一个重点,呼出了在场所有人深埋心底的声音。 段旭雨望着手中的清鬼之刀,刀上的清鬼图案有那么一瞬的黯淡,那势如狂风的收招刀意在这一霎那被清得一干二净。而他眼前的对手似乎已经失去了神识,脚步与剑术虽有条有序地进行着,但看样子随时都会摔倒。 果不其然,下一瞬洛飞羽墨剑脱手而出,他也没能站稳,往前倒了下去。 好在有一柄刀接住了他的脸。 段旭雨静静望着他,低声道:“这一局?” 洛飞羽已没有力气再说出接下来的话了,眼睛也几乎要闭过去了,但他心中却忍不住道:别拿着这么危险的刀来扶我啊,我好害怕。 “你赢了。”段旭雨悠悠道。 好的。洛飞羽心中应了一句,就昏了过去。 台下的顾靖遥挑了挑眉,“我目前是全胜战绩,洛兄也是全胜的战绩,啊,风头好像被分走了一大半。” 蓝楚濋看了看四周,幽幽道:“我看不是被分走,而是被全部抢走了。” “也罢也罢。只是可惜他昏倒了,不然定要与他分出个胜负。”顾靖遥摆了摆手,朝台上跃去。 高台上,暗论纷纷。 身为东道主的柳藏锋率先站了出来,朝下人吩咐道:“安排他去歇息。” 不远处,屋檐上。 身披长袍,戴着狐狸面具的柳藏月俯瞰着比武台,竟令所有江湖高手没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姑姑,他战况如何了?”屋檐上被揭下了一块瓦片,柳碧燃的声音从缺口处传出来。她此刻正在悠悠喝着茶,但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 “应该是胜了。”柳藏月答道。 柳碧燃听出了柳藏月话语中的忧虑,但话语中喜悦难藏,“连胜十四局,这不是很好吗?” 柳藏月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了悲凉的叹息。 一点都不好。 柳藏月深知,柳碧燃与洛飞羽之间所相隔着的无形的距离,怕是有千万里。因为他刚才所挥的剑诀,荆无悔在殒命的前一天,将口诀以及剑诀要领,一字不误地说给了一个人,当时她也在场,以那个人徒弟的身份。 也就是说,自荆无悔死后迄今二十年,此剑诀也许就只有那个人会,所以洛飞羽的剑术,也只可能是那个人教的。 剑祖,莫锦书。 柳藏月长长叹息了一声,没有去回答柳碧燃的问题,而是喃喃念道:“师父……” 皇城洛阳。 一名腰佩软剑身着柳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定鼎门下,将一张信纸捏得粉碎。 “柳庄主,事不宜迟。”一旁,身着官服的男子拉着一匹骏马,“这是我府上最好的,也同样是洛阳城里最快的马,希望它能送你早日到达姑苏。” 柳藏锋黑着脸拉过了缰绳,“多谢莫太师告知我此事,请留步于此吧。” “不送。”莫问东叹了口气,面露担忧。 看着柳藏锋越行越远,莫问东脸色也随之渐渐舒展开来,直到背后一道年轻身影出现,他才转过身,尊道:“景王殿下。” 凌傲阳看着离去的柳藏锋,“老师,你说你希望他能早日到姑苏,那你是希望他在什么时候到呢?” “不知殿下希望什么时候呢?” “自然是,清剑堂清剑仪式开始之时。”凌傲阳冷声道:“前几日探子回报,回报的却不是密报,而是老二转述给我的一句话。他说这件事定不会如我所愿。” 莫问东轻轻一笑,“放心吧,霄王必死。至于程王……” “老师不希望老二死吗?”凌傲阳忽然问。 “傲阳,你要明白,众生作棋,天下为局。落子不悔的同时,也要物尽其用,让棋子体现尽自己的价值。”莫问东淡然道:“等到棋子没有任何价值了,生杀予夺,就只不过是执棋者的一念之间罢了。” 凌傲阳沉默片刻,点点头,“傲阳记下了。” 143 笼鸟 柳月山庄,某座府邸。 一名郁闷消沉的年轻人躺在桌上,周围零零散散落满了几张碎纸,看样子都是从一本书谱上撕下来的。 这时有人在外面大喊:“老大!” 年轻人立马坐起,怒道:“喊喊喊,喊个屁啊喊,没看到我在研习剑谱吗?” 窗外的声音微微一愣,压低了嗓音道:“老大我有要事禀报,可否行个方便让小生进去?” “小生?”年轻人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姑苏城里的青楼去多了,和你的老大说话都这么文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青楼女子呢。” “是小弟多嘴了。”门外传来清脆的巴掌。 “滚进来吧。”年轻人跳下桌子。 “是。”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推门而入,见到憔悴不堪的年轻人,不由吓了一跳,刚要想要上前劝慰几句,但没走几步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年轻人不屑一笑,“叫你天天去青楼,身子撑不住了吧。” “我不能去青楼。”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年轻人瞳孔一缩,急忙转身。只见一名白袍持玉的人在背后抱住了他的小弟,面部深缩在白帽之下,看不清面貌,在黑夜中更添些许诡异。 “你是谁?为什么不能去青楼?”年轻人似乎觉得不去青楼是件很难得的事。 “因为我,是公公。”白袍人将手中的人缓缓放到了地上。 年轻人一愣。这个声音很年轻,很年轻的人自称自己为“公公”,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太监?”年轻人下意识说道:“你是太监?” 白袍人手上的玉石忽然焕发出了光泽,年轻人立刻就被震退了数步。 “你!”年轻人怒道,作势拔剑,却发现怎样也拔不出分豪,只看到白袍人手中的玉石依然在闪烁着怪异的光,下一瞬,剑鞘里就传来了一连串碎裂声。年轻人吓得立马丢掉了剑,铁屑洒落了一地。 “太监不是你该叫的。”白袍人冷冷道。 年轻人想要大声呼救,却离奇发现自己的气脉不知不觉间被封住了,只得跪地求饶,“公公在上,公公饶命。” “柳求凰,三个月前暮淮王大婚,曾与洛飞羽战过一场,落败。回到山庄后受父亲奚落,因窃取火啼剑押入水牢两个月,期满后自封于房中只为研习得无上剑谱。”白袍人缓缓说道,顿了片刻立马撒了冷水,“可惜一心只求速成,偏离了学剑的本心,寸步难进。” 柳求凰依旧跪着,不断有汗水从他脸上滴落到了地板上。 “一套剑法,也许是一位仙人途径某地有感而创,也许是一位剑道泰斗呕心沥血之作,欲速则不达。你练剑的态度,真的很不好。”白袍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公公训的是。”柳求凰急忙点头。 “不过嘛。”白袍人话锋忽然一转,“世间三百六十行,剑亦如是。这世上,不缺少速成的剑法。我这也有一本,你想不想学?” “啊?速成的剑法?可我听说,修炼这种剑法的人,要么就是走火入魔,要么就是会遗忘自己的毕生所学,总之没好下场。”柳求凰毕竟出自剑派大宗柳月山庄,父亲毕竟是江南响当当的剑客,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你错了。”白袍人拿出一本书谱,“这个速成的剑法,是让剑走火入魔。” “剑走火入魔?”柳求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说起来,这一本剑谱,本就属于你的。”白袍人轻轻一甩,将书本扔在了柳求凰的面前。 柳求凰拾起书谱,却发现书谱后半本被撕去了,而封面写着两个篆字。 “涅槃”。 “听说你父亲柳槃的佩剑中,藏着一只不愿苏醒过来的凤凰。而这本书前半本,记载着让这凤凰苏醒的办法。”白袍人指着那本书谱,“而你作为火啼剑的未来继承人,理应得到它。” 柳求凰一怔。其实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火啼剑所蕴含的秘密,前身为鞘族圣女的林淮漫曾断言,此剑有凰煞,苏醒时可引九雏,剑气极灼,难为常人所控。而令其苏醒的方法早已被列为天下五大禁秘之一。 而如今,自己竟莫名获得了这本禁秘? “可这后半本呢?”柳求凰一扫先前颓然,满眼放光。 “我可以给你,但我有条件。”白袍人道。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柳求凰面向他迫不及待道。 “此等禁秘,又岂能用金银衡量?”白袍人白袍轻轻颤抖,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某处庭院中,凌怀风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执扇逗鸟,银白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站了多久,他只知道江南水乡的雀鸟似乎比洛阳的更活泼一些。洛阳城的笼中鸟自幼便在蔫花枯草中受人为饲养长大,而不比在江南天阔翱翔的雏鸟。 庭院门开的声音响起,“霄王殿下,天色已如此晚了,为何不早日歇息?” “你此去,可见到你的朋友了?”凌怀风忽然打开了鸟笼门,笼中鸟在里边蹦跶了几圈后,就扑翅而起。 白袍人仰头望着那只扑腾飞走的鸟儿,不由惑道:“殿下,你这是?” 凌怀风一笑,放下了鸟笼,“如若不是此番得皇兄准许出了帝都,来到江南,我恐怕会以为全天下的雀鸟都会像洛阳城那样双目无神。今日下午托你帮我捕来了这只鸟,我一点点地看着它的眼睛黯了下去,滴米不进。” 白袍人轻轻摇头,拿捏着手中的玉石,看着照射在上边的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我生在帝王家,帝王家,何尝就不是一尊牢笼呢?我喜欢和那些朋友一起在酒肆中尽情畅饮,一起在城头高歌,一起在猎场纵马围猎,一起在花鸟集市赏花逗鸟。而不是按照朝中文武百官以及皖成皇叔定好的目标,去做他们心目中的皇子该有的样子。” “如若不是皖成帝隆恩,令他兄弟的儿子皆可划列为皇子,殿下或许就能过上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将鸟困笼中,本就是个错误。”白袍人叹息一声,轻轻道:“但,世间有很多事,是不能由自己定夺的。” “世人皆言我纨绔,而我只不过想过自己的生活罢了。”凌怀风笑了笑,走入了屋内。 白袍人眼中微微一动,但很快就黯了下来,双拳也在此刻攥紧了,似是进退两难。 自己此刻做的事,真的是对的吗? 144 遇见 闺阁。 窗外月明星稀,阁内烛火惺忪。 柳藏月坐在床前,细细端详着柳碧燃恬静的睡颜,发现她嘴角浮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甜蜜的笑容,是一个春心初萌的女子发自肺腑的会意一笑。 “也是啊,比武招亲对一个女子来说,真的太过特别了。”柳藏月见状,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气,只得为其盖好了被子,坐到了桌前。 桌上是一本厚厚的绘本,上边画满了剑招的动作以及要诀,因为年代久远,墨迹早已褪得很淡了,多处都曾被雨水滴打过,渲开了一朵轻轻的墨花。 如今已至立年,每当想起那年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做了很长的梦。 二十四年前,她十四岁。因为剑术卓群,打遍了整个柳家,甚至整个柳云城。就连城中几个家风矜傲的世家子弟,都被她揍得服服帖帖。父母因苦于她那一发不可收拾的暴躁脾气,便打算早早给她安排了招亲。 “非要成婚吗?我还不想结婚。” “隔壁王家都抱外孙子了,人家姑娘成亲以前也是跟你这母老虎一样暴躁,成了亲后不也静下来相夫教子了?你呀,就安分些吧。” “哼,现在世道太平你们就谈婚论嫁,如果逢于乱世呢?到那时,谁也躲不开,还不是得拿起剑求得一线生机。” “这种事,等乱世真的来的时候再说。现在你就老老实实成亲便是。” “成亲成亲,一天到头都是成亲,你们叨叨的好烦。也罢,大不了本小姐到时候直接逃婚便是,不管你们了。” “你!” “我什么我,大哥在三个月前不也逃了你们瞎撮合的婚,说不定现在在哪个地方疯玩呢。他半个月前还给我传信来,他已经到了西南方过了苗疆的一处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了呢!” “这崽子……锋儿性子沉稳不浮躁,就算他逃了这一次亲,也还会是很多女子的青睐对象。哪像你,人家娶你之前还要考虑打不打得过你。” “那大不了就一辈子不成亲呗。”少女撇了撇嘴,跑了出去。 但在第二天,她还是被父母给逮了回来,死死锁在了房中,派了家中几名高手轮番看护,任其如何叫喊,讨好,卖萌也无济于事。就这样过了七天,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只得妥协,叫人喊来了父亲。 “我招亲,我答应招亲还不行吗?” “哟,我的小魔女,怎么今天就忽然想招亲了?” “你们把我关在房里,为了提防我寻得空当逃跑,连顿饭也不送给我吃。要不是我饿的受不了了,谁愿意出来啊。” “那好,等你吃饱喝足了,就穿上红衣裳在城中游行,等别人前来提亲。” “阿爹,我想以比武招亲的形式来觅得与我成亲的郎君,守擂人就是我自己。” “胡闹!” “这哪胡闹了?何况娘亲不是说了嘛,别人在娶我之前,还要考虑打不打得过我。”少女张嘴咬了一大口桃子,秋水盈盈的面庞上露出了几分狡黠,心想,这城里的人都被我打怕了,谁还敢上门来提亲啊?这样一来,我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不成亲了吗? 第二天,天边晨光熹微,柳云城在一夜之间开满了茶花,花色艳丽。 柳云城外,一名白衣郎君与一名发须灰白面容却若少年的长袍老者缓缓入城。 “就在这里了吧,师父。”白衣郎拉扯着腕上缠满着的红丝,面露笑容。 “如今是人家大喜的日子,切莫怠慢了。”老者点点头,敲了敲腰间的剑。 “明白啦。”白衣郎一跃入城。 擂台已经布置好了,少女穿上了娴淑的红衣裳,却掩盖不了她原本的凶蛮,她就这么握着剑抖着二郎腿坐在擂台的正中央,静观茶花漫天。果然如她所料,有许多人在台边围观,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台来。 “许兄,你不是对藏月生愫已有多年,为何不敢上台?” 被称作许兄的世家公子顿时汗颜,“我还想为许家留下子嗣。” “唉,月妹妹如此美人,脾气却是出了名的不好。若是她脾气好些,我就算是休了我那几个小妾,也要娶她。” 柳藏月冷眼朝这边扫了过来,吓得这几名低声阔论的世家公子汗水止不住的流。 柳家家主顿时气结,气得连连摇头,“我居然着了这小魔女的道!”柳藏月自然听到了阿爹的这番说辞,不由发笑,像是恶作剧得逞而沾沾自喜。 “这么久还没有人上台啊,那我来啦。”一声清脆如泉的男声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少女急忙抬头,隔着飞扬的茶花,发现一张陌生的俊朗面孔,在日光下清透生光。她皱了皱眉,“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不是这座城里的人。” 白衣郎回以微笑,竟如同春风拂面,柔软和煦,随后面朝柳家家主问:“不知晚辈身为异乡人,可否纳柳姑娘为妻?” 急于将女儿嫁出的柳家家主急忙点头,“求之不得!” 白衣郎点点头,“甚好甚好。” 少女打量了一眼白衣郎,心中有些不悦,她感觉这个少年竟和自己一样好看,“你来自哪里啊?看起来弱不禁风,长得还娘兮兮的,经得住我的一剑嘛?” “我来自江南临安,这个地方也叫杭州。”白衣郎笑道,“姑娘要出剑了吗?” 少女觉得这个白衣郎说的很认真,目光也澄澈明净,不同于她以往见到的登徒子。但她语气还是一点也不客气,“我这个人一出剑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你可小心了。” “我看出你的极不情愿了,你似乎是不想嫁人?”白衣郎试探问道。 少女冷笑一声,怒道:“嫁人可以,但作为我夫君,每天早上起来都要被我打一顿,你可愿意?” “有个性。”白衣郎忽然爽朗地笑了,“你不想嫁人可以,但若是此番比试我赢了,不知姑娘可否拜入我师父的门下,成为我的师妹?” “又是哪个不要命的老师父,就不怕徒弟青出于蓝,压了他一头吗?”少女不屑道:“我告诉你,我之前在剑术上拜过四个老师,每一个都是教我不到一个月,就打不过我了。” “哈哈哈,那你敢不敢接受我的赌约。”白衣郎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很有趣,心情也不自觉就愉悦起来。 “来啊,谁怕谁呀。”少女也不知怎的,不自觉就笑了。 那一年,江湖静,同样的,人间岁月静。 那时,也同样是柳云城最美的季节。芳菲都歇,水光万倾,山如翠屏,淙淙流淌的溪流载着飘扬而下的茶花,流向远方。 恰是遇到少年的好时候。 145 昔年 关于这一次的比试,那些旁观者没能看清,孰胜孰负。 只知道这一场比试,很美。 少女所使的剑法并不是柳家祖传的弱柳扶风剑,而是自己独创的剑法。剑势轻柔,如小荷出水,芙蓉叠蕊,掬水揽过了一片茶花。白衣郎衣衫如雪,袖袍纷飞,露出了下边缠在袖上密集的红线,布成了红网,在少女的剑影中竟如同红莲般盛放。 实际难分伯仲的比试,乍一看倒不像是在比武,而像是在合力绘成一幅秀丽的画卷。 只是在这场比试后,白衣郎就离城而去了。 徒留少女在原地微微失神。 “这场比试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所以刚刚的赌约就算不得数了。”白衣郎笑如春风,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比武台上出奇地安静。 半晌,少女忽然仰头怒骂:“你这个混蛋。” “我明明输了半招的!”尖锐的嗓音响彻了整个柳云城。 老剑客正在一个茶铺里悠悠喝着茶,听到这个嗓音,不由发笑,“该让你陪我一起来的,年轻时的朝气,真的很值得回味啊。” 白衣郎在他面前翩翩落地,“师父。” 老剑客放下茶杯,打趣道:“听到了吗?” 白衣郎示意师父给他倒茶,哈哈笑道:“徒儿我又没聋,自然是听到了。” “那还不快回去?”老剑客没帮他倒茶,而是将早早为他放置好的空杯给重新倒扣上。白衣郎见状颇为无奈,“师父你是在下逐客令吗?” “可听人家这话,摆明是想让你回去的。”老剑客又倒了一杯茶,“你常常自诩为君子,可不能让人家错付了。” “师父你是让我帮你招徒弟,还是让我相亲来了?”白衣郎见拗不过他,正欲辞行。 “等等。”老剑客叫住了他。 “又怎么了?”白衣郎就知道准没好事。 “帮我把茶钱付了再走。” 柳云城中的擂台只设了小半个时辰便被草草撤掉,柳家夫妇只得在柳府门前不断赔礼。至于那刁蛮的少女,却坐在春盎暮花之中独自怄气。 “他明明赢了,凭什么要走啊。” 在难以察觉的角落,一袭白衣闪入柳府。 他刚刚落脚,便高声喊道:“姑娘,姑娘。” 柳家中的人却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对登徒子闯入府中一事已然见惯,没有去理会。因为那脾性暴躁的三小姐必能将那些人揍得遍体鳞伤。 然而这个声音响起后,少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手抄起一把剑怒气汹汹地去寻觅声源,而是心中微微一跳。 声音如清泉,激打在光滑的石壁上。 是他的声音。 “哼,走了便走了吧,还跑回来干嘛,好马不吃回头草!”少女极为不耐,将头撇到一边,片刻后又挠了挠头,“呃,我这个比喻好像用得不太对。” “那就,坏马不吃回头草!” 白衣郎其实早早就在少女附近停住了脚,拼命憋笑,心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把自己形容成草,还是头一回见啊,想来应该是不太聪明啊。” 他笑了笑,摆正了面部表情,跳了出来打了个招呼,“嗨姑娘,一时辰不见,可还……”说到一半他便断了声,原地哪还有少女的半点身影。 白衣郎见状有些焦急,“姑娘,姑娘,你可别躲着我啊。” “姑娘,师父托我回来找你,你是不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有多烦人啊,你好说好歹随我回去见他一面,我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姑娘,怜悯怜悯我吧。”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嘲笑你。” …… “如果你这样都能出来见我的话,你一定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吧。” 白衣郎越走越绝望,那名少女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论怎样也苦寻不得,而他这般频繁叫喊,被刚刚回府的柳家家主察觉到了几分异样,惟恐女儿有失,立刻就派了全府上下所有的高手来追捕白衣郎。 “真是要命,想我翩翩君子,哪曾落得今日如此狼狈下场,痛哉痛哉!”白衣郎撒腿狂奔。 不知何时,琴声忽起,惊动桃花谢。 天下很多人都知道,在柳云城柳家有一名少女,在剑术上的天赋就算放眼整个梁阳,也难逢敌手。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少女所擅长的琴艺,曾令柳云城里百花凋谢。 柳家家主听到了琴声,抬手阻止了追赶的人群。 “我虽然一直盼她能嫁人,如今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中还真是有些不舍啊。” 白衣郎微微抬头,不知为何,他明明在如此险境之下,竟也能专心去听这首曲子。他出自江南风雅名家风华门,以丝线为器,对丝线的掌控能力自然远非常人所比,门内也就不缺乏能抚出天籁之音的女子。但此刻他说听到的琴声,已远超他过去十七年所听所有。 “这琴声。”白衣郎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开始寻觅声源。他绕过了纷扬杳乱的桃花,翠柳掩映的清湖,走过周折的湖廊。柳府的后院算不上很大,但白衣郎却感觉自己在琴声中走过了一年四季。 最终,来到了一座暖阁前。门并未关严实,而是虚掩着的。白衣郎推开了门,发现是一座院落。此刻琴声也戛然而止,仅留余韵在空,院中茶花桃花齐齐飞扬,划过少女秋水盈盈风华绝代的面庞,跌落到了琴弦上。 “不是走了吗?” “我刚刚侥幸胜了半招,赌约其实还算的得数的,姑娘可别反悔了。” 自这一天起,二人就成了师兄妹。 第二天,少女就与父母辞别,离开柳云城,拜会过师娘后就随师父与师兄周游天下,顺道挑战各路剑派大宗的高手,而每隔三月便会前到江南受师娘指点,磨砺剑术一个月,周而复始。 过了一年,江湖上开始流传着少女的名字。 蛇心碧蝎,剑中藏月。柳藏月。 “师父,为什么师娘授给我的剑术都这么可怕,这么狠毒?” “还不是怕你以后被那小子给欺负了。”老剑客抬手指了指白衣郎。 “师父啊,从来只有她欺负我的份,哪还轮到我欺负她呢?何况,我是个君子。”白衣郎义正严辞道。 “你想得美。”少女举剑便打。 “你们可别胡闹了,都打扰到我看书了。”另一名少年不顾师娘的阻拦,从屋内跑了出来。 “东儿,怎么跟你师兄师姐说话呢?” 那时,师徒再加上师娘共五人,在精心谋划着一场大局。世间皆浊,唯有他们已经开始用清醒的目光,来打量着这片已陷入迷局的天下。 身处其中,世间的一切艰难都不再可怕。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使命过后,便是桃源。 这很美好。 可越美好,也就越容易破碎。 146 梦碎 五年后,桃源初绽,满开玉门。 但桃花被鲜血染遍,浸上诡异的妖艳。 似是苍天怜悯,常年大旱的西洲离奇的下了一场雨,雨势磅礴,冲刷去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来的鲜血与罪孽,徒留一地森森骸骨,以及断去的刀剑,满目疮痍。 “阿爹,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把阿娘给救回来!”小师弟竭力嘶吼着,声音有些颤抖。 师父默默承受着师弟的嘶吼,仰头望天,任由漫天雨丝滴落在自己的皱纹上。近些日子师父当真是老了很多,已不再是一年前那个以九柄剑号令起整个中原武林的意气剑客了。 此刻的少女,也成为名震天下的英雄。但如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助的滋味,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耳畔有那些古城流民的抱怨声,也有孩子的啼哭声。雨落沙上本是静谧的,却由一声声带着怨怼的叹息,堆砌成了绝望的悲鸣。 那些在古国中生活的人民们,自此失去了家园。 与古国一同逝去的,还有师娘。 少女不自觉抬眼望向专供师兄在其间憩息的桃庵下。一连十二月,此处都是寂静无人。她每隔数日都会来此处清洁一番,好迎接师兄归来。 一年前,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你们先动身前往玉门,风华门此役损失惨重,百废待兴。给我三个月时间,等我处理好门内的事务,我就赶来。我们合力,令不渡的春风渡过玉门,然后,我就在春风中的桃源里。” “与你成亲。”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桃花缤纷,他却没有应约而来,只是传信来说,有要事耽搁,再推迟两个月。 又过去两个月,玉门的桃源结满了桃子,他依旧没有来,只是寄过来了一枝翠绿的柳枝,告诉她勿要担心的同时,也告诉她,柳家已顺利入主君山。 接下来七个月,更是杳无音信。 “师兄,如今师娘都已经不在了,我们也将要失去我们的桃源。你为什么还不来啊……” 远处浓烟滚滚,雨水肆意冲刷着楼兰遗址上久久不熄的火焰,将废墟吞噬。 再见到他时是在君山,柳家千金三岁诞辰的宴会上。 “不知兄长赐予了她什么名字?” “桃夭,柳桃夭,你嫂子取的。” “既然是我们柳家的孩子,那为何要与桃树搭上关系。”少女眼中一黯。 男子知道自己的妹妹经历了什么,不由叹了口气,“那不知你有什么高见呢?” “碧燃。”少女轻轻抱着女孩,“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这是我在一个月前自创的剑法的名字。同时,我也希望她能像这句诗一样,等到她长大成人的时候,能够在这个遍地浑浊的世界里不受污染,能如花般燃烧,绽放。” “这位姑娘取的名字真是颇有诗意啊。”一道男声传来,却令少女睁大了眼睛。 这一年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少女敛起自己先前的刁蛮,就连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冰冷起来,令故人无比陌生也是寻常。但这个人仍如当年她初遇白衣郎时那样,声线一成未变,始终如一。 如泉激荡,清澈明朗。 “师兄。”少女转过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也在望着她,先前的儒雅君子气,皆在这一瞬之间崩散,仅余惶恐。 “夫君,这是你时常与我说的旧相识吗?”一名女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踩着小碎步缓缓走来,似乎刚坐完月子不久。 “夫君?孩子?”少女头有些隐隐作痛。 当夜,不喜欢喝酒的少女在河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呕吐到天亮;喜欢喝酒的男子则是拒绝了诸多亲朋好友的劝酒,早早退出宴会,踩向了凄凉的月光。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处桃源的桃花已不再是枝繁叶茂,春风也永远不可能会渡过玉门。他们所留恋的,只不过是七年前的和煦春日,彼时年少,所相视的那一眼。渐渐的,渐渐的,就占据满了彼此心中所有。 又一年,雨落江南。 少女在雨中追到了他,将自己的剑送入了他的胸膛。 他依旧是白衣,正如少女当年所遇到的白衣郎那样。 血在上边肆意流散开来,如同红莲在绽放。 少女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反抗?” 白衣郎没有回答,而是温柔地笑了,面容依旧如若春风。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在衣服上擦掉手上残留的血迹,随后郑重地拿出一本书,递到了少女的面前,“给你。” “滚!”少女起手一拍,将那本书打落在地。 凄风拂来,吹得书页猎猎作响。少女望向了地上的书,即便已被雨水渲染开来,但还是可以清晰看见上边所绘画着的小人,以及一旁密密麻麻列着的文字。 “这是……”少女错愕地看着白衣郎。 “你每次练剑的时候,我都会在一旁偷偷画下你的每一个动作,以及师父师娘所讲的剑术要领,想等你二十岁生辰时当作礼物送给你。”白衣郎没能撑住,摔倒在地上,“现在看来似乎迟了一些,但最后,还是送到了你的手里。” “我很开心。” “我这一生后悔的事实在太多,所幸我临终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没有给我留下遗憾。” “对不起。” “姑姑,姑姑。” 柳藏月猛地抬头,发现天已微微亮,烛泪滴满了木桌,而柳碧燃正在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她再看向了那本绘本,却发现上边又被水给浸染,内容已经很难看清了。 “姑姑,你怎么了。”柳碧燃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回忆起了一些,本该忘掉的事。”柳藏月看着柳碧燃满是关切的面庞,轻轻地笑了。自姑姑这一次回家以来,柳碧燃几乎没有看见她笑过了,如今终于再见到,也不由得愉悦起来。 她抱住了柳藏月,“没事的姑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藏月一怔。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我好像没有一切了。 柳藏月心中默默念罢,轻轻点头,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心也坚定了起来。 她希望柳碧燃不像她当年那样,在比武招亲这件事上留下遗憾。同时她也知道,师父让师弟来参加祭剑大会是为了什么。她也希望,师父能够如愿。 “师父,你我之间的师徒之谊虽已不再,但我还是会用我自己的办法来偿还我当时与你背道而驰的罪过,来报答你与师娘的恩情。” “哪怕最后的结局,是我死。” “师弟还年轻,他还背负着你的梦想,你也想希望他,做到当年我没能做到的事。” “所以,他绝不能死。” 147 黎袭 长安城。 月落日升,星曙黯淡。 “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长安城内的事务实在是繁杂的很,讲了一晚上也没讲完,剩下的就今晚再讲吧。”孟黛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公孙诗潋刚洗完了茶具,“回去早些歇息。” “小楼主也是。”孟黛山收起桌上的几宗案卷竹筒,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公孙诗潋手上却是一点也没停,将洗好的茶杯放入了沸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诗潋才抬起头,看向停在窗台上的乌鸦,“乌鸣地上无好音。怎么,一大早上的,就要给我给我带来不祥之兆么?” 那乌鸦顿时就朝她叫了几声。 公孙诗潋笑道:“既然来了,那就出来吧。” 一群乌鸦飞入了窗内,片刻后,一袭乌黑羽衣的女子在鸦群中悄然现身。 “公孙楼主。”唐鸦说得无比恭敬。 “鸦姐,你用这个称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不习惯了啊。”公孙诗潋缓缓笑道,似乎并没有因对方前几日追杀过自己,而持有戒心。 “如今只要是碰上了你,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声楼主。”唐鸦从怀中拿出一株金色的草药喂养肩上的乌鸦,“一切终究还是要去习惯。” “是这样的吗。”公孙诗潋喃喃应道。 “我小时候不明白我为什么叫唐鸦,只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长大了些,才知道我这个名字是一种传承。到了现在,我反而觉得唐老太太唤我为‘鸦鸦’的称谓无比亲昵。”唐鸦细细抚了抚鸦羽,“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可是有些世事,我不想去习惯。”公孙诗潋用木镊从沸水中取出了茶杯。 “你明明送走了一位客人。”唐鸦看着尚冒着蒸汽的茶杯,“难道,你早就料到我要来?” 公孙诗潋点点头,“坐。” 唐鸦坐了下来,举杯喝了一口,“好茶。” “不知牧鸦鬼守在楼外一夜,趁晨光熹微也就是剑器楼护楼剑气最弱之时入楼来,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是专程来与我将大道理吧。”公孙诗潋幽幽道。 “自然不是。”唐鸦放下茶杯,思忖良久后才说道:“换句话说,这也只是其一。” 公孙诗潋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唐鸦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雨萱。” “我有意或是无意,于现在的你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吧。”公孙诗潋面色不改,手却不自觉摸上了腰间的药囊,“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要让她的死不留下遗憾。” 唐鸦注意到她这一细微的动作,愣了愣,笑道:“看来你还是跟小时候那样,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比谁都在意啊。” 公孙诗潋轻叹一声,“我知道,母亲在临走前托付很多人来监督我,那年去蜀中,她就是找到了你。如果你要拿出长辈的口吻,与我说一些语重心长的话,那么我劝你绝了这条心。” 唐鸦没有再接下她的这个话题,而是感慨道:“诚如唐老太太那时所言,雨萱此生能有你这位挚友,是她三生有幸。我没有看错你。” “没有看错我?”公孙诗潋惑道。 唐鸦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肩上的乌鸦,“应该是我的小鸦没看错你。乌鸦能将一个人对它的仇怨与恩情深深记在脑海里。我还记得在小鸦小的时候,当时我在与老楼主议事,没有看好它,以至于它在巴山后边迷了路,而它又不喜生人,是你和雨萱拿着东西喂它,渐渐瓦解了它心中的戒心,一路将它给带了回来。” “既然你说你那时在与母亲论事,怎么会知晓此事?” “当然也是小鸦告诉我的。”唐鸦笑了笑。 公孙诗潋看着她肩膀上的乌鸦,发现乌鸦对自己并无敌意,也由衷笑了一下。 所以,从雨萱的角度来看,我相信你。身为绝息堂首席执行者,我这次也只是奉命行事,如若叨扰到公孙楼主,还请见谅。”唐鸦垂首道。 “可就算你不想叨扰我,我今日也难以安宁了。”公孙诗潋苦笑一声,又倒了一杯茶。 “什么?”唐鸦眯起了眼睛。 公孙诗潋起手一挥,楼内的明灯在这一刻被熄灭,窗户也在这一瞬间被合上了,陷入了一片黑暗。 “没有用的,光本就无处不在,只要有光的地方,便会有阴影。”一道低沉而又疲倦的声音响起,公孙诗潋清睫一颤,转头望向了角落放在剑托上的绛陌,剑光如雪,在一片昏暗中倾洒出了一片荧白。有一道黑影就在那片荧白上缓缓立了起来,浑身都向下滴淌着黑水,诡异非常。 唐门绝息令掌令者,唐云影。 唐鸦瞳孔一缩,沉声道:“师兄?你是附在小鸦的影子里潜进来的?” “唐鸦,这次叫你一同前来执行绝息令,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唐云影淡淡道。 “你对公孙楼主下了天级绝息令,本就是一个错误。”唐鸦摇头道。 “多嘴!”唐云影忽然抬手,一片黑影冲着唐鸦缭乱而去。 唐鸦没能想到唐云影会朝她发难,下意识抬起手去挡。但那道黑影在距离她一寸的地方,就被一旁冲出的皓色荧光给打得溃散。 “西河拂雪。”唐云影幽幽道。 “唐阁主,我奉你是雨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叔,我敬你。,我给你倒了一杯茶。”公孙诗潋将七分满的茶杯推到唐云影那边,“但你若是想在剑器楼内动手,我身为楼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可我的女儿死了。”唐云影目光骤冷。 “我明白,如果我当时能相信她一点的话,她可能就不会死,对此,我心中有愧。”公孙诗潋眼中闪过了痛楚。 “既然你心中有愧,那就用命来偿吧。”唐云影冷笑一声,“她死在巴山千里之外的秦淮,而你就死在自己的故里,是对你莫大的仁慈。” “叔叔你这是要杀我?”公孙诗潋问道。 “我已一身都是毒,而绝息堂禁毒的祖训不能违背。”唐云影冷冷道:“杀你的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一名绣罗华衣都女子缓缓走上了台阶,每一步都极尽风华。 丽衣舞后人,子桑饮雪。 “是你。”公孙诗潋淡淡一笑。 “冒昧前来拜访公孙楼主,时候或许不是个好时候,但对于我而言,却是一个好时机。”子桑饮雪面容淡漠疏离,语态冰冷。 “师兄!你!”唐鸦又惊又忧。 “鸦姐,既然此事由我而起,那自然要由我而终。你在外等了一夜辛苦了,休息一下,此事就交给我吧。”公孙诗潋放下茶杯,抬手招来了绛陌,面向子桑饮雪与唐云影。 “在此先说一声抱歉了。她在临死前将她的梦想托付给了我,我还不能死。” “噢对了,我还要等到,与一个憨剑客再见的那一天。” 148 霜繁 唐云影没有再说话,而是后撤了一步,徒留子桑饮雪一人面对公孙诗潋。 “长安有丽人,携衣舞帝庭。杨花白雪落,麟瑞雀屏青。静时烽烟定,动若鸾鸟惊。绣罗倾春色,锦月霜水凝。”公孙诗潋手持绛陌剑,轻念道。 “没想到,公孙楼主居然还记得我当时念的这句诗。”子桑饮雪难得一笑,如此温柔的笑容出现在她那如履冰霜的脸上,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公孙诗潋也回以了微笑,“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将这首诗念给了我听。” “世人皆知剑器行公孙大娘,却不知丽衣舞杨明玉。以至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能够流传千古,而知颂丽衣行诗句的世人却寥寥无几,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传下来。”子桑饮雪轻轻甩袖,“成王败寇的道理我都懂,但败寇,不应该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从你手中夺魁。” “我公孙氏被世人所熟知,靠的可不止是教坊之魁这一个身份。”公孙诗潋左手食指轻轻划过雪白的剑身,“杨花,白雪,麟瑞,雀屏,烟定,惊鸾,绣罗,锦月。其中,我已见过了双袖杨花白雪,衣裳绣罗,以及御式不动尘。不知道我这一次,会见识到什么。” 子桑饮雪身子一动,那绣罗华衣像是被狂风刮起,凛冽飞扬,滑落到了她的手臂处,若有若无露出了下边白皙的肩膀。公孙诗潋抬眼望去,发现子桑饮雪的肩上竟纹着似锦的繁花,一直伸延到了她的双臂,流转着宛如月色般的光华。 若是寻常人见了此般春色,早就挪不开眼睛了。 但自从子桑饮雪露出纹身时起,楼内就开始弥漫着微凛的寒香,桌上沸热的茶水凝结上了一层冰霜,就连人的呼吸都呼出了一片白雾。 “繁花月,霜水诀。”公孙诗潋喃喃道,转头望向了唐云影,“你对她可真是狠心。” 唐鸦心中一惊,她自然知道“繁花月”。这是株只在东海蓬莱中盛开的极寒毒花,常年生于断痕沙下,一般常物在断痕沙中会感受不到岁月的伤痕,可即便如此,“繁花月”的寿命仍是极短,待它完全开花之日,也就是它将要凋谢之时。最早传入九州时,是在大唐,扶桑使者将其制作成花露,作为贡品进贡朝中。此花虽毒,但只需要将露瓶携带在身上,露香四溢,令人容光焕发。 据说,当时杨明玉曾被御赐一瓶。但她却没有将这瓶花露当作香水用,而是托了长安城最好的纹身师,以针沾露纹花于身。弛垮的肌肤紧致了不少,她又以此创出了一舞“锦月”,深受当时帝王垂青。只是眼见将要有夺魁的希望时,公孙大娘便退出了教坊,归隐江湖。再过数年,杨明玉也因深受花毒侵扰,猝然长逝。 自此,初唐教坊再无两生花。 唐门身为蜀中大家,有此毒并不意外。但唐鸦没能想到的是,唐云影居然在此行将此毒给带出了唐门,并再次运到了丽衣舞后人身上。这么一来,子桑饮雪的下场也就只有一个。 死! “师兄,你居然!”唐鸦惊喝道。 “子桑姑娘有如此执念,这岂又是我能拦得住的!”唐云影低喝道。 公孙诗潋冷冷地瞥了唐云影一眼,随即望向了子桑饮雪,“夺魁对你来说,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这滋味,又岂是你们这高高在上的头魁能够懂的!”子桑饮雪冷哼一声,挥袖掠下。 寒袖白雪所过之处,茶水崩散开来,瞬间化为了碎裂的冰碴,朝公孙诗潋刺去。公孙诗潋起剑一挥,将冰碴打落在地。子桑饮雪借此急退到了茶桌上,随后撩起腿踢出一只杯中的茶水,与无履的玉足一同朝着公孙诗潋落下。 伴随着一声玲珑有致的清响。 在她白皙的玉足下落的同时,公孙诗潋也看清了围系在子桑饮雪脚踝处的一件器物,是一只青色的鸾鸟在衔着一枚金紫色的铃铛。此时青鸾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那里旋舞着,而它口中的铃铛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惊鸾!”公孙诗潋望着那枚铃铛,在咄咄逼人的寒气中,挥出一剑。 剑与铃铛相撞。 如鸾鸟惊鸣。 先前闭上的窗户都被震开,几丝熹微的晨光照射了进来。 绛陌剑覆盖上了凛人的寒意,凝结成了尖锐的冰柱,朝公孙诗潋倒悬而下,刺断了她的几根发丝,一股幽凉的香气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她还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寒冷。 “凝水成冰?”公孙诗潋持剑后退,手中轻轻一旋,绛陌剑上的凝冰簌簌落下,“这就是,繁花月下的霜水诀?” 子桑饮雪仰头望向窗外,“当年大宴,杨明玉拖着中毒之躯在大明宫前起舞。殿内如坠冰窟寒窑,就连先前滚烫的热酒,都化作了无从下嘴的冰块。让当时宴会上所有的帝侯将相无一例外地记住了她。” “可你要明白,她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公孙诗潋轻轻摇了摇头。 “又如何?”子桑饮雪举起右手,那森蓝的寒袖滑落了下来,她朝肩后一摸,摸出了一面青色的轻罗羽扇,如孔雀开屏。 “雀屏羽扇。”公孙诗潋看着那小扇,“我还以为早已焚毁在了那场叛乱里了。” 子桑饮雪持扇半遮面,如若她的眼神再风情一些,再娇媚一些,恐怕会将天下无数男人的魂魄给勾走。 可惜,这面容着着实实还是太冷了。 “它本就该毁去的。不过当丽衣舞重登魁位时,也就是这柄扇子该毁去的时候了。”子桑饮雪将扇拂过了一旁的水桶,那名为“雀屏”的羽扇顿时就被浸湿了,但很快扇上的水就凝成了冰。 微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很快就变为了凄冷的寒风。 “看来,你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公孙诗潋叹了口气。 “只是唤做麟瑞的那支发簪已经不在了。”子桑饮雪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发髻,“不然,瑞麟与青雀同现,那应当是一幅极好的盛景啊。” 149 水倾 当时世人常说,杨明玉似水。 水可以轻柔似梦,水漫飘渺无暇,令人心动摇,既想要沉沦入梦,也想要迫切地从这场梦中醒来,揭开面纱,去直视那一双清澈的眸眼。 水也可以是沧浪,惊涛百里千仞,堆砌起了一段盛世大唐。 公孙诗潋在很小的时候,就从长安城的舞女那听过这番说辞,但她不懂,只是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张画像,在心中默默比较着,与家中所挂的老祖先画像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而现在,她好像懂了杨明玉为何似水。 只不过,眼前的水,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就像是积雪千年的昆仑在一夜间融化,潺潺流过之处,皆被冻结。 “果然。”公孙诗潋转向唐云影,“唐门所养的繁花月,果真是有些特别啊。” “这株繁花月曾以毒血喂养,待毒血的主人走了后,我就以冰霜姝和冷凝子两种极寒之毒为滋料。”唐云影以阴冷的目光看着子桑饮雪身上的繁花纹身,“所以,这瓶繁花月露,称作天下第一寒毒也不为过。” 毒血?公孙诗潋瞳孔一缩,“雨萱?” 唐门在三十年前就制定下了一条门规,唐门弟子严禁制作诡道奇毒。所谓诡道,便不是常理大道,而三十年来,唯独一人触犯了禁忌门规。 唐雨萱。她将自己的血炼成了毒药。 唐云影冷笑不答,依旧在盯着子桑饮雪由肩延伸到手臂的纹身,似乎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混账!”公孙诗潋猛然持剑而起,一声龙吟如同炸雷般回响在剑器楼内。 可如此空前浩瀚的剑意,忽然被凝结了。 剑被子桑饮雪持扇挡住了。 下一瞬,她手中那被冻结的雀屏羽扇发出了咔咔的声响,有一小块竟缺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冰渣。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了。”公孙诗潋看着再度被凝上一层冰霜的绛陌,默默开始调动起真气。 “你明白了,又当如何?”子桑饮雪持扇悠然起舞,只不过瞬息之间,便成狂舞。 丽衣舞以衣成舞,以动静相合。动若逝水悬河,涌动不息。静如烽烟甫定,尘嚣都静。大唐有一朝廷流放剑客踏足山巅,观河奔涌,山岳巍峨,不由想起自己曾邂逅过的长安丽人,高声放出豪言。 “丽人携衣,舞纳山川河流!”子桑饮雪持扇而下。 公孙诗潋睁大了美眸,她看到不断有冰屑从扇上飘飞而出,下一刻就看到了一方天地。西河拂雪凝成的护体真气也随之翻涌起来,哪怕她内功修炼到了最高境界白衣无雪,却在如此浓烈的压迫之下,竟无法使出那黯然天地的一剑,天地低昂,只得提剑去格。 冰扇与剑锋摩擦的刺耳声此起彼伏,来回了数十招后,公孙诗潋一个旋身,退到了边上。 唐鸦看了眼那残缺不全的雀屏羽扇,又看了眼遍地的冰碴,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孙诗潋微微皱眉,“孔雀惜羽,杨明玉历代后人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一身衣裳,才能得以完好传承至今。如今你这般折损自己的羽毛,如何对得起那一句‘携衣’。” 子桑饮雪持扇揽起一汪清水,再次凝结成冰填满了空缺不全的羽扇,“衣裳破了可以再补。” “但教坊已经不在了,泱泱盛唐也已经不会再重现了,有那份荣耀,又有什么意义呢?”公孙诗潋似乎早已预料到子桑饮雪下一句将要说什么,直接反问道。 子桑饮雪愣了一下,随即冷冷道:“也罢也罢,你怎么会懂呢?” 她猛地挥扇而起,如月下惊潮。 公孙诗潋握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子桑饮雪刚才没有动。 那便是“静”。 丽衣舞的“静”有两种:一是为了护体,如子桑饮雪上次使出的难撼如山峦的“不动尘”;至于其二,则是为了接下来的“动”蓄势。 静时烽烟定,动若鸾鸟惊。 “这一舞,名为再起。” “烽烟再起的那个,再起。”子桑饮雪身型忽然就消失了,再出现时是在公孙诗潋的面前。 二女相距不过一步之远。 公孙诗潋顿时感到一阵幽森的寒香漫入了鼻腔,刺得她一阵生疼。她的鼻尖,唇部以及睫毛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子桑饮雪再度持扇而下。 在繁花月辅助下的霜水诀,与其寒气相辅相成的寒袖白雪加持,以及先前由“静”所蓄积下来的“动”势。 令这一扇,如坠冰窟。 唐鸦羽衣上所有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脸上也如同被刀刮一般。唐云影则是顶着严寒,面色阴沉地旁观着这一场对决。 公孙诗潋淡眸中却忽然闪过了片刻恍惚。 世人皆言杨明玉是水,可老祖先是什么?自己从小就将杨明玉与老祖先进行比较,可二人之间的差距在哪里? 当年公孙大娘持剑登帝楼,凌剑起舞,剑气如贯日长虹。 只是,她似乎来意“不善”。 据说,她打断了当时宴上的升平歌舞,破去大明殿乐器一百零八架,熄去华灯七十二盏,还将酒池给捅出一个窟窿,酒水漫地,把当朝帝王投以万金筹备的奢靡至极的大宴弄得一片狼籍。这本是杀头的罪,她此举是为了点醒当朝皇帝,让其醒悟过来,去看清藏在鲜光亮丽的大唐之下的千疮百孔。 可惜,皇帝到最后没能治下她的罪。 “因为她的剑舞,真的是极美啊。” 剑器浑脱,漓满西河。就连当时在场,已是名副其实的大唐第一舞姬的杨明玉见了此女,见了此舞,也是无语凝噎。 当时是大好的悠凉月夜,不过十八岁的红衣少女持剑而来,如同一簇熊熊烈火。因此,她此行的目的非但没有达到,还阴错阳差地被皇帝纳入了初唐教坊。 世人记住了她,在这个暗潮涌动的夜晚。 然而,更令世人记住了她的,是在那个杀伐声与哀嚎声并存的夜天,流荧战火烧尽了长安城内积了长达两个月的大雪。 朱雀门外。 一名持剑的雪白舞衣女子,于阵前起舞。 后来的事,就不为世人所知了。只知道自此后,长安城内一度代表盛唐的的初唐教坊变成了旧址,不再被世人所过问。但是,一座被皇帝御赐的高楼,正在拔地而起。 正是她脚下的这座楼啊。 剑器楼最高层,那张画像的眼神中,所蕴含着的,是—— “烈火。”公孙诗潋面对迎面而来的冰扇,轻轻念道。 烈火可燎原千里,烧出一段令后人所铭记的繁华盛世。 子桑饮雪不明白她为何还是不为所动,更不明白她念这的含义,只顾落扇。然而待扇子快要落到公孙诗潋身上的时候,忽然就被抬起的绛陌剑给挡住了,不论如何也无法再动弹半分,但屋内的寒气分明是丝毫未减。 直到公孙诗潋低低地道出了两个字。 “你刚刚说的是?”子桑饮雪睁大了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传说。 唐云影脸上的阴笑顿时敛去,只留下惊诧。 唐鸦则是望向了窗外。 此时分明是七月,却在这盛夏里,长安城竟是微风拂面,春暖花开。 150 春色 两位女子正在缓缓入城。 “跑累五匹马到这里,也该好好歇歇了。”其中一名腰间配剑的藕衣少女抬首远望天边,话语里满是疲倦。 “也总算快到终点了啊。”边上的白衣女子冲着藕衣少女轻轻一笑。 藕衣少女也跟着笑了。忽然,微风拂过她年轻可爱的脸颊,拂走了倦意。她转头望去,发现这座城不同于她们途径的城那样酷热难耐,而是温暖如春,开满了错季的花朵。 白衣女子看了眼匆匆入城的蝴蝶,“这里是怎么了?” 二人在一座酒楼里落脚,叫了几碟小菜,一壶清茶。 一名红衫女子独坐护栏前把酒,望着满城春色,酒楼的旗帜在她身旁随风飘动。她掀起面纱啜了一小口酒,举止投足之间竟满是风情,不似寻常女子。只是,这啜饮间,竟藏着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藕衣少女放下了筷子,直觉告诉她,这名红衫女子有故事。 “你们可知道,此时分明是七月,长安城为何会是温暖如春?”红衫女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句话从她的樱桃小嘴里轻轻蹦出,几是天籁。 “愿闻其详。”藕衣少女恭敬道。 红衫女子微微转头,望向南方朱雀门。 在数百年前,叛军联合州内异族,边域邻邦以及海外瀛倭席卷大唐。当时边境屡次告急,长安城内却是歌舞不休,人们都以为是一场随时都可以镇压下去的叛乱,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有一名背剑的舞女离开了如日中天的初唐教坊,踏入了江湖。 她离开的时候,长安城春色正好,绝不负那千古流传的“烟柳皇都”之名。花卉悠然的开,就连皇帝,都带着文武百官委身来送她出行。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在这里已看不到半点盛世的影子了。”舞女回首望了眼锦绣成堆的长安城,眼中有着不该出现在舞女身上的桀骜。 “自古以来,能配得上‘盛’这个字的朝代,也只有孤的大唐。版图扩至八荒,何不见盛世?” 这个问题,舞女没有回答,而是负剑走出了朱雀门,徒留一个苍凉的背影,让整个长安城所铭记。又过数月,时至寒冬,长安下起了大雪,覆盖去了原有的繁华,也覆盖去了累累的冻死之骨,帝楼之内却是溶溶如春,莺歌燕语。 “接着奏乐,接着舞。” 而数十里外,黑压压的铁蹄踏破了一路的风雪,朝长安城席卷而来,途径寸草不生。 一时辰后,长安城火光冲天,鸦啼遍野。但大唐的根基终究难撼,禁军誓死奋战,从各个城门杀入的叛军,都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但是他们却忽视了朱雀门。 朱雀门见证了天下一统的时刻,也拉开了盛唐的序幕,而朱雀门告破,同样是象征着盛世破碎的开端。叛军中的一支极为精锐的队伍,自此门入城。 然而,当这群叛军行至朱雀门下朱雀大街半途时,却被挡住了。 挡住他们的不是什么虎狼之师,而是一名持剑的女子。她所舞的,正是曾取悦了帝王的《剑器行》。 不过也有人说,那并不全是剑器行,而是还夹带着另一种剑舞。 后来,叛军就撤出了长安城。黎明即起,城内烽火分明未歇,又分明是冬日,但长安城内的人们却觉春风拂面,那些本该在春日才能绽放的花朵,竟不合时宜地盛开了。 “如此绝世剑舞,竟能引渡春来。”藕衣少女喝了口茶,话语中竟满是意犹未尽。 “是个极好的故事。”白衣少女点头赞叹,但目光却一寸不离那红衫女子。 “故事自然是极好的,也是极美的。”红衫女子放下酒杯,指甲轻轻划过身边的琵琶,勾起了一连串美韵。精通音律的白衣女子感受着尚还萦绕在空的余音,心中惊叹的同时,也升起了几分警惕。 眼前这红衫女子的琵琶声轻曼凄婉,绝胜人间无数,比自己所认识的那五姐妹只好不差。 “只是,再美的事物,也是有缺憾的啊。那些花儿只开了一天,便凋谢了。今日的花儿自然也不会例外。”红衫女子笑了笑,“请二位妹妹今日在长安城内逗留,如此错季美景虽好,却也只有一日,可莫要错过了才是。” “等欣赏完,就好动身去洛阳了。” 原本满是轻松惬意的藕衣女子听言,忽然就变了脸色,站起想要拔剑,却被白衣女子起手制止了。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望向了红衣女子,“不知姐姐从何处来,为何要来长安。” “我本不该来到这里,我本想去的,是纸醉金迷的金陵城,是月笼轻纱的秦淮河上。”红衫女子的眼神忽然又些飘渺,“只是为了与人谈成一个交易,迫不得已来到了这里。” 而她视线所及的街道上,走过三个行人。 一人身着黑衣,但他脚下没有影子。 一人穿着漆黑羽衣,肩上停留着一只乌鸦。 一人衣着光鲜靓丽,繁花纹身自肩延伸到了手臂,格外瞩目。 “现在,看清你与她的差距了吗?”唐云影弯腰捻起了一株花朵,幽幽问道。 子桑饮雪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其实,也算是我固步自封了,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唐云影抬手,将花朵放飞到了春风中,“我在你身上纹繁花月中没毒,大可放心。” “什么?”子桑饮雪错愕地抬起头,就连一旁的唐鸦,也是始料未及,惊疑地看着唐云影。 唐云影笑了笑,“都怪我那宝贝女儿啊。” “也算是受这公孙小楼主的影响吧,她在追逐执念的同时,心中还保持着一份善良。” “她虽将自己的血制成了毒,可此毒,可解去万毒啊。” 姑苏,柳月山庄。 戴着白色斗笠的女子正坐在水榭之中,吹奏着玉笛。 忽然一阵东北风轻轻拂来,将酷热拂去了片刻,就连原本那喧嚣不断的蝉声也在这阵风中戛然而止。女子从唇边放下了笛子,那缕春风也随之灌进了玉笛里,惊起了悦耳动听的曲声,和谐悠扬。 不过,女子并没有因此开心起来,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凝重。 良久后,她才叹息了一声。 “流言止于智者,恩怨止于今朝。但是,命运如雨,一入其中,终究还是躲不开的。” “希望你和他的命运,不是一场劫难。” PS:150章 献给女主的老祖宗~ 看完后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 会感到这一章和上一章之间似乎空缺了什么 关于这点 我打算在这本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 以子桑饮雪的回忆展现出来 女主所舞的这支剑舞 同样是一个伏笔 感谢一直追更到现在的小伙伴们 我会继续努力 提升自己的文笔与表达 给大家一个更好的阅读体验! 151 醒来 大漠之上,一名十二岁出头的少年醉倒在一堆空空如也的酒坛之中。他这个年纪,本不该饮这么多酒的,但不知为什么,今日师父给他拿了特别多的酒,而且这些酒水中还藏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一喝就停不下来。小童中途抱着酒坛跑去撒了五次尿,喝了大把个时辰,总算是把酒全都喝完了。 酒虽不烈,但也不能贪多。 少年枕在一个空坛上,醉了。 师兄剑术已摸到了破境的门槛,今日已练了一天的剑,脱不开身给他熬一碗醒酒汤送来;至于师父,少年在刚入门时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与师父立下协议:在他喝酒的时候莫要来叨扰,师父居然还爽快答应了;而方圆正是无人沙漠,最近的牧民也住在数里之外。以至于少年在沙地上昏睡了半个下午,也没人来管他。 这一觉,睡到落日西垂。 少年醒来时仍是醉醺醺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醒来。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家屋顶上的炊烟并没有如期而起,房门前并未留有新的脚印。 “师父,师兄?”少年下意识唤道,想要挣扎起身,却没能成功站起来,而是换了个姿势重新瘫倒回地上。 刚躺回地上的这一刻,少年就感到有剑风扑来。虽说无威无锋,却也让他微微清醒了几分。 少年抬眸望去,忽觉炽光袭来,好一会后才恢复了视线,却发现一位老者持剑站在沙漠上的落日之中,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中长剑半没入了沙土之中。 少年蓦然想起入门七年以来,师父从未握过剑,而且这个人的风采,与那像个爱喝茶的说书先生的师父判若两人,于是问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扬剑而起。 这一瞬,少年脑海中走马观花般回想起自己所学的许多种剑法,想起了那些成名已久的剑仙故事。 有的剑浩瀚无垠。 有的剑势如骤雨。 有的剑寒凛似雪。 而眼前老者所出的这一剑,便容纳下了世间万物,这一剑,便是天地之间。 足以令仙人失颜。 随后,又是一剑。 敛余晖,送落日的一剑。 少年观着此剑,又在不知不觉间醉去了。 “酒是入魂酒,入喉后淡如甘露,而你在酒中放了能令人神识飘离的离神草,是为了让你那小徒弟在醉酒时学得此剑。福生无量天尊。” “莫非这剑法能救他一命?” “我已经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我之前三个徒弟,要么死的死,要么就与我最初的教诲分道扬镳,我不希望我晚年还要失去徒弟。而且,救他一命的同时,还能让一个人认出他。” “可世上总有两柄剑能使出这个剑法,一是你铸就的重剑,‘无’,至于第二个,就是这剑法原本主人的佩剑,‘墨’。他这一次,真的能挥出那一剑吗?” “会的。” “他不但能挥出,还会让世人折服于此剑。” …… “醒了,醒了。”一道喜悦的男声传来。 洛飞羽睁开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我在那个时候,无意间学了此剑啊。” “什么有意无意的,躺了五天,连脑子也躺坏了吗?”顾靖遥耸了耸肩。 洛飞羽清醒过来,随即想起什么,急忙探手去摸,发现那剑囊完好无损的放在他的身边,高悬着的心终是安定了下来。顾靖遥见状,摆手笑道:“洛兄不必顾虑,虽然这些江湖人假仁假义写满了嘴脸,但为了那所谓的名声,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在庄里没人敢暗地里对你动手的。” 洛飞羽慌忙坐了起来,“我睡了五天了?那个清剑仪式开始没?” “还没。”背着墨剑的唐葬天推门而入。 “唐兄?”洛飞羽松了口气,发现唐葬天的胸口已被汗水浸湿,“你这是,刚练剑回来?” 唐葬天急忙走到桌前,提起茶壶猛灌了几口茶水,笑道:“在你这偷学到了非攻剑诀,当然得好好融会贯通一下。反正我也没资格参加比武招亲了,闲着也是闲着。” “比武招亲?”洛飞羽一脸茫然。 “是呀,五天前比武,由那些武林泰斗评选出最优秀的十六名年轻弟子参加比武招亲,女的只是过个场验个名,男的就可以来竞争柳家女婿了。”唐葬天说到此,看了顾靖遥一眼,“不过这比武招亲感觉是个幌子,柳家好像……压根就没想要女婿。” 顾靖遥闻言也是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发生了什么?”洛飞羽惑道。 “因为守擂的人实在是太强了。”顾靖遥无奈道:“这柳家大小姐仗着自己不会武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名女刀客,厉害的不行,刀的形状也是颇为奇怪。” “刀客?”洛飞羽皱紧了眉头,“这十六名年轻弟子都有谁?” 顾靖遥想了想,“先前和你打的龙吟剑派少主,以及刀上长着鬼的段旭雨,还有华山派的年轻大师姐,他们不到一炷香就败下阵来,而我也只是撑了一炷香多一点。总之我们十五个人一个都没有赢过,然后……就是你了。” “我?”洛飞羽懵然的同时,也是心中暗惊。段旭雨,龙吞海都是与自己过了招的人,一个是靠自己无意间使出那剑法侥幸取胜,一个是靠智取,若自己与他们缠斗下去,胜负并不明朗。而这二人居然在这女刀客手下撑不过一炷香? “你当时连续十四局都是不同的剑法,且都是全胜,还使出了本该失传的涤魂剑诀。那些人不选你选谁?”唐葬天没好气道。 唯有顾靖遥是一脸正色,“本来这场比武招亲早就该结束了的,只是柳家大小姐却一定坚持那个刀客在比武台上等你醒来,风雨无阻。眼看着后天好像就是大会的收尾阶段清剑仪式了,她好像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坚持?风雨无阻?”唐葬天脸上有了微微的变化。 洛飞羽问道:“我去了会怎样?” “赢了,会成为柳家入赘女婿。”唐葬天一脸坏笑。 “输了会怎么样?”洛飞羽惑道:“还有,你不是说要娶了那个柳家大小姐吗?” “酒后胡言,酒后胡言,不能算数的。何况我连参加比武招亲的资格都没有。”唐葬天挠了挠头,道:“输?输是不可能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输的,你想啊,既然柳大小姐坚持让那刀客在台上等你醒来,那不是摆明想要你当她夫君了吗?” 洛飞羽沉思片刻,想通了事请的来龙去脉,顿时有些恼火,“她妈的,原来是这样,我就装病躺在这不去了,她能拿我怎样?” 唐葬天冷笑一声,“你要是装病,估计柳月山庄会不惜叫来天下最好的医者来医好你,让你硬撑着也得上台。更何况你若是不去,非但不给柳月山庄面子,让他们在众多江湖门派世家面前丢脸,也同样会让柳大小姐丢脸,到时候,你就别想好过。” “啧。”洛飞羽低骂一声,“这挨千刀的,看来只能去了。” 唐葬天听完洛飞羽的回答后便走了出去,顾靖遥目送其离去后,才凑近洛飞羽的耳边,“那个拿双剑的婢女叫我替她给你传一句话。” “她说:公子等你醒来。” 152 是非 比武台边。 柳树上红绸遍布,花瓣如雨。一袭红衣的柳碧燃坐在桌旁,迟迟没有去碰桌上的茶。那娴静的面容难得露出了些许焦虑。 “他会来吗?”柳碧燃转头,望向孤零零守在她身旁的戴着面具的女子。 这名女子自然就是她的姑姑,柳藏月。因为身份特殊,她不得不戴上面具,手握太刀,所幸并没有人来深究她的身份。她敲了敲太刀,“会的。” 话音刚落,一名少年就从远处走来。柳碧燃见状,面露欣喜,“他来了。” “姑姑你会放水的,对吧。”柳碧燃又问道。 对柳碧燃今日问了不下十几遍的问题,柳藏月终于在头一次没有第一时间回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而是望着从远处的柳树下走来的少年。 少年也在看着这边,不过他看的是柳碧燃。 眼神阴冷深沉得令人心惊。 柳藏月似乎早有预料,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是缓缓撤回目光,答道:“看他会作出怎样的选择了。” 还未等柳碧燃说些什么,柳藏月就纵身跃入了绕满红绸的比武台,面朝远远走来的洛飞羽。 高台上的武林高手都停止了闲谈,都将目光投向了比武台。实际上为孤舟公子的柳藏锋也看向了那名少年,“他醒过来了。” “不知碧燃此次能否觅得她的如意郎君。”林淮漫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句话被角落里的一名侍女听到了,她悄悄地抬起眼,看了下边一眼。 下边的人群中,很快就有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洛飞羽见她上台,也不再拖泥带水,一身黑衣无风自扬,随手拔出了一名年轻弟子腰间的铁剑,一跃而起,跳到了台上,直面柳藏月,用只有彼此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是你。” “碧燃她,喜欢你。”柳藏月静立不动,微声回道,俨然像是个长辈。 “猜出来了。”洛飞羽冷笑一声,“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喜欢她。” “在追杀你时,她因为你身上有她毕生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忽然对你生了情愫,所以,哪怕是你打破了她的面具,看到了孟婆的真容,她也还是放走了你。”柳碧燃自顾说道,并没有去理会洛飞羽的话。 “可她放走我,并不能掩盖她之前要杀了我的事实。” “何苦。”柳藏月叹息一声,这句话不知是对眼前的洛飞羽说的,还是给台下的柳碧燃说的。 此刻的柳碧燃并不知道二人说了些什么,而是揪紧了身上的红衣,心中焦急为何二人迟迟还不开始。 洛飞羽冷哼一声,大喊一声自己的门派和名字,举起剑就朝柳藏月一股脑儿发起冲锋。 “呀啊啊啊!” 在场众人心中茫然的同时也是一惊。 剑实汹猛,出招一往无前,这又是哪种不世出的剑法? 在快碰到柳藏月的一刹那,洛飞羽偷偷拍了自己一掌,身子顿时就往后飞了出去,吐出一口鲜血,“你好强……呃啊,起码是飞月境高手?反正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起不来了。” 全场哑然无声,柳碧燃更是心中一紧。 在五天前还是以十五招剑术连胜十四局的洛飞羽,在此刻居然只出一招,就将要落败了? 柳藏月提刀上前,微声道:“我身为碧燃的亲人,当然希望她能与自己的心上人成亲,看你这个样子,你是不想了?” “废话。”洛飞羽吐了口血笑道。 “你这般逆忤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柳藏月语调骤冷。 “一个暗地里的杀手,这样光明正大出现在柳月山庄,还当真是不畏死。”洛飞羽也跟着冷冷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此行的目的的话,你恐怕才是真正的,‘不畏死’。”柳藏月将最后的三个字咬得极重。 洛飞羽懒散的眼神忽然凛冽,松松垮垮做好放水准备的他,全身不自觉的就绷紧了。他盯着柳藏月,“你说什么?” “那个人收你为徒,还让你回到这里,要做的事想必也就只是那一件吧。”柳藏月右手大拇指忽然向上一挑,那柄名为“樱眠”的太刀猛然出鞘,挑向了空中,砸向了洛飞羽。 武当长老清胤惊道:“这个女人招式变了!” 不再是扶桑那被誉为暴力美学的极致的刀法,而是隐隐有些九州剑招的影子。 洛飞羽急忙侧身一躲,一个利落的翻滚后稳稳站起了身,冷冷地看着柳藏月。他感到这个女人身上毫无预兆地发出了极为危险的气息,比当时前来追杀他时更甚! 柳藏月抬手,接下了那柄刀,朝洛飞羽缓缓走来,“你背后的剑呢?怎么不敢背出来?” “倒是差点忘了,如果你这柄剑被毁去,那么你此行也就毫无意义了。” 洛飞羽脊背一凉,“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柳藏月猛甩太刀,刀刃上焕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答案在我的刀里,亦在你的剑里。” “自己好好来探究一下吧!” 几轮残影飘忽而起,砸向了洛飞羽,洛飞羽使出浑身解数,极力挡下了这一剑,再度起手将那些残影打得粉碎,但自己也倒退了五步。 “好强!”这是洛飞羽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 他此刻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扶桑剑术,并不是她真正的实力,而她刚才无意间随手展露出来的剑术,足以让洛飞羽明白,她当年还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单凭剑术,足以排进整个中原武林的前五。 “你究竟是谁?”洛飞羽极力错开了一剑,右手止不住颤抖着。 “我是谁?我早忘了。”柳藏月无奈自嘲,挥剑而起,一身扶桑和服随剑风飘扬,底下的那一抹碧绿若隐若现。 “但我知道,你是谁。”柳藏月太刀轻掠,这柄太刀,竟被她挥出了软剑的剑势,柔柔绵绵,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间,翠绿色的剑光便缀满了剑锋—— 宛若轻柳。 高台上的林淮漫忽然站起了身,手中的茶杯摔到了地上,茶水打湿了她的绒衣。 “这是,弱柳扶风剑法!?” 下一刻,这枝轻柳仿佛变为了一条弯弯绕绕的碧蛇,獠牙狰狞,随时都会嗜夺去他人性命。 柳藏月看着洛飞羽,读出了洛飞羽眼中的诧异与疑惑,在抬剑的同时,眼神也忽然变得迷离起来。 “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是谁?对么?” “因为,我曾经,就是你。” “我们都是那个名咤天下的剑祖的徒弟。”柳藏月剑猛然挥下。 “他想要了结太多世事,以至于,自己的事永远也不可能了结了!” “接招吧!” 153 碧燃 “你说什么,剑祖?”洛飞羽看着那柄剑迎面而下。 “想知道?”柳藏月一身和服轻轻飞扬,宛若仙子,她起刀再落,击在了洛飞羽的剑上,令洛飞羽整柄剑都颤了颤。 任由洛飞羽如何努力,都无法挑开这一剑。 其势之霸道,远远凌驾于角的鲛月双剑舞之上。洛飞羽只能用尽全部力气从刀下逃离,站稳身型后,急忙让左手也握住剑柄,才勉力让剑不脱手而出。 柳藏月猛甩太刀,这随意的一个动作竟,令刀光乍现,在比武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身上和服也静了下来,眼神也随之变得狠戾起来。 仿佛不再是先前飘渺的仙子,而是索命的凶神。 “还是刚才那句话。” “答案,在我的刀里。” “亦在你的剑里!”柳藏月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我的剑里?”洛飞羽一惊,却由不得他去多想,柳藏月刀上的剑意如同轻絮一般,肆意蔓延开来,下一刻就势如楼倾摧城,排山倒海,笼罩了整个比武台。就连那些离比武台近的弟子,也感受到了威压。 高台上的林淮漫脸色已不再轻松,皱起了眉头。 洛飞羽此刻感觉自己溺在了一片深潭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在实力上完全被碾压的滋味。 柳藏月再度挥出一刀,砰然而下。 这一刀狠狠碎去了洛飞羽的剑气,将他手中的剑身打得粉碎,顺势抽到了洛飞羽的身上,并未留下血迹,而是留下一道翠中带紫的淤痕,像是被柳枝给抽打过一般,竟隐隐蕴含着剑气。 台下的柳碧燃已不再淡定,起身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刚刚说,我是飞月境的高手?”柳藏月横起手中太刀,摇了摇头,“虽然我不太懂天机阁阁主新划分出的武学境界的意义,但有一点我还是得告诉你。” “我就算再如何不济,也应该是,凌月境了吧。”柳藏月轻轻道。 洛飞羽满是震惊,“什么?” 凌月境,驭于月上,凌空瞰世。而凌月境亦有另一个别名,叫做“俯月”。而洛飞羽只不过是处在瞻月境。 一个尚还在瞻望月亮的人,又如何能与俯瞰月亮的人相比? “这一招,名碧燃。”柳藏月用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朗声道,抬起了樱眠。 “碧燃!”洛飞羽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师父曾自己私藏有几本剑谱,不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去练,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其中一本,便是《碧燃》。 与此同时,漫天雨下。 刀伴雨落。 自铸剑之役后,世人常言,天下剑势,剑祖一人可独揽四分,再由“五剑”占据四分,天下诸多用剑者再瓜分余下二分。然后修习剑脉诀的寻仙客,可独占十分。 而洛飞羽也是修习了剑脉诀的,对于剑气感知远超常人。他此刻竟感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剑势如汪洋大海,雨势磅礴,说是他入江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劲的也不为过,极有可能是那五剑之一。 如果说剑祖是睥睨天下的巅峰,那么五剑便是最接近巅峰的那五个。算上剑祖,他们便是武林剑道最为顶峰的六人,每一个人都是近乎于传说的人物。 而根据眼前女子满头的青丝推断,想必只有那一个了—— “蛇心碧蝎柳藏月。”洛飞羽疾呼道:“你就是那个百年来被列入五剑的年纪最小者,柳藏月!” “是我。”柳藏月暴喝道,“我就是柳藏月!” 全场皆惊! 据说,柳藏月陪同剑祖前去烟雨湖与寻仙客决战,她也在那一战中,突破了自己久久未能突破的门槛,并取代了战死的龙吟剑仙,跻身于五剑之列。那一年,她才二十岁。 如果没有后来她远渡扶桑的话,武林剑道因为“葬剑”一役所受的重创,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林淮漫则是不再淡定了,她十分清楚这个名字,也很清楚这个招式,在自己唯一的女儿三岁生辰的时候,这个人还拿这个自创的招式的名字给女儿改了名字。也就是这个人在当年唆使自己那身负鞘血的女儿执剑,从那时起便下落不明。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刀风卷起了细雨,也卷破洛飞羽的衣襟,留在他身上的那道淤痕忽然变得火红。他却只是看着那道淤痕,脑海中闪过了什么。 “我偷偷去观察过父亲的遗体,发现他面色痛苦,身上也留有柳枝抽打的痕迹。” 不过刹那,洛飞羽感到一股强横的剑气灌入了自己体内,痛苦欲绝,那道淤痕也随之变成了黑色。他忍痛猛抬头,看向那狐狸面具,“当年杀死任岳平的凶手,难道是你?” “是我。”柳藏月手指轻轻划过刀锋,剑首处绽放出了妖艳又虚幻的花朵,正是剑招碧燃的收招式。 “负心汉,本就该死!” “什么?”高台上的孤舟公子一惊,却因碍于自己目前的身份,没敢轻举妄动。 林淮漫转眼看向柳槃,指着比武台上,冷冷道:“山庄孽徒柳藏月回庄,速领人前去捉拿。” “是。”柳槃拔出了腰间的火啼。 原本在品茶的任岳倾也将茶杯捏得粉碎,令一旁的任忘思吓了一跳,他恶狠狠道:“你居然还敢现身!” 周围的武林高手似乎都已察觉到了事情的严峻性,都识相得默不作声,静静看着柳槃带着一众柳月山庄的尊长以及弟子跑下了台去。 柳碧燃虽不明白柳藏月为何忽然要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但也察觉到了柳藏月如今所处的危险境地。她急忙大呼:“姑姑!” 但柳藏月刀势依然不停。 洛飞羽在此压迫之下,似乎已出了神,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句话。 答案在我的剑里? 可我的剑在哪?我是一名剑客,我会普天下九十九招剑法,一入江湖已快有七月,我至今都没有自己的佩剑。 手中这柄剑,也不是我自己的剑。何况它已经碎了。 而师父给的那柄剑,目前还不属于我。 那么我现在的剑,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是心! 洛飞羽忽然睁眼,这简单的睁眼却蕴含着一道剑气,令柳藏月的狐狸面具上出现了裂纹。 “是我的心!”在这铺天盖地的剑网下,洛飞羽顶着浓烈的窒息感,想要出剑。 他身上无剑,而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就如当时面对柳藏月的追杀,他口吐鲜血那样。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运起剑脉诀在血液中酿成剑气,就只是吐出了一口血。 以血为剑。 这一剑毫无剑气,由剑祖所创。 一切源于自己心中的一寸心。 剑招毫无花哨,剑招无名。 “我现在的剑,便是我的心!”洛飞羽怒吼一声,将这一剑发挥到极致。 154 束手 此刻全场众人心中的震撼,已远超五天前洛飞羽挥出涤魂古诀的那一刻。 “这是剑祖的那一剑!” “这小子是剑祖的弟子?这样一来,他会如此多的剑术也就说得通了。可剑祖不是已经?” “他不在,并不代表他就不会回来。他现在不就已经回来了吗?他的徒弟,替他回来看看这个令他无比失望的江湖。” “来的好,不愧是我的师弟。”柳藏月下意识笑了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她想到自己早已被师父逐出师门,不由叹气,“我曾经也是他的徒弟,但现在不是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弟死去。”柳藏月的刀在空中微微一滞,先前蓄起的气势也在这一刻全然泄去,心中默默道:“所以他不希望你死。” “师姐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作为报答,希望你能娶碧燃为妻。我一生无儿无女,我早将她视为己出。没能与挚爱成婚是我的遗憾,我不希望她也像我一样。这是师姐的私心,抱歉。” 下一刻,柳藏月忽然放下手中的太刀,任由洛飞羽以鲜血凝成的剑刺向她的胸膛,身上的和服被风掀起,露出了下边翠绿的柳衣。 她也姓柳。她曾姓柳。 “不!”柳碧燃惊呼一声,往台上跑去。 然而在快要刺入的刹那,洛飞羽这一道血剑忽然偏转了方向,没有刺穿柳藏月的胸膛,而是变幻了个方向,划破了她的肩膀,血花喷溅。 “咔”的一声,柳藏月倒退了五步,脸上的狐狸面具应声而破裂,露出了下边秋水盈盈却饱经沧桑的冷艳面庞,美眸错愕地看着洛飞羽。 “既然当年你没有死,那必是师父他老人家不想看到你死。”洛飞羽抹了抹嘴角的鲜血,“他老人家很想你,毕竟你是当时世上,唯一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人。” “他还好吗?”柳藏月牵强着笑了笑。 “我到现在才明白,从始至终,死去的一直是剑祖的身份,而不是身为江湖侠客的他。”洛飞羽没能撑住,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他老人家好得很,喝喝茶讲讲故事,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年叱咤风云号令武林的他,竟沦落至此么?”柳藏月捂着肩膀,语气里满是愧疚。 “这对他来说不是沦落。”洛飞羽没能撑住伏倒在了地上,“而是解脱。” “可他身外解脱了,心却没有解脱。一个人若是身心都得不到解脱,那便不算解脱。”柳藏月却没有去扶他,依旧巍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洛飞羽方才那一剑,还不足以将她动摇。 何况此刻,强敌相围。 柳藏月转过身,看着那穿着鲜红色柳衣的男子,“柳槃。” “藏月姐。”柳槃手握着火啼,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要对我动手么?”柳藏月挑了挑眉。 柳槃挥了挥手中剑,“我这柄剑,是你随剑祖走江湖时,从天剑阁阁主那为我求来的。” “看来你是想通过旧情来说服我,并不打算与我动手了。”柳藏月看出了他的意图,轻轻笑了笑,“可惜,江湖催人老,算算年头,你的孩子都与我们当年差不多大了,你不该像当年那个懦弱的孩子那样,也不该有这般恻隐之心了。” 柳槃点点头,夺下一旁柳月弟子的剑,甩给了柳藏月,“那么,我便恳请藏月姐出剑!” 柳藏月却将那柄剑打飞了出去,“不必。” “不必?” “于我而言,草木竹石,风花雨雪,皆可为剑。”柳藏月手指轻轻抬起,那柔丝般的细雨忽然变得频急起来,横流着无上的剑气。 柳槃轻喝一声,抬起一剑,其势极灼,令附近的雨水都蒸得一干二净。 可剑气尚在,很快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周围柳月弟子见了,想为其挡下剑气,可刚刚出剑就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了。 很快,除了火啼剑外,其余所有的剑上都响起了轻轻的崩裂声。 这时,火啼剑上火红色的剑意忽然暴涨,轻微的凤啼响彻了整个比武台,将那道剑气击开了片刻。 柳藏月抬起头,冲着高台边上的那个人盈盈一笑,“嫂子。” 林淮漫一身的黑绒都被雨水打湿,鞘血所修出的剑鞘真气从指尖流出,语气阴冷,“藏月。” “姑姑!”此刻柳碧燃已跑到了比武台边,她转头望向了高台,“母亲,你们为何要抓她?” “碧燃,当年她唆使你用剑,害得你差点身死,难道你都忘了吗?”林淮漫怫然道:“没想到你叫来的守擂人,居然会是她。” 柳碧燃跑上台拦在了柳藏月面前,带着哭腔道:“不是她唆使我的,是我自己非要去拿的。” “你!”林淮漫声色俱厉道:“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倒好,好了伤疤还想颠倒黑白?可别忘了,这事是她自己承认的。”说完,便指向了柳藏月。 “不是这样的。”柳碧燃连连摇头。 “让开,碧燃。”柳藏月和声劝慰。 “姑姑,别冲动,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柳碧燃面向着她,轻声道。 “转圜的余地么。”柳藏月笑着点了点头。柳碧燃眼见事有转机,急忙转向林淮漫那边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背后的柳藏月一掌拍飞了出去。 “姑姑?”柳碧燃落到了柳槃的怀中,错愕了片刻后,才大喊道:“姑姑!” “转圜之后,你的结局并不会变好,倒不如我委身求全,换来你与你心上人厮守终生。”柳藏月冲着她微微一笑,随后仰起头,望着上边的林淮漫,“嫂子,我回来了。当年你为兄长付出了太多,此刻运起剑鞘之血可真是难为你了。” 话音刚落,林淮漫便感到喉中一股腥甜,吐出了一口鲜血。 “既然嫂子不惜如此代价也要拿下我。”柳藏月叹息一声,“那我便,束手就擒吧。” 众多武林高手望着台下,面面相觑。 “这是我柳家家事,还请各位莫要涉足。”一直都作旁上观的柳藏锋微微侧首,随后抓起了林淮漫的肩膀,朝着台下掠去。 “师姐……”地上的洛飞羽半睁着眼睛,朝着柳藏月不甘地伸出了手。 “师弟。”柳藏月笑了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师父的希望,做那事时,别忘了带上师姐的那一份。” “师姐,我……” 还未等洛飞羽继续开口,柳藏月便身型一掠,来到了台下,亲手戴上了为自己准备的镣铐。 155 破境 比武台下,柳藏月戴着镣铐,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二人笑道:“嫂子,还有大哥。” 每一位,都是久违的故人。 林淮漫没有理会她,而是看了眼泪流不止的柳碧燃,随后走到比武台上,“这位少年郎。” 洛飞羽微微抬首,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却在这不经意间,与林淮漫对视。也在这不经意间,他眼中忽然闪过了一抹殷红。 “红瞳?”林淮漫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看着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绒衣无风自扬,随后摸了摸脸上刚被刺出的一道剑痕,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柳藏月顿时收起了笑容,瞳孔一缩,“化剑血瞳术!” 孤舟公子也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 “来人。”林淮漫站起了身,“将这位洛少侠拿下。” “嫂子,你为难我可以,不要去为难他!”柳藏月惊喝道,手上的镣铐竟有破碎的迹象。 “你也配与我谈条件吗?”林淮漫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柳藏月感到自己所释出的剑气被压制下了片刻,但看着林淮漫那苍白如纸的面庞,最终还是将自己的剑势全然泄去。 几名柳月弟子走上高台,准备要押起手无缚鸡之力的洛飞羽,却被一个忽然提剑冲上台的面具人给制止了,“为什么要抓他?” 林淮漫一眼便看出了这是柳月山庄的剑法路数,拿出棉帕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他是红瞳,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自然清楚这红瞳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我也是。”这人取下了面具,露出了下边白皙的面庞,正是柳家二小姐柳一离,“母亲为何不抓我,而是要抓他?” 林淮漫盯着她的红瞳,皱紧了眉头,迟疑片刻后道:“你是先天红瞳,而他则是练成了一种名叫化剑的红瞳秘术,不一样的。” “可是他胜了,胜了姐姐所设下的擂台。”柳一离望了眼这片比武台,“按照规定,他理应娶姐姐为妻,而不是被押入水牢等候发落。” 林淮漫没有理她,转头沉声道:“将这位洛少侠,押入水牢。” “夺魁者非但不能入赘,反而还成狱中囚,这就是我们柳月山庄的待客之道吗?”柳一离问道。 “住口,你擅自跑出房门,违背了我对你下达的严令,这笔帐,我还没有和你算!还有之前去拜访孤舟舫的事,我也还没有和你算!”林淮漫勃然怒道。 柳藏锋急忙喝止,“阿离。” “父亲。”柳一离不甘地垂首。 “放下剑,按照你母亲说的那样做吧。”柳藏锋看了林淮漫一眼。 “是。”柳一离将剑插在了地上,走到了万念俱灰的柳碧燃身边,将她从一片泥泞的水凼中搀扶了起来。 被人押着的洛飞羽口中依旧轻念着“师姐”二字,但很快,他一时没有适应体内那奔涌不休的强大力量,昏了过去。 夜深。柳月水牢。 洛飞羽被落到额上的水滴给惊醒了,刚醒来就大喊道:“师姐,师姐。” “我在这。”上边传来了女声,话语里尽是疲倦。 “我怎么在牢里啊?”洛飞羽这才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囚禁在一座铁牢里,似乎离陆地有数十丈的距离,而这铁牢也被浸入了水中,只能露出他胸部以上的位置。 “是我害了你。”柳藏月叹息道。 洛飞羽抬起头,发现囚禁柳藏月的铁牢正高悬在空中,沐浴着一片月光,正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牢,顿时来气:“为何我的牢泡在水里,你的牢就不在?” 柳藏月没想到洛飞羽会是这样的反应,当即愣了一下,“因为我有能力,让勾悬这座铁牢的铁链上升些许。” “这么牛啊?”洛飞羽暗暗咂舌,“那你能不能把我也拉上去啊?” “可以。”柳藏月笑了笑后,运起真气仰头喊道:“上面的朋友,能不能把这位小兄弟也拉出水面啊?” “好嘞。”上边爽朗地应了一声,洛飞羽只感到关着自己的铁牢在往上边缓缓浮起,激起了一阵水花后,他也顺利脱离了水面,“这也行?” “因为这一辈的柳月弟子,都是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柳藏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怀念着自己当年的时光。 “我说你感慨归感慨吧,酒能不能给我来一瓶?”洛飞羽看着在柳藏月面前列着的几小瓶用白玉盛着的酒,一边擦着口水,一边愤懑道。 柳藏月笑了笑,将一瓶盛得满满当当的酒一滴不漏的甩到了洛飞羽伸在牢外的手上,洛飞羽喝了几口,打了个酒嗝,“好酒。” “这本是碧燃今夜成婚的喜酒。”柳藏月在地上旋着小酒瓶,幽幽说道。 洛飞羽一听,立马就把酒瓶丢到了下边的水中,抹了抹嘴,一脸阴沉。 “怎么,你不是很爱喝酒么?上一次我追杀你的时候,你的酒葫芦里都盛满了酒。”柳藏月听到了落水的扑通声,不由问道。 “这是两码事。”洛飞羽在铁牢里躺了下来。 “也罢了。”柳藏月似乎也不想再深究,甩手将一旁空空如也的酒瓶推倒,“我对不起你。” 洛飞羽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暴露你自己的身份倒也不稀奇,为什么我也被押入牢中了啊?” “你尝试运转下自己的内力。”柳藏月说道。 “哦。”洛飞羽按照她所说的,流转起体内的真气,却发现流转之速极快,不过几次呼吸便能运起一个周天。并且在西河拂雪的加持下,剑脉诀凝聚剑气的速度也比以往要快上不少。他惊喜地睁开了眼,“我这是?” “破境了。”柳藏月把话接了下去。 “破境了?” “虽然我不太清楚现在境界的划分,但是按照二十年前的说法来看,如果说你原本体内的内力流转速度是缓缓的江河,那么破境后便会如奔涌不止的纳海大川,”柳藏月轻轻说道:“也就是现在所划分出的飞月境。” 洛飞羽一愣。这个境界唤做飞月境,飞月飞月,还真不愧对“飞”这个字啊。 “破境的途径有很多,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十年如一次的苦练与修炼,或者是依靠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筑就起境界的根本,但之后还是要靠自己后天一点点去巩固。”柳藏月沉吟片刻,“但还有一条路,一条最简便也是最繁琐,最快也是最慢的路。” 洛飞羽立刻就被勾起了兴趣,“什么路?” 柳藏月肃然道:“生死。” 156 仙叩 “生死?”洛飞羽本还奇怪师姐为何会说一句狗屁不通的话,但如果是生死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生死说来简单,简单到刀剑在脖子上一抹命就没了,却也很复杂,杀一个人,或许要设下错综复杂的迷局,每一步都要走得准确。同样也很快,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是,生死不论是对杀人者还是被杀者而言,偏偏又是一件极为漫长的事。 “当年烟雨湖上决战,师娘她中途对我毫无保留地出了一剑,惊起了千潮万澜,池中水顿成天降之雨,每一滴雨水皆蕴藏着无上剑气。”柳藏月缓缓道:“不过这场雨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这么强?”洛飞羽咽了口口水,“然后呢?” “我在这场剑雨中被限制了自由,单凭一滴雨水中的剑气,都可以与我斗得难解难分。”柳藏月皱起眉头,“我只能持剑勉强让它们杀不死我,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直到……” 洛飞羽屏住呼吸,“直到?” “我破去第一滴雨水的时候。”柳藏月说道。 “用了多长时间?”洛飞羽问道。 “三天三夜。”柳藏月回道。 “啊,那这么算,你破去一滴雨水要用去三个日夜,那一场雨少说也有万滴吧?这么算来你至少得要三万多天,起码得要八十多年吧。而你们的大战却只持续了七个日夜。”洛飞羽越算越无奈,“师姐,你可别把我当傻子,我算学还是不错的。” “真羡慕你这般少年心性。”柳藏月愣了愣后也是无奈地笑了,“不过此事可不是所想的那么简单,我破去第二滴雨水,只用了三个时辰,之后再用一个时辰,破去了三百滴,再后半个时辰破去了三千滴,最后一柱香时间,我破去了三万滴。” “直到我破去最后一滴时起,我便有了被列入‘五剑’的实力。”柳藏月伸手捻了捻落在地上的酒滴,“而我破去雨滴速度越来越快,正是我离这个门槛越来越近的预兆,我在那这落雨里,经历了生死。” 洛飞羽想起比武台上那势如摧城的剑气,不禁打了个寒战,“师姐你让我经历了生死啊。” “倒也不全是。”柳藏月淡淡道:“其实我在释放出第一缕剑气时,我就察觉到你远远不止于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并且也没有出现什么根基不稳的问题,按理说你应该早已有破境的迹象。我问你,你在近一个月来,是否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却怠于去巩固这生死所带来的成效?” “嘿嘿。”洛飞羽傻笑着挠了挠头。诚如柳藏月所言,他来到姑苏以后经历过不少生死,但撇开后要么就是吃喝玩乐,要么就是借着吃喝玩乐来平复自己经历过生死后的惊险心情,反正没把一点时间用在练武以及修炼上。 “所以,就由师姐来帮你破境了。”柳藏月摇了摇头,黯然道:“只可惜是我害了你。本意是想让你在做那件事的时候多些保命的资本,只是我没想到,你所以负的化剑血瞳术会在破境之时不由自主地释放出来。看来,师父并没有将完整的血通术传授给你。” “然后我就被抓进来了。”洛飞羽摸了摸这阴冷而又潮湿的铁牢,叹了口气。 “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我今日就算是死,也要让你出牢去做那件事。”柳藏月仰头看了看天边的月光。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洛飞羽看着柳藏月,“师姐,你终于回到你的家乡了啊。” 柳藏月摇了摇头,“我的家乡并不在这里。” “那是在哪?” “大理凤仪,柳云城。那里才是我的故乡,这里给我留下的只有痛楚与悲伤,也永远不可能会是我的故乡。”柳藏月语气里满是怅落,“没想到师弟不仅算学不错,诗赋也还可以啊。” “哪里哪里,只是我自小随师父生活的那个地方的人们,时常念叨这些思乡的诗句。”洛飞羽笑了笑,“听久了,也就会了。” 柳藏月微微一愣,她早已猜出来师父此刻在楼兰,却没想到如今已有十九年过去,那里的人们对故乡的思绪仍是这么深。 自己的故乡在远方,想回去还是能回的,只是当年遇到的人已经不在了。而那片大漠上的人们虽仍在故土之上,却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洛飞羽叹了口气,避开了这个话题,“对了师姐,你刚刚说不让你的努力付诸东流,你除了让我破境以外,还做了什么。” “你忘记你今日对我使出来的剑法了吗?”柳藏月微微侧首。 洛飞羽想了想,“哦,那个剑法无名啊,这的确是一种很特殊的剑法啊。” “无名?”柳藏月哑然失笑,“师父他既想逃避过去,又想叫你回来做那件事,可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叫作无名,有什么不妥吗?”洛飞羽惑道。 “此招剑法并非无名,恰恰相反,它还很有名。”柳藏月冷笑一声,“剑法名,寸心仙叩。是师父与师娘于寒山寺下定情所创出的那一剑。” “好霸气的名字!”洛飞羽猛然坐起来,但等那股热血劲儿过了后,挠头困惑,“可是。为什么我用就没那么霸气呢?” “单凭心中一寸,当令仙人长跪叩首。如果真有你想的那么好练就好了。”柳藏月满脸仰慕之色,“当年,师父以此剑法打倒了盟中那些心存异心的人,而后再以凡剑‘尘’挥起此剑法斩封去谪仙路。” “这么厉害?”洛飞羽满脸不敢相信。 “这招剑法只有师父能传,除此之外,就连我们这些会寸心仙叩的徒弟也不行。”柳藏月沉声道:“只要你在江湖人眼皮子底下挥出了师父的这一剑,那么在你要做那件事的时候,或许有千万柄剑会指着你,但决没有一柄剑敢对你落下。” “为什么?” “因楼兰古城破灭,师父总以罪人自居,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曾是名震天下的剑祖的事实啊。”柳藏月叹了口气。 PS:求评论和月票哦么么哒~ 157 夜救 夜阑之后,天欲明。 柳月山庄。 藏锋阁。 实则为孤舟公子的柳藏锋负手而立,俯瞰着整座山庄。月色苍茫,倾洒在了他的面容上,照亮了他深皱的眉头。 虽然昨日事出有因,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是一切都朝着他所希望看到的趋势发展。位列天下五剑之一的柳藏月忽然现身,破去柳月山庄铁剑百柄,就连庄内仅次于二月春柳的火啼剑,剑势也被柳藏月那足以撼城的剑雨给打去了大半,短时间内如若没有意外,定是难以恢复的。 可以说,柳藏月的出现,削去了柳月山庄的一部分实力,无疑为他的计划铺平不少道路。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愉悦起来。 “杀害父亲的凶手,真的是她?”孤舟公子心中念罢,眯了眯眼睛,随后转身走进了阁内。 林淮漫被几名婢女拥簇着,正坐在一面精美的铜镜前点妆梳发。明日便是清剑仪式了,身为清剑堂堂主,为那些江湖来客涤剑的引领人,林淮漫自然要注意仪容,原本黑色的绒衣也换成了青色的霞披。她注意到柳藏锋走了进来,起手示意婢女们停下,“藏锋。” “夫人。”柳藏锋看了她一眼,叹气道,“我想去看看我的妹妹。” 柳藏锋微微一愣,转过头去,“去吧,你们兄妹今日重逢,却没有好好的说上几句话。至于碧燃与一离那边,我会教训她们的。” “今日便是仪式了,莫要动气。”柳藏锋摇了摇头,走出了大门。 林淮漫见他出去后,示意那些婢女退下,随后起身走入了一间幽暗的阁房中,朝着房内的两名男子打了声招呼,“藏锋,还有小叔子。” 两名男子皆朝她看了过来。其中那面容冷峻的瘦削男子点点头,冷冷道:“夫人。” “大嫂。”那留满虎须的男人恭敬笑道。 对于妃采芸临走前留下的那卷柳月山庄的地图,孤舟公子早已熟记于心,他毫不犹豫地朝着水牢走去。并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采芸,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里了。 这时,一旁的屋檐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打断了孤舟公子的思绪,他抬头看去,“是你,那个在比武上大出风头的少年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姓顾。” “嗨呀别装了。”顾靖遥擦了擦脸上的汗与泥泞,翻了个白眼。 “夜深了还如此冒失,就不怕扰人清梦?”孤舟公子依旧装模作样地斥责道, “都说了别装了,我知道是你。”顾靖遥拿出了一袋剑囊,“这柳月山庄的狗腿子可真是不带累的,我今天背着这柄剑跑了一天了,还对我穷追不舍,还好我轻功渡芦练得不错。” “什么?”孤舟公子闻言皱了皱眉,随后转头望去,当真如顾靖遥所言,有着一群柳月弟子在他后边追赶着,目标正是顾靖遥手中的剑囊,想必是林淮漫的命令。 孤舟公子不慌不忙地持住顾靖遥的肩膀,等那群弟子上前后,为首那名恭敬道:“大庄主!” “你们退下吧。”柳藏锋冷冷道。 “是。”那名弟子立马带着一干人离开了。 等四下无人后,孤舟公子才松开手,“单凭你一人,是怎么躲开柳月山庄弟子的追捕的?” “还凭借我那易容道法浮生相,以及引路道法风息蝶在山庄中与那些人周旋。”一名道袍女子走了出来,挥了挥手,一道清凉的水波拂过顾靖遥的面庞,将他脸上的泥泞褪得一干二净。 “楚濋姑娘。”顾靖遥喜道。 “蓝楚濋?”孤舟公子眯了眯眼睛,不由得想起那日被柳一离截获信封上边的诡异太极图案。 “事不宜迟,这柄剑对于洛公子而言应该十分重要,我们赶紧去找他。”蓝楚濋沉着道。 “对啊。”顾靖遥催促道:“快走吧。” 柳月水牢。 “可把这股内息都调理完毕了?”本在瞑目柳藏月似乎算好了时间,忽然抬起了头。 洛飞羽只觉得一阵暖流流遍了全身,源源不断的剑气从他的体内迸发出来,令下边的幽潭搅起了浅浅的漩涡。他缓缓睁眼,眼中闪过了一道殷红,“师姐,我已完全入飞月境了。” 柳藏月赞许地点点头,“我想,你之所以会是月境,是因为你那九十九招剑法帮你堆砌出来的,而你自小修习的内功应该是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境界上的增幅,以至于你身负九十九招剑术却也只能是刚入飞月境。” 洛飞羽道:“我自小修习的内功心法,只有剑脉诀。” “师娘的剑脉诀啊。”柳藏月感慨一声,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世间多数内功,皆会影响到修为境界,可唯有这剑脉诀,却是受境界影响,境界越强它就越强。因为它是剑气,不是内力。” “感觉到了。”洛飞羽感受着体内一闪而逝的浩瀚剑气,他现在有把握,能挥出稍逊甚至不亚于武林“五剑”的一剑。当然,也只能是一剑。 “除此之外,你得再修一门内功心法。师姐所修的这门内功,叫江碧欲燃。不知……” “不妥。”洛飞羽赶忙摆摆手打断道,“多谢师姐了,可你魅力无限的师弟已经受了一名芳龄女子指点,经过男女双修,修得一门内功了。” 千里之外,身处高楼里的女子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柳藏月眼神一黯,“是什么?” 洛飞羽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道:“由剑器楼小楼主公孙诗潋亲授的,西河拂雪。” “哦,是她啊。”柳藏月笑了笑,“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就连芳姐的女儿,都已经到了继承剑器楼楼主之位的年纪了。只是,这剑器楼本就是江湖上正的不能再正的正道,祖传内功岂会是你所说的男女双修这种歪门邪道?” “呃,这个就不是师姐你该想的了。”洛飞羽理直气壮道:“反正我有内功了。” “洛兄你是在瞎扯还是小说画本看多了?这世上哪里有男女双修的内功?”忽然从上边传来了一阵痴笑,“如果有,当我没说。” “你闭嘴!”另一名女声娇声喝止道。 只见三人搭乘着由铁链悬挂着的铁板落了下来,洛飞羽见状笑道:“哟,顾兄,你怎么来看我了?还有任……柳庄主!” PS:白马入江湖,青衫逍遥客。 今日书推 《风尽逍遥》 是我一个好朋友三天的小说,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删除了十万字重新开始,欢迎大家去看。 158 冰释 “你们怎么来看我了?有没给我带来吃的?啊没有啊,就连酒都没有?那没意思了。”洛飞羽脸上的惊喜之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嫌弃。 顾靖遥将剑囊往洛飞羽脸上甩去,“来救你就不错了,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洛飞羽抬手接过剑囊,“干大事之前,当然得先吃好喝好啊。” “缚灵囊?”柳藏月注意到了那袋剑囊,“听说师父所铸就出的剑皆有灵性,而这缚灵囊可以隐藏囊中物的气息,进而避免被人探知到里边藏着是何物。” “师父他老人家以前还真是厉害啊。”洛飞羽竖起了大拇指。 顾靖遥忽然想起洛飞羽在比武台上连续十四局使出十五招不同的剑法,顿时就对他的师父产生极大兴趣,“洛兄,你师父是哪位啊?” 洛飞羽想都没想就说道:“一个天天喝茶唠哩唠叨呱啦呱啦爱讲老故事的老头子罢了。” 柳藏月终于露出了些许不悦,严斥道:“你师父是剑祖,何况出于师徒之仪,哪能容得到你这般以下犯上,口出狂言?” “什么,剑祖!”顾靖遥先是一惊,然后慢慢安静了下来,“是谁……” 此言一出,牢里边其余四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顾靖遥察觉到异样,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啊,因为一些原因,这些江湖传说,我都没怎么听说过,而且,也没有人讲给我听。” 一直没有说话的孤舟公子开口了,“剑祖莫锦书,曾于二十年前开创铸剑之盟一呼百应,为中原武林平定乱世,江湖得以清平,并衔领了江湖的用剑大潮。因此天下剑派与评定名剑的天剑阁的地位也是日益高涨,世人言,天下剑势,他一人可独占四分。” “莫锦书?莫锦书这名字我听说过。”顾靖遥想了起来,“寒山寺里那个老和尚就经常念叨这个名字。” “尘空大师与剑祖乃是至交好友,甚至是剑祖成亲时的唯一见证人。”孤舟公子垂首道。 “唯一见证人?可听你们说,剑祖在江湖上的地位非同凡响,按理说应该会有很多人来见证他成亲才是啊。”顾靖遥惑道。 “以剑为轿,青山为堂,红霞为妆,云裁为衣,天地为父母,百鸟和鸣为奏乐。剑祖年少时爱得如此轰轰烈烈,他成亲岂会与凡夫俗子一样呢?”孤舟公子难得笑了笑,“不过唯一俗气了点的是酒,新郎想要路边摊的茶来代礼酒,新娘则是想让自己酿的酒派上用场。” “是个妙人啊。”趾高气昂的顾靖遥难得的夸赞了一句。 “你不是我的兄长。”柳藏月忽然道。 洛飞羽微微一愣,他发现柳藏月先前话语里所深藏的沧桑感,都在这一句里荡然无存。 孤舟公子转过了身,望向柳藏月。 “你身上的气质与我那古板的兄长一点也不一样,况且,兄长应该不知道这段故事。”柳藏月微微抬首,“因为这件事,师父师娘只与我们师兄妹们讲过。” “我差点忘了,杀害任岳平的凶手是她啊。”洛飞羽心中一惊,急忙望向了孤舟公子。 “你这一身气质,倒是与他有些相像。”柳藏月仔细打量了孤舟公子一眼,斩钉截铁道:“你是他的儿子。” “我是。”孤舟公子轻轻念道,伸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就连容貌,与他少年时也有七分像。”柳藏月笑道:“果然有关于他的事,我是怎样也忘不了的。只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孤舟公子忽然闭上眼睛,苦笑感慨道:“是啊,回不来了。” 洛飞羽颇为意外,看向了孤舟公子。还记得上一次他猜测出血泪观音是他的杀父仇人后,他宁抱着与其同归于尽的想法,也要杀死她,甚至为此付出了一个月内无法集起真气的代价。而如今,真正的杀人者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不但没有暴怒,反而满是忧伤。 “难怪父亲当年爱上了你,哪怕是现在,你也仍是个美人。”良久后,孤舟公子才开了口,语气中没有半分登徒子的味道,有的只有赞叹与惋惜。 柳藏月错愕地抬起头,“他爱我?可是,他不是与其他女子成亲了吗?” “当年铸剑之盟,剑祖召集天下名剑剑祖会师临安西湖,于此建盟,而西湖也正是风华门所在的地方,因此,风华门也就成为了当时葬剑山庄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为了抵抗暗地里的葬剑山庄暗地里的入侵,风华门不得不与清河悬音馆固盟,自此后,风华门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孤舟公子叹息一声,“既然要固盟,那么必须要表现出诚意来,正是那较为常见的——联姻。” “联姻?”柳藏月目光一颤。 “是的。悬音馆馆长江东破与风华门门主任岳倾提议说,让他的四女儿与我父亲联姻。”孤舟公子提到这两个名字时,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温度。 “不会的,不会的。”柳藏月连连摇头,“岳平是怎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说过要娶我,就真的会娶我,不会言而无信的。” “是。他自诩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舟公子笑了笑,“只可惜,在愧疚面前,他不敢去直视如火般灼热的儿女情长啊。” 柳藏月忽然怔住了,“愧疚?” “还记得楼兰么?”孤舟公子看了一眼洛飞羽后,再看向了柳藏月,“当年,我父亲早就察觉到中原武林有着进犯楼兰的野心,他想要通过自己去阻止这一切,不仅是为了楼兰,也是为了与你成亲的桃源。可惜到最后,他一切的努力终化作泡影,他还是没能,将整个江湖给拦下来。” 柳藏月忽然哭了。当年,在剑道上仅亚于剑祖的后起之秀,在四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面前哭了,她将酒瓶打碎,手掌在碎渣中咯出了淋淋的鲜血,“为什么他不先来楼兰找我们?” “刚经历过大战,他想让你们休息一会,所以就想把一切都承担下来,他觉得,自己只要担起了这一切,之后的一切都会好的,也能为你担起只属于你与他的未来。”孤舟公子轻轻摇了摇头,“所以,他就没有那么做。” 159 破晓 在场的少年无不动容,就连顾靖遥的眉宇间也流露出了些许哀伤,但很快就愣住了,因为蓝楚濋靠上了他的肩膀,在不断地微声抽泣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洛飞羽则是握紧了双拳。虽然在他出生的时候楼兰就已经沦为遗址了,但他自小就从族中老人以及师父的口中听到楼兰繁荣时的故事,对于楼兰的遭遇,他的愤怒不比任何楼兰遗民要少。 “岳平他怎么这么傻,明明这些事,我们可以一起扛下来。”柳藏月抹了抹眼泪。 “而我父亲与母亲彼此间本也就只是兄妹相称,并未有过真正的感情,被迫成亲也是因为命运的无奈,以及两大世家那愚蠢的当权者。”孤舟公子低声道:“父亲他对你一直有愧,既然是你杀的他,我身为他儿子,自然也应该劝自己放下。退一万步说,我现在好像也打不过你。” “也罢了。”柳藏月叹了口气。孤舟公子转头望向洛飞羽,“既然你是剑祖的徒弟,那再怎么说也应该是我父亲的师弟,关于你要做的那件事情,我会不留余力帮你。” 洛飞羽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按照辈分来说,你应当喊我一声师叔。” “想得美。”孤舟公子淡淡道。 洛飞羽笑了笑,随即想起了什么,“你要是帮我的话,那你的……那件事怎么办?”他注意到旁边有柳藏月的存在,终究还是没把那件事给说出来。 “父亲时常跟我讲起他师父的事。也就是剑祖,我也很钦佩他。”孤舟公子转身望向了顾靖遥,发现蓝楚濋正靠在他的肩上,不由皱起了眉头,“你该实行你的诺言了,顾兄弟。” “好。当日你帮我入庄,现在也轮到我帮你的时候了。”顾靖遥依旧搂着蓝楚濋,“我这个人虽是亡命之徒,但兄弟的恩情,我定会报答。” “兄弟?”孤舟公子由衷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称谓很满意,“如果我让你代替洛飞羽呆在这里呢?” “义不容辞。反正我此次上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这个江湖很多人都记住了我。”顾靖遥轻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下边如同儒雅书生般的面庞,“把洛兄的人皮给我吧。” 洛飞羽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就不能把话说得委婉点吗!” 顾靖遥将那张人皮丢给了他,笑骂道:“别废话了。” 孤舟公子转头临摹了一眼洛飞羽的面部,沉声道:“碍于身份,我之前一直没有制作人皮面具的机会,我现在临时用千面匣制作,请给我一些时间。” 还未等洛飞羽二人点下头,一道女声就打断了他们:“来不及了。” 顾靖遥错愕道:“什么?” 蓝楚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下来之前我往藏锋阁处放飞了风息蝶,林庄主好像已经开始怀疑了,因为柳庄主与他的胞妹叙旧根本不会叙旧这么久的,定要派人去寻。” 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孤舟公子眯起眼睛,但因事况紧急,还是没将此话问出口。 “那怎么办?”顾靖遥有些抓狂。 “事求神速,已没有制作面具的时间了,我现在立刻就施以道法,运起浮生相,为靖遥伪起面容。”蓝楚濋转身看向了铁牢里的柳藏月,“柳前辈,你也走吧,我替你留在此处。” “我?”柳藏月微微抬头。 “洛公子要做的事,自然是你也想要看到的事,我力实在是浅薄,但我相信,如果有柳前辈在的话,定可以帮上大忙。”蓝楚濋点点头道。 孤舟公子皱紧了眉,将目光从蓝楚濋身上挪开,“想来我该唤你一声姑姑。姑姑,你就听她的吧。” “姑姑……”柳藏月苦笑了一下,“好。” 须臾后,已伪装成洛飞羽的顾靖遥,以及伪装成柳藏月的蓝楚濋都已在各自该坐的铁牢中。顾靖遥目送着将要离开的二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要干嘛,但是,可别死了啊。” “我不会死的。”洛飞羽洒然一笑,戴上了原本顾靖遥戴的人皮面具。 “必然。”早已戴上面具的孤舟公子答得很是简洁。 “等出去了,我们去喝酒。”顾靖遥笑道。 “好!”听到的,只有回荡在涧中的回音,满是少年意气。 “应该是要在众多武林高手面前做的事吧?如此轰轰烈烈,我却不能亲身经历,实在是可惜了啊。”顾靖遥垂首摇了摇头。 “靖遥。”蓝楚濋忽然唤了一声,同时手在不经意间伸出了铁牢,将一卷纸条丢了下去。 “楚濋姑娘。”顾靖遥猛地抬头,看向了蓝楚濋。忽然发现此刻正是属于自己与她不可多得的二人世界,一时有些紧张。 怎么办,我刚刚好像还搂了她。顾靖遥看了看自己刚刚搂过蓝楚濋的手,心中忐忑无比。 然而下一刻,蓝楚濋的话就平复了他心中的不安,取而代之的却是刚刚惊起的一阵涟漪。 “靖遥,你刚刚说,你没有听说过那些江湖往事,也没有人讲给你听。” “那么,从现在起的往后余生,那些江湖旧时的故事,就由我讲给你听。” 纸条落在下边深不见底的水面上,上边密密麻麻的字迹晕染开来,很快就混淆成了一团乱麻般的墨渍,片刻后就沉陷了下去。 “柳藏锋孤身一人,已在回庄的路上。想尽办法让洛飞羽与柳藏月出狱,届时,自有人杀了他们。” 铁板上。 柳藏月望向洛飞羽,低声道:“师弟,你说你自小就听师父讲起他自己的故事,为何你在知道你师父是剑祖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呢?” 洛飞羽仰头望着渐明的天空,“师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反正于我而言,他依旧是那个爱在茶桌旁讲故事的老翁,而不是二十年前叱咤江湖的剑祖。他既然要我做这件事,那我就尽力去做便是了。” 柳藏月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以及羡慕这个少年的思想,略微迟疑后,她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要问的问题:“师弟,那碧燃……” “抱歉了师姐。”洛飞羽摇头打断了她,“虽然你帮了我很多,我定会将恩情铭记于心,但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已经有爱人了。等此间事了,我就启程去寻她。” “爱人?”柳藏月一愣。 “嗯,我不想留下遗憾。”洛飞羽轻轻道。 “罢了。”柳藏月笑了笑,也仰起头看向了天空,“当年我与他两情相悦都不能走到一起,何况你与碧燃。” 启明星将要升到天边的最高处,霾暗的夜空将要被划破。这个江湖,也终要迎来属于自己的黎明。 哪怕这个黎明会一闪而逝,但也化成一簇久久不灭的火花,留在江湖每一个人的心中。 160 相信 极北之地,雪花飘扬。 身穿毡衣的凌剑秋坐在织女峰崖边,一柄通体似幽蓝晶体的剑锋插在雪中,另一柄平平无奇的剑被他放置在一旁。他隔着呼啸的风雪,望着崖底那结了冰的牛郎渡,面露担忧。 “七月初七早已过去好些时日了,那里不会再有月影,你还盯着做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谢先生,您采药回来了。”凌剑秋站起身恭敬行礼,然而四下空荡荡的,只有茫茫的大雪。 “剑秋啊,不知不觉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暗处的谢问生感慨一声,“自从那唤作孤寒的剑出了雪山后,你的大漠心法被抑住,剑心诀也因此一日千里,那招剑法也有大成,可喜可贺啊。” “这样够么?”凌剑秋又转头望向飘扬大雪。 “什么?”谢问生微微一愣。 凌剑秋没有接话,而是抬起双手,让放置在自己身边的那两柄剑腾空而起,二者都从剑首处盛开了无上的剑意,一种至纯,一种至寒,交叠在了一起,结成了一种浩瀚的剑意,令上空落雪的坠速变得无比缓慢,每一粒雪的表面上都再度凝上了一层冰花,再彼此镶嵌到一起,凝成了一柄锋锐的雪剑。 那柄巨大的雪剑径直坠向下边的牛郎渡,然而那层冰并没有像他所预想的那样破裂,只是出现了些许裂纹,雪花崩了开来,散落在了冰面之上。 凌剑秋收剑摇头,“这样还不够。” “长白之冰非一日之寒,而是千年之咽。何况你已取出名剑第二的孤寒,山内已无剑气,你不能与山中的孤寒剑气里应外合,更是难上加难啊。”谢问生叹了口气。 凌剑秋观了眼左手边幽蓝的剑锋,“里应外合?那些家伙也想找我里应外合,可是我不想太过于依赖他的里应外合。” “洛阳可是皇城,又岂是这么简单的。”谢问生语重心长道:“如果是一百年前刚刚迁都,根基不稳,那么我相信你一人便可以杀上皇宫。但是江湖经过了百年的风雨,朝堂却相安无事。” “什么意思?”凌剑秋问道。 谢问生喃喃道:“就如同一面,表面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深渊。” 凌剑秋平静的神色闪过了坚定,“可只要我的剑够强,仍可以将这个深渊搅得云翻水覆。” 谢问生愣了愣,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起来,你那个师弟此行去姑苏,去做什么的?不会真的是……” “是,就是先生你所想到的那件事。”凌剑秋淡淡回道,“这件事的艰难程度,其实不比我所要做的事要小。” 饶是镇定如谢问生,此刻也无比震惊,“若真是此事,那必会有万剑指向他,到时候他身上千百个窟窿,就连我也不一定救得了。他真的会去做吗?” “放心吧,我这个师弟从小到大,就经常给我惊喜,”凌剑秋轻声道:“这次也不会例外。” 谢问生还想说些什么,却顿了片刻,才缓缓道:“不过现在,请先把你师弟的事放一边吧。” “又有客人来了。”凌剑秋微微侧首,看着背后忽然出现的蓝篷女子,她手中正举着幽蓝色的剑鞘。 “五剑之一白鸟剑君之女,携孤寒剑鞘从昆仑而来。来此,为此鞘寻剑。” “好。”凌剑秋直接将孤寒一丢,刺入了蓝蓬女子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 “就如此轻易给我了?”蓝蓬女子没有去拿那柄剑,而是皱起了眉头。 “当然不。”凌剑秋抡起手中那平平无奇得不能再平平无奇的剑,忽然朝她刺去。 “我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长安城,剑器楼。 “小楼主,你面色好像不太好。”孟黛山收起了卷谱,关切道。 “我没事。”公孙诗潋用镊子给她夹了一只茶杯,“刚刚洗过的。” 孟黛山手接过茶杯,眼巴巴的看着公孙诗潋身旁炭火上冒着咕噜热气的茶壶,“老楼主泡的茶可谓长安一绝,你这个小楼主泡的茶,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公孙诗潋拿铁钳翻了翻水壶底下的木炭,笑道:“你可真是抬举我了。九岁那年,因为我煮茶手艺不精,母亲可没少数落我。” 孟黛山脸一黑,“在你九岁那年?也就是我十六岁那年啊,怪不得那年长安城里的茶叶蛋这么难吃。” 公孙诗潋笑了笑,“说说正事吧,听说在我不在的这五个月里,长安城犯罪率很低,秩序也是打理得有条不紊,辛苦了。” “要不是那天一大群乌鸦呱呱乱叫,造成了极大的噪音污染,我年终奖肯定不会被扣。”孟黛山怒拍桌子。 “干嘛非得和年终奖过不去呢。”公孙诗潋望着不断翻滚着的壶盖,放下铁钳,“烧好了。要不要尝尝?” “呃。”孟黛山顿时就面露难色,回想那些年茶叶蛋带给她的恐惧,“我还想多活几年。” 然而还未等孟黛山继续推辞,公孙诗潋就已将她那杯倒满了,“给。” 孟黛山接过托盘,诧道:“满的?” 待客以浅茶满酒示意。见身为剑器楼楼主的公孙诗潋一时疏忽了待客之道,孟黛山不由有些尴尬。但公孙诗潋却补充道:“不是茶。” “不是茶?”孟黛山捧起来饮了一口,“酒?” “是酒。”公孙诗潋也捧起杯啜饮了一口。 “你怎么开始喝酒了呐。”孟黛山很快就喝完了这一杯,咂巴着嘴。 “因为,我认识一个爱喝酒的人,他现在在做一件大事。”公孙诗潋缓缓抬头望窗。 窗外有月,月在南方。南方所在,是江南。 “什么大事?”孟黛山好奇问道。 “我不知道。”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去参加祭剑大会了。这件事,他要在祭剑大会上完成。” “祭剑大会?”孟黛山忽然笑了,“无数江湖英豪皆聚集于此,你的朋友能顺利完成么?估计连做这事儿的胆都没有。” “不。”公孙诗潋握紧拳头,“我相信他。” “因为他不会做出让自己遗憾的选择。因为他,一切顺己,皆由己心。” “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他也绝不会言悔。” 161 藏锋 “夫人,清剑堂那边传讯来说,已有人开始入堂了。”一名婢女走到林淮漫身边轻声说道。 林淮漫摸着手指上的翠玉扳指,“再等等。” 婢女垂首退了出去。虽说今日是祭剑大会上最端庄的清剑仪式,且林淮漫身为清剑堂堂主,更应该提前到场。但是她却好像一点也不急的样子,哪怕婢女通报了数遍,她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镜子前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阁中某个小黑屋里。 “真是没想到,镜花给我们两个的人皮面具居然会是柳藏锋和柳藏烈,这未免也太铤而走险了。”虎须男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不过柳藏锋远在洛阳,参悟那莫高窟壁画残块都来不及,应该也不会来到这里。” 瘦削男子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端坐在那闭目养神。 这二人外表看来是柳家二兄弟,实则是戴上妃采芸所制面具的凌鹏越以及慕容皓月。凌鹏越十分清楚柳藏锋与他夫人之间的联系方式,借此联系到了林淮漫。但堂堂大庄主回庄,非但没有从宽敞的大门走进来,而是受林淮漫的指引,从黑不隆咚的密道悄悄入了庄,还住进了一样黑不隆咚的密室,说是要见机行事。 “我在天机阁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这位林庄主有着把夫君关进小黑屋里的奇怪癖好呢?还是和他弟弟一起。”戴着柳藏烈面具的凌鹏越看了慕容皓月一眼,“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慕容皓月终于与他搭上了话,“这些事我并不想管,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来伪装成别人的夫君。” “气质问题嘛。”凌鹏越摆摆手,“我在洛阳见过柳庄主,他那满脸的苦大仇深真的和你有的一拼了。” 慕容皓月依旧面无表情,“你的兄弟在今日当真会死?” “那可是暮淮剑啊,世人对于暮淮剑剑主暮淮王的恨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会的。”凌鹏越站起了身。“可他不会死,因为,我来了。 “我就是意外。” 慕容皓月忽然又沉默了,他的手不断轻抚着血剑红颜的剑柄,若有所思,抬起了那如若鹰隼的眼睛。 “怎么了。”凌鹏越问道。 “还有别的意外。”慕容皓月沉声道。 凌鹏越听言也是心中一紧,他明白,慕容皓月虽然是个道士,却有着深居鹤鸣谷长达五年的经历。这五年来,每天都要提防那些采花人,可谓九死一生,也就此磨砺出了他那不亚于野兽的敏锐性。 “能让你察觉到危险的存在,那必是个大麻烦啊。”凌鹏越轻轻挑了挑眉。 君山外山,卿山。 寒山寺的僧人已在山顶集结,形成了一个古怪的站位,面朝君山开始吟梵语。 不知过了多久,君山外笼上了一层轻雾,运转得极快,看起来有些诡异。 如今寒山寺的代掌事如惠手持降魔杵站在僧人的正中,口中也是念念有词,片刻后他猛地一挥降魔杵,“阵起!” 其余僧人也是高举起手中佛珠,“起!”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狂心不歇,歇即菩提。”如惠喝道,眼中似有金光暴涨。 君山之上的那座山庄原身为葬剑,君山脚下自然也埋了数之不尽的皑皑白骨,怨气极深,葬剑山庄被灭后本就不宜在此开宗立派。可柳家不知从何得到了密法,将此处的怨气尽数散去,而念及在此役中的贡献,柳家也就顺理成章入主了君山。 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实际上是柳藏锋将这些渺渺怨气凝成了一道笼罩着君山的隐形结界,以防外犯。 孤舟舫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得到了这个消息。没人知道,如果柳月山庄陷于危难之时,这个阵法会发挥出怎样的用处,关于此事,孤舟公子可不敢赌,所以,就与寒山寺达成了“交易”。 “不知各位在此,是在做何?”忽然一道冷峻的声音响起。 如惠眼中的金光有着一瞬间的消逝。此人的声音分明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可居然没能事先发现他上山的行踪。 他转过身,发现一道绿衣身影站在远处,下一刻就,闪到了自己的面前。 身型之快,哪怕是连身负金刚怒目神通的他也没能看清! “柳庄主。”如惠急忙双手合十,行礼道。 “我认识你,你是寒山寺尘空大师的得意弟子。”柳藏锋右手放在剑柄之上,“法号如惠。” “庄内大会,柳庄主不在君山上呆着,来此有何贵干。”如惠话语间满是恭敬。 “如惠大师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柳藏锋面容上闪过了阴冷。 如惠看了眼周围依旧在念经的和尚,也捻出了一串佛珠,“回柳庄主,小僧受人之托,来此做一场法事。” “是么?”柳藏锋看向对边的君山,“可这法事怎么做到我柳月山庄的头上来了?出家人,可莫打诳语。” “诳语自然是不敢的。”如惠细细地捻着手中佛珠。 “哦?”柳藏锋皱了皱眉。 “君山之下,二十年前的孽障尚还未了,亡魂了无归处,小僧携满门师兄弟在此诵经,为那些亡魂做法事,将其超度,又有何不妥?”如惠一边捻着佛珠,一边说道。 “滚。”柳藏锋低喝一声,腰间二月春柳应声出鞘,将如惠的佛珠斩落了一地。 “阿弥陀佛。”如惠轻念了一声佛号,持起了一旁插在地上的降魔杵。 “大师。”柳藏锋持剑而立,“你是想拦我?” 如惠挥了挥手中的降魔杵,眼中金光灿烂不威自怒,“拼死一试。” 而柳月山庄藏锋阁内,安坐许久的林淮漫终于起身,来到门外,“走,去清剑堂。” “是。”守在门口的婢女行了个万福,随后招呼来轿子,“起轿,去清剑堂。” 林淮漫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登轿,在拉开帷幕准备入内的时候,林淮漫忽然停了下来,对婢女附耳说道:“让密室里的那两个人知道,清剑大会开始了。” 婢女点点头,“是,夫人。” 162 雾里 清剑堂。 此堂乃葬剑庄主寻仙客所创,也同样是位于柳月山庄最中心的地方,大堂露天,里边可容下一面极大的水池,更能容得下数百人一同观礼。自柳家入主君山后,五年一度大会上的清剑仪式便在此处举行。 “没想到这君山不但从外边看来风景优美,在里边竟也是别有洞天。”静月书生将折扇别在腰间,遥望着整个清剑堂,“任帮主,当初葬剑山庄事了之时,为何不争取一下此地?毕竟那位柳庄主刚一入主君山不到十年,就与你们还有风华门并肩称作江南三大派。” 段断城看了一旁的段旭雨一眼,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我们烟雨坞本就是码头,数百年来祖祖辈辈枕湖而生,靠水吃水。哪怕这里比我们那恢弘百倍,烟雨坞也不会离开烟雨湖,离开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没想到,段贤侄竟有如此卓识,有你爷爷与你父亲的心怀,令本门主佩服。”任岳倾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二人身旁。 “任叔叔,任姑娘。”段断城恭敬行礼。 任忘思似乎没有想到段断城会冲她行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僵硬的笑了一下。任岳倾无比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怒骂道:“真是丢人现眼!” “各位,来了。”一身柳衣的柳藏锋站在他们的正前方,目光却不离任岳倾。 “柳庄主可别来无恙?”任岳倾撇撇嘴,“听说你现在是在洛阳高就,飞黄腾达了。我就好奇当年死守涯关的大英雄,怎会在今日甘愿沦为朝廷的鹰犬?” 柳藏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去堂内聊吧。” 任岳倾冷哼一声,走出几步后转头望向了任忘思,发现她却还在原地一步未动,“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难道瘸子走路都比你利索不成?” 前方的柳藏锋忽然面色一沉,“任门主,你真的应该好好管一下自己的舌根。” 任岳倾闻言心底也是一紧。在他印象中,柳藏锋只是个浸淫剑道,不过问琐事的庄主,在庄内主管事的也不是他,而是林淮漫。而当下,这位素来对何事都是不管不问柳庄主居然如此在意此事,莫非…… 任岳倾忽然笑了,迈着大步来到了柳藏锋的身边,“柳兄,这不应该啊。” 柳藏锋面看前方,冷冷回道:“什么?” “刚刚这可不是你一贯作风,你这几天屡次三番为我家小女解围,莫不是?”任岳倾冷笑一声,自以为看透了一切。 柳藏锋停下了脚步,“你想说什么?” “莫不是想纳小女为妾?”任岳倾低声笑道。 柳藏锋忽然转头,冷冷看了任岳倾一眼,吓得任岳倾心中一寒。 “清剑堂堂主到!”一声高喝,令全场安静了下来。 “藏锋。”林淮漫走上前来。 “夫人。”柳藏锋瞬间敛起了阴冷,满面和煦的看向了林淮漫。 “你们刚刚似乎有些小争执。”林淮漫走到柳藏锋身边时不经意地看了任岳倾一眼,随后冲着恭敬行礼的段断城点点头,“十年来,江南三大派同气连枝,怎跟小孩儿过家家般互不顺眼?” 柳藏锋似乎并不想给任岳倾台阶下,“这位任门主,大家都是有女儿的人,你如果将女儿的清白与尊严肆意践踏的话,那么,你真的是妄为人父。” 段断城点点头,“柳夫人说的是。至于柳庄主。”说到此,他微微思索了片刻,“虽然我没有女儿,在此事上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觉得柳庄主说得在理。” 静月书生也冷笑着附和,“任门主你可是一门之主,这种事可是要以身作则哦。” 就连段旭雨也点了点头。 任岳倾悻悻道:“柳庄主所言极是。” 任忘思却是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柳藏锋的背影,仿佛隔在一片雾里。不知为何,她冥冥中就有种感觉,但她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林淮漫微微迟疑后,立马就摆出笑容,“各位,外边风大,还请入堂吧。”当她转向清剑堂时,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不由有些头疼。 很快,他们就已经踏入了清剑堂。 清剑堂周围有着众多柳月弟子把守,只不过因柳藏月以剑雨破剑,再加上庄内铁剑告罄,大多数人持握着的都是木剑。不过也并不需要太大的戒备,参加清剑仪式的光是武林高手就有不少了,根本无需忧虑有心存不轨者上山冒犯。堂内已摆好了好几十张长桌,许多人都已坐在其间饮茶。只是令有些人有些意外的是,对于规矩如此看重的林淮漫,居然有些迟了。 “看来,这次清剑仪式会与往年不同。”武当山长老清胤猜测道。 “比武与往年不一样,这个仪式也与往年不一样,是不是要有什么大事啊。”一旁耷拉着道袍的莫皓宸打了个呵欠。他虽然已从与顾靖遥一战中恢复了,但眉宇间却失去了以往的那股灵动劲儿。 “谁知道呢。”清胤叹了口气。 “总感觉今日要见到老熟人了。”莫皓宸忽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会是谁?” “哦?”清胤摸了摸胡须。 “是天道镇玄告诉我的。”莫皓宸摸了摸腰间的天道镇玄,“因为这个人,也是它的老熟人。” “来了来了。”伪装成寻常世家公子,实际上是梁阳皇子霄王的凌怀风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激动,颤抖地摸了摸手中的长匣。前些日子,他见证了那些年轻高手低比武,以及悲怆程度不输于国丧的英魂大祭,可惜这些他都因为个别原因他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听景王皇兄说,他可以带着匣中这柄剑亲自参加清剑仪式,亲身接受清剑堂堂主的洗礼,令他无比期待这一次仪式的开始。 而与他同桌的白袍人没有抬头,而是默默看着手中的玉石,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晦暗的角落,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坐着两个人,因为他们是两名年轻人,哪怕其中一位在数日前的比武惊艳四座,但相对而言终究还是无名之辈,放在硕大的江湖上还是极为不起眼。 “师姐。”换上顾靖遥的人皮面具的洛飞羽沉呼一口气,右手紧紧攥着剑囊。 “放心,有师姐在。”柳藏月将手放在了洛飞羽的肩膀上,“就算此事不是为了师父,就冲着我将要入狱之前你冲我喊的那几声师姐,我也一定会帮你的,不要担忧。” 洛飞羽一愣。他没敢说他当时实际上是想对柳藏月乱给他拉婚姻破口大骂,奈何实在没有力气了才只说了前半句话。他擦了擦冷汗,马上转移了话题,“仪式好像快开始了。” 163 逃避 “清剑仪式终于快开始了。”凌鹏越站在不远处的楼顶上俯瞰着清剑堂。 “找到你兄弟了吗?”慕容皓月没有去看清剑堂,而是背对着凌鹏越。 “看到了。”凌鹏越看着那兴致高昂的华衣公子,“他身边的,是朝中黑白太监之一,执玉白监钰旌,与骨手黑监钰伟似乎是表兄弟,我小时候还与他一同在宫塾读过书。但结业后不久这二人就拜了如今梁阳太师莫问东的为师,而在近些日子,莫太师受皇上钦点,成了景王的老师,这两个太监也应该与景王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而喜爱逗弄花鸟,不过问朝事的老三对此事并不知情,应该以为钰伟只是景王给他安排的保镖。” “这说明了什么。”慕容皓月淡淡问道。 “说明让老三来到此处,应该就是景王的手笔了。”凌鹏越摇了摇头。 慕容皓月闻言也是叹了口气。 “兄弟异心,夫妻永隔,旧友疏离,可是人间三大憾事。慕容兄你占了后两样,而我新占了前一样,我们两还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凌鹏越苦笑道。 慕容皓月早已对他的戏言习以为常,但他此刻面容并不轻松,“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怎么?”凌鹏越挑了挑眉。 “凛气东升。就连我这个初涉望气道术的人都能感受得到,那座山的不详之气。”慕容皓月指着卿山的方向。 “不详之气么?”凌鹏越喃喃念道。 卿山之上。 柳藏锋剑气迅疾如雷,所过之处,草地连根拔起,一片狼藉。 如惠那由纯铜所制的降魔杵被劈成两截,掉在了地上。他也没能承受住这一剑,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真不愧是以以柔克刚闻名的弱柳扶风。”如惠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咳出了一口血,“如惠今日领教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弱柳扶风剑。”柳藏锋淡淡回道。 如惠苦笑一声,仰头哀叹,“师父啊。” “如是一切诸业障,悉皆消灭尽无余。”柳藏锋收回了二月春柳,看着被他尽数打倒在地的僧人们,“这慧心灭障阵,需要一位精通佛门六通的德高大师来坐镇阵眼,由你们这群年轻弟子所结成的,只能破这结界的形,并不能破去其意。而在你们寒山寺中,能有这个资格的,也就只有已圆寂了的尘空大师了。” “这正是师父的遗愿。”如惠捡起剑痕累累的半截降魔杵,金刚怒目神通运至极致,如若罗汉亲临,“师父嘱咐的,小僧不得不做。” “强弩之末。”柳藏锋身形闪错到了如惠的背后,在这一瞬之间,竟藏着一次细微的拔剑。 这一剑,令如惠眼中强行凝聚起来的金光尽数崩散,也为柳藏锋自身的剑养着剑势,等他踏入清剑堂之时,便是他剑势最盛的一刹。 不过呼吸间,柳藏锋的身形就消失了。在众人眼里,他就像是一颗飞快的流星,迅速往着君山掠去。 一名腰挂木鱼的小僧强撑着站了起来,来到如惠身边,将他扶起,带着几分悲意说道:“师兄,师父在临终前托付给我们的事,我们没有完成。” 在场有大多数僧人听言也是悲从中来,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个慈蔼啰嗦的老和尚,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开始开始落下眼泪,有的甚至不顾形象大哭起来。 “阵眼,阵眼,阵眼……”如惠喃喃念着,忽然就仰头狂笑不止。 周围僧人见状,无不大惊失色。扶着他的小僧面露担忧,“师兄莫非是被柳庄主打傻了?” “这位柳庄主还真是深藏不露,这个佛门神通阵法的利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惠忽然止住了长笑,面朝君山方向,低喝道:“可他不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所谓的阵眼,此刻就在君山之上,就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君山这边,慕容皓月收回了望气道法,“原本还有两股气在相冲,但此刻好像其中一种气被另一种气给扑灭了。” “什么?”凌鹏越眯起了眼睛。 “是剑气!”慕容皓月沉声喝道,“这股剑气似乎还在不断高涨,朝着这边掠来!” “不断高涨?他难道在蓄势?”凌鹏越皱了皱眉,“可是,当年葬剑山庄的所作所为,几乎令天下所有用剑者都深恶痛绝,祭剑大会居然会有来意不善的用剑之人擅闯?” “我去拦他。”慕容皓月拔出了腰间的血剑红颜,“以免他影响到你救你的兄弟。权当是,你给我透露花期的,报答了!” 话音刚落,便凝起一只墨鹤,驾风而去。 “你这个道士居然还会对除她以外的人说出如此肉麻之话。”凌鹏越眼中也尽是战意,“此行不亏!” 清剑堂内,池边的一间屋子里。 “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是来了。”林淮漫看着面前的两位少女,面色极为不好看。 柳一离戴着面具,上前行礼,“母亲,我有自己的佩剑,理应可以来参加这清剑仪式;而姐姐继承了你的血脉,来与你学习一下如何运转剑鞘之血,又有何不妥。” 柳碧燃面容极为憔悴,似乎一夜未眠。她也跟着柳一离行了一礼。 林淮漫没有去搭理柳一离,而是看向了柳碧燃,“一介宗门叛徒,一介邪道余孽,竟令你伤感至此?给我打起精神来。” “母亲,您这话说的有些不对。”回她的却是柳一离。 “哦?何处不对?”在与柳一离说话时,林淮漫的语气就远不如与柳碧燃说话时那般有温度。 “当年父亲在巫山邂逅你时,你的身份是鞘族圣女,而在鞘族看来,父亲是个无礼而又无知的擅闯者,可你还是跟他走了。当初,你可有考虑过你与父亲彼此之间的身份?”柳一离冷冷道。 林淮漫面色一沉。 柳一离紧接着道:“爱一个人,无关身份。” “我何时还轮得到你来管教。”林淮漫避开了柳一离的眼睛,径直走向房门,“你们就给我在这里边好好呆着,必要之时再出来,或者,这场仪式结束了再出来。” “母亲。”柳碧燃终于叫住了她。 “又有何事?”林淮漫已将手推在了门上,没有转头。 “那件事,当年真的不是姑姑叫我做的。”柳碧燃站起身想要解释,然而林淮漫却迅速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冲着在外边等待已久的柳槃点了点头。 柳槃立即领会,运足了内力,用足以覆盖全堂的声音喊道: “仪式,开始!” PS:第二更! 164 清剑 林淮漫站在清剑池边,将手一挥,原本平静无澜的池水顿时就变得波澜不休,激起了千百朵水花,像是活了过来。她再抬手,就有氤氲的雾气从水池上弥漫开来,堂内所有的剑在此刻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颤鸣。 “这就是剑鞘之血!”莫皓宸看着天道镇玄。 “鞘,护剑,养剑,育剑。”静月书生扇着扇子,左顾右盼着,“看来堂内的各位剑客都对这剑鞘之血心驰神往啊,只可惜我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了。” “不知谁想头一个上前来涤剑?”清剑堂堂主林淮漫长袖一甩,令那些水雾尽数散去,随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下。 此言一出,在场的各位剑客大多都彼此间不断怂勇,再接着不断推辞。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头一个上台去涤剑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是一柄名不经传的剑,那这仪式的开场未免也太丢人了,而身负名剑的多是地位显赫的人物,第一个出场着实有失他们的身份。所以,一时间竟无人肯上台。林淮漫却也不恼,所露出来的气质依旧端庄典雅,似乎早已习惯仪式开头会是如此。 “第一个就我来吧。”一名背着漆黑大剑通体墨黑男子跃到了台上,不知为何,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中都会想着一句话。 他回来了。 只是等到男子提起黑斗笠后,所露出的并不是众人所期待的那张脸,而是一张很是愣头青的面庞。他无比谦卑道:“唐门唐葬天,携佩剑墨剑,前来涤剑。” 这个人似乎只是唐门的普通弟子,而佩剑更是名剑谱位列第七的墨剑。有此人开这个头,再好不过。 “我认得你。”林淮漫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随后流露出几分意外,“你的剑术已比六天前比武之时还要更进一步,难道在这几日你忽然就开窍了?” 唐葬天取下了背后的墨剑,诚实答道:“实不相瞒,我原先修习的是荆大侠留给我父亲的一本残谱,我如实按照书上的去练,却怎么练也练不好。不过在那日看到洛兄用出墨剑之后,我不仅跟着学会了,就连我之前学的那剑法也是忽然茅塞顿开。” 林淮漫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片刻后才解释道:“洛少侠那一日用出的正是你墨剑的前二式:非攻剑诀以及真言式,而我没有记错的话,荆大侠留给你父亲的正是墨剑最后一式《涤魂》。而若要练成此剑诀,须要练成前二式。”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还是多亏洛兄了,有空我得请他喝一杯。对了,说起来今日怎么没看见他?”唐葬天四下张望。在洛飞羽去参加比武招亲的时候,他在庄内某个角落里练剑,自然不知道那日抢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淮漫咳嗽一声,没有去接这个话题,也同样没有去接过墨剑,“既然你已习得墨剑的涤魂剑诀,我也就不用再帮你涤剑了。” “啊?”唐葬天满脸诧异。 “你不要误会。荆大侠以此为我们挡下了世间初至的污浊,此剑更是早已因此剑诀得到了清涤,早已没有涤剑的必要了。”林淮漫将墨剑推了推,“或者说,是我没有这个资格为其洗涤。” 唐葬天立即会意,急忙收剑,“多谢。” “不必谢我。”林淮漫笑了笑,“望你不要辜负你的父亲,更不要辜负了墨剑历代的传人。” “是。”唐葬天抱了一拳,缓缓下台。 “是唐兄啊。”洛飞羽看着那个背影,心中不由有些忧虑。墨剑前任剑主因葬剑山庄而死,到自己做那件事的时候,身为墨剑现任剑主的他是否会不顾及这几日的情谊,对自己拔剑相向呢? 有了唐葬天开这个头后,就涌现出许多剑客登台涤剑。很快,就轮了数百人。 清胤喝了口茶,摸了摸莫皓宸的头,“皓宸呐,该轮到你持剑上去啦。” “清胤师叔。”莫皓宸看了眼手中依旧颤鸣不止的天道镇玄,随后向清胤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卜卦了?”清胤皱起眉头。 “我没有卜过卦。”莫皓宸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这鞘血水雾早就散去,这天道镇玄为何还颤鸣不止呢?”清胤摸了摸胡须,仰起了头,心中却忽然没来由的一惊。 他在武当山中主修道法,造诣上虽不如大师兄郁胤,但在天下道门中也是可以排进前五甲的存在,某些道法甚至被他炼成了自身的本能,比如望气。在这一刻,他察觉到清剑堂外边有一道极为强盛的剑气。 虽然相隔甚远,但其势极为迅疾! “这是!”清胤放下茶杯,低喝道。 有一人自山脚方向朝上掠来,正是从卿山之处赶来的柳藏锋。此刻他的剑势已运至顶峰,所过之处,鸟兽齐齐惊起暴动,草木狂卷而起,势不可挡,远非常人能敌! 然而这一道如虹般的剑气,却被从山腰扑来另一种血红色的剑气给暂时压制住了。 “何人?”柳藏锋对此变故有些始料未及,一个旋身,提剑在原地站定,剑气也在这一刻倾泄了出来,肆意横流,惊起了一地尘土。 尘烟之中,一人缓缓走来,手持一柄红色的长剑,就连漫天的风沙也遮掩不住这剑上所散发出来的血光。 柳藏锋看着此人,“你是何人?在此意欲何为?”可等到看清尘烟中人的面貌时,他不由一愣,因为这个人的脸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片刻之后他冷笑道:“看来,夫人在传信中所言的冒充者,就是你了?” 慕容皓月没有去过度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而是答得无比简洁:“拦你。” 柳藏锋没有丝毫作态,而是问道:“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但你既然冒充我了,就应该知道我是谁。” 慕容皓月目光移向他手中的二月春柳,语气淡然,没有半点恭敬之意,“柳庄主。” “既然你知道我,也就该明白的,山上的那座山庄,是我的。”柳藏锋语气有些阴冷,“你是在拦我回家的路。” “是。”慕容皓月的话依旧简洁。 “为什么?”柳藏锋冷冷问。 “报恩。”慕容皓月一挥而上! 165 轻柳 “这是!”本在低头沉思的洛飞羽忽然抬头,望向清剑堂之外。 “怎么了。”柳藏月问道。 “自我踏入飞月之境后,剑脉诀对剑上气意的感知范围也是扩大了不少,如果这道剑气或者是剑意真的足够强的话,远在数十里我都能感知得到。”洛飞羽沉吟道:“而我刚才所感知到的这道剑意,似乎离我很远……” 言外之意很简单。那就是这剑,很强。 “是谁如此不要命的在此刻释放出剑气?要是被仪式上的人所察觉了,恐怕他是会被群而攻之啊。”柳藏月有些不敢相信,“是怎么样的一股剑意?” “按柳大小姐的说法来说的话,剑意,即剑上的意境。而这股意境,似乎像是……”洛飞羽说到此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向了柳藏月。 “像是什么?”柳藏月察觉到端倪,追问道。 “像是春风中的轻柳。”洛飞羽缓缓答道。 “风中轻柳,难道是?”柳藏月下意识看向了清剑池边上,却看到柳藏锋正端坐在那里默默观礼,不由皱起了眉头。 “如此剑意,天下之大我所知道的只有那一柄剑,二月春柳。”洛飞羽忽然陷入了沉思,“可是,我为什么会对这种剑意会感到无比熟悉?” “熟悉?你见过二月春柳?”柳藏月问道。 “未曾。”洛飞羽摇了摇头。可未等柳藏月再次发出疑问,他又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半路上忽然杀出了另一道剑气!” 君山山腰。慕容皓月与柳藏锋对了一招,却难分秋色,彼此一个错身相距开来。对自己无比自负的柳藏锋,在此刻脸色也是难掩诧异。因为他从未听说过世间有过一柄血红色的剑,而偏偏就是这柄不出名的剑,对上自己这柄二月春柳时居然能够不弱下风。 柳藏锋打量着那柄血剑,问道:“何名?” 慕容皓月左手轻拂过剑身,神色忽然变得无比温柔,与先前的漠然大相径庭,“红颜。” “红颜。好名字。”柳藏锋轻念道,语气里却没有半点赞叹之意。 柳藏锋没有再搭话,而是忽然甩动起了二月春柳,剑身起初如同柳枝在春风中飘荡,但很快周围忽然就有疾风缭绕,不再是上一刻的柔绵之意,而是变得凌厉起来。 慕容皓月见状,便将剑抵在胸前,口中一阵念念有词,剑上顿时有血气散出。 血剑红颜,所沾染的自然不是红颜之血,而是鹤之血。而鹤鸣谷上白鹤饮露秣云,以十年为一日,其炼成仙血之纯粹,几近通在天门之上遨游云端的仙鹤。 其血之意,不容小觑。 须臾过后,二人同时出剑。 又是一个错身,两道剑气几乎同时被打散。 “武当轻气剑,可将气凝形的剑法。”柳藏锋看着残余在剑上的血滴,“你是武当的人。” “是。”慕容皓月坦然道。 “武当乃是天下道尊,怎会做出拦人归家这种行若狗彘的勾当!”柳藏锋怒出一剑。 “只为报恩。”慕容皓月忽然将血剑抛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像是在隔空操纵着那柄剑。 “武当御剑至理,爻剑术?”柳藏锋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些许兴奋,他很乐意与慕容皓月以此式来与他对招。因为这个御剑术,是武当山中最可能修炼至仙道的武学之一。 柳藏锋猛地掠起二月春柳,将血剑红颜轻给挡住了。 慕容皓月有些意外,自己的底牌居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就挡住了。但他并不慌乱,而是微微加重了双指上的力道。 以二爻,御一剑! 柳藏锋微微皱眉,但仍掩盖不住他眼中的狂热之色,手上虽丝毫未动,却剑势如潮。 慕容皓月脸色不再淡定,又加重了力道。 运至三爻! 当时金陵,他在苏楠笙奏曲的协助之下,运起三爻之术能与负有紫霄雷匣的音胤的五爻战成平手。在此刻虽只有一剑,远不如以剑匣施展那般变幻无常,但威力却丝毫不减。可即便如此,他仍无法突破柳藏锋这一剑。 慕容皓月咬了咬牙,右手开始颤抖起来。 爻剑术在此刻突破四爻!登天仅差寸步! “好。”柳藏锋朗声喝道,开始旋转起他那称作世间至柔的软剑二月春柳,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形成了一股狂卷的旋风。 慕容皓月只感到自己的剑劲都被这股旋风给吸走了,瞬间消散无踪。血剑也偏离了方向,刺入了后边的一棵大树上。 “没时间与你纠缠了。”柳藏锋冷哼一声,收剑朝山上掠去。 慕容皓月没有半刻犹豫,稍微缓和过来后便拔出了红颜剑,在柳藏锋后边穷追不舍。 他此刻的心中有个无比可怕的想法,这种想法,恐怕天下极少有人会比道士更清楚。 清剑堂中,清剑池旁。 龙吟剑派少门主龙吞海微微躬身,谢过了林淮漫的恩赐,背着刚被剑鞘之血清涤过的三柄龙剑走下了台阶。而与此同时,也有一名青年紧接上了他的空档,踏上了台阶。 林淮漫看到来人,不由皱起了眉,“小凰,是你啊。” 柳求凰歪头抱了抱拳,“夫人。” 林淮漫看了眼他腰间的火啼剑,“又从你爹那偷剑来了?” 柳求凰瞪大了眼睛,争辩道:“剑对于我们剑客来说,不比命贱。剑客的事,能算偷么?何况,这是我爹指示我上台来涤剑的,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林淮漫对柳求凰没大没小的纨绔模样早已习以为常,抬头望向了坐在下边观礼的柳槃,见他点点头后才面向柳求凰,“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柳求凰,携佩剑火啼上台涤剑。”柳求凰拔出火啼剑递上前去,语气里满是不耐。 林淮漫接过了火啼剑,随后右手引起清剑池中的池水飘到了空中,凝成了一条水流。她松开了左手,令火啼剑包裹在水流之中。因为剑的缘故,水上开始冒出了几袅烟雾,就像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到了水里,剑上也开始泛冒着炽光。 片刻后,林淮漫再度挥手,那水流绕着火啼剑旋转了七下后便洒落在地,瞬间就化为蒸汽。 “可惜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唤醒这只凤凰。”林淮漫摇头惋惜。 虽然林淮漫不会武功,但对掺入剑鞘之血的池水的操纵还是出神入化,引得在场喝彩无数。在这清剑仪式上,最大的事宜是涤剑,其次便是观赏清剑堂堂主涤剑了。所以,即便有很多人不用剑,也会来大饱眼福。 柳求凰却一阵不屑,一把夺过了火啼剑。在他看来,既然不能令这只凤凰苏醒,也就不值得让他去正视。 林淮漫看着他的背影,语气中满是无奈,“小凰,快些将此剑归还给你爹吧。” 柳求凰缓缓向前走着,握紧了拳头。 一个无法令凤凰苏醒过来的废物,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的?待会你们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我柳求凰,是如何让这只凤凰醒过来的! 166 闯堂 柳求凰下台后,没有直接去找柳槃还剑,而是费尽周折找到了一张桌子,二话不说就入了座。 “再会,甚幸。”同桌的钰旌给他倒了杯茶。 “这位是?”凌怀风上下打量着柳求凰,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他的火啼剑上。 “是我一时疏忽,忘了给公子介绍了。”钰旌微微垂首,“这位就是我跟公子说过的,我在山庄里的朋友,柳求凰。” 凌怀风笑了笑,朝着柳求凰伸出了手,“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了。” 柳求凰并没有搭理他,而是只顾着饮茶。面对他的目中无人,凌怀风倒也不恼,而是笑盈盈地敲打着长匣,若有所思。 凌鹏越注意到了这边,“怎么有人与三弟他们同桌了。等等,那柄剑是?梁阳凌氏皇族的弃剑火啼?” “为何会是弃剑。”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 凌鹏越缓缓转头,却发现并没有人,只有一只翩飞的蝴蝶。他笑了一下,“我道是谁,原来是孤舟舫与易容师镜花齐名的幻术师,水月。” “我在周围巡查,以避免公子的计划发生不必要的意外。”一阵清波流转,那蝴蝶顿时变为了一名少年。 哪怕是被拆穿了身份,徐瑶也仍是平静如水,“你不是柳藏烈。” “哦?居然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了?”凌鹏越挑了挑眉。 “对于镜花所制的面具,孤舟舫的人无一例外都能够辨别出来。”徐瑶收回了蝴蝶指刀,“既然你戴着她的面具,想来应该是不会不利于我们的。对了,你刚才说那柄剑,是你们的弃剑?” “是的。”凌鹏越正色道:“此剑中藏着一只不愿苏醒的凤凰,后来因为让这只凤凰苏醒过来的代价实在过于残忍,先帝就将此剑送至天剑阁封印了,但具体是什么代价却成为了一个谜。没想到,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柳求凰饮完了茶,在桌上顿了顿,“这位公子匣中放着的,也是剑?” 钰旌点点头,低声道:“位列名剑谱前十。” “前十?”柳求凰冷笑一声,“如果不是我这火啼剑中那破鸟一直在打着瞌睡,区区前十又算个屁?” “可任何事都没有如果。”钰旌摇了摇头,指着台上,“若是朋友不服气,不妨与我公子一同登台,由清剑堂堂主来评说比较一番?” 柳求凰看向了凌怀风,极尽挑衅意味,“公子哥,可敢让我陪你一同上台涤剑?” “当仁不让!”凌怀风早已急不可耐,得到钰旌的允许后,抱着长匣与柳求凰一同朝着台上走去。但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给拦了去路。 柳求凰皱紧眉头,“柳藏烈?” “真的是柳藏烈?大会前几日怎么都没有看见过他?”人群中响起了微论声。 孤舟公子心中一阵悸动,“是采芸的面具?” 唯有台上的林淮漫从容依旧,似乎此事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来了。” 凌鹏越转头望向林淮漫,“看来,林庄主早就发现我了,还设了一个局,让我上钩啊。” “你易容成藏烈,从比武结束的那一日来到君山,自然只有在这大会的收尾清剑仪式上做什么手脚了。”林淮漫淡淡道:“既然被拆穿了,那就卸下这份伪装吧。” 凌鹏越笑了笑,一把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我是梁阳二皇子,凌鹏越。” “程王!天机阁凌家家主!”堂内一片哗然。 凌鹏越因在与江湖关系密切的天机阁中担任七大家主之位,自然要比其他皇子有名的多,就连一些不关注朝堂的人都知道。 “二哥!”凌怀风有些惊喜,却又有些疑惑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二哥?这个人也是皇子!”龙跃溪起身高喝道:“朝廷的人,也能进来参加祭剑大会了?” “什么!”柳求凰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放肆!”凌鹏越眼中露出寒光,“当年若不是我梁阳派出金乌府平乱,你龙吟剑派死的就不只是龙吟剑仙那么简单!而是满门裹尸,遍地枯骨!还有机会在今日妄想着逢云变龙么?” “你!”龙跃溪咬了咬牙。 “你是皇子啊。”林淮漫笑了笑,扭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那我也不好为难你什么了。不过程王殿下的兄弟既然想要涤剑,那么就请他上台来涤剑吧。” 柳求凰拉着凌怀风,“公子哥,上台吧。” “且慢。”凌鹏越抬手按住了凌怀风手中的长匣。 “何事?”林淮漫眯起了眼睛。 “今日的涤剑恐怕是参加不成了。”凌鹏越一掌劈开了柳求凰的手,“而人和剑我要带走。” “二哥,你这是?”凌怀风惑道。 “哦?”林淮漫冷哼一声,“书上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已经给了殿下一个台阶下,可殿下却不给我薄面让自己在此处安定下来。莫不是,这匣中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你不想让柳月山庄在一夜之间满门抄斩的话,就给我闭嘴。”凌鹏越身上泛起炽光。 “凌氏皇族的金乌灼云功法?”林淮漫面容平静如水。 洛飞羽已是心乱如麻,“先是外头突然出现了不亚于五剑的剑气,而此刻又有皇子闯堂,怎么今年清剑仪式的变数会有这么多?” 柳藏月皱起了眉,“为何他急于要带这个人走?留下来清剑又有何不妥?” “因为藏在匣中那柄剑。”洛飞羽咬了咬牙。 “是什么剑?” “凄雅气节之剑,暮淮。”洛飞羽叹了口气。 “暮淮?那不是暮淮王的佩剑吗?而那个人刚刚还称这个皇子为兄,怎么回事?”柳藏月压低声音喃喃道:“何况因为剑上气节,暮淮不是令天下大多数人都敬仰的剑么?” “师姐有所不知,在四个月前,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暮淮王举办了一场婚宴,险些将大多数江湖人给害死。虽然我不知道暮淮剑为何会在一个皇子手中,但我敢保证的是,只要他们一亮出暮淮,这两个皇子中,一定会死一个。”洛飞羽沉声道。 台前,凌鹏越与林淮漫对持着,却有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林淮漫身边,打破了这场僵局。 凌鹏越看到了此人,心中一沉,“柳藏锋?” 也就在此刻,林淮漫与柳藏锋对视一眼,忽然就有持无恐的笑了,“也罢,既然殿下不愿参与清剑,那我也不好再多言。只是,还请殿下落座观礼,好让我庄蓬荜生辉的同时,也尽地主之谊。” 话语中虽满是善意,却蕴含着威胁。 凌鹏越收起了功法,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因为妃采芸本以为柳藏锋不在庄内,就给了他们柳藏锋和柳藏烈的人皮面具。而如今,柳藏锋却出现在了这里,无疑就是一个变数。若是自己再执意这样下去,一切就会很难收场,倒不如按照林淮漫所说的去做,见机行事。 “那便依林庄主了。” 167 登台 “钰旌。”凌鹏越刚刚入座,便盯着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白袍钰旌,他正在把玩着手中的玉石。 钰旌微微躬身,“程王殿下。” 凌鹏越接过凌怀风给他倒的茶,“你一个小小太监,不在洛阳城里好好呆着,跑来这柳月山庄做什么?” 钰旌看向凌怀风:“殿下言重了,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况且,殿下不也来到这里了。” 凌鹏越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看来,你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宫塾与我称兄道弟的那个热血少年郎了,结业那几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我这个天机阁凌家家主也查不到。” “我不过皇城中的一介飘萍罢了,何须殿下如此挂念。”钰旌朝着凌鹏越缓缓举杯。 柳藏锋提剑行至庄门之前,他从山腰到此不过瞬息之间,剑势居然又运至了顶峰。 但有一个人忽然拦在了他的面前,正是那提着血剑戴着人皮面具的武当道士,慕容皓月。柳藏锋急忙刹步,驻足而立,“阴魂不散?” 慕容皓月提剑上前,“现在我不只为报恩。” “那是?”柳藏锋将手放在剑柄上。 “还想要用剑问一个问题,来证实我心中的想法。”慕容皓月举起红颜,剑上聚起了星光北斗。 “你的话开始有些多了。”柳藏锋将二月春柳拔了出来,在空中留下细碎的残痕。 “因为这个问题的源头,恐怕会是道家所寻觅十九年的答案。”慕容皓月将剑抬起,“我虽然不在意这些,但我的师弟,很在意。” 然后,便是一阵虚无。 “虚妄。”柳藏锋忽然抬起二月春柳,乍然暴起的雷霆之势令周围的柳树颤了颤。 这一剑将那片虚无打回原样,也令剑气横流而出,附近各个地方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剑痕。 “你控制不住你的力量。”慕容皓月低声道。 “我控制不住又如何呢,重要的是,你挡不住。”柳藏锋手忽然重重一挥,竟用出了不该用在软剑上的重劈剑法。 慕容皓月没有去迎,而是垂手运剑在地上一划,划出一轮完美无缺的圆,顷刻间就裂出了一面渊潭,他整个人向渊内后仰倒去。 鱼不可脱于渊。 柳藏锋这一剑如同击到了水里,先前凝聚起来的雷霆万钧之势在这一刻也如烟般消散,慕容皓月避开了这一剑后,也立刻离渊,挥出了那一招示利!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这一切都是最好的时机。是有着野兽般的敏锐性,同样也心思慎密的慕容皓月所捕捉到的,最完美的时机。 却被轻易挡住了。 从离渊到示利,如此短暂的时间,柳藏锋那本已无影无踪的雷霆之势居然又抵达顶峰! “果然,我没有猜错!”慕容皓月难以掩住心中震惊。 清剑堂内,原本一直在安抚天道镇玄的莫皓宸突然站起,看向了清剑堂外,随后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清胤。 清胤却出奇地没有责备他冒失,“皓宸。” 莫皓宸微微垂首,“师叔,天道镇玄……恐怕不能参加此次涤剑大会了。” “不妨的。”清胤挥了挥手,似乎在示意他快些离去。 莫皓宸点点头,甚至都没有与堂内在座的尊长致歉道别,就头也不回地朝堂外奔去。 林淮漫其实早已察觉到天道镇玄的异样,见莫皓宸出去后,才朝着清胤朗声问道:“这小道童何事如此匆忙,似乎有些不太符合你们道门的静笃之仪啊。” 清胤站起了身,拱手一礼,“林堂主,皓宸这样做,确实是有违了礼数。” “既然道长自知,那为何要放任而行呢?”林淮漫语气不善。 “因为堂外的事,似乎与吾武当,哦不,乃至天下道教都息息相关,里面有我们追寻了十九年的答案。所以,我就让皓宸先行而去了。”清胤很谦卑地说道。 堂内道门人皆是大惊失色! 十九年前,天下道教,息息相关。将这三个因素联系起来,那么便可以得到唯一的答案。 “堂外莫非有仙人临世?”青城山掌教起身喝道。 “请各位道友放宽心,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武当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清胤朗声道。 “仙人?”洛飞羽与柳藏月相视一眼。 “肃静!”林淮漫用尽全部力气喝道:“清剑仪式的本意,就是为了洗去当年的污浊,以焕发剑的新生,这个江湖的新生!岂能由你们在此心怀鬼胎!” 庄门之外。 慕容皓月勉力抵挡这柳藏锋的攻势,那二月春柳像是滚滚春雷,一下接着一下劈在了红颜剑上,荡起了一片血雾。 忽然在天空之上,一鹤遨游而来。 准确的说,是一柄剑。 剑身隽秀,上有仙鹤,似乎将要腾飞而起。 “接剑!”一声稚气的声音响起。 慕容皓月挑开了二月春柳,将红颜剑收回腰中,随后举手握住了那柄剑。 柳藏锋看着那柄剑,喃喃道:“天道镇玄。” 名剑谱上位列第五,也同样是蕴含道家至礼的名剑,天道镇玄! 清剑堂内,脸上稍有愠色的林淮漫抬眼看着堂内。她此刻心情很不好,在这次清剑仪式上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柳藏锋似乎也在外边被人所限制,无法脱身,错过了二人本约定好的入堂之时。 “可还有人上台涤剑?”她隐隐觉得会有什么大事会要发生,但她还是凝聚起了心神,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连问三声,无人回应。 这下子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倒茶声也是清晰可闻。因为他们知道,仪式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了,也就不自觉严肃起来。 “终究还是来了,仪式落幕之时。”柳藏月心中叹息一声,转头看向了洛飞羽,却发现他也很安静,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片刻后,他拿起剑囊,站起了身。 林淮漫眉头微皱,回过头来盘算了一下,自己好像已经为不下三百人涤剑了,此刻无人上台倒也是情有可原,正准备想些仪式的结束语,却被一声极为突兀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顾少侠。”林淮漫认出了这张脸,也认出了来人手中的剑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洛飞羽没有去看她,而是一直在看着自己脚下的路。 眼看着这人将要走到自己面前,林淮漫提前伸出了双手,想要去接剑。却再次被洛飞羽所无视了,他绕过了林淮漫的手,走向了最高处,同时,右手缓缓地将囊中剑拔出。 这个行为很无礼,很大逆不道,却吸引了全堂数百人的目光。 他们看到,这个少年一把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下边另一副俊朗的面庞。 这个脸,全场几乎每个人都认得。 正是洛飞羽。 以十五招剑术连胜十四场,并且是唯一一个在比武招亲上与守擂者战成平手的——洛飞羽。 而距离洛飞羽最近的林淮漫,却是缓缓睁大了眼睛,掩盖不住心中的恐惧。 因为这柄剑,她太熟悉了。 哪怕二十多年过去了,身负鞘血的她,至今都没有忘记,这柄剑曾给她带来过的死意。 这柄剑,曾令山河黯然,苍生涂炭。 葬剑山庄庄主寻仙客的佩剑,“折”。 一时间,堂内剑的出鞘声此起彼伏。其中一名老者质问:“葬剑余孽现身此处,意欲何为!” 洛飞羽丢掉了人皮面具,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眼中尽是燃不尽的信念。 他朗声喝道: “雪冤。” 168 惊变 世人皆知,剑祖曾以九剑号令起中原武林,叱咤九州。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冠绝天下的铸剑大师,更是江湖第一铸剑世家万剑窟弃徒东方将邪唯一的传人。 他此生共铸了十柄剑,皆以一字作名。 在近二十年来,名剑谱第一的位置一直都空着。因为在那一年,江湖动荡,莫锦书前赴天剑阁,打败了主张避战的天剑老人,更折去了他手中那名剑谱上位列第一的剑。 而这一战中,莫锦书共御剑九柄。 有人说,是他在撰写名剑谱的时候故意空出来的,也有人说,是他原本已在第一的位置上写上了六龙衔悲,却遭到了龙吟剑仙极力反对,自降到了第二,谱上所有剑主皆无异议,都自愿在谱上排名退居一位,只为给莫锦书的九柄剑让出第一的位置。 其中,有一剑封去谪仙路的至凡剑“尘”;也有那可观尽寒暑枯荣,岁月荏苒的“花”;以及可拟万剑之意的“无”。 而除此九柄之外,剑祖所铸十剑中,还有一柄。 便是洛飞羽手中的“折”。 昔日璧人决裂,女子只从男子身边带走了一柄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走。 也正是这柄唤做‘折’的剑。 一时间,“折”上杀气如潮,堂中所有离鞘之剑皆是如临大敌,躁动不安起来。尚藏在鞘中的剑也是极力想要挣脱剑鞘,远远遁走。 “好邪的剑!”凌鹏越低声喝道。 龙跃溪拼命压住白龙戏乌霄上的恐惧,“雪冤?敢问是为何人而雪?” 不归剑剑主李问君举着名剑不归,剑上的月光在这柄“折”剑面前失去了原有的光华。她抚着冰凉刺骨的剑柄,抬首问道:“你既然是剑祖的徒弟,想必是为剑祖而雪?” “不是。”洛飞羽直截了当道,“何况我无须为师父而雪。师父本不欠这个江湖什么,从始至终,只有这个江湖一直在辜负他。” 此言一出,除武当山清胤以外的其余道门中人皆是怒火中烧,因碍于场面而不敢言。 “那是为谁而雪。”沉默许久的林淮漫替全堂所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洛飞羽依然没有片刻犹豫,“葬剑山庄的庄主,寻仙客。亦是剑祖莫锦书的结发妻子。” 全场哗然。 一位,是左脸化着半面鬼妆,右脸戴着半块银白的面具,仅露血色双瞳,并网罗了天下大多数的凶人以及恶煞,手持“折”剑疯魔武林掀起浩劫的魔头。 一位是再寻常不过的大家女子。曾与莫锦书携手闯江湖,痴心不悔,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神仙眷侣。 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以外,几乎很少有人能将这两个人所联系起来。 “什么,寻仙客居然会是剑祖的结发妻子?” “这就难怪了,我说当时剑祖为何要极力主战不退,原来是和老婆设好了局,给他留得一个好名声啊。” “听这无名小辈三言两语,你们就信以为真了?” 一时间,对剑祖的口诛笔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洛飞羽一时怒极,同时也叹了口气。 师父,你就是你与师娘不惜一切也想要去守护的江湖吗? “私下妄言,你们也配。”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一般在清剑堂中炸开,清剑池的池水竟止不住得激荡起来,任林淮漫如何去操纵,也无法令其平静下来。 “柳藏月!”林淮漫怒道。 “是我。”柳藏月忽然就出现在了林淮漫的面前,出手在她身上点了几处脉穴,“嫂子,世人必须要知道此事的真相,抱歉了。” 林淮漫顿时僵在了原地,无法运起体内的鞘血,只得冷笑,“为了这小子,你竟对我不敬?” “不只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师父。”柳藏月道:“这是我的选择。” “难道你以为你出面了就可以万事无忧?真当自己列入五剑就天下无敌了?我绝不会让你如愿的。”林淮漫冷笑一声,喝道:“柳月山庄叛徒柳藏月在光天化日之下越狱,将她拿下!” 五个人从天而降,将柳藏月围了起来。 “奈何桥?”虽然这五人穿着柳衣,有四个还以黑巾蒙面,但柳藏月还是认出为首那没有蒙面的血泪观音,面露骇然。 “既然那妮子不愿掌管奈何桥,那么,就由我来掌管了。”血泪观音阴冷一笑,摸了摸脖子上的剑痕,正是几天前柳藏月所留下的,“想不到吧。” “你居然和奈何桥做了交易。”柳藏月看着林淮漫低声说道,却发现林淮漫也在看她,眼神竟在此刻露出了些许愉悦,令人不寒而栗。 “死吧!”林淮漫冷冷道。 血泪观音甩出了柳枝掠向了柳藏月,末端竟有黑压压的阴魂缭绕。柳藏月为了避免伤到林淮漫,只得点足后掠,运起腰中长剑,破空而去。 “当年我和藏锋就险些死在你手中的这柄剑下,久违了啊。”林淮漫转头望向洛飞羽手中的剑,却在剑上看到一层微弱的血光,令她无比熟悉,“这是什么?” 洛飞羽心中“咯噔”了一下。 林淮漫顿了顿,才悠悠笑道:“哦,是剑鞘之血啊。” 洛飞羽一惊,将剑指向了她,“住口。” “这血还很新鲜,像是刚注不过一个月。”林淮漫虽然不会武功,却是不惧,尤其是不怕这种被要挟住而面露惊慌的少年朗,“你方才没有参与涤剑,应当就不是我的,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巫山跑到姑苏,那自然就是……” “住口!”洛飞羽握剑的手已沁出了冷汗。 “碧燃的血!”林淮漫自顾自说了下去。 角落中,一位戴着白斗笠的白衫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到底还是个少年郎啊,遇到不会武功的江湖老油条,也还是会被这咄咄逼人的气势给吓得束手无策。” “这柄剑,对你和你师父来说很重要吧。”林淮漫依旧淡淡笑着,盯着洛飞羽。 “你!”洛飞羽已经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望向四周,却在池边看到了那个人。 恰好那个人也在看他。 林淮漫喝令道:“碧燃,控制附在他剑上的剑鞘之血,把剑给毁了!” 忽然,“啪”的一声。 却不是剑破碎的声音。 倒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令台上所有人的心中都颤了颤。 紧接着,是出水声。 一名腰间佩着双剑的白衣女子沐水而出,身姿如同月鲛,惊起了一道微小的浪花,她在稳稳跃到地面上的同时,还取下了腰间的一柄剑,连着剑鞘,放在了柳碧燃的脖子上。 这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孤舟舫,角。 鲛人舞。 PS:欢迎加入QQ书友群495078020 因为你帅 因为你迷人 所以你来了~ 169 归一 林淮漫心中一惊,“这池中有我的血,我怎么会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背后的孤舟公子看着碎裂一地的杯子,“荆山不贵玉,鲛人不贵珠,南海有鲛人名泉客,于月出云散之时跃海而歌,入水时,体征若无。” 林淮漫微微侧首,冷笑道:“怎么?眼见时机已到,就要自觉露出身份了?” “孤舟舫,孤舟公子。”孤舟公子站起身,抽出了一把折扇,像是对林淮漫进行宣判,“如果你不想你女儿死的话,就请让他把话说完吧。” 林淮漫冷哼一声,“你敢不敢相信,到最后我的女儿不会死,死的会是你。” “放开我姐姐。”果然,有一掌抵在了孤舟公子的背上。 柳家碧玉,二小姐柳一离。 “是你啊。”孤舟公子微微一笑,温暖和煦。 “是我很意外么?姐姐因受血脉所限不能学武,我便代替姐姐学武,得了父亲的真传。”柳一离淡淡道,“倒是令我很意外的是,你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要出现在这里了。”孤舟公子叹了口气,“我是来,找回我的妻子的。” “可你现在,已经丢了自己。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回来的人,还妄想找回其他东西吗?”柳一离眼眶有些红了,只不过因为戴着面具,并看不清她的面容。 “该回来的总能够回来的。”孤舟公子往前走去,“不过在此之前,要让往事不能留下遗憾。” “你……”柳一离身子一个踉跄,往后倒了下去,却被忽然出现的一名女子给接住了,正是孤舟舫的商。 紧接着在一旁奏乐的人群中,有两名女子也放下了她们手中的乐器,来到了孤舟公子身边。 手持双轮的徵,以及腰系铃铛的羽。 “商,谢谢你的迷药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沉睡过去,希望等她醒来的时候,一切应该都结束了。”孤舟公子看向了正前方的林淮漫,忽然道:“那个毒,应该要在你体内发作了吧。” 话音刚落,林淮漫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跪倒在地。柳碧燃的状况也是与她如出一辙,只不过被角给一把扶住了。 “软骨散。”林淮漫沉声道。 “是。布置比武台的那位老者是我孤舟舫的人,他在比武台中布置了机关,只要不会武功的人上台,机关中的软骨散便会侵入你足底的涌泉穴,再蔓延至腿上关节,此毒发效之时,骨骼软若无物。”孤舟公子笑道:“原本是为你的女儿准备的,却没想到,你昨日也踏上了比武台,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真不愧是孤舟公子,好算计。”林淮漫悠悠笑道。 “与这些江湖人立约,在洛飞羽说完他说要说的话之前,其他人皆不准上台打扰。不然,我就杀了你。”孤舟公子将折扇架在了林淮漫的脖子上,低声威胁道:“甚至毁去你丈夫的柳月山庄。” 林淮漫转了转眼珠,忽然朗声道:“各位江湖朋友,自现在起,你们切莫上台打扰,否则,一个也别想离开!” 众多江湖人士皆是大惊。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凭什么敢这么威胁我们?” “莫非柳月山庄是想要包庇一个手持邪剑的人吗!” “你们柳月山庄受到威胁,又与我们何干?” 这时,外头那股剑气忽然盛涨,已经不需要去刻意感知,就能感觉得到其间蕴含着的雷霆万钧之势,令人不明觉厉。那些动起歪心思的人立马就又静默了下去。 “开始吧。”孤舟公子冲着洛飞羽点了点头。 堂外。 在慕容皓月接触到天道镇玄的一刹那,一道白芒从剑上冲天而起,随后剑颤动不止,像是剑上的仙鹤在悦啼。 “我真的没猜错。”慕容皓月眉头一皱。 “竟能与天道镇玄共鸣,你是大师兄?”莫皓宸低声问道。 “是。”慕容皓月身上破碎的柳衣随剑风飞扬,露出了下边的道袍。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柳藏锋。 那被顾靖遥打去大半剑势的天道镇玄,竟在慕容皓月的手中,焕起了一瞬的新生! 柳藏锋看着天道镇玄,“天道镇玄是通天道的剑,也是道家至理之剑。传说,道教祖师凭此问剑天上仙人。” “这不是传说。”莫皓宸怒斥道:“武当开山祖师张真人中年求道,天地无束,大器终成,正是问了天上仙人!吓得他们不敢下凡来!” “师弟,无须多言。”慕容皓月肃声令道,提剑上前,“就用这柄剑,来追寻我们要的答案。” 柳藏锋冷笑一声,手中的二月春柳猛地一旋转,划出了千万朵剑花。 “起!”一向沉着冷静的慕容皓月竟罕见地怒喝一声,各个虚幻影像在天道镇玄周围显现。 莫皓宸眼中露出了狂热,“道剑三生!”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慕容皓月这一招直接用出了道剑三生最强的一招,万物。 柳藏锋将剑抬起,先前那千万朵剑花再全部汇聚起来,凝成了一道闪电,划向了天道镇玄。 不过瞬息之间,天道镇玄周围的幻像被打得破碎,仅留下那柄剑。 柳藏锋面露猖獗,“世间万物又当如何?还不是弹指可破!” 慕容皓月没有去理会,而是将天道镇玄竖立于胸前,剑上玄势横流,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开始不安躁动起来。 “归一。”他专注地念道,仿佛自己也归于此剑之中。 武当掌教萧皓琛曾在苏楠笙面前言道:若慕容皓月渡过此劫,说不定能够成为我道教近十八年来修道成仙的第一人。 此刻,他就展现出了这种气质。 仙人的气质。 一轮太极悄然浮极现于剑首。 二月春柳上的雷霆之势在此刻被卸得一干二净,柳藏锋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惊骇。他急忙往一旁躲闪,顺势提剑斩向那道玄势之气,将大多数给斩尽。 可余下的玄势剑气还是击到了他胸口下移一寸的位置。 一声像是鸡蛋壳破碎的清脆声音响起。 “这是!”莫皓宸望气之术得到郁胤真传,他看到柳藏锋的表面竟出现了些许裂痕。 “万物归一,好剑法,是仙人一剑。”柳藏锋由衷一笑。雷霆之势又在这一瞬在二月春柳上凝聚而起,周围的柳树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剑痕。 “可惜,天道镇玄若是剑势未跌的话,你或许就能伤到我了。” “怎么会!”慕容皓月看了眼天道镇玄,随即看向了莫皓宸。 “你武当祖师不走那漫漫修仙路,而以剑问仙人,这确实值得每一个江湖人敬重。” “可你可不要忘了,他是因问仙而死!” 剑势乍起。 铺天盖地,四面八方,无处可躲。 “师兄,小心!”莫皓宸急忙抬手。 170 真相 西洲荒地,位列九州极西,原设有仙教八十一,藏于云端,并开有天门。仙教中人鹤发童颜,一念长生,起手抬足之间有着可怕的力量。后来,日久年深,仙教中人便将天门普照而溢出的力量播撒至人间,沉降于地,并指引人世间的信徒绘于壁面上,也就是后来普遍认为的,“壁画”。 壁画表面上描绘了神形,神意,神与神,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却蕴含了天门之上的仙人之力。观壁画者只要领悟其中至理奥妙,不仅能结发受长生,更能获得于弹指间令人世间万骨皆枯的可怕力量。 在莫锦书二十多岁的时候,误卷入了一场疑云之中,邂逅女子阿仙,二人自此开始携手游历江湖。九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在游历的第十六年,他们走过了玉门,踏入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大漠。开始长达三年的旅行。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没有尽头的丝路,进过了历史悠悠的古国,去月牙泉边上参加过佛事活动“洒圣水”,去寺里烧香敬过佛,还惊叹过沙漠上的海市蜃楼,也去拜见过掌管沙漠海市蜃楼的洛神族,更赏过窟中的壁画—— 以及,壁画的深处。 任意壁画方圆三里之内的沙漠,走上去的感觉,远比平常的沙漠要碍脚得多。因为在黄沙之下,掩埋着重重的白骨。 人有野心,有着对力量,对长生的渴望。 大秦始帝曾派方士东行出海,求问仙药。 道门中人清心寡欲数十甚至上百年,不惜以凡躯直面天劫,也只是为在天雷直降的那一瞬叩得长生。 前有武林魔头,为练成邪功鬼夜哭悯人大悲赋,不惜挥刀永治。 更有翩翩公子,为了迎来自己的时代,为了成就自己的十年江湖,成就一统武林的霸业,俊颜迅老,旧断亲离。 仙人便利用了人们的野心。 这些白骨,就是这野心的牺牲品。 而那些成就野心达成了目的的人,就有了更大的野心,就会将魔爪伸向更为广阔的天下,进而殃及池鱼。 而参悟了壁画奥妙的人,必须要留下全新的一幅壁画,供后来人俯仰。 那时,莫锦书与阿仙齐力,破去仙人留下的禁法,秉烛而观长达上百个日夜。 上承远古人魔混战,近至逆天之征,都与这画中的力量脱不开干系。而每一次,都令这天下苍生陷入了一场重大劫难。 如同一个迷局,周而复始,静久必乱。 于是,二人便萌生了一个有些另类的至高野心。 也同样是绝大的善念。 毁去壁画中的力量,只留仙路。 这样一来,人世间也不会再有灾难,所追求的,只有长生。 可如何毁去?这个问题,二人思索了十年。 直至有一天,阿仙拿着尘空大师给她传来的信,来到了莫锦书的面前。 “佛说,欲伏魔,得自身先成魔。” “东儿也说,未经他苦,勿劝其善。” “所以,我决定,我用自身,去参悟壁画中的力量。” “到最后,你要记得,把我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呀。” 后来,莫锦书与阿仙将一切后路都安排妥当之后,便再回楼兰,阿仙冒死参悟了四十九面壁画,到最后竟像是炼狱焚身,如坠火窟。她自己也按照了壁画的规定,留下的新的一幅壁画——仙斩白龙。而莫锦书也参悟了这仙斩白龙中的全部奥妙,令原本就已成为天下第一的他,有了凌驾于整个中原武林的实力。二人再回江南,于寒山寺下假意决裂,后来的故事,便是世人所看到的那样,阿仙建立葬剑山庄,成为寻仙客,并且以“葬剑问仙”之名,网罗天下所有凶人恶鬼,开始席卷整个武林;莫锦书挥剑建盟,极力阻止寻仙客,以止她所带来的灾难。 此举不仅骗过了天下,还骗过了天门之上的仙人。 人间有三大仙山屿岛,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谓之人间的“仙境”。引得天上仙人觊觎,便谋划着如何掌控人间。而此刻寻仙客以“葬剑问仙”之名,无疑合了他们的意。到后来战乱僵持不下,仙人便暗令寻仙客约战铸剑之盟的统领,莫锦书。二人将计就计,倾尽全力战得天昏地暗,并在最后时刻捕捉到了一刹的时机,合力诛杀仙帝。 此役之后,寻仙客携剑祖的两名爱徒回到了西洲,毁去了已知绝大多数壁画上所蕴藏着的力量,却因为莫锦书尚未留下过全新的壁画,唯独留下了被他所领悟过的“仙斩白龙”。 殊不知,埋下了灾祸。 夫妻二人以为,这个江湖会像当年逆天之征那样,经历过一场战乱之后,会凝聚成一个毫无异心,彼此扶持,相安无事数十年的江湖。 恶人被铲除后,就会有新的恶人取而代之。 他们直视了自己的野心,却忽视别人的野心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灾难。 清平之期,一个名字响彻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江湖上。 被冠以“剑祖”之称的莫锦书。 赞扬过后,便是质疑。他们开始质疑,莫锦书为何在战前忽然就有了号令整个中原武林的实力,令各大名剑剑主,武林泰斗甘愿俯首。 很快,他们将目光转向了楼兰。 因为有人看到,莫锦书在战乱前夕,是与他的结发妻子从楼兰远游而回。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楼兰藏有一本绝世秘籍,参悟了便可以号令天下。也有人说,楼兰中居住着一位世外高人,而剑祖有幸受到了其指点。 于是,江湖上又响起了号召,召集各路门派前往楼兰。 这一次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为了贪婪与力量。 剑祖与妻子那对世外桃源的幻想,都被这野心所冲散。 如果被人知道剑祖私藏寻仙客的话,恐怕会被天下人讨伐。阿仙为了不祸及剑祖,再度冠上了寻仙客的名号,前去楼兰甘愿赴死。楼兰古国也惨遭灭亡。剑祖万念俱灰,倾尽全力,以凡剑封去人世的求仙之路,也就是那天门。 故事自此拉下了帷幕。 “但是,这件事还没有结局。”洛飞羽忽然仰起了头,眼中满是泪水,“因为还不是最好的。” “我会给他们一个,最好的结局。” 171 两难 随着洛飞羽说完了这段难为人知的往事,堂内就响起了低声细论。大多人都对此持以怀疑的态度。 凌鹏越忽然起身,冲洛飞羽抱了抱拳,“这位少侠可否通报姓名。” 洛飞羽抹了抹眼角,“洛飞羽。” “好名字。”凌鹏越笑了笑,“你方才所言,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是一段应该被世人所熟知的佳话,也是个极好的故事。” 有人忍不住问道:“敢问凌家家主,这位少侠所言,是真的吗?” 天机阁的每一位家主都是金口难开,可一旦开口了,绝不会有半点假话。于是,堂内大多数人都看向了凌鹏越。 “我以天机阁凌家家主的名誉担保,”凌鹏越朗声道:“洛少侠所言,绝无半点虚言。” 全场鸦雀无声。忽然台上传来了一阵悲怆的哭声,打破了寂静。洛飞羽转头望去,发现柳藏月哭了,而在她面前的五名杀手见她哭了,也是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手。 洛飞羽朝着凌鹏越躬身行礼,“多谢了。” “不必谢。”凌鹏越笑着摆了摆手,“只是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一件事要求于洛少侠。” 洛飞羽点点头,“什么事?” “在十九年前,楼兰国破,自此以后这遗址上似乎出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天机阁的耳目探子都无法踏足那里,所以在这十九年来,天机阁也就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何事。”凌鹏越脸色渐渐凝重,“而我的四弟是楼兰的王子,相传他在那场战乱中活下来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寻找他的下落,可不知从何处入手。不知洛少侠可见过他?” 洛飞羽皱了皱眉,但还是向他确认道:“方才,有人唤你为凌家家主,你姓凌?” “正是。”凌鹏越点点头道:“我四弟他的母亲,也是姓凌。” 洛飞羽忽然想起一个人,可还未等他开口回答,就有两个人飞入了堂内。 “笃!”那在飞着的小道在空中抬手,二人就如同撞上了一团气体,随后缓缓落到了地面。 “武当的静笃气功?”堂内有人说道。 “皓宸,还有柳庄主?”清胤看着那二人,皱起了眉。 “你没事吧!”莫皓宸赶忙起身搀扶起慕容皓月。 “慕容!”凌鹏越看着口中鲜血不止的慕容皓月,惊道:“究竟是谁,竟能把你伤成这样!” 慕容皓月虽受莫皓宸静虚气功的影响,卸去了大半的疼痛,但内伤并未缓去,吐血不止,他勉强起身看着凌鹏越,“快走!” “天真。”一名中年男子踏入了堂内,凌鹏越看到他手中的二月春柳,不由睁大了眼睛。 “藏锋。”林淮漫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二月春柳之上的剑气忽然暴涨,令整座清剑堂都颤了颤。 堂中大多数人在这一刻恍然大悟。台上要挟着林淮漫的,以及在地上躺着的,都不是真正的柳月山庄大庄主。唯有这个让林淮漫心甘情愿运起剑鞘之血的,才是真正的柳藏锋,柳月山庄的大庄主。 台上的柳藏月也是一愣,“哥哥?” “放心吧,你们一个都走不了。”柳藏锋收起了剑,从腰中拿出了一卷玉轴,“圣旨在此,即日起将程王凌鹏越流放至临安藏书阁,并革除去天机阁凌家家主一职,由景王接掌。对此,梁阳监国,以及太师,国师等三十六朝中大臣皆无异议。请凌鹏越速速接旨!” 凌鹏越冷声道:“你一个江湖人,竟也敢替皇帝宣旨,好大的胆子。” “那不知,我可以替陛下宣旨么?”一旁的钰旌淡定地喝了口茶,忽然指了指天,幽幽道。 “你可以试试。”凌鹏越冷笑道:“你为景王做事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早晚会有一天,景王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到时候,你们兄弟俩也别想好过。” “能否好过是一回事,能活下去就够了。”钰旌缓缓起身,来到了柳藏锋的身边,似乎是早已熟识一般,唤道:“柳先生。” “钰旌公公。”柳藏锋微微点头。 就这么看似简单的问好,却已是不言而喻。 “听说景王旁边有黑白两大太监,分别是执玉白监与骨手黑监。”叶颖沉声道:“如果景王能够问鼎九五的话,他们也会随之拥有着无上的权利,但如果他谎报圣旨,那可是杀头大罪!” “看来这个圣旨是真的了?谁敢拿自己似锦的前途和性命来开玩笑啊。” “也就是说,这凌鹏越已不再是皇子了,也不再是天机阁凌家的家主了!” 一时间,议论之声纷纷倒戈。 而柳藏锋趁其不备,忽然出了一剑,一道剑气从剑锋之上迸出。 此举并不是为了夺人性命,而是为了毁去一个事物。 凌怀风手中的长匣顿时变得四分五裂,露出了里边金光灿灿的剑鞘。 “暮淮!”有人认出了此剑,暴喝道。 堂内大多数人皆是大惊失色,浑然不顾洛飞羽手中的“折”剑给他们带来的影响,纷纷拔剑指向了凌怀风。 凌鹏越的心如坠冰窟,起身挡在了凌怀风的面前,“收回你们的剑!” “暮淮王昔日宴请江湖豪杰做客,竟串通唐门弃子在宴会之上做了手脚,要不是剑器楼楼主救场,恐怕所有人都命丧当场了。其罪之深,理应当诛!” “相传暮淮王容颜俊美,貌若女子。此人的样貌正符合了这个传言,而他手中又有暮淮,不是暮淮王又是谁?” “他是我梁阳三皇子,不是你们口中的暮淮王!”凌鹏越有些失去理智,冷冷打断道:“我再说一遍,收回你们的剑,否则,我梁阳金乌府的铁蹄,定会踏破这整个江湖!” “怎么,一个被流放的皇子,居然想颠倒是非,护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暮淮王?” “他不是暮淮王!我见过暮淮王本人!”台上的洛飞羽看不下去了,急忙喝道。 龙跃溪转头冷笑道:“小子,我敬你是剑祖之徒,你居然要袒护这暮淮王吗?” “你们瞎啊,他本来就不是暮淮王。暮淮剑认言家之血,你且让他试试能不能拔出暮淮剑再说!”洛飞羽冷冷道。 “你师父师娘曾为了这天下,曾为大义。而你呢,居然要违背大义。”龙跃溪喝道。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们的大义,就是只看表面然后妄加定论吗!”洛飞羽怒道。 “父亲,还与他废什么话?”一旁的龙吞海忽然朗声道:“他们不是说了么,这个凌鹏越早已被除去天机阁凌家家主之位,所以他的担保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谁知道这个小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言之有理!”不知是谁应了一句,人群顿时就变得嘈杂起来。 洛飞羽顿时就怒火中烧,想要出剑,却感到一股如同泰山般的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172 兄弟 “二哥,这是怎么回事?”自小过着优渥生活的凌怀风从未直面过明晃晃的剑锋,牙床止不住打颤着。 “没事的。”凌鹏越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挡在了凌怀风的面前。 “他们是想杀了我吗?”凌怀风看着那些面露凶光的人们,忍不住问道。 “没有这回事的,你可是梁阳的霄王啊,他们怎么可能敢杀你?他们现在,只不过把你认成了另一个人罢了。”凌鹏越咬了咬牙,对着那些江湖人怒目相对。 凌怀风紧紧攥着暮淮剑,躲在凌鹏越身后。 “你现在快点丢了你手中的那柄剑,回头二哥再给你找柄好的。”凌鹏越喝令道。 “不。”凌怀风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凌鹏越微微侧首。 “这是景皇兄赐给我的,他说,他此生想在江湖上走一遭,但因碍于身份不能轻易离开洛阳,就要我代他来走走。”凌怀风坚定道:“然后他就给了我这柄佩剑,我可不能轻易丢了。” “他想借此杀了你!”凌鹏越双目通红得有些可怕,“这柄剑原先的主人犯下了罪行,江湖人恨不得将其杀了泄愤。眼前这些人,就是把你当成这柄剑的剑主了!” “不可能。”凌怀风用力摇了摇头,“我向来都很听他的话,他为什么要杀我?不可能的。”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凌鹏越转过头冲他怒喝道,“凌傲阳甚至还想杀了与我们素未谋面过的四弟,杀你很意外吗!” 经他这一骂,凌怀风整个人被吓得愣住了,周围人也都上前一小步,却也只是拿剑指着他们,没有一个真的敢上前来对二人出手。他们还没有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梁阳霄王,还是那罪孽深重的暮淮王,如果是霄王的话,误杀了他的后果,可是自己承担不起的。甚至还会牵扯到背后整个宗门。 正对着凌鹏越的钰旌微微一叹,似是下定了决心,手中的玉石忽然焕发出了刺眼的光泽。 大多人一时没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闭上了眼睛。 而背对这道亮光的一个人拔出了剑,朝着凌怀风的背部刺下。 “凌鹏越!”慕容皓月惊呼一声,忍着剧痛将手摸向了天道镇玄,却发现已经晚了。 “不!”凌鹏越大喊道。 “二哥。”凌怀风身子开始止不住的摇晃,最后一把他拉住了凌鹏越的衣襟,才没有倒下去。 “我要死了?” 十八年前,洛阳,宫塾。 “你小心点,可别让老鹰给抓着了。”凌鹏越转过头来说道。 还不到五岁的凌怀风怯怯地吃着手指,有些不明白凌鹏越此言何意。 “笨啊。”凌鹏越看了眼面前扮演老鹰的凌傲阳,有些无奈,“你两只手都要拉着我,这样才可以抓得牢一些,就不容易被老鹰吃掉了。” “好。”凌怀风傻傻一笑,将沾满口水的手指放在凌鹏越的衣服上胡乱抹了几下,随后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 “他们四个实在太蠢了,几下就被皇兄给抓到了。”凌鹏越看了眼在树荫下乘凉的钰旌钰伟两兄弟,在那捉蟋蟀的颜渊杰,以及一名冲着他盈盈笑着的女子,“我就剩你一只小鸡了,所以我可要保护好了。” “你们都逃不过我的掌心的。”凌傲阳嘿嘿一笑,开始试探起凌鹏越的脚步。 凌鹏越捉住了一个空当,往右侧一躲,却没想到凌怀风竟是丝毫未动,他因此被拽倒在地。 “快放手啊,我的屁股都要露出来了。”凌鹏越嚷嚷道,他没想到凌怀风会拉得这么死。 “可是,不是皇兄你说要拉的牢一点吗?”凌怀风不解问道。 “哎,还真是教不会啊。”凌鹏越无奈,只得将凌怀风的手从衣襟上扳开。 凌傲阳将手按在了凌怀风的肩上,得意洋洋道:“是我赢了。” 钰伟走上前来,抱怨道:“看到了吧,你还好意思嫌弃我们坑,前面有这么一个坑货,我们还怎么玩?要不,就少他一个。” “不行。”凌鹏越站了起来,拍了拍地上的尘土,“一定能教会的。” “真的能吗?”钰伟半信半疑。 凌鹏越点点头,朝着凌怀风伸出了手。 “一定能的。” 中剑后的短时间内,凌怀风有些恍惚,等他再回过神来时,发现凌鹏越已经在抱着他了。 “一定能的。你一定能活下来的。”凌鹏越伸手去捂住凌怀风背后的伤口,却离奇发现那里的血无比灼热,竟像是熔浆一般。 柳求凰没能握牢那炽热的剑柄,赶忙松开了手。 插入地上的火啼剑顿时就冒起腾腾热气,原本沾在剑上的血被蒸得一干二净,焕发出了妖冶的红光,盖过了先前的玉芒。 玉芒也很快就散去,而那白袍的持玉人,却早已经不在原地了。 柳求凰面向那些柳月山庄的尊长,“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吗,我令火啼剑中的凤凰苏醒过来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一道漠然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道雷霆般的剑气穿透了柳求凰的胸口。 柳槃见状直呼其名:“柳藏锋你干什么!” “他错杀人了。”柳藏锋淡淡道:“他杀的可是梁阳的皇子。柳槃,你应该知道这对于我们柳月山庄意味着什么,所以,就只能先杀了他,等到景王那请罪时,说不定可以从轻发落。” 话一说完,柳求凰便仰头倒在了地上。 “他杀的不是暮淮王吗!”柳槃急忙上前扶住了柳求凰。 “错了,不是暮淮王。”柳藏锋看向地上那柄炽息横流的火啼剑,随后又转向了奄奄一息的凌怀风,纠正道:“而是货真价实的,梁阳皇子。” “那傻鸟总算是醒了。”躺在地上的柳求凰依然笑着,“火剑眠凤,须以皇血开锋。爹,那太监果然没有骗我!只是,还有半本,那太监没给我啊……” “二哥。”另一边,凌怀风已是无比的虚弱。 凌鹏越看着自己被灼伤的手掌,脸上尽是慌乱,“三弟,二哥会有办法的,你不会死的。” “二哥,愿我来世,不生在这个帝王家,这个到处都是牢笼的,帝王家。”凌怀风的瞳孔渐渐黯淡了下去,“而今生的牢笼,我也总算,要飞出去了。”说完,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柳藏锋见状,心中默默道:“景王与太师托付给我的事已做到了,接下来,就是他了。” 他抬起了头,望向台上的洛飞羽。 173 变天 帝都,洛阳城,天机楼上。 一群人围绕在桌旁,位于最东侧的莫问东瞑目坐定,他右手的星盘上映有璀璨星河。 这时,其中一颗星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那坐北朝南的梁阳监国,也同样是大皇子的凌傲阳目睹了这一切,忽然间就泪流满面。 “紫薇旁边的一颗星星落下了。”莫问东收起了星盘,“这是天命啊。” 凌傲阳擦去了眼泪,“此天象有何意?” “北斗七星绕紫薇星四季旋转,故其是众星之主,又称作帝星。临近帝星的星辰,定是攀有帝运。”莫问东仰望着屋顶上绘满的星辰,“姑且称其为王星,而王星落,必是有着一位王侯,或是一位皇子逝世了。” “可我为何会如此难过呢?”凌傲阳微微叹了口气。 “血浓于水,情浓于血。有时候,情绪是难以由自身来决定的。望节哀。”莫问东起身对凌傲阳躬身行礼,“殿下要见的人快到了,我先行告退。”说完,就朝外边走去。 与此同时,身着红袍的女子从后边的暗门走了出来。凌傲阳立马收起了悲意,“托你去做的事,完成得怎么样了?” “唐阁主点头了。”红袍女子也不行礼,而是径直来到了凌傲阳身边坐下,“只是,他与绝息堂首席执行者牧鸦鬼似乎都表明,只会帮你这么一次,所以等到那时到来的时候,他们绝不会站在你这一方。” “只求他们能把大多数不站在我这一方的人除去就行了。”凌傲阳喝了口茶。 “殿下真的很有信心?”红袍女子问道。 “信心?”凌傲阳摇了摇头,“我只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你只注意到你那两位宫里的兄弟,却没有注意到封在各地的藩王,以及那些异姓王。古往今来改朝换代数不胜数,天时地利人和只需要占一样,都可有争夺皇位的机会。”红袍女子无比真挚的说道:“逆天之征以来,梁阳帝国根基虽逐渐巩固,但终究不稳,以至于每一次新皇登基时,天下必乱。待殿下登基之时,那些人必然也藏不住自己的野心。” “我的两位弟弟,一个已无权无势,一个已经死在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江湖人手里。关于那些异姓王,大都是没那个胆或没那个心。至于那些在域外边境的同宗藩王们,又何须顾虑?我泱泱梁阳,只需一个人出马,便可破之。”凌傲阳冷笑道。 “一个人?”红袍女子皱起眉头,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看不透这个皇子,“怎么样的人?” “一个,想靠自己把兄弟迎回家的人。”凌傲阳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是重情重义的人啊。可惜了,这个世道,这样的人,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 “明白了。”红袍女子点点头。 “等三弟身死的消息传回洛阳的时候,刻沉香木为身躯,葬于皇陵,出丧之时文武百官皆要前去祭拜,不得有误,违令者死。”凌傲阳仰起头来,“他生前活的很不体面,下葬的时候,就让他体面地走吧。” “一个对梁阳毫无贡献的皇子,出殡时办如此大礼,似乎有些不合理数了。”红袍女子虽然出言毫不避讳,却是面露担忧,“恐怕,朝中难免会有非议。” “你不是和我说过,古往今来,有一个人不用看他人的脸色吗?”凌傲阳忽然话锋一转。 “你是说……”红袍女子眼神一动。 凌傲阳冷冷道:“从那时起,我就是天。” 莫问东刚走出了房门,却发现有个人已早早等在那里,“莫太师。” “萧掌教。”莫问东轻轻一笑,似乎对萧皓琛的出现并不意外。 “刚刚我察觉天象有异,于是运道卜卦,借此观星,竟发现临近紫薇的一颗王星,陨落了。”萧皓琛顿了顿,沉声道:“与此同时还出现了另一种异像:与陨坠王星相邻的另一颗王星上竟有烈火缭绕,有危及帝星之势。我觉得有必要将此事禀给景王。” “我也看到了。”莫问东淡淡道:“已经告诉他了。” 萧皓琛听到此,也是舒了口气,正要与莫问东辞行,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怔在原地。 “不过,我就告诉了他一半。”莫问东取出了星盘,果然如萧皓琛所言,那陨星边上的另一颗王星正闪烁着炽红色的光芒,居于正中的帝星受此波及,光芒已远不如往日耀眼。 “太师,你这是!”萧皓琛忍不住低声惊呼。若是凌傲阳登基之后,知道莫问东未将此事完全告知,那么莫问东的性命,恐怕是…… “不妨的。”莫问东语气渐冷,“若是天下真的太平了,不仅我的目的达不到,萧掌教的目的也同样达不到,还有世间千千万万的愿望,也会湮成尘土。” 君山这边,“暮淮王”死了,江湖人也就停止了躁动,转头看向了台上的洛飞羽。 柳藏锋手轻轻一挥,洛飞羽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就感到身上那股如泰山般的压迫力忽然散去,急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折?当年倒是险些死在这柄剑下。”柳藏锋看着洛飞羽手中的剑,淡淡道。 “二月春柳?”洛飞羽学着他的语气道:“当年听师父说起这把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娘们的佩剑呢。” “哼。放肆了。”柳藏锋却也不怒,而是猛得挥袖,整个长袍都随之鼓动了起来。 随后身形一闪。 洛飞羽血瞳一缩。于他而言,柳藏锋竟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只有那如若雷霆般的剑势! 下一刻,一道身影闪到了他的面前,挡下了这一剑。 “是你。”柳藏锋颇为讶异,眯起了眼睛。 “哥哥。”柳藏月微微一笑,随后猛地挑开了这一剑。 柳藏锋以剑抵地,止住了退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柳藏月感到自己的右手传来刺痛,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虎口处竟不知何时被划出了一道微小的剑痕。 “好快的剑法,绝不可能是我柳家的。”柳藏月低声道。 “感觉到了。”洛飞羽看着柳藏锋,竟感到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师姐,我上吧。” “不行。”柳藏月伸手拦住了他。 “为什么!”洛飞羽惊道。 “我先帮你拖住他,你就好好给我琢磨击败他的方法。”柳藏月握紧了剑柄。 “师姐。”洛飞羽咬了咬牙,“我可以的。” “你以后败千千万万次,我都不管你。”柳藏月将他往后一推,“但这一次,你绝不能败。” 洛飞羽微微一愣。 “因为胜者才可以有话语权。”柳藏月轻振衣袖,掠身向前,“只有胜了,这个江湖,才会相信你。” “别忘了,你背负着师父的愿望!” 瞬息之间,柳藏月已跃至柳藏锋面前。 柳藏锋冷冷道:“我要杀他,你拦得住么?” “哥哥,你变强了,也变秃了。”柳藏月俯瞰着柳藏锋的头顶,扑哧一笑。 柳藏月这一笑,令柳藏锋有些恍惚,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柳藏月捉住了这个时机,大喊道:“樱忍!结界!” 二人的身形顿时就消失了。 “姑姑!爹!”一声绝望的呼唤回响在清剑堂内。 174 蝴蝶 洛飞羽见状立刻就想起来,这是柳藏月从扶桑学得的忍术结界,可与外界隔绝。当时,她还将自己困在了这个结界里。 “可真是令人泪下啊。”一袭诡异的身影降落到了他的身旁,洛飞羽下意识转头,却被那惨白的的面庞给吓了一跳,“是你,破相阿婆!” 血泪观音微微一愣,想起来自己运起血泪的时候,都会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红色的沟壑,乍一看倒真像是被破相一般。不过她对洛飞羽这声阿婆忍无可忍,“小子,是嫌自己舌头还在,太舒服了吗?” 洛飞羽看着她,怒道:“你想干嘛?” “听你们方才那番话,那个被老相好抛弃的女人,好像是你的师姐啊。”血泪观音忽然咧嘴一笑,唇齿间血淋淋得令人胆寒。 “你伤到师姐了?”洛飞羽心中一冷。 “原本以她的实力,我是伤不到她的。”血泪观音舔了舔嘴唇,“可是她到最后想来为你挡下那一剑,有些心不在焉,我就趁她朝你跑过来的时候,在她右臂上咬了一口。” 洛飞羽一惊。方才他已领悟到柳藏锋的可怕之处,就连师姐都难以招架。而师姐受了伤,又这样贸然一人去面对,恐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此,洛飞羽眼睛一红,“你他妈是属狗的吧,打不过就咬人。” “既然你是她的师弟,那我就把她赐我的那一剑之仇,撒在你的身上了!”血泪观音眼角渗出了一滴血泪,手中柳枝扬起。 忽然三只蝴蝶飞来,扑到了那柳枝上,竟溅起了火花。 一名面容冰冷的黑衣少年翩然落地,“交给我!” “蝴蝶兄弟!”洛飞羽惊道。 “真难听啊。”徐瑶再度飞出了三把指刀,望向了不远处的孤舟公子,“要不是他当年给了我这个武器,那么世人对我的印象就不会只是停留在‘娘’上了。” “听好了,老子的名字,叫徐瑶!” “好!”听得洛飞羽一阵热血沸腾,但他还在心中念道:可这名字听起来,还是很娘啊。 蝴蝶指刀凌空而舞,在徐瑶灵巧的双手下它们每一招的功势都极为霸道,令血泪观音一时败退。徐瑶收回指刀,朝孤舟公子道:“你答应我的,干完这票大的,我就可以离开那艘烂船,回到家中继承家业了。” 孤舟公子点点头,“是。” “好。”徐瑶伸出十指,那十柄指刀尽数朝血泪观音刺而去。 “该死。”血泪观音在这十只蝴蝶的围攻下竟找不到半点空隙,就连将柳枝放入玉净瓶中引魂都做不到。她一时有些恼怒,喝道:“你们四个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杀了他!” “是!”那四名奈何桥的杀手各自挥起手中的武器,朝着洛飞羽袭去。 孤舟公子惊喝道:“去!” 话音刚落,几道靓丽身影依次抵上了那些偷袭过来的杀手。 “没想到,我此生居然会为我最讨厌的人拼命一次!”徵抡起双轮,不留余力的朝着一名杀手砸去。 “啊姐姐我好害怕。”羽跑到了商的旁边,摇晃起了手中的铃铛。商一手抱着昏睡过去的柳一离,一手挥舞着如同针细的尖锥,在羽的辅助之下,每一次出招都行云流水,闲庭散步,竟能在三名杀手面前能够不落下风。 可即便如此,她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以剑鞘挟持柳碧燃的角看了看四周,心中不由升起了困惑:“按理说此刻我们五姐妹应当同时到场,可为何迟迟不见大姐的身影。” “你们这是!”洛飞羽忽然有些犹豫。 “别分心!”孤舟公子喝道:“既然柳藏月把最后的机会给了你,必定是有她的道理,你可不要辜负了她!也不要辜负了我的,父亲!” “师姐,我定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洛飞羽拼命地点点头,明知柳藏月可能会听不见,他还是忍不住呐喊道:“也不会辜负师门中的每一个人。” 他说完后就盘膝坐了下来,在体内默默酝酿起剑气,只为在那一瞬,挥出最强的一剑。 “哼。”被孤舟公子挟持着的林淮漫忽然冷笑了一下。 “我劝你别轻举妄动。”孤舟公子皱紧眉头。 林淮漫却没有按照他所说那样,而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伸手朝着孤舟公子推了一下。 就这么简单的一下,竟令孤舟公子往后退了数步,摔倒在了地上。 “公子!”商格开杀手的利爪,惊道:“等等,她不是中毒了吗?” 角看了眼一旁的柳碧燃,也是一愣,“她也不会武功。” 就这个不会武功且还中了毒的女人,居然这么一推,就能将她们甘心追随的孤舟公子给打倒在地? 林淮漫抹了抹脖子,似乎极为嫌弃,“你家公子看似风光得意,可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副被风一刮就倒的躯壳罢了。” “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当是真气运转受阻,而这几日屡次想尝试运转起真气吧。”林淮漫冷笑一声。 “你怎么会知道!”孤舟公子瞳孔一缩。 “自你入庄以来,每至日中之时,不论何事何地,你都在紧锁着眉头,实际上是在忍受着体内丹田处传来的刺噬之痛。这是在经脉受阻的情况下仍要强行集气的遗症。”林淮漫笑了笑,“二十年前我也曾选了你这条路,因此险些丧命。后来谢问生在救我的时候,指点了我‘逆脉’这个运行气血的方法,才助藏锋战胜了那些强敌。” “谢问生!”擅长医术的商自然听说过这个神医,瞳孔一缩。如果谢问生救过她的话,那么区区软骨散,确实还不足以毒到她! “你心中的骄傲,让你不愿意接受逆脉之后变为废人的结局。而我,愿意为了他,卸去所有的骄傲。”林淮漫微微一笑,看向柳碧燃,“碧儿。” 柳碧燃看出了林淮漫所处境地的危险,急道:“母亲,快走!” 林淮漫打断了她,“没想到,你居然能为了这个柳月叛徒,私下学得了可进入他人结界的秘术。” 柳碧燃有些不明白,“母亲?” “血泪观音向我透露了你的底,托你的福,我在你的房中找到了这一本秘谱。”林淮漫淡淡道:“所以,我也学会了。” 柳碧燃脸色顿变煞白,“母亲,你!” “感谢你们为柳藏月造出必杀之局。”林淮漫无比真挚地鞠了个躬,“今日过后,她的五剑威名,就会落到我夫君的头上来!” 说完后,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175 芳华 伴随着林淮漫的凭空消失,台下有部分人立马就拔出了刚收入鞘中的剑。 先前限制了他们的原因有三:一是“五剑”柳藏月的出现,二是林淮漫被挟持,三是在堂外的那股不详的剑气。 现在,这三件事似乎都朝他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他们也就无所顾虑,开始随着大流,朝台上涌去。 “公子,怎么办。”徐瑶一边操纵着蝴蝶,一边问道。 孤舟公子死死捂着胸口,面若死寂,没有去回答他。 “死要面子。”徐瑶见状冷冷骂道。 为首的人群中有着龙家父子,因洛飞羽当日的所作所为,他们对洛飞羽早已是怀恨在心,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洛公子。” 洛飞羽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睁眼。 “海儿,上去杀了他。这是龙吟剑派一举扬名的好时候。”龙跃溪低喝道。 “是。”龙吞海持着黑龙剑,一跃而上,顶着那柄“折”剑的威压,朝着洛飞羽斩去。 “去。”一柄尚还在鞘中的剑忽然打了过来。 黑龙沉渊剑的剑势竟被短暂压制,龙吞海也感到那剑上有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只得收剑朝后猛退。也柄剑也重新落回了一名女子手里。 “龙掌门。”那掷剑的女子拉低了白斗笠,嘴角微微上扬,“龙吟剑仙留下来的龙吟剑派,活脱脱被你给整成了烂摊子,可真令人痛心呀。” “你是何人!”龙跃溪接住了倒退不止的龙吞海,怒道。 落月派长老叶颖皱起眉头。她总觉得拦路这人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白笠女子收剑回鞘,“重要的是,你们是否愿意相信台上这个孩子。” “手持邪剑故地重游,这是道歉的姿态?要是想道歉的话,再怎么不济,也得是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吧。”有人打岔道。 “他从未说过是致歉。”白笠女子道:“而是雪冤。更何况,他也无须致歉。” “无须致歉?也是。功劳都是莫锦书的,若此事真如这小子所言,那么,那些死在那场战乱里的人们呢?他们的命,谁来偿还?”龙跃溪拔剑高喝道:“我父亲的命,又有谁来偿还!” 此言一出,引起了大多数人的愤懑,纷纷抬剑指向了台上。正在瞑目而思的洛飞羽为了不分神,只得运起西河拂雪,强行让自己安定下来。 白笠女子见状,也是摇了摇头。 这时,有人看到唐葬天傻站在那,跟个没事人一样,“这位墨剑传人,为何不拔剑?” 唐葬天转头看向他,一脸茫然,“啊?我干嘛要拔剑?” “台上这小子是代表寻仙客回到这里,你难道还没搞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吗!”那人说得唾沫横飞,义愤填膺,“如此邪剑,又回到这个曾为葬剑山庄的地方,不就是想再次席卷武林吗!” “哦。”唐葬天有些不以为意,“不拔。” 那人顿时暴跳如雷,“你可知道,墨剑上辈传人就是死于葬剑山庄的围剿,你此刻竟无怨恨之心,真是愧对先人!” 唐葬天懒得与他纠缠,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按祖训,我本不该向你们出手。”拦住众人去路的白笠女子听着喋喋不休的聒噪声,忽然寒声道:“因为,于江湖而言,你们是正派,终非歪道。” “可我能不能在此刻,把你们看作是歪道?” 龙跃溪一愣,随即怒道:“好大的胆子。” “蠢货。”坐在那为慕容皓月疗伤的清胤忽然骂了一句。 龙跃溪愣了愣,转头望去,发现有很多江湖宿老仍坐在原处,似乎堂内的事与他们无关。 “各位这是?”龙跃溪说了一半就卡了壳,在他看来,这些武林老一辈的人对葬剑山庄的恨意应该不比他少才对,可为何会不声讨洛飞羽呢? 莫非…… 这拦路的人,有问题! 龙跃溪急忙转头,却发现白笠女子舞起了手中那柄娟秀的长剑,剑影叠起,一股浩瀚的剑气扑面而来。他心中的杀意有那么一瞬间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是你!”龙跃溪惊道。 “你来了?”洛飞羽心中微微一动。 虽然这柄剑没有名,但是这剑法,以及这内功心法,却很有名。 说是剑法,其实远不如剑舞来得贴切。 女子摘下了斗笠,笑容温柔,虽已不再是豆蔻华年,但那一双晶莹似水的眸子,像是容纳进了山川,容进了人间的忧苦。 公孙剑器楼上任楼主,公孙芳。 公孙剑器楼历代楼主,没有一个是庸人,其极正作风受江湖每一个人敬重。在五年前,公孙芳将楼主之位传给自己女儿后便远行而去,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只知道,在她离去之后的三个月,西北方曾一路布满了尸体。 都是罪不可遏的恶人。 那时铸剑之盟,她与柳藏月差不多大,剑术深受剑祖器重,甚至略胜于柳藏月。只是剑器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隶属于朝堂,不属江湖,也就没有列入江湖“五剑”之中。 “看来,我的直觉没有错。”叶颖微微一笑。 “公孙老楼主,你这样贸然出剑,是否有些过分了?”龙跃溪见自己颜面将要挂不住,急忙拿着公孙剑器楼的祖训说事。 公孙芳似乎对他的“老”字极为不耐,冷哼了一声,“我伤到你了吗?” 龙吞海愣了愣,除了心底刚才那一下空落落的感觉以外,他好像确实没有受伤,就连体内真气也没有受到任何损耗。 公孙芳不再理会他,而是朗声道:“还请各位出堂去等待,待会,堂内有事要了。” 大多数人开始动摇了。其中,有不少人是在数月前的暮淮王婚宴上侥幸活下来的,若不是公孙诗潋及时救场,他们恐怕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那这小子怎么办?”龙跃溪不屈不挠地问。 “他接下来会有一战。”公孙芳转过身去,淡淡道:“放心,我会把这一战的胜负转告你们。” “这小子也会西河拂雪和公孙剑舞,公孙老楼主,莫不是要偏私?”龙跃溪不怀好意道。 叶颖冲了出来,正要发怒,公孙芳立马抬手将她怒气给压了下去,随后淡淡道:“不会,我可以担保,剑器楼,绝不会做此等下流之事。” “那么,鄙人就在外静候了。”龙跃溪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公孙芳点了点头,随后纵身一跃,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别想了,先睁开眼睛吧。” 176 叙梦 结界中,柳藏月与柳藏锋同时睁开了眼睛。 周围景色如春,茶花遍天。 大理凤仪,柳云都。 柳藏月仰起头,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她的柔发,“也是好久没回到这里了。” 柳藏锋却是十分冰冷,“藏月。” “哥。”当下终于有了与故人相叙的机会,柳藏月的语气也不自觉温柔起来。 “没想到你去扶桑学得如此秘术。”柳藏锋有意无意之间摸了摸剑柄,“你是想拖延时间?” “是。”柳藏月笑了一下,“既然现在你也出不去,我们就不妨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柳藏锋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外边那个少年必须得死。他背着那柄剑回到这里,不排除要重新建起葬剑山庄席卷武林的可能。” “你多虑了。他是我的师弟,过去几年,他一直受师父的教导,他这一次回来,只不过是为了了却师父的一个心愿。师父他,绝对不会打起柳月山庄的主意的。”柳藏月捻过一朵茶花。 “是剑祖的徒弟,就很了不起吗?”柳藏锋掠出一剑,将柳藏月手中的茶花打得粉碎。 柳藏月皱起了眉头。方才柳藏锋这一剑速度极快,就算是全盛时的她,都只能勉强挡下。 她心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若不是当年我在巫山,那么剑祖来到这柳云都时,必定是会收我为徒,而不是你。”柳藏锋寒声道。 “可你当时如果不在巫山,也就不会遇到嫂子了啊。”柳藏月有些无奈。心道:我当年可是因为比武招亲输给他才被师父收入门下的啊,大哥,你是想与岳平比武招亲吗? 柳藏锋冷冷瞥了她一眼,“放我出去。” “夫君,何必急于出去呢?外头那小子不过一介蚍蜉,还能撼动这座君山不成。”一声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柳藏月顿时感到脑子一片空白,怔怔望去。 林淮漫从不远处缓缓走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柳藏月。 柳藏锋皱紧了眉,“夫人。” 柳藏月愣了一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碧儿在以前是怎么进来的,那么我就是怎么进来的。很意外么?”林淮漫淡淡问道:“难道说,你不欢迎我?” 柳藏月镇定下来,摇头道:“没有。” “还是说,你仗着自己的声势昔日在江湖上无比浩大,就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林淮漫来到了柳藏锋的身边,忽然冷不丁地说道。 柳藏锋面色忽然一寒。 柳藏月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表情,全身都不自觉绷紧起来,运起了体内的真气。 “当年,你跟着剑祖击败了寻仙客,是整个江湖的英雄,以至于别人说起柳月山庄,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夫君,而是你!”林淮漫狠狠道:“那一年,有无数人来拜访刚刚建起的柳月山庄,他们时不时就在藏锋面前提起你。你知道,那些年藏锋是怎么过来的吗?” “被剑祖称赞为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剑胚又如何?还不是因为跟着剑祖,有了不少奇遇,才有了最后的五剑之名,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林淮漫冷笑了一下。 柳藏月心中一沉。她自小与兄长一块长大,十分熟悉自己这个哥哥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落于下风。所以,小时候二人在切磋的时候,柳藏月会十分隐晦地放一点水,让柳藏锋取胜。 而林淮漫此举,就是想激怒柳藏锋! 果不其然,此刻的柳藏锋已是眼睛通红,仿佛随时都会喷出火焰。 他纵身一跃,挥出一剑朝着柳藏月斩下! 清剑池边,洛飞羽嬉皮笑脸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一睁开眼睛,他就愣住了。他盯着那张脸盯了好半天,“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公孙芳皱紧了眉头,“什么?” 洛飞羽摊开手,“唉,怪我太有魅力,太迷人了,让你这几个月来朝思暮想的,老了也很正常,怪我,怪我。不过没事,接下来好好保养一下,就可以年轻回来了。” 公孙芳听言翻了个白眼,“我是她妈。” “哈?”洛飞羽双手抱着头,“怎么几个月不见,脾气就暴躁了这么多啊,我以前惹是生非惹到你生气的时候,都没见你骂人啊。” 这臭小子,还惹过诗潋生气?公孙芳此刻额头已是青筋暴起,“我是诗潋的母亲,公孙芳。” “哦。”洛飞羽下意识点了点头,但片刻后才发现不对,“什么,你是她妈,哦不,丈……哦也不是,你是是是,是上一任的公孙楼主!” “是我。”公孙芳点点头,心中颇为无奈。 诗潋啊诗潋,你选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洛飞羽顿时就吓得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行了一礼,“老楼主好,老楼主你好。” 公孙芳惑道:“我看你这几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谁都不放在眼里。为何到我这,你却如此恭敬?” “……老楼主大名远扬,如雷贯耳。”洛飞羽口齿不清道:“我发自内心的敬仰您啊。” 公孙芳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打算再听洛飞羽的鬼话,只是冲着台下说道:“这位道长,你方才似乎与柳藏锋交过手,能否上台来指点一下这位少年?” “能。”慕容皓月的伤已好去了大半,一跃而起,来到了台上。 公孙芳冲着洛飞羽笑了笑,随后拂袖下台,来到了叶颖身边,接过了她事先倒好的一杯茶。 叶颖笑了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公孙芳眼神有那么一瞬的恍惚,随后叹了口气,“去了很远的地方,做了一件事。” 台上,洛飞羽好奇地打量着迎面走来的慕容皓月,他感觉有些熟悉。 慕容皓月上前后,二话不说就拱手一礼。 洛飞羽惑道:“你这是?” “洛施主方才道出当年真相的气概,令贫道佩服。同时,我也很佩服令师。”慕容皓月真诚道。 “谢谢。”洛飞羽点头道。 慕容皓月又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见过你。” 177 指路 “你见过我?”洛飞羽心中一动,他先前就觉得这个道士很熟悉,现在这个道士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想来应该真的是见过了。 “贫道复姓慕容。”慕容皓月道。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洛飞羽就连呼了好几声哦,“是你啊,慕容皓月。”他们确实见过,当时金陵,就是慕容皓月助他从音胤散人的七星同尘阵下脱险。 洛飞羽不是个很会去记住别人名字的人,通常是给那人取个绰号代之。至于为何会对慕容皓月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名这么深刻,洛飞羽想来想去,应该是与天机阁新任楼主所新划分出的境界有关。 观星三分,月有四境。其中,月的尽头,也就是近乎仙道的境界,就名为皓月。 之前,洛飞羽一直不明白,为何这一境会被叫作皓月。之前三境,依次是瞻、飞、凌,就像是一个凡人在登天的过程,以此命名倒也无可厚非。但到了第四境,就莫名其妙成了“皓月”。 到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此刻的慕容皓月已经扯下了易容面具,白衣皓面,声音如月,谈吐不俗,眼神漠然,倒还真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高高在上的仙人一般,与洛飞羽初见他时的那落魄模样截然不同。 这个天机阁阁主,莫不是这位道长的老相好吧?洛飞羽在心中打趣道。 “正是贫道。”慕容皓月垂首道。 “听说你们道士会算命啊。”洛飞羽突然悄悄地凑近了他,看着不远处的公孙芳,心中莫名有着余悸,“你快给我算一下,我的桃花运有没有受损,还旺不旺。” 慕容皓月面无表情道:“会,但从未准过。” “你这个假道士,是如何做到说这种丢脸话还面无表情的。”洛飞羽随即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哦,倒是差点忘了,你好像是与那青楼里的首艳两情相悦的吧,嘿你这个不正经的假道士,难怪不会算命。” 慕容皓月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洛飞羽顿时哑然,当时,他亲眼看到慕容皓月抱着苏楠笙驾鹤北去,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在洛飞羽为自己方才那番话懊恼之际,慕容皓月忽然淡淡说道:“方才听老楼主所言,你与柳庄主将要有一战?” “感觉他是冲我来的。”洛飞羽想到此,不由开始担心起师姐的安危来。 “我有一个请求。”在这时,柳碧燃忽然开口了。 “啊?”洛飞羽转过头漠然道。 柳碧燃心中一阵怅然,刻意躲闪了洛飞羽的眼睛,“能不能放开我。” “你也有资格讲条件吗。”出乎意料,搭话的居然是下边的公孙芳。不知为何,她此刻的语气冰冷得可怕。 “不是的,不是为了我。”柳碧燃急忙摇了摇头,“如今母亲已入了姑姑的结界,以她对姑姑的恨意,定会唆使父亲杀了姑姑。所以……” “你倒是了解不少。所以,你这种人,”公孙芳瞥了她一眼,随后再望向了洛飞羽,“就很擅长去抓住别人的把柄。” 是在训我吗?洛飞羽讪笑一声,挠了挠头。 柳碧燃听懂了公孙芳话语里的意思,却不敢多言,依旧恭敬道:“请成全。” 洛飞羽看向了角,“角,放开她吧。我师姐还在里面呢。哎,你怎么不将剑出鞘啊。” “我的剑似乎十分怯惧你手中的剑,要是我出鞘了,我怕不个不留神就误杀了人质。”角看了眼自己这柄颤抖不止的剑,摇了摇头,松开了柳碧燃。 “多谢成全。”柳碧燃道完谢后,看了洛飞羽一眼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我们继续吧,刚刚说到哪儿了。”洛飞羽没有片刻犹豫,看向了慕容皓月。 “既然你要与柳庄主将有一战,那么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很可怕。”慕容皓月皱起了眉头。 “有多可怕?”洛飞羽问道。 “知道仙人吗?”慕容皓月盘腿而坐。 “当然知道,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过。”洛飞羽摇了摇头。 慕容皓月道:“就跟仙人一样可怕。” 洛飞羽听了一惊,片刻后颇为无奈,心想我又不是你道家的人,对仙人的概念并不清晰,就不能说点我这种人听得懂的话吗。 “梁阳立国,四大道家联绘《凌星九图》,分为上下两卷,而下卷中记载着仙人与凡人的异同之处。卷中言,仙人外生死,极静虚,而仙躯与凡躯,也是有着千差万别。”莫皓宸纵身跳了上来,“我师兄言简不意赅,说话这种事,还是得我来。” “有什么区别。”洛飞羽挑了挑眉。 莫皓宸喃喃道:“仙人躯以长生住世,不死于人间。而凡躯于仙躯而言,弹指易破。” 洛飞羽面露骇然,“那岂不是说,他在人世间是无敌的?” “不,可以伤到他。”莫皓宸沉声道:“那就是仙人剑。这是我刚才得出的结论。” “仙人剑?我不会啊。”洛飞羽懵然道。 “我曾与你师父秉烛夜谈。他这个人,从不做无谓之事,他既然叫你来到这里,那必然是有着他的理由。”下边的清胤忽然传音道。 “可我师父只是被世人尊称剑祖,而不是被称作剑仙。”洛飞羽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他的招式只留于人间。”清胤幽幽地说道。 洛飞羽无奈扶额。诚如师父所言,道家的话玄之又玄,和他们对话,的确是件很累的事情。 莫皓宸忽然道:“就到这里为止了吧。” 洛飞羽惑道:“什么?” “如今人间仙运已破,十不留一,我们这样妄言仙道,确实不该。”莫皓宸右手若有若无地拂过了天道镇玄,朝着台下走去。 洛飞羽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小道,慕容道长虽不会算卦,但你这个天道镇玄总会算卦的吧,能否给我算一算?” “算什么,桃花运吗?”莫皓宸皱眉。 “不。请你算一算,我这一战能不能胜。”洛飞羽正色道。 “这是命运,告诉你了又能如何?何况你也与我说过,身为天道镇玄剑主,须知而不言。” 洛飞羽笑了笑,“也罢。” 这时,坐在他对面的慕容皓月忽然伸出了一指,点在了他胸口之下一寸的位置。 178 遗孤 结界之中。 雷息划破了遍天的茶花,在柳藏月身上留下了一道剑痕,令她退到了一丈之外。 经过一番交手后,柳藏月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竟然悟了壁画。”柳藏月望向了柳藏锋。 正是师娘当年所领悟的那个壁画。 这壁画给柳藏锋带来了质变,原先轻柔的弱柳扶风剑竟有雷霆之势,可在一瞬之间聚起。再加上林淮漫早年在二月春柳上倾注下的剑鞘之血,令柳藏月在他面前占不到半分便宜。 “是又如何?”柳藏锋漠然地看着她。 “二十年前,西洲所有壁画应该都被师娘毁去才是。”柳藏月皱起眉头,心中一冷,她当年与师弟随着师娘回到玉门之外,曾亲眼目睹师娘一剑破去所有壁画,仅余那一面仙斩白龙。 “莫非是仙斩白龙?”柳藏月喃喃道。 “仙斩白龙,只不过是我的最终目的罢了。”柳藏锋眼中流露出了寒光。 “变强,就真的这么重要吗?”柳藏月勉力站起了身,“有时候,你的执念反而会害了你。” 柳藏锋回道:“变强,不重要吗?” “若不是你当年在江湖上太过耀眼,以至于藏锋,乃至整个柳家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我们本不会在意这些。”一旁的林淮漫忽然道:“因为你和那些蜚语,我们才迫不得已走入末路。” 柳藏月苦笑道:“你们的步入末路,也同样造就了我们之间的陌路。” “少拿出你的仁义道德来打压我们了,藏锋并没有修炼过什么害人害己的邪功,也未曾愧对过世间任何人,他能变强,是靠他的努力争取来的!”林淮漫沉声道。 “你们说不愧对任何人,可那个孩子呢?”柳藏月质问道。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当年葬剑山庄有支精锐,双目皆血,正是人人皆习得了化剑血瞳术所致成的。事了之后我听师娘讲起,其中有个人练此功时走火入魔,但除了无需运功双瞳也呈血色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他却遗传给了自己的孩子。” “也就是说,他的孩子先天血瞳,先天便会这化剑血瞳术。”柳藏月沉声道。 “是。”林淮漫不再去看她,“可何来你的愧对一说?若不是我们收养了她,她现在恐怕是个街边沿乞的孤儿,是我们有恩于她!” “我看未必。”柳藏月冷哼道。 柳藏锋眼神一凛,“嗯?” “那年我回来为碧燃庆生,在上山途中偶遇了谢先生,我起初以为庄中哪个人得了重病,便急忙上前询问,他却与我说,是哥哥你以嫂子血脉受阻为由,将他召来山庄,实际上是想探讨换眼之术。”柳藏月缓缓道。 “是!”柳藏锋额头的青筋凸起,“她于我而言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等到我知道如何换眼之时,她的那双眼睛,就会为我所用!” “哥哥!”柳藏月痛斥道:“你为了追逐绝对的力量,我能理解,可何必非要这样错下去!” “我含辛茹苦养育她二十年,让她将眼睛给我予以报恩,何错之有?”柳藏锋怒喝道:“要错就错在柳一离自己,谁让她是葬剑山庄遗孤!” “什么!”刚在柳藏月身边落地的柳碧燃恰好听到了这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睁大了眼睛。 “阿离妹妹,是葬剑山庄的……遗孤?” 清剑池边。 柳一离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睁开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孤舟公子,只见他捂着胸口,少了以往的张扬,有着说不出的颓唐。 “你还好吗。”柳一离不自觉脱口而出。 商注意到柳一离的苏醒,急忙收起尖锥,抓起了羽的肩膀,暂时避开了面前三位奈何桥杀手的攻势,点足后掠。角紧接着拔出了双剑,为三人挡住了攻势。 “姐姐。”那日拜会孤舟舫,柳一离曾与商有过一面之缘。 “你就是公子当年的未婚妻?”商问道。 “不仅当年是,现在也是。”柳一离娇羞地笑了。 “他一直与我们说,他回到这里是为了讨回当年的债,但我一直觉得是为了你。”商叹了口气,“公子就是这么一个爱逞强的人,我们都懂他。” “这些来,他就承蒙你们照顾了。”柳一离冲着商深深鞠了一躬。 “去吧。”商看了眼孤舟公子,拍了拍柳一离的肩膀,“现在的他,就只能靠你了。” “姐姐姐姐,你可一定要让华哥哥他振作起来啊。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废物。”羽摆出了一副成熟的小大人模样,叹了口气。 “这些年,你应该没少挨过他的打吧。”柳一离挠了挠羽的头,随后纵身一跃,来到了孤舟公子面前,抬手撕下了他脸上的易容人皮,也取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清眉凤眼,少年似初。 白皙无暇,红颜如故。 孤舟公子看到了她,牵强想要笑一下,但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 柳一离也看着他,二人相视无言了许久。 “你来啦。”孤舟公子率先打破了僵局,但他的话语里,已失去了以往的意气。 “我来了。”柳一离轻轻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孤舟公子没有去拔出他的手,“我败了。” “你没有。你不是想带我出去,然后与我成亲的吗?”柳一离摇了摇头,“现在我来了,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 “不。我这一次回来,是想向整个柳月山庄宣告,我有那个实力娶你,我有那个实力带你去面对万难,就像当年我父亲一样,一肩担下了整个江湖。但是我与他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都输了,都输的很彻底。”孤舟公子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所以,就为了这个,你就在姑苏建立起孤舟舫,避了我整整七年吗?”柳一离笑着笑着也就哭了,“这些年来,哪怕是母亲告诉我你已身死的消息,我也未曾放弃寻找过你。哪怕是噩梦萦身,我也没有把这当做一场梦。” “你不仅是愧对于我,同样也愧对了很多当年无条件相信你的人。” “回去吧。去你那最张狂恣意,最像你自己的少年时。” 179 花谢 “碧儿,你怎么进来了!”柳碧燃的出现,吓得柳藏月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你怎么样了!”柳碧燃注意到柳藏月身上累累的剑痕,迅速从震惊中脱离了出来,没有去接她的话,而是急忙上前去查看伤势。 “你快走。”柳藏月焦急地低喝道。 “碧燃,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林淮漫严声斥道,苍白的面容在此刻极为冷峻。 柳碧燃缓缓面向柳藏锋二人,问道:“阿离妹妹,真的是当年葬剑山庄的遗孤?” “你不必叫她妹妹。”柳藏锋语气冰冷。 “父亲。”柳碧燃眼中闪过了酸楚,她感觉面前的父亲无比陌生,“阿离毕竟与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也该有了感情,而你们刚才说要挖出阿离的眼睛。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做?又不是要了她的性命,只不过要她目盲罢了。这在二十年的养育之恩面前,算不得什么。”柳藏锋轻描淡写道。 “可是……” “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了!”林淮漫冷冷打断了她,“快点给我离开这里。” “碧儿,快走。”柳藏月也跟着喝道:“出去顺便帮我和洛飞羽说一声,这里有师姐扛着,叫他不要担心,专心去想他自己的事便是!要是他这都输了的话,以后就别叫我师姐了。” 柳碧燃苦笑道:“可他,不愿搭理我啊。” 柳藏月一愣,随即怒道:“等我出去就帮你教训这小子,居然敢不理你。” “姑姑不必安慰我啦,我明白的。”柳碧燃温柔地笑了笑,“姐姐你知道吗,刚刚剑器楼上一任楼主出面为他解围啦,他当时还闭着眼睛,可能是以为眼前的是公孙小楼主吧,就说了一些俏皮话。听起来他真的很开心,那跟和我说话的冰冷态度可是截然不同啊。” 柳藏月听言,先是闪过了喜悦,随后便是一阵怅然。 碧燃此刻的心情,恐怕与自己那时相隔多年再遇白衣郎时的心情是一样的吧。 “你钟意那位少年?”林淮漫皱起眉头,“只可惜,他绝不能活着走出柳月山庄。” 柳碧燃转向了柳藏锋,“父亲,这是你的意思吗?” 柳藏锋点点头,“是。” “为什么?”柳藏月跟着不解地问道。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既然你们要杀他,也要杀姑姑,那我就不能走了。”柳碧燃沉呼一口气,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甩出了一滴鲜血附到了柳藏月的剑上。 剑鞘之血。 “碧儿?”柳藏月惊疑地望向了她。 “姑姑,原谅我的私心。”柳碧燃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决绝,“我想为他拼命一次,这样一来的话,他就能记得我了。更何况,我还更想救下你。” “感谢你,为我筑起那遥不可及的梦。让我体会到了这片江湖。”柳碧燃抬起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柳藏月剑上的剑势顿时暴涨。 “我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柳藏锋冷冷道。 “也罢。”柳藏月看着她,宠溺一笑,随后望向了前方,直呼其名道:“柳藏锋。” 柳藏锋毫不犹豫地抬起了剑,“柳藏月,你不应该和我作对,你胜不了我的。” “或许,我从小就不应该胜过你吧。”柳藏月仰头打量这四季如春的柳云都,花飞满天,依旧是她记忆里的那座城啊。 “嗯?”柳藏锋的剑蓦然停滞在空。 “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不会遇见他,不会去经历那些我至今也不愿去回忆的往事,永远都是这座城里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柳藏月闭起了眼睛,眼角有着泪水滑落。 似乎被柳藏月的话所触动,柳藏锋有过了微微的迟疑。 林淮漫见状攥紧了双拳,恶狠狠道:“可凡事没有如果!藏锋,这些年来的忍辱,你都忘了吗!” 柳藏锋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冷冽与果断,将二月春柳猛地挥下,势如万钧雷霆。 “是!就因为凡事没有如果!”柳藏月忽然睁眼,身上细密的剑痕立马迸出了鲜血,手中长剑上也绽出一朵鲜艳如火的炽花,“所以,我也要为了我的过去而战。” 不过片刻,花谢,剑断。 江碧欲燃。 花开最艳之日,也便是谢落之时。 “藏月,当真要如此吗!”柳藏锋喝道。 “当真!”柳藏月抬起了断剑,带着那截摇摇欲坠的断刃,劈向了柳藏锋。 这些年,我远赴隔岸岛屿,见过樱花绚烂及时,却又决绝地凋零。 见过清水寺的红叶,寒雨初至。 见过如玉扇倒悬的高山,白雪覆顶。 可是在夜晚的梦里,我还是忘不了年幼时的苍山洱海,风花雪月;少年时师父带我去见过的大漠无垠的茫茫塞外;忘不了师娘在一片草长莺飞中教我练剑。 岳阳云梦泽,清水落日,渔舟唱晚。他划着小船,奔我而来,船上载满了他在河中采来的莲蓬。 我梦到了一切,梦到我此生的来处。 也是归处。 十四年前,手刃了师兄的时候,师父就曾与我说:“你不再是剑客了。” 因为失去了剑道吗? 在扶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的剑道是什么。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其实,我一直都该明白的。 是初心。 坚守当守之道,即是我的初心。 而我的当守之道,便是师门中的每个人。 包括这个小师弟,包括师娘,包括岳平,也包括你。 “师父啊,若师弟这一次真的能让师娘沉冤得雪,您能不能,回这个江湖来看一看。”柳藏月断刃脱离,宛如花瓣飘零。 遥远的西洲楼兰。 老者正闭着眼,煮着清茶,在沙漠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接过了飘来的一朵桃花,默然不语。 郁胤真人看到了这朵花瓣,不由想起了老者时常与他们说起的玉门桃源,“那里的桃花,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凋谢了吗。”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老者死死将那片花瓣攥在手心里,随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180 退路 慕容皓月刚将手指点在洛飞羽胸膛之下,就仰头倒了下去。 “摸我一下,然后就倒了?”洛飞羽摸了摸刚被慕容皓月点过点位置,“我这里有毒吗?” 转身离去的莫皓宸忽然停下,伸出天道镇玄接住了他,“自师兄回到金陵以来,他很久没有这般踏实地睡过了。”随后如释重负一笑,运起了静虚道法,抬起慕容皓月朝下走去。 “你们为何要帮他。”齐云山道人赵寒声看着台上的洛飞羽。 清胤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眼莫皓宸腰间颤抖不止的天道镇玄,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便没有再犹豫,与众人辞别,跟着莫皓宸离去了。 天道镇玄剑势五年不得恢复,接下来,武当要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洛飞羽目送着武当众人出堂,没有再去考虑他们为何忽然就走了,考虑自己想不通的事情,着实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他随后转头,望向了一旁的孤舟公子。 孤舟公子已与未婚妻重逢相认,只是,他还没有对过去释怀。 洛飞羽站起了身,来到了他的面前,“怎么,与挚爱重逢,不应该喜悦才是,垮起这么个批脸,是给谁看。” 孤舟公子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柳一离见状也是叹了口气。 “算了,你这个爱逞能又死要面子的人,我是劝不动的,还不如好好想想我自己的事。”洛飞羽无奈道:“这位,他就交给你了啊。” 柳一离看着洛飞羽的背影,对他的行为极为不解,“你刚刚这话,是在和我说的吗?” 洛飞羽道:“当然。” “可你为何不肯直视我。”柳一离察觉到了端倪,她认为,一个人与她对话若是不看他,那么她会觉得这个人很不礼貌。 “我曾听这位公子哥说,他当年初遇你的时候,以你的名字为令,向你道了一句诗。”洛飞羽缓缓道。 柳一离看向孤舟公子,不觉笑了一下,“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洛飞羽顿了顿,“那么我现在,也有一首诗要说给你。” “什么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洛飞羽仰头看了这座清剑堂一眼,顿了顿道:“野火烧不尽。” “嗯?”柳一离有些不明他所言何意。 “春风……”洛飞羽忽然停顿,笑了笑,“是我多言了,我觉得,这最后一句诗,就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吧。” 另一边,角猛地撩起双剑,整个人在空中翻转了一圈,带着一涟水花,将面前三个奈何桥的杀手打退了到了十步开外。她也借着此势,退到了商的身旁。 商接过了她,“四妹,大姐为何迟迟没有现身,莫不是公子托她另有要事?” 角揽起长剑,看向了面前的三个杀手,“二姐,有些不对劲。” “看来你也察觉到了。”商抱起了羽,拿出了尖锥,“这三名杀手,似乎并没有打算对我们下重手。” 而在边上,徵抬起了双轮,就像抡着斧头一样朝着那名杀手的头上砍去。那名杀手即便遇此生死危机,也是从容地避开了这一招,却也只是在避,却没有伤徵的意思。 “躲躲藏藏,跟个过街老鼠似的!”徵因屡次不中,怒从中来,已丧去了部分的理智,攻势也是愈来愈凶狠。 而徐瑶双手灵巧地运转着蝴蝶指刀,破空而舞,再运用着幻境与血泪观音周旋。然而,血泪观音却是不急,其闲漫之势,倒像是一个在陪稚童玩耍的女子。 当然,若不是她的脸色有些变态的话。 “他们莫非是想耗死我们?”角低声道。 “他们若是这样耗下去,到后面自己也会陷入疲惫,远不如直接下杀手或是致残来得一劳永逸。这里边,定有隐情。”商摇了摇头,目光却不自觉望向了面前的三位杀手, 奈何桥此番的领头人明明是血泪观音,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这三人之中,藏着一个可怕的变数。 见洛飞羽从始至终都没看自己一眼后就离开了,柳一离便再看向了孤舟公子。 “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孤舟公子终于抬头来看向她。 “不,我不走。”柳一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想把过去七年的思念牢牢握在这里,“等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再一起走,不好吗?” “人总会变的,何必要一直沉沦在过去。”孤舟公子笑了笑,“我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陌上公子啦。” “不。”柳一离悲意从心中弥漫开来。 如果他真的是孤舟公子,其实从很多方面来说,他从未沦落过。 但不可否认的是,于锋芒与脾性而言,他真的沦落了。 孤舟公子看她有些出神,趁她不注意,急忙喊道:“商,帮我麻醉了她!” “抱歉公子。”商摇了摇头,“这一次,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帮你了。” 孤舟公子看着柳一离怒气冲冲的样子,叹了口气,“还真是没撤了呀。” 结界之中。 一招过后。 柳藏月以残剑抵地,抹去嘴角的鲜血,“虽然师父只会人间之剑,但是我会,仙人剑。” 柳藏锋将剑抵在了她的喉间,“你很好。” 但下一刻,柳藏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随后也跪倒了下去,一截剑刃从他的左肩飞了出来。血在肩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花在绽放。 江湖为何会列出五剑? 因为每一名,都似天上剑仙。 江碧欲燃,花谢剑断,本就是仙人剑。 林淮漫急忙过去想要扶起柳藏锋,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不必。” 这一声不必,满是不甘。 林淮漫瞳孔微微缩紧,她无比熟悉柳藏锋此刻的这个动作,不由怔在了原地。 她开始自责自己为何无法像柳碧燃那样,运起体内的剑鞘之血。这样的话,柳藏锋就不会败了。 这一刻,结界开始崩塌。 “哥哥,结束了。”柳藏月虽然借着柳碧燃的剑鞘之血,挥出仙人一剑伤到了柳藏锋,但是她先前被血泪观音所伤,所以,她这一剑,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师弟,可不要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岳平,我来见你了。”柳藏月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柳碧燃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她来到了柳藏锋的面前,“父亲,去安慰下母亲吧。” “父亲!?”柳藏锋听到这句呼唤,眼中的颓废感忽然散去,浑身颤抖了一下。 柳碧燃见他没有反应,再唤道:“父亲?父亲?你怎么……”然而没有等她后半句话说出来,她就闷哼了一声。 后边奄奄一息的柳藏月忽然感受到那扑面而至的灼热感,不由睁大了眼睛。 “不!”林淮漫竭声吼道。 只见二月春柳刺过了柳碧燃的左臂,鲜艳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沐浴在了剑身之上。 PS:求fafa 求点击 求收藏 求评论~ 帅的人已经评论了 181 骨肉 清剑堂内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都停下了手中动作,纷纷抬头。 叶颖放下了茶杯,“是林庄主的声音。” 公孙芳沉声道:“有很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阵“咔咔”的破碎声响起后,柳藏月率先出现在了清剑池边上。洛飞羽急忙上前,想要去扶起她,“师姐,你怎么样?” “快救救碧燃,快救救她。”柳藏月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想要强行抬起手中剑,然而她刚刚将剑脱离了地面,就埋头倒了下去。 “师姐!”洛飞羽一把扶住了她。 突然,一旁传来了一声怒喝,洛飞羽猛地转头,只觉得一阵炽痛感扑面而来,惊得他赶忙闭上眼睛。 柳碧燃等三人随之出现,热气顿时就弥漫开来。柳藏锋此刻已将二月春柳捅进了柳碧燃的左臂之中,鲜血喷洒而出,伤口处一片赤红,开始冒着热烟,与此同时,不断有鲜血从柳碧燃的口鼻涌出。 “住手啊!”林淮漫无助地看着这一切,想要去阻止柳藏锋,却被他抬起一掌,给打了回去。 在这个时候,她一个不会武功而又无人相助的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谁敢来阻拦我!”柳藏锋暴喝一声,将二月春柳又刺入了分毫,堂中所有人都感到一股热浪席卷而来。 “二月春柳,是至灼的剑?”洛飞羽一惊。 “不是!是因为姐姐的剑鞘之血!”柳一离急忙站起了身,想要上前,却被灼热的气浪给逼了回来。 “怎么会?”叶颖瞳孔一缩。 “负鞘血之人注定自身无法执剑,因为鞘血给可令剑势与剑气暴涨,他们无法承受此等霸道的力量,会给自身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公孙芳运起西河拂雪,拂去了面前的酷热,“而柳藏锋将剑刺入这个女孩的体内,无异于,让她的血在自己的体内沸腾燃烧。” 叶颖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柳庄主,还真是心狠手辣啊。”一旁的静月书生打了个哆嗦,随后看了眼无动于衷的公孙芳,“公孙老楼主,不上去帮忙吗?” “你怎么还在这?”叶颖惑道。 “这是他的事,我不想插手。”公孙芳看着洛飞羽,淡淡道。 “芳姐刚刚说了,叫我不要出手。”叶颖摇了摇头,“要不,你上?”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静月书生折扇轻摇,“何况,要救她,还不轮到我们。” 柳碧燃此刻只感到一阵滚烫的灼热感从手臂蔓延开来,甚至都闻到了一股焦味。但她并没有像当年那样,握了剑后因为痛而号啕大哭,而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她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 慢慢的,她的神思一点点的被抽离出去。 “救救她。”柳藏月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攥紧洛飞羽的衣襟。 “好!”洛飞羽没有犹豫,拔剑上前,却发现因为自己那“折”剑的影响,二月春柳竟在柳碧燃的手臂里颤抖起来,也令她的伤势变本加厉。 “该死!”洛飞羽见状立马收剑,咬了咬牙后赤手空拳地朝着柳藏锋而去,眼中血光乍起。同时体内的剑脉诀也运到了极致! 这时,一柄漆黑的的阔剑先他一步,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柳藏锋的面前。 墨剑,无声。 “唐兄!”洛飞羽喜道。 唐葬天将剑举起,清光忽起。 无相无形无声无剑。天下真言,当归墨。 墨剑,真言式。 下一刻,剑气轻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要被安息清涤。 墨剑,涤魂古诀。 洛飞羽也忽然驻足,缓缓挥手,一股皓色淡荧挥洒而出。 公孙剑器楼祖传内功,西河拂雪。 一种是世间最强的清涤剑诀,一种是世间最纯粹的清心内功。 竟令那灼热感消去了片刻。 “斩去姐姐的手臂!不然的话,灼热的手臂会带动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神仙难救!”柳一离高声喝道。小时候柳碧燃因为偷偷执剑而险些酿成悲剧,她还历历在目。 唐葬天没有多想,挥起墨剑斩断了柳碧燃的左臂,随后她就仰后倒了下去。唐葬天一把抱住了她,退开到了数十步开外。 从始至终,柳碧燃没有喊过一次疼。不管是在二月春柳在她体内灼烧的时候,还是在她整只手臂被斩了下来的时候,她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小时候见过你,那年你六岁。”唐葬天低声安慰道,拿出唐门每一个外出弟子都会携带的跌打散,为她止血。 柳碧燃的头发垂落下来,沾上了她额间的冷汗,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柳藏锋忽然冷冽一笑,一手握着柳碧燃的断臂,拔出了二月春柳,再接着从断裂处径直刺了进去,贯穿了整个手臂。随后猛地一旋,骨骼的摧裂声以及血肉的撕裂声齐齐响起,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哈哈!”柳藏锋面露狠戾,衣衫忽然扬起,拔出了剑。此刻的二月春柳已浴满了剑鞘之血,剑势极盛,惹得清剑池中的池水疯狂搅动起来。 公孙芳在这一瞬间握紧了剑,冷冷道:“不管结果如何,他最后必须得死。” 洛飞羽看到地上那只烧焦的手臂,不由升起几分恶寒,骂道:“你还是人吗!” “怎么?”柳藏锋冷笑道:“我与我的妻子生出了她,还养育了她二十多年,断去她一臂,又怎么了?她体内流淌着的是柳家的血,是我给她的血!就冲她叫我那一声父亲,她就应该为我这么做!” “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是这世间绝对容不下一个残害自己骨肉的恶人。我必须杀了你。”洛飞羽语气漠然,蓦然拔出了剑。 在这一瞬,堂内所有的剑都颤了颤。 这个气息,让它们无比惶恐。 “折”,曾有一个代号。 诛剑之剑。 “想来真是好久没见过这把剑了,每次回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柳藏锋猛然抬起了二月春柳,“只是,你真的还是太天真了。” “你今日不仅杀不了我,我还会让堂内所有人,给你陪葬!” 顷刻之间,狂风大作。 182 回首 柳藏锋持剑站在这凛风之中,发须以及衣衫随风卷起,“告诉我,你的名字。” 洛飞羽缓缓上前,正色道:“洛飞羽。” “姓洛么?”柳藏锋低头笑了一下,看了眼剑势达到了顶峰的二月春柳,似乎很享受这个涌动不止的力量。 “小心!”角急忙喝道。 洛飞羽闻言就立马后撤,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看清,柳藏锋是如何出手的。 “十九年前若不是那些洛姓人誓死都要守护自己的家园,楼兰宝藏说不定就是我的了。”柳藏锋面露凶光。 “看来十九年前的事,也有你的一份。”洛飞羽冷冷道。 “也罢了,反正你们都得死,也不枉费我再对你出一剑了。”柳藏锋抬起了二月春柳。 洛飞羽感到心中莫名一冷,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这道涌入清剑堂的冷风,“怎么起风了?” 孤舟公子仰起头,“是怨气所凝成的结界。” 洛飞羽沉声喝道:“什么!” 刹那间,清剑堂有迷雾缭绕,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那些寒山寺的和尚,终究还是没能渡去这座山中的苦厄啊。”孤舟公子站起身,悄悄远离了柳一离,隐隐有着出手之意。 “任公子这话的意思,是看不起老衲的寒山寺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孤舟公子急忙望向前方,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除了迷雾以外,空无一人。 “老衲在这里。”那声音满含笑意。 孤舟公子急忙转头,发现一袭灰袍的老僧虚影在那里捻着佛珠,只不过因为太过虚幻,就连脸也看不太清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已圆寂了的尘空大师。 孤舟公子强忍着泪水,“大师!” 自他建立孤舟舫以来,他就很少有朋友,而这位尘空大师算得上是他的忘年之交。在尘空大师坐化的时候,他为此难过了很久。 “任公子,别来无恙。”尘空大师笑道,一如生前那般爽朗。 “大师留于人间,是为何事?”孤舟公子不由问道。 “佛说,常人皆有漏业。有各种妄想,就会有了各种思念,有了各种思念,就有烦恼,有烦恼就是有漏。我到西边去见了一个老友,可到后来,我发现我还有着执念,无法漏尽一切痴幻烦恼,入了轮回也深受困扰,所以我便回了。”尘空大师缓缓道。 “可大师应该回到寒山寺去,而不是来到与您毫不相干的君山来。”孤舟公子恭敬道:“大师慈悲为怀,想必不愿看到接下来的一幕。”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在坐化时,念及洛公子是我故人之徒,为庇护他此行性命无忧,便吟成佛咒,佑他周全。”尘空大师垂首道:“而我本应附在舍利上的元神亦在其中,所以,便出现在了这里。” “不过老衲出现在此处,也是为要事。” “怎么样的要事?”孤舟公子皱眉。 “亦是为了故人。”尘空大师笑了笑。 “故人?” “公子你,不就是老衲的故人么?”尘空大师的虚影又变得飘渺了几分,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孤舟公子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惋惜之意,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大师!” “在以前,你每次前来柳月山庄见你的未婚妻的时候,都会来寒山寺里上一炷香求愿。有时是为了你的妹妹,有时是为了你的朋友,却从来不会是为了自己。当时老衲曾来问过你,为何从不为自己而求,你却回答:‘我无需求佛,世间万难,我所依的只能是自己’。”尘空大师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形也越来越虚渺,“后来,老衲从自临安慕名而来的香客口中得知,任公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孤舟公子摇了摇头,“那只是过去了。” “可公子放下了,不代表别人会放下。”尘空大师叹了口气。 孤舟公子没有再说话。 “我坐化一瞬,神游万里至西洲,途中虫鸣鸟语告诉我,你的那位朋友已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只是每至夜半,她都会仰头望月。你的未婚妻子,奏琴七年,夜夜盼你如期而来;而你的妹妹,也常常在打探你的下落……” 尘空大师的身形已经模糊不清了,那声音也渐渐低微了下去。孤舟公子却满是泪水。 “回去吧!”尘空大师用尽了凡尘间的最后一丝执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刻,佛光普照。 洛飞羽看到自己周围闪耀着金光,不由皱起了眉头,“我怎么发光了?难道是……” 清剑堂内,浓雾皆散。 结界,破。 卿山之上。 寒山寺的和尚依旧站在原处,未曾离开。自柳藏锋离开之后,就又重新开始诵唱梵语。 他们在做法事。 不过,这一次,并不是为君山之上那些了无归处的亡魂,而是为了一个人。 为首的如惠早已泪流满面。 良久,他才仰起头大喊道:“徒儿如惠,在此恭送师父!” “原来如此。”柳藏锋看着洛飞羽身上的金光一点一点都流逝着,很快就散尽了,“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 原本奄奄一息的柳藏月因为这道佛光,恢复过了一点意识。被柳藏锋的暴喝给吓醒后,她勉力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柳碧燃,却发现她早已不在这清剑堂上了。 “师姐。”洛飞羽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碧燃呢?”柳藏月看起来无比虚弱。 “她已被我和唐兄合力救下,现在应该被唐兄带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了。请师姐放心。”洛飞羽缓缓道。 柳藏月高悬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但还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就忽然大喊道:“师弟小心!” 洛飞羽没有回头,而是将背后囊中的剑朝上拉起,挡住了来剑。有几滴血被振落到了洛飞羽的脖子上,分外滚烫。 柳藏锋冷笑道:“有点意思。” 柳藏月看着那柄沾满了鲜血的软剑,睁大了眼睛,“你究竟把碧燃怎么样了!” 然而还未等柳藏月再说些什么,洛飞羽就一掌劈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当即就又昏了过去。 “帮我照看好师姐。”洛飞羽将柳藏月推到了商的怀里,缓缓起身挑开了柳藏锋的这一剑,柳藏锋疾步退到了十步开外。 洛飞羽转身看向了他,一字一顿道: “我杀了你。” PS:月底啦求月票求月票啦~ 183 月明 柳藏月对洛飞羽而言,已经不是师姐那么简单了。 虽然在之前她曾追杀过自己,但是在比武招亲上,不仅让自己的武学境界一跃入飞月,并且逼使自己使出了剑祖的那一剑。若不是那一剑,自己是剑祖徒弟这个身份绝不会如此有说服性,现在的他,也恐怕就是一具尸体了。 后来又在水牢里为自己指点迷津,在刚才为自己挡下了柳藏锋,很多师父都没做过的事,她都替师父为自己做了,如此大恩,没齿难忘。所以这一战,他绝不能败。 当然,也还因为一个人。 “如果她站在这里的话,看到你残害了自己的骨肉,还意图杀死清剑堂里所有人,那么,她绝对不会容许你为非作歹的。”洛飞羽握紧了剑柄,忽然闭上了眼睛。 柳藏锋没有说话,只是冷笑。 剑上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已驱使他变得疯狂起来,更让他兴奋了起来,所以,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洛飞羽一战。 与那柄“折”剑一战! 柳藏锋将剑挥起,旁人甚至都看不清二月春柳上抬的轨迹,似乎只是一个眨眼,就变换了位置。 疾如风,势如雷霆。 这便是仙人剑的恐怖之处。 但这对洛飞羽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影响。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 而剑脉诀,就代替了他的眼睛。自从他突破至飞月境以来,剑脉诀对剑气的感知早已是今非昔比,何况柳藏锋这霸道如雷的浑厚剑气。 柳藏锋身形一动,一如方才他起剑那样,同样也没有人能够以肉眼捕捉到,他行动的轨迹。 “好快!”角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身为一个沉浸于剑术的剑客,自然知晓这一剑的可怕。 但是,其他人没有捕捉到,并不代表洛飞羽也没有捕捉到。 虽然时间相隔只不过刹那,他却能感觉得到这股剑气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当剑气将要抵在自己咽喉处时,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眼帘启得极为缓慢,眼底也缓缓涌出了一抹血色。 这简单的一个睁眼,同样也蕴含着剑气。 柳藏锋微微变了脸色。他惊讶地察觉到,二月春柳上的剑气竟然在不断逝去。如大河奔流入海,永不复回。 “这是!”柳藏锋笑容顿失,愣了一下。 “剑脉,汲气诀!”洛飞羽怒喝一声,他此刻已完全睁开了眼睛,一道势如雷霆般的剑气也同样从他的眼底涌出来,刺向了柳藏锋。 正是柳藏锋自己的剑气。 还未等这道剑气刺到柳藏锋,洛飞羽就开始点足后掠,同时也将剑指向了前方,对准了他。 剑尖上有着剑光涌出,如同皎皎月光。 关于这一剑的故事,他曾听师父说起过。 这是剑祖莫锦书年少时成名的那一剑,亦是剑祖初遇阿仙时挥出的那一剑。据说引来了所有的月光,汇聚了到那个宛若仙子的少女身上。 夜坠星稀,剑指月明。 此刻是白昼,自然不会有月光照耀进来,有的,只有那无尽无休的杀意。 随后,洛飞羽没有给自己留有丝毫停息的机会,拔剑上前。 剑招轻灵飘渺,但每一招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剑势又极为险峻,如同在山崖峭壁迎客的苍松古柏,于急流中倒江海,是足以旁观者惊出冷汗的一剑! 他以刁钻的姿势,避开了先前自己释放出的月明剑气以及血瞳剑术,朝着柳藏锋刺出一剑。 剑脉诀,足以让修为算不上高的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出三剑! 这一剑出手后,就连公孙芳都发出了赞叹。 不得不说,剑祖莫锦书,真的很会用剑。 他的每一剑都是凡人剑,但他总是能把握时机将这些凡人剑组合起来,剑招彼此都不会削减彼此,只会更强,融成足以跻身甚至凌驾于仙人之上的一剑! 这,就是属于剑祖的洒脱。 剑招只留于人间,他却能够凭借人间剑,去轻叩天上仙人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悠哉悠哉喝杯茶,或者只是打个招呼打着玩,就甩袖而去,徒留大费周章开了天门的仙人愣在原地。 甚至,以此封死天门! 他完全不用担心仙人是否会发怒,因为,仙人奈何不了身为凡人的他。 而洛飞羽在剑招上,得了剑祖的真传。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份洒脱也同样会是属于他的。 如果他能够从柳藏锋手中活下来的话。 然而,这三剑合击所带来的威势,却击到了原本柳藏锋所站的位置的后边,击到了清剑池之中,洛飞羽整个身体都落到水里,水面没过了他的腰,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可惜了。刚才那一剑如果是剑祖亲临,柳藏锋已经是个死人了。”公孙芳口头上虽这么说着,但话语里却没有丝毫惋惜或是不屑,反而满是赞叹。 柳藏锋压根就没去挡,他只是以极快的速度避开了。如此简单。 当洛飞羽再看到柳藏锋时,发现他居然在自己的头顶上,往下举剑,朝地面倒悬而来。 洛飞羽在他身上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难以置信地增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去避,而是举起了剑去迎敌。 不过瞬间,柳藏锋就刺开了那道水柱,水花四溅开来,洋洋洒洒,整座清剑堂内如同在下着一场雨。 待洛飞羽将剑横在上边时,那二月春柳也刚好落到了“折”剑之上。 或许是多年没有触碰到剑了,“折”剑居然像是一个饥饿许久的猛兽看到了一块肉那样,浑身止不住颤鸣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柄剑是在喜悦?”静月书生皱眉道。 “是。可是……”公孙芳淡淡答道,情绪并没有像折剑那样喜悦起来。 “去死吧!”洛飞羽仰头看着柳藏锋那狰狞的面孔,却离奇地发现,他居然愉悦地笑了。因为额前头发被剑风掠起,洛飞羽能很清楚地看清柳藏锋的脸色,同时还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给看穿了,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寒冷。 “仙斩白龙。你领悟了仙斩白龙。”柳藏锋缓缓笑道。 184 一剑 折剑乃诛剑之剑,昔日寻仙客以此剑,折尽江湖千百柄长剑,令无数剑客闻风丧胆。 它的恐怖之处在于,任何剑在它面前,都如同将要上了行刑台的人,没有任何的机会。若不是二月春柳有足以覆盖全剑的剑鞘之血相护,那么定会折损在此。 但它终究,也只是一柄剑罢了。 柳藏锋经历过当年的风雨,早已知道这柄剑的威力。既然知道了,那便避之。 并以仙人剑远远相迎。 既然是长剑,那便易折。 洛飞羽也忽然才想到了这一点。以剑鞘之血辅佐的仙人剑,没有人敢去猜测,这仙人一剑的剑势,会有多么可怕。 杀去一个凡人,自然不在话下。 那么,毁去一柄剑呢? 折剑再怎么令天下名剑闻风丧胆,再怎么鬼神莫测,即便它曾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却终究也只是凡人莫锦书所铸出的一柄剑啊。 洛飞羽看着被自己下意识挡在胸前的剑。 如若这柄剑被毁去了,怎么办? 自己小时候经常能够看见,师父对这柄剑发呆一发就是一整天,那时他还不明缘由,但此番来到姑苏后,他逐渐就知道了自己师父是剑祖的事实。 他看这柄剑,是出于对亡妻的怀念。 此剑,是师娘为数不多的遗物。 面前的水龙扑腾而来,不过刹那间,就已经冲到了洛飞羽的面前。他咬了咬牙,没有片刻犹豫,将剑从胸口处挪开,同时运起了全身的真气以及剑气。 “不知道我剑脉诀所有的剑气,以及所有的真气加起来,能否挡下这一剑。” 淡定从容地站在原地的公孙芳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傻小子。” “破!”柳藏锋怒喝一声。 那水龙顿时炸裂开来,冲着洛飞羽铺天盖地而下。 这时,折剑上忽然浮现起了血光。 “这是!”柳藏锋看着了那道血光,瞪大了眼睛。 紧接着,血光扩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正是洛飞羽在折剑上倾注的剑鞘之血。柳碧燃的剑鞘之血。 虽然很微渺,但已足够。护剑,佑剑,本就是剑鞘的使命。一滴剑鞘之血,足以挽救剑于濒难之间。这一道由血凝成的屏障,为折剑挡下了柳藏锋的这一剑。 但因为洛飞羽事先将剑稍微挪开了一些,导致有部分剑势还是震到了他,在他胸下一寸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剑痕。 “没想到,居然会靠她救了这柄剑。”洛飞羽吐了一口鲜血,倒退了二十四步。 清剑堂外。 背着黑剑的黑衣男子抱着独臂少女,朝着山庄外边狂奔。 途中,少女忍着剧痛抬起了手,一抹血光浮现在她的手中,维持了好久以后,她才放下。 唐葬天看了眼柳碧燃,随后驻足,回头看了清剑堂的方向一眼后,就继续赶路了。 “没想到,你的剑居然会附有剑鞘之血。”柳藏锋感受着周围水花落下,随后看向了洛飞羽,眼神中并没有任何恼怒,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仿佛在看着一只将要顽抗到底的猎物。 洛飞羽吐血不止,捂着受伤的位置,抬眼看向柳藏锋。 忽然,仿佛一阵电流刺过了他的脑海,忽然就想起什么,急忙看向了自己所捂着的地方。 “刚才,慕容道长也将双指点在此处,是想告诉我什么吗?”洛飞羽喃喃道。 “以你的年纪,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十分不易了。”柳藏锋的话语里终于露出了些许赞叹之色,“良玉本该难藏,可惜,我要你死。” 猛地一甩长剑,血光四溅。整座清剑堂在此刻都颤了颤。 洛飞羽也在这此刻狠狠握紧了剑柄。 忽然,他心底响起了一声叹息。 亦是一声悲鸣。 “这是什么?”洛飞羽看向了折剑,却发现剑已不复原本那古朴无华,而是光芒大盛。 洛飞羽想起了,那一日与柳碧燃攀谈,柳碧燃对他说过的话。 “此剑毫无剑气与剑意。却是一柄好剑。” 直到洛飞羽真正执起这柄剑时,才知道这柄剑根本不需要剑气。因为一柄毫无剑气的剑,才能完美契合一个身负剑脉诀内功的剑主。 亦如当年的寻仙客,或者是现在的他。 至于剑意? 按照柳碧燃的话说,如同上古混沌初开,天地空蒙,无暇无垢,可容得下即将到来的世间万物。 这柄折剑,能够悄无声息地汲取剑气! 剑气为气也,飘渺无踪形。除了那些对剑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的人以外,常人对此一般都难以察觉。 因此,在方才双剑的交持中,二月春柳中有一部分的剑气流到了折剑之内,柳藏锋也没有察觉。 而自跨入了飞月境,他的剑脉诀所养的剑气极为浩瀚,若是倾尽全力,可以使出那飞月境的一剑,甚至能摸到皓月境的门槛,也说不定。 当然,也只能是一剑。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有一次机会。 可用什么剑法?这一剑击在哪里?每一步必须慎重下出决定。 “我可是仙人,你等凡人,也配胜过我?”柳藏锋纵身而起,二月春柳如同惊醒的春雷,轰然而下。 “仙人?”洛飞羽猛然抬头,剑脉诀所储存下的全部剑气,从他的身上扑散开来,最终,全然凝聚在了折剑之上。 用那一剑吧。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师父,凌师兄以及柳师姐,凭空想象出了自己另外两位素未谋面的任师兄和莫师兄,以及在师父所绘的画像上见过的师娘,缓缓举剑,指向了迎面而来的柳藏锋。 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在这一瞬间绷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洛飞羽将要放弃了。 没有人能想到,洛飞羽居然还敢再出一剑。 就连台下的公孙芳都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救,还是不救。 “不知天高地厚!”柳藏锋见他非但并未被自己威慑住,甚至仍是出招,当即将手中的剑势运至了顶峰。 惊醒的春雷之后,便是春雨。 只不过是由剑鞘之血凝成的血雨,洋洋洒洒飘落到了洛飞羽的身上,立马就出现了几道刺目的伤痕。 但是他仍然没有睁眼,似乎这一切与他没有关系。剑也依旧指着柳藏锋。 指着他胸膛之下一寸的位置。 “太目中无人啦,居然不睁开眼,这样下去会输的。”羽童言无忌。 “不。”商怀中的柳藏月忽然苏醒了过来,她看向了洛飞羽,发觉洛飞羽身上竟满是师父的影子。 “这一剑,单凭自己的心挥出。” “凭借心中一寸。 “当令仙人长跪叩首!”洛飞羽微微抬头,睁开了眼睛。 “给我跪下!” 185 憾局 这一剑,便不是像先前那样,刺到距离柳藏锋还有一寸之远的时候,就不再继续向前了。 而是贯穿了他的身体。 这是剑祖独创的一剑,专杀仙人的凡人剑。 柳藏锋艰难地看了眼那道伤口,随后看了眼身上满是剑痕的洛飞羽,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忽然,一阵“咔咔”的破碎声乍然而起。如果是精通望气的清胤还站在这里的话,他或许能看到,柳藏锋身体的表面,出现了密集的裂痕。 “他居然将柳藏锋伤了。”叶颖沉声道。 下一刻,柳藏锋猛地挥袖,真气飞扬,立刻将“折”剑给震出了伤口,随后想要出剑,却在刚刚挥起剑的时候,没能站稳脚跟。 柳藏锋,一个在慕容皓月口中如同仙人一般的存在,竟然真的应了洛飞羽的验,深深地跪了下去。以二月春柳抵地,才勉强没有摔倒。 洛飞羽持剑走了几步,最终也还是踉跄倒地。 “这是他全力以赴才拼来的一剑啊。”柳藏月叹了口气。洛飞羽就像自己刚才那样,毫无保留倾尽了所有。 “可惜,平局了。”徵叹了口气。一向讨厌洛飞羽的她,在此刻竟难得的没有去奚落。 “胜负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有人愿意去相信那件事的真相,就够了。”商知道这一场对决的胜负意味着什么,朝着柳藏月安慰道。“既然有人去相信,那么此事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可洛哥哥是趴在地上,柳庄主是跪在地上的,怎么看来,都是洛哥哥输了啊。”羽说道。 “小孩子不要话这么多。”一道疲倦而又不失爽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心中一颤,急忙抬头,却发现洛飞羽已经爬了起来,冲她们咧嘴笑着。他脸上满是血污与尘土,看起来狼狈不堪,却笑得十分张扬。 柳藏月看见也跟着笑了,可她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一切,她的确等得太久太久了啊。 “师姐,别哭啊。我说了,我绝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洛飞羽拔出了插入地中的折剑,缓缓上前。 “他还留了出一剑的力气。”商缓缓道。 有五剑柳藏月以及武当双子之一慕容皓月各自出的一剑,再加上洛飞羽运起剑心诀所有的剑气,挥出名为寸心仙叩这专杀仙人的凡人剑,威力是何等的可怕。柳藏锋虽然还是在跪着,却也只能跪着,真气狂泻,不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只要一剑,洛飞羽就可以将他打倒在地。 彼时,洛飞羽就相当于是胜了柳藏锋。 仅差一剑之遥! 因为受了伤,洛飞羽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但强大的意志力还是让他坚持走到了柳藏锋的面前,并举起了剑。 柳藏锋看着折剑,忽然笑了笑,“罢了。或许当年,我早就该死的?” 洛飞羽没有回答,面无表情地将剑落下。 忽然,其中一名奈何桥的杀手微微甩袖。 是一根银针,乍一看像是有一道银光流淌了出来。 “不好!”商急忙甩出了一枚梅花针,可这甩针之人似乎极其熟悉商的出针轨迹,这枚梅花针竟恰恰从那银针的针眼穿了过去。 角也强忍着小腿上的刺痛,站起了身,将手触摸过了剑柄。 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这枚银针不偏不倚钉在了洛飞羽的背上,他举剑僵了片刻,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师弟!”柳藏月惊呼,却感到胸口传来了一阵刺痛,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柳前辈,你淤血攻心,莫要多言!”商急忙抬头,看向了那名甩针的奈何桥杀手。 “出去告诉外面那些江湖人,洛飞羽败了。至于愿不愿意去相信他所说的真相,就是这个江湖自己的事了。”公孙芳叹了口气,朝叶颖说完这句话后,就一跃跳到台上。 “公孙楼主也是来杀我的。”柳藏锋淡淡道。 “论胜负,你的确是胜了;可论道义,你误入邪途,为一己之私残害亲生骨肉,世间容不得你。”公孙芳将剑指着他,缓缓上前,“抱歉了。” “还请公孙老楼主,就到那里为止了吧。”一道尖锐却又不失温润的声音响起。 公孙芳眉头一皱,只见一名手持玉石的白袍人翩翩落地,挡在了她与柳藏锋的中间。正是那持玉太监钰旌。 “柳先生是景王的贵客,还请公孙老楼主将剑收回去。”钰旌说得无比恭敬。 “景王还真是什么朋友都交啊。”公孙芳想了想后笑了一下,却丝毫没有收剑的打算。 “没有办法的。这世间,有些事在你们看来是错的,可在其他人看来就未必是了。”钰旌缓缓转过了身,一手抓住了柳藏锋,一手抓住了林淮漫,随后,一道玉荧色的光芒照耀而起。 待光芒散去后,三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时,一旁的血泪观音用柳枝打落了一只蝴蝶指刀,喝道:“动手!” 方才朝洛飞羽甩出银针的奈何桥杀手应声而动,冲向了洛飞羽,却被一个人给拦道挡住了。 角咬着牙,手持双剑,挡在了这人面前。 “你这是!”这名奈何桥杀手无比惊诧。 “大姐。”角的小腿止不住颤抖着,上边扎着一根银针,与洛飞羽背上的银针一模一样。 “什么!”徵和羽皆是一惊,唯有商勉强还算得上镇定。 “快让开。”杀手沉声令道。 角坚定摇了摇头。 “四妹,你素来最听我的话。”杀手手持一柄短匕,割下了蒙面的丝巾,露出了下边娇艳的面庞。正是孤舟舫五音姐妹中最大的那一位,宫。 角依旧摇了摇头,只是腿上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跪了下去。 “你拦不了我的。”宫身形翩然一掠,错过了角。角咬了咬牙,但还是没能撑住,跪倒在地。 “大姐。”商叫住了她。 宫忽然就停了下来,微微侧首,看着扎入自己肩膀的三根银针,语气阴沉:“二妹。” “非得要如此吗。”商叹了口气。 “在那片湖上漂泊了七年,难道你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家了吗?”宫面露狠厉,喝道:“我们父母已经被朝廷的人杀死,可我们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哥哥,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186 愁肠 “我当然记得我们还有个哥哥。”商皱起眉头。 羽仰头问道:“什么哥哥?” “是的。等姐姐解决了这个人,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哥哥了。”宫指了指洛飞羽。 商将羽抱了起来,“却也仅仅是记得罢了。” 宫眉头皱了皱,“看来,你是不愿意将我肩上这三根针拔下来,是非要拦我不可了?” “大姐,哥哥早已下落不明,九死一生,你不要听信了他人的奸言蛊惑。”商急忙劝道。 宫从怀里拿出了一物,“这是我们大哥以前时常吹奏的玉箫,信物在此。” 商瞳孔微微缩紧,没有说话。 “可就算是这样,我仍要拦大姐你。”角在这时拔出了小腿上的银针,艰难站了起来。 “放肆!”宫喝道。 “四妹!”徵急忙喝止。在她的印象中,角是个不苟言谈,并且最听姐姐话的人。为何在此刻忽然会这样? “大姐,你忘了吗?在我小的时候,你就教导过我,有恩必报。”角拔剑上前,“公子当年救了我们,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公子。” “我从未忘记!如果不是我求情,我们孤舟舫的人,早已被奈何桥的人杀死!”宫喝道。 忽然,外边响起了一阵空寞的铃声,如同来自那幽狱黄泉。商最先听到了,立刻就惊出了冷汗。 这是,青面獠牙的伞铃。 宫所言非虚言。 血泪观音冷冷提醒道:“宫,你似乎太念及旧情了。” “二妹,你的毒我最清楚。你们的一切,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宫狠狠拔出了肩上的三枚银针,走上前去,“四妹,你也不必逞强,现在的你,真的拦不住我。” 角咬了咬牙。虽然她强撑着没有倒下,但的确如宫所言,她真的已经拦不住了。 “退下吧。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们受伤。”宫一把推开了角,手持短匕,走向了洛飞羽。 “罢了。”一道清澈的声音响起。 宫微微一怔,转过头,“公子,你的经脉已经受损,你也拦不住我的。” “你知道的很多,这几日,究竟有什么我意料之外的事在你身上发生了。”孤舟公子手持折扇,抬眼看向了宫。 此刻,他眼底的颓然荡然无存,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桀骜的少年郎。 宫看了眼柳一离,随后又看向了孤舟公子,“公子,你有你的言不由衷,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这种事,就不必再过问了吧。” “那好,我不问了。”孤舟公子收起折扇,伸出了手,掌心有着雷息缭绕,身上的衣衫无风狂卷。 “公子,你!”宫瞳孔一缩。她自然明白孤舟公子现在身体的状况,若想要动用武功,他只能逆脉运气,这样一来,对经脉的损伤可谓不小。 “别叫我公子了。”他缓缓抬起了头,强忍着体内翻滚的剧痛,“我有名字的。” “我叫任韶华。或者你可以叫我的全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陌上公子,任韶华。” 宫便只能看向了柳一离,“柳姑娘。” “他能够找回从前的自己,我很欣慰。”柳一离笑了笑,朝着宫伸出一掌,“姐姐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当然希望他能够平安,能好好的与我成个亲。可是,若是从前的他,碰见自己在意的人遇到困难,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不顾后路。” “这就是我认识的,陌上公子。” 宫愣了愣,笑道:“所以,就你们能够迎来重逢,我与我的兄长就不可以了吗?” “你想见你的兄长,我可以千方百计帮你探寻他的下落。而不是以现在这种极为恶劣又龌龊的手段,伤害我的兄弟。”任韶华朝着宫伸出了手。 一阵雷鸣电闪。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风华九诀,一夕轻雷。 这本是任韶华的此行的救命之招,也就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一招! “既然这样,就休怪我无情了!”宫捻了捻手中的短匕,刺了出去。 “你这混小子,自己不行,就不会求助于其他人吗?”忽然有一书生模样的人出现在了二人中间,折扇如狂风骤雨而至,挡住了轻雷,而另一只手握住了匕首。 任韶华看清了这扇法路数,惊道:“这是狂扇诀!” “既然看出来了,那就停下?”静月书生疯狂挥扇,将那一道雷息给打了回去。同时也运起另一只手,将宫的短匕给甩了出去,顺势将宫击退到了柱子上。 “你是谁!”任韶华吐出了一口鲜血。 “还没有停下逆脉?看来真的像师兄所说的那样,是个倔强的人。”静月书生笑了笑,纵身闪到了任韶华的面前,在他身上连点数下。任韶华当即就昏了过去。 柳一离惊道:“韶华!” 静月书生将任韶华揽到了肩上,“他找回了从前的自己,你就心甘情愿让他冒这个险么?” 柳一离上前一步,“不管他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他,他变成怎么样我都不抛弃他。” 静月书生翻了个白眼,“小夫妻还真是容易被爱情给冲昏了头脑。你不嫌弃不会武功的他是你的事,主要是,我师兄嫌弃。” 柳一离皱眉,“你师兄?” 静月书生点点头,“亦是任公子的师父。” 狂月书生,江湖十大高手,狂扇罗羁。 “内息絮乱如麻,看来是受了重伤,得找个地方静养。”静月书生把了把任韶华的脉搏,摇了摇头,看向了柳一离深锁着的眉头,“就到这里为止了吧。我与任公子的武功属于同源,姑娘还是信不过梁某么?” “一离,相信梁叔叔吧。”柳藏月走了过来。 “你这一声叔叔,听了着实有些不悦啊。”静月书生撇了撇嘴。 “姑姑。”柳一离转头看向了她,不由心中一阵酸楚。虽柳藏月对自己不如柳碧燃那般亲,但终究也还是自己小时候深深依赖过的一位长辈。 “我有事与你说。”柳藏月轻叹道。 柳一离没有犹豫,看了昏迷过去的任韶华一眼后,就提步走到了柳藏月的面前。柳藏月轻叹一声,附在柳一离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柳一离缓缓睁大了眼睛,最终也只是笑了笑。 “谢谢姑姑。”柳一离搂紧了她。 “不必叫姑姑了。这些年来,是柳家对不住你。”柳藏月歉然道。 “养育之恩,何来亏欠。”柳一离摇了摇头。 “那么,走吧。”静月书生缓缓道。 “劳烦梁先生等上一会。”柳藏月抹了抹柳一离的眼泪,随后看向了洛飞羽。 187 静好 公孙芳缓缓走到了洛飞羽身边,拔出了他背上的银针,淡淡道:“你输了。” 洛飞羽爬起了身,泪水夺眶而出,“不,我没有输!若不是被人暗算,他早就已经被我给杀了!” “区区暗算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江湖,很多可以去注重结局的事,是不会注重过程的。”公孙芳淡淡道。 “我和他再打一次!”洛飞羽忽然回想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强撑着满是伤痕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先前留下的伤口不断崩裂开来,满是血污。 公孙芳给他渡去内力,发现洛飞羽居然冒着生命危险运起剑脉诀来抗拒。她担心洛飞羽会因此毙命,只得停下,不由怒道:“诗潋怎么将西河拂雪传给你这个废物!” “师弟。” 听到这一声疲倦苍凉的呼唤,洛飞羽整个人都颤了颤,“师姐。” “只要还没有死,那么这件事就不会结束。芳姐说的对,。真的算不得什么,未来你或许会去面对千阻万难。总而言之,你要记住,这个江湖信奉的,永远只有力量。”柳藏月轻叹道。 洛飞羽看向了柳藏月。 她有半生是在漂泊中度过的,眼角的沧桑似乎都在彰显着她的过去。失去了挚爱,也失去了师娘的她,到现在,仿佛也渐渐将为雪冤一事视为毕生所求。 虽然从年龄上来说,她算不上老。 但对于一朵花儿来说,经历过了如此多的风霜,此刻,的确已近暮年了。 “师姐。”洛飞羽与她相视许久后,最终也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忍不住落下泪来。 公孙芳没有去制止他哭,而是叹息一声,走下了台去,来到了叶颖的面前。 “将我所说的,告诉外边的江湖人了吗?”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相信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会知道这件事。” “好。”公孙芳淡淡应了一声,朝外走去。 叶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转头问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远行了吗?” “嗯。”公孙芳戴上了白色斗笠。 等她走到清剑堂大门时,恍然回眸,看的却不是叶颖,而是高台上正在哭着的洛飞羽。 他的泪珠滴落到了地上,同样的,也落到了自己的心底,荡起了涟漪。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诗潋失望。”公孙芳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这一次祭剑大会,彻底改写了江南一带的格局。 孤舟舫自此分崩离析,不过离奇的是,在那片湖上飘摇了七年的画舫也同样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在了那里。 姑苏柳家失去了两大庄主,已无力再次举办祭剑大会,江湖已开始另寻下家来接手举办。而柳月山庄由柳藏月担任庄主之位,但失去了剑鞘之血,他们随之也失去了与烟雨坞,风华门并肩的实力。所幸大多老一辈人都是从大理柳家一路跟过来的,才不至于在如此危难时刻人才凋零。 而寒山寺下,有一名独臂女子求见寺庙代方丈如惠,想要出家。 如惠为了给尘空大师送终,刚敲了三天三夜的木鱼,还未歇息上片刻,就出来接待了这位女子。 “施主曾在半个月前,来求过姻缘。”如惠一眼就认出了她,双手合十,恭敬地说道。 独臂女子用仅剩的右手回以一礼,“是。” “当时小僧说了:姻缘因缘,种下何因,必得何果,强求终究是无用功。不知施主可否探见你那姻缘了。”如惠念了一声佛号。 独臂女子摇了摇头,“现在想来,我所求的并不是姻缘,而是因缘罢了。只是,此因缘非彼姻缘了。” 如惠愣了愣,点头道:“好。” 就这样,寒山寺接纳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尼姑。而寒山寺外,有一名背着黑剑的黑衣男子徘徊了数个日夜,最终还是毅然离开,向西而行。 临安,皇家藏书阁。 此前的藏书阁阁主是一名女子,她在门前等了许久,终于在日落时分,终于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凌鹏越。 只不过,他是背着尸体来的。 “鹏越,这是……”女子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这笔债,我会向景王讨回来的。”凌鹏越走到女子面前,冷冷说道。 “怀风从小时常来宫塾玩耍,算是我们看着他长大的。”女子叹了口气,“我这就去购置棺木与香料,就在此,葬了他吧。” 武当山,星光璀璨。 莫皓宸刚刚踏入了山门后,就朝着清胤鞠了个躬,并告诉了他自己要闭关五年的打算。随后没有得到他的准许,就自顾踏入了闭关之地。 清胤看着莫皓宸陌生的背影,“我真的很好奇,那一日的比武台上与顾少阙主的一战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而顾靖遥并没有像心中所预想的那样,出去与两位好兄弟喝到不醉不休。 将他从水牢里救出来的,是一个叫做刘瑾的老人。 老人自称是琊羽阙上任阙主顾琅最忠心的管家,苦寻少主也就是顾靖遥的下落已有多年。顾靖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废弃多年的琊羽阙开始整顿,并当上了阙主。 而蓝楚濋,也跟着他一并回去了。 答应要与他喝酒的那两位少年,则在临安风华门养伤。 整个天下很快就知道了剑祖弟子为寻仙客雪冤一事,但最终他还是落败于前柳月山庄庄主柳藏锋之手。这件事也沦为了江湖上大多数人的饭后笑谈。但洛飞羽本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而是在默默等待着伤好的那一天,踏上前去长安的路。 五个月后,江南迎来了茫茫大雪。 风华门中,洛飞羽与任韶华二人煮了一壶烧酒,望着漫天杳乱的雪花发呆,似乎是因为养伤的日子太过无趣,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忽然,琴声渐起。任韶华放下了酒杯,看向了声源。奏琴女子的红瞳隔着纷扬的雪花,也看了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洛飞羽有些看不下去,就不再去看二人,而是转头望向了西面的天空。 “等过几天我伤好了,应该就可以启程去见你了吧!”洛飞羽仰头喝了口酒。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远处的长安,一名女子撑着伞坐在城头,忽然笑着自言自语。 “当时,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比武招亲呢?”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如他们所愿。 188 未了 洛阳城十里外,观花镇上。 “公子没事,真是太好了。”白衣女子坐在一间茶摊上看完了一封信,抬头朝着对坐的藕衣女子笑了笑。 “挺好的。”晓闲云点点头,拿着闲云剑在削着苹果。 “嗯?”妃采芸向来只见过拿小刀削苹果,从未见过拿剑来削的,不由得提起了兴趣,也就看了过去。 只见她剑势大开大合,却只作用在那个苹果之上,极为狭隘。很快,连皮带肉的掉在桌上。 “你这削苹果的气势,可真令人害怕啊。”妃采芸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热茶。 “是剑法。”晓闲云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妃采芸,随后将桌上沾着一大块果肉的果皮放在了掌心,引得一只橘猫跳了上来,“波斯迪拜剑法。” 妃采芸咬了一口苹果,“瞧你那剑势,的确是用来切水果的。不过着实有些费果肉啊。” “是啊。”晓闲云笑了笑,“你应该很难想象得到吧,这是那个洛飞羽所创的剑法。” “是洛公子啊。”妃采芸哈哈一笑,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五个月前,那几名少年并肩踏入了柳月山庄,其他人都如愿以偿,可唯独那洛飞羽,落得了一个令人痛心的结局。 她们这一路走来,时常从旁人口里听到洛飞羽的名字。 却不是显赫名声,而是笑柄。那份无畏,被戏称为拔剑而起的匹夫之勇。 “其实,当年我还没有离家的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说起过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晓闲云摸了摸腿上的橘猫,“寻仙客与剑祖的过去,的确是如洛飞羽所说的那样。” “既然洛公子所言非虚,那么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妃采芸轻叹道。 “只可惜,现在的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晓闲云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她身为闲云女侠在姑苏一带所行过的侠义之事。她看了许久,随后看向了洛阳城的方向。 这时,十里之外的洛阳城,传来了一阵绵长的钟声。 “洛阳闭城已有四月,此刻钟声起,难道是要开城门了?”妃采芸喜悦道。 “不。”晓闲云放下了橘猫,起身走到了萧瑟的寒风中,“是丧钟。” 皖昭二十一年冬,本就一病不起的皖成帝猝然离世,由于二皇子凌鹏越发配临安藏书阁,三皇子凌怀风死于姑苏的一场江湖争斗,四皇子下落不明,大皇子凌傲阳之前又身为梁阳监国,就此顺理成章登基。 离奇的是,在皖成帝入柩后不过一日,国师孔祝泉就被坐实了借先皇驾崩而乱政的罪名,当日处死。可按理说,坐了这项罪名的应当抄斩满门,可他的孙子孔文亮却在这一场风波中活了下来,并替他当上了国师。 梁阳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 国丧维持一月后,便是来年,也就是明阳元年。朝中大臣还没有来得及去猜疑国师为何会这样蹊跷的死去,便被突如其来的动荡搅得人心惶惶。 因梁阳根基不稳,各地藩王纷纷起兵造反。 金乌府统领蒙青云上书景阳帝后,便率先出兵,去了封王最为密集的北边。 西面,有西蛮与西洲乱民,各方异族,甚至连早已被梁阳所灭了的雍秦国以及玄云国也有了复国的迹象。景阳帝急忙召集了身处西面的各大将领,前去镇压。 长安城。 坐在城头上的公孙诗潋还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晃着双腿,撑伞看着远方。 忽然,马蹄声响起。公孙诗潋低下头,却发现安城营五百号人已踏城而出,为首的女子带着铁制的面罩,背着五根长矛。她跳下城头,冲着那人颇为诧异道:“山姐,你这是?” “皇城急信。”孟黛山拉起面罩,勒马而立。 “要打仗了?”公孙诗潋收起了伞,话语里满是忧虑。 “是啊,每至新皇登基,整个梁阳都会暂无宁日了啊。”孟黛山苦笑着,望向西面的天空。 “你不是说,你所求的,只是在这长安城里混一个城管,然后混混年奖金吗?”公孙诗潋打趣道。 “我是这么想的没错。因为这座城里,有我的家人,我那未及弱冠的妹妹,以及年老体弱的奶奶。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只有我一人。可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如若我不去参战的话,我该如何给她们一个太平无忧的生活。”孟黛山拿下一根长矛搭在了肩上,“所以,我必须去战。” “我与你一起去。”公孙诗潋坚定道。 “天气这么冷了,还请小楼主早些回那剑器楼去。”孟黛山轻轻摇了摇头,“此刻的长安城不能没有你。希望你能守护好这座城,守护好我的家人。” 公孙诗潋轻叹一声,拔剑而舞。 “有公孙剑舞送行,此行必当得胜而还。”孟黛山笑了笑,策马狂奔而去。 山河乱,烽烟起。 然而,有一个方向,却被人所忽视了。 战况进展了半个月后,再次告急。 原来,北面只不过是个幌子,叛军联合设了一个局,令统领蒙青云深困于腹地,十万大军无法脱身。 有五名藩王率军悄悄绕到了东面,联合东海扶桑各国,对梁阳宣战。不过三日,东面防线崩塌,大军朝着京师洛阳汹涌而来,一时间,火光漫天,梁阳已失了数块重地。 “国难当头,蒙统帅已经出兵北上了,这支自东面而来的诡狼之师,怕是挡不住了啊。”皇殿中,孔文亮羽扇轻摇,看着桌上的军报,叹了口气。 “不,有一个人可挡。”黄袍加身的凌傲阳勾起了一名艳姬的下巴,目光锐利。 “谁?” “你很快就知道了。” 此时,洛阳定鼎门下,一名身披铠甲的青年骑着骏马,手持金枪,腰间携着一杆短木枪,率军出城。 战歌奔腾,如同跨越过了这一整片河山。 青年抬头望了望东方,那里有狼烟滚烫,等待着他去平定。 他猛地掉转马头,朝着战场决然而去。 “此去,不仅是为了重筑防线,天下太平。” “更是为了能当上了金乌府的统帅,掌握兵权。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将你迎回这里。” (第二篇《君山折柳》篇完结,请期待第三篇《花城名扬》) PS:第二篇完结了求票票 189 烽烟 明阳二年,梁阳东部边境,棠浔州。 秋风,残阳。 火红色的金乌军旗,在凄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下的银甲将军手握着金枪,听着天穹苍鹰的嚎叫,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如若胜了,那么便可将叛军赶出梁阳疆域之外,再乘胜追击,说不定可以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可若是败了,那么这一年多以来收复的众多失地,恐怕就会再次落入叛军之手。 想到此,青年将军不自觉转过头,看了眼自己背后的社稷河山。 “颜将军。”一旁的监军忽然沉声道:“洛阳传信来说,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我知道。”颜渊杰转过头去望着前方,语气里没有半分情绪。说完后,便策马冲到了两军的正中央,扬声叫阵:“谁敢与我一战?” 这一吼如同龙吟跨越万里,不仅是叛军,就连梁阳的部分士兵也是吓得肝胆一寒。 这名年轻的将军虽对待部下和睦温良,可是对敌人,可就不是那么仁慈了。 “我!”一名披头散发,身着豹皮的男子策马从军阵中走了出来。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银甲青年,似乎在考虑着从何处刺入自己的镰刀。 “颜渊杰。”银甲青年微微垂首。 “廉破秦!”豹皮男子挥舞着手中镰刀,提声高喝,让整个战场都听到了这个名字。 梁阳军阵中,随军军师低喝道:“廉破秦。” “是谁?”另一名年轻上一些的士兵问道。 “你刚入伍不知道这个名字倒也正常,但你在坊间,一定听说过他那死神的称呼啊。”军师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是英王手下排列第一的上将,当年梁阳灭雍秦时,是他一人冲溃了雍秦七十二将组成的防线,要么是被他贯穿头颅,要么就是被他开膛破肚,扯下肠子,死状极惨!” “这就是破秦之名的由来啊!” “颜将军打得过吗?” 一时间,梁阳大军军心动摇,就连战鼓声也歇了片刻。虽然颜渊杰率领他们收复了大多数失地,但是又岂能与灭了一个国家的死神相比? 廉破秦仰天长笑了几声,“小子,别以为收复了几块失地就自以为有万夫不当之勇了,在我面前,你还太嫩了!” 颜渊杰持枪勒马,并没有任何表态。 廉破秦挑了挑眉,“小子,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愿闻其详。”颜渊杰淡淡道。 “你我二人来一场男人的决斗。若我败,我们大军就收回武器,马不停蹄离开梁阳境域。若我胜了,你就将棠浔州拱手相让,如何?”廉破秦指了指地下。 “当仁不让。”颜渊杰轻道一声,提枪而来。 枪首疾风起,伴随着一声龙吼,幻现出了无数枪影。 廉破秦瞳孔一缩。颜渊杰此人虽为将军,却不骄不躁,不浮不傲,就连说话也没有将军的那股气势,但他的枪,光是看上一眼,就让有着死神之名的廉破秦冷汗涔涔。 在枪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龙! “喝啊!”廉破秦暴喝一声,将手中镰刀翻转了一圈,朝着颜渊杰的战马斩去。颜渊杰立刻将枪杆顿地,挡下了这一镰,随后左手按下枪缨之处,竟将那镰刀挑上了天。 廉破秦一惊,从马鞍上旋身而起,想要去夺回镰刀,颜渊杰后他一步掷出了长枪,将那镰刀撞飞了出去,随后长枪又落回了他的手中。 等廉破秦落到自己马上的时候,早已有一柄枪在指着他了。 “退军吧,念及你昔日为梁阳开疆拓土的贡献,我不杀你。”颜渊杰将枪指在他的咽喉处。 廉破秦看着那柄长枪,感慨道:“我终究还是老了,不再是那个驰骋在沙场上的骁将了。以前都是我拿着镰刀指别人,从来没有人拿着利器指过我。” 颜渊杰道:“总有人会年轻的,亦如当年为国杀敌的你,或是现在的我。” “小子,你想死在沙场上吗?”廉破秦忽然问道。 颜渊杰皱紧眉头,“不。” “当年国难当头,若梁阳不主动出击,恐怕西面重地就要划入雍秦的疆土,岂有男儿不从军之理。而如今你我身在战场,又岂有不战死沙场之理?”廉破秦直视着颜渊杰的双眼。 “或许在未来我会这么选择。但是现在,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我还不能死在这里!”颜渊杰喝道。 “我现在,要逼你去做唯一的选择!只有你死了,梁阳的防线才可能再次攻破!”廉破秦忽然朝前撞上了颜渊杰的枪尖,鲜血喷溅,“英王爷当年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吾一介武夫,愿用这一身无用之躯,破开国门!” “起术!”叛军之中传来了一声高喝。 “将士的宿命与荣耀,就是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于那些污秽之中!”廉破秦用尽最后一丝气强调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 迷烟忽起,五名穿着狩衣的男子在颜渊杰周围悄然现身,他们手中无一例外地捧握着一张黄符,正在念咒,一道虚幻的大阵在他们脚下铺散开来。 廉破秦尸体上的血瞬间蔓延开来,筑成了一座血色的牢笼,将颜渊杰笼罩在内。 “这是!”梁阳军中一名将士惊道。 “是阴阳师。这种道士在九州之内已近乎绝迹,应该是从扶桑那过来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藏了这一招!”军师情急之下站起了身,“阴阳术诡异莫测,颜将军怕是坚持不住!三军听令!冲锋,破牢!” 一支轻骑率先冲了出去,可还未冲到颜渊杰面前,就被那阴阳阵法所染指,连人带马瞬间化为了一滩血水,融入了那血牢之中。 “停!”军师怒喝一声,额头冒出了冷汗。急忙望向了一旁的监军,想从他这里问出关于这招阴阳术的情报。可监军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悠哉悠哉地饮着酒,仿佛颜渊杰的死与他无关。 “该死!他一死,我梁阳国就完了啊。”军师正考虑要不要发起冲锋。 这时,天空响起一声雷鸣。 一支长矛破空而来,刺入阴阳阵法之中,顷刻之间,血牢,阵法顿变乌有。 “安国军,前来助阵!”女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战场,“冲!” 一时间,杀声遍天。 颜渊杰看着援军朝前冲去,一时怔在原地。 这时,有一名背着长矛的女子策马向前,提起了脸上的面罩,露出了下边威严冷峻的脸庞。 “你好。”她朝着颜渊杰伸出了手。 “我叫孟黛山。” PS:第三篇开始啦 求评论求关注求点击 群号:495078020 来的都是帅哥美女 到碗里来~ 188 覆雪 明阳二年末。 东面的叛军因战况不利,最终还是选择退回到自己的领土。他们设了一个无比周全的大局朝着梁阳扑来,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局面。 从他奔赴战场将失守各州光复,再到将叛军赶出梁阳,历时不过两年,他让整个天下都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颜渊杰。 他出枪极为狠厉,如同龙吟,曾多次取下叛军将领的首级,用兵之道也是凶猛无比,一路势如破竹。相传他是梁阳开国元勋颜煜的后人,他却没有对这种猜测作出回应,而是用枪,来作为自己的回答。 而到后来与他同行的,是一名背着五根长矛的女子。据说她原本是一座大城市的城管,在平定西边的战场上镇压下了异族暴民,在领命后又马不停蹄赴往棠浔,一矛破去了阴阳诡阵,加快了东面平叛的步伐。 明阳三年,天下太平。 而不知怎的,江南的雪下得格外迟,本在去年年末就该下的雪,拖到今年年初才落。临安风华门,身着白狐裘的公子坐在亭中,神色看似有些困倦。 “韶华。”一名翠衣女子踏入了亭子里,摘下斗笠,抖落上边的积雪。 “回来啦,姑苏那边安置得怎么样了。”任韶华冲着柳一离笑了笑。倦意在此刻一扫而光。 柳一离在一旁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姑姑已将柳家的人遣出君山,正打算回那大理去。我已帮她将一切都给打理妥当了。” 任韶华点点头,随后仰头看着大雪犹豫了许久,问道:“找到你姐姐了吗?” “暂时还没有。”柳一离摇了摇头,“据姑姑所说,她在二年前祭剑大会结束后就在姑苏境内找过姐姐的踪迹,却是苦寻未果。应该是被那个唐门弟子给带走了。唐门……” 想到此,柳一离不由担忧起来。 任韶华安慰道:“我听洛飞羽说过,那名唐门弟子的本性并不坏,且也不会用毒。你姐姐如果是跟着他的话,应该不会有事的。” 柳一离点点头,“嗯。” 这时,有一名少女冒雪跑来,“兄长!” 任韶华看见了她,神色不自觉变得温柔了起来,“是忘思啊,慢些跑,小心摔着了。这么冒冒失失的,是做什么?” 任忘思喘着气道:“大事不好了,有一份自洛阳来的诏书,送到我们风华门了!” 任韶华一愣后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这天下烽烟初定,就有一封诏书毫无预兆地来到了风华门。给谁的,你爹?” “给你的。”任忘思说了个让他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的?”任韶华略微诧异地看向了一旁的柳一离。恰好这时柳一离也看向了他。 任韶华生平二十年与朝堂素无纠葛,又有什么事会令这位皇帝陛下这么急,将诏书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柳一离冲他点头说道:“去看了便知。” 任韶华笑了笑,回道:“好。” 任忘思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她与这位哥哥阔别七年后相逢,虽然任韶华对待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温柔,仍是唯一一个不会排挤与鄙视她的兄弟姐妹。但他这一次回到风华门来,将更多时间放在了与他一同回来的这名女子身上。 风华门大堂,门主任岳倾拿着早已揭封的诏书来回踱步,周围那些年长长老的脸色也是极为难看。 “韶华他,着实有些放肆了。”坐在首座的老者冷冷道。 任岳倾轻抚着长须,“他秉承了我弟弟的脾性,再加上有七年怠于管教,他能做出此番惊天之举,也在意料之中。” “风华门以风流起家,洒脱江南只为无愧于世事。谁想,这小子跟我们玩失踪玩了七年,去做了这么一件大事,他难道不知道,那个柳藏锋是当朝皇帝的心腹吗!”另一名中年男子一怒之下将桌子捶得粉碎。 “哼,平哥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不仅天赋异禀继承了十成十,就连做大事的劲儿也传下来。”一名女子吹了吹茶,语气里满是讥讽。 任岳倾眼中闪过了一道寒光,但很快就收敛了下去,因为有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任韶华正在与一旁的柳一离说着什么,逗得她捂嘴偷笑,而任忘思则是怯怯地跟在二人的身后,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到此景,大堂内立即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不仅是因为任韶华,同时也是因为站在他身旁的女子,是柳藏锋的女儿。 “华儿。”任岳倾咳嗽一声,打破了僵局。 “我在。”任韶华淡淡应了一声,来到任岳倾面前一把夺过了诏书默读了起来,丝毫不忌长幼之礼。 方才冷嘲热讽的女子拍案而起,“大胆!” 任韶华却没有去看她,而是自顾看着,片刻后才冲着柳一离笑道:“你这位父亲可真有意思啊,他柳月山庄没了,居然把罪名扣我头上,叫我赶紧去朝中面圣,去大理寺审讯呢。” “怎么会这样?”柳一离皱眉道。 “算啦,这些年烽烟四起,倒也很久没有走出去了。”任韶华转头看向外边的大雪,“能封住一时,却不能封住一辈子啊。” “哥你要走?”一旁的任忘思下意识问道。 “此刻大雪,正是出行的好时候。沿途从冬雪看到春花,将这两年错过的美景看个够后,说不定就能到洛阳了。”任韶华笑了笑。 “放肆!”首座老者怒道:“进京被问罪,我风华门什么时候受过这般耻辱!况且,你身负风华绝学九绝,去洛阳,就不怕招人垂涎!” “你应该有着担当才是!” “你们刚刚因为我做了这件事而骂我,现在又因为我要去洛阳斥我,到底要我怎么样呢?请适可而止吧。”任韶华拉起柳一离的手,朝外边走去。 “华儿。”一直未开口的任岳倾忽然开口。 “什么事。”任韶华微微侧首。虽然任岳倾对待他很好,与对待亲生女儿任忘思的那份严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可从小到大,他却从未领过任岳倾的情,对任岳倾毫不尊敬。 “既然要远行了,那就去看望下故人吧。”任岳倾叹了口气,“说不定,此生很难再见到了。” “知道了。”任韶华略微迟疑后,还是朝外走去。 191 出行 长安城。 春风拂面。 一身白衣的公孙诗潋站在剑器楼的一处窗台旁,看着城中花卉盛开,百蝶争艳的盛景。燕语夹杂在淡风中,回响在下边的长廊,萦绕在她的耳畔,似轻罗般的云朵在天空中飘荡。 的确不负那,自古以来就被文人墨客不吝溢美之词的长安春日啊。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也是一年里,最适合出门远行的好时候。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了?”一身战甲的孟黛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在西东两面的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已进京面圣受赐,加官进爵,如今她荣归故里,打算将自己仅有的两位家人接到洛阳去。可刚回到长安城,就从公孙诗潋口中得知了一个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 “我已经作出选择了。”公孙诗潋淡淡道。 “这座剑器楼中含有你公孙氏历时十三代的心血,何必如此呢?”孟黛山叹了口气。 “只不过是暂时闭楼远行一番罢了,又不是要毁去了这座楼。”公孙诗潋笑了笑,“我该回来的时候,终归是要回来的。” “虽然早就预料到,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孟黛山抬头望向天空。 “我娘亲在很早以前就与我说起过,若是世道乱了,就逢乱入世;若是心中乱了,就回到故里。”公孙诗潋低声道。 孟黛山微微有些惊诧,“如今烽烟已定,朝中有高道布施道法,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何来世道乱了一说?” “我说的世道,并非你所想的那个世道。而是世间的正道。”公孙诗潋抬手撩起了额前的头发,“在担任剑器楼楼主的这些年来,我已见证过太多了。先有一个只想达成心愿的女子,被门内尊长逼上绝路。她本无心害死任何人,可在她死的时候,旁人都恨不得咒她不得入轮回。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以她的实力,现在也应该能当上唐门四大堂之一的毒堂堂主了吧。” 孟黛山一愣,没有说话。 “而两年的那件事,更坚定了我的决心。”公孙诗潋继续说道。 孟黛山忽然回味起在那一日,公孙诗潋所煮的清酒的滋味,轻轻道:“你那个朋友……” “这个江湖本就信仰胜者。哪怕败者持有一个本就该为世人所知的真相,持有那份敢于言出真相的无畏,也会化作尘土,而这抹尘土会蒙蔽住原有的真相。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让这个真相蒙上一层新尘罢了。”微风吹起了公孙诗潋的头发,“而我的那位爱喝酒的朋友,正是陷入了这个境地之中啊。” “空有真相,却不能言,甚至还因为一次失败而变得一文不值。” “难道说,这就是世人普遍认为的世道么?” 孟黛山微微垂首,不知如何去劝说,她此刻有些明白公孙诗潋说的是对的。 这长达两年的出征,让她见证了太多了,血与火的洗礼,让她渐渐开始怀疑以往的看法。 公孙诗潋似乎感觉到了孟黛山的意图,微微笑道:“好啦,你也不必劝我了。之前雨萱的事我无法去偿还,无法去弥补,但是这一次,我想去学一学他,不受他物所扰,凡事只顺己心,不去给自己留下遗憾。” “何况我与他有过约定。等他姑苏事了,就会来长安见我。” “而他所要去做的事,必须要有着足够强大的力量的支撑。所以,我这一次出去,要带着他一起名扬四海。就像当年答应雨萱那样。” “罢了。”孟黛山笑着摇了摇头。 公孙诗潋微微一愣,现在的她,其实早就做好了与孟黛山争论不休的准备,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孟黛山居然这么快就妥协了。 “沙场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有人会这里变得残暴,变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屠;而有人却会在这里洗净铅华,磨去了棱角。”孟黛山笑了笑,“我在东面平叛的战场上,结识了一位与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我这一次为梁阳而战,是为了给小妹以及奶奶争取一个太平无虑的生活。而我的朋友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是为了自己的兄弟。他想靠自己,把自己的好兄弟迎回洛阳,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也渐渐就明白了,世间的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执念。所以这一次,我不会拦你。” “两年卧沙场,终究是不一样了啊。”公孙诗潋看向了她,感慨道。 “我不但不拦你,我还会帮你。”孟黛山从战甲中摸出了一张地图,摊开来朝着公孙诗潋比划着,“两年前老楼主给你传信来说,你那位朋友在临安风华门养伤避乱,两年来必是未出风华门寸步。而经此叛乱后,从长安到江南的路大多都被朝廷设封,通畅的也只有其中一条路。他如果来长安见你的话,这条路是必经之路,你若一直往这条路走,一定会遇见他的。” “路痴的福音呀。”公孙诗潋接过地图,满怀感激道:“多谢了。” “会有再见的那么一天的,对吧。”孟黛山将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会的。我会经常回长安来看你的。”公孙诗潋收起地图,随后补充道:“带着他一起来。” “下次见面,应该就在洛阳了吧。”孟黛山纠正道,转身离去。 公孙诗潋这才注意到她腰间的剑,这可是梁阳国统军将领才有资格佩戴的佩剑。这两年过后,一切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啊。 不知道,你有没有变得不一样了呢? “对了。”孟黛山忽然停下脚步,“如果你想帮助他名扬天下,最好是去洛阳。” “洛阳?为什么?”公孙诗潋惑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孟黛山笑了笑,怀着一颗迫切的心情,走下楼去。 半时辰后,朱雀门。 一名背伞的白衣少女,骑着一匹白马缓缓离城而去。她闭目吹奏着玉笛,眉宇间满是喜悦。 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以至于,困在这囚笼中的我,也渐渐就成了你。 “我来见你啦。” 192 阎王 皇城洛阳。 大理寺。 要说经历过这的一场叛乱后劳累的人,不一定会有皇帝,也不一定会有各个回朝领赏罚的统军将领,但一定会有大理寺卿。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案件管理,这一次乱平后,难免要与那些发动叛乱的将死之人打交道。 而现在担任大理寺卿的,正是莫问东。 此刻的他已卸去了刑部尚书一职,并将职位交予了值得让他及景阳帝信赖的人。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理寺卿不仅要审理案件定罪,还要到刑部来,亲自监察那些受自己审理的罪人接受酷刑。此时,莫问东正在阴暗潮湿的大牢之中,坐在一张看不出是什么走兽的皮铺成的地毯上,默默饮茶。 而在他对边的,是一个怀抱着拂尘的年轻道士。他并未踏入这地毯,只是站在那儿,右手正在把玩着两枚铜板。 “萧掌教,怎么不过来坐坐,与我共饮一杯茶呢。”莫问东放下了茶杯,不解问道。 “太师可再别催我了。”萧皓琛抬手在空中抓住了铜板,“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哪儿,这地上的皮,我可不敢坐。” 莫问东摸了摸地毯,“不就是一副皮囊么?你我皆披着这幅皮囊行走世间,又有何虑?” “太师不如就当小道我有洁癖吧。”萧皓琛轻甩出铜币,看着它在空中翻转一圈后,打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太师,我一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把刑部尚书的位置让出去?在我看来,能做得比你好的,屈指可数啊。” “怎么说。”莫问东神色微微一动。 “远的不说,就拿近的天机逆案来说吧。”萧皓琛不再去看手上的铜币,“那一次不仅为陛下铲除了一个皇位的竞争对手,还让那些妄想兴风作浪的天机阁成员乖乖听从天机阁阁主之命。” 莫问东幽幽道:“可我觉得,我可能并不太适合坐在这个职位上。” “因为不合适?”萧皓琛皱起眉头。 “倒不是因为不合适,而是因为,我不是最合适。”莫问东笑了笑,抬手朝萧皓琛打过去了一只茶杯。 萧皓琛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愿闻其详。” “你可知道,雍秦国有一酷史,制造出了各种刑具,以折磨犯人为乐,令其生不如死。就连当朝皇帝也是对他的狠辣敬而远之,据说他在行刑时,罪犯的惨叫声可传遍整个雍秦皇城。朝中有人送绰号为‘雍鬼阎王’。”莫问东缓缓道。 “自然知晓。我师父说,雍秦正是因为这个人折磨犯人发出的惨叫声太过瘆人,使得国运大损,以致于后来才被梁阳所灭。”萧皓琛点头。 “是。而现在的刑部尚书与此人相比,”莫问东顿了顿,道:“其狠辣,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萧皓琛低喝一声。雍鬼阎王的事他都知道,莫问东不可能不知。他举荐这个更为狠辣之人为刑部尚书,难道就不顾梁阳国运么? 莫问东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一笑,“此人也深受陛下器重,天底下恐怕没有人比皇帝更要注意国运皇势的人了,萧掌教不必多虑。此人行刑之时,会让人死的悄无声息,可愿陪我前去观之?” 萧皓琛顿时就被勾起了兴趣,“那就劳请带路了。” 二人走过了几个密道,来到了一间宽阔整洁的空间,与方才那阴暗潮湿的环境大相径庭。而令萧皓琛有些诧异的是,这里除了散落着几条金色的铁链以外,并没有摆放任何刑具,而且也没有任何血腥味,甚至还有些淡淡的香气。 在角落里站着一名黑袍人,正朝着一块绑在铁桩上的黑炭埋头沉思着。 他察觉到了二人的踪迹,便转过了身,声音空灵:“师父,钰旌已传信来,那几个小孩已经走出风华门了。其中,包括那名洛飞羽,要不要我前去跟踪,帮您及时探知这些人的踪迹?” 正是那黑白太监之一的骨手黑监,钰伟。 萧皓琛冲钰伟微微点头后,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着眼打量着那块几乎与人等高的黑炭。 莫问东拍了拍他的肩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吧。”随后他看向了那块黑炭,“不过你似乎忘了规矩,不是要等大理寺卿来才能施刑么?” 萧皓琛似乎察觉了到什么,眯起了眼睛,闪电般地将放在黑炭上的手给收了回来,轻轻嗅了嗅手上的香气,退到了莫问东身边。 钰伟凛冽一笑,伸出了仅余下白骨的左手,上边似有黑炎缭绕,“抱歉了老爷,这个可是凌月境的高手啊,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个诱惑,一刻也不能。” “看来我没猜错,这果然是具尸体啊。”萧皓琛看着那块巨大黑炭,苦笑道:“怎么做到的。” “钰伟练的功法名为《纳魄鬼衣》,乃昔日魔头踏入九层阎王殿借阅阎王衣后所创。可汲人精魄,并将一部分内力转为自己所用,直至此人死去。”莫问东转身看向了萧皓琛,“如何?他这种折磨的方式,是不是比我更合适?”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吸人内力的武学?”萧皓琛微微有些诧异,“我通常只是在话本小说上看到过。现在看来,是小道我孤陋寡闻了。” “阎王,不就只存在于话本小说里吗?而且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写小说话本的人是不是真的经历过呢?”莫问东笑了笑,看向了钰伟,“而我让他练成这个功法,是想让他可以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钰伟急忙跪下抱拳,“多谢老爷!” “倘若有一天,有个人要打破你荣华富贵的生活,你该怎么做。”莫问东垂首问道。 “当然是杀了他!”钰伟眼中露出了凶光。 “好!”莫问东喝道:“那么,你就在此处好好滋养你的骨手,等那一天到来之时,希望你能毫不犹豫地使出最强绝的一掌!” “是!” 片刻后,地牢之外,萧皓琛嗅了嗅手,回望了地牢一眼,“莫太师收了一个疯子为徒啊。” “世间总不缺乏被执念逼疯的疯子。”莫问东淡淡道:“钰伟他,也绝不可能是唯一的疯子。” 193 阑珊 “话说,刚才被钰伟行刑的那具尸体上,为什么会有香气?”萧皓琛嗅了嗅手上的香气,不解问道。 “每个生命来到世间,都会被尘世间的污流所沾染,变得贪婪,在这世间彼此争斗,而变得污秽起来。却忘记了,生命的源头,是纯洁无暇的。”莫问东仰头望着天空。 萧皓琛点点头,没有接话,而是用丝帕擦去了手上的香气。 “可总有那么极少数人,出生是源头,至死也即是源头,不是么?”莫问东忽然道。 “哦?”萧皓琛挑了挑眉,“我很好奇,能得到太师如此赞誉的,有谁呢?” “这其中有很多,三言两语,又岂能说得清呢?”莫问东朝前方走去,“你稍后去叫言己微来我府上见我,你到时候也一同留下。” “好。”萧皓琛眼神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 …… 月色阑珊,细雨凄迷,正是金陵城赏初梅的最好时节。有一名穿着金衣的中年人正打着伞,泊舟于秦淮,沿岸赏着如血般的梅花。 这时,有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从船舱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当她看到中年人后,就雀跃地跑了过去,“被小微逮到了,阿爹你也没睡啊。” “脚步声轻点,可别吵醒了你娘。”中年人温和地笑了笑,将小女孩抱到伞下来,“微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阿爹阿爹,小微睡不着,你给小微讲个故事吧。”小女孩撅着嘴,冲着中年人撒娇道。 “好好好。”中年男子无奈一笑,将小女孩抱得更紧了。 蛙声与虫声此起彼伏,惊醒了岸边的梅花。 中年人就在这一片朦胧中,说起了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金陵的梅花是湘妃色的。 一直到了九十多年以前,有一朵由血汇聚成的梅花自金陵而开,蔓延到了整个梁阳大地。 它开在了一片火光中,开在了插满了刀枪剑戟的城门前,也开在了被暮色所染,满是血秽的秦淮河上。 那一年,几乎没有人能够想到,在如此强敌环伺左右在情况下,那个在江南并算不上出名的世家,那个并算不上出名的金衣公子,竟在金乌府的大军之前,率先领军来到了金陵城下,以三剑引来了梅花。 哪怕从立场上来看,他们是敌人。 可那无畏无惧的气节,却让逆天大军肃然起敬。那份悲凉,如同此刻城内首艳朱雀仙子登上高楼所弹奏的悲歌,弹断了天空的雁声,也弹破了秦淮平静已久的河面。就连当时被吓得蜷缩在朱雀仙子闺房里的明云帝,也不顾周围文臣的阻拦,打开了窗去看那朝着城外飞去的漫天梅花。 梅花落到了城门之外,有几瓣零零散散落到了那一柄剑上。亦造就了接下来的两招绝美凄凉的剑法,可溯千古无暇。 可公子还差最后一剑,只要这一剑,便杀了这武林盟主,可击退大军,佑梁阳安宁。 这一剑,需要一朵完整的梅花。 因为只有完好无损的梅花,才能飘零。 可这千万瓣梅花中,却唯独差了那需要在最后飘零的一朵。金衣公子方才是以如潮般的剑气催动起了满城梅花,满城的梅花早已被打得四分五裂,支离繁碎,又何言那无缺的一朵? 却在这时,金衣公子选择抬剑刺向了自己。 血从伤口处汹涌而出,在空中缓缓凝聚了起来,汇成了一朵,妖艳的梅花。 以血汇花,只为这最后一剑。 武林盟主就是死在了这一剑下。 金衣公子也如同方才那一剑的名字一样,同这一朵由血汇聚成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时,人们才忽然明白,那高楼上的歌声为何如此会悲凉怅寥。 “后面的故事,就是世人熟知的那样了。自此后,金陵的梅花就变成了血红色。” “以血汇花,那位公子应该很痛苦吧。”小女孩神色惊惶,“爹爹说的这个故事,我不喜欢。” “不喜欢?”金衣男子惑道。 “非常不喜欢。”小女孩头摇成了拨浪鼓。 “也是啊。”金衣男子观向河面,“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向往着那些美好的故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惜的是,你与旁人有些不一样,所以必须要知道这个故事。” “有什么不一样啦?” “因为你就是这位金衣公子的后人啊。”男子微微一笑,“忘了说了,这位公子,叫言如玉。他给了我们言家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便是那凌霜傲雪般的气节。” “他和我一样,也姓言诶。”小女孩拍着手痴笑道。 “你来了这里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男子忽然将她放到了船板上,自己也撑着伞,走入了船舱里。小女孩转过头,却发现舱内已是空无一人了。便喊了起来,“爹?娘?” “爹!娘!”一名穿着金衣的少女,从院内的石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那绝艳的面庞上滑落下来。 她摸了摸身边的剑。 凄剑暮淮,经历过两年前的周折,也总算回到了她的手里,她依旧是这柄剑的主人。只是说来讽刺,那凄邪剑术令她忘却了暮淮剑上原有的剑法。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悔恨的泪水从言己微的眼角落下。 此时冬日刚过,刚消融去一场大雪的洛阳还留有些许寒意。唯有挂在天空中的暖阳,在诉说着春日的来临。 院内栽有一株梅树,或许是因为地理原因的弊病,上边的梅花早早就随着那场大雪而一同凋谢了,只留有光秃秃的树杈。在洛阳中已有两年过去,故乡的梅花,想必已开了一茬又一茬。 金陵梅花依旧,可是人呢。 微风忽起,有一朵梅花落到了暮淮剑上。 言己微抹了抹眼泪,有些意外的捻起了那朵梅花,随后望向了梅树。应该是残留在树上迟迟未能凋谢的一朵,只不过,被风一吹就落了。 “有些梅花,至终不愿去屈服寒雪,苦苦支撑,只为拥抱那一缕春风。” 言己微将梅花轻轻捧在掌心里,回想着那些年曾听过的故事,不由破涕为笑,“这也是阿爹曾与我讲过的一个故事。” “小时候因为梅花拥到了春风,我因为美好而喜欢这个故事。现在回想起来,它为了拥抱春风,跨越的却是整个寒冬。” “这个故事,我依旧很喜欢。” PS:这个角色大家应该都好久不见了吧。 话先说在这里:希望大家能记住这个角色。 她很重要。 谢谢支持。 194 归来 江南,临安城外。 “什么?你还要进城去探望下故人?”洛飞羽给一旁的懵懵喂着饲料。 “嗯。”任韶华牵着马,满怀感情地望着这座临安城。坐在马上的柳一离也发现了,随着离这座城越来越近,任韶华的眼神也不自觉就变得更加缥缈起来。 “怎么不早说啊。”洛飞羽将饲料往懵懵嘴里胡乱一塞,随后就跳上了马。 “嗯?”任韶华这下注意到了洛飞羽,不由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赶时间,就不陪你去看故人了。”洛飞羽摆摆手,狠狠抽了下懵懵的屁股,伴随着一声哀嚎,踏起了一路风雪远去,徒留二人在原地发愣。 “九州战乱虽然已经平定了,但据说仍有不少扶桑忍寇还滞留在中原。你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啊。”任韶华忽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喊道。 “知道了。”洛飞羽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任韶华目送他远去后,没有再去看一旁的柳一离,而是直接望向了临安城门的方向,“我们走吧,阿离。” “嗯。”柳一离一下子就注意到任韶华这个细微的动作,心中虽有着疑问,却没有问出来,只是任由他牵着缰绳,朝着临安城走去。 二人踏雪而行,不出片刻就入了这座城。 即便大雪封去了运河,也改变不了临安城的繁华,城门处已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有小贩在沿着街口叫卖,温暖的蒸汽在寒风中袅袅升起,出门采花的姑娘采雪而回。任韶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发现这座城还是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了啊。”任韶华浅浅一笑,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柳一离不由抬头看向前方,发现并没有人。 “我是对着这座城说的。”任韶华笑着解释,同时转身将缰绳甩给了柳一离,“你先在这座城里逛一逛吧,等我与那位故人说完话后,我就来找你。” 柳一离接过了缰绳,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去问,只是乖巧地点头道:“好。” 柳一离远去后,任韶华立刻就点屋而行,将檐上的积雪踩落了一块又一块,跌落到地上碎成了雪碴,将行人给吓了一跳他也丝毫不在意。以至于下边传来了一阵骂声。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骂。 那些走在街上的年轻女子们,看到了砸在地上的雪团后,就悄悄斜起油纸伞仰起头去,从白茫茫的一片中,觅得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九年前临安雪天,这名白衣少年也喜欢奔走在屋檐之上,踩下积雪。 九年再见,这个白衣少年,依旧是临安女子如梦般的闺怨啊。 然而这道白衣身影却没有给她们多看一眼的机会,很快就消失在了落雪中。 柳一离只在当年临安诗会的时候在这里留过两个月,在那七年里寻任韶华下落的时候,也曾在此短暂停留过,而多年来时事变迁,城内许多光景都已大变模样。人生地不熟的她只得找了一家冒着热蒸汽的小摊坐下,点了一壶雪茶。 茶壶是由一名小姑娘揣上来的,只不过她此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快到柳一离的桌上时,她没能端稳,茶壶落到了桌面上,有一涟滚烫的茶水朝柳一离泼溅了过去。 柳一离见状只得将水花弹碎,随后望向了那名小姑娘,“姑娘,请多加小心。” “谢……谢谢姐姐。”端茶姑娘立刻被吓得满脸通红,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名年纪略长的妇女气冲冲地跑了过来,想必就是这家小摊的摊主了。她一边向柳一离赔个不是,一边朝着端茶姑娘说道:“你这小妮子,好好帮你娘我做生意不好吗,脑壳瓜子里天天想着有的没的。” 此言一出,端茶姑娘的脸就更红了。 柳一离心有不忍,急忙拿出了茶钱封住了妇女的嘴,“消消气,消消气。” 妇女见她不恼,就伸手接过了铜币,咧嘴笑了起来,“姑娘可真是对不住啊,我女儿从刚才起就春心荡漾没个正形儿的,我已经好好训过她了。” “春心荡漾?”柳一离惑道。 妇女瞥了姑娘一眼,“是啊,她在很久以前就爱慕一个人,只不过在过去的好几年,那个人都没有来过这里。而刚才她就一直在念叨着,那人回来了,那人回来了。一脸花痴样,把一壶好茶都给煮老了。” 柳一离看着妇女那满脸痛心样,不知为何也感到自己的心也痛,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端茶姑娘忽然扬声道,脸变得更红了,宛如火烧一般。 妇女连续“嘿”了好几声,“我这女儿从小到大都没上过私塾,识字不多,这句诗念出来倒比那些说书先生说起来还要顺口,真是不害燥!” “陌上人如玉。”柳一离喃喃念着,随后放下了茶杯,猛地站了起来,“陌上!” “对对对,就是那个陌上公子!”端茶姑娘又鼓起勇气尖叫道,但看她那架势,仿佛随时就要因为激动而昏厥过去了。 妇女在她头上敲了敲,怒道:“没个正形!” 柳一离没有理会二人,径直从她们身边经过朝着外边走去。走到半路后又折返回来,朝着那犯了花痴的姑娘问道:“他这一次回来并没有在城中闹出太大的动静,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回来了呢?” “因为从屋檐掉落到地上的雪团。”见自己的女儿将近窒息无法接话,妇女只好无可奈何地替她回答道。 “雪团?” “这个陌上公子在下雪的时候,喜欢在临安城的屋檐上踩雪而行,这样一来,就会有雪团掉到了地上。”妇女解释道。 柳一离抬头望去,果不其然,这一路上都是从屋檐上踢落下来的雪团。只是不知,任韶华此行究竟去往何处? 妇女看着地上的雪团,忽然发现了件极其不得了的事,惊道:“这不是去徽雨楼的方向吗” “徽雨楼?”柳一离心中一跳。 “那是我们临安城最大的,青楼啊。”妇女解释道。 “该死!”柳一离暗骂一声,循着地上雪团的踪迹,朝着徽雨楼奔去。 徽雨楼前。 一袭白裘的少年郎看着大门上满是蛛网的牌匾,轻轻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195 寸草 雪中的临安城仍是繁华的,但也有如同这凡世一般疮痍的地方,需要重拾昔日的辉煌。 就比如这座徽雨歌楼。 除了中心的帝都洛阳以外,其余大多数临近战火的地区,都因为叛乱闹得人心不安。原本一向门庭若市的地方也随之关了门,即使后来有金乌府大将军颜渊杰率军出征,收回了绝大多数失地,但仍有不少酒馆,歌楼等大门紧闭,直到不久前捷报频传,才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扉。 此刻徽雨楼大门是敞开着的,任韶华甚至都没有通报,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在门廊打扫卫生的少女注意到了任韶华,她总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仔细一想后才发现从未见过他,于是问道:“公子,你找谁?” “请问,榴婉在么?”任韶华答道。 少女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这位白裘少年一眼,怒道:“你要找她?” 这时轮到任韶华愣了,“有何不妥吗?” “凡是要找榴婉的,不管是王孙还是世家公子,甚至是洛阳皇宫里的人来了,也要花上好多银子听她几个曲儿,才能有见上一面的机会。你又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歹人,徽雨楼还未开张,就点名要见她?”少女叉腰骂道。 “姑娘劳烦通融一下,在下还急着赶路。”任韶华和声道。 “出去!”少女并没有理会,而是甩着脏抹布朝着任韶华扑来。 “别甩脸别甩脸。”任韶华什么都不怕,就是有点洁癖,就怕这种拿脏东西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糊的,当下就被吓得连连后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韶华。”柳一离唤道。 “阿离,是你?”任韶华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并未露出慌张,而是转身惑道:“我不是叫你在城里逛逛么,你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会发生什么事?”柳一离假意问道。 “什么我会发生什么事?你在说什么?”任韶华依旧疑惑不解。 “小心。”柳一离没再多言,而是一把推开了他,看似软绵绵的伸手一挥,实则含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将少女的脏抹布打飞了出去,并令她止不住后退着。 直到一只琴茧累累的手接住了少女,止住了退势。柳一离皱眉,抬头望去。 手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岁月虽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并不能改写她原有的风韵,在她年轻时,想必也是一个貌美的女子。即便外头是雪天,屋内也没有生起暖炉,她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隐约露出下边丰硕的身材。她淡淡地瞥了少女一眼,“放肆了。” 少女打了一个寒颤,“徽雨姐。” 此人,正是徽雨楼的掌柜兼头号乐魁,秋徽雨。 一座歌楼若是以人名来命名,其中定有许多缘由,其中一种缘由,就是此人对于这座楼贡献巨大,地位也是极高。 而秋徽雨就是这样的。 “阿娇,你可知他是谁。”她冷声问道。 少女急忙垂首,“阿娇不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就是他了。”秋徽雨语气虽然有些冷漠。却令那少女听了后脸色变得火辣辣的,难怪自己总感觉这位少年颇为熟悉,原来自己经常从徽雨楼里的人说起过——正是那个将临安少女迷得神魂颠倒的陌上公子啊。 曾几何时,他也是自己闺阁中的一场春梦。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想必入徽雨楼时日不长,不认得我也是正常,师父请不要责怪。”任韶华劝慰道。 少女听了,就将头埋得更低了。 “师父?”柳一离挑了挑眉,“你的师父不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罗羁吗?” “那是我武学上的师父,而这位是我在琴艺上的师父。说来你得感谢她,若不是她,我就无法用琴律来拨动你的心弦了。”任韶华笑道。 “华儿,这位是?”秋徽雨支开了少女,望了依依不舍的少女一眼后,就看向了柳一离。 “她叫柳一离,是我的结发妻子。”任韶华一笑。 “原来这是你当年时常提起的柳姑娘啊。”秋徽雨眼波流转,笑得极具风情。 柳一离心情本来就有点不好,当看到这位衣着暴露的女子冲着自己笑了以后,心情就更不好了,只得敷衍回道:“是我。” “走吧,榴婉在楼上等你。”秋徽雨忽然止住了笑容,伸手指了指楼梯。 “你这一次来,不是来找你师父的?”柳一离诧异地看向了任韶华。 “不是。”任韶华淡淡回道。 “榴婉是谁?”柳一离继续问道。 “正是我此行要探望的故人呀。”任韶华微微笑道。 柳一离的心微微一颤,任韶华虽然说这话的语气是淡淡的,也对她毫不避讳,但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坚定了一个猜测。 任韶华爱过这个女子。 虽然她看不懂是怎么样的爱。 “不去看这位故人了,成吗?”柳一离脱口而出。 “我此行去洛阳,要帮她给她的老朋友送一个东西。”任韶华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就安心的在这里等着吧。”说完后走上了阶梯。 柳一离见状,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这时秋徽雨走了过来,“榴婉一次只会见一人,还请姑娘在此稍候片刻。” “这……”柳一离眉头紧锁了起来。 “现在,正是需要姑娘去相信他的时候。”秋徽雨幽幽说道,话语中难掩那份娇媚与逗弄。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任韶华走在徽雨楼第二层的长廊上,一道慈爱的歌声从一间闺房里缓缓飘来。他的神绪也随之变得缥缈,仿佛回忆起了好久以前。 好久以前是多久呢?他也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余音在梁上绕了好久好久,他也跟着回忆了很久很久。 “多年不见了。”白纱后边的袅娜身影轻轻说道。 “被这世间如潮般的尘事所耽搁了。”任韶华走到了房中笑了笑,随后掀开白纱走了进去。 196 扇琴 “你如今这番模样,倒还真有七分像他年轻时的样子。”白纱后边是烛灯,烛灯后边端坐着一名女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房间太过昏暗,并看不清她的全貌,但从这声音听来,应该是一位面貌极为好看的女子。 “那你就趁现在多看看吧。”任韶华在她的对边坐了下来。 女子一愣,“你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吗?” 任韶华点点头,“我想去看看这天下,顺道去完成父亲当年没有去完成的事情。” “可那件事只有一次,并且已经过去了。随着他的逝去,世间很多事都已大变了模样。”女子沉吟道,话语中有着难藏的悲哀。 “那就让这事不留遗憾。”任韶华淡淡道。 片刻的宁静后,女子轻轻笑道:“你当真是变了许多啊。” “我变了?”任韶华疑惑不解,又仿佛在问着自己。 “如果说,以前的你是汹涌澎湃的悬河,可以将下边的一块巨石冲得粉碎,现在,你就是一面平静的湖面,毫无锋芒可言了。”女子伸出了一根银簪挑了挑灯芯,惺忪的烛火微微跃动,可即便如此,烛光仍然照不亮女子的面容。 “我锋芒依旧还在,只不过不再是何时何刻都显露出来罢了。”任韶华笑了笑,“不过你要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也不反对。” “那可是你的少年时光啊,你不感到怜惜?” “一个人若是要一直沉沦于过去,那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任韶华摇头。 “我忽然很好奇,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女子忽然笑了,声音如同银铃般悦耳。 “乘着一艘舟船,在一面湖上养性而已。”任韶华平静地说道,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关。 “你倒是在湖上悠哉悠哉过得舒坦了,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座城里的那些女子?她们的闺怨无从所栖,很多人都在这些年里,浪费了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错过了最适合出嫁的年龄。” “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适合的人,总能遇见的。”任韶华伸手捧起了地上的一杯水。 “你的她,在哪里?”女子问道。 “就在一楼等着我呢,你想见见么?”任韶华饮尽了这一杯水。 “不必,我就在这位你们默默祈祷便是。”女子话语里尽是凄凉,“多年未走出徽雨楼第二层这下楼的阶梯一步,也就慢慢习惯在这里枯坐着的日子了。” “那我要不要叫她上来见你?毕竟成亲需要拜过……” “如若真心欢喜,便无须要这些古板的繁文缛节了吧,直接说正事。”女子挥手打断了他。 “好吧。”任韶华叹了口气,“我此行的终点,是洛阳。” “洛阳?”女子话语里有着很强烈的波动。 “我小时候经常听你说起,你有一位故友远在洛阳,而你既然要留在此处,那不知有什么事物需要我顺手带去的?”任韶华问道。 “辛苦你,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件事。”女子拿起了地上的烛灯缓缓地站了起来,“洛阳倒是有旧友挂念,只不过好久没见了。”说完后就转身在后边翻找了一阵,烛灯灯光所及之处皆是琳琅满目的古典乐器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妆品盒。片刻后她才拿出了一个华美修长的箱子坐回了原位,紧接着就开箱拿出了一块面具。 面具是残缺的,只能覆去右边半面,统体呈黑红色的,乍一看倒像是蝴蝶的一瓣翅膀,只不过在面具的角落里,结出了一寸枯草。 “这是什么?”任韶华惑道。 “此面具名为‘寸草’,传说有芳草化蝶,却在翅膀上留得一寸,只为让昔日时常采撷它的人还记得它原本的样子。”女子笑了笑,“关于这个面具的故事,我就不多说了,请你到洛阳夕阳阁找到一个以半面示人的男子,帮我转交给他。” 任韶华接过了这个面具,露出了暧昧不明的笑容,“这么小的一块面具,你用这么大的盒子来装,看来这个面具在你心中的分量很重啊。或者说,那里边还有其他的东西。” “两者皆是。该在一起的东西,本就该放在一起。”女子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柄看不清原本形状的折扇,以及一架华美如玉般的古琴。 “锁雾扇,清惑琴。”任韶华轻轻低语。 “是。这本是岳平大哥与我年少携手闯荡江湖时随身携带的事物,如今也是久久不用了,倒不如就此传给你。”女子将锁雾扇甩给了他。 “他们都说,我那藏了百余根针的扇子杀伐之气太重,一点也不风雅,现在总算获得了一柄风雅之扇,我就收下了。至于这琴……”任韶华接过了锁雾扇,看向桌上的清惑琴,“我的琴艺清冷孤寂,它不适合我。” “谁说要给你了?”女子微微一笑,“当然是给,在楼下等你的那个姑娘。” “阿离?” “我在听过她的琴声,当年她来临安城,似乎是为了寻人。”女子将琴轻推到他面前,“这清惑琴对她的琴艺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可这琴对于你来说……”任韶华不知说些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让此物蒙上积尘,倒不如传递到合适的人手里,重新焕发光华。”女子笑了笑,“见琴如晤,权当是我给她的一份见面礼了吧。快下去吧,你既然选择了她,就要好好待她才是。” “那,珍重。”任韶华抱起了琴,转过了身。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任韶华驻足。 “既然你有妻子了,就告诉整个临安城的姑娘吧,让她们放下对你的念想。该嫁人的就让她们嫁人,总不能误了她们一辈子吧。” “怎么告诉?” “就像当年,你初来临安城那样。” “嗯。”任韶华回完这句话后,头也不回。 “这算是最后的道别了吧。”在他走后,女子笑了笑,身形丝毫未动。 任韶华刚走到徽雨楼下,就只看到了秋徽雨一人,柳一离已不见了踪影。他抬头看向了秋徽雨,“阿离呢?” “她走出去了。”秋徽雨叹了口气,看向外边的暴雪。 197 两隔 柳一离冒着大雪狂奔着。 雪渐渐变得很大,大到就连落脚都已变得十分艰难,那些要养家糊口的小贩都不得不提前收摊。 一路上,柳一离都在回忆着临安城其他女子对于任韶华的爱慕,突然就很想哭,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 “前方有座庙,里面只有一位心地善良的尼姑,还请姑娘入内暂避风雪。”忽然有一道清冷却又不失和缓的声音从上边传来,打断了柳一离的思绪。她仰头望去,发现在边上的高楼里,一个男人正在煮茶望雪,有着说不出的孤寂。 这个人给了柳一离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莫名就听了他的话,踏入了前方那座小庙里。 看似极为不起眼的小庙中,竟有着融融的暖意,内部装饰也是无比精致,袅袅淡雅的香烟扑面而来,遮掩住了柳一离的视线。她没有挥手去驱散烟缕,而是直接看向了前方那道正对着佛像念经诵佛的背影,双手合十,“大师,恳请你允我暂避于此,等风雪停息后我便会自行离去。” 诵经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片刻后才缓缓道来,是一道经佛缘打磨过的女声,格外空凉低沉:“施主在此安心歇息便是,只不过,还请施主莫要上前。” 柳一离恭敬点头,“多谢大师。”随后就在一旁整洁的茅草团上坐了下来。 在坐下来后,除了那股将自己笼罩起来的暖意以外,她还感觉到升腾缭绕的烟雾将那念经的背影完全包围了起来,变得更加朦胧不清了。 直到她注意到这座寺庙已经寂静了好久,方才垂首道:“若是打扰到大师念经,我这就离开此地,还望大师见谅。” “不妨。”女和尚微微一笑,“贫尼在此枯坐诵经已有半日,枯燥无趣,倒是想找个人多说说话。所幸的是,我刚有这么个念头,施主就闯进来了。” “让大师见笑了。”柳一离在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大师是从哪一年来到这里的?” “在几年前曾入寒山寺削发为尼,后因寒山寺香客络绎不绝,无法静下心诵经念法,探得那一线佛缘,便孤身来此僻静之处。本想小有所成了就回那寒山寺去,谁能想到外头动荡,民不聊生,便困于此处为天下祈愿,直至今日。”女和尚淡淡道。 “寒山寺?”柳一离眼睛一亮,“我之前也经常去寒山寺拜佛烧香,只不过离开姑苏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对了,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寒山寺有一位女大师,不知大师法号如何称谓。” “法号净尘。”净尘尼姑说完这四个字后,就不再回答柳一离另一个问题了。 柳一离也不再多言,而是双手合十,朝着净尘尼姑恭敬行礼。或许是受当年时常去寒山寺求愿的柳碧燃熏陶,她对和尚都是恭恭敬敬的,尤其是尼姑。而且柳碧然也告诉过她,一名女子若想要忘却红尘削发为尼,需要极大的勇气。 “想起姐姐,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何处。”柳一离心中连连叹气。 “施主从何处来。”净尘喃喃道。 “我是姑苏柳月山庄的人,不过这一次是从临安风华门走出来,陪我的夫君去洛阳。”柳一离答道,声音却是越来越微渺。她的心到现在也还是乱乱的,任韶华此次登徽雨楼,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施主已经成婚了啊。”净尘尼姑捻着手中的小佛珠,话语里满是喜悦。 柳一离却没有听出这份喜悦,而是忽然叹了口气,“只是我夫君他,好像还没有割舍旧情。” “请施主道来。”净尘尼姑说道。 “不瞒大师,我夫君曾是风靡临安城的陌上公子,是城中不少年轻女子情窦初开时的青睐对象,虽然他时常与我说起,除他堂妹以外,在遇到我之前他没有与其他同龄女子说过一句话。但我刚刚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徽雨楼的,不是见姑娘,还能是见谁?”柳一离低声抽泣。 净尘大师轻捻佛珠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最终还是强忍住了想要转身的冲动,笑着问道:“不知在施主看来,情为何物?” “情?”柳一离一愣。 净尘道了一声佛号,“我也曾爱过一位少年郎,当时我叫他去做一件事,他也的确是做好了这件事,做得不能再好。就像我相信着他能做好那样。所以在我看来,情,是信任。” “那后来呢?”柳一离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法号净尘,净尘净尘,是为了要洗净纷扰红尘的牵挂,这位姑娘想必是在感情上受到了什么挫折才削发为尼的啊,自己这么一问,无疑是去揭了人家的伤口。 但净尘尼姑却毫不在意,“后来啊,我才知道,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一个姑娘。而这个姑娘,却不是我。” “大师不必介怀,不好的总会离开的。”柳一离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可是那少年很好,都是因为,我将我的执念强加在了他的身上。”净尘尼姑释然一笑,“如烟往事,都过去了。” 柳一离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转头,面向了庙门,“有人在外面!” 话音刚了,庙门就被打开了,几粒雪花飘了进来,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正对着庙内,推着轮椅的,是一个戴了缝着黑纱的斗笠的女子,看不清下边的面貌。 “是你!”柳一离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那个坐在高楼上煮茶,指引她入此庙中的男子。 “外头大雪纷飞,净尘尼姑,可愿让我入内避雪?”男子朝着净尘尼姑的方向温和一笑。 “请施主不要入内!”在柳一离面前表现稳静的净尘尼姑,在此刻语气竟流露出了些许慌张。 “这位姑娘能进来,为何我家公子不行?”推轮椅的女子问道。 我家公子?柳一离对这四个字有些熟悉,却在一时没有想起来在哪听到过了。不过,既然净尘尼姑在此刻下了逐客令,这两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急忙看向那名男子,眼中满是敌意。 “好,那就不入。”随后男子面向柳一离,朝她笑了笑,“我就坐在这里,给这个柳姑娘讲一个故事。” 198 故事 “你的故事?我不想听。”柳一离下意识答道。 “不,这个故事柳姑娘或许会很有兴趣,因为这个故事与你的夫君有关,听完后,说不定你就能与任公子,破镜重圆了。”男子将右手放在了下巴上。 听到男子提及了任韶华,柳一离立刻就噤了声,略微犹豫后,还是冷冷的望向了那个男子。 “在二十多年以前,清河悬音馆有名女子择吉日下了江南,偶遇了一位从风华门中走出来的白衣郎,在二人准备走出临安城去闯江湖之前,从一位地主手中救下了一位爱戴着面具唱戏的戏子。三人就以兄弟、兄妹相称,结伴闯江湖。可惜呀,若不是之后的那一场浩劫,这该是一个令人羡艳的佳话啊。”男子敲了敲一旁的轮椅,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 “浩劫?葬剑问仙?”柳一离红瞳微微缩紧。 男子点了点头,说了下去:“其实三人命运的分岔路口是在洛阳。当时,莫锦书送自己的儿子来到洛阳念书,到的第一天就遇见了三人,当莫锦书看到了白衣郎的第一眼,就相中了他,费尽周折后就收他为徒,白衣郎也从此与二人不舍诀别,随着师父北上去往大理。而来自悬音馆的女子陪着那个戏子在洛阳逗留些时日后,就被一封从清河传来的信给召回了家乡,徒留戏子一人了。不过这个戏子原本就是浪子,何愁何处不为家?就以自己那嗓子在洛阳城的街巷中唱出了一片天地,最终被有着‘洛阳第一’之称的夕阳阁纳入楼中,当上了一名小小的戏伶。” “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想说什么?”柳一离冷冷道:“这似乎与我想要知道的没有关系。” “柳二小姐,你在以前,可不是一个容易心乱的人。”推轮椅的女子幽幽开口,似乎是对柳一离颇为熟悉。 柳一离察觉到了女子话里的意思,猛地望向了她,话语里尽是锋芒,“你很了解我?” 女子点头,“从前有个人时常与我说起你。” “别急,别急。”轮椅上的男子微笑,试图缓解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柳姑娘,我还没有将故事说完,你为何这么心急呢?还是只要是因为他的事,你的心就很容易乱?” “有话快说。”柳一离冷冷道。 “好吧。”男子苦笑道:“中间的故事发生在山河动荡的年代,无非就是那些可歌可泣为江湖捐躯的英雄故事,在此就不赘述了,就直接讲讲那一年吧。” “那一年,也就是三人最终的结局,迄今未变。” “白衣郎死在了自己心上人的剑下,人们找到他的尸体时,只看到那被雨水和鲜血浸染透的白衣,以及他嘴角浮起的笑意。而女子也在这一天离开了风华门,来到临安城,在三人当时初见的地方,也就是那座歌楼处于第二层的一间厢房中固步自封,至今未出楼门半步。至于洛阳城的戏子,在这些年来只唱那一首《断肠人》,不论那些听戏的富侯将相出怎样的大价钱,夕阳阁的掌柜怎么样打骂他,他都不愿改口。” 柳一离曾听任韶华说起过另一个故事,那个故事的主角,是在这个故事中杀死了白衣郎的女子。她在脑海中捋顺了情节后,才道:“莫非他要去见的女子,是他的娘亲?” “是啊,也是姑娘你的,婆婆。”男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柳一离忽然抬头问道。 “因为,他是公子。”女子微微弯下腰,将手放在了轮椅的把手上,有着说不清的娇媚。 “公子?”柳一离眉头一挑。 “外边雪停了,还请施主赶快走吧。”净尘尼姑忽然说道。 柳一离听言后仰头看向了庙门之外,雪果真是停了,也就没有再理会那一对男女,冲着净尘尼姑的背影道了声谢后,就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寺庙,就看到远处任韶华正在寻找自己,雪已覆满了他的头顶。她没有犹豫就跑了过去。 任韶华远远看到了她,立刻露出了笑容,嗔怪道:“你跑哪里去了?” 柳一离没有回答,而是跑到了他的面前。 “我想告诉你,那座徽雨楼,是个歌楼而不是青楼,我母亲在那里。我刚刚去见的,就是她了。”任韶华笑道:“我怕你道听途说,就是真的了。” “我明白的。”柳一离仰头与他对视。 “走吧。”任韶华忽然朝柳一离伸出了手。 “走?”柳一离也下意识朝她伸出手。 “去告诉临安城里所有的女子,我已与你成亲。”任韶华笑了笑,一把拉过她的手,朝着徽雨楼而去。不过一炷香,就已经登至楼顶。 刚上高楼,任韶华就脱下了外边的狐裘,露出了下边的白衫,轻挥锁雾扇,楼顶蒙上了一层薄雾,飒然风流之气,掠过了这座城。 风同时拂起了柳一离的青衣,腾云驾雾宛若仙子临城。她错愕抬头,看向了任韶华。 任韶华拿那清惑琴,“对了,我母亲说了见琴如晤,见了此琴如同见她,送给你。” “我七岁那年在此楼学成琴律,便意气登楼奏琴,锁住了城中所有同龄女子的芳心。如今就由你奏琴告诉全城的人。” “你是我的妻子。” 柳一离眸子亮盈盈的,接过了琴,指尖划过了琴弦,优雅的旋律回荡在临安城上空。 城中所有女子都仰头高望。 雪在融化,沉淀了十余年的闺怨,也在这一瞬消散不见。 “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推轮椅的女子看着二人,忽然说道:“他当年果然没有骗我。” 轮椅上的男子却一直在看着那个尼姑,只见暖风拂来,吹乱了庙内的香烟,也吹起了尼姑空荡荡的左袖。 “你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么多,就比如,你们的身份。让她知道了,只会给她带来祸端。”净尘尼姑背起了行囊,打算回那寒山寺去。 “久别重逢的滋味,如何?”男子含笑问道。 “重逢,亦是诀别。我与她,此生都不会再见了。”净尘尼姑转过身,朝着门外走去。 “放心,你留下来的摊子,会打理好的。”男子幽幽开口。 “是你?”净尘尼姑的蓦然停下了脚步。 “不是我,另有其人。”男子转过了轮椅,缓缓走了出去,“而我,是——” “孤舟公子。” 199 谢幕 临安城,闺怨在那年如何聚起,就在今日如何谢幕。 而当事人任韶华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没有丝毫的依依不舍。他牵着缰绳,引领着坐在马上的柳一离离城而去。 “不去和她们道个别吗?”柳一离背着琴,望着远处一位正在发呆的女子。 “不了。”任韶华凤眼含笑。 “为什么?”柳一离惑道。 “当然是怕你生气啊。”任韶华笑了起来。 柳一离娇羞一笑,刚想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扫到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任韶华忽然就收起了笑意,转头喝道:“宫!” “你说什么!那个人是?”柳一离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急忙转头,可四下哪还有那两个人的身影。她只得看向任韶华,却看到了他那忧心忡忡的神色,“怎么了,莫非真的是……” “兴许是我看错了吧。”任韶华微微皱眉。 洛阳。 太师府上。 “暮淮王,到了。”武当掌教萧皓琛朝着一旁的金衣女子恭敬说道。 “嗯。”言己微轻轻点头,下意识看了萧皓琛周围一眼。 萧皓琛注意到了这个动作,笑道:“我师兄并不在此处,他在两年前参加完祭剑大会,就已经回到武当山啦。不过还请王爷不必自愧,毕竟那个因你而死的女子已被莫太师给救回来了,不是吗?” 言己微被看穿了心思,便刻意躲开了萧皓琛的眼睛,抬脚缓缓踏入了府内。萧皓琛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也跟着走了进去。走在通往宅邸的长廊途中,他就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正是那骨手黑监钰伟。 “钰伟公公。”萧皓琛抱着拂尘,朝钰伟微微行礼。 “萧掌教。”钰伟点点头,冷锐的目光却一直在盯着埋头走入长廊深处的言己微。 萧皓琛注意到了钰伟这个细微的动作,就顺势扬声道:“暮淮王爷。” 言己微听到这一声呼唤后,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朝二人这边看了过来,可当她看到这一身黑袍的钰伟后,瞳孔不由微微缩紧。 “是你……”言己微面色无比惊恐。 “就是我给了你那本不为世人所容的凄邪剑谱,助你成就大事。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贵人。你遇到贵人,都是避而不见的么?”钰伟冷笑,“看来暮淮王爷,真的很会做人啊。” 言己微逐渐攥紧了手中的暮淮。她承认,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才让暮淮气节沦为笑柄。 可也因为眼前的这个黑袍人,才让自己的暮淮剑形同摆设,连言家引以为傲的“暮淮三剑”都无法挥出来了! “不仅能做男人,女人也是做的不错,果真是貌美如花啊。”钰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不过这句话从一个太监嘴里说出来,着实是有些怪异。 当年修炼凄邪剑术,在言己微心中埋下的恶念还未完全散去,听到钰伟这一席话后,她感到恨意如同潮水般将自己包围,握着暮淮剑的手止不住颤抖了起来。萧皓琛注意到了这个动作,皱紧了眉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阻止隐患的发生时,一道身披暗金长袍的身影忽然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他扭头一看,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太师,莫问东。 “太师。”萧皓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随后幸灾乐祸地看了钰伟一眼。果不其然,原本甚是猖獗的钰伟立刻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之中伏倒在地,“师父,你不是在里边闲谈吗?” “他召你们一并进去。”莫问东语气中带有着微微的寒意,“钰伟,你胆敢对暮淮王爷无礼?” “奴才不敢!”钰伟急忙叩首。 “你哥哥如今不在,在这里,可没人会愿意帮你说好话。”莫问东寒声笑道。 钰伟的脸色在这一刹那变得雪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道金衣貌美的身影忽然上前一步,抬起长剑抱拳,“此事也不全怪钰伟公公,也是我方才有些无理了。” 萧皓琛收起了看热闹的表情,有些诧异地看向了言己微,她在此刻的泰然自若简直与刚才的惊惶判若两人,现在的她,才真正可以配得上那一声“暮淮王爷”的称呼。 就连莫问东也对言己微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颇为意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后,就看向跪倒在地的钰伟,“既然暮淮王爷不愿深究,那你就给我起来吧。老老实实在这里站着,等有事召你,你再进来。” “是。”钰伟站立垂首。 “二位,请吧。”莫问东不再去看他,而是看向了萧皓琛与言己微二人。 萧皓琛微微一笑,朝他回以了一个“请”的手势后就走了进去。言己微镇定走在二人身后,翩翩有礼。 除了言己微以外,谁都没有察觉,她的身上已经沁出了冷汗。 她偷偷地伸展开左手,看了过去,一瓣梅花如同烙印般安置在她的掌心中,只不过已被冷汗所浸湿了,也被她方才的那一下攥手,给狠狠摁出了印痕。 正是方才院中飘落到她剑上的那一朵。 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勇气。 或是言家传承百年的气节。 亦或是,在两年前的天机楼里,那个红衣女子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朝着自己微微一笑。毫无恨意,毫无责备,有的,只是多年未见然后又久别重逢的喜悦。 就像那一日她身为雪月首艳绝唱,在人群中觅寻到了那个道士一样。 “言家的气节因我而失,那必须要由我重新拾起。”言己微随手将这朵梅花一丢,飘入了空中。随后将暮淮剑无比郑重地佩到了腰上,紧跟着前方二人的步伐,走入了这座府邸。 不远处的天机楼,一名红衣女子正在临窗阅书。 她似是看书看得乏了,便举起了月光杯,想要忙里偷闲,合书饮茶。 忽然有一朵梅花迎风飘来,落入了她的茶杯里,在清碧色的茶水上荡起了好几圈涟漪。她看了那朵梅花,笑了笑,却没有换茶的打算,而是举杯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口。 “好茶。” 200 留迹 三人走入了房内。 却发现有一个人早早地坐在那里,就着由窗透入的阳光,翻阅着手中书籍。 他面前的桌上已摆好了三杯茶,从其色泽来看,是好茶。绝非近二十几年能够有产的好茶。 “来了。”那人合上了书籍,起身邀请三人入座。 除了莫问东不为所动以外,萧皓琛与言己微看清此人的面目后皆是下跪,“陛下。”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梁阳的帝王,凌傲阳。此刻的他身披龙袍,蓄起了短须,隐隐有凛然威严,可更多的,还是原本那温文之气。他看向二人,“你们以后见孤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陛下。”二人起身。 “坐。”凌傲阳率先入座,顺手拍了拍他方才在看的书籍。 萧皓琛不经意间看了书封一眼,看到上边的三个大字——《天隐子》。 “陛下。”萧皓琛刚一入座,就唤道。 “萧掌教。”凌傲阳冲他微微点头。在他即位时起,萧皓琛就运施道法为梁阳祈雨,最终求来了如今的风调雨顺,假以时日若无大动,天下必定是一番国泰民安的盛况。 “陛下近日,对仙人一说很有兴趣?”萧皓琛指了指《天隐子》,问道。 “这本书上说,仙分五类:‘在人称人仙,在地称地仙,在天称天仙,在水称水仙,能神通变化者称神仙’。倒勾起了我对仙说极大的兴趣,不过我对于仙的启蒙,还是得益于我的老师。”凌傲阳转头看向了莫问东。 莫问东饮了口茶,“难得陛下对此这么有兴致,臣所能做的,只有不留余力。” 萧皓琛讶然道:“没想到,莫太师对仙学一说如此有考究。” 莫问东笑了笑,抬手一挥,周围的门窗皆在这一瞬之间被关得严严实实,他再抬手,面前的茶杯上立刻就燃起了一簇火焰。 随后,他悄然伸出一指。 就这么随意的一指,竟令那火苗连着茶水一并冻结,只不过那火苗却还在这层冰窟里边不断蹿着,经过冰镜的折射,照亮了在座所有人的面庞。 “这是?”言己微惊道。 “没想到太师日理万机,武功竟也是如此出神入化。”萧皓琛却没有露出惊讶,而是淡淡赞叹道:“不似凡世该有。” “这不是武功。”莫问东收回手指,顿了顿后说道:“你们应该已猜到了我的来历,我姓莫。” 除了景阳帝凌傲阳以外,其余二人的脸色都是闪过了一丝惊诧,萧皓琛率先回过了神来,沉吟道:“太师,你难道是……那个人的儿子?” “是。我还是他的弟子。”莫问东淡淡道。 “剑祖,莫锦书。”言己微喃喃低语,手在不经意间拂过了暮淮。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两年前有一位少年闯入君山,自称是剑祖弟子,并在江湖群雄面前为寻仙客雪冤一事。”莫问东又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洛飞羽?”言己微眼中闪过了冷冽。 “贫道对此有所耳闻,不过听江湖传闻,这名少年郎好像没有成功啊。”萧皓琛看起来无比惋惜,“甚至还被笑传为匹夫之勇。” 静默良久后,莫问东才缓缓道:“其实,那名少年所言非虚。” “当年之事,果真如此么?”萧皓琛皱眉。 “只不过,是我没有让他成功罢了。”莫问东点点头,紧接着补充道。 萧皓琛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对于当年那件事,他也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据说在洛飞羽述出当年真相之后不久,真正的柳月庄主柳藏锋忽然踏入了清剑堂,洛飞羽与他战了一场,可即便在“五剑”之一柳藏月的协助之下,也未能取胜,雪冤一事也就此不了了之。而现在莫问东竟直接说出了这一句话,那就直接表明,柳藏锋能在如此关头回到君山,就是他的手笔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要说的是,这少年当年为寻仙客洗刷冤屈一事中,所提到的西洲壁画。” “西洲壁画?天仙留迹?”萧皓琛缓缓抬头看向了莫问东。 “诚如洛飞羽所言,经烟雨湖一役后,我就随着母亲以及柳藏月师姐回到了西洲,我们三人合力,毁去了大部分壁画。然而并不是像世人所想的那样直接将这壁画摧毁,而是将壁画里的仙人之痕抽离出来,送回天门。”莫问东淡淡道。 “仙术之痕?”萧皓琛眯了眯眼睛。 “是。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仙人在西洲壁画上留下的仙力,实际上是秘笈,我将其命名为仙笈,只要参悟其中奥妙,便可获得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莫问东解释道:“而我在那时误打误撞将几种壁画中的力量纳入了我的体内,感觉整个经脉丹田都要被撑爆,只好将那些力量给逼了出来,再私下将它们以书籍或是画卷的形式将其保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萧皓琛点点头。在近几日,他与居于武当山中的慕容皓月有过鸿鹤衔书,了解到两年前柳藏锋踏回君山,所展现出来的那迅如雷霆般的剑势,应该就是莫问东赐予了他一种仙笈。 “不过,西洲壁画却还是原来的壁画,只要条件成熟,就可以重现壁画上原本刻着的仙术之痕。”莫问东视线扫过了众人。 “莫太师召我们前来,就是因为此事么?”萧皓琛笑道。 “是。”莫问东点点头,看向了萧皓琛,“我早有听闻,武当在好几年前,因一本乐谱,而暗地里潜入金陵了吧。” 萧皓琛犹豫了一下还是诚然相告:“是。”随后看向了坐在边上的言己微,发现她正在静静饮茶,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当年,她的父兄皆是因此而死的啊。”言己微此刻的平静,反而让萧皓琛的心很是忐忑。 “是名剑天道镇玄告诉你们的吧。”莫问东略微思索了一下,“只不过它只告诉你们,若要重振道教仙运,须寻得这一卷乐谱,却没有告诉你们,得到这卷乐谱后究竟该如何去做,对么?” “对。”萧皓琛苦笑,“莫师弟襁褓之时便入武当,刚入门就与天道镇玄产生了共鸣,当时他年幼,我们也不好强求他卜太大的卦。虽然现在可以了,可那天道镇玄却在他比武的时候被毁去了剑势……” “无需如此。”莫问东抬手打断,“我知道该如何去做。” PS:求评论求互动呀小可爱 201 仙语 “太师知道如何去做?”萧皓琛将莫问东的话重复了一遍。 莫问东点点头,看向了一旁沉默已久的言己微,“那一卷名为《天极清乐章》的乐谱,此刻应该就在暮淮王爷的手里吧。” 萧皓琛心中砰砰乱跳。 当时因为这卷乐谱,言己微的父兄惨死于金陵城下,后来她甚至将此事视为逆鳞,现在莫问东又在她面前提及此事,恐怕…… 他放置在桌子底下的右手立刻作起捏棋状。 只见那言己微放下了茶杯,低低一笑,脸上并看不出任何情绪,“是。是在我这。”说完就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古朴的卷轴,封口上有着依稀可辨的两个字:天极。 “请太师过目。”言己微将卷轴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央。 此物一出,萧皓琛脸上就闪过了一丝狂热。 他现在已经忘记去思考,思考言己微为什么会在此刻将此物乖乖地贡了出来,他只看到,整个武当努力多年而不得的事物,如今就这么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个事物,乃是道教重拾仙运的关键! 可莫问东抢先一步,将桌上的那卷纸给拿了去。 这个动作同样也将萧皓琛心中的那股冲动给抑了下去。他定了定神,问道:“不知太师要如何去做?” “萧掌教应该知道,《凌星九图》吧。”莫问东一边浏览着手中的乐谱,一边说道。 “自然。《凌星九图》乃是在梁阳开国大典之上,由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四大道教各自派出了对仙道领悟最深的道士,联手绘成,以佑梁阳昌盛太平。《凌星九图》分为上下两卷,其中下卷在我道魁武当中保管,记载了仙人之躯以及仙人与凡人的异同;而上卷却不知存在何处,听师父说,上卷记载了修仙得道之途,以及问仙术语。”萧皓琛镇定下来,缓缓说道。 “那便是了。”莫问东卷起了乐谱,“在《凌星九图》上,有一个名为‘九星浮旅’的暗阵,要借《天极清乐章》才能开启此阵,进而破阵,若是直接开封此画卷,卷中内容不会呈现出来,而是会呈现成一幅星空图案,每过一年变幻一次星相,以九为一周期。也就是说,再开启的话,就得要等九年之后了。” “原来如此。”萧皓琛起身行礼,“那么,皓琛就在此,提前恭贺太师了。” “上卷中记载着的问仙术语,是重现西洲壁画上的仙笈的关键,而修仙之途,也同样是道教重拾仙运的关键。”莫问东笑了笑,“萧掌教,你我所追逐之事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可问题来了,这上卷,究竟在何处?”萧皓琛抬头问道。 “临安藏书阁。我已派钰旌去往那里了。”莫问东说道。 “那里不是程王所发配到的地方吗?”萧皓琛想了想后说道。 “对。”莫问东点头。 萧皓琛看了一眼正在观书的凌傲阳,犹豫了一下后才开口道:“藏书阁由程王看守,他真的会愿意给么?” “正因为是他,所以他一定会给。”莫问东胸有成竹道。 萧皓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了下来,举起茶杯抵在唇边,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藏在冰中的烛火。 莫问东见他不再说话,就看向了言己微。 言己微也在看着他,不知如何去开口。 “我今日所说的,似乎并不是你感兴趣的东西。”莫问东问道:“你听了这么久,是不是很好奇,我今日召你入府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太师应当是为了我手中的乐谱?”言己微想了想后说道。 “这是其一。”莫问东幽幽说道:“其二,便是你所学去的凄邪剑法,正是我方才所说的,‘仙笈’。” 言己微瞳孔一缩,“那为何我会遗忘原有的剑法?” “物极必反,这就是学得仙笈的代价啊。每一本仙笈所要付出的代价,都是不同的。”莫问东沉声道:“暮淮王爷,你负有仙笈,已不能与常人相提并论了。” “常人么?”言己微攥紧了暮淮。 “这天下并不缺一个碌碌无为的言己微,但是缺一个可颠覆江湖的,言静臣。” “言静臣……”言己微念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神中闪过了恍惚。 “钰伟,送客。”莫问东朗声喝道,周围的门窗又在这一瞬间接连打开。 在二人相继离开后,静听许久的景阳帝凌傲阳忽然就鼓起了掌。 “傲阳,如何?”莫问东问道。 “老师,你有没有发现,萧皓琛刚才在恭贺你的时候,对自己的称呼变了。”凌傲阳道。 “哦?” “此人在往常都是以‘贫道’或‘我’自称,而他方才却以‘皓琛’自称,未免太过于谦卑了吧。”凌傲阳笑道。 莫问东问:“那你从此看出了什么呢?” “老师啊,你不是常与我说,小人下棋畏首畏尾,而君子落子之时,只有不悔。”凌傲阳喝了口茶,“只有慎重选择后,方才能落子。” 莫问东顿时就露出欣慰的笑容,眼中寒光乍现,“看来,我没有看错你。如今你已经当了皇帝,这盘棋换你来下,再适合不过了。” “是。”凌傲阳恭敬垂首。 但他没有看见的是,此刻莫问东眼中所饱含的深意。 “对了,那个人,快要回来了吧。”莫问东忽然道。 “是啊。我很好奇,经历过这两年沙场的洗礼,他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凌傲阳笑了笑,“我昔日的同窗,颜渊杰。” 十天后,某处的一条山路上。 “这条路,真的很难走啊。”洛飞羽抹去了嘴角的鲜血,看向了前方朝他虎视眈眈的三位扶桑忍者,“可惜的是,现在只有这条唯一的路。” “可以通往长安。” 那三名忍者却沉默不语,目光变得越来越凶狠起来,锋锐的苦无在他们手中焕发着寒芒。 忽然,为首的忍者猛地卷起黑衣,在一片阴暗中消失不见。洛飞羽在经过刚才的交锋后已经明白,忍者在视线中消失时,就是自己的处境最危险的时候。 “来啊!”洛飞羽怒喝一声哈,双眼通红,猛地运起了剑脉诀,朝着前方挥去,溅起了无数雪花。 附近的一棵葱茏大树上,站立着一位手持长剑的青衣女人,正是那日洛飞羽启程之时,站在风华门边竹林之上的狐面女子。此刻的她已将面具别在腰间,露出了那张秋水盈盈却饱经风霜的面庞。 她注视着洛飞羽的一举一动,叹了口气,手轻轻触过了剑柄。 暗处的三位黑衣忍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割断了喉咙。 191 抱负 (粗心阿飞漏更了一章 在此补上 这是190 覆雪之后的那一章 今天会有第二更~请小伙伴注意 ) 任韶华刚走出大堂,门外过道的婢女立刻就停下了扫雪,朝着他行了个万福,“公子吉祥。” 任韶华冲着在那扫雪的婢女摆摆手,“不必伪装了,在这过了两年既无聊又安稳的日子,不想出去看看么。” “公子要去洛阳啊。”商眉宇间露出了忧虑。 任韶华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当年江陵音府惨案的真相,孤舟舫花了七年的时间也没有探到一点蛛丝马迹。你当年总疑心是梁阳监国派遣杀手前来暗杀。我有预感,只要踏入了这座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商愣了愣后,带着歉意笑道:“没想到公子竟还挂念着此事。” “那不然你要我挂念什么?妻子已经在身边了,你们也算相安无事。”任韶华说到此想到了什么,忽然就闭上了嘴,眼神也是恍惚了一下。 商苦笑道:“大姐的下落,有柳前辈留在江南的暗桩去留意,我也派了四妹去寻找了。公子不必担心。” “角?她不是染有风寒么?怎么让她在这雪天出去?”任韶华皱眉道。 “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想到,大姐居然会做出背叛孤舟舫的事情,她口口声声告诉我们,知恩图报,她自己却先忘了恩负了义,四妹平时也最听大姐的话,自然也是我们当中最不能去接受这件事的人。就想找到大姐亲口去问个清楚。便不顾我们的阻拦,自己上路了。”商叹了口气。 “都两年过去了,怎么还是这执拗的劲。”任韶华扶额摇了摇头。 “还请公子先动身前去洛阳,等四妹与我们汇合之后,我们便会赶上公子的步伐。”商微微垂首。 “看来不仅角还没长大,连你也没有。都已经两年过去啦,孤舟舫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早已不是主仆关系啦,你也不必叫我公子,我们现在,是朋友。”任韶华笑着握紧了柳一离的手,笑容和煦。 “公子训得是。”商捂嘴笑道。 “怎么又绕回来了。”任韶华感到头有点晕。 “只是两年前的那件事,苦了洛公子啊。”商忽然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话语里满是酸涩。 商在近些日子出门在外,时常能听到针对洛飞羽的恶意蜚语。这两年来,她时常在想,若不是大姐那一针的话,洛飞羽是不是就能达到他那微不足道却又重如泰山的目的?这样一来,江湖对他的看法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是不是就会愿意去听他所说的真相?于是,心中不由感到愧疚了起来。 “放心吧,洛飞羽他不会在意这些的。”任韶华笑了笑,“他现在,心中已经有一个决定了。” “什么决定?” “等下你就会听到了啊。”任韶华笑了笑,走了出去。 风华门马厩,柳一离跟在任韶华的身后,犹豫良久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任门主所言的‘故人’,究竟是什么呀?” “都是一些荒唐账啊。”任韶华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在前方,想了想后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这一路很长,你慢慢的,就能知道了。” 柳一离笑了笑。既然任韶华这么说了,也就不再过问,一步跃起,跳到了任韶华所牵着的马上。 任韶华笑了笑,微微眯了眯眼睛,“虽然这一次我很想让你陪我同行,可是我又在想,或许不去,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必须去的。”柳一离戴上了斗笠,挡住了漫天的雪花。 “为了你的养父和养母吗?”提到这两人,任韶华不由流露出了些许寒意。 “也是为了我的身世吧,其实在两年前姑姑告诉了我这件事后,我想了很久很久。所以我决定,有些事我想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更何况,二十年养育之恩,我不能忘。”柳一离仰头看向了雪花,“听说当年乱平之后,盟军对待葬剑余孽极为残忍,若不是他们收留我,当时身为婴孩的我,恐怕是要被挫骨扬灰了啊。” “也是啊,这么说来我也得感谢他们?不然的话,我就见不到你了。”任韶华随口搭道。 “那你呢,你真的就这样顺了这份诏书的意思,心甘情愿去大理寺接受审讯?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柳一离看向了任韶华。 “当然不是。我总感觉,这一次去洛阳,会见到很多我想见却又许久未见的人。”任韶华挑了挑眉,“你知道的,我的直觉,很准的。” “就这样吗?感觉你不是这样的人哦。”柳一离继续说道。 “当然也不止于此。你也别问我了,待会会有人替我回答你这个问题的。”任韶华笑道。 柳一离微微一怔,今天任韶华已经卖了两次关子了,他这一次踏入江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韶华没有等她再说些什么,就打开了前边虚掩着的大门,踏入了雪中。而在前方,早已有一个背着剑囊,身着红衣的少年在等着他们了。 “穿得这么鲜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找哪个小娘子成亲的。”任韶华打趣道。 “当年我在金陵初遇她的时候,她也是穿着红衣朝我走过来。”少年背对着他们,摸了摸一旁的小白马,“恰好我的马也想念它原本的主人了,所以我要先去长安一趟。” 柳一离惑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急着要出去呢。” “当年我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不能顺利为师娘沉冤得雪,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少年仰起头,话中有着说不出的豪情万丈,惊落了一旁树杈上的积雪,“如果我能在这片江湖上出名,让整个天下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抱负了吧。” “所以我要,名扬天下。”少年转过头来,看向了二人。 洛飞羽,二十岁。 而他身边的懵懵也长成一匹骏马了,不过没有变的是,它眼中露出来的嫌弃。 对现在这个主人的嫌弃。 洛飞羽到现在才察觉到柳一离的存在,急忙捂住了刺痛的眼睛,“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风华门边上种有一片竹林。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站在其中一根竹子上,俯首看着下边三人。 当她听到洛飞羽那一番话后,也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PS:漏更补上了补上了 203 蝉声 下一刻,洛飞羽就看到这三名忍者摔在了自己面前的雪地上,鲜血从他们咙中喷洒而出,洛飞羽愣了愣,犹豫片刻后走上前一看,发现三人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这么厉害?”洛飞羽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这时,一旁的懵懵忽然就嘶鸣起来,像是如临大敌,洛飞羽转头一看,发现在懵懵的屁股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痕,心中不由一阵惊疑,立刻就跳上了马背,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赶去。 “我这师弟还真是跳脱啊。”树上的青衣女子接过了一片树叶,上边沾了些许鲜血,“多亏你当时教会我的暗器手法了,不然,他在这里多呆上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柳藏月。”一名腰佩扶桑妖刀的女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就是有些对不住他的马。你说对吗?”柳藏月闻言转过身,“樱。” “汝为何要拦我的人杀了他。”樱猛地一挥妖刀,架在了柳藏月的脖子上,“两年前你回到中土来,不就是抱着杀了他的目的而回来的吗?” “当时我以为是某个心存不轨之人学得那些秘术回到君山,意图从此开始染指中原武林,如果他让柳月山庄遭遇劫难的话,那么不仅会毁掉我的家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还会加深师娘所背负着的骂名,所以我才急着回到这里。”柳藏月面对刀锋丝毫未动,“可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师娘洗冤一事而来。”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得杀了他。因为他与寻仙客有着关系。”樱动了动手中的刀锋。 “他是我师弟,按你这么说,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柳藏月看向了樱。 “杀你?我做不到。”樱摇了摇头,“当年你在瀛仙海上阻止了中土的琊羽阙东渡,令整个扶桑避免了一场灾难,如若我对你痛下杀手,那么我的‘安壤’组织便会被整个扶桑所不容。” “既然如此,还请你放过我师弟。”柳藏月微微一笑。 “不杀他?我做不到。”樱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没得谈了。”柳藏月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说,身形一闪,那放在剑柄上蓄势待发的手也是微微一动。 仅是一剑,令樱节节败退,拦腰撞断了五棵树后方才停下。 “念及你教会我扶桑剑术以及奈落结界,我今日留手了。可若你还要继续纠缠下去,那我定要与你死战!”柳藏月话语里尽是锋芒。 樱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你师弟逃得过这一时,却逃不过这一路。你就给我看着吧!” 说完后就化作了一团烟雾,消失不见。 柳藏月微微皱眉,并没有过多去纠结樱的这一番话,而是朝着洛飞羽前进的方向翩然跃去。 洛飞羽策马狂奔,不知不觉已行出了十几里路。 可有一声清脆的蝉鸣忽然响起,洛飞羽急忙勒马,不安地望着四周。 江南刚下完了一场雪,总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从冬日直接跨越到盛夏,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有着蝉声。 “出来吧。”洛飞羽强压下丹田仍在翻涌着的真气,跃下马来,从剑囊中抽出一剑。 正是那诛剑之剑,折。 经过两年前那件事后,这柄剑,已顺理成章的成为他的佩剑了。 有一名黑衣蒙面的男子出现在了他面前,果不其然,他正持着一只外表酷似巨蝉的事物,乍一看像是某种乐器,隔着面巾在吹奏,发出了低沉的蝉鸣。 “看你这样子,似乎和刚才那三个家伙是一伙的。”洛飞羽望着那巨蝉,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搭边的乐器:“不得不说,你的陶埙长得还真别致啊。” 那黑衣人却不理他,依旧忘我地吹着,等到一曲终了后,黑衣人才垂下了手,将那“陶埙”放在手中旋转了一圈后,那只蝉竟然在他的掌心上动了起来,扑腾着翅膀,飞入了泥土之中。 洛飞羽见状,顿时感到一阵恶寒,“是一只大蝉……你……你刚刚是……是在和蝉接吻吗?” “它在替我向它地底的同胞们,传达出土的讯息。”黑衣人将双手向上猛地抬起,几十道黑影从地上破土掠出,洛飞羽定睛细看,发现这些黑影无一例外。 都是蝉。 洛飞羽小时听剑祖说过不少江湖故事,知道养蜘蛛萃蛛毒的,也知道吹着笛子的驯蛇人,唐门对于牧鸦鬼的传承,却从未听说过御蝉的。 虽然黑衣人的中土话很蹩脚,但他御蝉的技艺,足以用高超来形容。 这些蝉的尾部还带着冰碴,似乎还未脱离寒冬的洗礼。黑衣人抬手一弹,有只黑蝉抢先其余黑蝉一步,宛若流星般朝着洛飞羽飞来。 “你惊扰到它们的美梦,它们很愤怒。”黑衣人淡淡说道。 “是你要把它们赶出来的,关我毛事?”洛飞羽没好气地抬剑,将那只黑蝉打飞了出去。 紧接着,他又挥剑连续斩断了十几只蝉。 御蝉的黑衣人也不甘示弱,再度抬手,地底下的黑蝉倾巢而出,洛飞羽眼中红光一现,将折剑刺入地下,一道血红色的剑光迸散开来,把那些蝉给灼烧得一干二净。 黑衣人见状也不惊讶,“我总算知道,她为何要让我们杀你了。” “又来一个想杀我的?”洛飞羽心想这些扶桑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只不过萍水相逢,就要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他忍不住问出了关键的问题:“为啥啊?” “剑脉诀,血瞳术。你是那个人的弟子。”黑衣人打量了洛飞羽一眼,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洛飞羽一愣,说道:“我的确会你所说的武学以及秘术,不过,这与你们扶桑人有什么关系啊?”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当年之事吗?”黑衣人微微迟疑后,忽然问道。 “当年?是哪一年?”洛飞羽依旧很是困惑。 可就是这种困惑惹怒了黑衣人,他露在外边那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通红。 “这是!化剑血瞳术?”洛飞羽惊呼一声,可那道黑衣身影竟从他面前消失了。 身负西河拂雪的他,此刻感到了一种令自身极为不舒服的,杀意! 204 鸣阵 那静停在空中的蝉忽然暴起,朝着洛飞羽扑去。 “有完没完啊!”洛飞羽立刻挥剑,划出千百道细密的剑光,令那些飞蝉与自身隔绝开来,同时又在体内近乎疯狂地聚着剑气。 “半空求缝生,不骄亦不躁。”一道平淡的吟诗声响起,不过后面半句话听起来极难辨认,倒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依稀能听出来,是一个女子。 那些飞蝉不再围攻洛飞羽,而是飞到了一旁的树上,安静了下来。 洛飞羽见状,想要去将树上的蝉杀绝,可他刚踏出脚步就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剑气,急忙朝后一撤,他上一刻所站的位置立马就多出了一道殷红似血的剑痕。 “此人的化剑血瞳术比我要厉害得多啊。”洛飞羽额头冒出了冷汗,不敢妄动,抬头看向了栖息在树上的蝉群。 “枝枯伴落叶,风雨送一程。”几道血红剑光如雨垂落,将那些丝毫不动的蝉连着树枝或是叶子,打落到了地上的泥土之中。 蝉落下的同时,洛飞羽还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强劲的冲击力由上而下,将他给包围。 他寸步不移,持剑挡在头顶,劈开了一道笔直的剑痕。 剑名断雨。 那冲击力被洛飞羽给生生截断开来,虽然尚未被化解,却减缓了那些蝉的落势,甚至有小部分蝉被他给劈成两段。 “隐忍八九载,只为破土时。”这一句已完全是由那个嘶哑的嗓音吟出的了,让人听了极为不舒服。 那平坦的泥地顿时就躁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好家伙!”洛飞羽握紧了剑柄。他已领悟到这御蝉之术的强绝,也从中感受到了扶桑忍术的诡妙之处,已不敢再放任这名黑衣忍者再这么肆无忌惮地御下去。可敌方在暗,处境可以说是十分凶险的,除非…… “我能逼你现身!”洛飞羽将剑猛地一旋,折剑上迸发出了无比刚烈的剑气。 剑法,山崩。 周围数丈之内,都被夷为平地。 此一剑之势,虽隔尽了黑衣忍者的攻势,却也露出了泥土下边的蝉壳。原本蜷缩在壳中的黑蝉,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好!”洛飞羽急忙仰头。 只见漫天狂舞的泥沙飞叶之中,有百只黑蝉正在扑腾着沉重的翅膀,发出令人心悸而又烦闷的鸣响。洛飞羽总感觉,这些黑蝉正在死死盯着他看。 “感谢你让蝉群提前破土,作为报答,我提前了你的死期!”黑衣忍者的声音回响在空。 “破壳出淤土,嘶鸣一季死。”那嘶哑的女声再度响起,将最后一个“死”字延得格外长。 蝉出土之后,一吟便是一个夏天。 吟尽即死。 “好一个寻死之法。”洛飞羽看着空中的那些飞蝉,轻轻弹过剑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蝉生于高枝,成于地下,破土而出后,一季即抱土而死。”黑衣忍者的声音响起,“周围的一切沙土都被阁下给荡平了,还请阁下自觉将自己的身体堆砌成土,为我的蝉安置一处墓冢。” “你们这些扶桑人,有没有听说过九州的一句话?”洛飞羽忽然问道。 “什么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洛飞羽眉毛一挑。 暗地里的黑衣人立刻升起了几分警觉,以为洛飞羽背后藏有什么人,开始感受起四周,片刻后才发现并无异样,方才冷冷道:“阁下在戏弄我么?” 洛飞羽看了眼手中的剑,笑道:“当然不是让你去了解这话潜在的意思,而是让你去看这话表面上的意思。螳螂,可是蝉的天敌啊。” 黑衣忍者心中一惊,“莫非你会操纵螳螂?” “我呸。”洛飞羽有些无语,“我一看就是风流潇洒的剑客啊,怎么可能会你们这种玩动物的不入流小伎俩呢?不过我要说的是,我会——” “螳螂剑法。” 洛飞羽淡淡说道,红衣飞扬,将剑一甩,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剑鸣,举止投足之间尽是剑道泰斗的风范。 “螳螂剑法!”黑衣忍者闻言又是一惊,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想起来,“这是什么剑法?” 洛飞羽假装怒道:“难道就允许我们江湖上有螳螂拳,就不能允许我能创立螳螂剑法吗!” 黑衣忍者一愣,当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被耍了,怒极反笑,“阁下很有趣。既然有趣,那便赴死吧。” “你要我死和我有没有趣又有什么关系?”洛飞羽快速说着,脸上笑意尽数敛去。 世上本就没有螳螂剑法,他先前那番信口胡诌的说辞,就是为了激怒黑衣忍者。因为从公孙剑器楼杀意学的角度来说,绝大多数持有杀念的人,在愤怒的时候,那丝微不可查的杀念往往会酝酿成更重的,更容易为人所感的,杀意。 既然是杀意,西河拂雪就能感知到! 洛飞羽没有去理会上边黑压压一片的蝉,而是将剑一扫,狠狠斩向一旁的一棵大树。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 却没有一片树叶落下来。 紧接着,那树就化作了人形,正是先前消失的黑衣忍者。他用刺刀隔开了洛飞羽的剑,冷冷看着胸口上陷出的一道刀痕,“你很聪明。” “停止操纵黑蝉。”洛飞羽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惜到关键时刻,还是不够聪明啊。很遗憾,操纵蝉群的,不是我。”黑衣忍者忽然抬头瞥了他一眼。 洛飞羽顿时听到一阵聒噪的蝉声,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他刚想抬头,那蝉声顿时就变得刺耳起来,一阵难忍的刺痛从耳膜一股脑儿冲到了脑颅,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啃着。 “看来她的鸣阵已成了!”黑衣忍者看着洛飞羽那痛苦不堪的神色,刺出了刺刀,“机会!” 可就在此刻,蝉声戛然而止,洛飞羽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堪堪挡下了黑衣忍者的这一刀。 暗处,已有一柄剑,轻轻放在了一名瘦削女子的后脑勺上。瘦削女子微微一愣,沙哑的嗓音从她的喉咙中憋了出来,“是你。” “我也是从那些年过来的,甚至还在扶桑呆过一段时日,自然知道,那个明处作战的男忍者不是真正的御蝉人,真正御蝉的,是潜伏在暗地里与他形影不离的女人。”剑的主人轻轻说道。 “扶桑安壤组织,蝉声。” 瘦削女子微微侧首,“柳藏月。” 205 再见 柳藏月扶了扶脸上的狐狸面具,“我不过是个过客罢了,没想到你们都记住了我的名字。” “恩人之名,岂敢忘怀。”蝉声淡淡道。 “依旧是那一股文绉绉的酸气。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你一个读过不少书的,为何要选择摒弃那高贵的姓氏,投入一个杀手组织,整日与蝉为伴。”柳藏月将剑下移到了蝉声的脖子上。 “因为,我曾目睹那些人杀了我的家人,我也被人强行灌下毒药,喉咙永不得康复。”瘦削女子的眉头渐渐皱紧,“所幸的是,我在逃亡过程中偶遇了樱,她与我说,以杀止杀,才是复仇最好的办法,所以我成为了一个杀手,迄今已有三十年了。” “那些人所属的门派,是琊羽阙。”柳藏月幽幽说道:“可我已帮你报仇了,你应当离开了。” “可即便如此,当日樱收留我的情谊,我不能不忘。安壤在二十二年名霸扶桑,并代表扶桑来到中土葬剑山庄结盟,却也因二十二年前那件事遭到重创,人才凋零,在扶桑中名存实亡。在安壤用人之际,我不能离开。” 蝉声的声音真的很沙哑了,就像夏日树上的蝉鸣那样,让人听了极为不舒服,但她还是坚持说完了这么一大串话。 “二十二年前,我师娘究竟做了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事。”柳藏月放下了剑,叹了口气。 蝉声目光变得凛冽起来,“邀请我们前来赴盟,却在最后却背弃了信义,更导致我们这些前来结盟的扶桑来客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难道不算对不起我们么?” 柳藏月耐心解释道:“可若她不那么做,到时仙人临凡,世间会多出多少灾难,会有多少人会因为那些仙笈而拼杀得死去活来?” “尔等九州之灾,为何要拉我扶桑下水?”蝉声抬起头。 “千年前,有九州齐国的一位徐姓遗民受当时皇帝之托,携童男童女三千东渡瀛仙海,在东海一隅见洲而不返。你可知这个故事?”柳藏月没有直接去回答她的话,而是淡淡问道。 “听过。”蝉声年少时饱读诗书,自然也听说过民间流传已久的故事。 “那你知道这件事后来的故事,在我们九州内是怎么传的吗?”柳藏月冷哼一声。 蝉声一脸茫然地看向柳藏月。 柳藏月摇了摇头,说了下去:“后来,皇帝大怒,遂封海派人去寻,却无果而终。不过早有人猜测他所去往的地方就是你们扶桑,因此对于我们九州人来说,扶桑无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近乎与仙岛二字挂钩。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这个机会么?到时别说我们九州大地了,你们扶桑,还会有安宁吗?” “不说这些了。”蝉声迟疑后摇了摇头,站起了身,看向下边的洛飞羽,“他,是你的师弟?” “是。还请你们放他一马。”柳藏月点头道。 “放他一马,然后呢?”蝉声挑了挑眉。 “不管你们是游泳还是乘船,老老实实回到扶桑去。”柳藏月将手按在了剑上,“若你们敢动我师弟一根毫毛,我定不会念昔日情谊。”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他此行将要做的事,很重要。” “什么事?” “名扬天下。”提到这无比豪迈的四个字,柳藏月并没有露出豪情,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蝉声沉默片刻,说道:“我不会杀他。”话音刚落,那飞在空中的黑蝉就不再对洛飞羽虎视眈眈,立马落到了一旁的树上。 “只有你一人的承诺,还不够。”柳藏月淡淡道。 “既要成良玉,那得先耐磨才是。”蝉声看了柳藏月一眼,“藏月,他既然要名扬天下,那为何不在此好好考验一下,他有没有这个潜力?” “你的意思是?”柳藏月皱眉。 “让他对阵结网一人,看看他的实力。”蝉声笑了笑,朝下边的战局看去。 洛飞羽手执折剑,朝着名为“结网”的黑衣忍者的胸口斩去,却打在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刺刀上,却不是悦耳如琴的金属交接声,而是猛撞出了剧烈沉重的闷响,令结网的心口都颤了一下。 “喝啊。”结网吐出了一口闷气,面前那如同蛛茧般的黑色面纱顿时就四分五裂,随后眼中闪过了一丝震惊。 洛飞羽这一剑,很狠,很绝,几乎是直奔着杀人夺命而去的。就连身为安壤杀手的他,也无法直面这一剑之芒。 “好一招杀人剑。”结网挑开折剑,仰头咽下了一口浓血。 与此同时,暗处的蝉声也同样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旁的柳藏月却是微微皱眉,默然不言。蝉声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你这位师弟出手如此之狠,成为天下第一倒是可惜了,倒不如成为一个杀手。” 柳藏月却是抚了抚剑柄,轻轻摇了摇头。 她通过经过这几招交锋,能够看出洛飞羽在这两年来有勤奋苦练。只是,他不应该有如此重的杀伐之气才对。 忽然,战局上有一阵迷烟拂过。 哗啦声交叠而起。 柳藏月一下子就听出了这是拔刀之声,急忙看向了蝉声。 “何必这么看着我?”蝉声一脸无辜,“我说了我不会杀他,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迷烟散去。 三名戴着面具身着和服的女子悄然现身,她们手中拿着短刀,在日光下焕发着阴冷而又诡异的光亮。 “忍者伪装术。”柳藏月看到一棵树上的蝉少了三只,冷冷道:“倒是忘了你们有这一招。”说完就要朝着下面掠去。 “我的同伴叫做结网,不擅长打斗,但极其擅长布局,那些土地里的蝉就是他布下的,他算准了你师弟会经过这里。”蝉声纵身一闪,落到了柳藏月的正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这是!”柳藏月脚步一顿,惊起一地的尘土,“想死?” “玉碎即是我的归宿。我要用命,给我的同伴创造机会。”蝉声伸开了双手,那些黑蝉无一例外的飞向了柳藏月。 “杀了你师弟的机会!” 下边的三名和服女子持刀而舞,彼此衔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刀阵,刀光如同蛛网般铺天盖地而下。洛飞羽心急如焚,出剑毫无章法,不出片刻,身上就多出了几道刀痕。 “去死吧!”洛飞羽举剑朝着其中一名女子刺去。 折剑一出,就被三把刀给缠住了。 看似软绵绵的刀法,三刀齐出,竟将折剑给挑飞。 “不!”洛飞羽刚想点足要去夺回折剑,小腿就被血红剑光给擦了一下,跪倒在地。 “这可是你师娘的剑啊。”结网眼底的红光散去,笑容满是戏谑与讥讽,抬手想要去接从空中下落的剑。 却有另一剑至。 剑身通白,皓荧如雪。 此剑将折剑打回了洛飞羽旁边的土地里,随后又翩然一旋,将结网打落在地,鲜血直流。 其一剑之势,可倾江河! 一名白衣女子持剑落地,信步而来,看着前方围绕着洛飞羽的那三名和服女子。 “公孙氏起舞之处,即是盛唐。” “扶桑曾附庸于盛唐,尔敢在此造次?” PS:女主男主重逢啦~ 206 迟暮 “公孙氏?” 其中一名青服女子笑盈盈地看着此剑的白衣少女,礼貌问道:“阁下又是谁?” 公孙诗潋右手执剑,左手撑伞,目光一寸不离洛飞羽。 另一名红服女子看着那柄雪白的剑身,流露出了几分不安,“这柄剑很眼熟。”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等等,这是公孙氏历来的佩剑!” “她是公孙大娘后人!”红和服女子急忙看向为首的紫服女子,刚想要发言,却有一只手冷不丁地掐上了她的喉骨。 紫服女子看向了这手的主人,惊道:“你快给我放开她!” “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洛飞羽双眼中不仅有着血瞳术加持,同样也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很是可怖。他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哈哈,来啊。” 公孙诗潋此刻从洛飞羽身上看到了无比陌生的感觉,惊道:“洛飞羽!” “来啊!”洛飞羽没有理会她,忽然冷喝一声,一袭锋锐的气息涌上了他的手,红服女子顿时感到有一柄利剑在狠狠剖割着她的喉咙。 “是剑脉诀!”地上的结网喘着粗气。 “你自找的!”紫服女子与青服女子纷纷举起了刀,准备从洛飞羽手中救下红服女子。 公孙诗潋白衣轻扬,翩然落到了洛飞羽的身旁,舞出了一道波光粼粼的剑河,将那两名和服女子给打飞了出去。 随即收剑回伞,抬手在洛飞羽的脖子上轻轻一点,如若蜻蜓点水。 一道皓荧宛若涟漪般从他的脖子上扩开。 洛飞羽眼底的血意缓缓散去,体内剑脉诀运起的剑气也被一股脑泄得一干二净,他松开了手掌,朝着后边倒去。公孙诗潋伸手接住了他,看了他一眼后发现并无大碍,才舒了口气。 “红花,你怎么样!”紫服女急忙上前抱回了红服女,却惊讶地发现她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手掌形状的伤口,尚还残余着微微的剑气。 “你!”青服女朝着洛飞羽怒道。 公孙诗潋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向看来善柔的眼神,在此刻竟有着难以言喻的寒意。吓得青服女冷汗直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还没死。” 紫服女听到了这声奄奄一息的轻唤后,本打算做出玉石俱焚之举的她顿时就敛去了那一身诡异的气息,她抬手示意青服女撤到自己身边,随后朝着公孙诗潋道:“再来拜会。” 说完后,迷烟忽起,三人齐齐消失,正如她们出现时那样变幻莫测。 虽然黑蝉极为难缠,但柳藏月的那如同风扫落叶般的剑势,将黑蝉全部杀绝,同时,也将面前的蝉声逼入了绝境。 “两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强。”蝉声唇齿间淆满了鲜血,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痛苦之色,有的只是赞叹。 柳藏月没有直接去接她的话,而是望向了下边,当看到洛飞羽安然无恙后,就又看向了怀抱着他的白衣少女,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是她的女儿?” “看来我的同伴失败了啊。”蝉声擦去了嘴角的鲜血,笑着望向了柳藏月。 柳藏月挑了挑眉,“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蝉声回道:“因为他终究会死的,既然他走出了这条路后,还是要承受中原武林无数人的骂声,倒不如死在这条路上。” “有我在,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柳藏月的剑气在这一瞬间迸发出来,令蝉声身上已结痂的伤口绷裂开来,顷刻之间就鲜血淋漓。 “倘若你不在呢?”蝉声依旧面不改色。 “你什么意思。”柳藏月与她交谈时不再是那副和善态度,而是夹带着微微的冰冷。 “姑苏那边传来消息,在一个月前,君山上有一大波人下山了,朝着西面而去。”蝉声狡黠一笑,“安壤已派了一批人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设伏,若没有出现意外,三天后应该就能拦截到了。” 柳藏月听言,眼中闪过了一丝阴戾,拔剑朝着蝉声刺去。可蝉声像是早有提防,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消失在了一阵烟雾之中。 公孙诗潋察觉到了此处的动作,抬头看了过来,却只看到一名青衣执剑的女子。 “你不是扶桑的人。”公孙诗潋看着柳藏月身上的服饰,直截了当道。 “嗯。”柳藏月收剑回鞘,从成荫的树丛中落到了地上,“公孙楼主。” 公孙诗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称谓,察觉到来人并无敌意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却没有看出很显眼的标识,“请问你是?” “是他的师姐。”柳藏月看向安然睡去的洛飞羽,“我姓柳。” 公孙诗潋听言一惊,在两年前那件事落下帷幕后,她花了重金觅到天机阁购得了情报,自然也知道了柳藏月的归来。在幼年时母亲给她灌输的故事里,柳藏月是整个江湖的英雄,就连柳月山庄,也是持以柳藏月大半的威名所建起来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像是寻常百姓家所缝制的青布衫,拿着像是从铁匠铺随手拿起的一柄无名铁剑,腰系着一块狐狸面具,面容上满是倦色。 话说难听点,柳藏月这一声装扮,乍一看活脱脱的像个赶路已久的卖艺人。 烟柳一剑蛇心月,柔肠谁倚碧蝎情。 任谁来看,都无法认出来,这个人就是曾经名扬天下的柳藏月。 柳藏月察觉到公孙诗潋眼底的悲意,顿时感到一阵好笑,“年纪轻轻就因美人迟暮而悲伤,况且我与你算是素昧平生,若是以后与重要之人经历离别,那还不得哭得肠都断了。公孙诗潋脸一红,“哪有。” “算了,不要说我了。”柳藏月看向了公孙诗潋怀中的洛飞羽,“说说他吧。” “说他么。”公孙诗潋看着指尖淌着鲜血的剑痕,正是她为平息下洛飞羽而伸出的一指,不由蹙紧了眉。 “是啊,毕竟他……”柳藏月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暴喝打断了。 “受死吧!” 躺在地上的结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拿着手中的刺刀朝着自己的腹部插去。公孙诗潋率先察觉到了异样,惊道:“杀意很重,他腹中有毒!” 柳藏月狠狠出了一剑。 这一剑,先结网那刺刀一步,刺入了他的咽喉。 207 非他 雪落之后,便是初春时雨。 雨势轻绵飘洒,洗去了世间积尘,也送来了一地如洗的月光。 荒山弃庙之中,公孙诗潋撑伞望着雨中迷离的月色,似乎在想些什么。 若是放在十几天前,在长安城见到了如此景色,她定会忆起当年,飘飘扬扬的雨丝也是像现在这样,落到了秦淮河上。 也落到了一个少年那意气不知愁的笑容上。 如今,二人再见。 可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好像变了。 公孙诗潋走到火堆旁,悄悄往火堆里填了几条薪柴,火苗旺了起来,给还凉的弃庙添了几许暖意。火堆旁的洛飞羽看起来似乎睡得更加安稳了。 “三天内,他是醒不过来了。”柳藏月坐在断去一只手的佛像肩上,高蹿的火光照亮了她忧心忡忡的面庞。 “为什么。”公孙诗潋朝她抛去了一个野果。 柳藏月接过了野果,却没有吃,“他这是被自己所生出的急火,给袭心了。” 公孙诗潋一愣,“急火袭心?” “噢,忘记说了,我曾有个师弟,他专门研究人心,修劫心之术。只是在师娘死后,他就失踪了。”柳藏月叹了口气,“而今日我见洛师弟出剑后,感觉他的剑法比两年前更上一层,看来这两年来他没有懈怠,对此我本是欣慰的。只是在他被那三名持刀女子围攻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两年来,他都是怀着一股恨意与执念在练剑。久而久之,心中就形成想要急于求成的恶火。” “恨意,与执念?”公孙诗潋有些不敢相信。 “你知道,他的执念是什么吗?”柳藏月将野果放在了佛像仅剩的一只手上,跳了下来。 公孙诗潋低声道:“雪冤。” “是,为我师娘雪冤,以不负师父对他十余年来的栽培。可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面对江湖那些可畏人言,要踩着失败的阶梯成功一次是何等的艰难。”柳藏月叹了口气,“所以,他选择了一条非常难走的捷径。” “名扬天下。” 公孙诗潋轻轻摇了摇头,“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件事对他来说,不应该是执念。” 柳藏月挑了挑眉,“那应该是什么?” “我不知道。”公孙诗潋一字一顿道:“但我明白,他生来随性,执念二字对于她来说只会像一只不断在结茧的幼虫,将自身越缚越紧,永远都不会有破茧成蝶的那天。我不希望,他会像我已故的一位旧友那样。” “我虽然是他的师姐,却与他相处时间并不算长,对他并不了解。而他也跟我说起过,曾与你相处过一段时日。”柳藏月笑了笑,“我想听你说一说他的事,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公孙诗潋看向了洛飞羽,“是个很让人无奈的人啊。” “他是个喜欢耍小聪明,同时也是爱去惹是生非的人。对于该去恨的人,他就会丝毫不顾那人的身份,前去咒骂或是嘲讽一通,而面对那些该去帮助的人时,他就毫不犹豫。那时在金陵城中,有名女孩想要乞钱葬父,他路过时看见,就脱下鞋伸手掏出了仅有的五枚铜板,丢到了那个女孩的碗里。若不是后来我也给了不少银子,他指不定会去耍剑卖艺,或者是瞎画几本剑谱去挣钱了。” “画剑谱?”柳藏月忍不住笑了起来,岁月与世事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在此刻显露无疑,“倒也不是不行呀。” “是啊,如果他没有选择这条路的话。”公孙诗潋轻叹道,仰头喝了口水。 “的确。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在想,如果两年前那件事成了的话,他或许还会是那个走遍天下尝遍世间繁华美酒的少年郎。可惜的是,凡事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了。”柳藏月苦笑。 “所以我来找他了。这条路,我要陪着他一起走。”公孙诗潋展颜一笑。 “这一条路很是颠簸,何况对于饱受非议的他来说,更是辗转流离。若你要陪他走下去,可就无暇去顾及公孙氏所承的剑器楼了。”柳藏月善意提醒道。 公孙诗潋回道:“我已闭楼了。” “什么?”柳藏月心中一惊。她年少时与师父游历天下,知晓诸多江湖事,自然也知晓剑器楼对于公孙后人乃至世间的意义。她没想到公孙诗潋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为什么?”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世道如此,有些旧事也该变了。” “也是。”柳藏月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凉,“不过也好,相信你能替我,看着他走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公孙诗潋察觉到了什么,“前辈你要走?” 柳藏月点点头,望向天边的那抹黎白,“是啊。” “不等他醒来过吗?” “我怕他心中对我有愧,这样的话,他见了我只会徒添心中苦楚,倒不如事先离去。”柳藏月右手持剑负在腰后。“而且那些扶桑忍众以我柳家人的性命要挟,我必须得赶紧离开,早日追上家人的步伐,好护送他们平安返回大理。” “那些扶桑忍者果真是阴险。他们在战乱之后还留在中土,究竟是为了什么?”公孙诗潋皱紧了眉。 柳藏月摇了摇头,“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洛师弟必须死。” “洛飞羽他与扶桑那边有过节?”公孙诗潋挑了挑眉。 “都是旧时的恩怨啊。”柳藏月转头看了洛飞羽一眼,“当年师娘网罗天下凶人问仙,却在最后反戈诛仙,让原本就是一盘散沙的葬剑凶人们相互残杀,以至于最后被铸剑之盟所破,实力大打折扣,尤其是西渡而来的扶桑安壤。那时,安壤是整个扶桑最强大的杀手组织,做事行凶诡异莫测,出发前被那片岛屿上的人民寄予厚望,到最后却无颜归家,只得在瀛仙海上以及扶桑以西的边境流浪,同时伺机而动。距那时已有二十多年过去,他们对师娘的恨意却如同陈年老酒,越酿越浓。可师娘已死,他们需要转移仇恨,但任师兄因我已死,莫师弟与师父下落不明,而我又对扶桑有恩,所以他们就将目光放在了在两年前回到君山为师娘雪冤的师弟身上。那时他们随各路藩王造反,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真实的目的,是想借此踏回中土。” “而且,现在洛师弟对于这个江湖来说,真的很‘特殊’啊。” 208 相离 “他们想借此在中土上掀起风浪,然后趁乱东山再起。”公孙诗潋沉声道。 柳藏月点点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或许对洛师弟来说,反而是一个机会。” “机会?” “公孙楼主应该已为他安排好了这一路的行程了吧。”柳藏月问道。 公孙诗潋点点头,“我会先带他去泉都参加鉴剑沉锋,之后再见势而行。” “泉都?”柳藏月微微一怔。泉都原身乃是龙泉剑炉,坐拥世间剑气最盛之地,就连夜半斩下的月光,以及阴天磅礴而下的雨丝,都蕴含着剑气,引得天下不少剑客甚至是剑派慕名而来,久而久之,原本令人敬而远之的荒凉之地就呈现出了一片繁华之景,连名字也改成了“泉都”。江湖第一铸剑世家万剑窟,品鉴评说天下名剑的天剑阁,以及以听雨宗和龙吟剑派为首的用剑的五大门派,都聚集在此处。 柳藏月琢磨了一下,笑道:“那便好办。” “一路上,扶桑安壤组织定会对洛师弟暗中下手,而你们所要做的,就是避其锋芒,将他们引到泉都。然后,让洛师弟在泉都千百人的眼皮子底下将他们给击败。” “那些扶桑忍者,敢进入泉都?”公孙诗潋虽然明白柳藏月的用意,她是想让洛飞羽在众多江湖人目光下,借此跨出名扬天下的第一步。可她仍疑惑不解,在她看来,扶桑安壤充其量只是一个在暗处的杀手组织,再怎么胆大妄为,也决不敢在这剑气密集的泉都掀起风浪。 “你不了解安壤的忍者。”柳藏月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在我所见到过的杀手中,没有比他们更懂得隐忍,其意志力以及视死如归的信念,以及那引以为荣的规范箴言,无一不能够驱使他们在绝境之中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 公孙诗潋忽然想起那个在临死前都想要剖腹拉着她们同归于尽的忍者“结网”,不由打了个寒颤。 “那……洛飞羽对阵他们,有胜算吗?” “我曾在扶桑生活过一段时日,用他们的话说,安壤,即安葬众生之壤。他们都是以在土壤上生存的植卉或是动物昆虫来给自己命名。”柳藏月说到此犹豫了良久,还是说出了接下来的一句话,“你知道奈何桥吗?” “奈何桥上诉奈何,孟婆在熬孟婆汤。姑苏原本的两大杀手组织之一。”公孙诗潋顿了顿后补充道:“而奈何桥孟婆的真实身份,是柳月山庄的大小姐,柳碧燃。” 柳藏月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了些许愧疚,接着说了下去,“奈何桥其实是我模仿这安壤所创的,每个人都有着与自己招式相关的绰号,安壤也不例外。他们既以此命名,想必是与那些生物有着相应的联系。至于这些,就要交给你们去猜测了。” 此时,天光破晓,夜雨停歇。柳藏月抬头望向远处,“话就说到这里,我该走了。” “关于那件事,我代碧燃与你说声抱歉。”柳藏月开始转过身去。 “不。”公孙诗潋摇了摇头,笑道:“等他醒来的时候,让他自己说吧。” 柳藏月愣了愣,等到她完全背对着公孙诗潋与洛飞羽时,才苦笑出声:“如果我在当年也能像你这样相信他的话,或许就会不一样了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背负枷锁前行。” “凡事遂心便好,前辈不必画地为牢。”公孙诗潋站起了身。 “可我也无心可遂了呀。”柳藏月挥了挥手,扬声道别,“可惜我与洛师弟相逢的时候,我已至暮年,而他的少年之气也因雪冤一事而缓缓淡去。既然我已经无法脱身了,可他,还能重回少年吗?” “没事的,等他完成了这件事,他还会是那个少年郎的。”公孙诗潋坚定说着,随即摇头改口道:“不,在这条追逐梦想的道路上,他依旧会是那个少年郎!” “那么,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能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柳藏月点足起身。 “就像,你与我说起的那样。” 千里之外的长白。 积雪茫茫,却无落雪。 一名身披长袍,手持无奇长剑的男子站立在顶峰,一团白纯的剑气从他剑上扩开。 山峰脚下,站有两个人。 穿着灰袍的那名老者,正是有着生人不医之称的谢问生。 而另一名,正是在两年多以前,来长白山为孤寒剑鞘寻剑的蓝篷女子。她站在无垠的雪地之中,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她整个人,就跟雪一样冷。 就连传说中活了上百年,吃下不少蛊虫尝过诸多药草练就冷暖不侵之躯的谢问生,站在蓝篷女子身旁也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可她就当是没看到一样,依旧仰头高望着顶峰上的男子。 仿佛天地之间,唯他一人。 “你在两年前来到此地,自报家门说,你是白鸟剑君之女?”谢问生搓了搓手,问道。 面对武林中人人敬仰的神医,蓝篷女子也只是回应了一下点头,一个字也没有说。 谢问生也不恼,翻了翻一只全黑一只全白的眼睛,“白鸟剑君对于世人而言是出世之人,终日居于昆仑,可每当天剑阁要评五剑或是天机阁要颁布武榜时便会入世,横扫中原武林,无人能敌,久而久之便巩固了五剑之名。据说他剑出如同白鸟翩飞,杀绝了昆仑山上大如鸳鸯的唤作钦原的神鸟,还斩断了从天上仙河悬下的神水。” 蓝篷女子在对父亲的赞美之前不为所动,淡淡答道:“那又如何?” “白鸟一剑陨惊神,翩飞昆仑雪漫山。”谢问生感慨道:“如此绝世而又纯粹的剑客,如此强大的父亲,毕生只尝过一败的高手,怎么会有如此不堪的,女儿?” 蓝篷女子面无表情道:“怎么?” 谢问生抬起头,看向持剑站在顶峰的长袍男子,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两年以来,你与他共战过四百六十一场。” “可你,未尝胜绩。” 209 剑成 “你父亲一生只尝过一次败绩,而你却在这短短两年里尝了四百六十一次。算得上一段佳话了。”谢问生巍巍笑道。 “嗯。”蓝篷女子依旧是冷冰冰的。 “有些冷了呀。”谢问生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其实他方才这番话,就是想惹怒这名女子,既然怒了,那么就不会像雪一样冷冰冰的了。 然而,这名女子真的很冷啊,冷到在这两年来,将一切都给拒之门外。 除了剑以外。 半晌,顶峰上的长袍男子忽然睁开眼睛,那一身长袍在寒风中猎猎飞扬,宛若仙人之姿。 他的手执剑缓缓抬起,似乎想要出剑。 “要开始了。”也就在这一刻,蓝篷女子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仿佛只有这个人的剑,能够勾起她的兴趣,能够让这从昆仑而来的冻雪暂时解除冰封。 “剑秋来到长白山避世多年,只为练成一种剑法,一门内功。”谢问生看着凌剑秋出剑的身影,“而这剑法若是大成,可克天下万法。至于能否大成,就看这一刻了。” “为何只练这一剑?”蓝篷女子问道。 “因为,他的师父只传了他这一种剑法,他至今也只会使这一剑。”谢问生幽幽说道:“同样的,也只传了他这一种内功,而这内功因过于纯粹,所修躯体须无垢无暇,所以无法与其他任何的内功相互兼并恰处。为此剑秋取出了封在长白山中的孤寒剑,就是为了让剑上的寒意来抑制他生来就伴有的一种至灼心法。” “孤寒么?”蓝篷女子看向自己手中藏在鞘中的孤寒剑,微微皱了皱眉,随后说道:“虽然我已见识过了,但我还不知道,这剑法与内功都叫什么名字?” “内功剑心诀,剑法名。”谢问生顿了顿后说道:“寸心仙叩。你也不要怪剑秋没告诉你,因为你对他而言,的确是个强有力的对手啊。” “对手?”蓝篷女子挑了挑眉。 “虽然你这两年来未尝胜绩,但好歹有数十次将他逼入了绝境啊。剑秋就是那样的人,身处绝境之中,才能觅得突破的机会。要不然,他也就不会来这极北之地的长白山练剑了。”说及此处,谢问生倒像是个慈父一般。 “逼入绝境又能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败于他手。”蓝篷女子冷冷道。 “这你就错了。”谢问生笑道:“胜者有胜的门道,败者亦有败的魅力啊。而那些越挫越勇的败者,往往比在不断胜利的胜者要更强啊。” 蓝篷女子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真是个死性子,跟你父亲一个样。”谢问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与你说件事吧。从前有一名剑客,十四岁时自以为天下无敌,背着一柄木剑就踏入江湖,逢人就要打上一场,却几乎未尝胜绩,因此就被万剑窟的弃徒抓去学习铸剑,一学就是将近十年,学成后为自己打造了一把极为好看的剑,重新踏入了江湖。可他刚踏入江湖呢,就邂逅了一名女子,二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可有一年,一名身着白鸟羽衣的男子持剑踏上中了土最高的地方,也就是长仞穆峰的摘星天楼,因为他的外貌若有仙人之姿,又有君子之风,江湖人便唤他为‘仙君’。仙君就在此摆设擂台七日,剑试天下高手,在前六日未尝一败。而在第七日时,我方才所说的剑客与他的侠侣恰好游玩至此地,其实他早在之前就因败绩无数,在江湖出了名。此时剑客刚与他的侠侣成亲,或是想在他的小娘子面前出出风头,或是耐不住那些好事者的唆使与冷嘲热讽使然,便登楼问剑,问剑仙君。” “当时人们都想看看,未尝一胜的剑客对上全无败绩的仙君这戏剧性的一幕。” 蓝篷女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光,手在不经意间轻触到了孤寒的剑柄上。不过她还是说了下去,“那,后来呢。” “后来的结局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之前未尝胜绩的剑客胜了,未尝一败的仙君竟然败了,只输了寸招。”谢问生瞥向了蓝篷女子。 蓝篷女子沉声接道:“出乎意料。” 谢问生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此时你不应该不知道了吧,这位仙君便是你的父亲,五剑之一白鸟剑君。而这位在以往逢人就打逢打便输的剑客,正是在二十多前年号令起整个中原武林的剑祖。” 然而让谢问生失望的是,面对如此羞辱,蓝篷女子依旧冷冰冰得跟雪一样。她皱起眉,喃喃道:“为何只输了寸招?” “这寸招,是心。”谢问生将形同枯枝的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心胸的位置,“他虽然初入江湖时略有些头铁,可他在输的时候,会从中悟得很多道理,比如自己为何会输,对手为何会赢。久而久之,就磨练出了极为强大的心志。” 蓝篷女子沉吟片刻后微微点头,“记下了。不过,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一寸心,究竟是怎么样子的。” 忽然,风雪呼啸! 天空并未落雪,这些雪花从顶峰之处纷扬而来,裹着狂风,将二人的衣衫卷起,也同样将蓝篷女子一直戴着的兜帽吹落下来,露出了下边冷若霜雪的面庞。 “应该便是这一寸了!”谢问生身上升起了青色的屏障,挡住了风雪。 蓝篷女子却没有去做任何抵抗,而是生生地站在这片狂风暴雪之中,感受着其中所蕴含着的无上至纯的剑意,睁大了眼睛。 顶峰之上的凌剑秋已蓄力许久,终于在此刻出了一剑。 毫无花哨的一剑,仅是普通的一次挥剑。 他这些年来深居长白所做的一切,就只为这一剑了! 这一剑,引尽长白群峰中的一切冷风。 裂去了悬挂在天穹中的云层。 一米阳光透过云层,倾洒而下。 更拂尽了顶峰之上的全部积雪,时隔百年甚至千年,长白的山峰终于在此处白茫尽散,露出了下边叠翠成云郁郁葱葱的峰峦。 “在此世间,竟能有此一剑!”蓝篷女子的眼中满是震惊。 “能够亲眼见到长白山没有积雪的一幕,我这一生,活得值了。”活有百余年的糟老头子谢问生赞许地点了点头。 “成了。” 210 出山 “成了。”顶峰之上,凌剑秋收回了剑,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群峰中卷起的一切风雪,都在这一瞬停歇。 却仍有剑气残滞在空中,将那些裸露出来的山峦割出了一道道白痕。 凌剑秋微微俯首,目光越过了自己所挥出的密集的剑气,投向了山峰脚下的二人,眉宇之间隐隐竟有那睥睨众生之势。 “这小子,真是毫不掩盖自己的锋芒啊。”谢问生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就连在地府面前徘徊过无数次的我,在此刻竟也感到了害怕啊。” 此刻的蓝篷女子并未去在意自己凌乱的头发以及衣裳,而是在看着顶峰上的凌剑秋,以及感受着这凌空的剑气迎面而来。 她非但没有避开,而是拔出了孤寒剑。 一剑出世,寒潭皆咽。 那些光秃无雪的山峦以及方圆百丈的积雪表面,皆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她又在这一瞬之间出剑。 这一剑起势,若冰凤展翅。 幽蓝如冰的剑锋上,有着白鸟朝天而起,溅出了一片又一片的冰花。但冰花却没有减弱白鸟的进势,而是令其变得更加锋锐,朝着那铺天盖地的剑气袭去。 “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孤寒剑出,真不愧是天下极寒之剑呐。”谢问生赞道:“就连剑君的白鸟,也在此剑中被冻结了。” “不过,你要面对的,可是世间最为纯粹的剑心啊。”谢问生摇了摇头。 顶峰之上的凌剑秋看到她出剑,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手都没有抬一下。 剑气与白鸟相撞,轰然而响。 白鸟仅是嘶鸣了片刻,便了无声息,归于寂廖。 这些剑气,割断了蓝篷女子的发丝,也在她细腻若雪的脸蛋上留下微小的血痕,同时也将她背后的那一片雪地洞穿出了千百道细小的窟窿。 蓝篷女子收剑。 凌剑秋从顶峰坠下,来到二人前方十米处。 他在落地之后就收起了那一身睥睨之势,朝着谢问生恭敬行了一礼,随后看向了蓝篷女子。 蓝篷女子亦在看他。 片刻后,她还是没能忍住在体内不断翻涌的真气,喉中一股腥甜,随即吐出了五口鲜血,接连倒退了十步方才止身,染红了面前的一大片雪地。凌剑秋这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仰起头的同时,也抬手接过了第一片落雪。 剑气散去。 可也招来了落雪,就像以往的长白那样,终日落雪不断。 谢问生拿出了药瓶,想要上前疗伤,却被蓝篷女子给拒绝。 谢问生无奈道:“逞能?” “不是你说的么,败者有败的魅力。”蓝篷女子冷冷道:“我倒要看看,我败在了哪里。” “你这一次的落败原因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看。”谢问生收回了药瓶,幽幽道:“就单纯是实力上的差距。” 蓝篷女子伤口血流不断,“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你父亲已死,武林五剑已缺出一位,而昆仑避世难寻,就连天机阁也不知道你父亲葬身于昆仑的消息。”谢问生也毫不避讳。 “在这两年来,我对此事只字未提,你为何会知道!”蓝篷女子瞳孔微微缩紧。 “我活了这么久,让判官笔上的墨迹干涸了多少次,就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判断一个人是死还是没死,还是轻而易举的。”谢问生看向了蓝篷女子,“你初至长白,我就看出你身上带有一股气息,只有接触过死人,才能沾染上这股气息。而你似乎并无杀心,所以在这一路上未杀一人,这股气息的来源,只能是你的父亲。” “而当剑秋踏出长白山之日,便是取代你父亲成为五剑之时。” “位列第几?”蓝篷女子冷冷问道。 “五剑之首。”谢问生看向了凌剑秋。 凌剑秋依旧在那全神贯注地看雪,“终于又下雪了。” “数月前你将南方雪渡来长白,又在几日前将长白之雪引南而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谢问生缓缓走上前去,问道。 “春日覆雪本就不宜出行,还望我那师弟能够乖乖留在江南才是。”凌剑秋淡淡道:“身为一名剑客,不仅要在对决中审时度势,在世事中也同样要学会如此。” 谢问生幽幽道:“可你师父说了,你要做成那件事,必须要先战胜他。” “他现在已不可能战胜我了,我也就没有与他见面的必要了。”凌剑秋语气十分平静,没有半点狂傲的味道,就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一个为众多江湖人眼中的魔头雪冤而不成的人,本就已经被这江湖所不容了,又有什么资格,能够成为我的对手呢。” “哎。”谢问生叹息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我,则到了动身的时候了。”凌剑秋缓缓说道。 “是要去那里啊。”谢问生苦笑了一下。 “谢先生要与我同行么?”凌剑秋问道。 “自然。既然城里的那位老爷邀请我前去做客,我又岂有不去之理?”谢问生看着天空。 凌剑秋露出了笑容,也不再多言,绕过了谢问生,来到了蓝篷女子的面前。 蓝篷女子已调理好了内息,看向了他。 “我要出山了。”凌剑秋面无表情率先开口。 “你要收回孤寒了吗?”蓝篷女子拔出了孤寒剑,呈递到凌剑秋面前,“我服输。” 凌剑秋看向了孤寒剑。 虽然蓝篷女子屡遭败绩,但却令他无法否认的是,蓝篷女子对于孤寒剑的使用的确是在自己之上。一柄剑因剑客而闻名,极少有剑客会因剑闻名,若是孤寒剑归他所用,充其量只是一个抑制内功心法的事物罢了,与先前终日封在雪山之中并无区别。 只有在她手上,才能焕发出该有的锋芒。 “拿着吧。”凌剑秋没有去接,越过了她朝着前方走去,“陪我去个地方,等我的事终了,这柄剑,就归你了。” “去哪?”蓝篷女子一愣。 “洛阳。”凌剑秋淡淡道:“去讨一个旧债。” “帝都?”蓝篷女子喃喃念道,随后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凌剑秋的背影,“对了,这两年来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手下败将,无需通名。”凌剑秋头也不回。 然而蓝篷女子还是自顾说了下去,“我叫暮客心,记住我的名字。” “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凌剑秋语气平淡:“等你胜过我再说。” 谢问生摇了摇头,笑道:“真是个不知风花雪月的呆子。” 211 江南 临安,皇家藏书阁。 入春的江南刚化去了一场大雪,到处都积满了水洼,只要有公子策马奔过,便会溅起不小的水花。好在藏书阁远离尘嚣浮华,即使有人前来观书,也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担心惊扰到了这片静谧的地方。 阁楼后院散落了一地书籍,一名男子坐在藤椅上,用一本书遮盖住面庞,面朝阳光美滋滋地睡着午觉。此人正是昔日的梁阳程王,如今的藏书阁阁主,凌鹏越。 “书都落到地上了,也不收拾下。”一名墨衫女子推门而入,惊得树叶簌簌落下。正是前任的阁主,墨涟。 凌鹏越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早啊。” “都已到正午了。”墨涟心疼地看着散落在地的书籍,话语里透露着责怪,“在我担任阁主的时候,这些书可都是纤尘不染的。” 凌鹏越弯腰将那些书捡了起来,抖了抖上边的灰尘,“这些书都是古书,既然是古书,那就要有些沧桑感才是啊,传承了上百年了还如此崭新,让人看了还不闹笑话?” “去开阁门吧。”墨涟抬头看了看太阳,“已有不少人在阁门前等着了。” “好吧。”凌鹏越打了个呵欠,抱起了书朝着阁里走去。 凌鹏越开了藏书阁大门,发现门前已经熙熙攘攘排满了人,其中有一名月色布衣打扮腰中别着一把折扇的中年儒士走上前冲他打招呼:“别来无恙啊,程王。” “梁先生?”凌鹏越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那静月书生梁静春,“您来了?” 静月书生打量了他一眼,“两年不见,殿下似乎多了些许惫懒,缺失了些许帝王风采啊。” “先生就别取笑我了。”凌鹏越对着阳光打了个呵欠,“帝王风采?我从始至终就没有过啊。” 静月书生微微一笑,“有些东西是生来具有的,我曾经从青城山脚下买到过一本与望气有关的道书,所以我看得出来,藏在王爷身上的王霸之气。” “望气?这可是极为难学的道法啊,几文钱一本的破书里写的你也信了?看看王八上的气才差不多。”凌鹏越不耐地朝他摆了摆手,道:“所以青城山虽底蕴深厚,却比不过在后来居上的武当。” “我说,你要说话就说话,别挡了我们的道成不?”后边有一名雍容典雅的富家女子怒道。 “哦哦哦。”凌鹏越让出了空位,让那些人走进了阁内。 “虎落平阳啊。”静月书生看着那些陆续走入藏书阁的人们,“昔日的梁阳皇子,天机阁凌家家主,如今沦落成一个看门的,惜乎,悲哉。” 凌鹏越似乎已习惯了他满嘴书生酸气,感慨道:“难得清静了两年,看了不少书,哎。” 先前两年天下战乱,民众大多避而不出,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到这藏书阁来。静月书生听到这一番话后笑了笑,“因战乱而清静,王爷恐怕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人了。身为梁阳的程王,你怎么没有半分忧国忧民的样子啊。” “其实在战乱刚开始时,我是有的。”凌鹏越忽然幽幽说道。 “那为何到后面就没有了?”静月书生问道。 “因为他出征了。”凌鹏越仰头眺望远方,脑海中浮现起那人磨枪的模样,“有人生来就是能平定乱世的,那道气,我从他身上看得出来。” “你不是说望气难学么,你怎么会?”静月书生笑道。 “天机楼里的藏书可是浩如烟海啊,十个藏书阁加起来,都没那儿的一半多。”凌鹏越眼中尽是怀念。 静月书生似乎从凌鹏越的这句话里察觉到了什么,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扶额道:“我还真是愧对这‘书生’的名号啊,论读过的书,我恐怕不如王爷。” “因为先生只读杀人书,对于其他的书,你通常是看了就过了。”凌鹏越笑着说道:“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喝一杯?” “好啊。”静月书生抽出了折扇,朝自己脸上扇着风,刚想要踏入阁楼,却被背后忽然响起的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既然二位要喝酒,不妨也赐我一杯?”一袭白色蟒袍加身,手持玉石的人出现在二人身后。 凌鹏越瞳孔一缩,体内所有的真气都在这一瞬释放了出来,鼓起了长袍,直到看见墨涟走出了门后,躁动的气息才安稳了下来,转身冷冷唤道:“钰旌。” 仅仅过了两年,此时的钰旌已是满头白发披落而下,手中的玉石也是比两年前更有光泽,隐隐有与星辰争辉之意。 钰旌看向了凌鹏越,“鹏越,还有墨涟,许久不见。” 墨涟点点头,“是你啊。” “是啊,许久不见了。”凌鹏越握紧拳头,骨骼一阵噼里啪啦的轻响,“我沦落至此,钰旌公公倒是成为如今高高在上的太监总管了。公公不好好在皇帝身边呆着,跑来我这做什么?” “我如今也掌管起洛阳白马寺,在一月前受寺中大师之托,代他前来寒山寺论禅。”钰旌捻了捻垂下的发缕。 凌鹏越仔细打量了钰旌一眼,发现他手中的玉石下边的确藏着一串佛珠,“既是前去寒山寺论禅,那为何会到我这里来?” “只是被大雪所封去回路。好在这雪化的及时,我才能找到这里。”钰旌笑了笑。 “找?”凌鹏越挑了挑眉。 “找你有事。”钰旌直接挑明。 “总不会是来叙旧的。”凌鹏越冷笑,“还是说,你是为那时害死老三,前来赎罪?” 话语里尽是锋芒。 人亦如是。 钰旌却浑然不觉。却是可以观气的道人身在此处,就可以看到,他手中的玉石正在涌现出一道绵柔的玉色气浪,将一切都给隔绝开来。 “坚不可摧化玉赋?”墨涟心中暗惊。 “很好。”凌鹏越反手一挥,将那道玉色的气浪给打得四分五裂。钰旌却没有被撼动,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他笑了笑,“看来在这两年,王爷没有懈怠啊。” 凌鹏越让开一步,“滚进去吧。” “好。”钰旌不怒,踏入阁内。 在与钰旌擦肩而过时,凌鹏越看到钰旌背后背着一柄剑。 火红的剑。 212 背道 这位蟒袍白发的男子踏入了阁内后,那些寻书翻阅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朝男子看了过去。 江南尚还夹带着寒意,可当他踏入了阁内之后,那浸心透骨的寒意就全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溶溶如玉的暖意。 此刻的春日,才真的是有了春日的感觉。 “内功蓝田日暖。”墨涟看着钰旌的背影,喃喃低语,“如果我没记错,钰旌这个内功与另一种武功是相辅相成的吧。” “他难道是,学得了那个武功么?”凌鹏越望着钰旌那满头的白发,皱起眉头。 “王爷。”一旁的静月书生忽然说道。 “梁先生。”凌鹏越转身看他,却是一愣。原本带着一身轻松懒散的静月书生,在此刻竟是阴沉得可怕。他将折扇别回了腰间,朝着那书柜走去,“王爷,今日这酒,看来是喝不成了。” 凌鹏越微微垂首,随后与一旁的墨涟对视一眼。 墨涟叹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若你不想接受的话,就拒绝。去吧。” “好。”凌鹏越走上前去。 “等等。”墨涟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 “你与他也曾是兄弟一场,别闹僵。” “明白了。” 钰旌率先走进了一间屋子,正是藏书阁阁主用来待客的房间。凌鹏越紧随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看来,你很熟悉这里。” “从宫塾里学成后,师父便要我念书,养出一身如玉般的温文气,以练那如玉的武功。可我不是天机阁人,无法入那天机楼,所以就被师父派了到这里。”钰旌看着四周。 “坐。”凌鹏越坐了下来,也没烧水,直接将冷掉的茶朝钰旌座上的杯里倒。 钰旌跟着坐下,倒也不怒,拿起了冷冰冰的茶水,一道暖气从他手心升起,顷刻之间那杯茶就冒着腾腾热气。他饮了一口,“不错。” “钰旌公公最近过得如何?”凌鹏越冷笑。 “尚可。”钰旌缓缓放下茶杯,随后用白巾轻轻拭了下嘴。举止投足之间倒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温润如玉,儒雅若翡。光从外表上看,的确该是哪家饱读诗书的温文公子。 “可惜,是个太监。”凌鹏越心中冷笑道。 钰旌开始闭目捻起佛珠,忽然问道:“你心中是否有所不甘,可有争雄之心?” “是他叫你来问我的?”凌鹏越漫不经心地答道:“若我说有,你是不是要替他,杀了我呢?” “是我自己想要问的。”钰旌摇头笑道。 “你?”凌鹏越冷笑道:“就姑且当我信了你吧。没有。” 钰旌没有再接话,而是看向了在窗外摇曳着的竹林,如若从中看到了多年前自己在竹林中苦读的样子,随后重重的叹了口气,“也好,毕竟朝堂这趟浑水,也不是谁都愿意涉足的,我也不好强求,求人不如求己。” “你来我这就是为了问这个无聊的问题?”凌鹏越开始正经煮茶了。 “就算是为当年情谊叙叙旧,也好啊。”钰旌又运起内功,调热了一杯冷茶。 “我所认识的钰旌,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年宫塾结业的时候。他才能够与我把酒言欢,马踏帝都,说起那些我们都愿去回忆的往事,而你,没有这个资格。”面对如今梁阳之主身边的太监总管,凌鹏越没有拿出半分尊敬。 “那,说阿杰呢?”钰旌也是不恼,依然面带着笑意。 “我和他迟早会见面的,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说,就不劳你替他多说了。”凌鹏越淡淡道。 “那就到这里为止了吧。”钰旌微微一叹,拿下了背后的剑,放到了凌鹏越的面前。 “火啼。”凌鹏越瞳孔微微缩紧。两年前,这柄剑正式开锋,其剑之势早已是不比寻常,若寻得一个良主,在名剑谱上必有其一席之地。 而用以开锋的,是凌怀风的生命。 “这柄剑的凤凰已经苏醒了,现在的它,唤作引雏凰阳,出剑时可引九雏,剑气极灼,希望你可以善待它。”钰旌轻轻垂首。 “这剑上,有我兄弟的血。”凌鹏越沉声道。 “我明白。”钰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语气平静。 “所以,你是故意拿来羞辱我的吗?”凌鹏越拍案而起,惊得一边的瓷杯晃荡不已。墨涟闻声跑了进来,“鹏越!” 凌鹏越强压下愤怒,“墨涟。” 墨涟叹了口气,望向钰旌,“请收回剑去。” “墨涟姑娘。”钰旌轻轻笑了笑,“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我师父让我这么做的。师命难违。”随后他从怀中摸出了半本书,“前半本记录了与火啼剑有关的东西,如今火啼已醒,前半本也就没有给你的必要了。而这后半本记载了火啼剑苏醒后的运用,还望王爷善待。” “撤走。”凌鹏越背过身去。 “撤不回了,我要是没将这些东西送到你的手中,我就会死的。”钰旌捋了捋垂落下来的白发。 墨涟越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凉,抬手擦了擦眼底的湿润。而凌鹏越依旧是背对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你们不欢迎我,那我便走吧。”钰旌缓缓站起了身。 “站住。”凌鹏越喝道。 钰旌也听他的话,停住了脚步。 此时,一旁的茶水已经烧开了,正发着咕噜的声响。凌鹏越道:“喝杯茶再走吧。” “好。” 凌鹏越就这样倒了两杯茶,静待茶凉上些许后,递到了钰旌的手里。 钰旌接茶的手是颤抖着的,他其实早就明白了,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经和当年他想要走的道路相驰,此刻的自己,已是无比的陌生了。 而凌鹏越作为他昔日挚友,能够与他共饮一杯茶,真的已经很奢侈了。 “这杯茶。”凌鹏越看着清澈见底的茶,“我敬你。在这些年来,你一直伴在虎口之旁,毫无怨言,我扪心自问,换作我,我绝对做不到。” “哦不对,单论成为太监这事,我就没这胆量了。” “可惜的是,我敬佩归敬佩,可也就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造就了我们如今的决裂!”凌鹏越仰头喝完了这一杯茶,往地上一摔。 钰旌看着那被摔成碎片的茶杯,默默饮完了茶,带着茶杯转头离去,不发一言。 凌鹏越也转过身,不再回头。 却对上了墨涟满含悲伤的眼眸。 213 杀书 凌鹏越缓缓踱步走到藏书阁中,直到看见正在阅书的静月书生。 静月书生真不愧对他绰号中那“静”字,在看书的时候,整个人都静得如同雕塑一般,半天也不见他有半点动作。因为凌鹏越知道,静月书生看书看得很慢,有时能对着一页看上三天三夜。 “先生在看什么书?”凌鹏越走上前去,却发现他所看的书上墨迹未干,内容是刚刚撰写上去的。 “杀人书。”静月书生将书合上,毫不在意里边尚还湿润着的墨痕,“只可惜,没看出头绪。” 凌鹏越心中一凛。他曾身为天机阁家主,自然知晓天下高手,其中,就包括了眼前的静月书生。 天下高手无数,高手之间点到为止的约战已是见怪非怪了,可他行走江湖却极少与人对招。 因为他一出招,便是杀人之术。 并不是承袭传统,而是由静月书生自己所创的杀人术。他若要杀一人,就会事先针对此人制定一个杀招,并将杀招写在书上,此书也被他称之为“杀人书”,他会通过看这本书来牢记自己杀人的每一瞬,进而总结出此杀招的要诀。而等他杀了这个人后,他就会忘了这一招杀人术,连着杀人书一并焚毁而去。 因此,静月书生这个人难为江湖人评断,可凌鹏越明白,他绝不会滥杀,他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否则,他当年也不会义无反顾的投入铸剑之盟。 一书既成,便要代表着一条生命的终结。 可此刻的静月书生,看起来竟多了些许力不从心。 究竟是怎样的人,让静月书生也无从下手? “你要杀谁?”凌鹏越问道。 “刚刚的那个太监。”静月书生感受着阁楼内与外隔绝的暖意,幽幽说道。 “钰旌么。”凌鹏越心中一沉,虽然他早就猜到了,可真的从静月书生口中得到肯定后,还是没能缓过来。 “王爷,你离开的日子里,洛阳城中发生了很多事。”静月书生将杀人书放在了一旁。 凌鹏越叹了口气,“进去聊吧。” 静月书生点点头,也不推辞,朝着凌鹏越的书屋走去。凌鹏越刚想要抬脚,就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鹏越。” 凌鹏越转头,“墨涟,有什么事吗。” “你不愿意相信他练了那门武功,对么?”墨涟问道。 “那门武功乃是禁忌,要以精血为祭,极损自身的寿命。钰旌那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就算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练这个。”凌鹏越笑道:“我很了解他。” “你既然了解他,就应该明白,他很重视他身边的人。”墨涟摇了摇头,“为此,他敢做出任何事。” “他如果真的重视,就不会助纣为虐杀死三弟了。”凌鹏越微微侧首,“而且,你怎么就敢肯定,他练成的,偏偏就是那一门武功呢?与蓝田日暖内功相辅相成的,比比皆是。这件事,我比你更清楚。” 墨涟轻叹一声,她明白凌鹏越是在躲避这个事实,也就没有多言,“你快些进去吧,可别让梁先生等急了,关于钰旌的事,我会翻阅阁内的书籍,书中说不定能找到你我想要的答案。” “找到后,来告诉我。”凌鹏越转身离去。 书屋内,静月书生正在磨墨,想要再撰写一本杀人书。 凌鹏越推门而入,“先生,你是不是有事想要告诉我。” 静月书生没有抬头,“王爷,你该回去了。” 凌鹏越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地方是哪里,“你知道吗,就在刚才,钰旌也是这么建议我的。他还说,等我回到那里的时候,他会率先出城来迎接我。” “他让你回去,是为了替皇帝杀你,而我让你回去,是为了拯救这片岌岌可危的天下。”静月书生拿起一支毛笔,准备蘸墨。 “拯救天下?”凌鹏越扬起眉毛。 “王爷有所不知,你的好哥哥,也就是这梁阳的帝王,他在这两年战乱期间以一个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往事,引诱众多江湖人进入帝都,最近又在帝都以西的不远处建起一城,此城暂时定名为不还城,等此城建成之日,便是那些江湖人入驻之时了。” “能令江湖人心所向的往事。城名不还。”凌鹏越想了想后瞳孔一缩,“难道是!” “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静月书生点点头,沉声道:“正是当年江湖人求而不得的楼兰宝藏。景阳帝以此召集天下高手,打算将朝廷与江湖联合起来,对楼兰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意图染指并瓜分那虚无缥缈的宝藏。” “可那些人凭什么相信凌傲阳?”凌鹏越直呼当今圣上名讳。 “因为他拿出了筹码,让那些人愿意去相信他的筹码。而这些筹码从外表上看来,只不过是几块毫不起眼的壁画残片。”静月书生一边写书一边道:“而这残片中竟藏有玄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那个洛姓少年在为寻仙客雪冤之时,王爷你也在场。还记不记得,他所提到的蕴含着仙人之秘的壁画?” “难道说,那些壁画残片,就是从那些蕴含着仙人之秘的壁画上分离出来的?”凌鹏越声音有些颤抖。 “恐怕是如此。”静月书生手中的笔有了微微的停顿,“其实通俗点说,这壁画实际上是个奇形怪状的秘笈,我师兄罗羁当年涉险入城,偶然得到了一块壁画,参悟后竟获得了与他所修武学相违的力量。” “可他怎么会有这些事物。”凌鹏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件事,的确很值得商榷啊。”静月书生手中毛笔轻扬,泼墨挥洒,宛若行云流水般在书卷上划过,不经意间竟有森凛阴冷的杀气流露,一旁的墨水瞬间凝结。 可这股冷意在碰撞到空气中那如玉般的暖意后,就被吞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静月书生的眉宇间露出了些许疲态,放下了笔,苦笑道:“我挥笔杀人已有十余载,却一时找不到杀这太监的办法。” “王爷,我先告辞了。”静月书生肩膀耷拉下来,“这个天下,变了啊。” “你刚才说的分明是朝堂,为何会是这个天下。”凌鹏越问。 “这个江湖,也因朝堂变了。” 静月书生说完后,就收起了书,朝着门外走去。 214 前尘 临安。 夕阳坠。 凌鹏越坐在藏书阁的书屋中,眉宇间透露着焦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鹏越。”一道呼唤从门口传来,正是凌鹏越所苦苦等待的声音。他急忙转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墨涟,“怎么样?” “我已将整座藏书阁的藏书都翻阅过了。”墨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只有那一种可能。” “就没有其他可能了吗?”凌鹏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内功蓝田日暖,青丝成白发。他所修的武功,的确只有那个了。”墨涟郑重说道。 凌鹏越愣了愣,摇了摇头坐回了原位。 “其实你应该比我要懂的,洛阳天机阁藏书比此处要多得多,你不可能不知道。”墨涟走上前去,拍了拍凌鹏越的肩膀。 “究竟是什么,让他选择了这一条路。”凌鹏越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起身望向窗外的夕阳。 “会有办法的。”墨涟劝慰道。 凌鹏越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转身望向了墨涟,“对了,你知道颜渊杰在哪吗?” “之前在东边重城抚恤百姓灾民,组织以及整顿战后重建的秩序,并奉命捉拿那些起兵造反的藩王。如今一切已经妥当,正日夜兼程赶回帝都。”墨涟想了想后说道。 “你的机关鸟能看到他到哪了吗?”凌鹏越问道。 “仍在行军途中,目前已至回雁山。”墨涟沉声道。 “回雁山距洛阳只有一百里了啊。”凌鹏越想了想后假意冷笑道:“这小子,居然不绕路来临安看一下我,真是没心没肺啊!亏我在这两年多来一直在了解他那边的战况!” “估计他有什么急事,急着赶回洛阳吧。”墨涟笑了笑,“他身上虽有着属于将军的冷血,却很重感情。” 凌鹏越表示赞同,随即忽然正色道:“我要给他修书一封,然后要用你的墨家机关鸽来帮我送,洛阳城中除他以外,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看到这封信。” 墨涟笑了笑,“好,我的王爷。” 回雁山,一大队人马正走在一条较为陡峭的山路上。为首的正是一身银甲,手持长枪的颜渊杰。他骑马熟练地跃过那些坑障,如履平地。但他身后的士兵就没那么轻松了,只能走得极为缓慢,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绊倒。 有位同行将领策马行到颜渊杰身侧,“山路难行,有些兄弟的腿都肿了。” 颜渊杰回道:“那你怎么看?” “就地扎营,整顿五个时辰,等到黎明来临时借着晨光赶路。”那名将领毫不犹豫道,似乎是早已想好的说辞。 “好。”颜渊杰勒马,“那就在地扎营吧。” “就地扎营!”将领朗声说道。 此言一出,士兵们就发出了一声欢呼,纷纷开始忙活。将领冲着颜渊杰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颜渊杰叫住了他,“王将军。” 王将军疑惑转身,抬手接过了颜渊杰朝他丢来的军令。 “望你能带他们早日回洛阳。”颜渊杰看着那些士兵说道:“他们都是在沙场中活下来的人,理应早日回家。” “你这是要?”王将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急忙问道。 “我先行一步了。”颜渊杰猛甩缰绳,战马嘶鸣起来,随后马蹄声重重踏过了山路,划过暮霭沉沉的天空,惊起了山中的栖鸟。就连在扎营的士兵们心中都颤了颤。 “想早日回去请功么?”王将军冷笑,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军令。 转眼间,颜渊杰就已奔出了三里路。 他仰头看着远处,眼神炽热,仿佛那洛阳城已近在眼前。 “此事可不好耽搁啊。”颜渊杰喝了一声,朝前奔去,卷起了一溜尘土。 少年持剑,站在茫茫的沙地中。 但他所处的不是无垠沙漠,而是一块岛屿。 仅有方寸的岛屿,不断有黑灰的潮水浸过沙土,漫岸而上,将他给包围。 很快,能留给他站住脚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了。潮水离他的鞋履也已不过咫尺,只要再过上片刻,就可以将他给吞没。 少年想要逃离此处,可他刚运起轻功点到水面上时,那些潮水就像是粘人的蛇,朝他的腿上缠了上来,怎么样也挣脱不开。 “我不是啊!”少年拔剑将那些潮水斩断,忽然眼睛就红了,他只为不辜负师父诲育之恩,前去君山雪冤,事了后却被冠以了骂名,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看到的。 可就在这时,仅有寸余的地面上,结出了一缕桃花。 很快,就开出了千朵百朵,在那展颜轻笑。 空中不再有那如潮涌般袭来的悲绪,只有一丝悠扬和谐的音律。这音律引来了春风,令潮水尽数退去,而那些桃花也随风纷飞而起,绕着他飘扬旋转,忽起骤落,再而复起,堪称绝世。 少年闭眼,轻嗅花香。 不过须臾,他又睁开了眼睛。 眼前却不是刚才那绝色之景,而是破败不堪的墙垣,缺了一只手臂的佛像矗立在那里,眉目和蔼,仿佛在悲悯地望着众生。想必是某座荒山中的弃庙。 月色朦胧,却有人在如水的月夜中吹笛。 洛飞羽捂着头起身,走出弃庙,却有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离庙门十余步远的大石头上,背对着他,月光倾洒在了她的白衣上,焕发着柔美荧盈的光华。而懵懵站在她的身旁,安静地吃着地上的野草。 懵懵不喜生人,却在此人身侧悠然吃草。 关于这个人是谁,洛飞羽心中已有一个答案了,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就默默站在原地,倾听着女子的笛音。 一曲终了。 女子放下了玉笛,却没有转身,洛飞羽也没有上前,二人就这么僵了许久。 最终还是女子打破了寂静,“其实我们早就该见面了。” “都怪我,怪我睡过去了。”洛飞羽挠头嘿嘿笑道:“我总感觉,我们的相逢仍是梦中。” “这些年来,苦了你啦。”白衣女子没有直接去拆穿洛飞羽因抑制不住自己的杀心而昏厥过去的事实,而是收起了玉笛,转过身来冲他嫣然一笑,温柔和煦。 洛飞羽看着她笑,也不自觉跟着笑了。 215 观心 “两年多不见,你穿这大红衣裳干什么?”公孙诗潋看着他身上的红衣,依旧清晰记得,当年初遇这个少年的时候,他还是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黑布衣,浑身懒懒散散地走在风流绝艳的金陵城里。 “因为红色鲜艳,路过闹坊市井时招摇的不行,会有多少人的目光会聚在我身上啊。”洛飞羽说话一如既往意气跳脱,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红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嫁衣啊。”公孙诗潋笑了笑。 洛飞羽身子蓦然一僵,笑容凝固。 “当时,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比武招亲?”公孙诗潋似笑非笑地问着他。 “天杀的孟婆,我当时是着了她的道!”洛飞羽握紧双拳怒不可遏,但很快就又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更何况,我要成亲,也不会去找这阴森森的恶鬼,看着就瘆人的不行,肯定是要找仙女一样的姐姐成亲的啊。” “仙女?怎样的仙女。”公孙诗潋秀眉一挑。 “当然是像你一样的。”洛飞羽咧嘴一笑。 公孙诗潋笑了笑,似乎很满足这个回答,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这一路是要去哪?” “长安。”洛飞羽仰起头。 “长安?”公孙诗潋心中一动。 “不过,既然已经见到了想见的人,那就不必去了。”洛飞羽迈开了脚步,来到了公孙诗潋的面前,“接下来,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成为天下第一,拥有让整个江湖都相信我说的话的实力,如果他们还是不信,那我就打到让他们相信为止。这就是我要走的路。” 看着洛飞羽豪情满怀的样子,公孙诗潋心中顿时涌起了一阵悲凉,面前这个潇洒自如不愿受拘束的少年郎,终究还是被这个江湖所累,要去背起他不愿去背的枷锁了啊。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我的一位好兄弟的妻子眼睛得了一种病,我这个人有恩必报,在我兄弟家住了两年,所以要帮嫂子找到治病的方法。”洛飞羽忽然说道。 公孙诗潋惑道:“什么病?” “是血瞳术留下的遗症,每到月圆之时,眼睛便会连同脑颅一并痛苦不堪,还有,练过瞳术的人不能与她对视。”洛飞羽叹道,“否则眼睛就会剧痛无比。” “如果我没记错,你也练了血瞳术吧。”公孙诗潋冷不丁地说道:“后面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洛飞羽想要以笑来缓解尴尬,同时也在心中懊恼。久别重逢的这一刻,自己可是期盼了两年啊,两年来自己也想过无数见面开场白,怎么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提起的,却是另外两名女子? “好啦。”公孙诗潋微微一笑。 “你笑啥。”洛飞羽感到背上寒毛乍起。 公孙诗潋没有接话,而是朝洛飞羽抛去一件事物,他抬手接过,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正是一壶美酒。 “既然久别重逢,不如饮一壶酒。”公孙诗潋朝着他晃了晃手中的玉壶,“长安城白乌楼台的思安雨落。” “我听说过我听说过。”洛飞羽眸里透露着狂热,“这酒由每个季节的第一场雨酿成,雨落在长安城的起醉湾里,水汽氤氲,经过夜半的月光过滤后,就成了不可多得的酒泉。酒里边还滴进了一滴陈安醉,那可是在盛唐时期,只有帝王贵胄才能够享用的佳酿啊,据说饮下这酒后,心中一切心弦便可云消雾散,就能梦见当时盛唐!” 公孙诗潋笑了笑。 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是个看到酒就会移不开眼睛挪不开腿的家伙啊。 希望喝过这巡酒后,他能将那些破事暂时给忘了吧。 “还是你懂我啊。”洛飞羽擦了擦口水,掀开酒壶一饮而尽,可当他喝完后,就无力地垂坐到了地上,眼角经月光照射之后,显得格外晶莹明亮。 公孙诗潋走近一看,心中一沉。 是眼泪。 “盛世长安。”洛飞羽一边哭一边苦笑:“当年师父和师娘虽处在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却为天下苍生去寻找那太平盛世,甚至贡献了自己。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啊?”洛飞羽仰头望着天,眼角有泪水滑落。 “因为他们是星辰。”公孙诗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忽然道。 “星辰?”洛飞羽一愣。 “在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星辰就会燃烧自己,为世间行人照亮前行的路,毫无怨言。”公孙诗潋仰头说道。 洛飞羽仰起头看着散在空中的星光,无语凝噎。 “等看够了就进庙去再睡一觉吧,把精神养好了,到天明时我们也好赶路啦。”公孙诗潋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 “赶路?去哪?”洛飞羽错愕转头,看向了公孙诗潋。 “你不是要名扬天下吗?那你可想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吗?”公孙诗潋问道。 “去洛阳啊。”洛飞羽回道:“洛阳乃是梁阳的皇城,我听师父说起过,这座京城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每至风起时节更是花飞满天,空气中流连着花香鸟语,水陆便捷可通八方,有不少江湖游侠或是异邦旅人会经过这里,人流密集。而且我师父还说了,那传闻中无处可寻的天机楼,就安置在这座城里,一旦城中出了什么消息,不出半月就能传达到江湖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我在这里成名了,那必定是,名扬天下。” “如果你有足够的实力,并且想要一举成名的话,帝都洛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公孙诗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现在的你,似乎还不够。” “不够?”洛飞羽一愣。 “你怕是不知道吧,自景阳帝即位后,洛阳城的格局就已经变了。不仅有着先皇那一辈以及在近几年崛起的黑白太监等大内高手外,还聚有景阳帝以利相诱所招来的江湖人士,可谓龙蟠虎踞。当时的柳藏锋,正是从洛阳回来的。”公孙诗潋面露沉重。 PS:祝大家中秋阖家欢乐~ 216 错综 “以利相诱?”洛飞羽皱起眉头,忽然回想起两年前柳藏锋那势如雷霆般的剑法,其中没有半点属于弱柳扶风剑的轻柔,而是不属于人间的迅疾霸道,更与自己所修的那几门功法有着极为相似的感觉。他一惊,“难道是,西洲壁画?” “如果对上你两年前所言的真相的话,那应该就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公孙诗潋沉吟道。 “不可能啊,按理说壁画应该已被师娘毁去了才是。”洛飞羽难以相信,但想到眼前这位剑器楼楼主似乎不会骗人,也就作罢,“既然洛阳混不下去,那大不了就在江湖上磨砺,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去洛阳,你看咋样?” “这个江湖,也变得不一样了啊。”公孙诗潋转过身看向月光,幽幽道。 “什么!”洛飞羽一惊,“难道说,这些年人人都在变强,就我还在原地踏步吗?” “恰恰相反。”公孙诗潋摇了摇头,“在这两年战乱的时间里,有不少江湖高手禁不住宝藏的诱惑踏入京城,而那些严词拒绝或是犹豫不定的江湖高手,都在某一夜之中销声匿迹了,就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原本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江湖实力急转直下,恐怕是暗地里的杀手所为。” “难道是扶桑那边的杀手?”洛飞羽忽然想起他前几天遇到的那批忍者。 “应该不是。”公孙诗潋面露凝重。 “那是?” “唐门。”公孙诗潋沉声道。 “区区一个蜀中唐门,竟能撼动整个江湖的根基?”洛飞羽难以置信。 “你应该知道,唐门中设有绝息堂,乃门中为杀人专设的组织,绝息令一出即死。同时唐门中的芙冥堂研制出了两种剧毒的暗器,可毒杀天下,据说只有荆楚楚毒门的御毒之躯以及湘西苗蛊方可匹敌。可有人去荆楚求助楚毒门时,却离奇发现整个楚毒世家已不知去向,而湘西苗疆向来隐世不出,唯一入过世的鬼医谢问生早就不知身在何处。因此,绝息堂与芙冥堂此番联手,行事狠辣无比,在江湖上摧枯拉朽,有诸多江湖高手命丧于他们的手中。”公孙诗潋娓娓道。 “你刚才说,唐门杀的都是那些不愿归顺朝廷的江湖高手?他们是在帮朝廷做事?”洛飞羽惑道。 “正是如此。”公孙诗潋玉手轻轻敲在了伞柄上。 “唐门为什么要帮朝堂?”洛飞羽结合这些事想了一下,问道。 “恐怕也达成了什么交易吧。”公孙诗潋微微顿了顿后说道:“当时长安,我曾无意间目睹了唐门绝息堂堂主与一位红衣女子在花萼相辉楼上会谈。而这名红衣女子应该就是天机阁阁主。而天机阁再立楼主,也是受朝堂所扶持的。” 洛飞羽对此略有耳闻,挑了挑眉,“就是划分三星四月武学境界的那位天机阁阁主啊?居然是一名女子。” “这个女子,我们见过的。”公孙诗潋看了洛飞羽一眼。 “哦?我们?谁啊?”洛飞羽怔了怔后问道。 “金陵雪月楼首艳,苏楠笙。” 巴山,蜀中唐门,唐家堡。 夜雨如丝。 一名浑身墨黑,背着黑色巨剑的男子站在堡垒前,斗篷虽遮挡住了他的样貌,却没能遮住他披散开来的头发,在这森森的黑夜中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怖。 堡垒暗格处,有一名唐门男弟子从瞭望台看到了这位黑袍男子,“要不要禀报门主?” “门主说了,最近是特殊时期,非门内人不得进入唐门,否则只能赐有一个死字。”另一名女弟子接了下去:“就放暗器,将他给杀了吧。” “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确认他的身份。”男弟子回道。 “一个背着剑的人,怎可能是唐门弟子。”女子弟子从墙缝看了一眼来人,冷笑了一下。 “那就听你的。”男弟子抬起手,正要去按动扳机。 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 可给人感觉又不像是一只手。不断有黏稠的水滴从这只手上滴淌下来,敲落在地板上,滴答之声清晰可闻。男弟子扭头一看,发现是一只正在流淌着黑水的手状影子,正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顿时就被吓得脸色惨白。 一名面带疲态的瘦削男子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二人身后。 绝息堂堂主,亦是诡影阁阁主,唐云影。 “唐阁主!”女弟子急忙下跪。 “你刚才说,外边那人不是唐门弟子?”唐云影语气依旧憔悴森然。 “是在下臆断了,望阁主饶恕!”女弟子急忙叩首,盯着经幽暗的灯光而垂到地上的影子,冷汗滴落而下。 唐云影没有再去看她,他这些年来都在杀人之中度过。年轻时杀人是为以杀止杀,可渐渐的已至中年,那因杀人而不断绷紧的心弦也随之变得松垮,就连撰写绝息令,或是掷下一个个写上了名字的带有天字的令牌时,他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果决迅速了。 “这两年来,我杀的人实在太多。”唐云影负手行至墙缝前,看向外边站在雨中的男子,低声叹息,“今天过后,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请证明你是唐门的人。”唐云影忽然大声说道。 外边的男子终于动了,有微渺的寒光从他的黑袍里迸了出来,很快就分散成了两道,依次从不同的方向飞去,俨然是一种极为精妙的暗器手法。可那两道寒光刚飞出没多久,便随着月光消散了。 不得不说,这个人的暗器手法,真的很烂。 可精通目力的男弟子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辨认了出来,“唐门专有暗器手法,劳燕分飞?” “放他进来吧。”唐云影起袖一挥,停留在男弟子手腕上的影子顿时就消散不见了,男弟子刚转头致谢,却发现那神秘莫测的阁主也早就消失在了原地。 “愣着干嘛,还不快开门!”跪在地上的女弟子急忙喝令道。 “哦哦哦。”男弟子当下反应了过来,立刻拉动了另一边的机关。 黑袍男子看见门开了,就走了进去。 217 不言 多年前的寒冬,唐门。 孤宅方圆酒气熏袭,唐门中人对这里都是避退三舍,生怕沾染上此处的晦气。 因为这个孤宅的主人快要死了,而且,他对于唐门来说,显得实在是太另类了。 唐门人本该无情,可孤宅里的这个男人,却对着两位挚友留下的遗物夜夜悲饮,每年的七月初七,还会在自己的宅邸上挂起白绫。因此,唐门里几乎任何人都不理解他,只有个别长老愿意与他打交道,可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只不过是觊觎男人手中的“遗物”罢了。 今日,孤宅上又挂起白绫了。 孤宅中,男子躺在病榻上,身旁是几缸空荡荡的酒瓶。他深陷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身披如夜黑袍的唐云影,“师兄,我要先走一步了。” “师弟!”唐云影急忙上前,握住了男子苍白如纸的手,满是不舍。 二人都不是一般的唐门弟子,他们摒弃了唐门传统的机括与暗器,而是走出了一条极为特殊的道路:一人操纵影子,一人驾驭头发。这两条与唐门传统相悖的路本就为唐门所不容,不过唐云影毕竟是上一任唐老太爷的儿子,也是如今的唐门掌权人,门人不敢多言,可病榻上的这位男人,自他丢掉传统暗器的那一天起,就遭尽了冷眼。唯有唐云影很是欣赏他,执意要与他师兄弟相称。 至于师父? 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师父,也同样的,彼此也是彼此的师父。 “芙冥堂的医者怎么还没来!”唐云影焦急万分,“师弟你撑住,我这就去叫人来!” “他们连见我都极不情愿,何况是救我。”男子伸出手用尽了剩下全部力气,拉住了他。 沉默许久,唐云影还是接受了男子说的这个事实,“师弟,你临终前可还有心愿要了。” 男子颤巍巍地抬手,“他。” 唐云影循着看了过去,发现在堆砌成小山的酒缸中,睡着一位小孩,他睡得极为安详,仿佛对现在的一切毫不知情。 “是你的儿子。”唐云影轻轻道。 “还望在我死后,师兄能好好教导。”男子止不住闷咳起来,惊得榻旁的烛火不断摇曳。 “是个好苗子。”唐云影赞叹一声,随后望向了男子,“雨萱逃离在外,下落不明,我定会将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我过几日就将门主一职归还给母亲,带他一人入诡影阁悉心教导,抚养成人。” 男子努力憋出了笑容,似乎对唐云影这个回答很满意。可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指向了一旁漆黑的剑——这是他挚友所留下的遗物。 “墨剑留情?”唐云影认出了此剑。 “还请师兄让他继承墨剑,也好让我死去的挚友后继有人。我当年在挚友那留下的遗憾实在是太多太多,我希望,在阿天长大以后,他能够义无反顾地为别人拔剑向前,无所顾忌。” 男子忽然就剧烈咳嗽起来,啼出了一大口鲜血以及浓浓的酒气,随后闭上了眼睛。 “很多年了啊。” 黑袍男子刚踏入唐家堡内,就看到有一道影子映在他身边的那面墙上,遮掩去了墙上绝大部分月光。 “你回来了。”那道影子森森开口,在这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是。”黑袍男子面容冷峻,似乎对眼前这奇异之景早已习惯。 “不错。你似乎比当时更强了。”墙上的影子有了微微的凝顿,随后铺散开来,化作几道黑水流淌到了地上,一个瘦削修长的人影竟从这滩黑水上直挺立了起来,随着黑水不断的褪去,那道人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变为一个憔悴男人模样。 正是诡影阁阁主,唐云影。 “是啊。”黑袍男人感受着雨帘从他的斗篷垂落下来,声音淡然,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是遇到贵人了么?”唐云影看向他背上的漆黑宽剑。 “遇到了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年轻人,他教会了我墨剑诀的前两种剑法。”黑袍人往上提了提斗笠,露出了下边年轻的面庞。 正是墨剑现任剑主,唐葬天。 “你不感激他么?”唐云影看向唐葬天那阴凛的面庞,问道。 唐葬天幽幽道:“他对于我而言是贵人没有错,可我,是真的想杀了他啊。他伤透了一位女子的心。” 唐云影怔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也罢。” 唐葬天错愕抬头,“也罢?你不问缘由?” 在他记忆中,父亲因郁郁饮酒而终,错过了他最该受教导的年纪,可在父亲死后,眼前这个人就收养了他,那不亚于魔鬼般的严格苛刻,填补了本该属于父亲带来的那片空白。 可如今看来,这个人已经很疲倦了。 就像是一个索命过多的凶神恶煞,一夜之间想要清洗去罪孽。 谈何容易。 “你想要为那个女子拔剑,那便去吧。”唐云影转身,脑海中尽是那个满是酒气的男人,忽然就朝唐葬天丢去一只布囊。 “这是?”唐葬天看着这只布囊,颇为讶异。 “走了。” “进去后直接去青花宫,有人等你多时。”唐云影撇下这句话后就转过了身。 刚下过雨的小路泥泞不堪,泥土粘上了唐云影的鞋履,他就在这一片朦胧氤氲的雨雾中,缓缓离去,消失在了黑夜尽头。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黑衣的女人出现在了山顶的一间房屋里,她的肩膀上停留着一只乌鸦。 老妪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回来了,鸦鸦。” 唐鸦弯腰行礼,“嗯。” 老妪轻轻道:“他也回来了吧。” “回来了。” “他有什么打算么?” “有什么打算尚未可知,不过在回到唐门之前,他曾与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 “等他回到唐门时,世上就再无绝息堂。” 唐葬天走到了青花宫前。 这是唐门里处于正中心的建筑,与诡影阁相邻。不过与诡影阁的阴森不同的是,这座建筑所散发出的优雅有致。 这是唐门高层决定重大事宜的场所。 是怎样的人,会在这里等他呢? 唐葬天带着满腹疑问推门而入,可当他看到宫殿中心所站立着的那个人时,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在等他的,竟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唐老太爷!” 218 行程 唐葬天在小的时候,逢年七夕,唐门青花宫内都会放置一张画像,供门人依次前来吊唁。上边是一位看起来不怒自威的老人,脸上那三道毒疤令他至今难忘。 唐门人称之他为:唐老太爷。于当年的葬剑之役上力竭战死。 可眼前这坐在暗金轮椅上的老人,脸上也有着那三道显眼且形状怪异的毒疤,所处的位置与画像上分毫不差,长相也是那不怒自威的森然面容,令人心悸不安。可以说,只要见过那张画像的人,就可以立马辨认出面前的这个老人是谁。 “你来了。”唐老太爷手指轻敲轮椅。 先前的惊恐只维持了一瞬,唐葬天就拔出了背后的墨剑,使出非攻剑诀,挥向了这位老人。 唐老太爷轻轻弹指,机括声沉闷响起,一枚轮状飞刀从轮椅的把手处飞了出来,将剑劲全然泄去,同时也将墨剑毫不留情地从唐葬天的手上打飞了出去。 这时,轮椅背上忽然打开了个缺口,一道钩索飞了出来,将墨剑拉到了唐老太爷的手上。 “巴山云椅?”唐葬天又惑又惊。 若问此世间最有名的轮椅,莫过于这老人所坐的暗金轮椅了。轮椅以巴山之云为名,每至夜时落雨纷纷。同样的,这用机关术所制成的轮椅之中也藏着数之不尽的剧毒与暗器。而他的制造者兼主人,从始至终也只有那一个—— 唐老太爷。 在这位老人之前,“唐老太爷”一直是个对唐门掌权人称谓,直到了他这一任,才活到了算得上是“老太爷”的年纪。自此,唐老太爷似乎就成了他的专有称谓。 “刚刚那一剑,带有荆无悔的半点风采。”唐老太爷冷哼一声,看了墨剑一眼后就将剑掷到了唐葬天的身旁,“看来在这避乱的这两年,你有在练剑。” “你真的是……”唐葬天还未从惊诧中脱离出来。 “是又如何,我其实早就死了,不是么?”唐老太爷推着轮椅缓缓上前,机关下的金属碰撞声与机括交接声此起彼伏。 “你想要见我,究竟想干什么。”唐葬天镇定下来,看着他来到了自己面前。 “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唐老太爷伸出手指点在了他的胸膛上,幽幽开口。 “只是现在的你,实在是太弱了。” “太弱?”唐葬天的瞳孔骤然缩紧。 “对着一本古诀竹篮打水练了数年,为此还怠了唐门手法暗器的修行,身为墨剑之主,关于墨剑的剑法却还是另一位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所教的。”唐老太爷向前推着椅轮,“如果说雨萱是唐门这一辈最强的话,你就是这一辈最弱的。” “既然知道我当时是竹篮打水,为何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拦我练剑。”唐葬天埋头低语。 “因为唐门,真的很需要你啊。”唐老太爷微微侧首,“若不嫌舟车劳顿的话,就随我走吧。” “去哪?”唐葬天抬头一愣。 “去它的家。”唐老太爷指向了墨剑,“西北之地长有墨色的诡异竹林,环绕着一片山水,而在山水之中筑有一城,通城呈黑,已有百年无人至。” “这个地方,叫墨城。” 天边微明。 江南的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洛飞羽牵着缰绳,公孙诗潋坐在马背上,一切仿佛就像是二人当时刚进金陵城那样。懵懵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小主人后,早就嫌弃洛飞羽的它高兴得不行,一路上都在欢快地叫着。 不过,二人的脸色可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公孙诗潋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真的。当时武当的那个慕容皓月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那情真意切的悲伤样子感觉也不像是装的。而且我与他又无冤无仇,他告诉我一个假的消息,没啥必要吧。”洛飞羽皱眉道。 “已逝世的雪月楼首艳当上天机阁阁主?”公孙诗潋捋清了来龙去脉,“这其间究竟藏有怎样的错综复杂?” “你看错了吧,说不定是长得很像。”洛飞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别想太多。” “或许是吧。”公孙诗潋应道。 “对了,你昨晚说我洛阳暂时去不得,这江湖又没以前内味了,你打算带我去哪啊?”洛飞羽偷瞄到她那凝重的脸色,就岔开了话题。 “其实江湖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不堪,只要底蕴尚在,距离再度崛起只不过是缺一个契机罢了。”公孙诗潋接了下去,“但如今战乱初息,契机又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所以,我们要去个既没有被战争殃及,也没有被唐门暗下过狠手的地方。” 洛飞羽挠了挠头,“符合这俩条件的多吗?” 公孙诗潋想了想后说道:“这次战争虽波及范围甚广,但主要战事还是聚在在东面。唐门在暗中诛杀的高手虽多,却对于大多数宗门来说也只不过是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并没有影响到根基,对于唐门来说更算不上‘狠手’。所以,能选择的去处,还是蛮多的。”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啊。”世间美景看了无数,美酒也喝了无数,却对江湖格局一窍不通的洛飞羽忍不住又发问了。 “在好多年前世人曾言,那儿占据了天下八分的剑气。只是后来,这份说辞被一个人给打破了。”公孙诗潋缓缓道:“同样的,这座城也促成了那人可独揽天下四分剑气的美谈。” “天下第一剑城,泉都?这就没什么必要去了吧。你应该知道的,我就是剑祖的徒弟。我既身为他的徒弟,那为啥还要跑去沦为我师父当年叱咤天下的垫脚石的地方呢?”洛飞羽语气中虽流露出了浓浓的不屑,却也透露着欣喜。与公孙诗潋再见,的确让他心情好上了不少。 公孙诗潋难得没有责怪洛飞羽的狂妄,何况他所说的并非虚言。她顿了顿后说道:“这份说辞在剑祖他老人家面前虽显得无比脆弱,可好歹也是维持了上百年的光阴啊。” 219 泉都 “泉都真有世人说的这么厉害吗?”洛飞羽惑道。 “当然了。泉都内聚有五大剑派,天下第一铸剑世家,剑息息相关更是评定天下名剑与剑客排名的天剑阁,以听雨宗为首的五大剑派,都聚在此处。”公孙诗潋耐心解释道:“这里边还出了不少名剑,甚至是位列五剑之一的高手,在几十年前,十大名剑谱上至少有五柄剑是出自于泉都之中的。” 洛飞羽一愣,随后笑的前仰后合,手中缰绳也跟着乱甩,狠狠抽到了懵懵的脸上。 这一抽将懵懵的喜悦给抽得一干二净,作势就想昂头去撞洛飞羽的屁股,好在公孙诗潋急忙抱住了它,不解问:“你笑什么?” “我说公孙楼主,你怕是不知道吧,在二十多年前,那位天剑老人撰写名剑谱几乎都是内定的,泉都里谁给的银子多,就把那家伙连名带剑挂在名剑谱上,让那人在江湖上出个风头,过一把瘾。”洛飞羽哈哈大笑,随后补充了一句,“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公孙诗潋顿时目瞪口呆。洛飞羽所说的这件事鲜有人知,就连她这个楼主不知情虽然也是寻常。可乍一听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评定天下名剑的天剑老人,跺跺脚就能让江湖抖一抖的武林泰斗,居然会做出贪污银子的勾当?可转念一想,在铸剑之盟前夕,剑祖莫锦书就将天剑老人给狠狠揍了一顿,随后将原有的名剑谱推翻全部重写,而这件事又出自剑祖之口,如果将这些因素全部联系起来的话,洛飞羽所说的未必就是假的。 “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就是了。”洛飞羽看着公孙诗潋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笑着了起来。 “嗯?”公孙诗潋看向他。 “因为我师父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入泉不知出泉难,出泉者终不入泉。” 泉都。 古时此地铸有一剑,名曰龙泉。两大铸剑师为铸成此剑,为了将水引至剑炉之侧的呈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天池之中,不惜凿山放水,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变得平坦起来,再因此地那旺盛的剑气,久而久之,就便演变出了一座因剑闻名的城邦,荒凉之地面貌一新。 映月泉边,一位老者迎风而立,白袍白履白须白发,由上至下一切皆白。而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上戴有的一件剑状的头饰,似乎是用黄金做的,在阳光下焕发着无比灿烂的光。 此时,一位樱服女子随着另一位佩剑的年轻男子,来到了老者的身侧。 “龙掌门与我通报过的贵客,就是你了?”老者转过身看了女子一眼。 女子狠厉一笑,微微瞥了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本在好奇打量着这位异服女子的他,顿时就被吓得头皮一麻,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者看向了他,“你退下吧。” “是。”年轻男子急忙握剑行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 “素来听闻九州龙泉之地孕剑气无数,也从此地走出了不少出名的剑客。今日一见,倒有些令吾出乎意料了。”女子冷笑了一声。 “你便是他所说的扶桑来客了?”老者面对这名女子的讥讽置若罔闻。 “本受英王之托颠覆朝廷,可他的计划已然失败,可我和我的手下却没有因此离去。”女子顿了顿,“因为我们还没有杀掉想要杀的人。” 老者面无表情地问了下去,“既要杀人,为何要来老夫这里。难道说,你们要杀的人此刻就在泉都之中么?” 女子笑了笑,一瓣樱花在她手中飘舞,“他此刻不在泉都内,但半月之后在泉都举办的鉴剑沉锋,他会来。” “你们是要在鉴剑沉锋上对此人下手么。”老者冷笑。 女子点头,“是。” “鉴剑沉锋乃是洗净剑客剑上铅华与恩怨的仪式,在此见不得污秽的鲜血。阁下若要杀人,请另移他处吧。”老者话里的意思虽是有礼,可说话的语气就不是那么和善了。 “是啊,将恩怨一笔勾销,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女子顿了顿后幽幽说道:“只是,不知汝心中的恩怨,又是否放下了呢?” 老者听言,一改先前的高雅,眼中竟拂过了一丝冷冽,他轻轻翻腕,白袖之间满是剑气在嘶吼咆哮。女子急忙出刀去格,在太刀拔出的一瞬间,樱红色的刀刃上带有淡淡的樱花残影,可就是这么一道看似简单的剑气,压得她缓缓蹲了下去,以至于到最后直接是跪倒在了地上,将下边土地压出了一个坑,难以动弹。 “这就是九州内接近皓月境的实力么!”女子勉力说道。 “老夫是否放下,又与你何干?”老者缓缓收回了手,可那股剑气依旧留在女子的刀刃上。好在她太刀似乎材质不凡,才不至于被剑气给击得粉碎。 “我们要杀的人,与剑祖渊源颇深。”女子吃力地抬高了太刀。 老者却没有去接她的话,“早年素闻扶桑忍术诡异莫测,行踪飘忽,为何你不从我的止剑之下避开,而是选择用近乎飞蛾扑火的方式,来挡下我的这一剑。” “这是安壤的诚意。”女子垂首,不断有豆大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摔落下来。 “安壤?”老者轻念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将停滞在女子刃上的剑气给收了回去,“你们要杀谁?柳藏月?” 女子如释重负地站起,将刀归鞘,“她早已被剑祖逐出师门,杀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吾要杀的,是两年多前被中原武林千夫所指的那个少年。” “洛飞羽?”老者眯了眯眼睛。 “他肩上背负着剑祖的愿望与寄托,将他杀了的话,剑祖应该会,很难过的吧。”女子舔了舔嘴唇。 “他可不好对付,龙掌门告诉过我,他负有多种剑术,有一些剑术甚至失传已久,又有那些极为诡异的内功。”老者轻轻道。 “有安壤不好对付吗?”女子冷笑。 “若在泉都内动手,恐怕会遭天下猜忌。”老者仍是犹豫,“猜忌我与你们联手。” “放心吧老先生,到时我们安壤会设局会佯攻泉都,到时就让那年轻人死在这场乱局中,一了百了,不就好了?”女子冷笑,“这份罪名,就由我们安壤来承担吧。” 220 惊鸿 “入泉不知出泉难,出泉者终不入泉。”公孙诗潋又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却还是没能从中品出什么门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啊?我还想问你呢。”洛飞羽一边牵马一边茫然回道。 “你师父告诉你的,你不知道吗?”公孙诗潋半信半疑。 “他呀,说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的,简直跟街头算命的甚至是道家那些故弄玄虚的人有的一拼了!”洛飞羽对这位师父简直是无可奈何。 “看来只有进了泉都后才能知晓了。”公孙诗潋低头梳了梳懵懵的毛,随后想起了什么,抬头提醒道:“对了,我们这一路,小心为好。” 洛飞羽心想公孙诗潋也不会骗他,于是就点头应道:“好!” 距离泉都鉴剑沉锋还有一月的时间,二人就这么悠然行走了数日,可除了见到几支朝着泉都赶路的江湖之众外,并未生出任何事端。 在这一路上,洛飞羽美景看了不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此刻的他站在山崖边上瞎嚎了几声,惊起了满涧的飞鸟。 鸟鸣过后,是一阵嘈杂的人声。 “你干嘛呢?”公孙诗潋无奈。一旁熟睡的懵懵也被洛飞羽的嚎叫给惊醒,满眼哀怨地看他。 “下边怎么有人在骂人?”洛飞羽一阵惶恐。 公孙诗潋扭头看了看,“此地已有耕田,附近必有人居。你在大早上的站在悬崖边这样吼一下,别人还要不要睡觉了?” “哈?这一路走来都是荒郊野岭的,不知不觉竟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洛飞羽吧唧了一下嘴,“这么久没喝酒,得找个酒家喝点啊。”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啊。”公孙诗潋来到洛飞羽身边将他拉起,二人一同走入了丛林的深处。 “等等,懵懵它没跟来啊!”洛飞羽一边跑路一边问道。 “它跟来声音会太大,不易隐藏,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不过你放心,它不会有事的。”公孙诗潋犹豫了一下后无奈叹了口气,带着洛飞羽跳到了一棵茂密的大树上。 不远处,有一批人踩着山路跃了上来,在山崖边稳稳站住了脚。这些人年纪虽不尽相同,可他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清白的剑袍,背着一柄淡蓝长剑,手中抱着雪白的拂尘,乍一看倒真像是与世无争的隐士。 “我原本以为那些武当道士的穿着已经够装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比那更装的。”洛飞羽忍不住低声嘟囔道。 公孙诗潋看着那些人的装饰,“听雨宗?” “这就是听雨宗了?”洛飞羽依稀还记得这个门派名字,“就是泉都五大剑宗之首的那个?” “别看他们穿得简洁,与那些不染红尘的道士毫无二致,可他们衣服的材质可就不是那些道袍能够比的了。可以说,他们身上穿着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公孙诗潋连连摇头。 那批剑袍人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刚才那声鬼叫可真难听啊,莫不是有人闯入山中了?” 洛飞羽险些将一旁的树枝给扳断,低声怒喝道:“可恶!” “这有一匹马。”另一人发现了懵懵,便走近看了几眼,“这马似乎不喜生人,看起来瘦得皮包骨的,想必应该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野马。诸位不必担心。” “看来是虚惊一场了。”为首的中年男人低声令道:“别动这匹野马,避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意外,给我盯好每个可通山顶的山路。如果山里的那个东西发生什么意外的话,我们都得提着头回去,听明白了么?” “是!”众人合声应道,随后一齐下了山。 等那些人离去后,公孙诗潋就跳下了树,立马转头看了也同样是跳下树的洛飞羽一眼,淡眸中尽是无奈,“看吧,它不会有事。” “厉害厉害,真不愧是神驹!”洛飞羽擦了擦额上冷汗,竖起了大拇指。 “这两年,你究竟怎么对它的。”公孙诗潋走过去牵起了懵懵,满是怜惜。 “要不是我,它就会被杀啦,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洛飞羽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撇开了话题:“你刚才说那些是听雨宗的人,难道我们已经走到泉都了?” “泉都之中一片繁荣,少有耕田民宿,就连植被花草也是极为少见。多湖泊,亭台楼阁遮天蔽日,围绕着正中的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山,奢华至极。”公孙诗潋看了眼四周,“周围的景象与泉都相差甚远,我们现在应该还没有踏入泉都的领域,也应该更没有踏入听雨宗的领域才是。” 洛飞羽想了想,“那些人看起来像是道士装扮,可能是想学武当山占山起家也说不定哈。” “泉都一城富可敌国,那里的人,可熬不起山上的清苦。”公孙诗潋笑了笑,“而且那些人看起来像是个道士,可实际并不是。听雨宗人虽是用剑,可每个人都是阵道之才,可将剑与阵法相合,以一人一剑独成一阵。或是多人合力,形成剑阵。” “等等,剑阵。”公孙诗潋察觉到了不对,很快,山崖边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那些听雨宗的弟子去而复返了。 “刚刚上山布下剑阵,这么快就探测到有人的存在了。”为首的中年男人冷笑,“给我搜!” 此时的公孙诗潋与洛飞羽已躲在了一块巨岩后边,她叹道:“逃不了了。身处剑阵之中的我们,一举一动都会被听雨宗的人所悉知。” “看来只有打了。”洛飞羽将手摸上了背后的折剑。 公孙诗潋微微皱眉,似乎想要阻止洛飞羽出剑,“别。” 忽然,一阵寒风拂过。 此地已是芳菲春日,不可能会有寒风。 带着这缕寒风的,是一名女子。 她身披蓝篷,手持一柄秀气的长剑。腰间佩着幽蓝色的长剑,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显然,方才的那股寒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你是什么人!”听雨宗的一名弟子看到了这名女子,扬声怒斥道。 女子微微抬眸,惊鸿一瞥。 这名弟子手中的拂尘,瞬间冰封。 221 仙君 山脚下不远处,青莲镇。 街道上人流密集,可路边的某个小摊上却是冷清得很,除了一老一少外,别无他人,就连看摊的小厮也是不知去向。一有人路过便会对着此处窃窃私语,可二人该饮茶的饮茶,该玩弄蛊虫的玩弄蛊虫,对此浑然不觉。 “这茶喝起来,已不再是我年少时那般的滋味了。师父亲手给我泡茶,仿佛还在昨日。”年轻人终是放下了茶杯,即便说起这句满含恍惚意味的话语,他的眼神看起来仍是淡漠无暇。正是剑法与内功剑心诀大成,下了长白的凌剑秋。 “那臭小子给你泡的茶,可是加了他的一点私心啊,当然会不一样的。”老人幽幽开口,若是这话被洛飞羽听到,嘴角定会抽搐个不停,还会骂这老人占师父的便宜。可实际上,这位老人就是比剑祖还要年长上几十岁的,鬼医谢问生。 “长白寥寥无人,西洲荒废颓凉,今日我才真的算是来此人间。”凌剑秋喝完了茶,看向街上的那番喧嚣景象,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路上,我们三人都是运起轻功日夜兼程,难免疲惫不堪。”谢问生也收起了蛊虫,“就这样让那个暮姓的姑娘贸然前去,是否合适?” “是她想要去的,我只不过与她说了一句话罢了。”凌剑秋淡淡道。 “什么话?” “想赢过我,就先赢过我师弟。”凌剑秋看着那两只在盒中蠕动不止的蛊虫,一种是相联他自己,另一种则相连洛飞羽,正是多年前师父拜托谢问生为二人种下的。只要二人相距十里内,这两只蛊虫便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毕竟,他们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没想到啊,你师弟终究还是出江南了。”谢问生轻叹一声。 “我早就该想到的。”凌剑秋捏了捏茶杯,仰头望天,“两年前无数利剑也没能阻拦他说出那年的真相,区区一场迟来的大雪,又怎能困得住他。” “他,可不是一个轻易言弃的家伙啊。” 山上。 那名弟子的拂尘被冰封之后,一股直坠冰窟般的寒意朝着他侵袭而来,很快就染遍了他的全身。中年男子惊道:“丢了手中的拂尘!” 弟子迅速松手,令拂尘摔到了地上,化作了几块冰碴,四分五裂。 中年男子抬头看向前方的蓝篷女子,眼中尽是冷峻,“阁下是谁?” 然而蓝篷女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出了一剑。 这一剑丝毫不讲理,带着无与伦比的霸道蛮横,稍不留心就能被这一剑给生生捅出一个血窟窿,纵有封喉断命之势。 可与这份霸道截然相反的是,女子的秀气的长剑正不断盘旋,似有只白鸟正在腾飞而起。 此剑,有仙人之姿。 之后,山涧间尽回荡着清脆的破壳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一样。 “我们刚布下的剑阵被她破了!”一名弟子惊道。 为首的中年男子听了,阴晴不定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狠戾,收起拂尘上前走了五步,手也放在了腰间的剑上。熟悉他的听雨宗弟子见此也是心中一紧,他们明白,一旦副宗主收起拂尘做出这个动作的话,那就是他想要杀人了。 “听雨宗副宗主,白雾眉。”中年男子抬起了头,人如其名,他的眉毛如雾般稀疏难见,却也可以辨得出来,他原本的眉毛是白色的。 “略有耳闻。”蓝篷女子微微点头,谈吐之间带有着凛人的寒气,令人生畏。 白雾眉听言青筋暴起,莫说是在泉都,放眼天下剑派,听雨宗也足以跻身前五。可在这位女子口中却只能落得一个“略有耳闻”四个字,让他如何不怒?可他还是忍住了,“这位姑娘,此山已被听雨宗占据,还望能留几分薄面,快些下山去可好?” “不。”蓝篷女子看起来是要下定决心留在山上,简略的语气满是坚决。 “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白雾眉全身绷紧,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我都不想喝。”蓝篷女子终于没了耐心,二话不说翩然出剑。 如鸟从雪上朝天飞起,溅起一地积雪。 白雾眉也随之出剑了。 随着他出剑后,一轮寒雾从他的足底开始升起,很快就蔓延至了全身,正是听雨宗那一人一剑可独成一阵的剑阵。一时间,竟令蓝篷女子的剑落有那么一片刻的停滞。 可就这么一片刻的停滞,却已足够。 控制住她的进势后,白雾眉将剑一转,一道锋锐的寒气从剑阵中缓缓凝结而成。 公孙诗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雨宗人处剑阵之中洞若观火,进可攻退可守,对于剑理的掌握程度远超常人。这名姑娘处境很危险!”说完就想跳下去搭救。 “等等。”洛飞羽拦住了她。 “白雾眉曾在泉都唯一的雪山千屿锋之上练剑,剑阵势寒,在泉都五剑派之中实力仅次于位列五剑之一的傅望轩。再这样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公孙诗潋转向洛飞羽,却发现他眼中尽是灼热,如同一个猎人,看向一个猎物。 这种眼神她在很早以前就曾见过。 当看到名剑时,他就会这样。 “这名女子手中的剑,以及她的剑法,都很像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洛飞羽喃喃道。 曾经为了洛飞羽能学成九十九招剑法,剑祖特地与他说过很多剑法主人的故事。 所以有的时候,一柄剑,或是一招剑法,就足以让洛飞羽明白,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了。 “她姓暮。”洛飞羽轻轻说道。 “姓暮?”公孙诗潋听言心中也是一惊。 暮这个姓在现实中极不常见,通常都是出现在个别女文豪写的与爱情有关的小说画本里。而在江湖上提到暮姓的,人们想到的,往往只有那么一个。 江湖五剑之一,白鸟剑君,暮仙君。 倒不是说他的名字就叫仙君,而是因为他本就不属凡尘,出剑也如同仙人临世,以至于他凡间的姓名早已被人遗忘,以“仙君”称谓代之。 “这个女子,是仙君的后人?”公孙诗潋问。 “是。”洛飞羽点头。 “这个白雾眉在千屿雪山练剑,从中悟得寒势剑阵,固然可怕。” “可这女子练剑的地方,是在昆仑。” “天下雪山,莫过昆仑。” 222 君临 只见剑阵中的寒气不断聚集,最终凝成了一柄剑的模样。 “这是?”蓝篷女子端详着这柄寒剑,若有所思。 “你能将我师弟的拂尘冻结,我却能凭空生出一柄寒剑。”白雾眉身置剑阵之中,一举一动皆能让周遭的寒意剑气给颤上一颤,“你若非要寻死,也只能是你自找的。” 蓝篷女子收回剑招退到不远处,却没有完全撤出白雾眉这剑阵的范围,而是在看着地上不断沾染上寒霜的花草,沉默不语。 “这白雾眉居然要杀她?”公孙诗潋率先感受到了那股浓烈的杀意。 “啥?他刚才说自己是听雨宗的副宗主,听雨宗好歹是五大剑派之首,泉都的牌面,副宗主居然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杀人吗?”洛飞羽虽然涉足江湖事不多,但这点基础的江湖规矩还是懂的。在听了之后也是满脸不信。 “你知道听雨宗的宗主傅望轩原来叫什么名字吗?”公孙诗潋问道。 “我都不晓得傅望轩是谁,哪晓得他原来叫啥啊。”洛飞羽掏了掏耳朵。 “‘吾有一酒,可付青山’。”公孙诗潋顿了顿后沉声道。 “酒魔傅青山?”洛飞羽低呼出声,掏耳朵的手指也怔在了那空中。 在多年前有一位剑侠,原本是一位放浪形骸嗜酒如命的浪子。后因遭遇了某场变故,成为了杀人如麻的魔头,血与罪孽染遍了他的长剑,武林正道屡次围剿未果,在最后他与一位女子战了一场,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是。他现在是听雨宗的宗主,也是唯一一个从我母亲的剑下安然无损得以脱身的恶人。宗主尚是如此,副宗主又能好得到哪去?”公孙诗潋幽幽说道。 只见白雾眉纵身跨前一步,握住了那柄凝结而起的寒剑,先前聚起的寒意剑阵也随之飘扬开来,给那道寒凛的长锋腾出了位置。 随后持剑猛地挥下。 蓝篷女子因出神而溃散的瞳孔终于凝聚了起来,也跟着动了。 她朝上一跃,转瞬之间已离地面三丈开外。 “凝!”白雾眉怒喝一声,周围的剑阵寒气顿时朝着寒剑聚拢过来,寒剑也随之变得更加修长更加锋锐。 “你以为你跳起来就能躲得掉吗!”白雾眉冷笑。 “这个剑法是!”洛飞羽睁大了眼睛。 蓝篷女子仍未回答,而是翩然飘起,身上的蓝篷都被这扑面而来的寒气给鼓起,露出了那精致若雪的面庞。 如此冰山美人,面容也的确该是冷的。 这一点并没有让在场的所有人意外。 但是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收回了剑。那柄难为世人所见,被白鸟剑君用来杀绝昆仑神鸟,在武林上掀起风云的客心剑。 “此剑法离剑不能成,她要用的是腰间所佩的那柄剑!”洛飞羽将目光移到了女子腰间。 蓝篷女子的身体如流星般坠下,却又如同落雪般缓缓飘舞。 其飒然缥缈,遗世孤立,如仙君临世。 “这一剑,名为君临。”洛飞羽眼中拂过了妖冶的红光。 正是那深居昆仑的暮姓仙君,在中原武林成名的一剑。 幽蓝深邃的剑光闪过。 剑阵顿归虚无,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森冷的寒意,那狭长的寒剑停滞在了半空,仿佛空气都被凝结了。而白雾眉的身体也僵硬在了那,动弹不得。若是仔细看的话,可以出在他身上已覆上一层薄薄的冰。 “好冷啊。”公孙诗潋由衷说道。 “那柄剑是!”洛飞羽盯着在蓝篷女子腰间刚刚去而复归的幽蓝长剑,眉头一皱。 刚刚用处那一招“君临”,这柄剑的剑光只是闪过罢了。出鞘与归鞘只是一瞬间的事,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难以用肉眼捕捉到,这柄剑真正的模样。 可身负血瞳术的洛飞羽却看见了。 不仅只是看见了,还辨认了出来。一阵惊惧顿时传遍了他的全身。 那些听雨宗弟子见状也是不敢轻举妄动,蓝篷女子却是上前一步,拔出了那秀气如仙的客心剑,用剑柄往白雾眉的眉心处轻轻砸了一下。听雨宗的人以为她是要为白雾眉解除冰封,都叹了口气,想要上前去迎回他们的副宗主。 刚走到副宗主身侧,冰就裂了—— 也不仅仅是冰,连着那被冻僵的躯体,一并碎裂了开来,散落一地。 “副宗主死了!”一名弟子惊呼。 “什么!”其余弟子听了,齐齐望向面前的蓝篷女子,愤怒与惶恐反复交加在他们的面庞上。 蓝篷女子背过身,不再看他们。 “你为什么要杀副宗主!”另一名稍微胆大点的弟子上前一步,严声质问道。 有这一个人开了头,其余人也是纷纷状起了胆,语气格外激昂:“就为了这山中藏着的那个东西,就要杀了我们副宗主吗?那个东西就连我们宗主都得不到,其他人还能妄想得到么!” “阁下是要与我听雨宗结仇了?” 蓝篷女子面容仍若冰雪,对这些言语置若罔闻,却将双手各自按在了剑柄之上。 那柄寒剑身上又升起了几根尖锐的冰锥,指着听雨宗众人。 其中有人因相距过近,眉心被刺出了一滴鲜血。 “收尸吧。”蓝篷女子终于还是冷冷撇下了这句话。 听雨宗众人二话不说,收拾好了白雾眉僵如冰块的碎尸,悻悻离去。 蓝篷女子缓缓朝前走着,即使在地表光滑如镜的冰脸上,她也走得极其稳健。公孙诗潋预测出了她前进的方向,“她发现我们了。” “我感受不出来她的情绪。”洛飞羽望向了西河拂雪境界更高的公孙诗潋。 “我也看不出来。”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总感觉,像是在看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山。不过似乎来意不善。” “看来这两年还真是憋坏了很多人啊,居然连剑君之女都下了昆仑。”洛飞羽冷笑,“好歹我师父是唯一一个胜过剑君的男人,今天我就替我的师父,与他叙叙旧吧。”说完就跳了下去。 “别!”公孙诗潋伸手一拉却扑了个空,立刻扶额,“白痴啊!都两年过去了,怎么还这样!” 223 客心 看到洛飞羽跳下来后,蓝篷女子就定住了脚步,冷冷望着他,“你就是洛飞羽了?” 刚想抬手打招呼的洛飞羽怔了怔,扭头对上公孙诗潋疑惑的眼神,“难道是我前世的孽缘?” “很好,我是暮客心。”蓝篷女子将双手按在了两个剑柄上。 然后就拔剑了。 率先出鞘的是客心剑,出鞘的同时,带起了一阵仙缈朦胧的如雾剑气。 “还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洛飞羽没有出剑,而是运起了剑脉诀,挥出一拳,将那剑气打得消散不见。 暮客心若有所思的目光终于闪过了坚定,旋身上前了一步,那名为客心的剑看起来像是白鸟腾飞起来了一样,在一片茫茫的雾里盘旋着,掠起了满地碎冰。 洛飞羽却是不退,而是抬起眼眸,先前早已蓄起的血瞳剑气在这一瞬全然释放了出来,与那飞鸟相撞。 整座孤山山巅在这一瞬间颤了颤。 暮客心收剑退了数步,洛飞羽却站在原地丝毫未动,“想逼我拔剑?想的美啊你。” 公孙诗潋仍未搞懂洛飞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提醒道:“当心,她没有退的意思。” “我知道。”洛飞羽低声回应,随后就摆起了那副欠揍的嘴脸,朝着暮客心捏了捏拳头,骨骼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姑娘姓暮,又是以剑为名,想必是剑君的后人吧。” “那不知仙君他老人家,还安健否?”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饶是冰冷如雪的暮客心,在此刻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悲凉,放在剑柄的两只手也握得更紧了。 公孙诗潋察觉到了暮客心的情绪变化,朝着洛飞羽责怪道:“你勾起人家的伤心事干什么!” 然而洛飞羽却没有回答,他现在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暮客心握着幽蓝色长剑的那只手上。 “赶紧出鞘吧。”洛飞羽心中默默念道,眼底拂过了锐利的光。 “你在想什么?”公孙诗潋看出了洛飞羽此刻的异样,想要上前,却忽然感到侧边有一阵寒气袭来。 暮客心又将剑出鞘了。 不是那秀气如仙的客心剑,而是那柄幽蓝色的长剑。 “果然是那柄剑!”洛飞羽看清楚了这柄剑的模样,下意识惊呼了出来,对自己的毛发已染上了一层白霜浑然不觉。 一剑既出,寒潭皆咽。 名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极寒之剑,孤寒。 暮客心将孤寒剑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揽了一朵冰花,随后纵身掠出,带着刺骨的寒风,挥出了一剑。 “来的好!”洛飞羽赞叹一声,拔出了后边的折剑,朝着暮客心奋力斩去。 双剑相持在了一起,彼此之间都没有再进一步。 在二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暮客心感受到的,是孤寒剑如临大敌般的颤栗之意,这恐惧化为了一股袭人的寒意,藕断丝连般流入了她的心底。 而洛飞羽感受到的,就是那股实实在在的寒意,仿佛置身于雪山之颠的昆仑。 但二人谁也没有选择退让,都在默默承受着这股极为难忍的寒意,没有将剑撤回的意思。一旁的公孙诗潋面对这孤寒剑意,顿时感到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寒冷之中,就连体内真气也因此阻滞了片刻,没能及时运起西河拂雪消去寒气。 等她缓和过来时,发现洛飞羽与暮客心的对持已经处于白热化的阶段了。 “你们这是!”公孙诗潋皱起了眉头。先看向了暮客心,发现暮客心的心弦已愈来愈紧,像是被洛飞羽方才那一番话给触及了底线,就拔出了孤寒剑,想与洛飞羽定个胜负亦或是生死。 而洛飞羽看起来,就有些奇怪了…… 他那如血的红瞳中,居然透露出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贪婪,与渴望。 公孙诗潋没有多想,立刻拔出绛陌剑翩然上前,却有一阵如临冰窟般的寒意袭来,令她的脚步缓慢了下来。就在此时,暮客心的冷眸中闪过了一丝惊诧,借着绛陌剑柔暖的剑气,率先收剑猛退,一股寒雾从孤寒剑上弥漫开来。乍一看像是洛飞羽占据了上风,可在暮客心撤剑后,洛飞羽也跟着倒退了十余步,直撞到一棵大树上才稳住了身型,看起来极为狼狈。 “你竟敢汲取孤寒剑的剑气。”暮客心看了眼孤寒剑后冷冷说道。 “什么!”公孙诗潋看向了洛飞羽,发现他的肌肤上已经开始凝起了寒霜。 “是又怎样?我就是在等你拔出此剑。”洛飞羽咧嘴冷笑,因为寒冷,他的谈吐已经有些不清晰了。 “孤寒剑在名剑谱上位列第二,剑气极寒,更融入了两大雪山的寒意,你承受不住的,快点逼出孤寒剑气!”公孙诗潋上前想要为洛飞羽传递内力,却发现他体内毫无流动性,阻塞住了一切,似乎已经被冻结了。 “师父教了我很多剑法,却唯独不肯教我江湖‘五剑’的剑法。包括我师姐,也包括了面前女子的先辈白鸟仙君。”洛飞羽已经冷得口齿不清了,却忽略了公孙诗潋那复杂的眼神,“我这两年时常在想,若师父教会我那些仙人剑的话,师娘是不是就能沉冤得雪!” “会有办法的,你先逼出你体内的剑气!”公孙诗潋急道:“你承受不住的!” “死吧。”暮客心从昆仑山中取出剑鞘,又不远千里赴往长白山取剑,令剑与鞘时隔了十年再次相拥,正是为了了却父亲的一个遗愿。而如今孤寒剑上的剑气被夺走了部分,令她起了杀心! 寒剑忽起。 其剑之寒虽已不如前,却仍令人生畏。 公孙诗潋撑开了伞,挡住了寒气。紧接着想要出剑,却被一阵曲声给打断。 这曲声实在是太过凄切悲凉了,磨去了原本的杀性,甚至令洛飞羽对自己身上寒意的感受加剧了几分,于是立刻就冷僵了过去。公孙诗潋不顾他身上的冰冷,接住了他。 暮客心抬头,视线掠过了山中密林,正是曲声传来的位置,“这是?” 随即她忽然像是从曲中听出了什么,收回了剑,不由分说就跃下了山去。 224 藏曲 “莫非,曲中有意?”公孙诗潋看着暮客心离去,蹙起眉头。却听这曲子回音悠长,隐隐带有着凄切的锋芒,可就连自幼精通乐器的她,都没能听出来是用何种乐器所奏的,更何况听懂曲中意。她当下以为,是这座孤山中有着类似于乐器的鬼斧神工,风一动,便起了律。 可随着暮客心离去后,那不知用何种乐器演奏出来的曲声变得更加如泣如诉,更加悲渺了。 曲律,似乎对这边的情况了如指掌。 公孙诗潋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徐徐微风,不急不缓,当下顿悟道:“是山中有人在奏曲。”她转头看向了洛飞羽,发现他脸上已结起了冰霜。此刻洛飞羽已昏厥过去,体内又有着吸纳了两大雪山之巅的极寒剑意,部分已汇入丹田,仅靠她一人定是无法逼出来,可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及时救治,将寒气逼出来的话,恐怕是凶多吉少。 公孙诗潋心急如焚,但她很快就运起西河拂雪,让自己一点一点安定下来。 “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奏曲的这个人了。”她背起洛飞羽,同时运起了真气,抑制他身上寒意的蔓延,循着曲音,朝着孤山深处行去。 山下,青莲镇。 “你说什么。”凌剑秋将茶杯轻放在桌上,仰头看向了暮客心。 “你师弟刚刚吸了孤寒剑中的剑气。”暮客心淡淡说道。 “孤寒中剑气极寒,寻常人定是难忍。况且我已事先告诉过你我师弟的武功路数,应该知道他会吸汲剑气,为何还贸然拔出孤寒剑?”凌剑秋目光微寒,不经意间有着剑气流露。 “你师弟辱家父在先。”暮客心仍面不改色。 “好。那为何你当时听出了那藏在剑曲之中的意思,却不叫我师弟一同离开那里?”凌剑秋站起了身,面前的茶桌瞬间碎裂,也将暮客心给震退了数步。 “剑秋,大事未成,切莫乱了剑心。”一旁的谢问生捻了捻手中的药草,神色轻松 。 “谢先生。”凌剑秋鼓动的长袍垂落下来,剑意也在这一刻泄去。 “放心,你师弟离老朽这么近,我可不会让他死在我的面前,这可是你师父那小子特地交代过的。”谢问生走上前拍了拍凌剑秋的肩膀,随后看向了暮客心,“暮姑娘,还请带路吧。” 暮客心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眼神不甘地望向了凌剑秋,“是。” 背着洛飞羽的公孙诗潋已走入了孤山深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树木也越来越茂盛,就连阳光也照耀不到草地上。寻常人极易迷路,何况是路痴。 当她踏入的同时,那曲音也跟着变了。 依旧是如泣如诉的悲渺,公孙诗潋却从中感受到了凛凛的肃杀之意。她想要寻找声源,可这曲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似是无处不在。 “是剑气。”这时,一阵虚弱的声音从肩上哆嗦传来,她转过头,发现洛飞羽已迷糊醒来,眼中隐隐流出了血光。 “剑气?”公孙诗潋轻轻问道。 “快放我下来,我知道他在哪。”洛飞羽咬着牙,“跟着剑气走,我很快就能找到此人。” 公孙诗潋听了洛飞羽的话,将他放了下来。 洛飞羽刚一落地,就拔出了剑,指向了某个方向,可还未等他剑脉汲气诀完全运起,公孙诗潋就一掌朝他劈去,“吸剑气吸上瘾了是吗?” “你……”洛飞羽在挣扎了片刻,就再次昏了过去。 “不过,你倒是给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公孙诗潋揉了揉发疼的手,看向了洛飞羽刚才剑锋所指的方向。 “你可不能,死在这里了啊。” 孤山林深处,断崖酒肆。 说是酒肆,实际上是一个山野间的洞窟,洞旁结满了鲜艳的野花,一看就少有人迹,就如它的名字一般,洞口处在断崖边上,云深雾起,倒真有几分仙境之意。 而里边确实毫无规律地摆满了酒坛,躺在酒坛中的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妪。她听着不知用何种乐器所奏出的曲子,微有醉意的脸上还有着些许惬意。可那份惬意就像是萦绕在酒肆洞前的云雾,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在老妪身旁的酒池上,扩起的涟漪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展成了一轮漩涡,已不再沉静。 “看来,她并未读懂曲中意啊。”老妪睁开了眼睛,眼神澄澈如水。 随着她的开口,那曲声竟停滞了一瞬,然后继续奏了起来。只不过曲里少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悲渺,多了些诚心相邀的热络。老妪听罢饮了一杯酒,“是要请她前来么?有点意思啊。” “她母亲做的孽,是该在她这了结了。” 洞口前的山路上,公孙诗潋走过了云雾,那长在断崖边上的洞口已然在望。 “你撑着。”公孙诗潋足尖翩然一点,背起洛飞羽到达了断崖边,扭头一望,发现洞口上挂着一块木头,上面写着“断崖酒肆”四个字。 “这深山之中居然有着酒肆。你要是醒着的话,一定会很高兴吧。”公孙诗潋走了进去。 老妪察觉到二人的靠近,饮着酒道:“公孙姑娘,别来无恙啊。” “前辈是?”公孙诗潋看了老妪许久,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她,也没能猜到她的身份。 “是被你母亲囚禁在此山中的凶人啊。”老妪微微含笑,酒一杯接着一杯。也就在此时,那曲声戛然终了。 仿佛人的心跳在此刻骤停。 公孙诗潋一惊,刚想要有所动作,却被那老妪打断了,“你背上的人,快要死了。” 说完,就伸出了一只手,放在她脚边的火红的酒坛中的酒水瞬间蒸发,蒸汽将洛飞羽给包裹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灼热刺鼻的酒气。 “你想干什么!”公孙诗潋放下洛飞羽,想要用绛陌剑去阻断蒸汽,却离奇地越斩越浓。 “我是在救他。”老妪冷笑,杯中酒顿时化为了一颗水珠,随后伸指一弹,将洛飞羽从公孙诗潋的手中击落。 洛飞羽肌肤上的寒霜,都在这一刻消融。 225 负孽 公孙诗潋看到洛飞羽身上浮起了热气,被寒冷侵袭的躯体一点点好转,惊得睁大了美眸。只是靠一坛酒,竟能化解掉孤寒的剑意?不过她却因老妪方才那番说辞,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洞窟里渐渐灼热起来,有些酒水甚至已经开始沸腾了。洛飞羽也恢复了一些意识,感受到周围酒汽的存在,舔了舔嘴唇。 “有点意思。”老妪淡淡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那漂浮着的酒汽化作了酒衣,紧贴在了洛飞羽的身上,很快就重新回归成了酒水,流淌在他的肌肤之间,那鲜艳的红衣也被打湿了。 “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就有了被酒锤锻过十几年的躯体啊。”老妪笑了笑,眼中满是羡慕,“老婆子我不惑年才开始喝到第一口酒,自此以后,就和酒再也分不开了。” “你放屁!”洞窟深处传来了苍老的暴喝。 “你不也想和剑过了一辈子嘛?要不是当年遇见了我,并且爱上了我,你差点都要与剑拜堂成亲了。”老妪冷笑。 公孙诗潋秀眉轻轻皱起,在心中猜到了两个名字。同时,也猜到了奏出曲子的乐器究竟是什么。 “哦?这小子背着的是,折?”老妪看到了洛飞羽背着的剑,话语中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里边的声音抬高了八度,还夹杂着些许兴奋。 “就知道你这个老剑鬼把持不住,这就给你送来了。”老妪无奈摇头,伸出右掌,将洛飞羽连人带剑的推入了洞窟深处。去势极快,快到让公孙诗潋也来不及阻拦。 “你干什么!”公孙诗潋惊道,作势就要往洞窟里边闯,可那老妪瞬间闪至她身前,拦住了去路,一股带着花香的酒味扑鼻而来。 “我家老头平生只爱三样,一样是剑,一样是酒,至于最后一样,那应该就是我了。你说对吧,老头子。”老妪超里边问道。 “滚。”里边的声音带着怒意,还带着等不及的迫切。 “总而言之,还望公孙姑娘,不要打扰了他的雅兴才是。”老妪冷笑。 “他既然爱剑,那你为何也要把洛飞羽给搭进去?”公孙诗潋冷冷抬眸。 “因为这位小兄弟,本身也是一柄剑啊。”老妪幽幽说道。 洞窟深处。 洛飞羽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一片酒海中游得不亦乐乎,先是从寒冷游到了酷热,再到令人舒畅的温暖之中。 这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感觉。世间美梦,莫过于此了吧。 可他翻了个身,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给扎了一下,美梦就这么醒了。 “这是哪?”洛飞羽闻着酒香,迷糊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周围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时,不知在何处就燃起了一簇火焰,将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起来:是一座由剑堆砌成的小山,而他正坐在这座剑山上。 洛飞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困意尽褪。 有位老态龙钟的男人坐在剑山的一角,低垂着头,仿佛还没有睡醒,被十几柄悬挂着的剑给包围着看不清面目。可当洛飞羽醒了后,他就开始嘿嘿笑了起来。 “你谁啊你?”洛飞羽又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了老人。 老人依旧在那笑着,摸了下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 “你笑什么啊?”洛飞羽好奇问道。 老人又不理他。因为此处灯光昏暗,再加上老人笑得实在太诡异,令洛飞羽听了心中有些发毛,硬着头皮回道:“嘿嘿,嘿嘿嘿嘿!” 可那老人还是在笑,洛飞羽实在忍不了了,壮起胆子骂道:“搞什么啊,屁话也不说,是不会说人话吗?只会毛骨悚然地笑啊笑。” 老人经他这一骂,就笑得更毛骨悚然了,但好歹开口说了话:“因为我刚寻得了一柄好剑。” 洛飞羽听了,赶忙往背后一摸,那柄折剑果然不见了,“我的剑呢?我的剑呢?” “小子,你的剑在这。”老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剑锋不平的长剑,还朝洛飞羽晃了晃。 “你拿我的剑干嘛?”洛飞羽怒道。 “我不仅要拿你的剑。”老人笑容忽止。 洛飞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我身上除了剑也没其他好东西了啊。 “我还要拿你!”老人又笑了起来,两眼还放出了亮晶晶的光。 洛飞羽愣了愣,吓得退到了角落里,扯开嗓子喊道:“救命啊!” 洞口前,而公孙诗潋抱伞站在洞外,看着悬崖对边飞泻而下的瀑布。即便里边传来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仍为不为所动。 也只能是不为所动。 因为公孙诗潋明白,自己是无法从这位老妪的眼皮底下闯入洞窟的。她转过身,看到那老妪坐在洞口前,重新开始饮酒了。 “刚刚我们在山上遇到了听雨宗的弟子,好像听他们说,在此山中藏了东西。这东西,就藏在断崖酒肆之中吧。”公孙诗潋问道。 “应该就是指我们二人了。”老妪喝了口酒。 公孙诗潋舒了口气,“我想,我应该猜到你们的身份了。” 老妪笑了笑,没有说话。 “里边的那位,是曾经的五剑之一,笑面剑魔傅襄,相传他有藏剑无数。刚刚的曲子我虽听不出名堂,不过我能猜到,他是以剑为琴进行奏曲的。至于你,就是酒中仙子花盈袖。”公孙诗潋顿了顿后说道:“在世人眼里,你们是这个身份,可实际上当年寻仙客身边列有三凶四恶,而你的夫君位列三凶之首,而你位于四恶之末。” “看来,你母亲在临行前,告诉了你很多故事。”花盈袖笑道。 “你们是要对洛飞羽进行复仇么?”公孙诗潋联想到了那群安壤的忍者。 花盈袖没有接话,而是伸手从里边吸过了一个酒坛,“每次听到这件事,都让人想喝酒。” “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说的,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们,真相并不是世人所看到的那样。他在两年前为寻仙客雪冤未成,如今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想要走的路,这样的人不会是罪人,只不过背负着被世人所强加的罪孽罢了。”公孙诗潋握紧了伞柄,“如若不信,那么我便会代表公孙剑器楼,代表江湖正道,不惜一切将他救出来。” “这小子是你相公?护他至此,简直跟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花盈袖冷笑。 226 残年 “不要过来啊,你不要过来啊。”洛飞羽闭着眼在角落里哀嚎着,吓得手足舞蹈。 “小子,你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老人话语中极尽悲凉,“老到余生只能待在这里。” 洛飞羽听到后睁开了眼睛,发现在自己哀嚎的这段时间里,老者仍被围在悬垂着的剑里,在昏黄的火光下,倒真有些风烛残年的味道了。洛飞羽见状,忽然想起了自己少年的时候,另一个喜欢在漫天的风沙里望着落日的老人,不由悲从中来。 可那老者像是刻意等洛飞羽睁眼,不一会儿就嘿嘿笑了起来,还露出了一口烂牙。 洛飞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只得无奈哀求道:“大爷,我求求你别笑了。” “以笑坦然面对人世,就是我的活下去的理由。小子你让我别笑,岂不是要了我的命?”老者说着说着,笑容愈发愈狰狞了。 洛飞羽听了这一席话,感到有些耳熟,随后忽然就想起了师父与他说过的故事,惊道:“你是笑面剑阎。曾经与白鸟剑君暮仙君,龙吟剑仙龙轩辕,天剑阁天剑老人和武当道剑音胤,并称为江湖五剑!” “如此年轻的后生,居然认得到我?”此刻的傅襄笑得跟鬼一样,看得洛飞羽胆战心惊。 洛飞羽求饶,“大爷你行行好,你笑我不拦着你,就求你别笑得这么难看,可以不?” “可以。”傅襄摆出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就像是个弥勒佛,“小子,我也有好多年没走出去啦,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不妨告诉我,在我退隐江湖后,五剑榜原本在我的位置上,写着的是谁的名字?” “这样笑才像是个人样嘛。”洛飞羽微微舒了口气,“不瞒你说,除了仙君以外,都换啦。” “哦?都换了谁?”傅襄笑着拿起折剑,“若你说了,我就将你的佩剑还给你。” “那我也不全知道,只知道其中一个是我的师姐柳藏月,另一个也只是听诗潋提到过,好像是听雨宗的宗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从师父那听到过很多江湖旧事,论对于新鲜事的了解,他就不怎么行了,因为他和你一样,也是好多年没有走入江湖了啊。”洛飞羽感慨道。 “你是说除了白鸟以外都换了,可刚我刚刚分明感受到了,客心剑的存在。”傅襄笑道。 洛飞羽想了想,“你说那个女子,她应该是暮仙君的后人吧,拿着客心剑又有什么不妥?” “白鸟一剑殒惊神,翩飞昆仑雪漫山。”傅襄念出了这句饱含仙气的诗句,笑容中多了些许惆怅,“不知他当年放出这一句豪言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仙殒的那一天呢?” 洛飞羽惑道:“你在说什么?” “看来,你对客心剑的意义一无所知啊。”傅襄将折剑丢给了洛飞羽,“不过,你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至少你跟我说的这些事,已足以让我感到惊讶。” “那是当然啦,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洛飞羽接过了折剑,打算开溜。 “哦?你师父?”傅襄悠然笑着,可洛飞羽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如同锋芒般的杀意。 “留步。不知可否告知我,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啊,是一个和你一样的老头子。”洛飞羽没有将折剑收回剑囊,全身都绷紧了。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傅襄的笑容又开始变得狰狞起来, 洛飞羽点头冷笑:“你的笑容又变得猥琐了起来。” 傅襄意味深长地笑道:“这里,全都是剑。” 洛飞羽笑容顿时敛去,看向了手中的折剑。 折剑,诛剑之剑。其他剑锋若遇到此剑,定会感到浓烈的杀意,就连名剑谱上排名第二的孤寒,第三的绛陌,也逃不过此厄运。可这座洞窟中,藏剑少说也有千柄,可就连一柄都没有出现过激的反应! “你搞得什么鬼!”洛飞羽抬头望向傅襄,发现他正仰头冲着自己笑着,原本佝偻弯曲的身板也在这一瞬直挺了起来。 “这山中的剑,是死的。都是那年,葬剑山庄堆积起来的剑骸。”他伸手轻轻擦掠过面前悬挂着的剑锋,发出了悠扬的旋律。 洛飞羽察觉到脚下传来异动,低头看去,发现地上的剑忽然都焕发出了锋芒。 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忽然活了过来。 “而我,能让它们暂时复生。”傅襄轻轻敲起了悬剑,击出了玲珑有致的声响。 洛飞羽举剑朝着脚下的剑山斩去,可在刚触碰到的那一刻,剑山表面就发出了一道光亮,将他的折剑给挡了回去。 “徒劳而已,不必轻易尝试。”傅襄冷笑。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你五剑名号,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洛飞羽忽然问道。 “哦?为何想知道我的名字?”傅襄笑着反问道。 “验证一个猜测。”洛飞羽难得严肃了起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傅襄是也。”傅襄笑吟吟道。 “傅襄。姓傅。等等!”洛飞羽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愕之色,“如今位列五剑之一的听雨宗宗主,好像也是姓傅!” “他是我儿子。化血为剑阵,灿若朝霞。”傅襄邪魅狂狷地笑道:“一个在几年前放下屠刀从我这学走剑阵之术的臭小子,都能够统领泉都第一的宗门,何况是我的剑阵?” “千骸剑阵,起!” “我只是想纠正世间的正道而已。”公孙诗潋缓缓道:“当年绝大的善念,换来的应该是一个新生的江湖,而不是日益膨胀的野心与欲望,更不应该让一个志在逍遥的少年,背上一个他不愿去背上的枷锁。” 花盈袖轻叹一声,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现在的情况,又岂止是你一人不愿意看到的。” 公孙诗潋刚想要说些什么,断崖酒肆的深处就传来了一声玲珑有致的悦响。花盈袖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老头子,还真是把持不住啊。” “他做了什么?” “他,起阵了。” 227 善念 “你们!”公孙诗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拔出绛陌剑,指向了花盈袖。 “是这老头把持不住,又与我何干?”花盈袖仰头喝了一口酒后,就将酒坛砸到了地上。 “能撤阵吗?”公孙诗潋问道。 “千骸剑阵,有去无返。”花盈袖摇头,随后郑重说道:“你放心,他不会死在这里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公孙诗潋将剑前挪了一寸,却被一层酒浪给阻住了。 “当年葬剑山庄列出三凶四恶,那老头子位列三凶之首,而我是四恶之末,公孙姑娘你可知道,这三凶四恶的排名,是如何划分的么?”花盈袖悠然道。 公孙诗潋疑惑地看向了花盈袖。 “凶,指凶恶之人,此人越凶恶,与人决斗越狠,在此的排名就会越高。而至于这恶,却是指善恶的恶。” “善恶的恶?” “不错。我位列四恶之末,与四恶之首是两个极端,恶的极端是善。四恶之首恶贯满盈,而他对应的我,自然也持有着绝大的善念。”花盈袖微笑,“恶负责杀人,而我,负责救人。” 洞窟之中,千骸剑阵已然成型。 在此前,洛飞羽曾见过武当派以七人结成的七星同尘阵,也见过任韶华的丝线杀阵以及孤舟舫五姐妹的五音之阵等,可那些阵法在这千骸之阵面前,却少了很多气势,也多了几分活力。 因为这阵,本就是死的。 有许多剑从剑山中挣脱而出,凌空狂舞,它们曾经也都在江湖上留下过名字,如今却成了一具空空的剑骸。 可剑骸之上,锋芒未尽。 “我最不怕的,就是剑了。”洛飞羽将折剑扬起,摧断了一柄剑后,朝着洞窟外闯去。 可紧接着,就有十几柄剑拦住了洛飞羽的去路。他猛地转头,发现坐在悬剑之中的傅襄正冲着他笑,笑容娴雅而又不失冷傲。 此刻的他,才真不愧对那五剑之名。 “真以为我的剑阵是这么好闯的么?”傅襄伸出右手,在前方的悬剑上快速掠过,那十几柄剑忽然就疯狂起来,朝着洛飞羽袭去。 “真以为用剑就能困住我吗!”洛飞羽冷喝一声,折剑上寒气横流,尚还残余在他体内的孤寒剑气迸发出来,令周遭都染上了寒霜。 也令面前那十几柄剑滞停。 “这剑气是?”傅襄眼中闪过了狂热,“当年我夜登昆仑,与那臭屁的仙君同奏剑曲时,就听他说起过此剑。他说,此剑藏在两大雪山下,欲要取出就得突破千百年的冰层。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够见得此剑,拨雪见天。” “可惜啊,他已经不在了。极寒之剑,除了他以外,凡世又有谁能够驾驭?”傅襄笑着拨动手指,那十几柄剑上的霜寒尽数抖落下来,再度朝着洛飞羽刺去。 这个在江湖上已沦为传说的人物,剑锋未钝。 就像是他的剑骸那样。 “哼。”洛飞羽冷笑一声。 他面对剑,就从未惧过。哪怕是初入江湖面对公孙剑舞,还是揽梅台上一人孤战暮淮王,或是当年为师娘雪冤面对柳月山庄大庄主,还是刚刚面对仙君后人,他都毫无退缩之意。 两年前是如此,现在亦是。 洛飞羽眼中血光乍起,同时抬剑迎向了那剑群。 “就猜到你会这么勇敢。”傅襄脸上满是赞许的笑意,可他的目光却很冷,很锐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捕捉到剑阵中每一柄剑的轨迹,进而操纵。 傅襄轻轻挥手,令那剑群铺散开来,原本的必杀之局瞬间消失,而是变得极为巧妙,将洛飞羽给团团围住。 “怎么会!”洛飞羽撤回了折剑,血瞳中闪过了一丝错愕。 “看来你刚才并没有仔细听我的话。”傅襄仰头长笑一声,“我说了,这窟中之剑,都是当年葬剑山庄所堆积起的剑骸,它们都已经死了。” “此地是当年为剑设起的坟墓?”洛飞羽惊讶地看向了脚下堆积如山的剑锋。 傅襄冷笑,“不错,葬剑山庄抹杀的是剑中剑气,而并非形。它们虽看起来完好无损,实际上已是千疮百孔,没有丝毫剑气。” “说来也巧,当年摧毁了它们的罪魁祸首也在这里。”傅襄看向了洛飞羽手中的折。 “已经二十二年了,还妄想用汲气诀汲取它们的剑气,让它们沦为骸骨也不得安宁么?” “笑话!” 剑山中有一剑升起,剑脊处如波涟轻漪,即它便已经死去,剑身上那素染如水的光华依稀可辨。 “剑名素波,于生前名剑谱上位列第六。”傅襄看着这柄剑,淡淡笑道。 “素波?难道是……”洛飞羽无比震惊。 “就是你现在所能想到的那柄素波。这柄曾造就了一个为知己携剑入庄的传说。却也死在了折剑之下。”傅襄笑容渐渐悲伤,但很快就被凶戾给替代,“而如今,我就要为这柄剑,复仇。” 素波剑焕发出阴冷的光亮,脊上的清波开始荡漾起来,进而形成了一招无比凌厉的攻势! 洛飞羽扬剑而起,将身上先前被花盈袖留下的酒汽尽数迸发而出,汇聚到了剑锋之上。 两剑相抵,惊起了无数尘土,也同样惊得周围绕着洛飞羽的那十几柄剑不断颤鸣。 “一剑倾酒,如此凡俗的一剑啊。”傅襄神情有些恍惚,“很难想象,这是喜欢喝茶的那小子所创的。喝茶能喝出酒的滋味,放眼世间,也只有你一人了吧。” “不过,这一剑,不该由折剑来挥。” 一切忽然变得安静了。 洛飞羽脚下一个踉跄,醉了过去。 “老婆子的酒可醉人了,就跟她年轻时一模一样啊。”傅襄吧唧了下嘴,幽幽笑道。 洞口外,花盈袖轻轻笑道:“这老头子虽然把持不住,但好歹算得上理性。看来他被我给感染了,以至于和我一样,心中都持有那绝大的善念。” “绝大的,善念?”公孙诗潋问道:“这善念是什么?” “此世间百年匆匆来去,绝大的善念,唯有那一事而矣。” “当年,剑祖与寻仙客合理促成一局,只为拯救这苍生。” 228 殊途 夜幕降临。 酒坛中腾出了一片空地,其中零零散散摆放着几个野果,以及一大碗野菌菇汤,公孙诗潋与花盈袖分坐在两侧,远观着洞口外边的星河。 “可惜了。”良久,花盈袖方才叹道。 “的确是可惜了。”公孙诗潋也跟着叹息道。 原来二人经过了多个时辰的攀谈,说了许多不为彼此所知的往事。傅襄与花盈袖夫妇,是当年为数不多知晓莫锦书与寻仙客计划的人,为了促成这个善念,他们随着寻仙客踏入了君山。而花盈袖也从公孙诗潋这里,了解到了两年前祭剑大会上的来龙去脉。 “当年阿仙的结局令我们愤怒,同样也令我们惋惜。惋惜她以如此之大的善念馈予世人,可世人非但没有以善念报之,反而用野心将她逼入死路,还被冠以了魔头的骂名。”花盈袖话语里满是愤怒。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过好就好在,莫锦书那家伙收了一个好徒弟。一个愿意听他说故事,并且愿意去相信他的好徒弟。”花盈袖喝了口酒,“说起莫锦书,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倒有些想念他泡的茶了。” 公孙诗潋笑了笑,“可他却时常与我强调说起,那只不过是个爱讲故事的糟老头子罢了。” “罢了?”花盈袖哑然一笑。 “而且他也从来不喝茶,也不喜欢喝茶,通常都是,以酒代茶的。” “我只听说过以茶代酒,却没听过以酒代茶的,看来也是一个小酒鬼啊,就跟他师娘一模一样。”花盈袖幽幽道:“这么说来,他也没喝过莫锦书的茶啊,可惜了。” “也?”公孙诗潋惑道。 “是啊,阿仙她,也从来不喝莫锦书的茶。” “既然这小子没喝过老莫的茶,那也就证明了他不会去走老莫的道。”那苍老的声音从洞窟深处忽然传来。 花盈袖微微一愣,“老头子,完事了没?” “不,尚在梦中。”傅襄回道。 “他睡着了?”公孙诗潋惑道。 “是。我先前给他治气的酒名曰灼梦生,采用泉都矿山熔草所酿,能与极寒相抵,但他只要一动身上酒汽,就会醉入梦中,哪怕是千杯不醉的酒徒来了也是如此。”花盈袖笑道:“所以,我家老头子还叫它:美人花。” “美人如花隔,一眼醉云端。”公孙诗潋赞许地点点头,“好名字。” “明明是自己取的这么羞耻的名字,非要说是我取的,老婆子,你还真是不要脸。”傅襄冷笑。 花盈袖没有理会他,而是喃喃道:“我现在真的很好奇,这小子,会梦到什么呢。” 洞窟深处。 春光正好,如沐微风。 “师父。”洛飞羽看着前方那道苍凉的灰衣身影在一片日光中朝着自己走来,便笑着抬手打着招呼。 “一入江湖已有两年多了,有何感想么?”灰衣老者走了过来。 “还不错,比在沙漠里有意思得多。”洛飞羽笑了笑,“不仅景色美,就连酒也比沙漠里的要多得多。就是人远没有沙漠里的淳朴善良。” “真好啊。”老者摸了摸他的头,“交待给你去做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我做的很好,当时我站上了清剑台,大半个江湖的人都仰着头听着我说话,别提有多风光了。只是……”洛飞羽眼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 “不必自责,胆敢将一件与现实完全颠倒的事告知世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与气魄。”老者收回了手,叹息一声,“哪怕,这件事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洛飞羽愣了片刻后微微昂首,“师父,你放心,我会努力让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强大到让那些信奉力量的人,都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我说的话。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老者身影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颤抖,随后低声苦笑道:“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啊。” 洛飞羽却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仰起头直直看向了沐下的日光,思绪仿佛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件事,我自己已经有选择了。”老者忽然开口:“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折剑?”洛飞羽怔了怔。 “既然当年剑祖令那场烽烟消散,那为何不能为亡妻令这份恐惧再度萦绕在江湖上,复仇于世人,哪怕是祸及天下,也在所不惜。”老者幽幽说道。 洛飞羽顿了顿后,说道:“其实,我此番入江湖,曾有无数次机会,折断无数柄名剑,只是到最后,我都没有下手。” “嗯?”老者微微侧首。 “错的并不在剑,而在于人。当我遇见公孙楼主的时候,这个想法就已渐渐扎根在了我的心中。暮淮剑上凌霜傲雪却仍无畏无惧的气节,绛陌剑的背后,也有公孙剑器楼世世代代为乱出世的故事,墨剑上同样也寄托了荆大侠对升平之世的幻想……这些剑的主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体现了这柄剑给世人所带来的价值,有些人虽已逝去,但他们的精神却永驻人间。此世间,坚持走在正义道路上的人已然不多,可有不少人是受到了这些剑的熏染而前进。”洛飞羽摇了摇头,“该杀的,应该是那些将师娘逼上绝路的人,而不是延续师娘早已封上的那条道路,给天下带来一片生灵涂炭。” 老者眼中露出了寒光,但却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怅然,“也罢,你走吧。” “这么着急赶我走?还没好好叙个旧呢。”洛飞羽笑道:“师父你这就不厚道了啊。” “走吧,去走你自己想要走的路。”老者伸出一指,不断有剑气在他指尖凝聚。 一指过后,便醒了。 洛飞羽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醒了啊。”傅襄看着他,脸上尽是耐人寻味的笑意。 “醒了。”洛飞羽忽然攥紧了自己的胸口,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空落落的感觉不断侵袭而来,他感觉有一种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西洲,楼兰遗址。 风沙满天。 老者躺在藤椅上,悠悠睁开了眼睛,漠然地望着被风沙所遮蔽的太阳。 “没想到啊,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但愿同归,哪怕是殊途。” 229 悲歌 洛飞羽一惊,“你干嘛?” “果真是一柄好剑呐。”傅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就算与看青楼花魁的登徒子相比也毫不逊之。 洛飞羽感到一阵恶寒,想要起身离开,却发现自己身上酸痛难忍,动弹不得,“算了,随便你怎么看吧。” “别动。”傅襄令道。 “我就算想动,也动不了啊。”洛飞羽捂住胸口躺了下来,语气并不和善。 “且坐好了,莫要伤着。”傅襄一笑,满头白发与衣衫轻轻飘扬,那苍老如枯枝般的手指忽然灵动起来,敲击在了围绕着他的悬剑上,如蜻蜓掠水,交错惊荷,勒起一片杂乱无章却又极其柔美的滑漪。 剑曲乍起,悲凉婉转。 洞窟忽然就起风了。 这时,洛飞羽感到洞窟的深处竟传来了一声声轻响,乍一听像是有人在风中挥剑。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音源上边是一个洞穴,有月光从那倾洒了下来,铺满了地表的洞岩。在岩石之间还焕发出了寒光。 也是剑光。 不知是原本就放在那的,还是这悲凉的曲子将这月光,凝成了一柄剑的模样。 外头的花盈袖听着这首曲子,微微眯上了眼睛,似已痴醉过去。 旷野茫茫,山间万物一并沉沦在了这清冷的夜里。 “这首曲子。”公孙诗潋抬起头望向这一片山高水阔,夜风拂过了她的发丝。 “曲名悲歌赋。”花盈袖微微挑眉。 “很早之前,我就在猜测这首曲子的名字,可我母亲却迟迟没有告诉我,只是和我说,这是一首思乡的曲子。”公孙诗潋轻轻道。 “你母亲与你说的?”花盈袖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我在年幼时时常能看见她在窗边吹笛,吹奏的就是这首曲子。”公孙诗潋点点头,“如今得知这曲子的名字后,总算知道,这曲子为何会如此的悲伤了。” 花盈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公孙诗潋也开始闭上眼睛倾听这首曲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挂念着洞窟内的洛飞羽,还是傅襄所奏出的曲意过于强烈,她闭上眼后,竟看到了一幕如梦之景。 她所在的这一边是辉煌壮丽的大城,另一边是广袤无垠的沙漠,风沙吹拂,道不尽的苍凉。 而沙漠里,有一名背着剑的年轻游侠正朝着这里走来。因为日光耀眼,看不清这个游侠的面貌。 即便游侠走得近了,公孙诗潋也才只看清了他的眼睛。不过,眼中并没有对长安的期盼,也没有初来此地的炽热,澄澈无比,就像是一个少年的样子。 不过,她从那澄澈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也只有自己。 天边渐亮。 那从洞穴洒入的月光已渐渐淡去,破晓的曦光照了进来,竟映出了一柄剑。三尺长剑如水般澄澈剔透,在晨光中映出了晶莹的光华。 洛飞羽被这凄凉的曲子扰得一夜未眠,本是疲困,可当他看到那柄剑的时候,困意就被一扫而光了。 他在这洞窟中已有多时,先前运起剑脉诀的时候也没有感受到此处有着半分剑意,可即便如此,曾听师父说起过名剑无数,亲身所阅名剑也是不少的洛飞羽,在面对这柄剑的时候,不论是他的阅历,还是他的内功剑脉诀,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五个字。 是一柄好剑。 “它在这里蛰伏得太久太久了。”傅襄刚奏完曲很是疲倦,但当他看到了那柄剑的时候,眼神就又变得深情起来,如同遇到了久违的旧友。 “这柄剑……”洛飞羽眼中也露出了狂热。 “此剑深居此地,夜沐月光,昼引梦长,雨汲清露,雪倾霰芳。见证了四季沧桑,同样也看过晴空雨雪。可即便如此它也不曾染上半点凡间的埃土,只为坚守那三尺长锋。”傅襄难得的没有笑,轻轻注视着那柄剑,最后咬了咬牙,将目光艰难地收了回来。 “只有出世,才能重现它该有的锋芒啊。”傅襄冲着洛飞羽笑了笑,“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一曲悲歌赋,只为引出一柄剑?”公孙诗潋听了这个消息后也是无比震惊。 “是。洞窟深处有一柄剑,是一位用剑的大侠留在这里的。相传是由一名仙女的眼泪凝聚而成,即便经万剑窟的穹隆剑炉也是不蒸不化,铅尘不染,故名绝尘悲泪。不过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取的不太好,所以,建议姓洛的小子给它改一个好听的名字。”花盈袖悠悠地晃着酒杯。 “为何要他来改?”公孙诗潋脱口问道。 花盈袖轻轻挑眉,笑而不答。 公孙诗潋只好换了个问题,“此剑既然名为绝尘悲泪,其中‘绝尘’与‘泪’的典故我已知晓,那这悲字,又从何而起?” “因为凝成这柄剑的泪水是悲伤的。放在平时,这柄剑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有悲歌赋起的时候,才会显形。”花盈袖仰头望天。 “竟有如此奇妙的剑?”公孙诗潋惊讶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见识还是太短浅了。”花盈袖笑了笑,忽然递给了公孙诗潋一卷书。 公孙诗潋接了过来,低头一看。 书封上写着三个字。 悲歌赋。 “你要将此剑赠予我?”洛飞羽惑道。 “此剑本寂寥,困在此处多年,未曾入过江湖。江湖剑道凋颓已久,是时候该让这天下再出一柄名剑了。”傅襄幽幽道:“你师父的折剑戮气太重,不宜成为主要的佩剑,有此剑助你走江湖路,再好不过。” 说完后将手轻轻一抬,那如水般的长剑便翩然而起,落到了洛飞羽的面前。 “好剑。”洛飞羽近距离打量了一番,由衷赞道。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洛飞羽总觉得这柄剑比他刚开始看到的要黯淡上许多。 “的确是好剑,所以我不能白送。”傅襄忽然笑道。 “你想要什么?”洛飞羽看向他。 “你最珍贵的事物是什么?我要你拿你最珍贵的事物来换这把剑。”傅襄幽幽道。 “我最珍贵的事物?”洛飞羽想了想后拼命摇头,“那这柄剑我不要了。” “你这样就让我很好奇,对于你来说最珍贵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了。”傅襄笑了笑,“可实际上你错了,每一个人最珍贵的,是故事。” “希望哪一日,你走尽了江湖,能够抽出时间回到这里,与我说一说你的故事。” 230 心愿 “他们出来了。”花盈袖微微转头,看向了洞窟。 傅襄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出来。洛飞羽跟在他的后边,一手持折,一手持着另一柄如水般晶莹的长剑。 “此剑在折剑之旁,居然不会感到畏惧?”公孙诗潋看着那柄剑,诧道。 “难道这剑之间结下过啥孽缘吗。”洛飞羽笑着回道。 公孙诗潋抬头看向洛飞羽,却不自觉想到了自己听曲的时候,在脑海中看到的那个游侠,赶忙别过眼去,“小说画本看多了吧。” 花盈袖看向了傅襄,“老头子,舍得么?” “名剑择主,本就该如此。”傅襄缓缓来到了花盈袖身边,“他交代的事我已完成,该你了。” “是啊。”花盈袖点点头,释然一笑,来到了洛飞羽面前,“由剑脉诀打造的躯体,本身就如同一柄剑,锋芒的确是太盛了。” 通过花盈袖身上的酒味,洛飞羽立马就认出了这是给他疗过伤的贵人,点头道:“前辈。” “你需要学习一个内功。”花盈袖忽然道。 “内功?”洛飞羽下意识看向了公孙诗潋,他体内已负有剑器楼祖传顶级内功西河拂雪,更有仙笈剑脉诀,还需要练内功吗? 花盈袖看出他心中的疑问,解释道:“有的内功能相辅相成,也有的内功会水火不容,进而走火入魔。不过我今日要传授给你的内功,很适合你。” “什么内功?”洛飞羽问道。 “阿仙所创的,江湖醉。”花盈袖仰头喝下一口酒。 “师娘?”洛飞羽神情有些恍惚。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她出身于灵山之滨的天湖酒庄,自幼就与各方美酒打交道,因此养出了那一身豪侠之气。”花盈袖叹了口气,“她当年,是何等豪迈勇敢的女子啊。” “师娘么……”洛飞羽抬头视线掠向天空,雁群正要乘着暖风北归而去,回到故里。 “不知她到最后,有没有后悔自己所作出的决定?” “我且问你,你喝了酒后会感受到什么?”花盈袖忽然问道,“会看到什么。” 洛飞羽不假思索答道:“我会感到很快乐。” 花盈袖抬起酒壶在他头上砸了一下,没好气道:“是域。” “域?”洛飞羽捂着头刚想发怒,却被花盈袖这一个字勾起了极大的兴趣。 “一饮吞日月,再饮寂山河。每一个人醉酒之后,都会从中看到不同的域。盛唐诗仙曾在醉酒之中,乘云九天,与月中仙人同舞。醉酒之人在域之中可遨游无阻,自在逍遥。”花盈袖朝他丢去一壶酒,“而属于你自己的域,要你自己去寻找,领悟。或许它在江湖的某一个角落,又或许,就在你的身边。” 洛飞羽接过酒壶,若有所思。 三天后。 “耽搁三天了啊。”洛飞羽走出洞窟,伸了个懒腰。 自接过酒壶时起,洛飞羽在饮酒疗伤的同时也跟花盈袖修炼内功江湖醉,花上了三天的时间总算将一切窍门都给摸清了。 “该到离开的时候了。”公孙诗潋走上前去,撑伞为他遮住了绵绵的细雨。 “走了?”花盈袖搀扶着傅襄,走了过来。 “走了。”洛飞羽冲着二人微微一笑,拍了拍藏在剑囊里的两把剑。 “我与你说的事,望你牢记在心。”花盈袖忽然看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点头,“我明白了,前辈。” “你们在说什么?”洛飞羽也好奇地看向公孙诗潋。 “快走吧。”花盈袖催促二人上路。 “那我们走了。”洛飞羽挥了挥手,与二人道别。 “倒是看见了莫锦书年轻的模样。”傅襄看了洛飞羽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眼睛。 “既然二位是我师父的旧相识,那我就告诉你们,我一定会完成我师父的心愿,让世人提到师娘名字的时候,对她的印象不止于魔头,而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洛飞羽听到了傅襄的话,大声喊道,“我会回来的,带着我的故事一起。” 二人就这么消失在了山间的薄云里,带着一身意气离去。 良久后,傅襄才幽幽开口道:“莫锦书的心愿,又岂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呢。” “当他叫我们守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他所要做的事,比他说的要大得多。”花盈袖抬头看向那片春雨。 “他也是被世人所逼啊。”傅襄道。 “是啊,但凡是认识阿仙的人,都会为她的死而感到惋惜,都会觉得她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魔头。我也是因为她,才爱上了酒。”花盈袖摇了摇头,“所以,这一切只不过是世人咎由自取罢了。” “二位所言极是。”一道极为淡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傅襄与花盈袖点足前掠,随后猛地转身。 有两道身影从洞窟深处走了过来,所过之处的酒坛纷纷炸裂,酒水溢了出来。 二人见状都是一惊,以他们的实力,竟始终没有察觉到洞窟中藏有人。 再就是,来的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年轻了。 也是一男一女,年纪看上去比洛飞羽和公孙诗潋大不了多少,都是手持着一柄剑,只不过一柄藏在平平无奇的剑鞘之中,不知剑貌;一柄幽寒至极,如坠冷窑。 就是这么年轻的两个人,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山岳般的威压! 傅襄下意识将花盈袖拉到了自己身后,皱紧眉头。 那个穿着长袍的年轻男子率先走了出来,看向二人,“傅前辈,花前辈,初次见面。” “我叫凌剑秋。” “本来应该是替师父前来与你们叙旧。” “可现在,我却不得已地想要杀了你们。” 傅襄倒吸了一口冷气,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怒斥他狂妄。 因为男子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没有半点狂妄的意味。 平淡到……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凌剑秋……凌剑秋!他不是楼兰皇室唯一幸存的……”花盈袖瞪大了眼睛。 “凌剑秋,好名字。”傅襄点点头,随后看向凌剑秋身旁的蓝篷女子,“还有,故人之女。” 暮客心只是微微点头,就当作是回礼。 “你们不应该篡改洛小兄弟想要走的路。”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断崖酒肆上边传来。 傅襄抬头,神色一变。 如果说他面对前方这两个年轻人还有机会的话,那么,面对洞窟上的这个人,他没有半点机会可言。 这个人,就连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前辈。 生人不医,谢问生。 “老婆子,快走!”傅襄急忙低声喝道。 “别急。”谢问生抬手制止了他,随后指了指下边的凌剑秋,“是他要找你算账,而不是我。” 231 轮转 凌剑秋将手轻轻放在剑柄上。 对于大多数剑客而言,做出这个动作后,接下来就是拔剑了。可凌剑秋却不一样,他在握住了剑柄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唯有剑柄上流转的淡白光华,在表明了他并不是在静止不动。 “这功法是,剑心诀!”花盈袖低声沉吟道。 “莫锦书在十二年曾前与我传信,说他收了两名小徒弟,一人传剑脉诀,一人传剑心诀。而这凌剑秋他刚才说本是为师父叙旧而来,难道他就是被传了剑心诀的那个?”傅襄幽幽说道,同时也将真气默默运至了指尖。 洞窟深处,千百柄剑骸齐齐躁鸣起来。 “西洲与此地相隔有千里。”凌剑秋忽然道。 傅襄猛地抬头,看向凌剑秋。 剑芒乍起,萦绕在剑鞘之中。 柔软的雨丝被剑风拂斜。 “大雁寄情,鱼传尺素。即使千里之隔也有着书信往来,看来你们与师父的关系很好。”凌剑秋轻轻一笑,“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就不将剑完全出鞘了。” “你!”傅襄怒目圆瞪。不论凌剑秋说话的语气再怎么平淡,让人感觉再怎么不容置疑,只要他说出了这句话,就足以令人愤怒了。 剑客对决,岂有不出剑之理? 哪怕是成名已久的武林剑道泰斗,遇上初出茅庐的持剑小辈,也得拔剑。因为不拔剑,不仅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也同样是对剑道的亵渎。 按理来说凌剑秋是后辈,哪有后辈在前辈面前说出这句话?更何况,这个“前辈”,还是昔日的五剑,江湖上剑道造诣最深,同样也是最接近仙道的五个人之一! 可傅襄不知道的是,凌剑秋其实压根就没想这么多。 他只不过是把心中的那一丝杀意给克扣起来了,而已。 “放肆了!”傅襄急忙将花盈袖护在身后,被雨水浸湿的白发凌乱无序地狂舞,深邃的目光中尽是寒芒。 洞窟中的剑骸,皆是蠢蠢欲动。 也就在此时,凌剑秋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目光中,只有至纯的沉寂。 “笑面剑阎傅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山路上,洛飞羽忍不住朝公孙诗潋问道。 “开创出了孤身剑阵,即一人一剑可独成一阵,并以此剑术创立了听雨宗,屹立泉都数十年而不倒。后来独闯武当与音胤散人论剑,于生死之际孤身一人引起来武当藏剑百柄作成剑潮,破紫霄十一雷剑,造就了一段传说。”公孙诗潋撑着伞,轻轻说道。 “既然他这么强,他和他的妻子为何要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洛飞羽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此山中除了草木茂盛外,就没别的了。 “我听花前辈说,他们夫妇二人似乎与剑祖夫妇交好,可当年他们也曾与寻仙客涂炭生灵,这其间定有什么隐情。”公孙诗潋嫣然一笑,“至于他们为何会居在此地,你想想,你的师父不也住在一片荒芜的楼兰遗址之上吗?” “好像是哦。”洛飞羽点点头。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或是为了赎罪,或是为了促成大局。”公孙诗潋微微将伞倾斜,仰头看天,“母亲当年离开剑器楼,也是一样。” “雨滴到我身上来了!”洛飞羽刚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被一阵剑气给牵动了全身,转头回望—— “本来,我是想杀你的。”凌剑秋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周围的草木猛地一动。 此时,雨水骤息。 洞窟里的剑一柄都没有飞出洞口,当飞到酒肆里边的时候,就猛然摔落在地,不再向前。 傅襄头发垂落而下,目光中的寒芒也随之消散,空洞无神地望着天空。 此刻的他无需那摇摇欲灭的烛火衬托,只要寻常人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老头子,老头子!”哪怕花盈袖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武林高手,面对此刻的变故也显得手足无措,无比惊慌地拉着傅襄的臂膀,试图想要唤醒他,泪水夺眶而出。 “钝了。”坐在洞窟之上的谢问生只是看了一眼,就下了定论。 曾纵横江湖数十年的高手,以一座孤山隐隐观出皓月之境的傅襄,就此落幕。 凌剑秋回头看了暮客心一眼后,走下山去。 “谢先生,求你救救他!”花盈袖忽然想要跪下来恳求,却被暮客心给扶住了。 “救他?那我便救吧。”谢问生很随意地搭了一句,随后就冲着傅襄喊道:“别装了。” “看来瞒不过谢先生啊。那就不装了。”原本苍老颓败的傅襄忽然咧嘴一笑。 “老头子,你!”花盈袖愣了下后骂道:“你竟敢骗我!” “其实就算不死,也和死差不离了。”傅襄摇头苦笑道。 “你的一身功力竟然全被废了?”花盈袖惊怒道:“这混账,你等着,他应该没有走远,我这就去为你杀了他!”可她刚走出没多远,就被一道掌风给打了回来。 “若不是他执意想要养剑,等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再拔剑的话,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谢问生撤回了掌,“别的不说,关于生死这事,我看得还是很准的。” “谢先生说的没错。你不练剑,自然不知道剑心诀的可怕之处。”傅襄盘坐了下来,“也罢,反正我们该下的子已经下了,使命也已达成, 功力尽失又有何妨?这样一来,那个姓莫的总不会厚着脸皮地来求一个废人为他办事了吧。” “在我面前竟毫不避讳,就不怕我失手杀了你么?”谢问生幽幽说道。 傅襄也是不惧,抬头笑道:“谢先生,你应该明白的。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谢问生仰头看天,“我又何尝不知呢。” “所以,就应该让促成最后结局的人,付出代价。”傅襄寒声道。 “罢了。”谢问生摇了摇头,“乱世又要来了啊,你知不知道,在乱世之中身为一个医师,可是很累的啊。” “当年乱世因那女子而终结,轮转至今,乱世终将也要因那女子再度燃起。只不过是轮回报应罢了。” 232 执棋 “轮回报应么。”谢问生若有所思。 傅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头看向了冷冰冰的暮客心,“我与你的父亲,是知己。” “我明白。”暮客心点头,“父亲与我说起过你。” “都说知己难逢,可我却有幸能在当年登顶长仞穆峰与他有过一战,因此结缘。”傅襄轻叹道:“只可惜,他因违抗了家规,终生只能守在昆仑,偶尔解禁出山,也只是挑战天下高手,未曾好好阅过人间烟火,希望你能替他去好好看看,替他去经历他未曾经历过的事。” “好。”暮客心回答得很简洁。 “还真是和他一样,是个薄冷之人啊。”傅襄笑了笑,“你们快些下山去吧。” “傅阎爷,可真是令我颇为意外啊。”谢问生忽然开口。 “你听说过能与仙君做知己的阎王么?”傅襄埋下头,看不清面貌,但依稀可以听出来他正在发笑,“没想到谢先生一活百年,见识也是令人想不到的短浅。不过也罢,相信在接下来,这江湖会发生很多令谢先生意外的事。” “或许吧。”谢问生巍巍站了起来,“亦或许这江湖不仅会让我意外,还会让你意外。” “哦?”傅襄挑了挑眉。 “尤其是在刚刚下山的那两个年轻人。”谢问生轻轻一笑,望向了暮客心。 “你如果要打败他,就必须先追寻他们的脚步。走吧。” “嗯。”暮客心点点头,起身掠去。 “你在做什么?”山路上,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瞑目沉思问道。 “我在感受这柄剑的剑意。”洛飞羽回道。 “剑意?”公孙诗潋挑了挑眉。 “对。有个人曾告诉我,所谓剑意,就是指剑的意境,每把剑的意境都是不尽相同的。”洛飞羽说到此处就不自觉冷哼了一声。 “剑的意境?”公孙诗潋惑道。 “是啊,比如你的绛陌剑,意境就是那不染纤尘的雪天,上头还有暖阳照耀,荡清世间的污浊。”洛飞羽看了眼伞柄,“而我师娘留下来的折剑,就像是鸿蒙荒凉混沌初开,毫无剑气与剑意可言,可偏偏就能容纳下即将到来的万物,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令剑望而生畏。至于那柄淡得和水一般的剑……” “这柄剑的意境,想必应该是悲伤的吧。”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皱眉的样子,轻轻说道。 “的确是悲伤的。”洛飞羽踢飞了脚下的一块石子,“悲伤到,毫无剑气与剑意,这与折剑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折剑是可以包容世间万物的剑,那么这柄剑就能将一切都给拒之门外。” “其中包含折剑所带来的恐惧。”公孙诗潋接了下去,“这一点,就连十大名剑都无法做到。” 洛飞羽点点头,心中却一直在为刚才的那股浩瀚的剑气而感到不安。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 树影摇曳,空无一人。 孤山脚下。 谢问生和暮客心已落到一棵老树下,二人仰头,看向站在树荫中的男子。 “师兄弟难得重逢,不去见一面么?”谢问生问道。 “总会有再见的时候的。”凌剑秋答道。 “可是棋子已下,若再不加以阻止,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谢问生道出了心中的猜测。 “不就是赐了一柄剑,传了一门内功,何必忧虑至此。我这师弟虽自幼起练剑偷闲,年少轻狂,可他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惊喜。”凌剑秋从树上跳了下来,惊落了一片树叶。 谢问生摇了摇头,“妄我活了这么久,越来越看不清背后的下棋之人了。” “哦?”凌剑秋转过身朝谢问生恭敬问道:“谢先生既出此言,是猜到背后的下棋之人了么?” “不知你有什么看法?”谢问生回问道。 “我心中只有剑与故乡,对于棋局,我终究只是外道。”凌剑秋说得谦卑,“远不如先生。” “难得见你能有如此谦卑的时候。”谢问生苦笑道:“棋局难测,诡异无常,可能只是二人之弈,也有可能事关天下苍生。看来,只有去洛阳见到邀我前去做客的主人,才能知道了。” “事态既如此严重,那就有劳谢先生了。”凌剑秋忽然说道。 “有劳我?”谢问生一怔。 “劳烦你去我师弟那走一趟吧。”凌剑秋声音平和,不带有半点命令的口吻。 “为何是我?你可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兄啊。”谢问生无奈道。 “正因为我是他的师兄,所以,我想让我们两个的相遇来得更加惊喜一些,这是我少有的私心。”凌剑秋摸了摸剑鞘,难得一笑,“谢先生,抱歉了。” “没想到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要为你这个年轻人跑腿。”谢问生摇了摇头,纵身离去。 凌剑秋转过头看向了暮客心,暮客心同样也在看着他。 “走吧。”凌剑秋率先开口。 暮客心惑道:“去哪?” “去练剑。”凌剑秋朝前方缓缓走去,凄风吹起了他的长衫,“洛阳城可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凶险的多,那里有天下最强的高手,远不是这泉都能比。” 暮客心仍犹豫在原地,没有上前。 凌剑秋停下脚步,“若你成了累赘,我可保不住你。我此去要做的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可我已经没有了家人,若我失败身死,他们的刀第一个挥向的,就是你。” “好。”暮客心愣了一下,还有跟了上去。 同时,嘴角还带有浅浅的笑意。 至于是不自觉的,还是发自内心的,那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花城洛阳。 劫心府。 即便是晴朗的昼天,屋内却是昏暗无比。门窗皆是虚掩着的,只有一名中年男子点着一盏蜡烛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似在养神,也像是在等着人。 “老师,您叫我。”一位身披龙袍的青年轻轻推门而入,语气恭敬。 中年男人睁开了眼睛,“夜空中帝星一带已有大气象。傲阳,安稳的日子,享受够了么?” “老师吩咐便是了。”景阳帝轻轻道。 “欲要改变紫薇颓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紫薇星自身绽放出光芒,遮掩住瑕疵。”莫问东转过身,“傲阳啊傲阳,你随我苦学已久,这一盘棋,该换作你来执了。” “是。”景阳帝眼中透着阴冷。 233 血衣 泉都,千屿雪山。 山上一片白茫茫的,像是堆积数年而不化。虽远不如两大雪山昆仑、长白那般磅礴深厚,却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秀美风雅。不过,最过于风雅的还是山顶上一眼便可望到的雅致阁楼,在雪地上矗立。 泉都五大剑派之首,听雨宗。 身披血裘男子站在窗前,腰间携配着一柄红得发黑的长剑,眸子深沉且狠厉。 一名身着白色剑袍的弟子夺门而入,“宗主,不好了!” 被称作宗主的男子转过身,“又有什么好事要说给我听了?” 剑袍弟子额头冒出了冷汗,犹豫了一下后说道:“宗主,如果我说了,你能不能别因此事杀了我?” 血袍男子点头,“可以。” “据守在孤麓小径的探子回报,老爷子已将那柄剑送给了一个年轻人,而这个人正背着此剑下山了。”剑袍弟子垂首道。 “先是雾眉被杀,死在名剑谱上排名第二的孤寒剑下,现在父亲还将这柄剑给送人了?有点意思。”血袍男子皱起了眉头,“既然看到了,为何不派人去夺过来?” “有……有一名女子在他身侧。”剑袍弟子颤声回道。 “你们居然会畏惧一名女子?”血袍男子眯了眯眼睛,“是我白养你们了么?” “绝无此事!”剑袍弟子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摇头,“只是,小径间的探子窃听到那二人的对话,无意间透露出了那女子佩剑的剑名。” “叫什么?”血袍男子问道。 “绛……绛陌。”剑袍弟子哆嗦回道。 良久的沉默。 剑袍弟子长喘了一口气,拱手试探道:“宗主,若无事的话,小的就先行告退了?”说完后就将脚步一点点地朝着门外挪去。 “你刚刚,叫他什么?”血袍男子冷不丁叫住了他。 剑袍弟子一愣,“他?不知宗主说的究竟是谁?” “老爷子,你叫他老爷子。”血袍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令剑袍弟子心中一颤。 “就算我与他关系再怎么不睦,他也终究是我的父亲。你这一声老爷子,是不尊重他,也是在不尊重我!”血袍男子血袍飞扬,从剑上甩出了一阵血光。 屋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剑袍弟子见状拔腿就往外跑,可已经来不及了,一部分血光很快就凝成了一只手的模样,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一点点地拖拽到了血光之中,与血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血袍男子冷哼了一声,将血光收回。而诡异的是,当血光回到剑上的时候,那剑竟像是朝霞灼烧一般,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要是有个目力极好的高手一直站在此处,便可以发现,在杀了人后,血袍男子腰中的剑就变得更加黑邃了几分。 他迈开脚步,踩过了地上的抓痕,那抓痕很快就被血给充满,再也不留丝毫痕迹。 这地板,本就是血色的。 血袍男子走到了一个门边,将腰间的剑卸下来插在了一旁,才走入了屋内。 里屋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上边画着一位白衣白笠的女子。 “你还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血袍男子看着画像,冷笑道。 青莲镇上。 “这山中除了酒就是那些酸涩的野果,咽都咽不下去。我就算再爱喝酒,也不可能其他的啥也不吃啊,不行不行,去泉都之前,我得找个地方吃顿好的才行。”洛飞羽东倒西歪地走在街上。 “好的。”公孙诗潋点头允了。说实话她也饿了,只不过洛飞羽抢先说了,她就顺了下去。 “这镇子上有什么特产吗?”洛飞羽左顾右看,不经意间从一位老人身边经过。 是一个眼前蒙着白布的老人,看样子像是个盲人,却能在人来人往中来去自如,健步如飞。不仅如此,他右手中还拿着一枚针,准确无误地朝着左手所拿的木偶扎去。 “我扎,我扎,我扎扎扎。”老人一边扎一边喊道。 洛飞羽早就因这老人的奇怪行径而注意到了他,当他看到老人的所作所为后,下意识做出了迷惑的表情。 “这难道是苗疆的巫蛊之咒?”公孙诗潋皱眉道。 “这都啥年代了,竟然还有人在搞这个迷信陋俗,不但伤了天害了理,还伤了风败了俗!”洛飞羽连连摇头,拉着公孙诗潋想要走开,“我们快离他远一点。” “不过是个一身乳臭味的臭小子罢了,竟然还敢命令我?还敢教我做事?看我不扎你个满身窟窿,狗日的凌剑秋。”老人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说了下去。 “真是没救了啊……”洛飞羽低声骂着,忽然就停住了脚步,“等等!” “怎么了?”公孙诗潋问道。 洛飞羽转身望向了那个老人,“你咒得是谁?” 老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凌剑秋啊。” “凌剑秋,是我师兄。”洛飞羽淡淡道。 公孙诗潋心头一跳,她能感觉到,此刻的洛飞羽身上竟有着难以言喻的寒意。 “给我。”洛飞羽冲老人伸出了手。 “给你什么?”老人朝洛飞羽凑近了耳朵。 “木偶,给我。” 老人将木偶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朝着洛飞羽嘚瑟,“我是个瞎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找死!”洛飞羽挥出一拳,尽是剑气。 “别!”公孙诗潋没想到洛飞羽会对这么一位老人发难,想要伸手去拦。可就在他出拳的那一瞬,老人就消失了,再一眨眼却出现在了十步开外。其速之快,与他这个年纪截然不搭。 “嘿嘿,打不到我,打不到我。”老人冷笑一声,朝着镇外纵身掠去。 洛飞羽毫不犹豫就提步跟了上去,公孙诗潋见状,无奈之余也只好跟了上去。 他脑海中,回想起了师父曾与自己说起过的故事。 “巫蛊,是古代的信仰民俗。即用以加害仇敌的巫术,令其凭空飞来横祸,遭遇迫害。起源于远古苗疆的十万大山。若被下了此蛊,其痛苦程度与极刑无异。” “必须要毁了此蛊!”洛飞羽喝道。 234 终意 老人虽看似目盲垂老,但那步伐可比一些轻功大师还要灵活得多。洛飞羽与公孙诗潋只能勉强跟在他后边,不被甩开,经过一阵穿街走巷后,他们一路尾随着老人,来到了青莲镇外的浅鳞池边。 浅鳞池中,有一只巨龙雕像正在沉水而戏,上边长满了碧绿的青苔,而老人就这么单脚踏在龙首上,背对着他们,迎风而立。 “湖面从头至尾都没有惊起半点波澜,是个擅长隐息的高手?”公孙诗潋惊道。 “是又如何?凌剑秋在好几年前就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练剑,不练成不能出山,不可能与这凡世有任何交集,而他平白无故咒我师兄,这是何意?”洛飞羽超前踏出一步,冷冷道。 “莫锦书说你生性冲动狂傲,如今一见,果真是如此。”老人幽幽开口。 洛飞羽一愣,随后怒道:“还真是什么人都想和师父沾上关系了!”说完就朝着老人奔去。 老人冷笑一声,狠狠挥袖,脚下清澈见底的池塘瞬间变得一潭碧绿,冒着怪烟的同时,还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味。 “停下!”公孙诗潋急忙提醒道。 洛飞羽急忙停步,看着长在湖中的植物无一例外枯死了过去,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其实我刚才的蛊偶并不是诅咒你师兄的,而是我随手做的小玩意罢了。”老人足尖轻轻一点,踏到湖面上,将那木偶丢入了湖底,“只不是为了将你引到此处罢了。” “是为了引我至此?”洛飞羽皱眉,“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凌剑秋就是我师兄?” “我是谁?那得看世人对我的定义了。”老人微微一笑,再度轻轻挥手,浅鳞池的池水忽然就动了起来,就像是在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投入一块石子,那诡异的碧绿之色便随着这层涟漪缓缓散去,再度变回了原本那个清澈的池塘。 与此同时,那些枯死的湖草又活了过来。 公孙诗潋目睹了这一切,缓缓睁大了美眸,“以药杀生,以毒救死,是他!” “是谁?”洛飞羽扭头问道。 “你只需知道这么多就行了。”老人不知何时已闪到了洛飞羽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揭下了蒙在眼前的白布。 洛飞羽看着他那一只全白一只全黑的诡异双眼,惊得合不拢嘴,比他当时知道傅襄的真实身份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你是谢……” “别谢了,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老人无奈地摆摆手,“这几年来,一直被一个人叫作谢先生,倒也是听习惯了,你也跟他一样,称我为谢先生吧。虽然只是在中间改了一个字,可乍一听却透露出一股儒雅之气。” “谢先生。”洛飞羽尚还未从震惊中脱离出来。 他没少从师父那听过这位“谢先生”的故事。 凌剑秋离开楼兰出去练剑的时候,洛飞羽就因为担心他,找上了师父。 “师父,师兄一个人出去练剑,会不会很危险?听你之前说,他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不会的。” “不会?” “因为我的一位老朋友答应我了,会好好照看剑秋。若是剑秋死了,他会不顾一切代价将剑秋救活,因为他活了那么久,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三件事: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天才陨落。” “能将人救活?太玄乎了吧。” “不。这恐怕是他最擅长的事。” 洛飞羽急忙上前问道:“谢先生,既然你出现在了这里,那我师兄是不是也来了?” “人生最美好的事莫过于重逢,既然美好,你就得抱有期待才是,不能过急。”谢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看向了公孙诗潋,“就像你与公孙楼主那样,不是么?”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洛飞羽惑道。 谢先生没有理会他,“公孙楼主,许久不见了。” “谢先生。”公孙诗潋躬身行礼,却微微皱起了眉。其实她与谢先生只不过是第一次见,为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与她相识许久呢? 谢先生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笑了笑,“倒是忘记说了,你与你的母亲以及你的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容貌上有着八分的相似。就是性子只秉承了你母亲的一部分,远没有你外祖母温柔。” “性格?前辈,我们见过么?”公孙诗潋一怔。外貌尚能看上一眼便可辨出来,可这性格若只是萍水相逢,却又从何看起? “是我唐突了。”谢先生轻轻一笑,随后转身来到了浅鳞池畔,看向了远方,“只是曾与一人朝夕相处数年,哪怕我与楼主你从未见过,却总觉得与楼主相识已久。” “为什么?”公孙诗潋已经猜到了什么。 “因为那个人时常与我提起你。她是我的徒弟,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徒弟。叫唐雨萱。”如果有人能看清谢先生眼中情绪的话,那么一定可以看到他眼底的那抹哀伤。 “雨萱……”公孙诗潋痛苦地摇了摇头。她早就该想到的,之前早有猜测唐雨萱的行事风格像极了面前的“谢先生”,可她没能猜到唐雨萱已拜谢先生为师。 “她对于毒的偏执,甚至胜过了当年的我。若假以时日,她必能成为名震天下的毒师。只可惜,她睡着了。”谢先生笑了笑。 公孙诗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先生,当年是我愧对于她,你能否有办法让她活过来?我还有好多话要与她说。” “她只不过是陷入了一场梦,一场不会醒来的梦。在现实中负满了骂名的她,在梦里已经名扬天下。”谢先生话语里没有半点的遗憾与悲伤,“对于一个已经完成执念的人,死去才是最好的活着。” 公孙诗潋愣了愣,没有说话。 “而且你也无需自责,那件事是她自己要这么选择的,她啊,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谢先生转过身道。 公孙诗潋摸了一下腰间的药囊,笑了笑,“先生说的是,我已将她葬在了金陵城外的一座山下。还望先生能抽空前去祭拜,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235 入泉 三人重新走到青莲镇时已是正午,已有不少客栈酒家冒出了炊烟。他们随地找了个酒肆坐了下来。 “他跟来干什么?”洛飞羽看了隔桌若无其事朝着小二要菜的谢先生一眼,低声问道。 “既然他没有恶意,那就让他跟就是了。”公孙诗潋给洛飞羽与自己各取了一双筷子。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恶意?”洛飞羽又问道。 “还记得你当时为什么能提前解掉雨萱的毒药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当时解毒的药应该就是这位谢先生调配而成的。”公孙诗潋幽幽说道:“他能轻而易举解掉雨萱的剧毒,杀我们更是易如反掌。他要杀我们的话,刚刚在浅鳞池边就可以杀了。” “感受到了啊。”洛飞羽感慨道。 “相传他的性格古怪无常,不巡常理,我们要谨慎才是。”公孙诗潋好心提醒道。 “杀什么?”谢先生握着一壶茶走了过来,对着壶口喝了一口。 “没什么。”洛飞羽急忙咧嘴笑道。 “你们刚刚是在说杀人啊,这件事很有趣。”谢先生吧唧了一下嘴,撩了撩眼前的白布,自顾说了下去:“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救人。” “医者本分的确是如此啊,谢先生所言不错。”洛飞羽随口夸道。 “你错了。”谢先生摇了摇头。 “错了?”洛飞羽惑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对于许多人来说,若不是在世间存有执念,死了才是最终的归宿啊。”谢先生苦笑道。 洛飞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这世间活得最久的不就是你了吗? “你的背后,是什么剑?”谢先生忽然问道。 “哦,你说这个。客栈里的各位,请你们把剑收一收啊。”洛飞羽大喊着,作势就要将折剑给抽出来。 “不。”谢先生喝了口茶,抬手将洛飞羽的手给按了下去,“我是说另一柄。” “另一柄?”洛飞羽听言一惊,就连一旁的公孙诗潋也心中一紧。洛飞羽在从孤山到青莲镇的路上,早就听公孙诗潋说过这柄“绝尘悲泪”的奇妙之处,若是不经悲歌赋的呼唤,这柄由泪水凝成的剑是难以显形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去。可这位谢先生,竟然看到了? “我看到了这柄剑的生命。”谢先生幽幽开口道。 “生命?” “这柄剑从未杀一人,却有很多人的生命藏在这剑里。”谢先生收回了手,握着茶壶的手也变得颤巍巍了起来,许久都没有说话。 洛飞羽假装不经意间往旁边看了一眼,看到公孙诗潋朝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饭菜已经上来了。三人用过了午膳后就结账走出客栈,走到了青莲镇的街道上,好在谢先生已事先在眼前蒙上了一层白布,才没有召来异样的目光。 洛飞羽带头绕着小镇乱逛了几圈。谢先生走在背后,左顾右盼,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要去哪就去,别在这耗时间啊。” “不绕路,怎么把谢先生你甩开啊。”洛飞羽嘻嘻笑道。 “哦?”谢先生转头望向前方,发现二人已不见踪影。 此时的某处院落中。 “你撑着伞标志太明显了啊,快收起来。”一位不知名的大叔朝着一旁的大婶说道。 “你哪来的易容道具?”大婶收伞问道。 “我那个朋友,他的手下临行前送了他一个匣子,叫千面匣,易容技术哪叫一个杠杠的,我们还靠此骗过了祭剑大会上的无数江湖高手。你放心,这谢先生肯定发现不了我们。”大叔仰头哈哈狂笑,“既然他强任他强吧,我们就易容遛之!妙啊,妙啊。” “别笑了。”大婶叹了口气。 “难道有这么机智的时候,还不允许我笑?”大叔摆了摆手,“放心,他找不到我们的。” “可他已经找到我们了。”大婶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甜美的面庞。正是公孙诗潋。 “啊?”大叔低下头,却见对边的院墙之上站立着一个老人,眼前蒙着白布,不是那谢先生又是谁? “逃不掉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易容虽能换形,却难以换意,易容这点小把戏,是骗不过我的。”谢先生冲着二人微微一笑。 “见鬼了!”洛飞羽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距离二位赶路已过去了十二天,又赶到了青莲镇。二位是要去泉都?”谢先生缓缓叹了口气,笑着问道。 “随你个便。”洛飞羽别过头放弃抵抗,“是又咋样?” “你刚才在镇中兜圈子,想必是不知道去泉都的路吧。”谢问生轻轻挥袖,话语里竟满是愧疚,“这下你们可遇上对的人了,这天下,少有我不知道去处的地方!” “你要带我们去?”洛飞羽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你师父嘱咐过我的。”谢先生转过身,“哪怕,你和他可能并不是一路人。” 洛飞羽想了想后,扭头朝着公孙诗潋道:“这下我相信了,这人真的是师父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公孙诗潋问道。 “因为他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一点,简直和那个糟老头子简直一模一样!”洛飞羽骂道。 泉都。 一名白衣如雪的剑伺站在城门前,手中拿着一份名单,朝着前方空空无人的大道张望。 “战乱明明已经过去了,为何这名单上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百废总要待兴啊。”另一名剑伺以草帽遮掩住太阳,躺在长椅上打着盹。 “既然空无一人,这天又是寒意未去,倒不如早点收了,去香玉楼喝点酒,暖暖身子。”雪衣剑侍笑道。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轮值的么?”草帽剑侍冷笑了一下,低声道。 “香玉楼香玉姑娘的曲啊,一听就暖了。”雪衣剑侍没有听到这句话,身体很诚实地收起了名单,似乎真的打算去那香玉楼。可当他再度抬起头的时候,却懊恼道:“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来人了?”草帽剑侍倒也不意外,依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来了三个。”剑伺无奈说道:“一个蒙着眼睛的盲老头,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有一个……” “这……这难道是那个……洛飞羽?” 236 天剑 泉都的城墙是用剑堆砌而成的,在日光下散发着闪耀的光辉,更配有群山环绕。洛飞羽见此盛景,朝公孙诗潋问道:“你说我折剑一出,这座城是不是就当场塌掉了。” “放心吧,这些剑,都是死的。”谢先生解释道。 “死的?”洛飞羽问道。 “换句话说,是断的。”公孙诗潋淡淡道。 洛飞羽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些围成城墙的剑上,无一例外都有一道笔直的裂痕。 “当年有一人孤身持剑临于此城,为与身在泉都之中的剑祖立下剑誓,折去城中千万柄无名长剑,沉入护城河,立于城门外。”谢先生倒是见怪不怪,笑着说道:“自此后,泉都就以此为城门了。哪怕这是一种耻辱。” “这个人,莫非是?”洛飞羽挑了挑眉。 “是寻仙客。”谢先生印证了洛飞羽心中的猜测。 “这个剑誓,又是什么?”洛飞羽不解道。 “所谓剑誓,那便是只藏于剑上的誓言。也只能在剑中寻找。” 不多时,三人已走到了泉都城门的正前方, 剑侍笑着迎了上来,“已恭候多时了。” “不必客套了,请直接带路吧。”谢先生淡淡笑道。 “二位请。”剑侍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谢先生皱眉道:“我们分明有三个人。” “老前辈与这位姑娘进去倒是可以,至于这位孽人,恐怕就得止步于此了。”剑侍看向了洛飞羽,恭敬说道。 洛飞羽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为何?”发话的是洛飞羽身旁的公孙诗潋。 “不让画像上的人进入泉都,这是五大剑派共同商议出来的结果。”剑侍拿出一张画像,上面画着洛飞羽的面孔。 “鉴剑沉锋来者不拒,这似乎不符合泉都建立起来的规矩。”公孙诗潋说道:“这是当年建立泉都的两大铸剑师一致决定的,五大剑派若不经手天剑阁,还没有这个资格改变规矩。” “还请姑娘遵守为好,别让在下为难。”剑侍垂首道。 “切,不进就不进呗,搞得我稀罕一样。”一直沉默的洛飞羽忽然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回击道。 那名剑侍已冒出了冷汗,正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旁躺在长椅上睡觉的那个剑侍就揭下了草帽,一骨碌坐了起来,“哦?” 洛飞羽看见此人,皱了皱眉,“是你?” 剑侍也是脸色大变,忍不住下跪道:“龙掌门!” 正是那泉都龙吟剑派的掌门人,龙跃溪。 也同样是当年,在清剑堂中第一批朝着他拔剑的人之一! “先退下吧,等我处理完这小子,就来定你的罪。”龙跃溪朝着洛飞羽冷笑一声,手中的草帽瞬间碎裂成灰,“刚刚无意中窃听到听雨宗的探子回都传讯,正想要出去找你,没想到,你还真自己找上门来了。” “还真没想到,泉都五大剑派中竟含有龙吟剑派。”洛飞羽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些许凶戾,“不知龙掌门是想怎么处理我呢?” “两年前我回到泉都,告知了整个泉都当时祭剑大会的事情,说魔头孽徒现世君山,还意图以三寸不烂之舌将那件祸及天下苍生的血雨腥风扭曲成一件令人泪下的好事。总而言之,罪恶本就不容姑息,这泉都目前已容不下你了,等鉴剑沉锋一事过去,整个江湖都会容不下你!”龙跃溪喝道。 “龙掌门,关于他这件事,整个江湖的确只见其表。”公孙诗潋漠然道。 “公孙楼主也想为魔头孽徒说话了?”龙跃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注意言辞。”公孙诗潋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洛飞羽给一把拉住了。 “我只不是个替人嚼舌根的而已。也别说我了,我且问你,这个江湖,又何曾容下过我的师父,我的师娘?”洛飞羽森然笑道,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意。 龙跃溪将手抬起。 “龙掌门是想动手么?”谢先生一下就看出来龙跃溪正在积蓄龙吟剑势,伸出手朝他的方向轻轻一拍。 龙跃溪猛吐出一口浊气,冷冷地看向了谢先生,“老东西,你找死?” 公孙诗潋秀眉蹙起,也看向了谢先生。 “找死也未尝不可,前提是,你能杀得死我的话。”谢先生淡淡回道。 “难道你想庇护魔孽么?”龙跃溪质问道。 “想。”谢先生虽然这么说着,却自觉退到了一旁,将位置腾给了二人,“至于我为何要动手,只是因为不忍亲眼看到如此良玉丧命于此罢了。” “良玉的确是良玉,可经魔头之手雕琢,就会变成容易割伤手指的厄玉了。”龙跃溪将手一挥,事先隐藏在剑墙上三柄剑挣脱了出来,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吼,落到了他的脚边。 龙吟九龙剑:黑龙沉渊,白龙戏乌霄,以及鱼龙。 “鉴剑沉锋之时,泉都之中不能见血,现在不为天下除害,就来不及了。”龙跃溪握住黑白双剑,龙吟般的剑势乍起。 “当我怕了你?”洛飞羽冷笑一声,刚想要去拿出折剑,却忽然想起一阵如泣如诉的悲歌。 公孙诗潋已将玉笛横于唇前,正在吹奏。 那虚渺无形的长剑,渐渐显形。 “那就用这柄剑吧。”洛飞羽握住了这柄剑的剑柄,猛地拔出。 那如同三条龙在齐齐嘶吼的磅礴剑势,只来到了洛飞羽胸前不远处,就不再向前。 “这柄剑是?”龙跃溪语气无比震惊。 洛飞羽猛然抬剑,想要挥下。 “住手!”有一声高喝从空中传来。 一柄长剑的虚影破空而落,将洛飞羽与龙跃溪隔离开来,随后便化作了虚无。 紧接着,一名发须如雪,清白鎏金剑袍的老人从天而降,头上的黄金剑饰在春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为何此番入江湖,遇到的都是故人呢?”谢先生轻轻道。 剑袍老人微微抬首,看向了龙跃溪,“来者是客。跃溪,你身为五剑派掌门人,这样做,是要置整个泉都于何地?” “天剑阁阁主,天下名剑的评定者,天剑老人。”谢先生低声道。 237 携手 仅是一剑之威。 却压得一派掌门龙跃溪猛退了数十步,直撞到了剑墙上方才止步。 “你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能与这老头子对上几招,你居然连一招都接不下,还真是丢了你爹的脸啊。”谢先生冷笑道。 天剑老人虽然已经很老了,但那一双眼睛还是邃亮如辰,他先是以打量的目光,注视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也同样在注视着他。 只不过,眼神是冷的。 虽然气势没落下,可给人的感觉就只是像一只野兽,在朝着腾飞的巨龙露出那不堪入目的獠牙罢了。 “有趣。”天剑老人轻轻翻腕,长袖中有着剑气翻涌了出来。 像是奔涌的江河,无穷无尽,奔涌而出。 洛飞羽也运起了剑脉诀,逆流而上。 公孙诗潋迅速将所奏之曲由悲歌赋转换成了西河拂雪,想要去化解去这道带有杀意的试探。 “早就听闻这小子狂妄,却没想到狂到了这种地步。竟敢以一人之力对抗天剑老人?”谢先生微微一笑,伸手一弹,一道绕满了细蔓的花朵飞了出去,停在了天剑老人的白袖间。 天剑老人急忙收袖,向上一甩,将花朵打飞到了龙跃溪方才打盹的长椅上,那长椅的表面上瞬间就结出了无数根尖锐的藤蔓,转眼之间就变得千疮百孔。 “你入世了。”天剑老人淡淡道。 “是。”谢先生微微点头。 “千古罪人,也有颜面回这江湖么?”天剑老人看向了他。 “青天之下本为一家。我为何就不能回?”谢先生撩了撩白布,笑着回道。 “也罢。谢先生今日来我泉都,还当着我的面护下这少年。莫非是贼心不死,仍想插手江湖事?”天剑老人虽然语气平淡,但话中尽是耐人寻味的探寻。 “这已经不是江湖事了。”谢先生摇头。 “那是?” “天下事。”谢先生沉声道。 “好一个‘天下事’。”天剑老人仰天长笑了一阵,“那不知谢先生此番专程拜访泉都,是不是也为了天下事?” “真的只是来参加这个鉴剑沉锋罢了。你前脚刚说来者不拒,后脚就要将我这个老头子给拒之门外了么?”谢先生笑道。 “那就请吧。”天剑老人拂袖离去,途中还不经意间看了脸色痛苦的龙跃溪一眼。 “小子,你很狂。”谢先生扭头看向了洛飞羽,“你师父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可比你要冷静得多。” 然而洛飞羽却没有接他的话,整个人都显得无比沉默,只是收起了剑,朝着泉都之内走去。 公孙诗潋叹了口气,也将玉笛收回了腰间,朝谢先生说道:“多谢先生搭救了。只是飞羽他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刚才并不是有意不搭理你,流言如雨,退无可避,你就先让他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吧。” “你很了解他。”谢先生感慨道。 公孙诗潋愣了愣后回道:“当然。也就是因为了解他,我才真正了解了自己。” “公孙楼主,还真是令人钦佩啊。”谢先生叹道。 公孙诗潋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a “哪怕人间百年过去,这江湖上的少年也是还是在不断的给人惊喜啊。”谢先生刚想要踏入泉都城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扎在剑墙上的龙跃溪,却发现他的背上已被断剑给扎得鲜血淋漓。 “以龙掌门的护体真气,居然会被这墙上的断剑给伤着了?”谢先生冷笑。 “天剑老人之威,天下间谁人能挡?”龙跃溪勉强站稳身型,脸色苍白。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太看不起我了。”谢先生与他擦肩而过。 龙跃溪顿感到一股带有着如沐春风之感的腥气,扑鼻而来。背上在事先划出来的伤痕,也在这一瞬间愈合了不少。 “天剑那家伙怎么说也算是个老头了,当年在莫小子面前示威还能理解他有中年危机,现在就连在小辈面前都还要装一下。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小孩子气,还是该说——” “他和我一样,是真的老了?” 谢先生语调格外悲凉,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些许不耐,朝着城门内走去。 剑墙顶端,血衣男子足尖点在一柄剑尖上,垂首目送着洛飞羽离去,但最后还是将目光移在了公孙诗潋的身上。 “果然来了啊。” 泉都之中,洛飞羽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打量着这里。 数不尽的剑锋,随处可见的铸剑炉,以及那云里雾里皆藏有着的剑气。 “这里,就是师父的传奇开始的地方吗?”洛飞羽低声喃喃道。 “是啊。”公孙诗潋走到了他的旁边。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足够的实力为师娘雪冤,了却他的心愿。就像……当年一己之力号召起江湖的他一样。”洛飞羽苦笑了一下。 暗处,有无数人对着他虎视眈眈。 但眼神深处,却是有着深深的鄙夷。 自古以来,“正义”对“邪恶”的口诛笔伐,冷眉冷眼,似乎就从未停息过。 尤其是,背负着滔天罪名死去的“魔头”。 这条路,真的很难走啊。 “会的。”公孙诗潋忽然走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洛飞羽愣住了,看向了她。 “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公孙剑器楼,永远站在你身边。” 公孙诗潋在风中说出了这句话后,忽然就笑了。 剑器楼自盛唐以来,便屹立在长安,于江湖而言是正派,若有此相助的话,这条路的确会好走得多。 “可我要做的事,难为世间所容啊。”洛飞羽缓缓道。 “能被我所容,就够了。”公孙诗潋轻轻道。 洛飞羽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肯定的回答。 而在今日,他却听到了。 这也成为了他这一生,所听到过的最肯定最坚决的回答。 “好。”洛飞羽下意识回道。 楼兰。 “他走进那里了。”风沙中,一名掐指作算命状的郁胤缓缓睁开了眼睛,吐出了一口浊气。 “好。”一旁的灰衣老者点点头。 “就真的不会有什么事么?”郁胤回道。 238 偿还 “有事无事,也与我无关了。只要有那位先生在,他就死不了。”老者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风沙骤停。 郁胤真人一愣,来到楼兰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眼前这位灰衣老者展现出实力。 就像是一柄蒙尽了岁月尘华的剑,忽然间出了鞘。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们为何而来。”老者悠然开口。 “我也一直明白,瞒不过你的。”郁胤真人摇了摇头。 “谪仙路既然被封上,那也就说明了它永远不会开启。请绝了那条心吧。”老者叹道。 “你也知道,谪仙路对于我们道家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不辞万里来到这里,只想向你求一个答案。既然已经得到了这个答案,贫道就和师弟一同返回武当。告辞了。”郁胤真人站起了身。 “你可以走,但音胤必须留下。”老者微微侧首,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留下?”郁胤真人微微一怔。 “我曾助你渡了那下山的死劫,该轮到你们报答我的时候了。”老者微微一笑,“我想让他留下的,是命。” 郁胤真人沉默了片刻,“你知道么,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真的很像一个……魔头。” “可当年我妻子掀起武林动荡的时候,江湖上又有多少人想过,一个喜欢在醉酒后想象着世外桃源的女子,若非迫不得已,若非为了着手创出可供天下人都安居乐业的桃源,又怎么会真的走上那条路?”老者轻哼一声。 “这件事,的确是错在那些无知的世人。”郁胤真人缓缓吐息,情绪却是在不经意间变得紧张了起来,“可你现在要做的,是要让整个天下成为你的棋子啊。” “武当七星弟子,暮淮王府,以及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众。为了窥见仙人阶梯,你师弟的手上已沾满了太多无辜之人的鲜血,也到了让他偿命的时候了。”老者转过身来,惊起了一片沙土。 “我师弟当年拖着功力尽失的我来到这里,所以,我也有理由带他回那武当山去。”郁胤真人很认真地说道。 “郁胤啊,当年武当月夜,你我初遇之时候,你不过二十七岁,一身仙气缭绕,我一度觉得,你就是留在这凡世间的仙人。可是仙人太上忘情,而你在谈到与你相关的人后,总是会流露出太多的不舍。”老者笑了笑,“若不是被这些琐事困于人间,你早该修道成仙了。” “忘情,是件很痛苦的事。”郁胤真人说道。 “是啊,很痛苦。”老者笑着回道。 郁胤真人轻叹一声,右手作捏指状。 “可痛苦得过,失去吗!”老者忽然暴喝。 黄沙之上,似有雷起。 “那是!”郁胤真人察觉到了天边异样, 急忙抬头,发现上空的某处不断有阴云聚拢过来,闪电于其间惊鸣。 “天劫,要来了。”老者仰头望着那雷云,猎猎狂风将他的衣衫卷起。 “天劫?”郁胤真人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谁的天劫?” “自然是你的。”老者淡淡道。 “我的劫?你不是已经帮我渡了么?” “道家阴阳本就难违,留守者下山,在劫难逃已成定数,哪怕是你也不例外,除了神仙,没有人能破得了。”老者摇了摇头。 郁胤真人看向了自己指缝间虚妄如染墨的黑棋,“可自那时起,我的功力与道法正在逐渐恢复,为何?” “我刚刚说了啊,除了神仙。”老者轻轻拂袖,将视线掠向了远处,“而有人,愿意在此刻当一次神仙,哪怕这也是最后一次。” “他走不了了。” “不!”郁胤真人惊喝道,朝着老者所望的地方掠去。 一处无名的戈壁上。 一身紫色道袍的音胤散人站在顶端,仰头看着聚在自己头顶上的乌云,眼中尽是疲倦。 “没想到在临死前,还真成了一次仙人。”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喝,回荡在这无垠的沙漠之上。 “师兄,将你的劫数引替到我的头上,是我自己的选择。”音胤散人张开双臂,面朝那片深沉的乌云,“听说我们这些老道在死后,就会驾鹤抵达到一个遍是光芒的地方,然后化羽。我想先去看看。” 乌云之中的闪电瞬间凝成了一道紫雷,朝着他当头劈下。 “不!” 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不留尸骨。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照耀到了这片遗址上,老者也随之收回了目光。 “把人当作棋子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啊。” 武当山。 云麓洞天外。 慕容皓月瞑目坐在一棵迎客松上,为洞天中闭关的人护法。 忽然,在他身旁的紫霄雷匣开始颤鸣起来。 慕容皓月睁开双眸,若有所思。 “离去了。”清胤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离去?”慕容皓月惑道。 “紫霄雷匣认主,在上一任主人离去后便会选择新的传承,直到死去,往复循环。”清胤叹了口气,“而紫霄雷匣的宿主,必须得以剑入凡尘。这是宿命,否则天劫在所难免。” “它是认我为主了么。”慕容皓月将手轻轻拂过了紫霄雷匣,先前的颤鸣瞬间安静下来。 清胤点了点头,“他离去了,你也该离山去了。” “可是,去哪?”慕容皓月叹了口气。自从挚爱死在了他怀里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茫茫天下,已无处可去了。 “当年让你入凡尘,可没让你入情尘啊。”清胤无奈扶额。 “去洛阳。”忽然有略显稚嫩的声音从洞天里边传来。 “皓宸?”清胤惑道。 “洛阳么。”慕容皓月喃喃道。 “我刚刚用天道镇玄为师兄卜过一卦,去洛阳准没错的。”那声音带有一丝笑意,“那里有惊喜,在等着师兄呢。” 慕容皓月忽然一个激灵,脑海中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他身为掌教的师弟。 而是想起了一名女子。 那个在当年一身红衣,登上应龙台的女子。 “那便去吧。”慕容皓月背起雷匣,朝山下走去。 239 断续 洛阳,劫心府。 正抛着铜钱的萧皓琛忽然感到心神不宁,一时没能接稳,铜钱掉落在了地上,惊起了清脆可闻的声音,令人心悸。 “怎么了。”一旁的莫问东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听到声音后,头也不抬就这么问道。 “我算出了,一颗星辰正在陨落。”萧皓琛看向了地上的铜币,却发现它已将地板敲出了深深的凹痕。 “你们道家人呐,就是喜欢算命。”莫问东闲然落下一子,“有些事一旦算出了结果,就已经没有结果可言了。又还有什么算的必要呢?” “对我而言,很多事只有算了卦,才能不悔。”萧皓琛沉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到莫问东的棋盘面前,稳稳落下一子。 “算卦本就是偷云换日,有违天道,付出的代价甚至会是自己的生命,何来不悔?”莫问东语气严肃,闲落一子。 “悔与不悔,都取决于本心。”萧皓琛不再落子,而是抬头笑了笑。 “是么?”莫问东捏起一枚棋子,却在不经意间将白子拧成了碎末,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可于我而言,凡世间任何事,皆有悔。” 泉都,天剑阁。 细雨倾盆。 如同一柄柄长剑从天垂落而下,划落这座富丽堂皇的阁楼上,留下一道道微密的剑痕。不过它本就已经很古老了,多一些剑痕并不能掩饰住原有的沧桑。 天剑老人已沐浴更衣,脱下了那身雪白鎏金的剑袍,换上了一身无暇的白袍,手中捧握着一只华美的酒杯,正对着一盏华灯饮着酒。衣背褴褛的龙跃溪垂首站在他的身后。 “他看出来了?”天剑老人饮了一口酒。 “一眼就看出来我背后的伤是假的。”龙跃溪垂首道。 天剑老人瞳孔微微锁紧,狠狠将酒杯砸在了地上。 他纵横武林已有数十年,不论琴棋书画还是剑法奇门,都有极高的造诣,尤其是剑法,毕竟他曾被众多江湖人誉为剑神。可直到二十多年前那个人的出现,不仅令他剑神之称蒙羞,还改写了他定下的名剑谱。如今那个人已不知身在何处了,难得遇见那个人的徒弟来到这里,想立个威却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给一语道破! “还真是什么人,都想和我作对。”天剑老人寒声道。 “要不要我去查一下这个老人的来历?”龙跃溪抹去额头的冷汗,试图安抚这位老人的情绪。 “你查不到的。”天剑老人沉声道。 “查不到?”龙跃溪一愣。 天剑老人冷哼一声,“朝堂事由太师及史官记于史书,江湖事却是被天机阁给密藏于天机楼中。这点,你应该明白吧。” “我父亲死后,门派虽已有式微之势,可这几年来在天剑阁主的帮助下,花重金向天机楼买下一个情报,龙吟剑派还是能做到的。”龙跃溪恭敬道。 “看来你还是没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天剑老人冷笑一声,“如果我说,就连天机阁都无法查到有关于他的消息呢?” “为何会这样?”龙跃溪瞪大了眼睛。天机楼对于江湖而言,可谓是无所不知且知无不晓的存在,怎么会连一位老人的消息都无法掌握? “因为,他曾把天机楼里有关于自己的记载全部给抹去了。放眼整个天下,对他的了解也不过寥寥。”天剑老人将杯子从地上拾起。 “居然能将天机阁的记载给抹去,这个人究竟何方神圣?”龙跃溪收起了讶异,沉声道。 “龙掌门,你已活了五十多年了吧。”天剑老人忽然道。 龙跃溪不明他问此话究为何意,只是接口说道:“五十又三了。” “年过五十,的确也到了知命之年了啊。可惜这五十年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天剑老人吹了吹杯上的细尘,“方寸之池,如何能容下一只大鱼啊。” “难道是!”龙跃溪猛然醒悟,随后沉静了下来,“这可真是不好办了啊。” “今日当那个少年踏入城内了。我从他身上倒是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啊。”天剑老人重新添了一杯酒,话锋一转。 “魔头余孽罢了。”龙跃溪冷笑一声。 “且不论那掀起血雨的魔头,还是拯救天下的大英雄,不管怎么说,也都算是故人。”天剑老人缓缓举杯,饮了一口,“我当年曾答应了故人,等到这个人来了,就带他去那个地方。” “誓剑石?”龙跃溪想了想后回道。 天剑老人点点头,“只是可惜了啊,他没机会去了。” “毕竟,一个尸体,是没法去的。”深知其中缘由的龙跃溪笑了笑。 “天剑阁主,龙掌门。”一道淡漠无情的声音忽然响起。 二人抬起头,发现有一名血衣黑剑的男子踏入了这里,屋内陡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冷意。 “傅掌门。”天剑老人朗声唤道。 “傅望轩,未通报就敢肆意踏入天剑阁,你是不是有些放肆了。”龙跃溪寒声道,语气里满是斥责之意。自从龙吟剑仙身死,以及眼前这个傅望轩前来以非正当手段接替了听雨宗宗主之位以后,龙吟剑派永远也只能屈于第二,哪怕在近年来有天剑老人扶持,龙吟剑派在接下来几年内却难有问鼎第一的机会了,所以,他莫名就对这位傅宗主充满了妒恨。 “滚。”傅望轩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龙跃溪瞪大了眼睛,却迟迟不敢拔出那三柄剑中的任意一柄。 “龙掌门。”天剑老人沉声道。 “这次就看在天剑阁主的面子上,不与你深究。”龙跃溪冷笑一声,同时也带有着几分如释重负,快速退了出去,“天剑阁主,我不愿与一位魔头共处于同一座屋檐下,先行告退了。” 天剑老人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不知傅宗主前来找我,所谓何事?”相对于对待龙跃溪的态度,他对傅望轩的态度就要好上许多,甚至还带有一丝丝恭敬。 傅望轩也不废话:“那个少年,在哪?” 240 朝霞 “你是说,刚刚踏入泉都的那位少年?”天剑老人挑了挑眉。 傅望轩微微点头。 “他身为泉都鉴剑沉锋的来客,此刻自然是下榻在观月剑居。”天剑老人回道。 “好。”傅望轩轻轻甩袖,转身就走。 “傅掌门。”天剑老人叫住了他。 傅望轩停下脚步,“天剑阁主可还有事?” “不知傅掌门是否牢记泉都的规矩。”天剑老人笑了笑,摸了摸头上那金黄色的剑饰,“偌大的泉都,以五大剑派掌门,万剑窟窟主,天剑阁阁主为首,而这七个领头人中,又因我资历老,所以以我这个老头子为尊。而傅掌门这目空一切的样子,似乎也没把这个规矩放在眼里啊。” “别拿此事来约束我。”傅望轩微微侧首。 “你真的很不适合当一个掌门。”天剑老人笑了笑,轻轻晃了晃酒杯。 傅望轩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应该做回那个贪酒的杀人魔。”天剑老人将酒递到了他的面前。 “魔头就不能当正派掌门了?”傅望轩没有去接那个酒杯,没有半点恭敬之意。 “并无此意。”天剑老人放下酒杯,“我敬你的父亲,同样也敬你。我只是觉得,你成为一个魔头比成为一个掌门更有价值。历来江湖中,可没有过魔头执掌正派的先例,你却偏偏要开创这个先例,而且,你所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 “一个正派的女子。” 外头如剑般的雨丝轻轻飘坠着,傅望轩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立刻离开,转身去找那个被父亲赐予了那柄剑的少年郎。 可他却停住了脚步。 这件事,他真的很久没有听人说起了。 “她只想与正派之主厮守,而不愿看到此世间能容下恶人。”傅望轩紧绷的神色有那么一瞬的痛苦,却很快就凝重起来,“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那么做。” “可你自己应该清楚,你是怎么做上这听雨宗宗主之位的。”天剑老人沉声道。 “够了。”傅望轩伸出手将桌上那杯酒打翻在地。 “那便够了吧。”天剑老人笑了笑,“只是有些事,单凭‘够了’二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她才提前将楼主之位传于自己的后人,随后远走他乡。” “探子回报,白雾眉的死与那小子有关。”傅望轩可以避开了这个话题,收回了手,“我得前去问质。”说完后就消失在了天剑阁楼之中。 “不得不说,这缘分二字,还真是妙不可言呐。”天剑老人叹了口气。 龙跃溪从一旁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那疯子走了?” “走了。”天剑老人点点头,“他走了,你也去忙你的事吧。” 龙跃溪一愣,“我的事?” “去收尸。”天剑老人弯腰捡起酒杯,“杀他这件事,恐怕不用经手扶桑的那些人了。” 观月剑居。 谢先生入了泉都后就不知去往何处了,而洛飞羽与公孙诗潋则在一名剑侍的引领下,来到了这个临时的居所。 “雨停得很及时。”公孙诗潋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微微一笑。 洛飞羽双眼无神,“是啊。” 公孙诗潋扭头看着他,轻声道:“但愿你心中的雨,也停得这么及时。” “你说什么?” “没什么。”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我年幼时曾随母亲来过此地,记得临近有一处酒家,那里面的酒很好喝,你先进去休息,我去给你买一壶来。” “心中的雨?”洛飞羽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走入了居所。 可当他推门走入房里时,才发现,有一人已坐在房中的椅子上了。 这个人在洛飞羽推门之后,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惊诧,而是平静得可怕,似乎在刻意等着他来。 洛飞羽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对不起,我走错门了。”他刚想要转身离开,房门却在这一瞬间被关上了。 “他竟将剑给了你。”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一身血衣在黑暗中飘摇,如同鬼魅。 “救命啊,救命。”洛飞羽大声呼救。 可很快就有一阵血雾弥漫开来,将整个房间都给充满了,洛飞羽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撞上了一面钟罩,彻底反弹了回来。 那人冷冷道:“回答我的问题。” 洛飞羽看到不断有血雾从男人的剑上涌现出来,带着刺鼻的腥气。那柄剑给人的感觉就是饮下了太多太多的血,随着血雾的释放,那柄剑的颜色就变得不再那么淤黑,而是如血般的殷红。 “在名剑谱上位列第八的罪孽之剑,青山朝霞。据说剑下亡魂无数,所染之血渲散开来,如同朝霞满天。”洛飞羽一眼就认出了此剑,沉声道:“你是酒魔傅青山。” 既然是酒魔,曾经的杀人魔,那么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极有可能是为了杀人而来。洛飞羽想到此处,全身都不自觉绷紧了。 像是洛飞羽在说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字,男人摇了摇头,“他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洛飞羽忽然想起来,公孙诗潋不久前在孤山之上,与他说过的一番话。语气忽然就变得锐利起来,“所以,你是听雨宗宗主,傅望轩。” 傅望轩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洛飞羽对他的身份了如指掌。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无比诚恳地说道:“将那位老人给的那把剑,给我吧。” “好。”洛飞羽笑了笑,将手摸上了背后的剑囊。 傅望轩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不再言语。 一心等待剑拔出来的那一刻,他做好了夺剑的准备。 气氛变得很安静。 可很快,就有雨滴倾盆敲打着地面的声音忽然响起。傅望轩望向了窗外,发现没有一丝雨水垂落下来。 直看到一柄悬挂在屋檐下的剑,碎了。 “你说哪个老人。是那个喜欢在风沙里思考夕阳为啥这样红的老人吗?”洛飞羽狡黠一笑,折剑已然在握。 “你耍我。”傅望轩冷冷道。 “罪孽之剑,理应折之。”洛飞羽语气坚定。 241 前缘 沉鳞湾上。 一名身着黑衣,面若书生的青年躺在船头,看着落叶飘飞,忽发奇想,伸出手去夹住一片叶子,却被一声低微的女声给制止:“停下。” 青年立刻收回了手,扭头看向了坐在正中的女子,她怀中抱着一名小男孩,看起来已陷入了熟睡。 “我好容易将他给哄睡着了,你可别闹太大的动静。”女子将男孩放在了一旁的摇篮上,满是倦色。 “就说了你别把他带出来,难得我们出门远游,就应该让他交予谨叔照顾,将他带出来也是给我们徒增负担。”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谨叔陪同我们回阙后,忽然就染上重疾,无法开口说话。而豪儿正到了学说话的年纪,可不能在谨叔身边呆着。”女子摇了摇头,“况且谨叔也年纪大了,不该给他添如此麻烦。” 这二人就是琊羽阙少主顾靖遥,以及道女蓝楚濋。当年君山事了,顾靖遥就随着自称为琊羽管家的刘谨回到了琊羽阙的荒址上开始重建。途中除了刘谨莫名失声一事外,其他的事皆是顺风顺水,顾靖遥还与蓝楚濋成了亲,生下一子,迄今已有一岁半了。 “幸好我们临走前给他雇了几名佣人。”顾靖遥笑了笑,“我们不在,他就不会寂寞了啊。” 此时小舟一阵摇晃,已经靠岸。 “话说你还没告诉我,此行目的是哪儿?”顾靖遥拉着蓝楚濋上了岸,问道。 “你没发现这片林子的异处么?”蓝楚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冲他笑道。 “未到秋季,落叶飘零。”顾靖遥抬头道。 “这在原本也是个四季如常,风景优美的地方,却因为要引水成泉以配剑炉,导致壤下水分流失,随着日久年深,这里树叶刚结出不久,就要飘零了。”蓝楚濋轻轻摇了摇头,“而这沉鳞湾中的水,不过是后来由人灌满的罢了,可这又如何能根治源头呢?” 顾靖遥不禁感慨道:“可惜了。” “可它也因祸得福,呈出了另一番苍凉萧瑟的美景,不是么?”蓝楚濋笑了笑,“话说回来,你可猜到我们此行的去处了?” 顾靖遥点点头,笑答道:“泉都。” 泉都,观月剑居。 傅望轩轻轻挥剑,恰如其名,青山朝霞所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灿烂的霞光。 转瞬间,这霞光就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 铺天盖地,殷红如血。 洛飞羽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剑气。 他之前已见识过听雨宗一人一剑可成剑阵的可怕之处,白雾眉在那霜寒的剑阵之中,洞若观火,驾驭如神,可肆意将寒气凝结为剑刃。不知在曾为杀人魔,如今身为听雨宗宗主,更是五剑之一的傅望轩这里,会展现出怎样的威能? “既然你不愿交出,那就死吧。”傅望轩寒声道。 “你也给我死。”洛飞羽沉声道。也不知是对傅望轩说的,还是对那柄青山朝霞说的。随后就猛挥折剑,纵身一跃斩向了傅望轩,剑的表面屡覆上了一层霜寒。 “君临?”傅望轩挑了挑眉。 正是那白鸟剑君所创的君临。洛飞羽年少时随莫锦书学剑,可莫锦书却从未教他历来五剑自创的仙人剑法,只教滞于人间的凡尘剑。而他在数日前目睹了暮客心那绝杀的一剑后,便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一剑。 他现在没有去考虑,为何师父不肯教自己仙人剑。 此刻的他,只感到体内的剑气无比澎湃! 却被一柄由血雾凝成的剑给轻而易举抵挡住了。 “白雾眉自身在雪山上修炼,他的剑阵本就极寒,却死在了这更寒的一剑之下。”傅望轩抬手操纵那道血色剑刃,“本还对暮仙君的这一剑抱有期待,竟只是如此么。” 洛飞羽挥完这一剑后,离奇感到自己再无后续之力,原本修炼剑脉诀所容纳剑气的经脉也变得空空如也了。 “怎么回事?”他额头冒出了冷汗。 好在,一道皓色淡莹从他身上浮现了出来。 “西河拂雪。”傅望轩微微皱眉。 洛飞羽愣了愣,这还是他第一次从这个淡漠的杀人魔身上感到波动。他也借此间隙,挑开了那柄血刃,退到了一旁。 “看来,你也是被选中的人。”傅望轩再度凝刃,血色之剑顿时也被一阵淡色皓莹给笼罩。 看起来与洛飞羽那别无二致。 “这是,西河拂雪?”洛飞羽瞳孔微微缩紧。 “是啊。”傅望轩迷离涣散的眼神顿时变得尖锐起来,凝在血剑上的淡莹也忽然散去,“我再强调一遍,那柄剑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给我,我就不杀你。” “住手。”一道柔和的女声打断了他。 傅望轩神色匆匆,下意识想要闪躲,可这声音的主人已率先横挡在了洛飞羽的前方,将二人隔绝开来。 “你回来了。”洛飞羽喘着粗气。 “你在搞什么。”公孙诗潋朝他丢去了一壶浊酒,随后拔剑,指向了傅望轩。 傅望轩视线越过了雪白的绛陌剑,望向了公孙诗潋,脸色微微一寒。随后收回了剑阵,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 “你这么吓人?居然把人都给吓走了。”洛飞羽惊道。 “别贫嘴。”公孙诗潋收回了剑,“趁我离开给你买酒的时候,你又惹什么事了?” “我没啊。”洛飞羽摇了摇头,“在我刚刚踏入房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这了。” “也罢,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恶意。”公孙诗潋坐了下来。 “没恶意?他刚刚可是想杀了我啊。”洛飞羽惑道。 “不,他刚刚并没有杀意。” 远处的山坡。 傅望轩以剑拄地,双目苍凉。 “没想到啊,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一点都没有长进。哪怕是成为一宗之主了,也还是没有直视这柄剑的勇气。”傅望轩忽然半跪在地,“可笑啊,戒酒戒了那么久了,今天为何就想喝了?” “可是我那时答应过你,从今往后放下屠刀滴酒不沾。” “否则,我会大开杀戒啊。” 242 将眠 天剑老人坐在天剑阁后院里,静静地看书。 这种习惯已不知维持多久,其实他本人早就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或许是在当年那个叫莫锦书的人带着九柄剑闯入泉都时开始,也或许是在这些年来的某一瞬,他就爱上了这种安静的感觉,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不受打扰。 可一个人到老的时候,就有很多事咽不下。 也可能是牵挂,亦或是—— 恶气。 天剑老人忽然合上了书,看向了院门。 一名手中拿着一份名单的雪衣剑侍已在那等候着了。 “如何?”天剑老人缓缓起身,问道。 “那些发去请帖的人都没有来,没有发去请帖的人倒是来了十六个。”雪衣剑侍回道。 “十六个?”天剑老人挑了挑眉,闪身到了剑侍面前,拿过了他手中的那张名单,粗略扫视一眼后,才道:“这些来客,都安置去哪了?” “那结伴而来的十三人下榻在剑芒客栈,至于那另外结伴的三人,则在城中闲逛,似乎是在赏景。”雪衣剑侍微微垂首,“再算上之前就来的三个人,一共十九人。” “泉都的门可以关上了。退下吧。”天剑老人收起了名单,示意他出去。 剑侍转身快步离去。在他离去后,就有一名肩挑龙首的中年男子从院墙跳落在了地上,正是那龙吟剑派掌门,龙跃溪。 “时机已到。”天剑老人沉声道。 “扶桑安壤那边只安置了十三人,这多出的三人,是什么身份?”龙跃溪走上前问道。 “名单上说,一名似乎是道家的女子,另一个却是一名普通的黑衣女子,似乎是乘着战乱之后,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出来游山玩水的。既然我泉都来者不拒,那就接纳便是了,在那群扶桑忍者面前,他们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天剑老人将名单甩给了他。 龙跃溪接过名单看了一下,“可只有这五个见证者,是否足够?” “其实,只要有那个人就够了。”天剑老人冷笑,“只要有那个人在,这里的消息,足以让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个人?”龙跃溪挑了挑眉。 泉都,清锋长街,人来人往。 其中,有两名女子并肩而行,正在交头接耳谈论着下一个去处,可就在这时,一名女子怀中的孩子不知为何就啼哭不止,惹得周围路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黑衣女子顿时乱了阵脚,“他怎么了?” “估计是想喝奶了。”另一名女子一边摇着孩子,一边焦急道:“不远处就有个客栈,我先去那里,你去刚刚我们经过的酒楼里吃饭,吃完后给我们打包回来。我估计得用上好些时辰。” “行吧行吧。”黑衣女子似乎对这已经习以为常了,摆了摆手,“可别把他饿着了。” “嗯。”抱着孩子的女子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哎,早就不该把这混小子给带出来的,破坏了我们难得的二人世界。”黑衣女子说了一句与她的身份颇不相干的话,路人看她的目光也不由得更怪异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名蒙着白布的老人已在她前方的必经之路上停住了脚步。 “煞。真乃煞也。”老人看着她,摇头道。 “你是谁?”黑衣女子吓了一跳。 “山人曾师从卦鬼袁易。”老人摸了摸眼前的白布,轻轻笑道。 “原来是个臭算命的。”黑衣女子冷笑,“听楚濋说,卦鬼袁易都已经死了八九十年了,你吓唬谁呢?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算命的,快点闪开,不然我就跑去砸了你的烂摊子。”说完之后就绕过了老人,正要离去。 “公子留步。”老人微微扭头。 黑衣女子皱了皱眉,停住了脚步。 “山人有话,要说给你听。”老人神神叨叨地说道。 霜钩客栈。 蓝楚濋抱着孩子走上了第二层楼,在一个房间面前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走了进去。 “为了从夫君身边离开与吾相会,不惜狠心掐哭自己的亲生骨肉,蓝姑娘,你还真是令吾刮目相看啊。”房间中,一名樱袍女子正跪坐在地上,缓缓喝着茶。 “与一个我不爱的人生下的孩子,又何来骨肉一言呢。”蓝楚濋将那啼哭不止的孩子放到桌上,在额头上伸出一指,那孩子便沉沉睡去了。 “蓝姑娘的话,可真是有趣。”樱袍女子愣了愣后,微微一笑。 “你就是安壤首领,樱。”蓝楚濋沉声道。 “琊羽阙少夫人,蓝姑娘。”樱也学着她的语气回敬,只不过语气里带着些许恨意。 蓝楚濋神色微微一凛,“别叫我少夫人。” “是么?”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讽,“看样子是我想错了,我还以为蓝姑娘过了两年的安稳日子,早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我从未忘记。我被安排在他的身边,不过也是老爷的一步棋罢了。”蓝楚濋坐了下来。 “说到你老爷,他怎么说?”樱放下了茶杯,轻轻敲打着膝盖,惊起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在他还没有改定主意之前,杀了那个名叫洛飞羽的人,同时,也要让整个泉都——”蓝楚濋看向了对坐的樱。 “陪葬。”樱没有片刻犹豫,接了下去。 “据说姑苏奈何桥仿安壤而建,当年奈何桥已让我失望过一次了,如今货真价实的安壤就藏身在我的周围,总该不会再次失败吧。”蓝楚濋幽幽道。 “安壤,意为安葬众生之壤。你们中土人就是太重权衡情谊,考虑得太多。而我们,不为那些逝者量身定做出棺材,绝不罢休。”樱掀开了下摆,膝盖上挂着的,是一面狐狸面具。 蓝楚濋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只是,我们配合你老爷这么久,不知我们最终又能得到些什么呢?”樱忽然问道。 “心之所求,皆有回报。” “好。”樱邪魅一笑,将面具从膝盖上取了下来,戴到了脸上。 是一只狐狸,两颊各纹有一枚妖冶的樱花。 PS:欲醉江湖梦,九州少年游。 今日掌推:上膛小姐姐的《九州行》 大家快去看 243 孤煞 云仞酒楼,厢房。 “好吃好吃,你也多吃点。”老人即便眼前蒙着一块白布,夹菜拿肉的手却毫不含糊,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碗筷旁就多出了一垒由骨头残渣堆砌成的小山。 坐在对座的黑衣女子见状不对,怒道:“你可别把阿楚和我儿子那一份给吃了!” “饱了饱了。”老人放下碗筷,一脸满足。 “你为何能辨认出,我是易容的?”黑衣女子问出心中的疑惑。 “我会看相观气,区区龙虎山虚指诀中五行属土的道法浮生相还骗不过我。”老者从怀中拿出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咀嚼着,“你说你一个大男人,装成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没什么。”黑衣女子支开话题,“说吧,你要对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公子从骨貌上看来,是个俊书生啊。”老人幽幽说道。 “连这你都看得到?”黑衣女子先是一惊,随后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幽月城中,就没有一个不夸我又俊又帅的。” “幽月之地么?”老人挑了挑眉。 “你也知道幽月之地?” “听说过有关于此地的一些传闻罢了。”老人摇了摇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对我说的话呢。”黑衣女子冷笑,敲了敲桌子,“你那样说不会就为了骗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老人朗声长笑,“取之有道而已,山人接下来的话千金难求,公子可听好了。” 霜钩客栈。 “蓝姑娘,看来,你很憎恶这个少阙主。”戴上面具的樱站起身,来到了蓝楚濋的身边。 蓝楚濋谨慎地抱起了孩子,“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替你杀了他啊。”樱伸手扶了扶面具,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不可。”蓝楚濋果断拒绝。 樱猛地掠首,手也按在了腰间的樱刃上。 “我刚刚就已经说过了,他是老爷的一枚棋子,你们不准动他一根汗毛。”蓝楚濋沉声道。 “可他是琊羽阙的人。”樱缓缓道。 “琊羽阙当时在扶桑展开的杀孽我也略有耳闻,我明白你心中的想法。但你也要明白,在当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孩子罢了。”蓝楚濋冷冷地看着她。 “若是他长大后重蹈父辈,渡过瀛仙海,又当如何呢?”樱回驳道。 蓝楚濋瞳孔微微缩紧,没有说话。 “要怪,也只能怪前人留下来的恩怨。”樱手轻轻摸过腰间的刃鞘,“蓝姑娘,你应该先行离去了。若是殃及池鱼,可莫怪吾。” “天下众生,有人为报恩情毅然向前,有人为了改写命运而摒弃祖训,有人明明什么都拥有了却想去拥有全部,有人这一生都在沙场上追逐自己的荣耀,也有人在寻找回家的路。而公子你所要面对的,则是一场灾难。” “灾难?”黑衣女子挑了挑眉。 “海上血光满天,大地助纣涂炭。”老人摇了摇头。 “听起来怪玄乎的。”黑衣女子笑了笑,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那你可想出破解之法了?” “远离一人即可。”老人面色凝重。“在这个人的陪伴下,世人会慢慢看不清你原本的样子,就连你都会看不清自己。不仅仅是面貌,还会是你的心。孤煞之命,孑然一人便可避之。” “谁?”黑衣女子悠然笑道。 “你的妻子。你现在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休妻。”老人放下了酒杯,看向她,似乎在等待一个回答。 黑衣女子微微垂首,没有回答。 下一刻,餐桌被掀翻,碗盘碎裂了一地。 老人即便眼前蒙着白布,也能想象到,面前这人勃然大怒的样子。 “我与她初遇于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下,她说要带我去看看这个江湖,她做到了。从君山回阙的路上,路过相思树,我在那棵树下说要娶她为妻,她也答应了我,还为我生下了孩子。临近阿豪出生的时候,她险些难产而死。你竟敢叫我休妻。”黑衣女子抬手在自己眉心一点,脸上顿时出现了几丝泥泞的微痕,紧接着就有一张如若书生的脸庞从淤泥中浮现。 正是琊羽阙少主,顾靖遥。 老人叹了口气,似乎早有预料到他有如此说辞。 “在我回去的路上,谨叔依次找了七个算命大师为我算命。你猜结果怎么着?”顾靖遥的语气忽然变得沉静阴冷。 “他们都说了与你差不多的话,除了第一个舌头被我割了,后面的算命摊都被我给掀了。” “你若执意这样下去,到最后也只是一意孤行罢了。”老人摇了摇头。 又是沉默。 “看来,这一次的算命的,还真让我颇为意外啊。”顾靖遥笑了笑,“你比之前的那些人还多说了一句话。” “可多说这一句话,又有何用?” “算命的,从来都不可信。那个武当山的小道士是如此,你亦是如此。”顾靖遥抬头笑道:“我这一生最不服的就是命。何况楚濋她这么爱我,我到最后,怎么可能是一意孤行呢?” “可笑。” 说完后,他就大步离去。 老人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莫小子啊,妄我当年被称作天机百晓,可我居然没能看清,洛阳城里的那位‘老爷’,下的究竟是什么棋啊。” “很多步看似都很多余,却又不容忽视。” 天剑阁上,天剑老人将一柄断剑丢了下来。 泉都之中遍地是剑,有一柄剑莫名落到了大街上,并不奇怪。 可这柄断剑不一样。 剑名天阙,曾经名剑谱上排名第一。 它曾见证了一个人从无名之辈到武林泰斗,承载了一段难为世人所知的往事。只可惜在二十年前,折于闯入泉都的寻仙客之手。 自此后,天剑老人就不用剑了。 可这柄剑虽然断了,却作为一个讯号给保留了下来。等这柄剑从天剑阁上落下,掉到地面上惊起响彻天阙的剑鸣之时,便是鉴剑沉锋开始的前兆。 泉都万剑枯冢中,一名老者睁开了眼睛。 244 枯冢 “伯父,您醒了。”离老者不远处的石阶上,一名女子轻轻唤道。 “霜华如云锋如水,冢落茫茫扰世尘。我刚刚听到那一声剑鸣了。岁月如潮,世间又是一年过去,而我,也在这枯冢里沉睡了一年。”老者闭着眼,抬手抹过脸上的露水,甩到了地上。 中年女子一愣,“伯父,近年来,朝廷帝位更替,各地藩王趁机叛乱四起。距上一次天阙剑鸣响起之时,已经过去三年了。” “竟是如此么?”这位老人已经很老了,时间对于他这么一个老人来说是个十分宝贵的东西。可当他听到中年女子这席话后,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怅然若失,反而还露出了几分释然,“没想到啊,我居然在这里又熬过去三年了。” “是啊。”女子满含忧伤地接了下去。 “那个人的约定之期,应该快到了吧。”老者微微一笑。 “还有一年,是快到了。”女子从阶梯上缓缓走了下来,“不过在这三年来,我屡次派人出去搜寻他的踪迹,皆是无果而终。早有人说,他已经不在中原了。” “似乎每一次的回答,都这么令人遗憾。”老者听了女子这个回答后,倒也不悲,而是洒然一笑。像是很久未曾笑过了,他这一笑,笑得极为僵沉。 女子看着他笑了许久,不忍地别过了眼睛,可随后又想起什么,抬头说道:“不过,这三年来,江湖上倒不是没有他的消息。” “哦?”老者指尖有露水滴淌而下。 “两年多以前,姑苏柳月山庄的祭剑大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女子犹豫了一下,“那人的一位徒弟替他回到了君山,在江湖百豪面前,为他的妻子雪冤。” “他的徒弟?是那个自诩风流的小君子,还是那个脾气不好的姑娘。”老者微微眯起眼睛。 “都不是,而是一位少年。他是背着折剑回去的。与此同时,在中土失踪已久的柳藏月,也在这一次大会上现身了。”女子想了想后说道。 老者恍然大悟,“噢,是那位少年啊。” 女子一愣。万剑窟寐守枯冢一职,已传承有近千年。选中之人守冢时,要昼夜皆寐,闭上眼渡过一段漫长的时光,方才能醒来,周而复始,年复一年。既如此,守冢之人更应该无法离开枯冢半步才是。可这位伯父的反应,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已经认识了这个少年。迟疑片刻后,她缓缓开口道:“伯父,难道你认识他?” “这倒不是,而是在不久前,听一位故人说起过。” “不久前?” “大概就在这几天吧,我看到了一位眼蒙白布的老东西来到了我的梦里。”老人笑了笑,“而且,我当时还明显感到一股气息的存在,那人应该是来到我的面前,进而入梦。” 女子双眸一亮,“难道是,父亲回来了?” 老者摇了摇头,“不是。” 女子失望不已,但很快就猛然惊觉,“这人不是父亲,那更不应该是我们万剑窟中的人。既然不是,他怎么会知晓万剑枯冢的所在之处?” “百年前他就已对这天下了如指掌,何处有天险,何处有腹地,早已烂熟于他的心中。何况是这小小的一方枯冢。”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百年前么?”女子喃喃低语,若有所思。 “那老东西还与我说,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少年,已经踏入了泉都。我们替那个人围封誓剑石已有二十多年了,是该到这块石头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女子僵硬地撇撇嘴,“是。” “可不要怪那个人。换个角度说,正是你父亲收那人为徒,他才被东方族人所认可,才让整个江湖都看到了他的价值。你父亲虽至死都未能摆脱‘弃徒’之名,可他若在黄泉之下看到,一定会开怀大笑的。”老人眉宇间似有倦色。 “父亲只是失踪了而已。”女子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执拗。”老者抬起手,为自己合上了眼帘,“自从将邪被放逐后,你就一直这样了,哪怕当上了窟主也未曾改变。不必自欺欺人了,你父亲他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了。” “可父亲所求得是什么仁,得到的又是什么仁!”女子语气十分激动。 “我该睡去了。”老者没有再理她,“等那个少年见到那块石头的时候,我会再度醒来。如果我醒不来,就用那个方法叫醒我。” 听雨宗。 身着血衣的傅望轩,缓缓睁开了眼睛。徘徊在他周围的血色雾气愈发汹涌起来。他额头青筋暴起,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一名怀抱拂尘,双眼无神的听雨宗弟子忽然躬身上前,“宗主。” “何事?”傅望轩沉声道。 “时辰已到,该用褪酒汤了。”听雨宗弟子放下拂尘,从地上端起了一碗汤药。 傅望轩抬手接过,轻轻喝了一口,但很快就松开了手,脸色大变。 “宗主,你怎么了。”听雨宗弟子面无表情地走上前问道。 傅望轩猛地将剑一挥,朝一旁斩去。听雨宗弟子卷起右袖,缠住了青山朝霞,自身也借势退到了五步开外。 “这分明是酒,你找死么?”傅望轩瞳孔里弥漫着可怖的血色。 “这的确是酒。”听雨宗弟子回道。 “你明知道我不能饮酒。”傅望轩冷冷道。 “我知道。傅宗主练成了一门极为霸道的内功,由你母亲的江湖醉脱胎而来。在饮酒之后便会杀性大发,无法自控。”听雨宗弟子漠然道。 “你究竟是谁!”傅望轩暴喝一声,右手狠狠握上了青山朝霞的剑锋,试图通过疼痛在抑制住他的杀性,可是于事无补。他这样做,只是让剑上的殷红变得更加鲜艳。 “浮生世界三千面,我不是我,我是浮生,亦是世人。”听雨宗弟子缓缓抬手,从脸上揭下了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应该是俊俏活泼的,可在此刻却是无比空洞。 “死!”傅望轩持剑而上。 “当然会让傅宗主杀人,只是还没到时候。” 女子轻轻抬起手,一件事物从她手中飞出,打在了傅望轩的身上,紧紧缠住了他。 245 风雨 “你要救他?” 沙漠之上,长袍老者朝着老道士说道。 此刻的郁胤真人长跪在地上,双眼布满了血丝,像是有多日未曾合眼了。他运起道法,试图将师弟的骨灰凝聚起来。可楼兰的风沙实在是太大了,再加上他的经脉修为尚未痊愈,不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将沙土与骨灰混淆在一起,无法完整地分开。 “没有用的。”长袍老者摇了摇头,拿起腰间的茶壶喝了一口,“谢问生与我说过,若要复生一人,得保证他的尸身完好。可你师弟经历的是天劫啊,历此劫后挫骨扬灰,余有这点骨灰,已是万幸。”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郁胤真人声音无比低沉。 “我要干什么你已心知肚明,何须再问。”长袍老者长叹一声。 “值得么。”郁胤真人道。 “我不能等太久,我与人还有一个约定。”老者收起了茶壶,“虽然只是去帮别人寐守剑冢,听起来很无聊对不对?但这可是当年,我与她最期待的事一件事啊。” “所以不管值不值得,我都要去做。哪怕我现在所做的这些事,都是我曾经最讨厌的。” 郁胤真人瞳孔微微缩紧,没有说话。 “这是我当年所铸的十柄剑之一,可观岁月荏苒的花,可越枯荣看尽生死。”老者轻振起长袍,将一柄剑插落在了郁胤真人身边,剑柄之上有一株花朵绽放,“希望对你有所帮助。”他带着几分歉意,走入了一旁的草庐。 草庐中已没有了那两位性格迥异少年,却多出了一个棋盘,棋盘上落有着残局。 老者来到棋盘边,拿起一枚黑子,随后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轻轻落下。 洛阳郊外,晴光正好。 萧皓琛抱着拂尘,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 一身蓑衣的莫问东坐在湖旁垂钓,听到了翻书声后,抬头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棋谱。”萧皓琛翻过了一页,回答道。 “哦?萧掌门棋艺已是高超出神,当今圣上还屡次催我邀你入宫,于御前对弈。”莫问东静止不动,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那鱼竿。 “莫太师可莫折煞我了。就我这入不了眼的棋艺,在太师面前可算不得什么。”萧皓琛洒然一笑。 “说到棋谱,我曾在一本棋谱上看到过这么一段话:棋中可见山河,也可见众生,普天之下在棋盘上可谓是一览无余。”莫问东摇头笑着,手中的鱼竿却是一点都没动,“当年看到这里之时,我觉得很是可笑。方圆棋盘,零落棋子,又岂能观出苍茫天地?现在回想起来,总要在心中嘲笑一番当年的自己。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当年能遇到如此良师。” 萧皓琛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就舒展开来,收起了手中的书,笑道:“莫太师近来为何如此闲暇,连钓了数日的鱼,就连我都知道,你身为一国太师,同样也身为大理寺卿,应该是日理万机才对,而不是与我这闲人攀聊起棋艺之事。” “忙里偷闲,又有什么不好。”莫问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湖面上却未泛起半点涟漪。 “难道说,你又有值得托付之人了?”萧皓琛抬首问道。 “傲阳会是个好皇帝,也是我的好徒弟。”当今圣上名讳,谁敢直接提及?唯有莫问东能够神色不变。 “身为一邦帝王,权势本就倾遍朝野,将如此的事宜全力托付的话,会不会让他心中的所图变得更大?手伸得更远?”萧皓琛忧道。 莫问东微微侧目,片刻后说道:“我本以为萧掌教居于山中应不知岁月长,却没想到,能够一语道破朝堂利害。” “百年前的教训已经有过一次了,武当身为道魁,应该扼制此事的萌芽。”萧皓琛把玩着手中的几枚铜板,轻轻来到了莫问东身边。 “如果那件事再发生的话,那他可真是枉费了我的一片悉心教导了。”莫问东握着鱼竿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原先平静的湖水忽然惊涌起来,似乎是水里的鱼儿正在不断翻腾着,像是疯了一般。 “怎么乱了啊。”萧皓琛来到湖边,拿出了早已备好的鱼食,朝着湖面抛了下去。鱼儿纷纷跃出水面啄食,又乱成了一团。 “我与萧掌教是一路人。”莫问东忽然道。 “一路人?哪一条路的一路人?”萧皓琛抛了抛手中铜币。 “正因为是一路人,所以我敢向你保证,傲阳不会让你我失望,更不会让这整个梁阳失望。至少他,可以换来一个更好的——。”莫问东将这鱼水翻涌的动乱一并揽入了沉静的眸底。 “盛世。” “盛世应该是创造出来的。”萧皓琛手朝空中一探,紧紧攥住了落下的铜币,“换?莫太师你怕不是用错词了?” 莫问东没有回答,而是猛地一抖手腕,鱼线在湖中颤了一下,惊起了涟漪。而方才鱼竞相啄食的乱景,也在这一片涟漪中归于了寂静。 萧皓琛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没有说话。 在湖面静下来不久后,莫问东猛地提起了鱼竿,鱼线末端的钩子上挂着一条大鱼,贯穿了整个鱼鳃。 鱼胡乱挣扎片刻后,就没了动静。 “萧掌教,我们要有口福了。”莫问东提着鱼站起身,笑道:“它死去还没多久,可以煮一锅鲜美的鱼汤。”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萧皓琛笑了笑。 莫问东提着鱼渐渐远去,萧皓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容渐渐就凝固了。他摊开握着铜币的手掌,看了一眼,“不妙啊。” 随后,萧皓琛拿出了他刚才所看的那一本棋谱。 棋谱的内容似乎是在近日不久绘写,甚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想好。不过萧皓琛知道,撰写此棋谱的人是谁。 因为这本书,就是他从撰写者那里求来的。 静月书生,梁静春。 杀人书。 忽然,惊雷乍响,雨丝垂落。 萧皓琛运起真气,挡住了雨落,紧接着叹息了一声。 “哎。” 随后,他将书丢在了地上。 书上很快就晕染成了一团,渐渐的,看不清原本的墨迹了。 246 如意 泉都。 “我小时候也听师父说过鉴剑沉锋的事宜,这可是不亚于祭剑大会的江湖盛会,更有传承近千年。今日一见,怎么就寥寥几十人?”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洛飞羽朝着一旁的公孙诗潋说道。 “怎么会?”公孙诗潋淡眸中露出了忧虑,心中也开始不安起来。 他们此刻正处在一座归万剑窟管辖的山上,这山中所埋的皆是弃剑,山的正中由万剑窟熔了数千柄弃剑所建造起的一座高台,于七天池之一的悬锋池中巍然而立。 一身洁白的天剑老人站在高台正中,他身旁所站着的,都是泉都五大剑派及万剑窟各自的代表。 “可以开始了么?”天剑老人忽然开口。 高台上的目光纷纷聚于一个女子身上。 她是唯一一个站在高台上的女子,眉间点有着剑形的朱砂,配以她那英气秀美的容颜,有着说不出的妩媚。她听到后先是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五大剑宗,为何只来了一位宗主?” “她是谁?”洛飞羽问道。 “万剑窟窟主,东方如意。名剑谱上排名第十的不归,就是出自她的手中。刚铸成时,全部的月光都凝聚于剑上,令泉都当时的中秋月圆无愿可祈。”公孙诗潋看着那朱砂女子,“说起来她与你还有着一点渊源。她的父亲东方将邪,便是你师父在铸剑方面的师父。” “那个弃徒?”洛飞羽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当年东方将邪被放逐后,东方家主便一病不起,东方将邪的弟弟东方无涯接手了窟主之位,一生未娶,在铸剑之余全力培养他兄长留在窟中的女儿。”公孙诗潋叹道:“正是这位东方如意窟主。而她也为了万剑窟,年过四旬也未曾嫁人。” 洛飞羽点头道:“真是让人值得钦佩啊。” “来客到了便是了。”高台上的天剑老人笑了笑。 东方如意看了台下一眼,“今年的鉴剑沉锋似乎有些冷清啊。” “朝堂战乱,百废待兴。这点道理,东方窟主不应该不懂吧。”一旁的龙跃溪笑道。 “既如此,就叫那些宗主过来捧捧场,不然如此冷清,传出去了还不得让人看笑话?” “东方窟主。”龙跃溪笑容渐渐消失。 “还是说,那些宗主因为其他事,而脱不开身,来不了了?”东方如意挑了挑眉。 龙跃溪急忙上前一步,“放肆了!” “退下。”天剑老人沉声道,“龙宗主你这样做,还是真正的让人看笑话。” 龙跃溪脸色一沉,退了下去。 “若是龙吟剑仙还在此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洛飞羽忽然抬手指向了台上。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一声,轻轻拉下了洛飞羽的手,没有回答。 这个江湖,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啊。 天剑老人转头看向了东方如意,“东方窟主是在质疑我么?” 东方如意笑了笑,“天剑阁主说笑了,如意只是遵从大伯的吩咐罢了。” “东方无涯。”天剑老人眯了眯眼睛,“倒是差点忘了,那家伙每到了这个时候,会醒过来一次。” 东方如意接着说了下去,“他告诉我,若五大宗主、万剑窟主以及天剑阁主不是同时在场的话,这鉴剑沉锋,就没有召开的必要了。” “一个守在枯冢里几十年的老东西,竟也敢擅自决定事关整个泉都的事宜么!”龙跃溪忽然怒喝道。 这一次,就连天剑老人也离奇没有去反驳这位冒失的宗主,他看着东方如意,深邃的眼神中迸发出了凶戾的寒光。 “鉴剑沉锋召开所在地,便是诸位脚下的沉剑台和悬锋池,皆是归属我万剑窟管辖。沉锋离不开悬锋池,可悬锋池的池水是否流转,取决于我们万剑窟了。”东方如意傲然仰头:“换句话说,召开鉴剑沉锋的钥匙,就在我们手上! “我大伯当然决定不了这件事,可我们万剑窟,可以决定!” 此言一出,守在台下的万剑窟弟子纷纷聚臂高呼。 “我的天哪!这东方窟主太会讲道理了!简直跟我师父一模一样!”洛飞羽吃了一惊。 公孙诗潋颇感到意外,“她这讲道理的技术应该承自于她的父亲,而你的师父讲道理,也是跟她父亲学的!” “牛啊!”洛飞羽也跟着举臂高呼起来。 天剑老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当年东方将邪临近放逐前舌战群雄一事尚还历历在目。他抬眸在台下扫视了一圈,“东方窟主此言一出,恍惚间还真是让我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啊。” 东方如意垂首道:“阁主谬赞了。我只不过是那辩日的小儿,如何能够与父亲当年相比。” 天剑老人点点头,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同样在欢呼的洛飞羽身上,“但你父亲的死,可是与那位那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啊。如今他的徒弟已经踏到这里,你为何不让他,替那人偿命呢?” 东方如意听了后,也扭头看向了洛飞羽。 洛飞羽被看得一阵心中发毛,原先高举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他们,他们干嘛看我?” 公孙诗潋也猛地握紧了伞柄。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后,东方如意就收回了目光,对上天剑老人满是冷意的笑脸,“看来,大伯说的没错。” “哦?”天剑老人笑容顿时敛去。 “父亲已是求仁得仁,只是泉都中很多人都想用言语来颠倒他所求的仁!”东方如意的声音虽带着几分嘲弄,却回荡在整个高台。 “而这一切只是源于,他是莫锦书的师父。” “好啊。”天剑老人眉毛一挑,“看来东方窟主是要把我们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了!不过你真的以为,这件事需要看你的脸色吗?” 其余五大剑宗代表,除了龙跃溪以外,皆是噤若寒蝉。 “别藏着掖着了,出刀吧!”天剑老人朝着台下朗声道。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远处,一抹刀锋经夕阳拂落,折射出了血樱色的光芒。它的主人樱,正持着此刃站在高台之上,轻轻舔了舔从刀锋上滴落而下的血。 247 残阳 残阳之下。 云清剑台。 “天剑老人所犯下最大的错事,就是过于相信我们安壤了。”樱缓缓道。 “当时铸剑之盟,整个泉都只有龙吟剑仙一人赴盟,万剑窟负责后方补予,其余的皆是持以袖手旁观的态度,他不了解我们,也是在情理之中。”她身旁忽然出现了一名秃头男子,身材魁梧,尽是健硕的肌肉,“佛教中记有三毒:贪、嗔、痴,而天剑正是犯了最重的痴。他的愚昧,以及我们的这一手金蝉脱壳,注定要让这整个泉都为他的不明事理所陪葬。” “和尚,不必再卖弄你的佛法了。”二人身后站着一位女子,面容空洞,身材矮小,全身上下除了黑白就没有第三种颜色,与周围的景物极不协调。 “你也要担心接下来血溅到你身上。”秃头男子话语里带有几分调戏的意味:“不然这一身可值万金的水墨画,可要不干净了。” 女子幽幽地说道:“这可不是你该考虑的。” “得多亏了洛阳城里的那位。”樱出言打断他们的拌嘴,“若没有他,我们根本洞悉不到,一个临近皓月境的高手,弱点居然会是他的心。” “事成之后,应当登门拜谢。”身后那女子说道。 樱却沉吟许久后摇了摇头,“不。” 秃头男子起手摸向了腰间,“有意思。” 樱看向了跪在一旁的云清剑堂堂主,“除开这些人与洛飞羽之外,我们还要杀一个人,但按照那位女道士的说法,这人死后,会打乱那人一手谋划的棋局。可斩草除根,一直是吾安壤所信奉的箴言信条。” “明白了。”后边那女子轻轻垂首。 “所以啊,你可以先去死了。”秃头男人蹲了下来,对着云清剑堂堂主说道。 云清堂堂主立马打了个寒颤,他方才亲眼看着自己堂下数十名弟子惨死于云清楼上,死状极为不寻常。 不知迎接自己的死法,又会是什么? 只见那秃头男人抬手一挥,将那面具死死扣在了他的头上,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头颅就伴随着他痛哭的喊叫,被一团烈火给烧成了一片焦炭。 “动手。”樱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天剑阁主。”悬锋池上,东方如意已拔出了她的剑。 “东方窟主。”天剑老人沉声道。 东方如意将剑指准了他,直截了当道:“如果今日泉都因你毁于一旦,我绝不轻饶。” 龙跃溪面色一沉,向前附耳道:“安壤那边好像没有按计划行事……” 天剑老人看向了她手中的剑,泽润如玉,光华流彩,正是那玉剑如意,也是在名剑谱上列得上号的名剑。他冷笑一声,“当年你父亲拿此剑逼我,只为让我将这柄剑列入名剑谱中,如今你也拿着这柄剑指着我。” “当年父亲是为了祭奠娘亲,而我,是为了整个泉都。”东方如意傲然抬首。 “很好!”天剑老人暴喝一声,一道炽白的光芒从他身上升起,将离他最近的龙跃溪给震开。 “他身上分明无剑,为何尽是剑气!”洛飞羽抬手去抵挡,“莫非他也修了……” “不是剑脉诀。”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大伯当年查阅无数古籍,最后研究出与以肉身铸剑彻底相反的秘术,最后动用整个万剑窟之力来熔锻实现这个秘术,为你打造出了一副如同剑般的躯体。他是想你合理利用,以佑泉都安宁,而不是让你展开杀戮。”东方如意沉声道。 天剑老人长笑一声,“我说过要展开杀戮了吗?” 东方如意握紧剑柄,猛吸一口凉气。 “我只不过要将反对我的人,都杀死!”天剑老人暴喝一声,袖中剑意如云,剑气如雨,倾盆而落。 整个沉剑台,剑痕无数。 东方如意挥剑画圆,乍一看像是有道如玉般晶莹的光波在缓缓流转。 历来万剑窟窟主不仅要铸剑,更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修习剑窟祖传剑法,东方如意身为女子也不例外。而她的修为更是初入了凌月境,哪怕是绝顶的剑术高手来了,也绝对不敢轻视。 这一道剑,挡下了那如雨剑气。 “怎么打起来了?”洛飞羽惊道。 “不妙。”公孙诗潋急忙抬头向另一边,挥剑而起,挡下了旋转飞来的一只十字刃。 十一名穿着奇装异服的忍者,踏风而来。 “来了!”公孙诗潋惊道。 “杀了洛飞羽!”为首的秃头和尚喊道。 “靖遥,快走。”人群中,抱着孩子的蓝楚濋朝着顾靖遥焦急地说道。 “好。”顾靖遥正要护送母子二人离去,却忽然听见了扶桑来客的呼唤,心中一怔:“洛兄?他也来了?” “靖遥。”蓝楚濋拉了拉他的衣袖。 “好。”顾靖遥袖中寒光乍起,护送蓝楚濋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秃头和尚掠身已至面前时,洛飞羽才看清了,他没有脸。 准确的说,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他没有片刻犹豫就挥拳而下,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来势迅疾。洛飞羽没有拔剑的空当,便连连后退。 公孙诗潋想要上前相助,却被一名全身皆是黑白的女子给拦下了。她看着绛陌,“公孙氏?” “画中仙。”公孙诗潋看着来人,沉声道。 “我曾挥毫,为你先祖绘成一幅画像,供楼中伶女瞻仰。”画中仙忽然摸出了一只毛笔,勾勒起了一片墨花,“而我今日着墨,是为了拦住你。” “你可以试试。”公孙诗潋挥剑而起,西河拂雪运至顶峰,一片剑海粼粼。 画中仙的身影被瞬间包围,却很快就消散。 紧接着,剑海之外就出现了九个画中仙。 “常言道:用墨无他,惟在清静。”九个画中仙齐齐挥笔泼墨,漂浮的墨色凝聚在一起,竟也勾画出了一片剑海,朝着原先那剑器行所挥出的江海凝光冲袭而去。 另一边,满面火焰的秃头和尚看着自己的拳头,若有所思。 他当年曾随安壤来到葬剑山庄聚首,途径寒山寺,偷学了金刚不坏神通。 虽不能像那些罗汉一样刀枪不入,但拳头砸在地面上毫发无损,还是能做到的。 可此刻,他的拳头上分明多出了一道剑痕。 “剑脉诀。” 248 乱起 沉剑台上。 “万剑窟分明是个铸剑世家,居然藏有如此绝妙的剑法!”天剑老人赞叹一声,举袖将如意剑给打了出去。 东方如意猛地揽剑,在空中翻了一圈后落在了地面,随后微微握紧了执剑的手,试图强抑下手臂上传来的颤意。天剑老人注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冷笑:“东方窟主,何须要撕破脸皮呢?” “毕竟道不同,撕破脸皮也是应当的。”东方如意将剑向上抛,随后再度跃起握住了剑。 剑势亦如滴水,却又像是雷霆直落。 “这是要化剑为锤?”天剑老人挑了挑眉。 “剑落!”东方如意持剑而落。 万剑窟以铸剑锤闻名天下,而现任窟主东方如意也以她那水滴石穿的毅力,令不少剑在此世间留下了名声。此刻,她将这三十年因埋头铸剑所挥落的所有的锤,皆凝于此一剑之上。 “好!”天剑老人怒喝一声,抬袖迎了上去。 袖中白云,竟在此有一瞬间的溃散! 但如意剑还是率先落到了地上,先是从剑柄开始寸寸断裂,最后仅余有一寸玉锋插在地上。 东方如意跪在地上,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你使出了全部修为,却只是在短时间内破了我的袖中剑云罢了。不值得。”天剑老人俯视着她。 东方如意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何苦?与我一起重现泉都当年的荣光,不好么?”天剑老人冷冷说道。 东方如意抬头,“泉都又何时有过荣光?” “当然是在二十二年以前。”一抹樱花飘扬,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出现在了二人身边。 “你是谁?”东方如意抹了抹嘴角。 狐面女子笑了笑,持刃一划,“到里边去慢慢聊吧。” 三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沉剑台上。 远处的一处民宅中已是杂乱不堪,主人似乎早就逃难走了。顾靖遥将蓝楚濋安置在此处,为母子二人掩饰完毕后就要转身离去。 蓝楚濋叫住了他,“你去干什么?” “我刚刚听到,那些杀手在叫洛兄。”顾靖遥停下脚步,“他应该也在这里。” 蓝楚濋眼睛微微眯起,“所以呢?” “我要去帮他,帮他脱离险境。”顾靖遥轻轻回道。 “所以你就要弃我母子二人于不顾吗?”蓝楚濋语气里微有怒意。 顾靖遥扭头看了眼蓝楚濋,看了眼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犹豫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那些来路不明的杀手是要杀他的,你们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人寻过来,而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蓝楚濋急忙拉住了他,“你不能去!” “楚濋,他与我有着过命的交情,还欠着我一杯酒,所以,他可绝不能死在这里。”顾靖遥信誓旦旦地说道。 “放心吧,你走不了了。”一道阴冷沙哑的声音响起。 顾靖遥急忙回头,却发现蓝楚濋的脸上已是梨花带雨,刚刚那句话绝无可能是她说的,于是瞬间就抬起了右手,冲着那紧闭的大门放出了弩箭,一时间木屑横飞。 一名瘦削的女子站在了门外,手中拿着一只状如巨蝉的事物,与她并行的,还有另外三名手持明晃晃的短刀,穿着艳色和服的女子,看起来像是三胞胎姐妹。 “还真是琊羽阙的人,有点意思。”瘦削女子看了眼顾靖遥右袖中的银弩,冷声长笑。 “既如此,就请去死吧!” 沉剑台下。 “果真是剑脉诀。”秃头和尚摸了一下横贯自己整个拳头的剑痕,随后仰头看向前方。 看向了手无寸铁,却被剑气所缠绕着的洛飞羽。 洛飞羽此刻也拔出了剑。 “折。”秃头男人看着那柄剑,咬牙道。 洛飞羽抬剑指向了他,“正是。”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这柄剑,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啊!”秃头男人抬手抹过自己覆满火焰的面具,随后在掌心凝成一阵霸道热灼的掌劲,朝着洛飞羽胸口拍去。 洛飞羽抬剑,在空中连续划出了五道剑气。 随后,剑气倾落而下。 悬锋池中的池水竟有一瞬间升腾而起。 剑法云落,五岳为倾。 这一剑,竟令在场所有忍者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恐惧。 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这可撼山岳,搅云落雾的一剑,仍是深深扎根在他们心中的恐惧。当年,莫锦书以此一剑,破去安壤的窒命死阵,如今由这位年轻人挥出,又当如何? 唯有秃头男子泰然自若,“倒许久未见此剑之威了!” 五道剑气顷刻消散,很快就聚在了一起,巍峨险峻。而秃头男子的掌劲也随之变得更加霸道蛮横,甚至有无数条火红色的佛光流转于他的掌心之间。 如果说剑气连成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峦。 那么这一掌,便有着那摧山裂地之威! 剑气立刻就被打散。 沉剑台周围,骇人的惨叫声以及锐器碰撞声此起彼伏。不断有泉都五大剑派的弟子被割断了喉咙,而早有准备的万剑窟弟子虽伤亡不及五大剑派惨重,却也落得了下风。 安壤忍者,是带着屠杀的目的而来! 而仍留在台上的龙跃溪却没看到这一点,他的注意力只在洛飞羽这边,“佛门绝学掌法,罗汉灭障!” “能杀吗?” 洛飞羽眼神一凛,若是被这一掌打中,就算不死,也得五脏俱裂。如此危亡关头,他下意识想要挥出自己最为自负的极险剑法照影,然而还未再次出剑,一道金色佛纹先行而至。 有一道老和尚的虚影,于他面前缓缓显形。 “尘空大师?”秃头男子一惊。 他当年前去姑苏赴盟,曾途径寒山寺,与这位年迈的大师有过一面之缘,尘空大师坐化一事在扶桑佛界掀起波澜,他自然也知道。可是,这尘空大师,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一个少年的面前? “你这一路上,走得实在是太慢啦。”不远处的湖中亭台里,眼蒙白布的老者拿着一根柳枝,对着沉剑台的方向微微一笑。 249 送别 “老衲生前,做任何事都是这么的慢。”苍老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几片枯叶飘过,亭台正中虚幻出现了一个穿着海清的老和尚,眉目慈蔼,发须如雪,正是先前寒山寺的老方丈—— “尘空大师。”即使年长如谢问生,见到这位老和尚后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师。 老和尚低呼佛号:“谢楼主,许久未见了。” “楼主?大师还是那么喜欢戳我痛处啊。”谢问生自嘲地笑了笑,“不知大师为何来此?” 老和尚轻轻摸着手中佛珠,看向了谢问生手中的蛊虫,“若不是谢楼主以凄邪之蛊为引,以柳枝为幡招魂,老衲现在,或许还在极乐净土里诵经。” “若非心无执念之人,哪怕我招魂之术再怎么精妙,也是招不来的。”谢问生幽幽说道。 老和尚被当面揭穿了心事,倒也不恼,而是和蔼地笑了笑。 谢问生收起了蛊,“说吧,是什么。” “老衲本以为在楼兰见了那小子一面后,心中执念早就该散去了。”老和尚叹了口气,“直到在君山又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谢问生嘴角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知楼主是否知晓琊羽灭门惨案。” “略有耳闻。据说被如今天机阁列为五大悬案之一。” “当时老衲正要应邀前去扶桑论禅,恰在瀛仙海岸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顾琅阙主,他身上布满了带有着花香的剑痕,虽然极浅极薄,却道道致命。至少得是‘五剑’的实力才能做到。可就在老衲将他安置妥当,离开片刻去而复发的时候,顾阙主身上的剑痕竟已完全愈合,恢复如初了,就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老和尚语气沉重。 “只是片刻?”谢问生挑了挑眉,“就算是我亲自来,要让五剑留下的剑痕痊愈,没有半个月的时间,恐怕是不行的。” “正因有如此疑点,所以老衲当时便想询问顾阙主缘由,可顾阙主虽是脱离危境,却已沉沉睡去。老衲不忍打搅,便在顾阙主身旁护法,待他醒来。”老和尚皱紧了眉头,“可变故,发生在第三天。” 谢问生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怎么了?” “顾阙主……死了。” “死了?”谢问生语气里满是震惊。 “是,就这么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了,留下了一具毫发无损却满是花香的尸体。”老和尚摇了摇头,“恰恰就在当天,老衲正准备为顾阙主做法事时,天机阁的弟子到了,查看了一下尸体后便离去了。” 谢问生摸了摸眼前的白布,“竟如此凑巧?” “毫无伤口却带着花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将凶手指向洛阳芬芳阁。而再过数年,琊羽少阙主更是以一己之力,屠遍芬芳阁满门。”老和尚沉声道:“乍一看,这一切的确过于巧合了。” “想要掩饰真正的凶手,并嫁祸于人。”谢问生微微一笑,“可此人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想庇护凶手?” “老衲在后来出于愧疚,历尽波折才收养了那个孩子。他虽有魔心,却有着比任何人都要清澈的瞳孔,就像他的父亲那样。老衲一度以为,东海之滨的魔咒能够在顾琅阙主的手上摆脱,如今他已西去,希望那个孩子能继续坚守,而不是自甘堕落。他当年已经被毁过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老和尚轻叹道:“这些事,就拜托谢楼主了。” 谢问生话语里满是不情愿,“拜托我?” “如若不愿,就将此话转告给那个洛姓的小施主。”老和尚微微垂首。 “为什么偏偏是他?”谢问生又问道。 “他身上不仅存有着莫小子的影子,还有那位姑娘的。”老和尚笑了笑。 谢问生感慨万千,“你是说,当年那个爱喝酒的姑娘。” 老和尚点了点头,“只是,莫小子授予他剑脉诀以及‘折’剑,这些就足够说明了,莫小子的心中,暂时还不甘心接受那样的结局。” 谢问生点了点头,“我明白。” “谢楼主真的明白么?”老和尚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该走了。”谢问生忽然道。 老和尚苦笑,“走?” “你对凡尘的执念太深,该散去了。”谢问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百余年来阅遍无数人间烟火,最看不得的就是世人执念过深,以至于到最后,不得善终。” 老和尚轻轻一笑,“也罢。不过在临行前,小僧还有一事,想要问谢楼主。” 语气忽如而来的谦卑,令谢问生有些恍惚。恍然间回到了当年,一袭白衣僧袍飞扬的年轻和尚,带着一身意气风发,来到了他的面前。 人世间,该有多少年了啊。 谢问生白布下的眼睛缓缓闭上,“问吧。” “数十年过去了,谢楼主再度入世,又是为了什么呢?” “赎罪。”谢问生回道。 “为当年的事吗?”老和尚问道。 谢问生满不在乎地答道:“不然呢?” “也只有那些人觉得,当年江湖动荡皆因谢楼主而起。”老和尚的身影渐变虚无,“希望谢楼主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滚。”谢问生笑道。 转瞬之间,身影倒地,变为晶莹的粉尘。 谢问生轻轻拂出柳枝,将地上的粉尘挥得一干二净,随后起身望天。 “又送走了一个啊,不知道,距离我告别这个世界,还要多久。” “希望在我告别的时候,这个江湖,还能够回想起我当年的身份。我也能够以那个身份,与这个尘世告别。” 废墟之中。 顾靖遥从烟尘中走了出来,带着满身戾气。 “果真如此。”安壤组织蝉声冷笑一声,随后喷出了一口鲜血,紧紧握住了脖子。 另外三名持刀女子皆是手捂胸口,看着手中已经断裂的刀,哑然无言。 顾靖遥转身。 却对上了蓝楚濋满是惊慌的眼神。 她死死抱着手中的孩子,全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也就没有往最坏的方面想,而是以为,她充其量只是受惊罢了。 “阿濋,我们走。” 250 破局 这一切,在洛飞羽眼里,只不过是走过了一个弹指。 而在秃头男子那,却像是跨过了整个春秋。 他脸上那团燃烧着的火焰渐渐熄灭,露出了下边胆怯如鼠的脸庞。 就连洛飞羽见到了这张脸后也有些讶异,他怎么样也想像不到,这身魁梧的身躯,搭配的居然会是一张如此懦弱的面庞。 画中仙察觉到异样,惊呼其名:“业原火!” 被唤作业原火的秃头男子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任由那一团火焰燃烧着自己,不出片刻,他的脸上已是灼痕累累。 画中仙想要上前阻拦,公孙诗潋却在此时忽然一剑腾起,势如如鲤鱼吻水,燕扫流云,直往画中仙的眉心。 画中仙九道身影顿时合一,水墨四散,在正前方染渲出了一幅江山之卷。绛陌剑尖撞上了画卷,在墨云里惊起了一朵朵绛花,同时也将墨画后的画中仙给震退了数步。 “剑虽轻绵,却可倾江河。不愧是曾惊艳一时的剑器行。”画中仙将墨笔一揽,“既如此,就见识下这一招吧。”说完,就猛地操纵墨笔,破空而出,有无数滴墨水从笔尖飘落,溅起了无数点墨痕,进而绽放。 而每朵绽成的墨痕,竟都是彼岸花的形状。 “这是?”公孙诗潋看着周围不断被墨色彼岸花给包围的景色。 画中仙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公孙诗潋看到了彼岸花丛中,有一道身影正朝着自己走来。 “都说中土有一位判官,可一笔勾生死。”画中仙抬头看向洛飞羽,寒声道:“接下来,就是你了。” “这是哪?”万剑窟窟主东方如意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极为陌生的环境中,远处的山如同玉扇倒悬,风光旖旎,血色的樱花从树上缓缓飘落在地。 “扶桑的秘术,樱忍结界。”她前方的天剑老人接过一瓣樱花,微微含笑。 东方如意眼神一凛,“你串通的,居然是扶桑的忍者。” “天剑阁主。”一位戴着狐狸面具的樱袍女子缓缓落地。 “你就是安壤首领,樱?”天剑老人冷笑道。 “没想到天剑阁主竟知晓吾的名谓。”樱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葬剑山庄列有七大折剑手,也就是世人所传的三凶四恶。而樱首领正是三凶之次,仅次于那笑面阎王傅襄。虽我未经历过当年大乱,可樱统领的名号,以及那柄染上了中原武林一百余名高手鲜血的樱刃,可真的是……如雷贯耳啊。”天剑老人幽幽地说道。 东方如意面露惊讶,“什么?” “话不多说,动手吧。”樱忽然打断了他。 “动手?”天剑老人淡淡道。 “难道还要等这个女人活着出去,在众人面前供出阁主的罪名么?”樱缓缓催促道。 “可她若是死在这里,不也坐实了我在你这结界里边杀了她的罪名?”天剑老人袖中剑云忽然生起。 樱低头沉吟了片刻,“人你帮我打伤,命就在最后由吾来终结。吾的樱刃在杀人之时,便会缀血如樱,飘零绽放,无人不晓。还是那句话,这份罪名,就由安壤来承担吧。天剑阁主无需顾虑。” “就等你这句话!”天剑老人目光忽然变得凶狠起来,双袖不安鼓胀起来,带着如同云涌一样舫剑气。 东方如意却是面无惧色,冷冷地看着那雪白袖子缓缓落下。 当那袖子落到她面前时,袖中剑云瞬间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怎么会!”天剑老人瞳孔一缩。 樱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以铸剑的方法锤煅的肉身,世上没有人会比万剑窟窟主更懂。”东方如意踉跄起身,“我方才的化剑为锤,虽没有危及你的性命,却依次敲落在了你身上最重要的几个部位,就像在敲打一柄剑一样。” 天剑老人惊道:“你说什么?” “让一柄绝世之剑完好无损地变成一块废铜烂铁,万剑窟自然能够做到。”东方如意呕出了几口黑血,显而易见,她方才这一手化剑为锤褪去天剑老人的锋芒,用尽了她绝大的心血。 天剑老人想要再度聚起体内剑气,可连续数次都只是徒劳,瘫倒在了地上,“这是东方无涯的局吗?” “对于今日之事,大伯早有预料。”东方如意满脸疲倦。 “很好。”一旁的樱终于开口了。 不再带有先前的恭敬,而是带有着森然的寒意。 天剑老人眼中忽然闪过了光亮,“你快点帮我杀了她!” “好。”樱拔出刀刃,缓缓上前,却没有走向东方如意,而是来到了天剑老人面前。 随后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这是!”东方如意一惊。 天剑老人只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灼热的炽痛,体内的真气正在不断流失着,“你……” “这是东海的诅咒。”樱冷笑道:“当年琊羽阙渡海只为此物,就屠戮吾扶桑沿海的渔民。既如此,吾为何不能据有呢?”说完后便加重了手掌的力道。 天剑老人很快就疼得麻木了,他感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不断下坠,坠落的终点,是永不见底的深渊。 洛阳皇宫。 年轻的圣上凌傲阳正静坐在寝殿之中,周围竟无那些莺莺燕燕,只有面前的一副棋盘。 他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棋局之初,难分伯仲。 景阳帝执着棋子,微微思量后再落下,往复循环。也不知是刻意而为还是无意之举,不出片刻,棋盘上的黑子已是处于危境,临近深崖,若是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可就在白方将要获胜之时,手捏白子的景阳帝却忽然顿住了,不再继续落子。 他看着那些将黑子团团围住的白子,忽然冷哼一声,“只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竟还妄想着跳出这个局,成为局外的控棋人?” “天真了啊。” 景阳帝微微一笑,指间的白子顿时化作了粉尘,随后将探手拈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这一子,宣告着黑方起死回生。 251 墨花 听雨宗内,一袭白衣的女子正抬手在脸上快速抹着,每抹一次,她的面容就会变幻,时而是老朽,时而稚童。而每换一次脸,前方的傅望轩就会变得更加狰狞可怖,青山朝霞上的杀气也会随之疯涨。 直到她换成了一张极为精致的女子的脸。 那被束缚着的傅望轩顿时嘶吼起来,整个听雨宗摇摇欲坠,青山朝霞顿时蒙上了一层紫红色的煞气,冲天而起。 “时机到了。”白衣女子轻轻一笑,往一旁避开,屏住了呼吸。 傅望轩瞬间睁开了束缚,持剑掠出。 沉剑台边,一处高阁之上。 面容阴森的男子站在屋檐边,宽大的身躯束裹在随风飘扬的黑夜斗篷之中,露出了下边仅余有一堆白骨的枯手。 他微微仰头,看着远处自千屿雪山冲天而起的凶煞之气,冷笑一声后便径直坠下,落到了地上。 “什么人?”黑袍人刚走出数步,就急忙转头看向了身后。 “是你。”眼蒙白布的谢问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你当年,曾来长白拜会过我与剑秋。” “黑监,钰伟。” 钰伟强抑下躁动的骨手,声线空灵,“原来是谢老先生。看来,先生是打算应我邀约,前去洛阳与老爷相见了?” 谢问生问道:“谁让你来的?那位老爷?” “当今圣旨,怎敢违抗。”钰伟抬起骨手指了指天,加重了圣旨两个字的语气。 “是龙椅上的那位让你来的?既已得到了社稷,竟还想将手伸向江湖么?”谢问生不经意间露出了些许寒意,“他的野心,是否过大了?” “谢先生在百年前险些一手将梁阳河山所葬送,时至今日,竟还有意要涉足朝堂与江湖之间的事么。”钰伟冷不丁反问道。 谢问生身躯微微一震,没有接话。 “不管先生信不信,我这一去,是为了救那洛飞羽的。若是因先生迟上了片刻,恐怕先生就得去全力救活他了。”钰伟一笑,“若他死了,那个人,恐怕是会生气的吧。” “看来你知道得很多。”谢问生幽幽道。他明白钰伟所说的话的确属实,若是不能及时赶去,洛飞羽必是九死一生。可钰伟却提到了那个人,着实令他有些意外。 莫非,这位“老爷”就是…… 谢问生思绪收回,让开了道路,“去吧。” “希望在洛阳,能够与先生再会。”钰伟冷笑一声,纵身掠去。 谢问生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这太监,似乎比当时要更强了。” “你违背了祖训。”一道亦实亦虚的生意回荡在墨花之中,公孙诗潋抬头望去,却看到一名穿着舞衣,持着白剑的女子,虽然是由墨渲染而成的,看得并不清晰,但她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她先祖。 正是以一舞惊艳盛唐的——公孙大娘。 “祖训。”公孙诗潋喃喃念道。 “天下平则守楼,世道乱便入世,这不是我所留下的祖训么?”那墨染成的虚影说道。 “这世道已经很乱了。”公孙诗潋轻轻道。 “新皇登基,烽烟已定,何来乱世!”那虚影一剑劈下,“放肆!” 被唤作业原火的秃头男子忽然就失了神,怔在原地。洛飞羽也绕过了他,想要投身至墨花之中破境,却被那全身皆白的持笔女子给拦住了。 “她呢?”洛飞羽四下看了一眼,冷冷问道。 画中仙自然知道这个她是谁,“她已入了我的墨花之境,陷入其中会窥见彼岸,彼岸上有引她渡岸赴死的人。” “乍一听好像有点耳熟,对了,与姑苏奈何桥的那些妖魔鬼怪的说辞有几分像啊,怪不得怪不得。”洛飞羽恍然大悟。 “奈何桥?你是说,柳藏月所建立起来的奈何桥?”画中仙冷笑,“那种不入流的组织,又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不过是陪一个稚童玩的过家家罢了。” “厉害厉害。”洛飞羽竖起了大拇指,“不过你刚刚有件事说错了。” 画中仙一愣,“什么?” “我师姐的名字,又岂是你能直呼的?”洛飞羽声音顿冷,一剑挥下。 这一剑,斩入了画中仙的身体。 却没有任何血液迸出,画中仙很快就化作了一团墨缕,于风中消散。 传入洛飞羽耳朵里的是空寥的声音,“早就料到你会如此。既然这样,就让你也深陷墨花之阵中吧。” 洛飞羽饶有兴致地看着在自己周围缓缓渲浮起来的彼岸花,“以墨成花,进而成阵,果真是墨花。这一点你们比奈何桥好一些,奈何桥整日就是故弄鬼神吓唬人。一个裂脸女拿着玉瓶柳枝就自称观音,一个与我年纪一般大的女子,还妄称自己是卖汤的孟婆,真是可笑。而你们倒是实打实的,不搞这些花里胡哨。” 画中仙轻挥墨笔,走入了墨花之中,与洛飞羽遥遥对视,“当你踏入了这里,迎接你的就只有一个下场。” “嗯?” “死!”画中仙沉声一喝,那墨笔笔头顿时变为了锋刃,朝着洛飞羽刺去。 洛飞羽只是淡淡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时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他出剑的那一刻。 却不是朝前方扑来的画中仙刺去,而是刺向了背后。 画中仙看着贯穿了自己腹部的折剑,满脸惊愕,“怎么……怎么会?” 洛飞羽侧首瞥向了他,“当年我为师娘雪冤而初到姑苏,奈何桥就是这样来杀我的。” “只不过,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当年雪冤失败,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激发洛飞羽心中的恨意,日夜练剑。 虽然这种练剑方式极易走火入魔,却比寻常练剑更能立竿见影。 “我还来自楼兰洛神族。”洛飞羽拔出了剑,周围的墨花之境缓缓散去,画中仙的鲜血竟没有从伤口处喷出,而是像红墨在一张宣纸上渲染绽放一般。很快,就将全身给渲满了。 “寻仙客当年所做的事,她自始至终都没能回头,你又岂能替她回头?”画中仙呜咽道。 “我可以!只要我足够强!”洛飞羽怒喝。 “真是天真。”画中仙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 252 入梦 墨花中的那道身影几个纵身,就跃到了公孙诗潋面前一剑斩下。 公孙诗潋也举起剑,挡下了这一招。 “绛陌。”公孙诗潋轻轻念出墨花虚影所持之剑的剑名。 “正是此剑,换来了大唐一世安宁,并划出了剑器楼世代相传的训言。”虚影说话的口气虚实难辨,却带着某种威严,“而你竟持此剑弃楼入世,帮助一个孽徒成就孽愿,是否值得!”说完后剑势一转,如雷霆般轰然击下。 公孙诗潋勉力抵挡,她虽手握的是实打实的绛陌,可她所面对的是绛陌第一任剑主,剑舞剑器行的创始者,更是创立剑器楼的先祖,所以哪怕是幻境之形,却也寻不得半点余隙! “颠倒正道,与奸邪为伍,你是要让我剑器楼传承百年的祖训付之一炬!”虚影怒喝。 “我只不过是想要让世人知道一个真相!”公孙诗潋回道。 “可这个真相的背后,已让多少人流血?”虚影将剑竖起,呈指天之势,“若是让安宁能够得以延绵,令真相蒙尘又如何?” 说完后,境中墨花忽然有那么一瞬变得透明剔透,炽白的天色也有那么一刻黯了下去。 天地低昂。 一剑轰下。 公孙诗潋连退数步,呕出了一口鲜血。 “过了百年,剑器楼是该得到清洗了。”虚影收剑揽了朵剑花,轻轻说道。 结界之中。 天剑老人隔着漫天飘落的花,看着瞑目却神色狰狞的樱,“你这是在……” “将你,送入深渊。”樱悄然睁眼,粘在天剑老人胸口上的手掌也在这一瞬间忽然蜷紧,天剑老人没能受得了这剧烈的疼痛,两眼翻白。 “这……”东方如意睁大了眼睛,她看到有一股气流正从天剑老人身上,顺着樱的手臂流动。 直流到樱的体表,化作了一道漩涡。 “据说你们皓月境已近仙人,内力澎湃如惊涛月影,永无绝息。”樱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起来,“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 “这是什么?”东方如意忍着巨大的压迫感,终于是问了出来。 “噬蜘手,可强行吸走内力的功法。”樱冷笑一声,一身一衫猛地鼓涨起来。 “噬蜘手?”东方如意一愣。她曾从古书籍里了解过这门可吸人内力的功法,曾在当年逆天之征被广泛使用,没想到会出现在一个扶桑女人的手中! 东方如意立刻抓起地上仅余有剑柄的如意。 她明白,现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打断樱,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去死吧!”一名黑衣忍者举起沾满了血的忍刀,朝着洛飞羽挥下。 洛飞羽刚想要拔剑去挡,却感觉折剑竟像是被死死缠住了一般。他扭头一看,发现画中仙的尸体已经瘪了下去,像是一张纸般将折剑给紧紧包住,极难挣脱。 “见鬼了!”洛飞羽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正想要弃剑躲开,却有一掌先到。 如千蛛扑至。 将那忍者给拍飞了出去。 “顾兄?”洛飞羽看着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顾靖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洛兄,可伤着了?” 洛飞羽洒然一笑,“死不了。” 即使洛飞羽勉强摆出了一副潇洒的姿态,顾靖遥还是看穿了他眼中的疲态,于是朝前伸出一掌,“那就交给我吧。” 他们的确有多年未见了,却能够在如此乱局中一眼认出彼此,想必是那意气相投的狂傲不羁使然吧。洛飞羽想到此处,自信一笑。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刚刚听到这些杀手喊你的名字。”顾靖遥答道,“所以便知道了。” 洛飞羽脚底一滑,以剑拄地才没能摔倒。 “我现在还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啊。”洛飞羽苦笑。 “去吧。”顾靖遥忽然道。 洛飞羽轻轻一愣。是啊,他现在的确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去救你的姑娘。我已无父无母,所以对我来说,天下地上,姑娘即最大。”顾靖遥抬手撕碎了左袖,露出下边银光闪闪的幽月弩,“忘了告诉你了,我如今已成亲,还有一个孩子。” “现在可不是恭贺你的时候。”洛飞羽微微一笑,收起了折剑,转身离去。 “真是好兄弟,屁话不说就直接跑了。”顾靖遥冷笑,“也罢也罢,老子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让老婆和孩子能够活下来的,可不是专程来救你的!” 说完后便是一步跃出,朝着一名忍者的头上拍去。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句诗已被世人传颂了几百年了,以至于提起这句诗,立马想到的是剑器楼公孙氏,却忘记了其中的“昔”字。 毕竟这座楼,是先由那个人一手建起来的。 若无建成,哪有后来。 公孙诗潋微微仰头,却见前方正如日光般刺眼,那道虚影正从这一片炽光中走向自己。 “光明,是剑器楼所要走的路。”虚影挥起了手中虚无的绛陌。 “而我身为创始者,绝不允许后人一手将光明给葬送。”说完便是一剑刺往她的眉心。 那一瞬间,公孙诗潋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想起很多往事。 楼中日夜供奉的先祖画像。 长安烟柳,垂岸灞桥。 那个执着草药朝她奔来的小女孩。 以及,以及…… 忽然一道桀骜的声音自脑海响起,“吹笛。” “吹笛?”公孙诗潋的思绪从那秦淮河恍然上勾回。 她猛地睁眼,虚影的剑仍在向前,可虚影身后的炽光已不再那么耀眼,像是有人顶着炽热撕破了苍穹,迎来了黑夜。万千星辰辉映在她浅淡的眸子里。 公孙诗潋将绛陌刺到地上,猛地后掠,从腰间取出了玉笛。 悲歌骤起。 自千屿雪山一路奔来,夹带着几许碎雪的血衣男子,听到了这悲婉的歌声后,眼底的紫衣缓缓溃散,停留在原地出神。 “为何不再向前?”精通易容的白衣女子落在他身边。 她很快就将视线掠向了沉剑台下,看到那一袭黑衣的顾靖遥正在往来冲杀,所过之处,血光四溅。 “看来,已经不需要你这个魔头了啊。”白衣女子幽幽说道。 253 骨手 “将西河拂雪融入笛声之中来对付我?”虚影看到公孙诗潋举起玉笛,便下意识想到了那个手段,“你应该明白,这内功是我在当年观尽长安雪,以此感发,创造出来的!” 公孙诗潋却不答,而是沉醉在了吹笛之中。 而虚影也很快发现了曲子的不寻常,举剑的手也停滞在空。 是肝肠寸断的悲凉。 亦是浪子落拓的寂寥。 幻境之外,一柄剑正在缓缓显形。 “安宁么。”公孙诗潋轻轻放下了玉笛,看向了面前的虚影。 “老祖先你还不明白么,大唐叛乱平息之后为何只是安宁,而不是重回往昔的盛世。”公孙诗潋微微垂首,“这个天下对于正道的解释,实在是太过于刻板了。” 一柄如水般晶莹的长剑落下,划破了境中的炽光。 随后迎来了黑夜。 黑夜中有不灭的星空,璀璨夺目。虽远不及日光那般耀眼,却让人有了那直视的勇气。 “结束了。”结界之中,樱吐出了一口浊气。 东方如意看着面前碎了一地的如意剑柄,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方如意执掌万剑窟已有多年,而在那段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立足,她又有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但在此刻,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 恐惧。 天剑老人干枯的尸体摔到地上,惊起了满地尘土。 若不是东方如意化剑为锤,褪去天剑老人肉身上的剑窟秘术,也不至于令他一身武学无处施展,在忍者统领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更不会让樱吸纳了皓月境高手的内力,导致她连阻止的能力都没有! 毕竟泉都共事多年,刚才沉剑台上,天剑老人其实还是对她留手了。 而扶桑忍者,怎可能留手? “下一个,就是你了。”樱缓缓起身。 “我死了后便是整个泉都,所以,我宁死不退。”东方如意强咽下喉中涨出的鲜血,目光坚毅。 “还真是令人感动啊。”樱冷笑,“那就让你亲眼看看,泉都是如何被毁灭的吧。” 说完便猛地一挥手,结界随风散去。 东方如意瞳孔微微缩紧。 是熟悉的沉剑台,只不过已是尸横遍野。而下边的悬锋池,也是被血给染红了。 “怎么会?”樱沉声道。 东方如意这才注意到,地上也躺着很多扶桑忍者的尸体。 樱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顾靖遥。 “就等你出来了!”顾靖遥举起左手,银弩如同鸟儿张开了双翼,箭落如雨。正是琊羽阙的弩箭手法,月雨。 月光照耀,势如骤雨。 樱没有去避,而是摧出一掌。 那银色的弩箭被真气凭空折断,黑白色的羽翼漫天飞舞。 “什么?”顾靖遥微微眯起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恐惧,反而是在心中升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 “琊羽阙的弩箭。久违了!”樱接过从天飘落的一支羽毛,随后将其折断,再以郑重的目光看向了顾靖遥。 “你刚才说在等我出来?而很巧的是,我也等你很久了!”樱忽然足尖一点,全身衣裳都鼓动起来,她伸出右掌,如流星般朝顾靖遥袭来。 “结束了!” 顾靖遥一步未退,猛地抬起了右手。 等等? 我右手为何一直在颤抖? 为何我心中会有久别重逢以及亲近的感觉? “顾兄,快退!”刚破去幻境的洛飞羽喊道。 可就在这时,正在向前的樱忽然急转身,与另一袭黑袍两掌相撞。 当凝目看清袍帽下的面容时,樱的心底忽然一沉。 在场众人心中皆是大骇。 这一袭黑袍下,空无一物。 就像是一团人型的气流,将这黑袍撑起的一样。 就像飘游的孤魂。 “是该结束了。”一袭束身黑衣的男子忽然出现在了沉剑台上,他的黑袖被真气扬起,露出了下边状如骷髅的手掌。 “这个人是谁?”洛飞羽下意识看向了怀中的公孙诗潋,却发现她不知在何时昏了过去。 “你是当时站在他身边的那太监?”樱惊道。 “当今圣上,竟被你如此称呼。”黑衣男子冷笑一声,拢了拢骨手,“那我就替陛下罚你吧。” “跪之!” 身负皓月境内力的樱,竟被那黑袍给压了下去,最后重重跪在了地上,惊起了沉闷的骨骼之声。 血从她的膝盖迸溅开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如同花般绽放。 “他是当今圣上身侧的两大太监之一,骨手黑监,钰伟!”东方如意惊道。 钰伟并没有被揭穿后的惶恐,而是一笑,随后身型一闪,出现在了那黑袍之下,惨白瘆人的骨手紧紧贴在樱的手上。 紧接着,血肉横飞。 那只持刀三十年,在扶桑创起安壤威名,还吸干了天剑老人真气的手,此刻就像一块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被这尖锐的白骨给贯穿。 很快,樱就变成了黑炭模样,还散发着幽然的香气。 “太轻松了,还不足以让我使出那一掌。”钰伟收回了骨手,看着在掌心缭绕着的黑炎,叹了口气。 随后转身看向众人。 顾靖遥也在这一瞬看清了他,脸色煞白。 他心中的久别重逢以及亲近之感已随着樱的死去,消散得无影无踪。可当看到面前这个黑袍人后,他心中莫名又升起了熟悉感。 可那一天,他却怎么样也回忆不起来了。 “是你。”顾靖遥微声道,浑身都止不住绷紧起来。 钰伟也将视线掠向顾靖遥,似乎在他身上确认着什么。确认无误后才纵身跃走。 远处,蓝楚濋抱着孩子,蜷缩在一片废墟之间。 “傍上琊羽阙少主,可真是令人羡慕啊。”一道空灵的声音不期而至。 蓝楚濋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前方的黑袍之人。 “还成家了啊。”钰伟看着她怀着的孩子,笑道:“娶妻生子也是我以前所向往的事,但为了荣华富贵,我放弃了这些,你说这个买卖是否划算?” “钰伟,许久不见。”蓝楚濋答非所问,“老爷他,还好吗?” “回洛阳。”钰伟沉声道:“回到洛阳,你能知道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 “洛阳?”蓝楚濋抱孩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这也是老爷的命令。”钰伟转过身,“别忘记带他一并来。” 254 泉息 在钰伟离去后,傅望轩也不知何缘故清醒了过来,身边的白衣女子已不知何时不见踪影,而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沉剑台上的龙跃溪。 想倚仗天剑老人,并通过种种不入流的手段瓦解其余四大剑派,进而令龙吟剑派再度崛起的龙跃溪,已然失去了靠山。他看着那具干枯的尸体,嘴唇干燥得说不出话来。 傅望轩没有片刻犹豫,立刻上前砍下了龙跃溪的脑袋。 “泉都中有此等败类,注定无法安宁。”东方如意舒了口气,“多谢傅宗主了。” “东方窟主难道就不奇怪,朝堂的人,为何会到泉都中来么?”傅望轩问道。 “我的确是很好奇。但这件事,不是我现在该去考虑的。”东方如意扭头,看向沉剑台下横列着的数十具尸体,最后看向了一旁化为黑炭的尸体,终是摇了摇头。她只明白,若不是大内太监钰伟的赶到,杀了扶桑安壤的统领樱,今日之局怕是难以收场了。 或许那太监到来是另有所图,但好歹让泉都脱离了险境。 “传令下去,掩埋尸体,细查户口,给死者家属发放抚恤。扶桑忍者的尸体就运至七星铸剑台,于穹炉中焚尽,不得留下一粒尘灰,污我泉都之土。”东方如意严声传令了下去,“至于龙吟剑派掌门人的尸体,就晾在此处示众,以显其罪名。过几日让龙吟剑派的人前来认领,厚礼安葬还是抛尸荒野,就随他们去吧。” “是。”万剑窟弟子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险情而困扰太久,接到命令后就开始四处奔波。 “真的很像啊。”傅望轩提着剑来到洛飞羽面前,打量着他怀中的公孙诗潋。 “你干什么?”洛飞羽将公孙诗潋往边上挪了挪,满脸警惕。 傅望轩一愣,随后注意到了他手中的绝尘悲泪剑,叹了口气,“抱歉,是我一时执迷了。” “执迷?”洛飞羽疑惑地望着他。 “剑亦能成就剑客,而剑也以剑客证之。”傅望轩看着手中的青山朝霞,片刻后将剑收回了鞘中,“我现在也明白了她要我拿这柄剑的意义。” “你说的这剑,可是我手中的这柄?”洛飞羽惑道。 “若是不介意,请孤身前来听雨宗见我。”傅望轩转身离去,“若是介意,那便别过。” “少侠,请随我来。”此时,东方如意也交代好了乱后对泉都治理的事宜,缓缓来到了洛飞羽身边。 “你也是要杀我的吗?”洛飞羽吓了一跳。 东方如意不自觉地就翻了个白眼,但她还是和声问道:“为何出此言?” “那个人,也叫我去听雨宗。”洛飞羽拿着绝尘悲泪,指着傅望轩离去的方向,“而他在之前好像想杀了我。” 东方如意指了指被晾在一边的龙跃溪,“他来到泉都后就不怎么杀人了,一旦杀起人来,就毫不讲道理。” “啥意思?”洛飞羽惑道。 “杀你?”东方如意冷笑一声,“他曾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现在更是步入了五剑之境,若要杀你,早就在你踏入泉都的那一刻起就将你给悄无声息地杀了,何须要等到现在?” “你说的有道理。”洛飞羽点了点头,但身负西河拂雪的他,很快就发现了东方如意的不同寻常,“不过东方窟主,你与我说话时为何总带有敌意呢?” “因为你的师父师娘。”东方如意冷冷道。 “他们又怎么了?”洛飞羽不由自主加上了一个“又”字。 “他们年轻时游历天下,途经泉都,却与我父亲一见如故,用一壶茶,一坛酒将他给引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东方如意冷笑道。 “他们犯的错还真多啊。”洛飞羽听出了她话中的杀意,害怕极了。 “你错了。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里,江湖上唯一没有犯错的,便是他们了。”东方如意摇了摇头,“快去吧,见过傅宗主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洛飞羽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对了东方窟主,我师父在我小时候时常与我说,‘入泉不知出泉难,出泉者终不入泉‘,这话究竟是何意?” 东方如意沉吟许久后忽然道:“看来,他早就料到你会回到这里了。” “什么?”洛飞羽不解其意。 “快些去见傅宗主吧。”东方如意不经洛飞羽同意,就将公孙诗潋从他怀里抱过来,“那个被情所困的家伙,若你不去解开他的心结,听雨宗恐怕是难以运转起来了。” 洛飞羽一惊,“你!” “绛陌剑,看来这位姑娘乃是当今剑器楼的楼主,那么便是故人之女。”东方如意看了眼绛陌,“万剑窟孕有一片药园,我这就带她到那里去疗伤。你且放心,万剑窟,还不想与江湖正派为敌。” 听到东方如意的语气缓和不少,洛飞羽就放下心来,语气恭敬,“那就拜托东方窟主了。” 东方如意缓缓转过身去,“滚。” “我呸。”在她走远后,洛飞羽朝她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声,随后往听雨宗方向走去。 “你来了。”听雨宗内,一身血衣的傅望轩临窗观雪。 “傅宗主。”洛飞羽抖落了身上薄薄的积雪。 “千屿落起雪来便是不停,可有冻着了?”傅望轩问道。 “不冷。”洛飞羽口头上答着,却是暗暗皱起了眉头。在不久前还对自己造成生命威胁的一宗之主,为何在此刻忽然关切起自己的冷暖? 这转变,未免也太快了吧。 也就在这时,傅望轩转过了身,让洛飞羽清晰地看见了他的面容——那本应是凶神恶煞的脸上,有着不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疲惫,眼底也带有着深深的悔恨之意。 “我固守此地已有多年了,每日每夜都在疯狂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杀性,以兑现当年对她的承诺。”傅望轩仰头叹道:“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让她的选择成了一个笑话。” 洛飞羽惑道:“不知你说的‘她’,是谁?” 傅望轩叹道:“你随我来吧。” 255 决心 在傅望轩的引领之下,洛飞羽走过了听雨宗的大堂,来到一处幽暗的长廊。 傅望轩走到一扇门边上,“卸下你的剑。” “什么?”洛飞羽立刻绷紧了全身。 “卸下你的折剑,带着那柄泪剑进去。”傅望轩将青山朝霞放在了地上。 洛飞羽立刻在心中升起了几分警觉,难道这傅宗主仍是贼心不死,还想打着绝尘悲泪的主意么?莫非是这房中有什么问题?然而还未等他多想,傅望轩便道:“她不喜欢戾气太重的东西。” 说完,便轻轻推开了房门。 洛飞羽立马就被传出的檀香味吸引了,于是便看向了房内,睁大了眼睛,“这个人是!” 房间很狭小,所以,一眼便能望见那挂在尽头的画卷,画卷上有着一位白笠的女子,白衣仗剑,正在持花而笑。傅望轩看了那画像一眼后,便走了进去。 洛飞羽脱口而出道:“我见过画卷上的人。” “你见过?”傅望轩停下了脚步。 “当时,她曾回到君山,在清剑堂内与那些江湖人周旋,为我创造了能够雪冤的机会。”洛飞羽话语里满是愧疚,“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 “看来,她心里至终也还是没能放下这个混乱的江湖啊。”傅望轩看着画卷,“不过你这句话若是被她听到了,定会与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洛飞羽问道。 “人生在世,不能辜负的唯有自己。” 语气低沉,如吟故人之语。 看来这位傅宗主与公孙老楼主似是相熟已久了,可一个魔头,又如何能与正道结识?洛飞羽刚想要问,却被傅望轩先说出了口。 “你可知,我为何要夺你手中那柄剑?” “因为这是你父亲的剑,理应由你来传承。而不是我这个外人。”洛飞羽看向了绝尘悲泪。 傅望轩一听便笑了,“我父亲年轻时便是村子里头的赊剑人。若他想给人一柄剑,那人必须要在日后以等价的事物来交换,如果那人不幸死在江湖,就权当那柄剑送人了。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将此剑赠你之前,是否开出了条件?” “他说,如果我能做成我想要做的事,便回到孤山,与他讲起我的故事。”洛飞羽点点头。 “我孑然一身,大开杀戒时便会失去意识,脑海中除了这女子的面容以外,就容不得任何故事了。”傅望轩看着那画卷,僵硬地笑了笑,“所以,我是无法从老爷子手中名正言顺地拿到这柄剑的,只好将他与母亲困在孤山,派遣门下弟子日夜看守,想要逼他交出此剑。” “你为何想要得到这柄剑,你的青山朝霞也算得上是榜上有名,哪怕是一柄……杀戮之剑。” “因为,你那柄剑中,有眼泪。”傅望轩缓缓道,“还是一柄无锋之剑。” “眼泪!”洛飞羽忽然想起了傅襄与他说起的关于此剑的传说,当下心中一惊。难道这位魔头杀人泛滥,心性大变,已患上了恋仙癖或者是恋泪癖? “那老头是不是也骗你说,这柄剑是由仙女的眼泪凝聚而成的了?”傅望轩无奈。 “你怎么知道?”洛飞羽又是一惊。 “因为他在我幼时哭的时候,就笑着吓唬我说,我若是再哭,仙女便会不高兴,这剑上的泪水就会变成决堤之洪,将我给吞没。”傅望轩话语里带有着些许不快,“实际上,这柄剑是由历代剑主的泪水凝聚而成的。他们将自己的领悟凝于那一滴泪水之上,与剑融为一体。” “竟有如此奇妙的剑?”洛飞羽看了眼手中的剑,满是不信。 “就是一柄这么奇妙的剑啊。”傅望轩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指了指画卷,“因为她,就曾是这柄剑的剑主。” 洛飞羽却仍未踏入房门,“剑器楼绛陌剑历代相传,怎会持有绝尘?” “那老头子之前将这柄剑赊出去时,每次都明确表示赊期为三年,三年后不论如何都得将此剑物归原主。而在七年前,她便向老爷子借过这柄剑。”傅望轩幽幽道。 “七年前……”洛飞羽沉思了片刻,惊道:“不正是诗潋提前担任楼主之位的那一年么?” “所以,我才迫切得想到这柄剑,想要了解她当年为何要离楼而去。”傅望轩微微垂首。 “既然如此。”洛飞羽将剑递了过去,“就给你一用吧。” “不必了。”傅望轩摇了摇头。 洛飞羽一愣,握剑的手停滞于空。 “等你携此剑名扬之日,我想我应该就能明白我所想要的回答。”傅望轩来到了画像之前,沉沉一笑。 “嗯。”洛飞羽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二十二年以来,江湖中已有太多人正在不断老去。 比如当时在姑苏见到的师姐,也就是从东海远渡归来的柳藏月。 亦如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的公孙老楼主。 还有,那个沙漠上看落日的老人…… “老头子可与你讲过,这柄剑借你几年?”傅望轩忽然问道。 “未曾。”洛飞羽摇了摇头。 “看来,他将此剑托付予你,是下定了决心啊。” “不知那老……前辈托付此剑,又有什么深意?”洛飞羽强行把脱口而出的“老头”给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件事——他曾将此剑,赊给了一个人。” “谁?” “寻仙客。当年葬剑山庄的庄主。”傅望轩道,“这便是我想要与你说的事。” “明白了。”洛飞羽点点头。随后见傅望轩满是深情地看向了画像,便不忍再打扰,提剑准备离去。 可当他走出没多远,就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还有事拜托你。” “她曾与我说起过,空有一时侠肠,只能解一时之困,却换不来永远的安宁,这不是她所想要看到的世道。所以,希望你和……那位小楼主能够合力去改变这个世道。” “而在改变这个世道的道路上,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明白了。” 洛飞羽又答道,提步离去。 带有着比刚才那句更坚定的决心。 256 镜中 公孙诗潋迷糊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大床上。她勉力抬头,看着不远处那个磨药身影,“东方窟主。” “公孙楼主,你醒了。”东方如意转过身。 公孙诗潋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喉咙隐隐作痛,一时闭口不言。 “公孙楼主切莫过急,万剑窟中,草药皆长于剑上,以剑气与晨露滋养,入喉之后自然而然会残有些许锋锐,勿怪。”东方如意递过了一杯水,“此乃映月泉露,可润喉疗伤,不妨一试。” 公孙诗潋接过喝了一口,“多谢。” “不知公孙楼主,与那洛少侠是否熟识?”东方如意忽然问道。 “你是说,洛飞羽?”公孙诗潋刚才就想问洛飞羽去了何处,见东方如意提起了他,便端坐了起来。 东方如意点点头,“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生来随性而行,总喜欢不顾后果地去惹出大麻烦。不过,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公孙诗潋微微一笑。 “随心所欲?”东方如意微微皱眉,似乎对这四个字极为不齿,“一个人一旦失去了束缚,或许就会成为掀起乱世的种子。” “东方窟主说笑了。这一点我相信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应该明白。”公孙诗潋喝了口水,“敢为被世人视为眼中钉的葬剑魔头伸冤,此等气魄放眼江湖,已鲜有人能够做到了。更何况,他做这个事,只是为了不负师恩而已。” 东方如意冷哼一声,“这一点,倒是与他师父当年很像。孤身闯入泉都,以一个胜过白鸟剑君的后起之秀身份暴打如日中天的天剑老人,除他以外,的确没人敢去做。” “所以,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若是不迷失在黑暗里,他会做成很多人都不敢去做的事。” “我母亲曾说当年看错了人,而我却觉得,我的眼光,应该不会像她一样差吧。”公孙诗潋和煦一笑,“就算看错了又如何?她还说,人生在世不能辜负的唯有自己,我既然选择了,那就全心去做便是了。” 东方如意点点头,“我明白了。” 洛飞羽刚从听雨宗走出来,一刻不停地赶往万剑窟的所在地,星月泽。此地星罗棋布散列着或大或小的湖泊,凌空鸟瞰,这些湖泊如同星辰般将万剑窟给拱奉在正中,因此得名。 “这湖水之中,竟满是剑气。”洛飞羽站在小舟之上,望着下边的湖水惊叹。 “公子,到了。”摇桨的船夫道。 “好,多谢了。”洛飞羽从小舟上一跃而起,稳稳落到地面上,随后仰头打量起万剑窟。万剑窟并不是一座洞窟,而是一座巨大的府邸,府墙上镶满了剑,虽然大多都是已损坏的弃剑,但他还是认出了其中几柄曾在江湖上留下传说的剑。 “这柄就是师父与我说起过的清冥剑?”洛飞羽在一柄青剑面前停下了脚步。 “洛少侠。”有人忽然叫住了他。 洛飞羽扭头一看,发现眉心点有剑砂的东方如意正站在不远处,“东方窟主。” 东方如意语气里满是忧虑,“洛少侠,事况紧急,请速随我来。” “好。”洛飞羽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没走多久,便依稀可窥见些许雾色,越往前走变得越浓,水洼藏在雾下极难辨认。哪怕是负有剑瞳的洛飞羽也是寸步难行,走得极为小心翼翼。但很快,他就听脚底传来的不再是水声,而是踩在草地上绵绵的声音。 洛飞羽紧跟在东方如意的身后,低头望着脚下的草地,问道:“这是哪?” “此地,正是在万剑窟内孕成的药园。”前方的东方如意头也不回。 洛飞羽又问道:“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吗?” “倒不是,只是你的朋友在此处疗伤,理应带你前来看看罢了。”东方如意继续朝前走着,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冰冷的石床前,“不过,抱歉了。” 洛飞羽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看到公孙诗潋正躺在石床上,脸色苍白,口鼻正不断地朝着外溢着鲜血。他没有再多问些什么,急忙走到了床边。 “安壤杀手诡术着实可怕。也不知道公孙楼主在那幻境中究竟遭遇了什么,我刚上了药材她便出现了如此状况。”东方如意缓缓上前,“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洛飞羽忽然拔剑,指向了背后的东方如意。 “洛少侠是信不过我么?”东方如意皱起了眉头,“我刚才在沉剑台上就说了,万剑窟,绝不会与正道为敌。” “你是谁。”洛飞羽话语里满是淡漠。 “嗯?”东方如意挑了挑眉。 “诗潋曾与我说过,泉都之中难生草木。”洛飞羽看着石床上的公孙诗潋,沉声道:“就算万剑窟真的是孕出了一片药园,也不会是如此葱茏的草地模样。这是幻术么?” 东方如意嘴角微微上扬,“有意思。” “能骗过洛神族的幻术,你究竟是谁?”洛飞羽猛地转头,“你背后的人又是谁?” 东方如意笑而不语,脸上的面容却是在快速转换着,最终变为了一张不男不女的鬼面,诡异至极,而周围的景色也在星移变转。洛飞羽四下环顾,身旁哪还有什么草地石床,只有一座座安置妥当的枯冢。 “滚。”洛飞羽折剑刺下。 鬼面人纵身避开了这一剑,抬头笑道:“适才,你问我是谁。” 洛飞羽握紧手中剑,运起了剑脉诀。 “浮生世界三千面。我是浮生,亦是世人。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我。”鬼面人阴冷一笑,随后抬袖抹过脸颊,露出了一张俏皮中带有几分深沉的女子面孔。 “是你。”洛飞羽瞳孔猛地缩紧。 这个女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姑苏城酒楼,她是玉面小生,撩动了藕衣少女的心弦。 在画舫之上,她是琴师,抚琴操纵起五音死阵,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 有时,她还是孤舟公子。 “镜花,妃采芸。”洛飞羽沉声道。 断更声明以及后续预告 因学业所迫,我不得已打开了手机,动手码下了这一篇。 十二月已经很近了,很多考证都在等着我去考,以及期末考试,社团活动等等,诸多事如潮水般涌来。是啊,我小说里的男主还有很多事还没有去完成,现实的我也一样。 嗯,和众多敬爱的读者一样,卑微作者还是一个苦逼学生,只不过怀揣着一个武侠梦,来到了不可能的世界,上传了自己的第一章。到现在也已经有八个月了。在此之前,我几乎每天都会保持更新,让读者每天都能够看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只不过,爱好与正在冲刺的现实终究是难以相容的,是该到暂停的时候了。 文中主角已将要去帝都洛阳,许多故事都会围绕着朝堂与江湖展开。恩怨一触即发,乱局终成,他们又如何能在这洪流中立足? “他来了。”龙袍加身的景阳帝坐在应龙台最高所在,看着下方。 “我此生从未见过的兄弟,安澜王殿下。” “安澜王是王侯,王侯入京,岂有不面圣之理?” “不必相见了。”凌剑秋冷冷回绝,“我此番来到这里,只不过是讨一个债,顺带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整个梁阳,所欠我的。” “知屋漏者在于下,知政事者在草野。是到了回去的时候了。”凌鹏越打开阁门,外头的炽光刺得他眼睛一阵生疼。 光源不是太阳,而是折射在铠甲上的光。 “走吧,我带你回家。”一身银甲的颜渊杰傲然道。 “在这明争暗斗的洪流下,撇开落子人,其余皆为蝼蚁。包括皇帝也不会例外。”一位中年人从暗处缓缓走出,看那容貌,竟与棋盘边上的老者有着八分相似。 “东儿。”老者轻声唤道。 莫问东在老者对面坐下,随后沉声道。 “请落子吧,父亲。”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孤独的人。 这个人便是自己。 “可这个人,究竟是善,还是恶呢?”一袭黑衣面若书生的男子看着天边的银月,手中的银弩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而陪伴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顾靖遥满脸血污,冷冷看着面前的蓝楚濋,她怀中正抱着一个孩子。 正是他与她的骨肉。 可他却抛弃了妻子,抛弃了骨肉,甚至是以往经历过生死的兄弟,愿以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踏向岂止有千尺之深的深渊。 “而打破这种孤独,就必须得向死而生。” “愿来世,我能不负你。” 棋局之上,众生皆子,无所避免的命运,却问谁人沉浮? 天机阁,曾经有我。 现在,不止有我。 “这里,曾载有父亲的心愿。”任韶华看向了那片荒芜。 “后人承志,就交给我们去完成吧。”蒙着白布,背着长琴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绛陌剑为何被称作绛陌?” “是以,绛桃夭夭,待晚来夕照,与君樽前把酒。” “所划之处,即是春风所渡,桃源缔成。” 一袭红衣的持剑女子从回忆中抽离,望向了手中的绛陌,“你是否想,亲眼看见那片桃源?”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终会渡的。” “生死人,肉白骨,白头苍山,桃源已枯。” “他在观剑心,所以我替他前来来拦你。”女子在洛飞羽面前落下,如仙女下凡,一身蓝蓬随风而起,露出了下边森寒无比的孤寒,“现在谁也不准打扰到他。” “已失之势,注定无法再度拾起。你这样只会让师兄一错就错。”洛飞羽冷冷提醒道。 “那便错吧。”女子提起孤寒,面前的一大片沙漠顿时凝上了一层霜寒,“我替他错!” “折剑吧。”莫问东冷冷道。 “折剑?”洛飞羽一愣。 “是啊,折剑,折剑。”洛飞羽持剑高喝,凌风而起。 那是一柄曾载了罪孽与传奇的剑,如今也将要走向它本该走向的结局。 “折剑,便是我最终的长歌。” 以上便是接下来故事的预告了,是不是以为接下来的都是悲剧?那就拭目以待啦。 本来我只想写好主角一群人,因为这些人在我的现实生活中都有着原型,他们就活在我的身边。但我写着写着,就对文章中的许多人物产生了感情。例如永失所爱的师姐柳藏月,只存在别人口中的白鸟仙君,持有三千面却忠心一人的镜花…… 以至于到后来才恍然惊觉,江湖啊,真的是写不完的。 我真的太想去完善江湖中每一个人的故事了,以至于在无形间造成了文笔时好时烂以及剧情拖沓的问题,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感谢坚持到现在的朋友够包容我的一切,我会尽我所能去改善这个问题,将更好的故事呈现给大家。在接下来断更的日子里,我在私底下码字不辜负老读者期望的同时,也会适当去修改之前的章节,让新读者能有更好的阅读体验。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本,这一本也绝对不会太监(撕心裂肺)! 在复更的时候,我会保持每日更新,有时候还会双更加快进度。 那群少年们一定会走到终点,在那一片荒芜里,为江湖仅存的那一寸桃源而奋战。 过程中有泪有笑,也有着感情戏,也有着终将会经历的生死离别。每一次都会带着成长,朝前方启程。 那么,江湖再见了? 强调一下:别寄刀片(我害怕极了,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对了,这一天不会太久的。 两个月后,也就是寒假开始的时候,江湖再见。 (敬礼+挥手) 是在过不去就来加我小说QQ群495078020或者QQ1427134298 喷我也行 给建议最好 (厚颜无耻) 最后,希望大家能够谅解!也可以在评论区互动,我会回应的! “我爱你们。” 257 不悔 “当时听东方窟主说起药园,下意识以为便是如此。看来,你已不再是初至姑苏时的那般青涩的模样了。”妃采芸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洛公子,好久不见了。” “你不是陪那傻白甜去调查天机阁晓家为何会无端在江南消失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洛飞羽仍未放下警惕。 妃采芸纱袖掩面,“当年你协助公子安然离开君山,我已有耳闻。所以,我此番是为了报恩而来。” 洛飞羽眉头一皱,“报恩?” “我想来劝洛公子。偌大江湖,洛公子该到哪就到哪儿去,就算一路西行,回到你年幼时生活过的土地安然度过一生,也不要去洛阳。”妃采芸面容僵硬生冷。 “可我还有愿望没有实现。”洛飞羽仰头道。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不过这件事也无需洛公子去操心了,有人自然会替你去完成的。”妃采芸和声劝道。 “可我若不去一个有秩序有法则的地方,江湖上会有无数的人想要我的命。”洛飞羽没有听进她所说的话,“方才,你应该也都看到了。” “可你要是去了洛阳,那可比死还痛苦。”妃采芸摇了摇头。 洛飞羽惑道:“你说什么?” “你一旦踏进了那里,便会陷入一个难以勘破的迷局,不论如何也无法从中得到解脱。”妃采芸轻叹一声。 “难道说,你们已经踏入过那里了。”洛飞羽皱眉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妃采芸娇唇微微颤抖,最终还是避开了这个话题,“我现在就等洛公子的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如果我非要去呢?”洛飞羽踏前一步。 “那就抱歉了。”妃采芸轻轻甩袖,一把匕首悄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我就算拼死一战,也要将你留在这里。” 洛飞羽微微仰头,“何意?” “你于公子有恩,而公子虽是冷傲清高,却待人宽厚,对恩人更是过于仁慈。”妃采芸语气变得温柔起来,“若是他来选择,定不忍洛公子陷入那永无休止之地。所以,我要拦下你。” “那可真是很遗憾了。”洛飞羽轻轻收起了折剑,似乎没有与她发生冲突的打算。 妃采芸一愣,“你这是?” “很不巧,我当日是与任韶华一同出行的,却在途中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分开。”洛飞羽笑了笑,“但和我他约好,在洛阳见面。目前能将此事转告他的人,只有我了。” 妃采芸握着匕首的手剧烈颤抖,“你!” “静月书生在两年前就与他说,狂书生在洛阳等着他,而他也接到了自洛阳传来的诏书,是或不去,你已拦不了了。”洛飞羽正色道:“这是他的选择。” “有些事在作出决定的时候,便已没有退路了。” “就好比这里的枯冢。”洛飞羽伸手指了指周围。 妃采芸看向周围的凄冷,“这里是?” “葬在这里边的都曾是名噪一时的剑,但当它们被剑主挥出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好了结局。”洛飞羽眼中虽有遗憾,却也洒脱。 “可既知是憾局,为何不能去退避?”妃采芸反问道。 “若逃避了,就不止是遗憾这么简单了。”洛飞羽笑了笑,“那可是比遗憾还要更遗憾的事。” “是什么?”妃采芸问道。 “后悔。” “世间最难熬的事,莫过于后悔。” “后悔?”妃采芸喃喃道。 “是啊。我正年轻着呢,还不想悔。”洛飞羽拨开前方的云雾,走了出去,“就洛阳见吧。” 妃采芸一时有些失神,持着匕首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公子啊……” 万剑窟,枯冢深处。 洛飞羽刚走下几层台阶,就转身踏入了一间阴暗的洞窟,里边密密麻麻列满了长剑,而令人大开眼界的是,这些剑仅仅露出剑柄,其余部分皆埋于壤下。而在一片剑气萦绕中,又结出了一簇簇花草。洛飞羽见一株花开得正艳,真想要伸手去触碰,却被一声咄咄逼人的女声所打断。 “若不想你的手指被切断的话,就收回去。” “看来你应该就是东方窟主,准没错了。”洛飞羽收回了手,看向前方的朱砂女子。 东方如意冷冷道:“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那老头和我说起过此处的构造。枯冢拾级而下十七步,可达药园。”洛飞羽四下打量,“这里应该就是你们万剑窟的药园了。用剑气来滋养草药,我在之前也只是听说,如今才算得上是亲眼见到。” “他倒是记得很清楚。”东方如意撇了撇嘴。 “有东方将邪在,他想不清楚也难啊。”洛飞羽不经意说道。 “父亲。”东方如意眼神恍惚了一下。 “哈哈,其实在师娘生前,他们也有来此终老的打算。”洛飞羽话锋一转,令被勾起了几分伤感的东方如意有些措手不及,她恶狠狠地瞪了洛飞羽一眼,“你小子!” 一时间剑气四蹿,惊得整个洞窟开始微微晃动起来。 “孕育了近千年的药园,要塌了要塌了!”洛飞羽恐慌地抱着头,来回乱跑。 “哼。”东方如意冷哼一声,洞窟也在这一瞬平静下来,“走吧。” “那就劳请东方窟主带路了。”洛飞羽心中也好奇她要带他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语气也就跟着就恭敬了起来。 “刚刚,我察觉到外边有异。”走出了一段路后,东方如意忽然问道:“发生了什么?” “见到了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洛飞羽忽然抬头看向前方,“对了,诗潋她怎么样了?” “你是说公孙楼主啊。她基本已无大碍,休整几日便可启程。”东方如意和声回道:“公孙楼主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特别的女子?” “到了。”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阶梯末端,东方如意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在平地上停下了脚步。 洛飞羽抬头看去,只见周围阴森无比,到处都安置满了土堆,剑朝下插在土堆上,露出了一截剑锋。正是与他来时的路上一样,都是剑冢。 不过,此处应该正是万剑枯冢的中心地带。 剑群密集,静谧无声。 “这里,便是枯冢了?”洛飞羽惊叹道。 而在这中心地带的中心,有一名白衣老者正躺在藤椅上深深瞑目。 仿佛,永不复醒。 “他就是如今的寐守之人了?”洛飞羽这才发现到那位老人。 “去吧。”东方如意忽然递给了他一柄匕首。 258 唤醒 “小子。”有一人叫住了在大街上疾行的顾靖遥。 顾靖遥转过头,“是你?那个臭算命的?” 眼蒙白布的谢问生倒也不恼,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随我去个地方。” “滚。”顾靖遥皱眉道:“我儿子被吓出高烧了,我还要给他买药,你别来耽误我。” “买药?”谢问生一笑,“在这泉都之中,草木难生,唯有万剑窟里孕有药园。” “万剑窟?万剑窟在哪?我去求药。”顾靖遥转身问道。 谢问生摇头,“求了也没用,其间药草皆以剑气养之,入喉锐利无比,若是你儿子吃了,恐怕病还没好,就因为剑气断喉而嗝屁了。” 顾靖遥怒道:“你在耍我?” “其实,这泉都之中虽不生药草,却有着一位名医。”谢问生挑了挑眉。 顾靖遥上前一步,迫切问:“是谁?” “正是老夫。”谢问生轻甩长袖。 天空中有乌鸦飞过。 “滚,若是我儿子没了,我就杀了你!”顾靖遥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怒骂了一句后,便往前方跑去往。 谢问生微微一笑,手腕轻轻一抖。 三枚银针从他的指缝间飞出,朝着顾靖遥而去。顾靖遥已有察觉,转身欲挡,那银针却因此钉在了他的肩上,手腕处,以及腿上。 “你!”顾靖遥开口欲骂,却离奇地发现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不出片刻,那伤痛感竟已是无影无踪。 “你真的是神医?”顾靖遥抬头惊道。 “不然呢?”谢问生微微一笑,随后抬手丢给顾靖遥一个药包,“温水冲服,方可退烧。” “好。”顾靖遥拈指接过,不假思索道:“你说要我陪你去一个地方?去哪?我陪你去?” 谢问生挑了挑眉,“我还没说是什么地方,你便答应了?” “这是报答,我说到做到。”顾靖遥咬牙道。 “好。”谢问生转过身,“先把药给你妻子送去吧。不然,你儿子真的要死了。” 万剑枯冢,是万剑窟专门为剑安置而成的墓冢,无数弃剑葬在此处,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重新现世。其中最不缺乏那些凶戾之剑,若是疏于防范,枯冢中大半的剑恐怕都得被殃及池鱼。所以便会有人在这里沉寐入梦,日夜镇守,防患于未然。 而这位老人,应当就是寐守枯冢之人了。 “这是要干嘛?”洛飞羽看了眼那匕首,不解地望向东方如意。 “将他唤醒。”东方如意沉声道。 “唤醒他?”洛飞羽接过了匕首,满脸写着不信,“靠这个,就可以将寐守之人唤醒么?” “寐守之人在入冢前,会从我万剑窟中习得一秘术,持此秘术,可以更敏锐地去察觉周围剑气的波动,但前提是要潜寐入梦中,在梦里去感知。”东方如意解释道:“除自然醒来以外,潜寐之人若要醒来,就必须得感到剑冢中的剑有所异动,否则,将永不复醒,直到成为一堆白骨。” “感知剑气,等等。”洛飞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这不是剑脉诀么?” “我当时见到寻仙客的时候,她的剑脉诀只能汲取剑气,来到万剑窟后才将这门秘术与剑脉诀融为一体,也就成了你如今身上所负有的剑脉诀。”与提起剑祖莫锦书时不同,东方如意在提及寻仙客时,非但没带有嫌弃,反而还带有几分敬佩。 “原来,剑脉诀还有这么一段事。”洛飞羽叹了口气,随即望向了匕首,“所以我该怎么做?” 东方如意指向前方一柄暗红色的长剑,“这是一柄魔剑,是寻仙客当年从潜魔之潭带到这里来的。但凡是有锐器靠近,就会释放出煞气,震慑整个剑冢。你拿着匕首靠近这柄剑,寐守之人便会醒来。至于接下来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好。”洛飞羽点点头,持匕上前。 魔剑开始不安颤动起来。果然正如东方如意所言,洛飞羽每靠近那魔剑一步,这魔剑的颤抖便会加剧一分,临近它的冢土也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这柄剑,是师娘专程带来,用以唤醒寐守之人的吗?”洛飞羽已走到魔剑面前,“莫非他们在那个时候,就有了来守冢的打算?” “师父,让我看看你与师娘的心愿。”洛飞羽毫不犹豫地将匕首送往了魔剑的面前。 顷刻间,魔剑的表面就蒙上了一层紫红色的不详气息,洛飞羽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扑面而来,仿佛有一只巨手在面前拉扯着,将他给一步一步地拖入望不到底的深渊。 枯冢中有几柄本是完好无损的剑,尽在这一瞬崩折。 无力,窒息,绝望。 各种不安负面的情绪l如渊涌般将他笼罩。 “直面深渊,竟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吗!”洛飞羽满脸惊恐,想要从中脱离,却越缚越紧。 直到,一阵澄澈的真气浮起。 “起!”躺在藤椅上的老人突然喝道,伸出一掌,将那紫红的煞气都打回了魔剑之中。 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洛飞羽立刻就跪倒在了地上,冷汗淋漓,握着匕首的手也止不住颤抖着。 “你来了。”身披一袭破碎长衫的老者来到了洛飞羽面前,伸出一指,点在了他的额上。 “我?”洛飞羽被抽离出的部分意识在这一瞬间归体。 “我叫东方无涯,是东方将邪的兄长。”碎衫老者微微一笑,“在此等你许久了。” 澈明清澄,宛若一望无垠的清水。 “想要应付魔剑的牵引,就得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好在,你的心思本就是澄净的。”东方无涯收回了手,“所以才没有被深渊拽走。” 洛飞羽站起身,喃喃道:“深渊?” “你看到了么?”枯冢之顶,谢问生抓着顾靖遥的肩膀,看着下方。 “看到了。”顾靖遥答道。 “看到了什么?”谢问生眉头一皱。 “我又不瞎,当然能看出那柄剑有古怪。”顾靖遥答道。 “只是如此么?” “只是如此。走吧。” 谢问生松开了手,神色凝重,率先朝着外边走去。而顾靖遥跟在他的身后,刚走出几步,就扭头回望了一眼下边的枯冢。 “我刚刚,怎会从中看见了自己?” 259 见石 洛飞羽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缓和了些许,猛喘了口粗气后唤道:“前辈。” “你回来了。”东方无涯又说道。 洛飞羽一头雾水,“回来?” “是,回到你师父本该来的地方。”东方无涯笑道:“这是他当年临行时与老夫的约定。” “啊?”洛飞羽立刻就想起来,他听那老头子说起过,要前来寐守枯冢一事,惊道:“师父没叫我回到泉都来,这一次,是那个公孙楼主想要我来的。” “你能替你师父登上高台,在江湖群首面前为师娘雪冤,为何就不能替你师父守冢呢?”东方无涯打趣道。 “我去看看那个公孙楼主有没有事。”洛飞羽立马转身,却见东方如意正站在前方,冷冷地盯着他看,吓得他浑身一寒。 东方如意冷声道:“她已无大碍了。” “哈哈哈哈。”东方无涯朗声长笑了一阵,上前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寐守之人一守便是一世,直到最后要与这冢中藏剑一齐长眠。你这么年轻就来守冢,着实太可惜了。” 洛飞羽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太可惜了。” “既然来了,万剑窟就得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交还于你了。”东方无涯忽然正色道。 洛飞羽一愣,“我的东西?” “准确的说,是你师父的东西才对。”东方无涯忽然松开了放在洛飞i羽肩上的手,点足往后一掠,猛地一扯,一阵铁链晃荡的声音响起后,整座洞窟便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洛飞羽对这突变始料未及,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东方如意也在眉心一点,那剑状的朱砂变为了一滴鲜艳的红墨,她捻指一弹,这滴红墨紧贴着洛飞羽划过,击到了洞窟的深处。只见在那一片森暗之中,一道血红色的剑影正在显形。 “这是什么?”洛飞羽看着那道红色虚影。 “去吧。”东方无涯指向血红剑影,“这扇剑门,是用万剑窟历任窟主的鲜血所开启的,你踏过这扇门,便可以看见幻象。” “幻象?”洛飞羽摇了摇头,“我是洛神族出身,这世上的幻象,是骗不过我……” “亦或是说,是世上最为纯真的誓言。”东方无涯没有理会,而是伸出了手掌,将洛飞羽往那扇门拍了过去。 血花飘香过后。 便是沧桑与古老。 一块足有三丈高,最宽处有二丈的椭圆巨石在他面前矗立,巨石背部光滑完整,像是有一位剑仙用一柄剑,从苍崖峭壁上生生凿下来的。有几丝微光从洞窟之顶照下,照在巨石上密集的剑痕之中,更添几许苍凉。 “这个,就是师父与我说起的誓剑石了?”洛飞羽走上前去,抚摸着上边的剑痕。不知为何,他忽然从中看见了当年练剑的岁月,那时,他也是在木桩上刻下一道道剑痕。 那巨石经他抚摸后,竟响起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仿佛近在咫尺。 又仿佛,遥远而又飘渺。 洛飞羽感到自己心中那苍凉之感似乎变得更深了,下意识闭上眼睛,挤出眼角的泪水,可当他再睁眼时,视线中却出现了两个人。 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正站在巨石脚下,在仰头看着上方。 白衫的女子站在巨石顶端,脸覆半面,手持长剑,低头看着下方。 二人正在对视。 面对这突来的熟悉感,洛飞羽惊呼道:“这个人是师父!莫非站在巨石顶端的这个女子,就是……”即便他心中明知这是幻像,可眼前二人带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若不是东方无涯事先告知他,他恐怕也会误以为这是真实之景了。 “师娘!” “大伯,为何要让他踏入那里?”门外,东方如意忽然朝着东方无涯问道。 “这件事,得从我封上誓剑石说起。”东方无涯微微仰头,“那年,楼兰在江湖铁蹄之下成了遗迹,此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这里。” “什么?他来过这里?”东方如意惊道。 东方无涯点点头,“可他却不是为了接替寐守枯冢之人前来,而是委托我,替他守冢。等他事了之后,便会来此,直到身葬群剑之中。可谁曾想,他这一去,便是二十年。” “二十年?他去了哪里?”东方如意问道。 “先是一路南下,然后西去。我本不知他想要了结的事究竟是什么,直到今日看见了这个少年,似乎就有些明白了。”东方无涯目露不安。 东方如意追问道:“何意?” “他所做的,就是育出掀起乱世的种子。”东方无涯指了指门,“他要让天下人,为他妻子的死而付出代价。” 东方如意眼神一凛,“什么!” “不过,好在我后来接受了公孙老楼主的建议,将这块被二人施以幻象的巨石封起,等到他来的时候,能让他看到当年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无所畏惧的自己,进而放下心中的执念。可迟迟也没能等来他,却等来了他的徒弟。”东方无涯无奈一笑。 东方如意也望向了那扇门,忧道:“希望他这个徒弟能够醒悟。让江湖的安宁得以延续。” “恐怕还是不行。”东方无涯摇了摇头。 “什么?” “你难道忘了么,他来到这里时带有九剑,与他妻子定誓后,将其中七柄剑都封在了这里,仅带走了两柄——可观岁月的‘花’,以及他之后用来封去谪仙路的至凡至纯之剑‘尘’,再加上寻仙客的折,共有三柄。而目前折剑在这少年背上背着,那‘花’乃是他与寻仙客定情之剑,定与他永不离身,你有没有想过,‘尘’那柄剑,是否已经找到新的归宿了呢?” 青莲镇外。 凌剑秋俯视面前的暮客心,“你又败了。” “又败了。”摔倒在地的暮客心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凌剑秋将尘剑轻轻一抡,地上的冰霜顿时就化成了一片片雪霰,随风而散。 “不知你究竟何时才能在我的手上取胜。”凌剑秋收剑归鞘。 “我会胜的。”暮客心忽然沉声说道。 凌剑秋看向了她。 “但我不会在你这里夺得胜利。”暮客心勉力起身。 “荒唐。”凌剑秋轻哼一声,持剑离去。 260 约定 “师父,师娘!”洛飞羽喊道。 可黑衣男子以及白衫女子却都没有看向他。 二人的眼中,只有彼此。 “你们看不到我吗?”洛飞羽走向前想要去触碰,却看到自己的手贯穿了黑衣男子的身体。 但好就好在,他看清了黑衣男子的面容。 面容瘦削,带有书生般的儒雅,却不同于顾靖遥那种狂傲,他整个人看起来,说是在私塾里教书的先生也不为过。只不过现在的他,脸上满是愁色。 再就是,他很年轻。 年轻到匆匆二十余年岁月,仍不足以让他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师父!”洛飞羽一时有些震惊,若非亲眼所见,他不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沙漠上的那个老者联系起来。 就在此时,黑衣男子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誓剑石上的女子撤回目光,取下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是。我已在姑苏君山立庄,给天下极恶凶人发帖,已有不少人应邀前来了。待时机一到,我便会在江湖上掀起乱潮。” 莫锦书摇头否决,“总会有办法的,何必要如此?” “谢先生当年想以一己之力改变这天下,不也来回周转于朝堂与江湖之间?世事如潮,成或不成,总归要有人去做的。剑往偏锋,是谢先生赠给我的箴言。”寻仙客微微举起了手中的剑。 “折剑?”莫锦书轻念剑名。 “这是你以无数剑灵的恐惧凝合,进而铸就的一把诛剑之剑,当年你铸此剑时,不也走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路?”寻仙客轻轻说道:“我会用此剑,以葬剑问仙之名掀起江湖动荡,引仙人现迹,进而掐灭他们想要临凡毁世的野心。”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这样做了,会被世人冠以魔头的恶名。”莫锦书沉声道。 现实中的洛飞羽也在此刻忽然仰头,看向了站在上边的寻仙客。 寻仙客独露在外的眼眸微微颤抖,沉吟良久后仍没有说话。 “就算此事成了,这个江湖也容不得你,在他们眼里你就是罪不可恕的魔头,注定不能保善其身。”莫锦书顿了顿后说道:“他们会千方百计的,想要你去死。” “我明白。”沉默许久后的寻仙客终于说道。 “你既然明白,就跟我走。”莫锦书朝前一步缓缓道,“回到我们该去的地方。” 寻仙客摇了摇头,“我明白,并不代表我想要退缩。” 莫锦书惊道:“那你是想要!” 寻仙客忽然正色道:“我想,我需要你。” “需要我?”莫锦书一愣。 “我所要做的,就是踏入无止的深渊。因为只有被深渊中的黑暗困缚住,才能更容易地去窥见那一抹光明。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我需要一个——”寻仙客忽然挥剑。 “拉着我挣出深渊的人。” 这一剑虽蕴无穷剑势,却也只是将窟顶击出了一道豁口,整个洞窟甚至没有丝毫摇晃。密集的粉尘如轻絮般洒落而下,洛飞羽下意识抬臂去挡,但那粉尘却透过了他的身体,飘落在地。 紧接着,暖意袭来。 日光透过豁口沐下,霎时照亮了洞窟。 寻仙客踩着那抹日光,缓缓走下。 一身白裳飘落起舞,周身荧尘随风聚散。 洛飞羽睁大了眼睛,有些呆滞。 这或许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但绝对是他见过最有仙气的女子。哪怕是深得白鸟仙君亲传的暮客心,恐怕也得逊色三分。 那眼中的自信坚决,干净纯粹,无一不在诉说着她心中想要拯世间于水火的绝大善念。 难怪。 难怪师父会爱上这个女子。 洛飞羽在心中不断重复着。 他本以为当时的师父会因此景痴迷,便扭头看了过去,没想到幻境里的莫锦书居然很快就淡淡地笑了,就如同故园漠上苍茫里,迎着风沙袅袅而起的那壶清茶。 “自己本来就已是仙女了,还想着寻仙呢?” “既然是仙女,那就得善良。眼下,正有人要对这苍生不善,自然就要由我去阻止。”寻仙客微微一笑。 莫锦书点点头,“那好,我答应你。” “别。”洛飞羽下意识道。 “既然无人敢去做,那便由我们上前。”莫锦书走上前去。 “师父,不要!”洛飞羽惊喊道,可眼前二人仍不为所动。 在一片模糊泪眼中,他们终归还是走向了彼此。 “不要啊!”洛飞羽无助地摇头,拔腿跑上前去,“师父,不要答应师娘!” 然而,他却穿过了二人的身体。 “倘若你出了意外,怎么办?”莫锦书终于还是道出了心中的忧虑。 寻仙客仰头看向他,“我们只是戏子。” “戏子?” “一对将天下送往安宁祥和的戏子。”寻仙客骄傲仰头,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很值得她骄傲的事情。 “及戏曲谢幕,我们便去观桃源花开。” “师娘,别再傻下去了!”洛飞羽满眼通红地看向莫锦书,“师父,快阻止啊!” 可那莫锦书却是洒脱地笑了,他深沉地看了寻仙客一眼后,低声道:“我答应你。” “到了那时,白茶清欢,我,等你归岸。” “到最后,谁也不许离开。” “此誓。” “不要啊!”洛飞羽大喊着,他眼睁睁的看着二人拔出了腰间长剑,一柄是尘,一柄是折,这一对在江湖上留下过传奇的剑,一齐在誓剑石上留下了剑痕。 剑痕一成,誓言即下。 “不!” 很快,一切就都变得模糊了下去。 他最后看到的,只有二人的笑容。 纯粹得如同清溪,能容纳得下彼此的浩瀚眼底。 “剑门,破了。”门外的东方如意道。“剑门一旦破了,他就得出来了。” “只是现在的他,应该是出不来吧。”东方无涯叹道。 东方如意摇了摇头,随后举起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处,那到血色剑门又凝成一滴血墨,变为朱砂痣重新回到了她的额头。 洛飞羽也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此刻的他,已是泪流满面。 “无法扭改的幻象罢了,何苦。”东方无涯劝道。 洛飞羽却没有理会他,依旧在那低声呜咽。 “既然想哭的话,就哭出声来吧。”东方无涯拍了拍他的肩膀。 经他这么一说,洛飞羽终是没能忍住,仰起头来带着哭腔喊道。 “师父,师娘!” 而站在后边的东方如意,看到在上一刻还在劝慰着洛飞羽的东方无涯,此刻也悄悄抬起手抹了抹眼泪。 PS:这一篇其实很早就想写了,只是还没有到时候。 莫锦书和阿仙,实际上都取自我外公外婆名字里的一个字。他们陪伴了我的孩童时代,小时候,经常听他们互相提起要一起安享晚年。 只可惜到了半路,我外婆便走了,我外公虽然很快就振作起来,可他经常会在暗地里写文寄托哀思,某一次恰好被在整理时的我看见,算算日子,也已经八年了吧。 我外公本就是老师,他们夫妻两在我的生命里也是难以割舍的存在,所以,我写了这一篇,用自己的方式悼念。 见谅。 临近春节,希望大家阖家欢乐万事兴。 261 奔赴 “这才几天,你就看倦了么?” “桃源缤纷美景固然美丽,可总有看倦的时候啊。我现在,只想去一个,只有你我二人的地方。” “只有我们二人?” “是啊。” “可天下之大,几乎遍地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哪还会有这样的地方啊。”男子转头看向远方。 “有的。” “在哪里?” “当年我们定下誓言的地方。我在君山时就托人打听过了,那誓剑石外,是一处安葬剑的枯冢,不过这片枯冢需要有人来日夜寐守,直到老去。” “你说那里啊。”男子双目微阖,望向了远方:“那是师父到临终前,都要想回去的地方。” “所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却他老人家的一桩心愿?” 男子点头,“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往泉都。” “别急别急,要先捎上我事先准备的一些东西。”女子拦住了他。 男子一愣,“看来你是早有预谋啊。” “是啊。”女子轻捻兰指,旋飞了一朵正开得完整无缺的桃花,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男子的额头上,然后从高阶上跳了下来。 “为何偏偏是那里。”男子揉了揉额头,忍不住问道。 “不告诉你。”女子俏皮一笑,然后转身,走进了那漫天的桃花里。 “等岳平来了,我们主持完他与藏月的婚事后,我们便启程。” 又过数月,桃花落。 血色疮痍,绝望与不安弥漫了整个桃源。 男子以剑拄地,强撑着没有倒下,但他还是咳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前边的桃花。 “锦书,我要走了。”他面前女子背对着他轻轻说道。 “别走!”男子抬手喝道。 “庇护一个武林魔头,谈何容易。到头来,他们还是会选择让你死。”女子转头一笑,“而我却不一样,我本就是‘魔头’,本就该死的啊。” 男子拼命摇头,“你不是魔头,你不是!”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扣上了面具——那副,曾经代表了“寻仙客”的面具。 她要以寻仙客的身份,去往楼兰。 然后在那群“满腔正义”的江湖人面前—— 赴死。 “阿仙我叫你停下,你没听明白吗?”男子上前一步,却终究还是没能站稳,倒在了地上。 女子隔着面具,深深地看了男子一眼,最终还是抑住了想要去搀扶的冲动,朝前方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她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当时你问我,为何要选择去那里隐居。我本来想用一生的时间来回答你,可到头来,却还是回答得如此仓促。” “我想单独和你,在那度过无数个日夜,夕去朝来,秋落春起,直到老去。然后,成为一对永远不会被拆散的相偎在一起的枯骨。只是,这一切,都得等来生了。” “感谢你,陪我走完了这一程。” …… …… “二十二年了啊。”长袍老者仰头看着周围枯败无花的桃树。 自那人离去以后,这里的桃花就再也没能绚烂地盛开过了。可即便如此,这些年来,他一直都保持着给这片桃树浇水的习惯,每隔不久,他还会来到这里小住上几日。 而现在,这里除他以外,还住着一个人。 等长袍老者走过了一大片桃树,来到桃源的中心处。此处是一片院落,被桃树所包围起来的院落,正中坐落着一座房屋,而有一人正坐在房屋门前看书,旁边的书架上已堆满了书籍。 “看得如何了?有没有寻到那个方法?”长袍老者问道。 可院落那人却没有回他,依旧埋头看书。 长袍老者轻轻地走上前去,想要去拍那人的肩膀,可还未等手触碰到,那人就冷不丁来了一句,“你来了。” “不是让你找如何令历劫之人重筑肉身么,怎么在看地图?”长袍老者收回了手,看向了那人正在看着的书。 郁胤指向了书上的一处,那里位于海外,坐落有九座岛屿,岛状错落不一。 “这里,是哪儿?” 泉都之外。 凌剑秋站在一处高崖边上,而暮客心正站在他的身边,侧对着崖面。 似乎在等什么人到来。 “你果然还是选择了,要与我里应外合。”一道空灵飘渺的嗓音忽然响起。暮客心猛地仰头,看向了远处。 有一位身着宽大黑袍的瘦削男子,从小径上缓缓走来。 “我可没答应你。”凌剑秋没有转身。 “既然没答应,那你为何要在此等我呢?”钰伟笑问道。 “就算我再怎么多情,我等的,也不会是你这个太监。”凌剑秋淡淡回道。 钰伟冷笑一声,突然纵身跃起,露出了下边森凛的骨手,朝着凌剑秋背部袭去。而一旁的暮客心将孤寒剑微微一扬,霜气捭阖,转瞬之间就凝成了如同白鸟羽翼一般的寒冰,将钰伟给打了出去。 “怪不得不愿与我合作,原来是找了一个高手啊。”钰伟甩了甩手,将沾在手上的冰屑尽数洒在了地上,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他手上的筋肉早就因修炼武功而尽数蚀去,仅余白骨,就连痛觉也随之一并消去了。可现在,他分明感到从手上传来了一阵刺骨难忍的寒意,很快便蔓延至全身,很快,他就开始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陡然抬头看向了孤寒,“难道这柄剑是!” “是。”凌剑秋沉声回道。 “有趣,有趣。名剑谱上与另外九柄剑并列第一的尘,与自天剑阁创立以来就一直被列为前三的剑,二者联手,的确能有那个资格,在这江湖里搅起风云。”钰伟忽然正色道:“但是,你们未免也太小看朝廷了。” 暮客心微微侧首,“什么?” “就比如,你们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钰伟怒喝一声,身形一闪,落到了暮客心身后,五根骨指如野兽的獠牙般狰狞展开。 暮客心一惊,她没想到钰伟在这一瞬竟如此之快,猛地转身,却发现有一人已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内力是?”凌剑秋虽轻而易举地抬剑挡下了骨手,但还是皱起了眉头。 262 催老 “这里,是个很远的地方。”长袍老者幽幽说道。 “很远么?”郁胤真人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九州大地距离此地,甚至还不如与扶桑相距得远,何来很远一说?” “倒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这九座岛上的人。”长袍老者说到此处顿了顿,“皆是我九州大地的弃民。” “弃民?” “在三百年前,就有一批人被遣送至那里,在那繁衍生息,乃至今日。乍一看很美好,远离江湖纷争,摆脱庙堂的束缚。可付出的,却是永生永世乃至子孙后代都不得返回九州大陆的代价。”长袍老者沉声道:“他们就算死去,也只能葬身于海底,而不能回到自己原有的家园。这是他们的命运。” 郁胤真人问道:“为何会如此?” “这本地图上记载着的,是我与阿仙当年所经历过的足迹。”长袍老者忽然从郁胤腿上拿起了那本书,仔细观阅了起来。 九州,居于正中的,是梁阳帝国,坐拥有数十座重城,繁华似锦,曾有万邦来朝。以北便是与梁阳帝国气候相去甚远的冰雪之地,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两大雪山之巅,坐落于东北方向的长白与西北方向的昆仑。以西便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漠,漫漫黄沙诉说着往日的繁荣,是与西北方向的几个异国所接壤的地方;以东便是一片茫茫大海,唤做瀛仙,与扶桑各国相望;极南则是天之涯,地之角,据说踏过那里,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却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没有人胆敢踏过探寻;而以西南的,便是一片恶沼,终年云雾,虫蚁不生,极少有外人能够踏入,但有许多避世的奇门异派都在这一块谋生,例如巫山鞘族,湘西苗中等。当然,这块地域之中也孕有一片极适名门望族发展的沃野,巴蜀。这里就坐有着一个富可敌国底蕴深厚的百年世家,唐门。而这西南之地再以西,便也是一片海域。 与瀛仙海不同,这一大片海域没有统称,而是被分为各个大大小小的海域,就连岛屿也没有像瀛仙岛上那般衔接,九座岛零星散落开来,各有各状,形态不一。 乍一看,倒不像是一幅地图,而像是画卷。 “我无法给你这个答案,因为,就算是我自己,寻找这个答案也已有数年了。”长袍老者看了许久后,带有几分歉意说道:“就连那些岛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自己为何会留在那里。” 郁胤真人皱了皱眉,“竟,竟是如此悲哀?” “我与她也曾到过那里。那里的人,可以在蓝天下奔跑,也可以在碧海上摇楫,似乎一切都很寻常,与九州的人并无二致。可在她眼里,那些人却犹如被牵引着的傀儡,一举一动,皆是定数。”长袍老者轻叹道。 “不知操纵这傀儡丝的,又是何人?”郁胤真人问道。 “尚未明晰。”长袍老者忽然仰起头,“我们当时只能隐约感到,那只手藏在云端之上。” 郁胤真人瞳孔一缩,几乎就要从藤椅上站起来,“难道是,仙人!” “是啊。”长袍老者微微一笑,“所以,她那时才坚定了心中的善念。也就在那时,她就为自己定好了结局。” 半晌后,郁胤真人才缓缓回神,“她的眼光很独到。可不知她又是怎么看出来,岛上那些人犹同傀儡的。” “我只记得,她当时与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 “既然我们能够到那里去,那他们为什么不过来。” “真是如同稚童一般天真。”郁胤真人轻轻摇了摇头,却没带有半点讥讽之意,“可世间,已少有这般稚童了。” “终是要有的。”长袍老者笑道。 “那不知,我是否能够成为这个稚童?”郁胤真人忽然道。 长袍老者的脸色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要去往那里。”郁胤真人沉声道。 “去那九座岛上?去做什么?寻找对抗天上仙人进而救出岛上弃民的方法吗?”长袍老者连连问道:“可你为了复生一个已成劫灰之人,道法已散,几近衰竭,你去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郁胤真人道:“我道法虽散,可我的卦术却还在。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卦出那九座岛上弃民的命运,直到我封卦的时候。” 长袍老者问道:“封卦之日,是何时?” 郁胤真人回道:“死时。” 长袍老者微微垂首,没有说话。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此看书,渐渐就从中了解了你们当时所走过的足迹。”郁胤真人站起身喃喃道:“也明白了,你们当时为何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决定。” 长袍老者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不恨我?我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了你师弟。” “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明白的,你从来不是会强迫别人的人。”郁胤真人仰头看天,“自小,师父就教导过我们,修道成仙为的是这片苍生,我也把这个训言教给了我的徒弟。而音胤为了成仙,有了过深的执念,甚至杀害无辜,已经偏离了师父的苦心。” 长袍老者冲他微微点头,“既然你已做出了决定,那我也该走了。” “你也要走?” “我要回去。我还有一个约定没能完成。”长袍老者转身面朝东方,“为了早日履行约定,有些事,我必须得加快脚步了。” “你若是走了,这桃源就无人照看了。”郁胤真人幽幽说道。 “万物皆有法。这片桃源,会等到让它再度盛开的那个人的。” 郁胤真人笑了笑,走上前想要与他击掌。 长袍老者忽觉恍惚。 二人初遇,是在许多年前的武当月夜,他逆着月色闯入山中,惊起一滩飞鸟。 恍然间多年过去,岁月催人老。少年时,终究是回不来了。 如今一别,应该就成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而长袍老者却绕过了他的手,“抱歉了,我这一次回去,恐怕,是要做出令现在的你所不安的事。” 郁胤真人笑着收回了手,朝西南行去。 “不会的,我相信你。” “就像二十多年前,我相信你们夫妻二人那样。” 声音回荡在大漠上空,徒留长袍老者孤零零站在原地。 许久后,他才迈开了脚步,朝东而行。 在二十多年前名震天下的剑祖,莫锦书。 二十年后,再入江湖。 PS:这一章也算是阿飞下一本小说《沧海黄粱》的预告 敬请期待 263 决绝 “这不是内力!”暮客心凝视着那只骨手,惊道。 “是剑气。”凌剑秋陡然抬头,看向了钰伟那满是戏谑的脸。他使剑微微一抬,将钰伟给打了出去,“还是个很浑厚的,剑气。” 钰伟倒退了数步后抬头问道:“如何?” 暮客心在昆仑练剑多年,哪怕她对于剑气的感知不如凌剑秋,她也感到钰伟骨手中那股剑气的可怕之处,底蕴之深厚,绝非一时能够修得成的。她错愕地看向了凌剑秋,却在凌剑秋的脸上也同样看到了惑意,当下心中一骇。 “难道真的是……” 凌剑秋再度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钰伟看着二人那趋于紧张的神情,满足地笑了笑,紧接着道:“让二位失望了,我所修的可不是剑脉诀。而是能够吸取他人内力的功法。” 凌剑秋沉声道:“能够将内力与剑气转换自如的,这个江湖,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天剑老人。”暮客心哑然。 当年,天剑老人败给剑祖莫锦书后,江湖剑势大改。莫锦书率领一众江湖群英去对抗汹汹北上的葬剑山庄,而天剑老人则踏入了万剑窟,以铸剑之法锤炼肉身,想借此从莫锦书手中夺回自己说失去的威望。 此事,江湖人尽皆知。 天剑老人虽败于莫锦书,可也好歹在江湖上驰骋一时,不管是在修为还是剑术的造诣上,也是极高的。可眼前这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太监,竟然将天剑老人的内力给纳入体内了? 但很快,钰伟骨手掌心的那道剑气就如烟般消散了。他看了眼手掌,惋惜道:“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不过能让人倍加珍惜的内力能在有此一瞬为我所用,这种感觉,还算不错。” “天剑老人,殒了?”凌剑秋看着他,淡淡问道。 “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钰伟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人不是我杀的,但杀他的人是我亲手杀死的,也算是为这个江湖做了件善事。不过,随着天剑老人的死去,剑祖归隐山林,白鸟剑君仙隐昆仑,柳月碧蝎以及酒屠子的声势也已不比往昔。江湖剑道,是该到了变天的时候了。” “安澜王。” “安澜王?”暮客心虽面仍如冰霜,可心中却是一惊。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人,除她以外,就只可能是对凌剑秋说的。而去往帝都洛阳,是凌剑秋这些天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时不时就挂在嘴边,甚至成了执念。但她并没有去过问,怕揭起他不愿回忆起的过往。 而如今这一声安澜王,却令她将所有事都捋明白了。 曾在西洲坐落有一重城,名曰楼兰,风头正盛之时甚至立为国,被当时圣上册封“安澜”。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乱陷入危亡,可对此,梁阳从头到尾都持以袖手旁观的态度,直至楼兰国破之时也未出一兵增援。 楼兰皇室几乎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战乱里。 而凌剑秋姓凌。 暮客心曾在昆仑静心洞悉皑皑积雪,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洞悉一些浓雾的后真相,眼睛不自觉就睁大了起来。 凌剑秋两眼闪过了一丝锋芒,“剑道?” 钰伟点头,“至于在应龙台上改变,还是在龙椅上改变剑道,全取决于安澜王爷您了。” 一旁的暮客心听得一阵心悸。 自古以来,妄谈此事若被圣上知晓,那何止是杀头的罪名啊。 “你说的,是皇位么?”凌剑秋微微眯了眯眼睛,“我对这个可不感兴趣。” “那是?” “我所想要做的,就是要让我的剑,沾上龙椅上那个人的龙血!”凌剑秋喝道。 “那我就用我的手,为王爷开路了。”钰伟轻笑一声,如鬼魅般消失。 凌剑秋沉沉呼了口气,望向了暮客心。 暮客心亦在看着他。 在她印象中,自到了长白以来,凌剑秋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激动的时候。哪怕冷傲如她,在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去么?”凌剑秋只问了三个字。 暮客心如着了魔般,毫不犹豫答道:“去。” 三日之后,泉都。 “我至今也没能弄明白,母亲当时,为何执意要让我引领他到泉都来。”公孙诗潋乘着一小舟,在星月泽上飘摇。 站在舟上的东方如意感慨说道:“你母亲即便为私事已经离开了剑器楼,心中却仍怀着渡世大愿啊。” “什么意思?”公孙诗潋不解。 “你知道么?乱世,就要来了。”东方如意看着泽湖水面,倒映在上边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什么!”公孙诗潋心中一惊,几乎就要从小舟上站起来。 “在烽烟初定至今为止,泉都中有不少人已经悄悄离去了,万剑窟探子也在近日回报,泉都外边也已发现了不少江南三大派的行踪。他们所去的方向都是洛阳。”东方如意沉声道。 “烟雨坞,风华门。再算上母亲与我说起过的柳藏锋大庄主。”公孙诗潋语气凝重,“曾经的江南三大派,都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 “撇开柳月山庄不谈,其下的烟雨坞及风华门,皆是当年逆天之征中的中流砥柱,尤其烟雨坞当代坞主还死于言家的暮淮三剑之下,与朝廷更是势不两立。而如今,这些门派似乎已达成了某种默契。”东方如意长叹一声。 “可建立起这种默契的背后,究竟要有多少人流血。”公孙诗潋忧道。 “相信我,不会有太多人流血的。”东方如意幽幽道,“因为那片土地,已经没有人了。” “只会让更多的人,彻底的失去家园。” “你醒了。”泉都之中,洛飞羽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醒来,一旁的白衣剑伺和声唤道。 “可算是醒了。”还未等洛飞羽回应,门外就传来了大大咧咧的声音。 洛飞羽一下子就听了出来,“顾兄。” 顾靖遥走入了房内,来到床边在洛飞羽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总算是醒了,这些天想找你说说话来着,可把我给闷死了。” “你怎么还没走?”洛飞羽抬头问道。 “等你醒来。”顾靖遥说着说着,上扬的嘴角慢慢就平了下去。 他看见了洛飞羽发红的眼眶。 264 饵下 “都多大了,还哭鼻子呢?”沉默良久后,顾靖遥才笑了起来,试图缓和气氛。 洛飞羽抹了抹眼角,“难道你不会哭?” “我都已经娶妻生子,都长大了,为什么还要哭呢?”顾靖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虽然你还没有成亲,也还没有生子,但你也给我打.asxs.精神来!” “难得见面,你却天天把娶老婆生孩子的事挂在嘴边,可真有你的。”洛飞羽笑了笑,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没事,只是看到了一些令人伤心的一段往事罢了。” “那就好,去喝一杯?你还欠我一杯呢。”顾靖遥抬起右手大拇指指了指房门。 “这里造的剑还行,酿的酒却不好喝。”洛飞羽摇了摇头。 顾靖遥挑了挑眉,“又想赖着?” “那倒也不是。”洛飞羽缓缓站起了身,微微一笑,“我师父常与我说,千金难买重逢日,万夜难盼良人归。既然我们久别重逢了,那就得去喝最好的酒。” 顾靖遥愣住了,“最好的?” “花露夜来幽意袭,何处萦魂浅流芳?”洛飞羽一把勾住了顾靖遥的肩膀,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不断比划着,“这可是世上最好的美酒,那座城每隔三月都会起一次‘花蛰’,花蛰起时,城内所有花上都会盛满了露水,再将露点至纯玉白瓶中,再以此露酿之,可成一酒,饮之若于幽海中遨游,味若千花绕喉,口感萦于丝发。名曰千花露。” 顾靖遥越听越激动,似乎随时就要在洛飞羽浮夸的手势里醉去了。他仿佛从中看见了,自己与三俩好友知己,于花前月下,举杯痛饮。 但很快,他就猛地摇了摇头,随后迫切问道:“这座城叫什么?在哪里?” 洛飞羽赶忙把他推开,满脸嫌弃,“快把口水擦擦,都流我衣服上了。” 顾靖遥抬袖随意抹了抹嘴角,“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快说,是哪座城!” “这座城啊,几乎啥都是天下最好的。它别名叫花城,所以酿出来的花露,才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洛飞羽抬手指了指东方,“这座城,便是帝都,洛阳。” 顾靖遥无比兴奋地重复道:“帝都!洛阳!” “对了忘记告诉你,任兄此刻也应该在前去洛阳的路上了。不出意外,咱们三个应该可以在那儿碰头。”洛飞羽拿手背拍了拍顾靖遥胸口。 “别说了,去去去!”顾靖遥甩开了洛飞羽的手,“反正我娘子昨天也叫我去洛阳,既然这样,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你娘子?”洛飞羽的笑意顿时敛起,猛然抬头,却看到顾靖遥已跑了出去。 洛阳,劫心府。 身着白玉蟒袍,满头白发披散而下的执玉白监钰旌刚踏入了院落后正想要说些什么,就看到莫问东正坐在湖边执竿垂钓。 他见状后,不紧不慢地把将要脱口的话给收了回去,恭敬而又安静地站在一旁。 “上前来吧。”倒是莫问东率先开口了。 钰旌闻言点点头,走上前行了一礼,“钰伟传来消息,说他那边,已经妥了。” 莫问东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接话,而是又全神贯注地看向了鱼竿。 钰旌也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离奇的发现鱼线末端悬挂着的并不是鱼钩,而是一包破了一个缺口的香囊,香饵从缺口处洒漏出来,引得满池鱼儿竞相啄食。 有可用来与豆腐同煮的鲫鱼,也有仅供观赏用的锦鲤。 若旁人看到池中那些黑白橙红混在一起,只会觉得眼花缭乱。而钰旌却静静地看着池中的一切,倒也不倦,“为何辞了官后,师父就开始钓鱼了呢?” “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干些什么?”莫问东轻轻抖了抖鱼竿。 “君子六艺,以棋为首。”钰旌恭敬回道。 “可这池中,与棋局上的征战并无不同。”莫问东收回了鱼竿,末端的鱼饵已经洒尽,徒留一只空荡荡的香囊。 钰旌略微思索后垂首道:“老师教训得是。” “你从小就比钰伟聪明。”莫问东收起鱼线上的香囊,“你可知,我这语中之意?” “师父以这一方池塘豢养鱼群,恰如在棋盘上操纵棋子。根据在棋盘上所列位置的不同,每一颗棋子的价值也都不是不同的。”钰伟看向了池中又归于平静的鱼群,“而这鱼群,又可以根据种类来决定他们的归宿。例如鲫鱼草鱼可用来熬汤,而那金鱼锦鲤,便以观赏为主。” 莫问东听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与我所想的半分不差。看来当时向陛下举荐你的苦心,你并没有辜负。只是,你还没有说全。” “恕钰旌愚钝,还请老师明示。”钰旌虚心请教道。 “你且看好。”莫问东收起了鱼竿,忽然抬手一挥。 池中大多数鱼折返游回了中央,池沿只留下了作观赏用的鱼群。 “师父?”钰旌皱起了眉头,仍是茫然。 莫问东再将手朝前一伸。 一只白色的锦鲤跃出了湖面,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这只手中。 钰旌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只看见,那只在手上疯狂摆动的白色锦鲤,通体瞬间染上了一层殷红,还带有着淡淡的腥气。 像是花般绽放。 钰旌心中一骇,似乎对此并无预料,下意识运起了真气。但很快,浸出在锦鲤表面的血液又凝结成冰,转瞬之间就不再动弹了。 “差点忘了,你已入白马寺深修数年,将蓝田玉暖内功与凝玉经练至大成,已见不得牲畜之血。”莫问东微微一笑,晃了晃那凝成冰雕的锦鲤,“抱歉了。” “钰旌不明白师父要表达的究竟是何意。”钰旌连忙跪地,“请师父责罚!” “若已经别无选择,那不妨去选取最坏的选择。哪怕让他走上本不该属于他的路。”莫问东将手中的锦鲤丢至一旁煮得正沸的汤中,“锦鲤豆腐汤,应该也别有一番滋味。” “师父也会让我们也作出这样的选择吗?”钰旌忽然抬头问道。 莫问东自然知晓他所说的“我们”,包含的是哪两个人。他笑了笑,回道:“不会的。” “我不会让你做出那样的选择的。” 265 托付 星月泽。 公孙诗潋乘于小舟之上,沉默了许久。 她本以为,这乱世之乱,仅限于江湖上因对于力量的绝对信奉,而忽视了原有的秩序。却没能想到,天下这表面的安静祥和之下,竟已是暗潮涌动。 “你母亲的离开,就与此事有关。”东方如意忽然道。 公孙诗潋缓缓抬头。 “这个局,其实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设下。只是现在有了浮出水面的迹象。”东方如意缓缓道:“大伯与我说,在过去二十年来,江湖上已有许多人走上了本不该是他们所去走的道路。” “所以,违背祖训放弃楼主之位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么。”公孙诗潋眼神有些迷离。 剑器楼楼主之位,意义何其重大?母亲当时的离去,曾令她一度不解。 东方如意听言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说了下去,“可即便如此,此局根基仍是无法撼动。你母亲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当年弃楼来此,与我大伯定约,封去誓剑石以防灵力失散,只为了在下一次启封之时,让誓剑石旁的那段幻象完好无损地展现在闯入者的面前。” 公孙诗潋微微思索了一下,“将这件事办妥后,她就一直在江湖上,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是啊。可是这个江湖已让他无比失望,他又怎会再度回来?”东方如意长叹一声,“但好就好在,他也有放不下的时候。他的徒弟就为了他那放不下的事物,替他踏回了江湖。你母亲让你将洛飞羽引至这里,也是她的无奈。” “那件事,换做谁,都会难以放下的吧。”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东方如意心有不忍,劝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去怪她。她也是因心中那渡世大愿,而催促自己漫无目的地去寻找一个,在江湖上消失许久的人。她所背负的艰辛,不比你这些年要少。” “其实我从未怪过。”公孙诗潋笑着仰头,看向了一半黑夜一半昼明的天空,“只是当年,我没有理解罢了。” 东方如意叹了口气,随后苦笑,“可惜,苦了那个孩子。” “你是说,飞羽吗?” 东方如意点点头,话语里满是忧虑,“万剑窟没能等到他,却等来了他的徒弟。那孩子本就与二十多年前的事毫不相干,却偏偏要被牵扯进来。” 公孙诗潋微微垂首,没有说话。 “那件事,他应该不会去做的吧。”沉默良久后,东方如意试探问道。 “他会不会做我不知道。”公孙诗潋回道。 “你不知道?”东方如意挑了挑眉。 “我只知道,他心中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从不言悔。” 此时,船已靠岸。 背着两柄剑的洛飞羽恰好也从那万剑窟大门走出,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 “看来,他已做好决定了。”公孙诗潋先东方如意一步,走下了船。 洛飞羽刚想要往前走,却有一位老人忽然拦在了他的前方。 纱布蒙面,白发苍颜。 “谢先生?有什么事吗?”洛飞羽当即吓了一跳,他害怕这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医师,又要在他临行之前做出什么不按常理的事情来。 “没事,就专程来送送你。”谢先生颤巍巍地笑了。 “送我?”洛飞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满脸惶恐,“不会是想送我归西吧。” “你师父第一次去洛阳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你这般年纪了。”谢先生满脸欣慰地看着洛飞羽,“也正是从那时起,他踏出了名震天下的第一步。而你,也要去追寻你师父的脚步了。” 洛飞羽愣了一下,“我为何要去追寻他的脚步?” 谢先生微微拂袖,“哦?” “我有自己的路可以去走,为何要去追寻别人的?”洛飞羽束了束衣衫,走过谢先生身侧。 “正如他所言,是匹不愿被束缚的野马。”谢先生轻轻翻了翻手腕,一个锦囊落到了洛飞羽的手中。 洛飞羽一惊,看了眼锦囊,“这是?” “你现在,可以让我帮你办一件事。”谢先生沉声道。 “你能帮我办什么事?”洛飞羽下意识问道。 “救死扶伤,医者本分。”谢先生缓缓转身。 经谢先生这句话点醒,洛飞羽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倒还真有一事,要拜托先生。” “何事?” 洛飞羽上前握拳,“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兄弟的妻子,她先天红瞳,而每隔数日,眼睛便会痛苦不堪,我兄弟也因此苦忧多年,寻访了不下百名神医却无果。不知先生能否随我去洛阳,施以援手。” 谢先生对他忽然恭敬的态度有些始料未及,片刻后才回问道:“不知这姑娘是何身份?” “原柳月二小姐。洛飞羽略微思索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实则葬剑遗孤。” “看来是天生化剑血瞳。我曾医治过患了这种先天病的婴儿。与你后天修成的不同,她那血瞳对自己会有极大的影响,若是积淤过久,甚至会导致目盲。”谢先生皱起了眉头。 洛飞羽吓了一跳,“那先生还不快陪我去?” “不急。”谢先生抬手制止,“我虽知道如何医治,可目前还缺少药方。” “什么药方?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取来。”洛飞羽信誓旦旦道。 “修炼过化剑血瞳术的。”谢先生猛地抬起头看向了他,“眼睛。” 洛飞羽愣住了。 此时公孙诗潋已走了上来,“见过先生。” 洛飞羽忽然转头,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后瞪眼不眨地看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迷惑道:“你干什么?” “在我眼睛被挖掉之前,请让我多看你几眼吧!”洛飞羽话语里满是深情。 “挖掉眼睛!什么情况?”公孙诗潋吓得脸色煞白,急忙望向了谢先生。 谢先生哈哈长笑一阵,随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公孙诗潋听了,皱眉道:“剑瞳之眼?”她这一路上也曾听洛飞羽说起过柳一离的病况,却没想到,那种病竟要用如此严苛的药方用以治愈。 “虽练成此功之人,眼睛会比常人更加坚硬难损,可葬剑问仙一役已有二十年过去。”谢先生长叹一声,“哪怕是一块钢岩,此刻也该藏于那些虫蚁腹中了。” “等等。”公孙诗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倒还真有另一个选择。” 266 启程 “哦?”谢先生捋了捋白须。 公孙诗潋看了洛飞羽一眼,点头道:“在十几天前,我与柳藏月前辈合力将一名扶桑忍者伏诛,而那名忍者,正好修了化剑血瞳术。” “我师姐?”洛飞羽听了后又惑又惊。 谢先生拍了一下手掌,“如此甚好,用扶桑忍者的眼睛来治,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我这就动身,前去寻尸。” 公孙诗潋尴尬地笑了笑,“可是,我已经忘了尸体埋在哪里了。” 洛飞羽吓得捂着眼睛,后退了几步,“不是吧,那到头来,我还是唯一的选择啊?” “不必。”谢先生傲然道:“我求生问死已有百年,我总能感觉到逝者魂魄回家的路,自然也就能知道,他的尸身栖于何处。” “那便拜托谢先生了。”洛飞羽垂首,看向了手中的锦囊,“不知这囊中究竟是何物?” 谢先生刚想要回答,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打断。众人抬头望去,发现一名雪衣剑伺疾步上前,“洛公子,那位顾公子托我传话来,说他先行一步了。盼洛阳再会。” “我这个弟媳,还真是心急啊。”洛飞羽幽幽说道。 “看来,我已没有说的必要了。”谢先生轻叹一声。 洛飞羽想了想,“难道是与顾兄有关么?” “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谢先生留下了这句话后,转身挥袖,踏水而去。 洛飞羽看了谢先生的背影许久后,才沉声说道:“走吧。” 公孙诗潋没有多说些什么,而是轻呼了声口哨,唤做懵懵的小白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了出来,一言不合就朝着洛飞羽屁股顶去。 “还挺记仇。”洛飞羽笑了笑,纵身一跃,恰好落到了马鞍上。 此时,东方如意也恰好走上前来,“二位这就要走了么?” “是时候了。”公孙诗潋拉紧缰绳,让懵懵安静了下来。 东方如意点点头,随后望向了洛飞羽,“那誓剑石旁,还留有你师父所铸的另七柄剑,不一并取走么?” “不必了。”洛飞羽摇了摇头,随后冲东方如意展示了一下背后的剑囊,“既然师父只给了我这一柄,那么,此一柄就已足够。” “起来吧。”洛阳劫心府池塘边,莫问东收起了鱼竿,轻轻说道。 “是。”钰旌点头站起。 “那位年轻的掌教,最近可动向?”莫问东忽然找了另一个话题。 钰旌垂首说道:“经师父举荐,萧掌教已成为了棋待诏,此刻他应该在鎏阳殿中,陪陛下对弈。” “一个志在寻访仙路的掌教,本该忘情,顾虑太多只会适得其反。单凭这一点,他就注定在这条路上走不到终点。”莫问东沉声道:“真是可惜了。” 钰旌惑道:“师父不是与我说起过,你与萧掌教,不是一路人么?” “终点与途中,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莫问东仰头道:“那个王侯,近况如何呢?” 钰旌犹豫了一下,“根据探查,暮淮王爷终日在自己的庭院中栽培梅花。如今竟已有再度盛开的迹象,至于被置于内室中的暮淮剑,早已蒙上了重重的灰尘了。”说完后他急忙低下了头。 “怪不得在近日,总是能从风中嗅得那一丝梅香。”莫问东语气平静。 钰旌心中一紧。 他深知,有些人语气平静,远比勃然暴怒时要更加可怕。 就比如,在他眼前的师父。 “你有心事?”莫问东察觉到了什么,看向了他。 钰旌点头后又摇了摇头,“钰旌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那便是有了。”莫问东笑了笑,劝慰道:“但说无妨。” 钰旌急忙垂首,恭敬说道:“我在想,当年您让我和钰伟将她引来洛阳,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莫问东问道:“你看如何?” “如今的暮淮王爷弃剑养花,难成大器。”钰旌沉声道:“心已不在此。钰旌觉得,是不值。” “你错了。”莫问东站了起来,随即跃起,踏在了高檐上,迎风伸出了手,接下了一瓣梅花。 钰旌愕然,“错了?” “她想回到家园。”莫问东看了眼梅花,“为了那个家园,她会重新持起暮淮。” “可是,她的家园是被她给亲手毁去的。”钰旌沉声道。 “正因为是自己亲手毁去了家园,她才会更加迫切地想要回去。”莫问东随手一丢,伴随微风吹拂,梅花飘落到了门上。 正好有一人,踏门而入。 钰旌转头一看,心中难免一骇,当即脱口而出道:“暮淮王。” 踏门而入的,的确是暮淮王。 却不是他印象中的。 而是,那个在金陵城一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暮淮王。 风度翩翩,阴柔俊美。只要是用在美人身上的词,都可以用在这名男子的身上。 ——言静臣。 “言某参见莫先生,参见钰旌公公。”言静臣持剑躬身行礼。 “失去了暮淮三剑的暮淮,也仍会是名剑谱上位列第九的名剑。”莫问东朗声道:“我会让那朵梅花,在暮淮王爷的剑上重新绽放。” 泉都之外。 二人一马,缓缓离去。 洛飞羽最终还是没能接受懵懵那略带有敌意的颠簸,只得屈身下马牵绳,让公孙诗潋坐到了马上。他看了眼懵懵那心满意足的神情,摇了摇头,“真是作孽啊。” 此时,一声曲子从泉都内响起来了。公孙诗潋听着曲子,诧异道:“这曲子是……悲歌赋?” 洛飞羽下意识扭头,看向了泉都中那唯一一座雪山的方向。片刻后才转过头来,“诗潋,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在我记事以来,父亲就已不在楼内了。我每问起母亲,她都对此闭口不答。” “这样啊。”洛飞羽叹了口气。 “马上就要去洛阳啦,有什么打算吗?”公孙诗潋避开了这个话题,微微一笑。 “有啊。”洛飞羽懒洋洋地说道。 “是什么?”公孙诗潋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是,去延续师父与师娘当年并肩而走的路。”洛飞羽仰起头,看向了天空,“我会在这条延续出来的路上,不断地走下去。” “直到,谱写出一首,属于我的长歌。” 267 再会 “又要入睡了。”万剑枯冢里,躺在竹椅上的东方无涯流露出了些许疲倦。 东方如意站在前方,朝他行礼,“恭送大伯安心入眠,如意必将全心全意,整治好泉都。” “希望下次醒来的时候,那个人,能够应约前来。”东方无涯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泉都一事,就这么拉下了帷幕。 准确来说,这里才是当年那件事最开始的地方。 很多与二十二年前有关的事,也从这里终结。 可有的,才刚刚开始。 曾经纵横江的湖天剑老人在此一役中殒落。在他生前与他合谋的龙跃溪,尸骨也暴露在沉剑台上,无人收检已有数日。可到了某一日,龙跃溪的尸体就失踪了,宛如人间蒸发。但这一切,并没有引起全心全意重整泉都的东方如意的注意。 在她看来,龙跃溪虽是五剑派的掌门人,可罪已至此,就没必要令她派人看护尸体。 龙跃溪也没有资格,享有这份殊荣。 而众人不知道的是,龙吟剑派并没有像当年龙吟剑仙战死那样,为龙跃溪出殡。原先的少主龙吞海接续了龙吟剑派掌门,可他并未哀伤,每日除了掌管门派事务以外,便是发疯了一般地练剑。 在泉都人所看不到的地方,一场风雨,正在聚集。 洛阳。 鎏阳殿。 有二人正在对弈。 一人身披黄金龙袍,手捏着白子,轻叩着棋桌。另一人则身穿清紫道袍,怀抱拂尘,右手作捏指状,若有仙人之姿。 “陛下,当心了。”萧皓琛微微含笑,凌空落下一子。 “萧掌教,你这无需触碰棋盘便可落子的手法。可真是让孤羡慕啊。”景阳帝看着面前的棋盘上凭空多出的一粒黑子,伴随着清墨漂浮,仿佛随时都要散去一般。 萧皓琛摇头笑道:“陛下言重了,这只不过是我道教的障眼之法罢了,无需过于介怀。” 景阳帝粗略扫视了一下棋局,“看来,孤又输了。孤与老师对弈都尚有输赢,可在萧掌教面前,却看不到半点胜算。” “是么?”萧皓琛挑了挑眉,“可贫道与莫先生对弈,皆为憾败之局。”萧皓琛向来是个很跳脱的人,然而那莫问东卸下了朝堂所有职位,归府安隐后,萧皓琛对他的称呼仍是恭恭敬敬地加上了一句“先生”。 景阳帝甩了甩手,喝了口茶,“罢了,萧掌教,你伴孤下了这么久的棋,可看出了,孤下棋的门路?” “陛下棋艺虽为莫先生所教,可与莫先生的手法却大相径庭。”萧皓琛笑了笑,“陛下的棋大刀阔斧,攻势虽猛却未顾及后路,而莫先生在下棋时,仿佛像是一个……安然的垂钓者。” “垂钓者?”景阳帝饶有兴趣地说道:“这孤倒是深有体会,每次与老师下棋,都觉得自己是池中鱼,总会心甘情愿地去触碰那分明是陷阱的利钩。” 萧皓琛微微一愣后笑赞道:“陛下妙喻。” “陛下。”一道温文的声音飘入房内,萧皓琛与景阳帝齐齐抬头看去,发现一袭白衣飘入了殿中,手中羽扇轻摇,眉宇间隐隐有着典雅之气。 梁阳国师,孔文亮。 “贫道见过国师。”萧皓琛缓缓起身,对这梁阳历来最年轻的国师行了一礼。 而孔文亮却只是冲萧皓琛点了点头,随后朝着景阳帝说道:“不还城,已到收工之期了。” 不还城?萧皓琛心中微微一动。 他早已从莫问东口中知晓,景阳帝正大兴土木建造此城,据说是为了容纳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可他并未在洛阳附近看到新砌的高墙,就连工匠的影子都没见着。此刻,竟已到了收工之期了? “好。”景阳帝站了起来,冲着萧皓琛笑着说道:“那么,萧掌教,明日继续?” 萧皓琛立刻会意,“那,贫道先行告退了。” 皓然观,乃是景阳帝在洛阳城中新建的一座道观,供武当掌教萧皓琛居住。城中都以为此处住了一个年轻小神仙,来此求愿的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可在近日,萧皓琛便关门谢客了,其中原因无人知晓。 萧皓琛刚回到观门前,就有一名武当弟子走了过来,“萧师兄。” 萧皓琛温和问道:“何事?” “慕容师兄到了。”武当弟子垂首道。 “从何而来?何时到的?”萧皓琛面露欣喜。 “自武当山跋涉而来,一时辰前刚到,此刻正在院落中休息。” 话音未落,萧皓琛立马就踏入了院落。 在飘落的花瓣下,白袍皓面的道长听到了风声,于是微微侧首。 “师兄,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一声?”萧皓琛缓缓落地,“也不让我提前准备一下。” 慕容皓月转头重新看向飞花,“很突然么?” 萧皓琛笑着摇了摇头,“我很惊喜啊。” “小师弟用天道镇玄替我算了一卦,说在洛阳有惊喜在等着我。所以我便来了。”慕容皓月深深叹了口气,平静的话语里难掩失望,“可若这惊喜是你,那这一趟,倒真是白来了。” 萧皓琛目光闪过了难以捕捉的锐利,紧接着苦笑道:“师兄,瞧你这话说的,真的让我很伤心啊。” “难道就允许你开我的玩笑,就不允许我开你的?”慕容皓月终于露出了笑容。 “师兄,你……”萧皓琛一愣,在印象中,自慕容皓月那年离开武当时起,他就没有见过慕容皓月笑过了。 慕容皓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莫非你觉得,我要在痛苦沉沦一辈子么?” 萧皓琛抹了抹眼角,“不,不是的,皓琛一直都期望师兄能够从悲伤中走出来。” “我这途中见过不少美景,也算是了却了她临终前的心愿。”慕容皓月喃喃道:“她是为了我而死,我也应该替她好好活下去。” “师兄……” “你身上,为何会有着莲香?”慕容皓月忽然问道。 萧皓琛说道:“陛下今早召我入宫对弈,我于临行前沐浴更衣。故带有莲香。” “可你以前,分明是不用莲花香料的。”慕容皓月带着几分疑惑说道。 “来到新环境,人总是会变得嘛。”萧皓琛挣开了慕容皓月的手,朝前走去,“别愣着啦,师兄,快进去吧。” 268 三弦 花满山。 此刻正值倦春时节,晚幕将至,万物都要陷入了倦夜之中。就连在白天频频被马蹄激荡起水花的浅滩,都难得静谧了下来,倒映着上空那一漫无暇的暮色。 有一名穿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小山坡上,被花丛围绕着。两柄精致华美的长剑各自佩戴在她腰的两侧,那双淡凉的眸子凝望着前方陌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到来。 此情此景此时,本就不宜赶路了。 可她还是在等。 因为她坚信,那个人,一定会经过这里。 “果然还在这里等着。”一道夹带着咳嗽的虚弱声音忽然响起。 素衣女子脸色一变,急忙转头,却看到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正坐在轮椅上,头发虽整齐,却遮住了大半张脸。后边还有一个人在给他推着轮椅,因为戴着黑纱斗笠,并看不清面貌,可通过那妙曼的身材可辨出,是一名妖娆妩媚的女子。 “你总与我说她已经变了。”枯槁男子咳嗽了一声,“可我怎感觉,她与小时候一成未变?” “还是一样的,固执。” 他说话这句话后,便陡然抬头,已深陷进去的眼窝中弹出了锐利的冷光,在暮色下显得格外可怖。 素衣女子目光却越过了男子,望向后边替他推着轮椅的女人,强行让自己的情绪沉静下来,唤道:“大姐。” 那斗笠向上偏移了些许,黑纱下边似乎也看向了素衣女子。 “阿蓉。”那男子轻轻唤道。 素衣女子却丝毫不给情面,冷冷打断,“我现在,叫角。” “五音相依生,相离断,於尽希夷,弦寒百奏问琴心。”枯槁男子忽然摊开了手掌,掌心处有几颗光滑的小石子,他将这些小石子上下抛接着,“前任孤舟公子,倒真给你们起了不错的名字。” “公子永远都是公子,何来前后之说?”角的双手各自紧握在了剑柄上。 “孤舟公子,在之前是那个任韶华。”枯槁男子笑容渐渐敛去,“而现在,便是我了。” “放肆!”角猛地拔出双剑,朝着枯槁男子掠去。 枯槁男子将手微微一抬,些石子落入了他轮椅边上的水洼,激起了富有节奏的音律,那音律竟控制起周围水潭中的积水尽数惊拍而起,将角给包围。 紧接着,未了的余音尚控制着那些水花,很快就将角给吞没。 “这,便是不听话的下场了。”枯槁男子低头闷咳了几声。 可他后边的女子却是摇了摇头。 角曾在她的指导下,苦学一舞。 舞名鲛人。 深泉锁寒月,鲛人戏青冥。 这种舞,遇水便是最强,在出水的刹那,所有的剑气尽凝于剑锋之上。 至于那剑上剑意。 说是杀意,也不为过。 果不其然,水中双剑同舞,叠出重重剑花。 剑花中,又绽开出了一道清冷而又危险的月色。 双剑交汇成轮,如圆月般旋开了水帘,迸出了水花,角滴水不沾地从中掠出,连剑带身,朝着枯槁男子刺去。 剑风凛冽,吹得满山花朵摇曳不止。 也吹开了斗笠女子的黑纱,角也因此看到了那黑纱下到容颜。 的确是她记忆中的那张脸。 她苦苦寻找的那张脸。 可在此时,这张脸看向自己的眼神,已不再是像从前那样,满是亲切与宠溺,而是近乎于陌生的漠然。 甚至还有着,不屑。 角脸上的欣喜渐渐淡去,进而变得凌厉了起来。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一往无前的剑势又变得更加霸道了几分。 “你方才说我放肆,可按长幼之礼而言,你此刻之举,才是真正的放肆吧。”枯槁男子直面剑锋,却是不退。只见他那惨白色的衣袖如鬼魅般飘起,露出了下边近乎透明的三根丝弦。 丝弦的两端是轮椅的两个把手,轻悬于枯槁男子的腿上。 他缓缓掠弦。 那霸道剑势在他面前寸许之地忽然停住。 随后伸指一弹。 剑势尽破。 角身为这道剑势的蓄成者,受到的波及也是最大,瞬间就向后倒去。可在此时,那琴弦似乎像是被勾起,发出近似于弓被拉起的声音。那剑势竟因此被拉扯了过去,萦于弦上。很快,就随着余音,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这是,父亲的三弦绝音?”角语气颤抖。 “三弦成章:一掠滞,二弹破,三勾散,四鸣作古。的确是义父所创的三弦绝音。可念及我们昔日的手足情谊,最后一式‘作古’,我便不弹了。”枯槁男子露出阴森的笑容,“留你一命。” “我这条命是当年公子拼死给的,何需要从你这乞来!”角强撑着站了起来,剑气又在这一瞬间凝聚起来,双手持剑急掠而上。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的,不乖啊。”枯槁男子轻缓的话语中忽然多出了一丝狠戾,他指尖狠狠划过三弦,惊起了杂乱无章的旋律。角顿时感到头部有一阵剧痛传来,而那剑气,也在顷刻之间消散了。 “三妹,你一直以来就对我如此不恭。”枯槁男子微微仰头,“以前还可理解为你不懂事,可现在世事如局,我也不会像当年那样,有那个耐心去包容你的固执了。” “姐姐。”角艰难抬头,看了斗笠女子一眼。 “你走吧。”沉默许久的斗笠女子终于还是开口了。 “姐姐,她们都在等你,公子也在等你!”角喃喃道:“可你为何……” “公子留你一命,是为了让你走,而不是让你留下问问题的。”斗笠女子沉声道:“若你再不走,那就休怪我了。” 虽然角与眼前这位大姐已阔别数年,可那股不容置否的威严,以及她自小以来就对大姐的言听计从的习惯,令她竟在这一刻有些迟疑。 良久后,角深深地看了斗笠女子一眼,终究还是离去了。 “若不是你先我一步勾起三弦,散去了那道不受操纵的剑势。她的命,恐怕今日就要留在此处了。”枯槁男子幽幽说道。 “你的事,总归要让那个人知道的。”宫摘下了斗笠,“而她,能起到报信的作用。” “你是说那个孤舟公子啊。”枯槁男子说道。 “你不是一直想要杀了他么?”宫淡淡道。 “我只不过是想要世人称我为公子罢了。至于那个孤舟公子的命,我已经派一个疯子前去取了。若能取到,便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若取不到,便也是他自己的命!” “皇城里的那位先生,定不会拒绝自己手中能够多出一颗棋子。” 269 长夜 漫漫长夜。 客栈中,柳一离皱紧了眉头。 她感到自己眼睛有着前所未有的剧痛,与疼痛经历的,还有噩梦。 梦中,她睁着血眸,看着同样是血的天空。 也不知这天空原本就是血色的,还是她所看到的,只有血色。 “韶华,韶华。”柳一离下意识喊道。 却无人回应。 她只好朝前快速走着,内心的恐惧,正不断在驱使她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可天空上的血色却变得越来越清晰,变得越来越深,以至于天地间,都被血色笼罩。 忽然下起雨了。毫无预兆。 却不是寻常细雨。 柳一离看到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血滴,吓出了一身冷汗。同时不由自主地往天上看去。 是血雨。 这时,有两道如刃般的雨滴,往她的眼睛砸下。 柳一离急忙坐了起来,顿觉眼睛处传来了剧痛,又躺了下去。 “怎么了?”一袭白衣的任韶华自窗外踏入。 “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柳一离手轻捂在太阳穴上,神色痛苦。 任韶华翻身跃入,燃起烛火后来到床前。 五音姐妹中的商也算是医术高手,在孤舟舫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任韶华早就已经精通了不少医术,他在柳一离的手腕上探了一下,心中便是一惊。 柳一离先天的眼疾,已是十分严重了。 若不在短时间内加以救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放心。”任韶华安慰道,“我刚刚收到了飞羽的来信,他在信中说已找到了救治你眼疾的方法,至于药方,已托人去寻了。” 柳一离忍痛点了点头。 “母亲留给你的清惑琴有清心安神之效。”任韶华从床沿拿来了一架典雅的古琴,“我在年幼头痛的时候,母亲总会在我的床头奏上一曲,抚我入眠。” “那便由你为我奏上一曲吧。”柳一离勉强挤出了笑容。 “好。”任韶华手指刚摸上琴弦,就被门外传来清冷的声音所打断。 “客官,更夫要来打锣了。这么晚了还燃着烛,这不符合这镇上的规律。” 任韶华看向了门,只见门上映有一道靓丽的影子,提着灯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窗外的长街上,也遥遥传来了钟声。 “连燃烛都不愿,那深夜奏琴,也定是不允的了。”柳一离痛觉已缓和去不少,强撑着在床头坐了起来。 “你来弹。”任韶华将琴递到了她面前。 “我来?”柳一离愣住了。 “洛飞羽曾教了我空谷回音剑法的窍门,可将音律隔绝。”任韶华说完后便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我这就到门外,为你护法,阻止你的琴音扩散。” 任韶华刚走出去,便是一地银白的月光。他关上门,靠在门上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掌柜的。” “客官,可有要事?”刚才那个声音自右侧响起。 “你叫客人切勿燃烛时,是打着灯的。”任韶华眼中毫无波澜,看着前方的月光。 那声音带有着几分歉意,“毕竟是长夜啊。” “长夜?”任韶华微微皱眉。 “长夜漫,不提灯,又如何能看得见路呢。” “在阴间,也是要燃灯的么?”任韶华转身看向了声源。 可就在这时,一簇忽明忽暗的灯火又从他背后亮起,提着灯笼的是一只惨白如纸的手,灯光映照着同样惨白的贵妇容颜。 “长夜觅碧落,提灯向黄泉。”任韶华微微侧目,背对着贵妇轻轻说道。 “孤舟公子,别来无恙。”提灯贵妇极为僵硬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她的面部表情和四肢动作就忽然变得极为扭曲,同时发出了诡异的声响。 任韶华翩然转身,眼睁睁地看着那簇灯火将贵妇燃成了灰烬。 “长夜觅碧落,提灯向黄泉。孤舟公子真是博学。”一道带有几分戏谑的女声自任韶华身后响起,“不错,黄泉本就是阴间极阴之所在,哪怕是阴间中人,也得提灯去寻找。” “黄泉,本是净土。不论生前如何,逝者总会在此得到安息。却被你们用来作杀阵,真是讽刺。”任韶华缓缓转身。 “奈何桥。” 一人青衣执伞,戴着无面的面具,行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如同孤魂。而另一人身上贴满了枫叶,举止投足间尽是媚态。 任韶华轻声道:“青面獠牙,枫衣女。” “很荣幸孤舟公子还能记得我们。”枫衣女灿烂地笑了,“只不过,公子刚才说的不全对。” “哪里不对?” “黄泉里,有人会得到安息,而有的人,会经历死不如死的折磨。” 枫衣女从身上取下一枚枫叶,朝着任韶华飞去。任韶华轻轻抬扇,将那枫叶打成粉尘,从空中飘落而下。可枫叶的粉尘竟在飘落途中燃烧了起来,掉落到地上,烧出了几个细小的窟窿。 “难怪先前荒原十里,却能在此如此突兀地见到一间客栈。”任韶华用扇子扇开了面前的粉尘,“原来,是用纸扎成的。” “那是当然。”枫衣女抬手轻轻拂过青面獠牙伞上的彼岸花,“青哥曾以彼岸花为纸,挽留住那将要逝去的红颜。用纸扎出一间客栈,甚至是客栈老板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面獠牙走上前,冲任韶华轻轻点头。 “既然青哥做出了决定,那我也不好阻拦什么了。”枫衣女将手中的枫叶重新贴回了身上。 “他决定什么了?”任韶华看向了枫衣女。 “他想和你,独战一场。”枫衣女自觉退到了一旁。 任韶华皱眉,“为何?” “因为有人要你的公子之血,我们才费尽周折找到你。”枫衣女捂嘴打了个哈欠,“兴许是触景生情吧。青哥看到你如此疼爱自己的妻子,就想起了当年与红衣姐朝夕相伴的日子。为了不惊扰到里面边的那位养伤。青哥决定,以他那温柔无声的杀人之术,与你一战。” “所以在此之前,我还得说声,谢谢?”任韶华谦和礼让地笑了笑。 青面獠牙撑伞上前,摘下了无面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朝着任韶华点头,作为还礼。 随后猛地握紧伞柄,撑开的伞悄然合拢,以伞尖为刃,朝着任韶华刺去。 270 公子 任韶华将扇甩出。 折扇在空中翻转的同时,藏在扇中的银针也尽显锋芒,砸向了青面獠牙。 青面獠牙刚踏入月光中,脸上已不知在何时戴上了那青颜恶兽面具,正朝天露着獠牙。他猛地仰头,折扇自他鼻尖一寸之地擦过,进势却丝毫不停。 “这么快就认真了么?”任韶华微微赞叹,然后便闲然消失了。 而他原先所处的位置,腾起了云雾。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水穷云起?”作旁上观的枫衣女喃喃道。 一阵白雾缭绕后,任韶华在青面獠牙的身后出现,接住了先前丢出的折扇,如骤雨般劈下。 青面獠牙急忙收伞,随后猛地撑开,那系在伞沿的铃铛急然下坠。在月光的照耀下,铃铛与伞之中似乎连接着极细极细的流光,实际上正是丝线。那群丝线乍一看正毫无规律地摆动着,可每一次摆动,都能令末端的铃铛准确无误地接下任韶华的每一次攻击。 不知是刻意而为,还是习惯了长夜的宁静,青面獠牙竟以他那精湛的操纵技艺,强行让伞上的铃铛不发出任何声响。 “多谢了。”此刻只有任韶华明白,青面獠牙不令铃铛出声,是为了不打扰柳一离奏琴。 但这么久过去,房内琴声,依然未起。 可青面獠牙并没有留给任韶华多余的思考之机,他将伞一旋,所有的丝线尽数系在了一起,铃铛也开始朝一个方向转了起来。 伞面上的彼岸花忽然无比妖冶。 夜依旧静谧。 可任韶华耳边,就不是那么静谧了。 一个红衣女人,正凑在他的耳畔低吟浅唱。 任韶华微微皱眉。他曾经身为孤舟公子,对这个与孤舟舫齐名的杀手组织也是调查了数年,他明白,这凄清的歌声,自然是因为那铃铛的摆动,而响起来的。乍一听倒真让他心头泛起了一股凉意。若是再这么下去,是神识被控,还是头痛欲裂致人疯魔,他也不得而知。 但好就好在,他出身风华门。 风华门,立足江南已达百年,以风流起家无愧世事。其招式,也是满含了“风流”二字。 历代的通音晓律,这也就造成了,风华门弟子对于丝线出神入化的掌控能力。 于是,他弃扇,改为出掌。 风华九绝的掌法,灯明花烬。 却不是那索命的花烬。 而是柔绵的灯明。 白皙无暇的手掌在空中留下了阵阵残影,越过了伞面,轻轻触上了那些系在一起的丝线,只是一瞬,那看似打了死结的十七根丝线,就这么被他拨乱反正,重归回了原本旋转的秩序。 耳畔,也归于了安宁。 青面獠牙持伞猛退数步,抬头看向任韶华。 “能与逝者合二为一,心神相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的。”任韶华收回左手,朝着青面獠牙说道:“光从这一点,我就能看出你过去这些年来对此的执念。” “但是,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青面獠牙身体微微一颤,枫衣女扭头看了他一眼,朝任韶华问道:“哪里不一样?” “多年前,我也曾被迫与自己的妻子相离,落魄至孤舟之上,吟风弄月,寞钓江雪。我和当年的你一样,心中也埋藏着一颗复仇的种子。而我和你不一样的是,你为了仇恨,为了追逐你已逝的妻子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剑,将你妻子与自身相融。“任韶华说及此处顿了顿,“而我——” “自始至终,都是公子。” 谈吐风流,公子,应如是。 说罢,他伸出了右手。 花烬。 掌法犹似一夜千花忽绽,然后瞬成烬土! 青面獠牙急忙将朝前的伞面收至一旁,也同样朝前出掌。 “这是!”枫衣女感到久违的熟悉感,就连伞面上的彼岸花,也仿佛微微摇曳了一下。 空尘一念。乃是当年青面獠牙练至大成的掌法,据说出掌之时,看似无,实则可令尘香尽。 两股掌劲相撞并没有产生巨大的破坏力,这间由纸扎成的客栈甚至没有任何摇晃。 竟是产生了莫名的……美感。 枫衣女只觉得有一大片落花,在她眼前缓缓凋尽。 可青面獠牙到底还是疏于练功,已有数年。不过片刻,他的衣袖就被掌风摧成了灰烬,身子也朝后倒去。好在他那柄伞似乎早有感应,率先将他给接住。 “你早已放弃了自己。”任韶华垂首看向他。 青面獠牙沉默不语。 “所以,你不如我。” 话音刚落,那伞面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彼岸花渐显诡红,似乎有挣脱出来的欲望。却被青面獠牙给抬手压制了下去。 “你现在唯一能依赖的,便是你的妻子。”任韶华傲然道:“你打算不让她现身,就等于放弃了最后那一丝极为渺茫的胜算了。你当真,决定好了?” 回答他的,却是如鸡蛋破碎般的声音。 那青面恶兽面具从中出现了裂痕,上一半摔落在地,露出了下边空白的无面面具。 青面獠牙揭下另一半露有獠牙的面具,收到怀中,缓缓站了起来。 “这才有意思。”任韶华露出玩味的笑容,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柄折扇。 却与刚才那柄普通的折扇不同。 是一柄极为晶莹透明的折扇,表面似乎蒙盖着一层清雾,看不清原本的形状。 “锁雾扇!”枫衣女看到这柄折扇后惊呼了出来。这柄折扇曾经的主人,乃是剑祖座下的一位高徒。据说一扇出可锁烟雨,更可锁平生。 青面獠牙一手折断了身边的护栏,折成了一柄剑。 竟是以纸为剑。 “无锋纸剑,倒是略有耳闻。若是那家伙来了,见到如此好折的一柄剑,恐怕做梦都能笑醒吧。”任韶华轻挥折扇,风流雾起。 青面獠牙持纸剑,冲进了雾里。 雾散。 二人擦肩而过。 “你败了。”任韶华将锁雾扇并拢。 青面獠牙下意识想要以剑抵地,可已是皱瘪不堪的纸剑却是叠在了一起,他还是跪了下去。 持伞的手,也是微微一动。 “他说,他败了。”枫衣女上前搀扶。 任韶华转过身,“走吧。” “怕是走不了了。”枫衣女寒声道。 “什么?”任韶华一惊,急忙扭头。 一声催魂锣响,惊醒了长夜。 271 无尘 “公子好像还没想明白一件事。这分明是由纸扎成的客栈啊,方圆百里皆是荒芜,哪来的什么更夫?”枫衣女搀扶青面獠牙坐了起来,笑了一下。 青面獠牙听罢,不顾身上的疼痛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枫衣女。 “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任韶华那从头到尾一直都舒展开着的清眉,终于在此刻皱紧了。他转过身看向了楼梯方向,“就是,没能想通罢了。” 一个黑影正缓缓上楼,一边敲锣,一边唱道: “索命催神,失魄断魂,谁来回首向旧尘?” 任韶华看着那道黑影,接着说了下去,“阴幡灯垂,秋坟雨冷,呼君泉台来相见。” “公子,幸会啊,幸会。”那道黑影走到了月光之中。竟是一名披麻戴孝的男子,身材极为佝偻,下巴留着狭长的山羊胡,脸上的肤色是近似于死人的白,像是打了极厚的面脂,看起来极其诡异。他左手提着白锣,右手握着锣槌,槌首刻有双面恶鬼。 “奈何桥,鸣锣阴差。当年奈何桥位列第一的杀手。可孤舟舫在当时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死了。”任韶华淡淡道。 “死?”鸣锣阴差转了转手中的锣槌,锣槌顶端,一面是赤红色的狰狞鬼面,经月光照耀下仿佛随时都要活过来一般。一面为墨绿色的正在哭丧的阎王,只不过上边的裂痕已是极为明显。 任韶华展开折扇,“李代桃僵。你是找了一个替死鬼。” 鸣锣阴差笑了一下,笑起来却与寻常人哭丧没什么两样,“不知在公子看来,究竟怎么样才算是死?” 任韶华闭上眼睛,“无息。” “无声无息,便是死了?”鸣锣阴差有气无力地轻哼了几声,“公子对于死的认知,还是太肤浅了啊。” “不。”任韶华忽然睁眼,已没有了先前那淡然模样,“我是说,我这一招扇法,名为无息。” 说完后,锁雾扇忽然闭拢。 一旁的青面獠牙仍在盯着枫衣女看,却因被惨白面具所覆,看不清下边的神色。 “青哥,你再这么看下去,红衣姐可要生气了。”枫衣女苦笑道。 青面獠牙猛地揭下无面面具,露出了下边因愤怒与不解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 任韶华浑身将大半真气凝于扇上,一身白衣以及长发随风飘扬,狂放俨然,竟有了些许当年陌上公子的模样。 “狂扇诀?”鸣锣阴差语气半死不活。 如果说,那一招“凌云”是狂扇诀中最为霸道的攻势,那么这“无息”便是狂扇诀中最为轻瞬的一招,与凌云相对。 悄无声息,足以封喉。 “果真是了。”鸣锣阴差手中锣槌一转,将狰狞鬼面对准白锣轻轻一敲。 锣声如鬼吼。 一道同样是赤红的音浪自白锣上扩开,无息的封喉之势一下子就被恶鬼狂吼给狠狠压制了下去。但很快,又似不熄的残烛般,突破了阴风的阻碍,再度亮起。 “无息判生死。狂扇诀,应是如此。”鸣锣阴差一向耷拉着的眼睛忽然睁得老大,透露出阴寒的光。 随后在锣上又是一敲。 响若雷鸣。 在场所有人的心中的颤了颤。 任韶华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却还是硬着头皮施展折扇向前。 “还真是无畏的公子啊。”鸣锣阴差冷笑。 忽然,琴声乍起。 轻缓的曲子从房内传出,听得任韶华脑海中一阵清醒。 他仿佛回到了那年临安诗会的时候,随风飞扬的桂花下,一身白衣胜雪,风流潇洒。 而她便在边上不远处抚琴。 琴音柔曼,却颤起了在空中下落的桂花。 风停花雨后,诗会终了。 少年起身下意识想要去抖落身上的落花,却发现,衣衫依旧雪白,却满是花香。他微微一愣后转头,却看见了一个少女的笑脸。 回忆虽漫长,现实里却不过一弹指。 他抬头,看向了鸣锣阴差。 “公子并非无畏。” “而是无尘。” “魔音不贯耳,纷扰不入心。残花不沾衣,行世不留尘——这,就是属于公子的无尘。” 然后便消散如烟了。 其余三人只感觉眼前有道银白的月光飘过。 很快,他就又出现在了原地。而鸣锣阴差的左袖子上则多了一道血痕,在这披麻戴孝之间极其显眼。 “好一个公子无尘。”鸣锣阴差抬起两根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再度抹在血痕之上,孝衣又复白如初,“可即便是公子,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阁下不妨来试。”任韶华淡淡道,满眼尽是狂傲。此刻的他,切切实实就是九年前的他——那个勾起临安所有闺阁女子芳心的,陌上公子。 “的确,与那个家伙比起来,你更配得上‘公子’二字,甚至可以说,这两个字,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鸣锣阴差笑了笑,“可就算是公子,也无法拒绝我的邀请,更没有资格来邀请我。” “所以,我偏不试,你能耐我何?”说完后便将锣槌转了一下,将哭丧的阎王面对准了锣面。 同时,面朝房门。 而另一边,青面獠牙看到了后,想要起身向前,却被枫衣女给按了下去。 青面獠牙猛地抬头,向枫衣女投以惊恐且带有几分询问的目光。 枫衣女见躲不过,只好摇了摇头,“那个人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说一定要杀了他。可他到底还是风华门百年来的第一天才。习得了一套完整的风华九绝,就算是他父亲,也没能做到。别说是你,即便是你我二人联手,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的破绽入手。” “而他唯一的破绽,便是房内的那个女子!” 经鸣锣阴差这么一说,任韶华苦心营造出来的氛围立马就被掐灭了。他皱起眉头,却注意到了鸣锣阴差手中的锣槌,脸色一变。 “哭丧鬼阎?它不是早碎了吗?” “碎碎可得平安,亦能赐灾祸。”鸣锣阴差那半死不活的语气竟夹带着些许凶狠。 任韶华一惊,他虽从未见过此丧面,却在孤舟舫时循着蛛丝马迹查出过关于这丧面与白锣的传闻。 是一个,可将人间变成无血炼狱的杀器! 他一个纵身,朝着鸣锣阴差掠去。 “住手!” 272 放下 这是个很平淡的声音。一下就可以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也是一个很干净的声音。 仿佛被岁月给涤净了铅华。 可就是这样的声音,却让鸣锣阴差的手自觉地停了下来,并且冷笑了一下,“不好办了啊。” 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本来脸上尚还带着笑意的枫衣女,瞳孔在此刻也是微微缩紧,表情凝固地看向了声源。 一位戴着老妪面具的女子正在缓缓上楼,她先是看了眼房门,待手中捻过几颗佛珠后,就望向了在场的所有人,“停手吧。” “碧儿。”枫衣女喜出望外地想要上前,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眼眶也不自觉就红了。 面具依旧是那个面具。 可衣衫,却已不似当年了。 一身灰得发白的禅裙,留有补丁的僧帽,以及,那空荡荡的左袖。 哪还有那个温惠的大小姐模样? “碧儿?”任韶华也停下了攻势,疑惑地望向了来人。 “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泄露出贫尼的身份。”来人口头上虽在这么责怪着,却并未流露出半点不满。 听到她这一声“贫尼”后,枫衣女再也没能忍住,抬手捂住口鼻,眼泪止不住崩落下来。 就连素来冷漠的青面獠牙,握伞的手也是微微一颤。他强撑着起身,看向了这个尼姑。 “奈何桥,孟婆。”任韶华轻唤出了这个面具所代表的身份。 孟婆却并未理会这三人,而是看向了鸣锣阴差,“当年以为你已死了,我哀伤了许久。” “可我没死,还在暗地里将不少人给拽入了深渊。”鸣锣阴差将锣槌转了转,“也算是,为奈何桥做了不少的贡献了。” “可我们所做的终究是错的。就为了对一个少女而言遥不可及的快意恩仇,江湖大梦,我们奈何桥杀了太多的人,也做了太多的错事。哪怕现实对某个人而言再如何残酷,也不是她去草芥人命的理由。”孟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想,就该到此为止了吧。” “杀了人,却还想收手?”鸣锣阴差冷笑了一下。 孟婆捻了捻佛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不会武功,可你偏偏就是挥刀之人。奈何桥中所有人都是你的刀,而你就负责驱使这些刀,通过黄泉,将一个个人命送上同样是你亲手搭建起来的奈何桥。”鸣锣阴差沉声道:“放下屠刀,是你的事,而我们这些刀,却不会因为你的放下,而敛起自己的锋芒!” “更何况,现在在驱使我们这些刀的,已经不是你了。” “果然。”孟婆苦笑了一下,“那能否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那就要看在,你这份请求有多大了。”鸣锣阴差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新婚燕尔,花好月圆。”孟婆转头看向了任韶华,“这位公子与房间中的那名女子刚成婚不久,人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尚未入眼,还恳请你,放过他们。” 鸣锣阴差收起锣槌,“只是一时。” “可否是,一直?”孟婆谦卑地恳求道。 “你当年也只是救了我一时。”鸣锣阴差转过身去,“你这份情谊,也只值此一时。可对于另一个想要成为公子的疯子而言,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说完后,就踏窗离开了客栈。 孟婆呼出一口气,伸手取下了老妪面具,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笑脸。 枫衣女身子微微一颤。 正是他们所熟悉的脸。 带领他们在江南掀起了风雨的,柳碧燃。 “碧儿,你怎么……”枫衣女还没说完,便已是泣不成声。 尼姑低头笑着纠正:“贫尼法号净尘。” “你受苦了。”枫衣女哽咽着,摸了摸她那空空的左袖,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那日我闯入清剑堂,就已不见的踪迹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又是谁带你去的?你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呀。”净尘尼姑笑了笑。 枫衣女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走上前来的青面獠牙给制止了。 枫衣女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走。” 青面獠牙愣了愣。他此刻虽已重新戴上了面具,可也清晰地传出他的鼻音。 净尘尼姑见状,也只好笑着拍了拍枫衣女的肩膀,“红衣不是很早就与你说了吗?要好好听青面的话,她把你视作妹妹,离去后将你托付给了青面,可不是要让你来违抗他的。” 青面獠牙手中的伞传来了剧烈的铃响,他立马会意,握住了枫衣女的手腕。 “可是,我很想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枫衣女不理他,冷冷说道:“你告诉我,是谁断了你这只手,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若有机会,我便说给你听。”净尘尼姑朝青面獠牙使了个眼色,“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青面獠牙冲净尘尼姑点了点头,拉起了枫衣女,朝客栈之外掠去。 “还会再见面吗?”枫衣女依依不舍地转头。 “我还会在姑苏等你们!”净尘尼姑拼命地点点头,“要找我的话,就来寒山寺。” 青面獠牙速度很快,他给了他们能听到柳碧燃这句话的机会,却没给枫衣女再回一句话的机会。几个纵身后,便消失在了夜幕里。 净尘尼姑目送二人离去后,就将目光放在了任韶华身上。 “原来是你。”任韶华淡淡道。 “你好像和当年,一点都没变。”净尘感慨说道。 “为了一离,我已经变了。”任韶华回道。 这算得上是当年的孤舟公子与孟婆知道彼此的身份以来,名正言顺上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当年在江南彼此争斗了许久,可一个已经放下江湖梦,在寒山寺出家,一个却与过去的风流辞别。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当时贫尼恰好也在临安城,知道你能为一离舍绝那些春闺之心,暖阁之情,贫尼真的很高兴。” “你是从临安城,一路跟过来的么?”任韶华问道。 净尘尼姑点点头,随即望向了房门,“我想见见她。” 273 留别 “如果你是孟婆的话,我非但不会让你踏入一步,还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任韶华淡淡道。 净尘尼姑顿时止步,“贫尼明白。” “但你还是一离的姐姐。”任韶华轻轻推开了房门,“一离,你看谁来了。” 里边却没有任何回应。二人走进去一看,却发现柳一离怀抱着清惑琴,已沉沉睡去。任韶华微微一笑,“折腾一夜,总算睡了。” 净尘看了柳一离一眼后,就后撤一步,出了门槛。 “你这是?”任韶华转头望向她。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既已见相,那便是相见了。”净尘低声吟了声佛号,“已入睡便无需叨扰了。倒不如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沉眠。” 任韶华微微皱眉,“来之不易?” 净尘转过身,捻着佛珠来到了长廊之上。 任韶华拉上房门,走到她的身边,一袭白衣被月光照耀得雪白,“你话里似乎颇有深意。” 净尘收起佛珠,重新从怀中拿出了那栩栩如生的老妪面具,无比谦卑地说道:“抱歉,还是希望你能暂时接受我孟婆的身份。” 任韶华挑了挑眉,“既然你是孟婆,就请你将一些渺不可寻的旧事告知于我。” “你是说阴差一事吧。”净尘端详老妪面具许久,可终究还是没有戴上,“说起他,倒是与你渊源不浅啊。” “渊源?”任韶华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在此之前,你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净尘微微侧首,看向了他。 “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何来渊源一说?”任韶华淡淡地笑了一下,“更何况,他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不值得我去记得。” 净尘沉声道:“倘若我说,你与他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中秋月夜呢?” 任韶华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不知不觉间线流露出了些许杀意。哪怕已过去多年,哪怕他现在已重新见到未婚妻,回到了风华门,可在湖上饮尽七年风雨的日子,却在一次次提醒他,让他不要忘记那个月夜。 因为,这一切的缘由,便是那个月夜。 “当时,他在那些人群之中?”任韶华将杀意克扣起来,冷冷看向了净尘。 “我当时绝无此意。一离是我妹妹,我当然希望她能与心上人永结同好。”净尘一眼便看出了任韶华眼中所夹带的询问之意,“当年的中秋诗会,甚至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那你怎会知道,他就在其中?” “当时我已创起奈何桥,已邀请奈何桥中人乔装改扮混入君山,为我妹妹共贺同心之礼。可是,却唯独少了阴差。”净尘皱紧了眉头,“以及庄内一个爱慕一离妹妹的弟子。我本想那个弟子身上入手搜寻真相,可随着他在两年前祭剑大会上死去,一切线索也就跟着断了。” 任韶华望向天空的明月,语调也不自觉随着这明月而清冷下来,“你是孟婆,又是柳月山庄大小姐,若庄内真有人能觅得奈何桥的踪迹,并且能够联系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若要联系到奈何桥,须先经手我。”净尘摇了摇头,“然而我对此事并不知情。更何况,他当时加入奈何桥,才不过数日。” “不过数日?”任韶华微微眯起眼睛。 “在此之前,阴差将江南的一个大世家给灭门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所幸被我救下。”净尘苦笑:“若不是靠此情谊,恐怕我们三人,今晚都走不了了。” “孤舟舫也曾查过这件事,查到最后也只是知道他将一个世家给灭门了。”任韶华变得严肃起来,“可我们并未查出那个世家是什么。” “说到这个,便又是一段纠葛了。”净尘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世家。” “是江陵,音府。” “你说什么?”任韶华瞳孔一缩,语气颤抖。 “正是由梁阳宫廷头牌乐师与女国手所建的府邸。”净尘顿了顿后说道:“而这两人,也是你孤舟舫中那五音姐妹的父母。” 任韶华当下就想跑出客栈,追上鸣锣阴差为五音姐妹复仇,却因柳一离暂还在睡梦之中,暂时无法脱身,一气之下只得将面前由纸扎成的护栏拍得粉碎。 “千万不要让仇恨占据你的心。”净尘沉声说道:“仇恨过后,便是绝望,便是痛苦。若是如此,你就着了阴差的道。那个头牌乐师也算得上是大内高手,却因女国手难产死去,仇恨入心以致疯魔,才被阴差折磨至死。” 任韶华沉吸一口气,“明白了。” “同时,你还要思考,为什么刚入奈何桥不足数日的阴差却能与柳月弟子达成共识。他们中间是否会有个牵线的人,而这牵线之人,是不是想要杀你。我说的这一切,不仅是在帮你,更是为了一离能够平安。她也算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了。”净尘淡淡道。 “你应该还有另一个牵挂。”任韶华幽幽道。 净尘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了一个老妪面具,递到了任韶华手里。 任韶华看向了老妪面具,“你这是?” “贫尼该离去了。”净尘又重新拿出了佛珠,低声念了声佛号,“这面具,就交给她吧。” “孟婆面具曾伴你左右,你舍得?”任韶华当然清楚这个面具对她而言的重要性,不由问道。 “公子于临安城徽雨楼上,曾为一离姑娘与满城闺怨诀别。那么贫尼为何不能与过去想要叱咤江湖的心道别?四大皆空,唯有放下,方可破心中执迷。”净尘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如今看来,柳藏锋收养一离,就是觊觎她那血瞳之术。而你在这十几年来却在处处袒护着她,我在此替她谢过了。”任韶华垂首道。 夜风吹来,吹起了净尘那空荡荡的左袖。 她微微一笑,似是欣然接受这份道谢,随后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三个时辰后。 柳一离从梦中醒来,朦胧间看到了床头挂着的老妪面具。 “这是?”她总觉得这个面具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人托我将此物交给你。”窗旁的任韶华抬头,望着南方。 那里有他的公子之时。 亦有孤舟舫与奈何桥彼此制衡的往事。 “谁?” “故人。” 274 见人 洛阳,御书房。 一身龙袍的景阳帝正在看书,另一名红衣女子背对着他,正有条不紊地整理书籍。 直到有一位年轻太监慌忙走了进来。 红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事,微微侧首。 景阳帝也注意到她的这个动作,也是一愣。 战乱已定,天下太平。用以联合江湖的不还城,在建设阶段也已到了尾声,最近应该也没什么让他忧心的事。 于是景阳帝率先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颜统领……回朝了。”年轻太监语气颤抖。 “阿杰为孤平定叛乱,战功显赫,回朝受赏又有何不妥?”对于这位为人谦和的统领,景阳帝的称呼倒显得格外亲昵,“孤为他接风洗尘都来不及。” “可他却是抛下了军队,一人一骑赶回洛阳的。” 景阳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况且他回朝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前来面圣,而是去了……” “去了哪里?” “天狱。” 天狱,乃是洛阳城唯一一座狱牢,受那大理石管辖。经天机血案的洗礼后,这座狱牢前方的大道上,鲜血的涸迹清晰可见,甚至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而颜渊杰,正顶着这份肃杀的气息疾步前行着。 “经历两年的战场洗礼,你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一道由尖锐趋于阴柔的如玉之声自他身后响起。 “是你。”颜渊杰缓缓转身,看向来人。 白发垂落,金丝紫蟒,肤若凝玉。 “钰旌公公。”颜渊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但难以掩藏的,是其中那漠然之意。 “颜统领,许久不见了。”钰旌语气恭敬。 颜渊杰淡淡道:“你来此做什么?” “那不知颜统领回到洛阳后,不先去陛下御前受赏,先来这里做什么。”钰旌反问,态度却依旧毕恭毕敬,谦谦有礼。 “见人。”颜渊杰简洁答道。 “那我,便是来阻拦你去见那个人的。”钰旌温和地笑了笑。 颜渊杰冷冷瞥向了他,“就凭你这太监?” 钰旌抖了抖长袖,手中不知在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块莹润透白的玉石,“不妨一试。” 颜渊杰二话不说,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他此行并未带枪,而是在腰间佩了一把剑。 也就在这一刻,钰旌手中的玉石也忽然亮了起来,所散发出的光芒覆满了他的手掌。本就宛若凝脂的手,在此刻竟流转着如玉般的光华。他在此刻竟生生地硬上了颜渊杰的剑,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那时的剑。”钰旌一边抬手抵御,一边看向颜渊杰的剑招。 即便颜渊杰已算得上是久经沙场,可他的剑招却无分毫杀伐之气,而是带有着翩然的轻灵。 “那又如何?”颜渊杰眼神一凛,剑招陡然一变,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尽在其中彰显了出来,钰旌虽对这突然而来的变势有所提防,却也被打出了数丈之远。 “看来人是会变的。”钰旌伸出一指撩起一圈自己的鬓发,“这句话,适用于任何人。” 颜渊杰再度持剑,朝钰旌斩来。 “包括你我。”钰旌点足后掠,手中的玉石看起来正像是一点点融化,不过片刻就化成了一柄利刃,迎上了颜渊杰的剑。 暖光拂过。 颜渊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断为了两截,随即转身,看向了前方白发飘扬的钰旌。 “能让当年持笛弄箫的公子,上沙场去经历残酷无情的征伐。”钰旌手中的利刃又变为了一块玉石模样,“我很好奇,这个人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为了让另一个人能够回家么?” “你这种人又怎会懂。”颜渊杰笑了一下。 “我已和那人喝过最后一杯茶了。”钰旌忽然说道。 颜渊杰丢掉断剑,缓缓上前,“所以呢?” “他不会回来的,至少在未到渠成之前。”钰旌低声道。 颜渊杰却没有理会他,依旧朝前走着。 “颜统领,请就到此为止了吧。”钰旌眼神一凛,“天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同样也不是钰旌公公该来的地方吧。”忽然有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 “孟将军。”钰旌白发瞬间垂落下来,转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白色轻甲装束,手中握着一柄长矛。 “让他进去。”孟黛山看向钰旌。 “将军可持有圣谕?”钰旌看着孟黛山手中的长矛,明知故问道。 孟黛山摇头,“没有。” “特殊时期,天狱里边关押的是罪臣。将军未经陛下手谕,以清白之身来此面见罪臣,似乎不合理数。”钰旌严声提醒道。 “我们二人不行,可他却可以。”孟黛山冷笑一声,“那柄枪的下落,目前只有前金乌府统领知晓。而蒙统领此刻关押正在狱中,渊杰身为金乌统领接任者,理应会见。” “抱歉,此事还未得到陛下恩准。”钰旌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怀中的玉石。 “妈的,老娘拉下脸和你说这堆废话,不是让你又和我说另一堆废话的!”孟黛山再也按耐不住,捻了捻手中的长矛。 “大胆!天狱也算是彰显皇威的地方,狱前斗殴,成何体统!”一名尖锐的嗓音由远至近,三人收起了自己身上的杀意,转头一看,发现一名年轻太监正骑马赶来。 三人纷纷皱起了眉头。 太监骑马并不奇怪。 只是这马…… “陛下的良驹,点雪乌衣?”钰旌看着通体乌黑,却在两眼间缀有一个白点的骏马,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年轻太监翻身下马,掏出了一个方印,正是皇帝在御书房看书时,在书上用以点注留记用的盖印,“陛下有令,让颜统领进去,任何人不得阻拦!” 颜渊杰与孟黛山单膝跪地。颜渊杰更是垂首回道:“谢陛下。” 可钰旌却没有跪下,他看向那年轻太监,问道:“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是。”年轻太监连忙点头,同时也不断朝着钰旌使着眼色。 钰旌一愣后便急忙跪地。 不过片刻又抬起头,却在眼角瞥到,颜渊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275 怀疑 “小许子方才说,钰旌前去拦他了。”景阳帝皱着眉头,伸指叩了叩桌子。 “陛下。”红袍女子怀抱书卷,走上前来。 “那卷书,找到了吗?”景阳帝看向她手中的书卷。 红袍女子摇头,“暂未。” “也罢了,老师说藏在这城里,便是在这座城里了。”景阳帝抬头一笑,“来得正好,你给孤揣摩揣摩钰旌的心思。他是否已经知道,孤的用意了。” “陛下多虑了。钰旌公公伴陛下左右,替陛下拦下清白之身去面见罪臣,也不过是他的职责所在罢了。”红袍女子微微俯身行礼,“不知情者无罪。” “颜渊杰若想要迎回那个人,唯有踏入天狱接任统领这条路可走。”景阳帝沉声道:“也就是说,只有当他踏入那里,老师托付予孤的这盘棋才能够活过来。所以,不能再出半点纰漏了。” “许公公不是已经持圣印前去了么?”红袍女子皱眉道。 “不只是这些。”景阳帝摇了摇头,“在数日前,钰伟秘密离宫而去了,就连孤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总感觉他这一去再回,便会有不该来的人前来洛阳了。” 红袍女子回道:“泉都。” “泉都?”景阳帝皱眉,“他去的是那里?” “泉都之中,可有龙脉?”红袍女子问道。 “一个流放在野,一个已葺成墓碑。除孤以外,还有谁配得上这龙!”景阳帝拍案而起,脸上微有怒意。 红袍女子放下书卷,急忙下跪,“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陛下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兄弟。” “你是说珍月姑姑的儿子啊。”景阳帝冷笑了一下,“估计正在漠上的某处,苟延残喘吧。” 天狱。 颜渊杰在狱卒的引领下,一路前行,耳畔尽是那喊冤之声。 “来了。”直至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 颜渊杰一愣。 因为这声音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带有等待已久的疲倦,也有终于等到了的释然。原本的豪迈之气,已荡然无存。 “你先退下吧。”颜渊杰沉声道。 那狱卒微微皱眉,他乃镇守天狱的禁军,理应不归眼前的颜渊杰所管之列。可他表明自己心中不满的方式,也只能是皱眉而已了。 因为颜渊杰在西境抵御叛军一事,早已传遍了梁阳的每一个角落,盛名也早就传回了洛阳。 也只是片刻的停顿,狱卒便退了出去。 在昏暗的残光下,那伟岸挺拔的身躯缓缓转身,颜渊杰这才看到,一张满是刚毅的脸。 前金乌府统领,蒙青云。 自两年前蒙青云率军十万被深困北部腹地后坚持了七月,但粮草供给不足,被迫撤军。可当他回京后,便被大理寺判以了殆误战机,拖延行军等多条罪名,蒙氏有爵者皆被贬为布衣,蒙青云更是沦为朝廷钦犯,囚于天狱中等候发落。 “蒙大统领。”颜渊杰垂首道。 “你也是为那柄枪而来的吧。”蒙青云幽幽说道。 颜渊杰点头道:“正是。” “你倒坦诚,朝中那些觊觎统领之位的,要么就前来将我视为贱民,逼我交出那柄枪,要么就是虚情假意问候一番,到最后话锋一转,意图套出枪藏在何处。”蒙青云也算得上统军已有数十载的军神,即便沦为阶下囚,在话语间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杀气,“一来就表明来意的,似乎就只有你一人了。若非景阳帝已警戒过在朝大臣,我这狱前,恐怕要跟鱼市一般热闹了。” “还请蒙统领将掠夜的下落告知于我。”颜渊杰恭敬说道。 蒙青云忽然笑了一下,猛地抬头,那双眼睛在披散而下的乱发下显得格外阴冷。 “凭什么?” 大理,柳云都。 花开满天。 “你们回家了。”一袭柳衣的柳藏月站在城墙上,看着下方同样身着柳衣的一批人入城。 “三小姐,你唤我?”一位苍老的妇人在她身边翩然落地。 “倩姨,你追随我柳家,已四十年了吧。”柳藏月忽然抬头,看向了这一整座城。 “自柳大家主生前振兴柳家,再随大少爷前去君山,最后陪三小姐你再回到故土,已经过去了四十六年了。”倩姨巍巍感慨道。 “好。”柳藏月转身看向了倩姨,“我因在途中离开柳家数年,在家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便是你了。因此,我现在要将柳家托付给你了。” 倩姨一下就慌了神,“小姐,你是要?”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去哪里?” “自此向东北方的皇城。”柳藏月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洛阳。”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倩姨开始变得焦急起来,“那里的浑水不要去碰,你看看大少爷……” “我不会去碰的。我此去,是为了将哥哥嫂嫂带回来。”柳藏月笑了笑,“同时,我还要去见证一个人,名扬天下。” 幽暗的阁中。 一名身披乌黑绒衣的女子正躺在地上,那面若少女的脸庞上满是血污。而在她的不远处,一只碎成两半的玉扳指放在药碗间,与几颗丹药放在一起。 忽然有那么一瞬,暗阁被光照亮。 然后就有一个男子出现在了她的前方。 “藏锋。”女子很想笑,却怎么样也笑不出来了。 “你没服药。”男子语调森冷。 “红颜散,可令人滋生血肉。与白骨丸相对应。”女子气若游丝,却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想借助我的血,来登上武林之巅吗。可惜,现在你已不似当年了,你拿再多的血,也是没用的。” 男子被揭穿后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女子浑身颤抖起来,“你那时只相信自己的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怀疑自己。” “要么让我查到碧燃的下落,要么你告诉我鞘族究竟居于巫山的哪个角落。不然,你就别想走。”男子沉声道。 女子撇过头去。 男子拉冷了声调,“看来你是不愿了?” “碧燃已被你断去一臂,下落不明已是她最好的结果,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女子说话忽然急促起来。 “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吧,永远也别想出来。”男子冷笑了一下。 276 谎言 “我们的另一个女儿却要陪着她的夫君,前来洛阳了。”男子忽然说道,目光露出了些许凶戾,“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你究竟想干什么?”女子惊慌道。 “你宁死不屈,碧燃渺不可寻,自然是要找个替代品。”男子转过身去,“更何况,她本就是由你我育成的。” “藏锋你还不明白吗?那人所说的仙笈,根本就是个谎言,你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女子竭力吼着,可惜男子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缓缓走了出去。 天狱。 “我想将一个人迎回洛阳。”颜渊杰正色道。 蒙青云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仅此而已么?” “仅此而已。”颜渊杰回道。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就是因为太过于简单了,这柄枪,你可能没有握住的资格。”蒙青云突然叹了口气,收起先前的杀气,“请回吧。” 颜渊杰依旧停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蒙青云顿时有些错愕,抬起头,看向了那张比自己还要年轻上不少的脸庞——清秀,坚毅,冷酷,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当年第一次随军出征时的自己。 可当年的自己对战场存有未知的敬畏,眼底的恐惧仍挥之不去。 而面前的这个人,眼底却像在燃烧着一簇烈焰。 仿佛再冰冷的长枪,握在他的手中,也会变得炽热起来。 和那个人,真的很像啊……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要你当上金乌府的统帅,才能将他迎回来。”或许是出于对年轻的欣赏与怀念,蒙青云坐了下来,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颜渊杰仰头说道:“程王,凌鹏越。” “程王殿下啊,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蒙青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只可惜……” “他被蒙冤放逐了,而那个在当年放逐了他的人,已成为了这一国的君王。只需一句话,便可掌控天下万万人的生死。唯有执掌金乌府掌控兵权,才能有那个资本,去直面帝王之威。”颜渊杰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蒙青云低头冷笑了一下,拍了一下身边的稻草,“若我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说出去,恐怕明天,你就得坐在这里了。” “对于梁阳,我绝无二心。”颜渊杰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那个人本该就回家的。” “我记得你,同样也记得你腰上的木枪。”蒙青云看向了他的腰间,“你是那个时常在府中磨枪的少年。你姓颜。” 颜渊杰诚恳地点点头,“正是。” “我认识你的父亲。”蒙青云忽然开口,“当年北黎对梁阳不宣而战,就是他在死人堆里,将我给带了回来。在那个时候,他便是金乌府的一名士兵,而我却只是个刚失去了父母和兄长的孩子。为了报仇,我也进了金乌府,先从养马的做起,一步步追随着他,陪着他成为了金乌府的统领,而我,则成为了他的副将。” 颜渊杰脸色忽然变得很微妙,有不甘,也有悔恨,但更多的还是悲伤。 “当时在他的努力下,天下已定。可我还没有完成我想要做的事,便私自出兵征讨北黎。但很快我就为我的鲁莽付出了代价。好在他亲自出兵增援,我才活了下来。”蒙青云语气颤抖,“只是他却死在了战场上……他临终前就与我说,金乌府自开国功臣颜煜创立以来,统领一职本是你颜家世代承袭,希望从此由我接任,让你此生没有那个资格上沙场,不再去经历那些征伐。此生都只是个平凡的持笛公子。” “可该回来的,终是会回来的。”颜渊杰猛地抬头,眼中尽是坚定,似乎并没有被蒙青云这一番话所影响分毫,同样的,也没有因此动摇那颗赤子之心。 蒙青云抬头看向了他,仿佛看见了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己,下意识伸出沾满了鲜血的手臂,毫不犹豫地握住另一只因持枪多年而生出老茧的手掌。 这一握,便是三十年了。 “或许吧……”他微微一愣后,终是长叹了一声,“今日因我的鲁莽而丢了这统领之位,正如当年因鲁莽而当上统领之位的我。” 颜渊杰沉声道:“还望告知,在何处。” “那柄枪本就是属于你的,锁于颜府寒宅之下,我未曾取走。” “不持掠夜,如何能统领金乌府?”颜渊杰一愣。 “我所持的一直都是赝品,是我托泉都万剑窟为我打造的,以假乱真。”蒙青云笑了笑,“这些年来上战场,我用的都是腰间的刀。持那柄掠夜枪,我一直都没有那个资格。” “就在此谢过蒙统领了。”颜渊杰朝他抱了抱拳。 “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你时,你的木枪只是比府中军士所通用的金枪要短上一些。”蒙青云看向他腰间的木枪,“如今看起来,似乎只有匕首那般长了。” “待这柄木枪被磨尽的时候,也就是我心中那柄枪被铸成的时候。”颜渊杰朗声回道。 “可惜这柄枪,却不能为万世开太平。有违了你父亲当时托付于我的心愿。”蒙青云惋惜片刻后便笑了,“不过也好,为天下为大义的人总是太傻,人啊,得有点私心,这样才能有活着的意义,才能活得更久。” “太平之期,便是在他回来的时候。”颜渊杰转身走了出去,“这是我们当年的愿望,违背不得的。” 蒙青云就这么目送着他离去,然后就这么静坐在原地。 慢慢地,慢慢地,就低下了他那被人牵扯着昂了一世的头颅。 劫心府。 莫问东面前摆着一盘残局,他目光越过前方的残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师父,您找我。”钰旌推门而入。 “坐。”莫问东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钰旌恭敬地在莫问东身边坐下,也不自觉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对坐,却发现空无一人。 可莫问东既没有起身焦急踱步,也没有叫钰旌到对座坐下。依旧不慌不忙,捏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着棋盘,似乎在心中谋划下一步乃至接下来百步的落子。 “师父,您这是……”钰旌还是头一次看到莫问东对待棋局如此慎重,忍不住问道。 “等人。” “等什么人?” “和我下棋的人。”莫问东终于抬起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277 春雨 暮春的最后一场雨,伴着一声惊雷,哗然落下。 路边茶摊中。 “已有许久未饮过此处的茶了。”在正中的茶桌上,一位灰白长袍的老者正提着茶壶,将壶嘴对准嘴里倒茶,桌旁放着一柄剑,剑柄处有一株残败的花朵。 “不知先生从哪里来?”有一个谦和的声音自竹帘后传来,似乎是这茶摊的掌柜。 “梦里桃源,世外而来。”长袍老者抬袖擦了擦嘴。 “看来,先生远离江湖已有多时了。”那声音笑了一下,“不知江湖的茶,可还对先生胃口?” “茶便是茶,无须加上江湖二字。”长袍老者将茶壶往上一抛,随后抬手轻轻扣在了桌上,整个过程中没有一滴茶水溅出来。 “看来江湖的茶,已入不了先生的眼了。”声音的主人终于从垂下的竹帘后走了出来,竟是一个长相凶戾,刀疤贯穿了整张脸的魁梧男子。 “江湖催人老。”老者抚摸着茶壶,“若能重来,我在刚开始就会选择与我的妻子归隐,绝不踏回这江湖半步。” “可先生心中应该还很怀念,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吧。”刀疤男子撇嘴一笑,任凭春风吹起他的黑衣,隐隐露出了系在腰间的大刀,“恭候先生已有多时了。” 茶摊间的伙计与顾客纷纷站起,拔出了腰间的刀,冷冷看向了长袍老者。 “我这把剑,唤作花。”长袍老者仰头看向了愈来愈急的春雨。 “久仰了。”刀疤男子猛地抽出了刀,狂烈的刀风裹着雨滴,将茶摊间的一切都卷得粉碎,唯有老者所坐着的桌椅安然无恙。 长袍老者却依旧面色不改,“这柄剑上的花朵,会根据春夏秋冬,来变换自己的样子。如今已要入夏,这朵花却呈衰败之景,你可知,为什么吗?” 刀疤男子像是没听到一样,而是默默抬起了手中的刀。 他的刀势很慢。 却重若千钧,如有一座山峦,从空中坠下。 “因为这柄剑,不是用来杀人的。”长袍老者忽然握上了桌旁的那柄长剑。 “而是我用来与她定情的。” “她向来不喜欢亲眼看见杀伐,所以我便造了这柄剑,一旦沾染上鲜血,这朵花便会加快衰败的步伐。” “可这个江湖,却都在逼着我杀人!” 剑起,刀崩。 刀疤男子持着碎得不成样子的大刀,倒退了数十步,所过之处皆化虚无。因退势无阻,就连雨水也狠狠拍打在了他的背上,炸出了无数道绚烂的水花,亦炸出了无数道伤口。 “这便是剑祖之剑了么!”刀疤男子眼中凶光乍现,身上血腥味夹杂在泥土的芳香中,激发了他心中浓烈的杀性。 长袍老者放下了剑,重新开始饮茶。 “本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既你不从,那便死吧。”刀疤男子缓缓后退,消失在了雨中。 紧接着,就有数十个戴着恶鬼面具的斗笠人从雨中走了出来。 他们手中无一例外地持着大刀。 老者饮尽了茶,抹了抹嘴,看着那些鬼面刀客缓缓走近。 随后微微皱眉,握紧了剑朝一旁刺去。 可边上那个乌衣人却没有闪躲,只是拔出了腰间的剑将老者这一剑给挡下后,猛地掠出。 乌衣人身法极快,不过数次呼吸,他便穿过了重重雨帘,甚至还越过了那些鬼面刀客,来到了这些持刀杀手的统领,也就是那个刀疤男子的面前。 然后,挥刀。 春雨滴落在乌衣人那金黄色的长刀上,像是折射出了一段极美而不恒常的暮色。 刀疤男子眼中的凶光猛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恐慌。 茫然的是,他不认识这柄刀,更不认识这持刀的人。他也算是一方刀宗的宗主,对于天下名刀或是有名的刀客应是了如指掌。可在他的印象中,江湖上从未有过这号人物。 而恐慌的是,这刀—— 竟能杀他。 二人擦肩而过。 金刀稳稳留在了刀疤男子的胸膛之上。 刀疤男子面色一僵,不出片刻便往后倒去。 在场除了长袍老者以外皆是一惊,他们追随这位宗主已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宗主的实力他们再清楚不过,竟然就这样被这个不知姓名,甚至在江湖上可能都没能留有名号的人给一刀杀了? 乌衣人从尸体上拔出了刀,攥了攥刀柄,缓缓转头望向了那些刀客。 就这么一眼,看得人心一寒。 “退!”其中一名领头的刀客怒吼了一声,这一行刀客强压下心中的惊惧,急忙应诺,点足远去。 “这一路上都是来杀我的人,像你这样来救我的,还是头一个。”长袍老者走到废墟上捡起了一个完好的茶壶,看向了乌衣人,“九岛不是被立约无法踏回九州半步么,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乌衣人语调简洁而冷厉。 “莫非你已经是一岛之主了?”长袍老者喝了口茶,问道。 乌衣人不置可否,而是说道:“请莫先生随我离去。” “离去?去哪里?” “离开这里一路西行,去景谙岛。”乌衣人走到老者面前,以刀拄地单膝跪了下来,话语一改原先的简洁,“我景谙定以命相抵,护莫先生周全,以报当年之恩。” 长袍老者沉默片刻后摇摇头,“离不开了。” “先生想走,便可以走。”乌衣人沉声道。 “景谙,你要记住,有些事不是离开了就能够解决了,就比如。”长袍老者叹了口气,“我的妻子。” “先生!”乌衣人瞳孔微微缩紧。 “我要去往那座皇城了,不但是为了去见那些必须还得再见一次的故人,更是为了那个已经回不来的人。”长袍老者仰起头看向雨丝,“你应该明白的。” 乌衣人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后才垂首说道:“恭送先生!” “快回去吧,这片土地,还不是现在的你该来的地方,岛上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你。”长袍老者走了几步后便停下脚步,“说起来,我也有一位道士朋友去你们那里了,他此行,是想要去改变岛上的困局。” “若你想报恩的话,就希望你遇见他时,能够帮他一把。” 278 聚集 暖阳高照。 “在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楼,是什么啊?”一身黑衣面若儒雅书生的男子行走在街上,逢人便问道。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发问得过于莫名,街上的行人竟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自顾地走着,一个人也没有理他。 “百花深处百花谢,应龙台下入梦台。”直到有一个白衣书生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 “入梦台?”黑衣男子眼睛一亮,“阿濋曾与我说过,应龙台乃是洛阳城最高所在,而这入梦台便在应龙台下,应该很容易找得到。”说完后他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可黑衣男子没能注意的是,与他擦肩而过的白衣书生也停下了脚步,几乎是与黑衣男子刚踏出第一步的同一时间发生的。白衣书生看了眼手中的书,随后转身看向了黑衣男子离开的方向。 容貌竟与那个黑衣男子一模一样。 “你刚刚,去天狱前拦人了?”庭院中,莫问东不经意间问道。 “钰旌身在陛下之侧,得到消息后理应去天狱前探查,以防有什么闪失。”钰旌垂首道。 “看来傲阳并没有将全部告诉你啊。”莫问东笑了一下,“你记住。万事俱备,只有等到颜渊杰握住了那柄枪。那非人力可挽的覆水,才能够挽回。” 钰旌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他想要让一人回来,那便回吧。”莫问东沉声道。 “师父,为何?”钰旌仰头猛地问道。 可还未等莫问东有所回答,就被另一个突然而来的声音所打断了。 “见过老爷,钰旌公公。”有一名道袍女子跨过门槛,轻声唤道。 “你回来了。”莫问东喃喃道。 似乎对“回来”这两个字有极深的触动,道袍女子长睫微微颤抖,鼻子一酸。是啊,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你受苦了。”莫问东站起身,看向了女子的怀中,那里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在女子轻轻的摇晃下,正欢悦地笑了起来。 “是你的孩子啊。”莫问东喃喃道。 道袍女子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孩子的眼神里满是宠溺。 “也是他的孩子。”莫问东忽然接了一句。 道袍女子笑容一僵,急忙点头道:“是。” “初为人妻,十月怀胎后再为人母,这种感觉,应该很微妙吧。”莫问东笑着问道。 “至少在以前,从未想象过这样的生活。”道袍女子回道。 “你完成的很好。只是我再问你一句,你是愿,还是不愿。”莫问东抬手一抹,那小孩顿时就沉沉睡去了。 “阿濋愿!”道袍女子急忙道:“若无老爷,阿濋早就已经死了!” “他既然也来了,那就让他故地重游吧。”莫问东缓缓转身,看向了他早已布好的棋盘,“也让你的孩子好好睡上一觉吧,并且去告诉他,说这孩子已经死了。” “毕竟美好的东西忽然破碎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一旁的钰旌听言心中一惊,冷汗沾湿了额前的白发。 忽然,春雨落下。 “师父,下雨了。”钰旌强行镇定下来,看向了雨丝。 可莫问东依旧在看着前方的棋盘,没有丝毫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我进去拿伞。”钰旌作势便要起身。 “不必了。”莫问东抬手制止了他。 钰旌一愣,“师父?” 莫问东冒雨捏起了一颗棋子,轻轻敲在了棋盘之上。 这也是布局阶段的最后一子。 剩下的,便要等那个客人来一起下了。 他就这么晾着棋盘经受春雨的洗礼,而盘上的棋子却没有被密集的雨水所撼动分毫。 “棋局如雨,若以天下作子,可不是只靠一柄油纸伞便能躲开的。”莫问东仰起头,看向了倾盆而下的春雨,“哪怕是公孙剑器楼那柄藏了名剑的伞,也不行。” 滴答,滴答,滴答。 洛飞羽站在山野间的一座亭子里,慵懒地靠在柱子上,同时还执着一柄伞,看着自亭檐滑落下的雨帘。 而公孙诗潋就在他的后方,面朝洛阳城的方向吹笛。 很快,山谷间就流淌满了若有若无的笛声。 “花城洛阳,便是这里了。”洛飞羽也忽然转头,看向了那座城。 “小时候,我曾随母亲来过这里。”公孙诗潋收起了笛子。 洛飞羽看向了她的笛子,“你为何要吹笛?” “自然是在告诉一个人,我已经到了。”公孙诗潋冲着他微微一笑,“准备好进去了吗?” “当然。”洛飞羽也看向她,“进这座城之前的我虽然满身骂名,但等我出来的时候,定是名扬天下。” “走吧。”公孙诗潋走了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进城的第一件事。”洛飞羽将伞递到了公孙诗潋的手里,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是得先找到我的那个兄弟。” 御书房。 “陛下,颜统领从天狱里出来了。”方才传圣谕的小太监小许子叩首道。 “退下吧。”景阳帝令道。 待到小太监退下之后,红袍女子才走上前说道:“陛下,您这一步,是险棋。” “险了便险了吧。”景阳帝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片刻后他忽然抬头,看向了红袍女子。 “陛下?”红衣女子一愣。 “你说你这般貌美的女子,当天机楼楼主着实是可惜了。”景阳帝叹了口气,“就应该去当一个花魁。” “师兄,你是想要见盛世,还是乱世。”洛阳的浩然台道观里,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的萧皓琛忽然朝前方的慕容皓月问道。 “祖师爷以道剑入红尘,只为斩断乱世。”慕容皓月喝了口茶,“吾道,自然是求那盛世。” “是嘛?”萧皓琛收起了棋子,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看着掌心那被他攥得生润的铜币,摇了摇头。 这铜币乃是武当的道生之子,自张三丰祖师爷立派以来传承至今,是用来算卦的,可卜凶卦吉。 可当他用道生之子算卦,就从未得到过自己想要答案。 萧皓琛收起了道生之子,闭上了眼睛。 “既然在盛世里寻不到答案,那我便,踏入乱世吧。” 279 浮生 烈阳高照,百花争艳。 “入梦台,便是在这里了吧。”顾靖遥在一大片花丛前缓缓止步,花丛中落有一座高楼,有着说不出的典雅。楼前有一段曲折的小径,可在此刻除了顾靖遥以外,别无他人。 “看上去这么高贵的楼,竟然会是酒楼?”顾靖遥仰头打量着这座楼,也是半信半疑地踏进了楼里。 “公子言笑了。”此时正好有一名白衣人站在柜台里边,搭了顾靖遥的话。不过他还戴着一个漆的面具,看不清下边的真容。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 “这楼里的人的穿着怎么也这么奇怪。”顾靖遥寻了个座位坐下,嘟囔道。 “近日是花蛰之日,酒楼内采花露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净手,祭拜花神,所穿衣物也定是要与以往不同的。”白衣人解答了他的疑问。 “花蛰!”顾靖遥眼睛一亮。 “正是。”白衣人扶了一下面具,微微垂首。 “花蛰可孕千花露,洛兄与我说起的,也就是这天下最好的酒!”顾靖遥舔了舔嘴唇,“快给我上一壶来尝尝。哦不对,差点把洛兄和任兄的那一份给忘了,快给我上一大坛!” “客官稍候。”白衣人在后边搬出了一坛酒,可看样子,他并不像是那种正规的酒馆小二,搬起酒来每隔两三步就得停下来歇息一会,在搬的过程中,纤细瘦削的手臂也是在不断颤抖着。 “你行不行呐?这入梦台招得小二未免也太逊了吧。”顾靖遥伸出手掌,将那一大坛酒生生吸了过来。 “客观慢用。”白衣人恭敬地说道,“若有什么需要,请叫我。” “不必啦,喝几口便走。我要带着这坛酒和兄弟一起喝去。”顾靖遥随手甩出一块银锭,却只听一声清脆的落地声。他定眼一看,原先的白衣人已不知去向,而那块银锭则落在了地上。 “真是个奇怪的酒楼,奇怪的小厮。”顾靖遥无奈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 可还没等他开始喝,就响起了啼哭声。 听起来像是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初至人世的啼哭声。 “居然有人在酒楼里分娩?”顾靖遥一下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放下了酒杯,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知是好奇心作祟,还是冥冥中的驱使,他不自觉迈出了第一步。 有了第一步,便有了第二步,第三步。 那啼哭声越来越响,离那厢房也越来越近。 直到了门槛前。 谁也不会想到,这酒楼的厢房里竟摆放着一张床,一个面容苍白满头虚汗的女子躺在床上,而在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他怀中正抱着那个刚刚出世的婴儿。 顾靖遥只是瞥了一眼,就将目光从女子身上挪开,转向了男人的背影。 男人有所察觉,微微侧首。 顾靖遥见状急忙解释,“我没恶意,只是我在外面喝酒,听到这里边有哭声,就想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无妨了,很顺利。”男人转过头去,又开始摇晃起婴儿。 “那便告辞了。”顾靖遥转身。 “等等。”那道虚弱的女声叫住了他。 顾靖遥一愣,但因碍于对他那楚濋姑娘对爱意,他没有转头去看那个女子,“夫人有何事?” “这孩子刚出生,这位公子便闯了进来,也算有缘。不妨就让他替我们取个名字。”女子对男人说道。 “好。”男人应道。 “公子,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女子虚弱一笑。 “取名啊。”顾靖遥也不推辞,转身来到了男人的背后,往他怀中一看,却是愣住了。 这个婴儿的脸,他很熟悉。 因为在一年多前,他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过。 “阿豪?”顾靖遥下意识惊道。 “阿豪?豪气云天,这名字好,希望这孩子能与他的名字一样,能有大志向。”男子点头笑道。 “多谢公子了。”床上的女子也道了谢。 顾靖遥点点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后转头便走。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离开这个房间。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他们都还这么小,长得像也是正常的。” 可当他走到门口时,白衣人就忽然出现在了那里,堵住了他的路。 漆黑面具似乎是为白衣人专门定制的,隐隐露出了令顾靖遥颇为熟悉的轮廓。 “你想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与你儿子长得这么像么?”白衣人淡淡道。 顾靖遥皱眉道:“快给我上酒。” “因为这个孩子便是你那个孩子的父亲,能不像么?”白衣人冷笑。 “你究竟在说什么!”顾靖遥冷声斥道,同时伸出了一掌,朝白衣人胸口拍去,可白衣人竟是不躲,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你找死?”顾靖遥看着那片血肉横飞,语气有些颤抖。 “我就是找死,因为我本就是你杀死的。”白衣人忽然伸手拿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脸。 宛如书生的脸。 简直和顾靖遥一模一样。 只不过在眉宇间少了些许狂傲,多了一份无比契合书生的文雅。 “我,就是你。”白衣人声音冷漠。 顾靖遥一惊,急忙转头,却发现房内的三个人竟然都站了起来,其中那女子因生子不久,白色的衣服上有着一大片血迹,所以,顾靖遥的第一眼便落在了这个女子身上。 他抬头,看向了男人和女子的脸。 瞳孔随之猛地缩紧。 尽管那段美好的记忆已经很淡了,可随着回到琊羽阙担任阙主以后,很多往事也都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这两张脸,正是属于他父母的。 “窥梦观魇,浮生无常。”白衣人若实若虚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来,“不妨亲眼见证一下。” “你自己的浮生。” 春雨绵绵。 洛阳城,安国营前。 “你先进去拜会你的朋友,我去找人。”洛飞羽对着面前公孙诗潋说道。 “一路小心。”公孙诗潋将伞递了过去。 洛飞羽接过了伞,便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劫心府。 “贵客要到了,也有人想要破局了。”满是雨水的屋檐下,正在闭目沉思的莫问东忽然睁眼。 “老师有何吩咐。”身旁的钰旌恭敬道。 “就在这里好好赏雨。”莫问东抬手接过了雨水,“至于那个人。” “就让他入局吧。” 280 白衣 “既然先生亲口说了要让那人入局,那便让其入吧。”忽然从门外传来了男声,听起来颇为虚弱,半死不活。 “谁?”钰旌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声音,立刻升起了几分警觉。 “不妨。”莫问东微微抬手,将他的真气压了下去。 “只是枉费了我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声音的主人已到了院落之中。 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眼窝深陷,面容枯槁,帮他推轮椅的是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子,因为撑着黑伞的缘故,并看不清下边的真容。 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只要她将伞挪开,便应该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看来不止那人,就连贵客,也亲临了。”莫问东望向了男人。 “莫非师父方才所说得贵客,便是他了?”钰旌心中一愣。 “我未经邀请便贸然进入,可叨扰了?”男人浅浅一笑,“莫先生。” 莫问东摇摇头,“有二十余年未见了吧,那时候你因为体弱多病,深居宫中,并且还只是个孩子。” “可我现在,是孤舟公子。”男人那看起来无比困倦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了一丝阴戾,“上天入地无所不知,哪怕别人不予以我认可,我便会将他们逼到死路,直听到他们口口声声唤我为公子之后,再杀了他们!” 语气癫狂,听得钰旌与蓝楚濋心底没来由的一寒。 “孤舟公子?”莫问东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先生何故发笑?”男人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锐利。 “顾季无,你该有属于你自己的名号。”莫问东叹了口气,“孤舟二字,终究还是别人的。” “我自己的名号?” “垂死病中,翻脸无情。既然你想被人称为公子,不如就叫无情公子吧。”莫问东幽幽道。 入梦台。 烈阳毒辣。 百花俱燃。 “我的浮生?”顾靖遥看着眼前宛如傀儡般站立着的亲人,而亲人亦也在看着他,那面无表情的感觉,令他心惊。 “你又是谁!”顾靖遥终于不再信这个邪,转过头来看向了白衣人。 “我?”白衣人淡淡一笑,“客官健忘,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就是你。” “装神弄鬼。”顾靖遥从白衣人体内抽出了手掌,随后挥出了右拳,他右拳上的弓弩瞬时变成了一柄手刃,切向了白衣人。 白衣人依旧不避。 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断了咽喉。 “如果你当年没来到过这个地方的话,我就是现在的你,一个志在功名的白衣书生。”白衣人恨声道:“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化,白衣人与亲人都已消失不见,典雅高贵的酒楼也在几个眨眼后,就沦为了残垣。 无力垂谢的繁花之下,是累累的尸骸。 顾靖遥一惊,“这个地方是!” 他记得这里。 哪怕这里化成了灰,他也都还记得。 因为在寒山寺被那个老和尚渡化的时候,他意识里不止一次地回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窒息般的绝望。 洛阳,芬芳阁。 正是被他三年前所亲手覆灭,屠尽满门的门派。 很快,那些枯萎的花朵看上去像是有了复生迹象,重新活了过来,周围那些残垣也开始不断自我开始堆砌,慢慢就变得完整。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地上那些白骨竟凭空生出了血肉,转瞬间就变为了生人的模样。 顾靖遥目光却穿过了眼前的人群,看向了大门。 也是和自己长得有些相似的白衣人,可并不是完全像,脸上还带有着些许青涩,个子也要比自己矮上几分。 只不过他杀气凛然,周围还缠绕着一团森森的鬼气。 而下一刻,这白衣人就朝着自己猛地扑来! 雨落在这座本是喧嚣的城池,为其带来了少有的静谧。 但淡淡的花香却依旧在雨中,飘满了全城。 而一袭白衣配上这夹带花香的春雨,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流。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白衣公子执着折扇,扑散了花香,忽然念道。 在他边上的红瞳白皙女子笑了笑,“怎么忽然念起了诗。” “小时候听到诗仙留下的这首诗,就觉得这首诗是专门为我而写的,现在回想起来,却又感觉不是。” “为何?” “这诗中写道,白玉郎因不想惊动世人,就坐在马车上,却在他撩起帷幕赏花的时候,惊得洛阳赏花的游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可谓是无比的春风得意。”白衣公子微微一笑,“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一次是主动来到洛阳城的,既来了,便不会有半点顾虑,还要带着满身的风流,留下属于自己的月色。” “然后呢,再像当年临安那样,告诉城中的女子吗?”红瞳女子问他。 “这怎么行呢?” 女子心中一喜,可还没等她喜多久,就被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形。 “既是月色,那应由满城人共赏之。”白衣公子闭上眼睛,似乎是要被自己陶醉过去了。 红瞳女子皱了皱眉,“你果然还是……” “然后趁着月色,告诉满城的人,你已是我的妻子。”白衣公子忽然睁眼冲她一笑,“这里可是皇城,告诉了全城,就相当于告诉了天下。” 红瞳女子脸色微微一红,然后也笑了。 “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了!”边上一位男子拍案而起,惊得桌上的碗筷都颤了颤。小二急忙跑了过来,“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啊!” “那就吃饭吧。”白衣公子伸出筷子夹了个鸡腿,丢给了在桌边听他说了许久的小狗,“还是你比较有耐心。” 小狗叼着鸡腿,开始摇着尾巴吃起来。红瞳女子满脸笑意地看着小狗,却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急忙用手推了推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刚喝上一口酒,就被呛到了,“又怎么了?还想听我说这些情话?拜托,这可是很难想出来的,你容我再想几天。” “这小狗脖子上,有东西。” 白衣公子转头一看,险些将手中的酒杯给握裂。 是一个铃铛。 纸扎成的铃铛。 281 引路 就在此时,客栈忽然暗了几分。 是有人撑起了一柄伞,遮去了大半灯光,也拂灭了几盏烛火。 外边虽是雨天,到客栈里的也大多是避雨的行人,按理说,这伞上应沾满了雨水才是,可他撑起伞时,却没有一滴水溅落下来,似乎是在下雨前就在这里了。可即便如此,屋内撑伞,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除了一些喜爱装腔作势且脑子抽风的公子哥,也没谁会真的这么干了。 “是哪个白痴!”客栈中的人纷纷朝撑伞的地方看了过去。 撑伞的是一个男子,他的伞比寻常的伞都要大上几分,上边还缀有几朵彼岸花,伞面下是一张年轻且苍白的脸,他本将伞靠在肩上,站在窗边,打量着雨中的洛阳,察觉到有许多目光朝自己望来后,便转头看了客栈中的人一眼。 眼底结起的忧郁,足以勾魂摄魄。 更能迷倒那些姑娘。 客栈中的男人们也立刻哑口无言,但在心底还是没来由地升起几股恼意,没有发作。 整个客栈间,就白衣公子没有看过去,因为这种自诩风流的事,他以前也经常这么干。他现在目光都聚在小狗脖子的那枚铃铛上。忽然有一阵冷风从撑伞男人的所在的窗灌了进来,吹得那纸铃铛发出了声响。 “汪汪。”小狗听到了这声响,便叫了几声。 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女孩就闻声而至,带着满身的雨水,闯入了这间客栈。 “小花,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小女孩抱起了小狗,却没有察觉到周围投来了嫌恶的目光。 有人刚想要起身呵斥,就连小二也要走过来撵人。 就在此时,撑伞男人忽然抖了抖伞。 十七枚铃铛从伞内垂落而下,悬在半空,奏出了一曲落寞的挽歌。 客栈内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片刻的失神。 小女孩诧异地抬头,却看到一张儒雅温和的脸,正冲着她微微笑着。 “小姑娘,快些走吧。”唯独没有失神的白衣公子忽然开口了。 撑伞男子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油纸,那张油纸很快就在他变为了一把伞的模样,随后朝着白衣公子打去。 白衣公子接过了纸伞,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接过了伞,抱着小狗离开了。 “又见面了。”白衣公子望向了撑伞男子。 撑伞男子微微垂首,作为回礼。 “纸上生万物,以假乱真。”白衣公子缓缓起身,“看来你已寻回了自己?” “是。”一个娇媚的女声响起。 显然,这声回答并不是撑伞男人说的。 伞上的彼岸花顿时泛起了可怕的妖冶,一名红衣无足的女人凭空坐在了伞上,满眼风情地看着客栈。 此时客栈里的大多数人已经回过神来,目睹了这一幕,顿时就吓得脸色煞白。 白衣公子挥出一扇,几枚银针自扇上飞出,打向了撑伞男子,伞上的无足女子微微一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些针便如落叶般飘落到了地上。 撑伞男子紧接着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有意思。”白衣公子笑道。 “那小子走了!”一位男人反应过来。 “屋内撑伞招来阴煞,真是晦气。”另一名男子急忙喝了一口酒压惊。 “他又何须要招煞?”白衣公子拿起了桌上的古琴,“他自己,本就是鬼啊。” “韶华,你是要去哪?”红瞳女子一愣。 “追上他,为五音她们报仇。”任韶华语调渐冷,“你先去房间里待着。”说完后便也点足从窗户掠了出去。 角落里,一个饮酒的男人冷冽一笑。 雨声肃冷,城上清寒。 “顾靖遥啊顾靖遥,你究竟死哪里去了。”洛飞羽撑伞走在街上,他虽说是要出来寻人,却是没有半点头绪,对这洛阳城也是不熟悉,只能哪里有路就往哪儿跑。 街上已没有了多少行人,小贩见生意不好也开始陆续收摊。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误入了哪座小巷,转眼间,就只有洛飞羽一人了。 仿佛一切都静谧了下来。 静谧到连雨声,都不再静谧了。 静谧,极适合埋藏杀机,但静谧之中,也能够更容易地察觉,周围的一点微妙的变化。 “好凄雅阴邪的剑势。”洛飞羽停下脚步,猛地转头。 一名面容俊美的金衣公子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腰间配着一柄秀雅的长剑,犹如积雪压下的枯梅。 “暮淮王。”洛飞羽瞳孔一缩。 “洛公子,许久不见了。”言静臣微微一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洛飞羽问道。 “我言家乃世袭王侯,陛下召言某入京,言某没有不来的道理。”言静臣握紧了剑柄,“倒是洛公子一介江湖草莽,来这帝都洛阳做什么?” “暮淮王放着好好的女儿身不做,又回来当个阴阳人做什么?”洛飞羽笑道。 言静臣倒也不恼,而是淡淡道:“拦下他。” 六名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了周围的墙垣或是屋檐之上,他们的手中,无一例外地持着一柄剑。 ——暮淮。 “陌上公子那边,我已派人前去了。那人极擅行踪,自然也极擅引路。”院落中,无情公子喝了一口酒,“不知老爷那边的诚意,是什么?” “暮淮王。”莫问东笑道。 “那个虽持暮淮剑却已不会暮淮剑术的暮淮王?”无情公子忽然冷笑了一声。 “暮淮王虽已不会暮淮三剑,但是我却给了他六名习得暮淮三剑的剑傀。梅花在今日或许不会重新绽开,但是,落下的花瓣,亦能指引人走上殊途。”莫问东朝着无情公子缓缓举杯,“三人再会,永不磨灭的绝望,注定会让那三人之间的裂隙不断扩散,以至于产生永远的隔阂。随着周围一切都离顾靖遥而去,千尺深渊,就不会再是束缚且淹没他的地方了。” “而是会涨上岸畔,成为颠覆这个江湖的洪流。”无情公子微微一笑。 蓝楚濋心中没来由的一冷。 孩子依旧在她怀里熟睡,顾靖遥于她而言也只不过老爷手中的棋子罢了。 为何她会感到不安呢? “那本公子就在此,恭候佳音了。” 282 剑傀 “我虽已遗忘了暮淮剑术,但这六人,却替我重新拾起来了。”言静臣话语里满是怀念。 “你身为暮淮王,当初的暮淮三剑,甚至都没能胜过初入江湖的我。你难道就以为,就凭这六人,就可以胜过现在的我吗?”洛飞羽冷笑。 “所以我才说,拦下你。”言静臣谦谦有礼地垂首,倒真有了几分当年的玉面王侯模样。 六名黑衣剑客纷纷落地。 洛飞羽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洛公子方才所为,似乎是在寻人?”言静臣微微一笑。 “你什么意思。”洛飞羽猛地握紧了伞柄。 言静臣往后退了一步。 殊不知,就这么一步。 却腾出了一片,令六个人足以肆意挥剑的杀阵。 “好好招待这位客人,莫怠慢了。”很快,那一袭金衣便消失在了长巷的尽头。 洛飞羽急忙点足上前,想要去追赶,却被一道剑气给打了回来。 看似是出自一人的剑招,实际上乃是那六个黑衣人同时拔剑,整齐划一,共同凝聚成了一道极为凄烈的剑气。其默契程度,令人惊叹。洛飞羽匆忙落地,冷冷看向了面前的黑衣人。 “你们若不想死,就不要拦我的路。”洛飞羽沉声道。 黑衣人们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纷纷横起了手中那像极了暮淮的长剑,将洛飞羽给包围了起来。 “看来是不愿让了?”洛飞羽将伞收拢,语气有些锐利。 黑衣人一起抬起了剑,临近剑的雨水都在这一瞬间滞停,缓缓凝成了花朵模样。 “那好,我倒要看看,能够替暮淮王重新绽放出梅花的傀儡,究竟有什么能耐。”洛飞羽见状,将伞柄轻轻朝上一抽,一柄雪白隽永的长剑划碎了前方的细雨。 名剑第三,绛陌。公孙剑器楼历代楼主的佩剑。 但黑衣人并未因此流露出半点惊讶,而是忽然抬剑将那由水凝聚起来的花朵打得粉碎,点点烟缕自剑上袅袅升起。 洛飞羽也抬剑,将部分烟缕吸到剑上。 这一剑起手之势,竟与黑衣人一模一样。 暮淮三剑,第一剑,梅落成泥。 雨花开,雨花谢。 他们就在这一瞬之间,交换了一剑。 暮淮,凄雅之剑,而公孙氏的绛陌以优雅闻名于世,虽少了暮淮剑的那一份悲凄,却多了一份远远凌驾于暮淮的优雅。正因为这份优雅,自然而然就多出了一道足以掩盖无凄之疵的剑气。 “这是?”洛飞羽虽这一剑上占取了先机,可他却并没有因此得意起来,而是变得有些凝重。 而另一边,撑伞男子忽然在一处高楼上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确很好,可以看到大半个洛阳。”紧追在他身后的任韶华也落在了屋檐之上,转身眺望。 “他停下来是为了能让我好好赏景,并不是为了公子,公子为何也要停下自作多情呢?”无足女子悄然出现在了伞上,冲任韶华盈盈一笑。 “谁也不敢保证,奈何桥的人停下来究竟是要坐以待毙,还是为了缔造一个全新的黄泉,结出一张全新的蛛网,等待着猎物上钩呢。”任韶华看向洛阳最高所在,“更何况,在洛阳城中赏景,此处可不比应龙台。” “公子坏得很。”无足女子捂嘴轻笑,“应龙台,乃是洛阳城最高所在,也是凌家皇族祭祀或是即位之时用以设礼的高台,皇帝以及各路高官亦在上边监礼,若是让他贸然上去了,就真的只有一个死字了。” “本以为奈何桥只是一群勾魂夺命且丝毫不计后果的诡异杀手。”任韶华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他们,“却没想到你们懂的事也那么多,还真让我有些意外啊。” “不过,我们正要将公子引去应龙台。” “你们知道路么?洛阳城中通往应龙台的路寥寥无几,每一条路都极其复杂,就算是我当时的孤舟舫,也是花上了三年,才弄清了洛阳城中所有的路。”任韶华微微有些意识到不对,“而你们若要引我前去,那就得有引路的本事。” 无足女子冷笑,“公子莫不是怕了?” “怕?”任韶华耸耸肩,“是什么?” “那便试试!”还未等无足女子将话说完,撑伞男子就足尖一点,掠起了浅浅的水花,朝着任韶华打来。任韶华展开手中的折扇,那道满携杀念的水花就在折扇前方一寸之地散作烟雾,悠悠不见。当他再抬头时,那个撑伞男子已跃至前方的高楼之上了。 “试试就试试吧。”任韶华也纵身追了上去。 “这种感觉是?”洛飞羽手持绛陌,仔细回想着刚才那在一瞬之间忽闪而过的熟悉感。 而在他身旁,那六名黑衣人再度抬剑。 这一剑,无比的凄厉决绝。 暮淮三剑第二剑,折梅寄君。 在洛飞羽看来,这黑衣人中任何一人,所挥出的暮淮剑术,都不在于他当年所遇到的暮淮王之下。六人齐齐挥剑,所蕴含之剑势,绝非常人能挡。 他们手中的暮淮自然是赝品无疑,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能够不依靠暮淮,挥出暮淮三剑? 不过刹那,六人的剑便已招来了梅花,送至洛飞羽的面前。 并且形成了一阵凌厉的花雨。 洛飞羽猛地抬头,红瞳狰狞,持剑杀向了那道花雨。 深巷。 言静臣拐进了一处花开得正艳的墙角里,看着那一场战局。 那六名黑衣人所挥出的剑法,正是他欲寻不回的暮淮三剑了。但他终究还是不忍再看,收回了目光,轻轻抚了抚腰间的暮淮,沉默了良久。 “可笑啊,我言家的暮淮三剑,却需要别人为我而挥起。爹娘,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言静臣低头叹道。 “可笑至极。”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洛公子。”言静臣微微默叹了一声,抬头看向那人。 身上衣裳碎裂的洛飞羽站在了他的面前,脸上满是冷峻,残碎的花瓣散落在他的脚边。言静臣仰起头,看向了自己头顶上开出墙来的错季梅花,却发现剩下了一朵,残挂在枝桠上飘摇。 洛飞羽将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带路吧。” 283 入局 烈阳焚天。 当顾靖遥回过神来时,有道鲜血正从一人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宛如鞭子般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脸上,嘶喊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切起因,都是源于那个更为年轻,还身穿着白衣的自己。 “你们杀了我爹娘,你们杀了我爹娘。”白衣顾靖遥自始至终都只在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浑然不顾眼前人的哀求之声,木然地看着他们成为自己手下的亡魂,成为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 最后,他的白衣已成了血衣,他亦踩踏着流淌成河的鲜血,缓缓走向了身居阁主之位上的那个男子。 “这个人是我?”顾靖遥猛地摇头,身子却在不由自主地后退着,“这不可能是我。” “这怎么可能会是我?”顾靖遥抬袖猛地擦去了脸上的血迹,看着那于自己而言无比陌生的招式,“我也从未来过这里。” 可回答他的,却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你错了,我就是你啊。”那袭血衣从模糊的血肉之中缓缓走了出来,他每落下一步,便可以听见他那踩碎骨骼的咔咔声,令人胆寒。 “我怎么可能会是你?”顾靖遥问道。 “你或许,已经不记得此刻。”血衣人微微一笑。 “我都没来过,何谈记不记得呢?”顾靖遥低喝道。 “但你一定记得这时。”血衣人忽然望向了脚底,顾靖遥也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地上的血河,映照着的却不是此时此刻的人间炼狱,而是一个,极为寂静的地方。 仿佛身处其中,便会安静下来。 轻烟袅袅,佛经吟吟。 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就颠倒了过来,顾靖遥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浸入了那血河之中,可当他进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正是江南的好时节,这占尽了江南七分烟火气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花香鸟语。 “想剃我的头,想都别想!”少年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佛衫,在壮年和尚的控制下挣扎着。他强撑着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位年老的和尚,恶狠狠道:“你若要剃我,我就把你的头也给剃了!”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慢慢地放下了剪子,“罢了,放开他吧。” “放开我又怎样?快把我放出这寒山寺!”少年捏了捏手腕,语气里满是威胁。 “把这孩子放到后院,锁起来。”老和尚转过身,走了出去,“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他。” “这里是寒山寺吗?”顾靖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恍然惊觉。 眼前的场景正在不断快速变化着。 直到,有两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在老和尚的带领之下,朝着这边走过来。 雨季,浅黎街。 洛飞羽持着剑抵在言静臣的脊背上,而言静臣就这么泰然自若地走在前方。 “此地街巷如此错综复杂,你这个阴阳人倒是熟的很。莫非是早就待在洛阳了?”洛飞羽看着四周,皱眉道。 言静臣长叹道,“那六剑傀,竟拦不下你。” 洛飞羽忽然停下脚步,笑了一下。 “洛公子怎么不走了?”言静臣微微侧首。 “暮淮王爷你可就别装了,你压根就没有想拦下我吧。”洛飞羽冷哼道。 “不知公子可还记得,两年前从君山走出来的那个孩子。”将要入夜,雨也歇了许多。屋檐之下,莫问东接过了刚烫好的温酒,忽然说道。 “自然记得。”无情公子咳嗽了一声,“说实话,我倒有些欣赏那个家伙。若不是先生你传信给我,要让他为寻仙客雪冤以失败告终,我倒非常乐意,与他交个朋友。” “我赐予暮淮王的六剑傀,便是和那孩子一样,可兼容武林所有剑术。”莫问东缓缓放下酒杯,“世间任何剑术的优势或是破绽,都会在这类人面前无所遁形。这也是仙笈之一。若是同时怀有此仙笈的两位剑客能够全力一战,在短时间内难言胜负。” “难怪先生会派暮淮王前去,原来是有足够的把握,能拦下他。” “你错了,自然是有把握,放他走。”莫问东微微一笑。 “放他走?” “怀此仙笈的两位剑客短时间内难言胜负,是因为他们能够敏锐作出对于下一刻剑招的应对方式,同样的,他们也能够根据对手的剑招,来为自己制造出破绽。这样一来,那个孩子,便能轻而易举地脱身而去。”莫问东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如此。”无情公子沉思片刻后冷笑了一声,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彩,“原来如此!” 钰旌皱紧了眉头。 一旁的蓝楚濋忽然开口提问,“若是如此,遣一个剑艺不精的寻常之人前去阻拦便可,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莫问东转头看向了无情公子,“不知公子怎么看呢?” 无情公子却没有去回答,那略显癫狂的目光缓缓投向了正在煮着酒的蓝楚濋,看得她心中没来由的一冷。 “该入局的人,终会入局的。”莫问东抬手轻轻叩了叩桌子,“那孩子当年为了师徒情谊,能够踏入君山为江湖人眼中的魔头雪冤,这一次必然也能为了他的兄弟,入局无悔。” “那六个剑傀明明有拦下我的能力,却特地将我给放走了,你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洛飞羽将剑架在了言静臣的脖子上。 言静臣垂首不语。 “我在来洛阳之前,曾遇见过我一个朋友。她劝诫我说,不要来这个尽是迷局的地方,可我还是来了。”洛飞羽冷冷道:“我此刻只是想找到我的兄弟,可你们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拦我。你是应该知晓,顾靖遥究竟在哪里吧。” “只有他一人才能够看到的,人间炼狱。”言静臣微微一笑。 “只有他一人能够看到,那便是幻境了。”洛飞羽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可他心中还是一冷。他不由想到当时在泉都偶遇妃采芸之时,若不是因为妃采芸一时疏忽,那个幻境,就连他也无法看破。 这个幻境,以及那六剑傀,是否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洛飞羽眼中一凛,沉声道: “这个局,我入了。” 284 入夜 将要入夜。 “到了。”言静臣停下脚步,转身道。 “你确定是这里?”洛飞羽皱眉看向前方,却只是一片荒草凄凄的景象,凄凉之间是一座弃墟残垣,看起来似乎是某个豪门大宗的遗址,在渐落渐歇的春雨之下显得格外荒败。在这繁荣的洛阳城间,显得格外突兀。 言静臣点了点头。 “如此凄凉之景,倒极配你的暮淮剑意。”洛飞羽仍未放下戒心。 “洛公子可真是说笑了。言某早已不会暮淮三剑,要这凄凉剑意又有何用?”言静臣低头一笑,随后越过了洛飞羽所指向自己的剑,来到了他的身侧,“这条路,言某就带到这里了。至于洛公子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就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了。” “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来走。”洛飞羽收回了剑,语气有些不满,“何需你来替我做决定。” “你自己走?”宛如听到笑话一般,言静臣竟不合时宜地笑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握紧了暮淮剑柄,“但愿吧。” 撇下这一句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洛飞羽微微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后,转头远远看向了那座残垣,提起真气大喊道:“顾兄!” “顾兄!” 顾靖遥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如雾般聚散。 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一片绿柳成荫的山庄。 那个身穿黑衣,背着剑囊的少年来到了他的面前。 殊不知,在一片阴雨绵绵里,那个少年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洛飞羽看着面前的场景,顾靖遥瞑目坐在一片坍塌多年的废墟之上,脸色痛苦,看起来神思早已远游。 “顾兄!我来了!”洛飞羽有些欣喜,扬声喊道。 却被一声锣声给惊在了原地。 锣声,本应是喧闹之物,但在这夜里却像是死一般的沉寂,让人听了莫名地感到不安。 “是谁啊!”洛飞羽急忙仰头,却发现四下无人。 只有雨停昏去,夜幕低垂的寂静。 寂静得令人觉得恐惧。 可洛飞羽却将心底的这份恐惧给一点一点压抑下去。他明白,若是再拖延上一刻,他的兄弟就会多出一分危险,甚至会陷入无法被他所掌控的僵局。他一提真气,猛地抬剑。 便是一道强绝的剑气。 经两年入了魔般地练剑,再经师父师娘旧友授功,再是泉都生死锤炼,此刻的洛飞羽早已是今非昔比。他现在急需一场死战,来验证自己此刻的境界。 这一剑,竟斩断了雨丝。 就连深陷幻境顾靖遥也感受到了这一缕强绝的剑气,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没能清醒过来。 “好剑气。”不出片刻,就有一道持锣的白影从废墟之中飘了出来,散发着森森鬼气。 洛飞羽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飘了出来的,空气也仿佛在此刻凝固了。他急忙抬剑,指向了那个持锣白影,“你是谁?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有什么资格知道?”持锣白影冷笑一声,握槌的手正想要朝锣敲去。 却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给握住了。 “阴差不去阴曹地府,来这繁花似锦的洛阳城,实在是有损此处的景致了。” 鸣锣阴差笑意敛去,眼神微微眯起,转头看向了那袭白衣,“陌上公子。” 一刻钟前。 撑伞男子忽然在一处屋檐上停了下来,伞上的无足女子轻轻道:“花城洛阳,真的很美。” 任韶华也跟着停下脚步,遥遥望着他们,脸色凝重。 “不知公子觉得呢?”无足女子微微侧首。 “你们为我所带的路线,为何与当时孤舟舫中所记载的,丝毫不差。”任韶华虽然是答非所问,语气却是越来越寒。 “公子现在可不是该考虑这些的时候。”无足女子盈盈一笑,抬手指向了前方,“公子现在应该做的,便是去往那里。那里,有公子想要杀死的人。” “倘若我要在杀那人前,先杀了你们呢?”任韶华白衣微微扬起。 “已经入夜了,公子。”无足女子忽然说道。 “入夜了?”任韶华下意识仰起头,虽然微雨还在继续,可天色的确是暗下来,在月色的映衬下,勉强能看得见下坠的雨丝,一片凄迷。忽然他抬起了手中的折扇,将迎面而来的水刃击得粉碎。看着水刃重新化作雨水洒下之后,任韶华抬头看向前方,却发现撑伞男子原先所在之地已无人影,仅余袅袅的青烟。 “入夜之时,公子只能继续往前走。若要另寻出路,定会在这漆黑的夜里迷失方向。”女子带有几分善意的话仍留在耳畔,“黑夜之中,有人会指引公子,到达死的彼岸。” “还依然是一群,到了夜里就喜欢故弄玄虚的家伙啊。”任韶华低头冷笑,“既然妻姐已经出家为尼,那么统领他们的,究竟会是谁呢?” “任韶华?来得好!”洛飞羽大笑道:“快点把这鬼东西手中的东西给撤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任韶华伸出右掌,朝着鸣锣阴差胸口拍去。正是那威势霸绝的花烬。 鸣锣阴差因手腕被握,躲闪不及,竟硬生生挨下了这一掌。可令任韶华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手掌竟在鸣锣阴差胸口深深陷入了下去,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力,将他手掌给黏在了上面。 “你!”任韶华仰头,却看到了宛若死人一般的诡异笑脸。 就在这时,数道剑气如骤雨般劈来。 洛飞羽正在下方疯狂挥剑。 竟为任韶华在绝境中开出了一线生机。 任韶华捉住了这一线生机,整个人如烟般消散了,再出现,就是在洛飞羽的身边。 “至邪功法,化髓之骨?”任韶华微微皱眉。 “筋骨血肉,人之凡躯,可不适用于我。”鸣锣阴差微微垂首,看着二人。 “只可惜,你没有机会了。”任韶华忽然抬起手,手中握着的是被他摧断的上半截锣槌。 鸣锣阴差一愣,看了眼手中的木杆,怒道:“你!” “把锣槌卸了,你就没招了哈!”洛飞羽掏了掏耳朵。 “也罢!也罢!”鸣锣阴差怒喝一声,丢掉了木杆,双手捧起白锣,往脑门上一砸—— 一声寂冷的锣响。 “鬼还会铁头功吗?”洛飞羽一脸疑惑地看向了任韶华。 可还未等任韶华有所回应,洛飞羽顿觉前方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波动。 顾靖遥,忽然睁开了眼睛。 PS:除夕快乐呀小伙伴们~ 285 睡去 “我明明没有杀人,为什么要渡我!” 顾靖遥忽然来到了一个被金光笼罩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一个阵法,金光上边写满了复杂的佛咒, “这是……金光渡魂阵?”顾靖遥一眼认出了此阵,语气无比震惊。 而在这一片金光之中,他也看到了自己。 此刻的自己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感受到的,也只有痛苦。猩红色的寒光在灿烂的佛光之中暴涨出来,将那个佛袍少年给包围。 “你们快停下!快停下!”顾靖遥急喝道。他当然知道这渡魂阵给人所带来的痛苦,自然也就不忍心亲眼再看到自己去经历这一切。 可金光却还是越来越浓烈。 甚至还笼罩住了他。 “啊!滚开!”顾靖遥抱头嘶吼。 夜色里,他猛地睁眼。 在顾靖遥眼里,洛飞羽与任韶华二人,只看到了滔天的恨意! “顾兄?”洛飞羽唤道。 任韶华抬头,却发现那鸣锣阴差连着白锣一齐不见了踪影。随后看向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的顾靖遥,“这下棘手了。” 洛飞羽喊道:“顾靖遥,你快醒醒!” “他听不到的。”任韶华摇了摇头。 “这种情况是,走火入魔吗?”洛飞羽曾在师父草庐里的小说话本里看到过这种类似的情况,处于这种状态下,意识会尽失,会认不得自己身边的人,甚至还会毫无保留地大开杀戒!而顾靖遥带给他的不安感,却让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种可能。 “不,这不是走火入魔!”任韶华当年曾应尘空大师之邀约,在寒山寺协助其为顾靖遥褪去杀性,对顾靖遥此刻的情况,自然再清楚不过。他想了想道:“这比走火入魔还要可怕。” “果然,好强的杀性。”洛飞羽冷汗直流,身上泛起了皓荧。 顾靖遥忽然抬头看向了二人,那双眸子也变得漆黑一片,隐隐透露出了暗红的光芒。 “他很危险!”任韶华喃喃道。 可话音未落,顾靖遥竟像闪电一样,驰骋过十丈多的距离,所过之地尘埃扬起。他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腥气。 任韶华想要伸指去点他的穴道,却被顾靖遥旋身躲过,来到了他的背后,与此同时,顾靖遥的袖中忽然也迸发出了寒光。 洛飞羽双手持剑朝那寒光斩去,在破碎的衣衫之间,只听“叮”的一声悦耳声响。顾靖遥袖中的利器就这么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幽月弩?”洛飞羽微微皱眉。 任韶华也借着此势,化为一股轻烟,落到了不远处,他低头看着自己有些发抖的双指,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靖遥一击落空,将目标转向了洛飞羽。他伸出一掌,朝着洛飞羽的头颅拍去。洛飞羽也从剑柄上撤回了一只手,迎面抵上了顾靖遥的那只手掌,皓色淡荧从掌心呈现。 “西河拂雪?”任韶华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了顾靖遥的反应。 顾靖遥身上的红光褪去了几分。 “莫非有效?” 可很快,顾靖遥眼中的漆黑又变得深邃了几分,与之对视,仿佛凝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洛飞羽心中也是一冷。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凝在掌心的内力正在被顾靖遥一点一点地吞食,他急忙挥剑,假意划向顾靖遥的咽喉。顾靖遥见势只得后掠,洛飞羽也收回了手掌,苦笑道:“我这好端端的修为,可别被你吸没了。” “西河拂雪为何会没用?”任韶华皱眉。 洛飞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他在寒山寺为顾靖遥探测杀意的时候。 “杀意尚在体内结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从来没有! 一般来说,要先杀了人后,体内才会带有着杀意,杀人越多,杀意也就越重。就好比那罪孽之剑青山朝霞,令人一看便在心底生起寒意。 可刚才西河拂雪却对顾靖遥没有产生半点作用。 “顾兄这一身所带的,不是杀意。”洛飞羽下定了结论。 “那是什么?”任韶华看向了他。 “我也不知道。”洛飞羽一本正经地回道,同时也看向了任韶华,却无意间瞥见从他背后露出一角的古雅长琴。 “这是,清惑琴?”洛飞羽惑道。 “正是。”任韶华点头。 “任兄果然深思熟虑,看来是早已料到顾兄会出现如此状况,带琴前来相救!”洛飞羽急忙喝道:“清惑琴说不定能管用,快奏琴!” “清惑琴?听我母亲说只有清心安神助眠之效,能管用么?”任韶华无奈道。 “那你带这琴来是干嘛的?” “当然是想在这城中找个不胜寒的高处,在月光下优雅抚琴,以留下属于我自己的月色。”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随着顾靖遥的脚步声响起,洛飞羽猛然醒悟过来,“你说能助眠就助眠吧,让他睡过去也好!” “好!”任韶华立刻坐下开始抚琴。 洛飞羽从身上撕下了几块碎步捂住耳朵,持着绛陌朝顾靖遥胡乱挥了一圈,“顾兄啊顾兄,真是对不住了!当年在君山之时未能与你一决胜负,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就在此了了吧!”说完持剑一跃而上。 琴声悠悠。 洛飞羽与顾靖遥,就在任韶华这琴声里,冲向了彼此。 可在半路上,洛飞羽就觉得脚步愈来愈沉,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 “什么情况?”他缓缓转头,却看到任韶华已弹得忘我,陶醉其中,无论自己怎么叫,都不可能叫得停了。 洛飞羽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清惑琴的琴声,果然能如传说一般,绕梁不绝,无法隔绝的啊。 “要死要死要死。”他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顾靖遥,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困意越来越强烈,生死关头,他只得将绛陌剑朝顾靖遥扔了过去。 却被一只宛若柔荑的玉手给接住了。 “这么粗鲁,绛陌剑,可不是这样用的。” “还不是被人坑的。”洛飞羽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随后就倒头睡去了。 286 葬歌 夜临雨歇。 长歌巷。 黑袍人打量着自己手中的白锣,“本是喜庆的事物,却能够有如此瘆人可怖的一面。” 鸣锣阴差站在他身旁,面色阴沉,“钰伟?” “我现在已是什么身份你应该清楚,在皇宫宦官之间仅次于钰旌。注意你此刻的措辞。”钰伟微微侧首,语气里有些不耐。 鸣锣阴差撇撇嘴,换了称呼:“钰伟公公。” 钰伟冷笑,“怎么?对我忽然现身将你从芬芳阁遗址上带往这里,而感到不满吗?” “为了将那顾靖遥引入我的绝望梦境,你可知我煞费了多少苦心?”鸣锣阴差微微挑眉,“不能够亲眼目睹他在自己的心魔之中沉沦,实在是遗憾。” “他还不能死。”钰伟将白锣丢还给了鸣锣阴差。 “不能死?”鸣锣阴差一愣。 “至少现在的他,还不能死。” “开什么玩笑?”鸣锣阴差眼神凛起,在灯光下显得尤为阴狠,“说死就死,说不死就不死?” 钰伟冷笑,“这可是老爷下达的命令,你难道想违逆吗?” “是他把我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真的以为,我会对他怀有善意吗?”鸣锣阴差冷冷回道。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原本是这条街上的更夫,却因为在那天误入老爷的棋局,所以老爷便以烂柯棋局困住了你的妻儿。”钰伟望向了远处,“在烂柯棋局之中,虽能不死,付出的却是枯燥乏味乃至疯癫的代价。” 鸣锣阴差抬头看着这条令自己无比熟悉的街巷,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等到你能够偿还你所犯下的过错时,你的妻儿自会解脱。”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钰伟嘴角微微上扬。 劫心府。 春天的最后一场雨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清冷的夜风。 前来饮酒的无情公子已经离去了,蓝楚濋应莫问东之命出门相送,此刻的院落中,只有莫问东和钰旌二人。 “今夜的月亮,一片大好。”莫问东正在把酒赏月,月光将他脚底下的土地照耀得一片银白。 “的确是极好的。”钰旌仰头道。 “如此荧亮的月光,能够帮助那些行人更清楚地看见前方寻觅的道路。”莫问东抬杯喝了一小口,“也能把那些本就迷路之人,误引入更为偏僻的歧途,甚至跌入无止的深渊。” 钰旌看了眼在边上熟睡的孩子,“师父,此举是否对这个孩子太过于残忍了。” 莫问东笑着摇了摇头,“如若你知道他当年亲手屠尽满门一事后,便不会觉得残忍了。让一个屠尽满门的魔头当他的父亲,反而不利于这孩子的成长。” “一个将要失去父亲的孩子吗?”钰伟微微皱眉。 莫问东轻抚杯沿,“钰旌,你似乎太过于仁慈了。” “只不过是回想起了一些往事。”钰旌收回了目光。 莫问东微微一笑,持杯走到了他早已设好的棋盘边上,看着上边罗列的棋子,“你刚才,似乎对那个贵客很意外?” “是。”钰旌点头。 “怎么?难道是觉得,既然是贵客,就不应像是那枯槁癫狂的模样?” “钰旌并不敢以貌取人,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他。”钰旌眼神微微眯起。 “就是他,以前那个一身疾病,喜欢在轮椅上轻奏丝竹的少年,就连当时宫廷头牌乐师都惊叹他在曲赋上的天赋,收他为义子。”莫问东从棋盒中捻起了一枚棋子,却无落子之意。 “他这些年随顾先生离开,为何又在此刻成了师父的贵客?”钰旌问道。 “他的离去,决定着我在江南所设下的棋局是颗粒无收还是满载而归。所幸,他那迫切想要成为公子的心,没有让我失望。”莫问东微微一笑。 “看来,师父是满载而归了?”钰旌又问道。 莫问东重新看向月色,“在我的促成之下,江南孤舟舫与奈何桥分立,至如今,又不费吹灰之力让这两大杀手组织为我所用。你说,这算不算满载而归呢?” 钰旌心中蓦然一惊,没能及时接上话。 “你似乎有心事?”莫问东看向了钰旌。 钰旌一愣,却看到一旁由顾季无用过的杯盏后急中生智,“钰旌确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为何师父会给他,取名号为无情公子?”钰旌问道。 “你说他啊。”莫问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撤了手中的冷酒,从火炉上重新倒了一杯温酒饮了一口后,将酒杯朝着钰旌打去。 “天有些冷了,喝杯温酒,驱驱寒吧。”莫问东笑道。 钰旌接过了酒杯,喝了一口。 “至于我为何要叫他无情公子。”莫问东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翻脸无情,忘恩负义,一个引狼入室并以此导致将他一手带大的养父养母死于非命的人,难道还配不上这无情二字么?” 素月分辉,狂风忽送。 男人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灯笼,垂着头,似乎正在憩息,背后有一名女子在推着轮椅,却被夜色笼罩住了容颜。二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在洛阳城中极为罕见的一条清冷的长街上。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转眼间,就又回到这里了。”女子喃喃道。 轮椅上男人点了点头,却去没有接她的话。 “当年从这座城离去的时候,我们都还只是个孩子。”女子微微一笑,话语里满是怀念。 “可我们现在回来了。”男子猛的抬头,灯光由下而上,照亮了他那张宛如病死鬼一般的脸。正是刚刚从劫心后院走出来的,无情公子。 周围的屋檐之上,已落有了几个黑影。 “奈何桥手握无数人命的杀手,以及孤舟舫历经多年收集得到的情报。这二者结合起来,究竟能在洛阳城中搅起怎么样的风雨呢?”无情公子森冷一笑。 “是柔软细雨还是狂风骤雨,全看公子的意愿。”推轮椅的女子说道。 “好!”无情公子朗声长笑起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笑声极为沙哑,“我会在这轮椅上,奏出属于这座城的葬歌。” 夜风拂来,拂灭了他手中的明灯。 黑暗,笼罩了整个长街。 287 月色 清风徐徐,月光朗朗。 穿着清靛色长袍的秀美男子靠在屋檐上,眼角那蝴蝶妆容,给他平添了些许娴雅娇媚,长发与长袍随意披散开来,垂落在檐瓦上,带有着几分慵懒的意味。此刻的他正一手持着酒杯,一手伸出了食指,上边竟停留着一只蝴蝶。 似乎回想起不愿回想的过往,他的眼底,有着抹之不去的忧伤。 “明月朔莹故城里,黎乘孤影锁月明。”一道狂放的吟诗声由远至近。 秀美男子看着原本在指尖上一动不动的蝴蝶忽然惊起飞走,微微一愣后却是笑了起来,“你这一出现,这慵懒闲适的月色,都跟着变得锐利起来了。” “以天边月色为剑,只不过是年少时为锁住心上人芳心的荒唐一场罢了。”来人一身书生装扮,却袒露着胸膛,披头散发看起来极为狂傲,他来到秀美男子身边坐下,“现在啊,我也已经是个废人了。” “罗先生什么时候也学会自嘲了?”秀美男子喝了口酒。 “我辈一介书生,若是在世不如意,自然得找个知心知己自嘲一番,将这满腹世俗污流宣泄出来后,再一袭净洁去直面世人。这,便是吾书生的风骨。”狂放书生看向了月色。 “不就想来我这儿讨杯酒喝,至于说的这么有理有据么?”秀美男子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读书人干的事,怎么能叫讨呢?自然是要啊。”狂放书生仰头一笑,“千花露没能喝到,就想来找你要点溶月酒,解解馋。” “早料到你今日会来了。”秀美男子从另一边直接拿出了一坛酒,放到了他与狂放书生的正中央。 “既早已料到,那为何不给我设个梯子?害得我要爬树上来。”狂放书生也没有客气,揭开酒封饮了好大一口。 “一个好端端的江湖十大高手,爬上我这夕阳楼的楼顶,居然要靠梯子?”秀美男子摇了摇头。 “一个唱戏多年的戏子,居然也会因一段不知何处起的琴声而感伤?”狂放书生放下酒坛,回讽道。 这个狂放书生,便是那自创唯一一个在招式里只有攻势的狂扇诀,并且被号称为江湖十大高手的罗羁,与此同时,他也是任韶华在扇法上的师父。 而这名秀美男子,则是一个戏子。 却不是普通的戏子。 被他坐在下边的夕阳阁本是一座青楼,因前朝蝴蝶仙子于舞榭之上舞起的花间蝶舞而闻名于世,传承至今已有百年。却因这个人到来后没过多久,就变为了梨园。而他也靠特殊手段,当上了这梨园的掌柜。 能够活生生将青楼或是别的什么楼唱成梨园的戏子,古往今来,只有这一个。 半面戏子,白乘舟。 白乘舟看向了远处,“只是依稀听到了一段琴声,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是清惑琴的琴声吧。”罗羁忽然道。 白乘舟点点头,“是。” 罗羁抹了抹嘴,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当年清惑琴的主人用琴声撩动了你的心弦,今日清惑琴却又出现在了这城里,看起来,你和这琴还真是缘分不浅呐。” “缘分不浅?若真是缘分不浅,那我为何到了最后,也还是没能娶那人为妻。”白乘舟摇头苦笑,“她自封这么多年未踏出楼门一步,那清惑琴,是不是也该换了主人了?” “是我的徒弟。”罗羁回道。 “亦是岳平兄与阿婉的孩子。”白乘舟喃喃低语,忽然却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罗羁,“他怎么会来到洛阳了?” “自是我叫他来的。”罗羁收起了笑意。 “这座洛阳城,早就不是我们年轻时所认识的花城了。”白乘舟皱眉,“你叫他来这物是人非的地方干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事,该了了。” “什么事?” “未了的余情,该了了。” “若不是我实在太了解你,你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白乘舟无奈一笑。 “只是想缓和一下这紧张的气氛。”罗羁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师弟近日传信给我说,最近已有很多江湖人朝洛阳方向前来了。” “难怪在近日来阁中听曲的,多了一些风尘仆仆的旅人。”白乘舟喃喃道。 “我心中总感觉,若是不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到时候乱的,就不止是这洛阳城了。”罗羁幽幽说道:“而是这整个天下。” “既然是整个天下,那必然也包括了那座临安城吧。”白乘舟沉声道。 “所以,我才叫我徒弟前来洛阳,或许这一切还有够有挽回的余地。”罗羁叹道。 “虽然我知道,岳平兄当年天赋异禀,我那侄儿更是青出于蓝,但我并不认为,他能够阻止你刚才所说的一切。”白乘舟略微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将心中的实话说了出来。 “说实话,我虽对我这徒弟很自信,但我也不那么认为。”罗羁语气有些无奈。 “那你刚刚还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你以为我想么?我当然不希望我那好徒弟在这里出什么意外。是一个人传信给我,叫我这么做的。” “哪个人?” “公孙老楼主。”罗羁叹了口气,“她说我徒弟结识了一位少年,若我徒弟前来了,那个少年必然也会跟着前来。而是否能够重现二十多年前那昙花一现的清平之世的关键,便是他了。” “他很强?”白乘舟疑道。 “倒不是他说很强,而是他此刻心中所带有着的信念。”罗羁喝了一大口后又说道:“毕竟在江湖上像剑祖寻仙客那样的人,实在还是太少太少了。” “像那些人那样么?”白乘舟惨笑起来,“像他们那样又能如何呢?最终还是会敌不过世俗的流言蜚语。” “是啊,死去的死去,归隐的归隐,远走的远走。而唯一的那一个,却偏偏还成为了一个隐患。”罗羁忧道,但很快就坚定起来,“所以,就需要一颗无畏之心。” “那书上有没有说过,何为无畏?”白乘舟忽然抬头,看向了他。 288 无畏 罗羁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这两个字从字面上理解起来其实很简单,可若在不同的情况下,理解起来也必定是不同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难定义。”白乘舟幽幽说道,“似乎也没有意义。” “难定义就难定义吧。”罗羁甩了甩手,不再纠结,而是捧起酒坛痛饮了一口后,握着酒坛对上了天边的月色。 确如其名,月光落到这溶月酒中后,竟真的缓缓流淌,四散而去,仅留下了温柔的莹尘。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书生也有着属于书生自己的意气。我想要让这世间所有人都看清自己的愚昧。”罗羁狂放一笑,看向白乘舟,“不论这无畏之心究竟是什么,我已做好准备了。” 可罗羁话刚说完,就感到手边忽然传来了激荡的碰撞声。 白乘舟举起了瓷杯,与他的酒坛碰了一下。 “都说戏子无情,何况你这位近乎传说的戏子。可你今夜看起来,似乎显得特别多情。”罗羁笑道。 “多情么?”白乘舟忽然停住了酒杯。 “或许是我说错了。”罗羁摇了摇头,“可能每一个无情人,其实都是多情的吧?” “无情或是多情,就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你怎么可能会懂我呢?”白乘舟叹了口气,“其实我此刻的想法与你一样,也想要让这世人,看清自己的愚昧。” 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罗羁耸了耸肩,笑而不语。 “我要让他们知道,戏子不误国,更不误这天下。”白乘舟望向天边的月色,恍然间,却看到了两张年轻的容颜。 客栈之中。 “不过多久,他便能醒来了。”公孙诗潋将手指从洛飞羽手腕处离开。 “好。那他呢?”任韶华抬手指了指另外一张床。 公孙诗潋抬头,看向了那张床上躺着的黑衣男子,“他情况特殊,不在我能处理的范围内。但我只知道他已是疲惫不堪,还要较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苏醒。” “那我便守在这里,等飞羽醒来,与他再商议一下吧。”任韶华摇着折扇,“倒是公孙楼主居然还精通医术,倒是令我有些惊讶。” “剑器楼济世已有百年,不单是要靠剑,还得学些医术,以备不时之需。”公孙诗潋缓缓起身,“我先与我的朋友回营去了。” “好。”任韶华回道。 “对了,若是他醒了,叫他拔出绛陌,我会感知到剑意前来寻他。”公孙诗潋顿时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 “明白了。”任韶华点头道。 “这便是你哪怕是为了弃楼也非得要寻到的那个人了?”公孙诗潋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了一个穿着轻甲,持着烟斗抽着烟的年轻女子。她正悠哉悠哉地抽着烟,从门隙中打量起洛飞羽。 “走吧,山姐。”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原来在之前,洛飞羽因听了清惑琴的琴声濒临昏睡之时,公孙诗潋忽然赶到,从他手中接过了绛陌剑,挡下了顾靖遥那凶狠的一击,彼时正值任韶华琴曲已至终了,顾靖遥溃散开来的瞳孔渐渐凝聚起来,同样也昏睡了过去。再在孟黛山和她手下的几名士兵的帮助下,将二人抬到了任韶华所说的这间客栈。 孟黛缓吐出了几个烟圈,迈开了脚步,“为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少年,放弃了祖辈留下来的心血,值得么?” “他是我的朋友。”公孙诗潋回道。 “真的就只是为了一个朋友?”孟黛山挑了挑眉,微微透露出了些许戏谑。 “山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朋友。”公孙诗潋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平静。 “不不不,你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孟黛山忽然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你和他,真的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吗?” 公孙诗潋脸微微一红,低声答道:“嗯。” “诗潋啊诗潋,你什么都好,就是学不会骗人。”孟黛山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后,就朝前方走去。 “你都当上统将了,怎么还是老样子。”公孙诗潋有些恼羞成怒,但还是跟了上去。 “罢了,不逗你啦。”孟黛山也终是不再像以前那样,逗起别人就逗个没完,她很快就板起了脸,“既然我已经见到这个人了,那么,我现在就给你解释一下,为何要让你带他前来洛阳,名扬天下。” 公孙诗潋收起恼意,认真地看向了她。 “据说陛下已建了一座城,名曰不还。说是御赐予江湖人的京畿,并对外宣称是为了与江湖重归于好。已有许多江湖门派纷纷在响应之列前来了。”孟黛山沉声道。 “倒是有所耳闻。他们实际上的目的,是楼兰那无人染指的宝藏。”公孙诗潋蹙起秀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孟黛山抽了口烟。 “什么目的?” “上一次祭剑大会已被刚刚那小子给毁了,所以作为补偿,朝廷打算协助江湖,在洛阳重新举办一次祭剑大会,以奠故时英灵。” 厢房之中。 见公孙诗潋离开后,任韶华立马就抬起了扇子,朝洛飞羽头上打去,“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却被洛飞羽给抬手接住了,“哈,连个路都不认得,居然还想来找我,想得倒美。” “你怎么醒了?”任韶华愣道。 “她不是说了么,不过多久,我便能醒过来了。”洛飞羽一骨碌坐了起来,到桌旁拿起一杯水喝下,随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和我在一起时一直让我少喝酒,这次我偏要喝个够。” “这是酒?”任韶华轻嗅着空中的酒香。 “这是我的内功,江湖醉。”洛飞羽忽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抬起手,将瓷杯朝着窗外打去。 任韶华看向窗外,发现有一道黑影掠过,似乎被洛飞羽所丢出的瓷杯打到了,黑影便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但转瞬之间,步伐便又快如闪电! “此次大会,在何时何处?”公孙诗潋问道。 “三个月后,七月初七,应龙台。”孟黛山回道。 公孙诗潋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转头,看向了某个厢房的房门,“有杀气。” 289 缚星 厢房之中的柳一离正挑弄着桌上的烛芯,那双红瞳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 “怎么还不回来。”她低头微微叹了口气。 而就在她一眨眼的功夫,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外面怎么了?”柳一离听到了窗外的异响。 回答她的,却是忽明忽暗的烛焰。 柳一离疑心是不是因为风大的缘故,烛火也开始随风摇曳起来了,于是就想要伸手去护住那盏烛灯。 可就在这时,灯灭了。 周围瞬间就被黑暗笼罩,柳一离一惊,可还未等她有任何反应,屋内就又变得明亮了起来。 不是灯火复明。 而是窗户忽然被打开,残缺的月光倾洒了进来。 之所以是残缺的,是因为窗台上站着一个黑影,遮挡去了大半月光。有一丝寒芒从他袖中映照了出来,拂在了柳一离的脸上,将她的眼睛晃得生疼。 “是谁?”柳一离惊道。 下一刻,柳一离就听见了拔剑声。 她想躲。 却躲不了。 柳一离还未开口呼救,甚至连拔剑之声都还未完全消失,她就感到那刺客已将剑刺在了自己的腰上,没有留下半点机会。 房内忽然响起了像是蛋壳破裂一般的声音。 柳一离倒退了数步,同时抬头,想要去看清这张脸。 “死吧。”那黑衣刺客微微一愣后,低喝了一声,重新捻了捻剑柄,朝着柳一离刺去。 却被一个莹白的事物给挡住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柳一离勉强看清了这究为何物。 是一支玉笛。 很快,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绛衣身影,正是公孙诗潋。公孙诗潋接下了玉笛,玉笛在她的手中快速翻转起来,接连挡下黑衣人密集的剑势,发出好听的声响。 可挡下归挡下,并不能算完全化解,那黑衣人挥剑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在半空留下了密集的剑影。公孙诗潋轻纵玉笛,一双秀眉却是越皱越紧,身型也正在不断后退着。 忽然有一刀刺来,打中了剑。 亦打断了剑影。 绛衣女子抓住了机会,横握长笛,将剑给挑飞了出去。 “在长安城当城管维护秩序也就算了,怎么都到洛阳了,也还要来做这城管的差事?”站在门口的女子抽着烟,捻了捻手中空荡荡的刀鞘。 黑衣人长剑脱手,有些恼怒地看向了二人。 “你是谁?为何要入室杀这位姑娘……”公孙诗潋侧首想要去看后边的柳一离,却瞥见了她那红瞳,不由一愣。 黑衣人没有回答,急忙转身,想要从窗外掠出,却发现有两个人站在了外边的屋檐上。 “是你?”洛飞羽看到了地上的长剑,眼神微微眯起。 而任韶华却是二话不说,白衣轻轻扬起,持扇入窗,朝着黑衣人打去。 黑衣人急忙侧身一掠,在任韶华势如骤雨的攻势下,他仍在寻找着跳窗逃离的时机,整个人都和窗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洛飞羽笑道:“任兄,把他往死里打,若是让他跑了我就看不起你!” 可就在这时,洛飞羽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有两粒棋子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破空掠来。 一粒赐给了他。 至于另外一粒,则是冲向了房内! 洛飞羽立马抬剑将那赐给自己的棋子打成了粉末,但见另一粒棋子与自己相隔太远,阻拦不下,只得喊道:“诗潋!” 公孙诗潋也早已感受到这粒棋子上带有的那一丝杀意,玉笛应声而出。 可当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刹那,棋子忽然偏转了方向,打向了黑衣人。黑衣人惨叫了一声,先前攻势不绝的任韶华也因此愣了一下。当厢房内众人回过神来时,黑衣人已然掠出窗外了。 “别走!”洛飞羽瞳孔瞬间赤红,想要上前阻拦,可当他想要出剑的时候才离奇地发现,自己连抬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衣人借此空当,融化在了夜色里。 “操纵这棋子的主人,究竟是谁?”洛飞羽看着散落在地上的棋子粉末,额头冒出了冷汗。 “落子自如,观棋成意。难道是他?”孟黛山慢悠悠地抽着烟,喃喃道:“至于窗外的那个棋子……” 柳一离刚从惊险中回魂,浑身一软,任韶华急忙跑过去接住了她,“一离,你怎么样!” “我没事,没有受伤。”柳一离在他怀中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吗?”任韶华追问道。 柳一离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满是皱纹的老妪面具,她抚过上边淡淡的裂痕,笑道:“刚刚是这张面具替我挡下了一剑,是它救了我。” 夜色之中。 黑衣人捂着肩,在街上狂奔着。 “柳庄主,有些狼狈了啊。”一道带有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谁?”黑衣人止住脚步,惊道。 “世上很少有人问贫道是谁,都是贫道在问世人是谁。”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狂妄,可是从这个人口中说出,却全是慵懒随意。 黑衣人猛地抬头,只见一个抱着拂尘的紫衣道士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正抛着几枚棋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紫霄拂尘?你是武当掌教!”黑衣人怒喝出声,随后却咧嘴捂住了肩膀。 “那些少年郎好不容易来一次帝都,柳庄主却偏要去打扰他们,真是坏得很啊。”萧皓琛微微一笑,伸出一指,将那粒棋子给吸了回来。 柳藏锋疼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把抓下蒙面的黑纱,看着肩膀上的那一粒凹痕,冷冷道:“你为何要拦我?” 萧皓琛一听便笑了,“我拦你?若不是我的棋子搅乱了狂扇诀的攻势,你能脱身么?” “就凭那小子,又能把我怎么样!”柳藏锋已被触怒,暴喝道。 “柳庄主你嗓门可真是大啊,不知道的都以为报晓的雄鸡声音都变得粗犷起来了。”萧皓琛无奈摇头,摊开手掌朝下一挥。柳藏锋只感觉到周围的景色正在不断变化,不再是那一片莹亮的月色,而是一片混沌。 “这下,你就可以肆意宣泄你的怒火了。”渐起的混沌之中,萧皓琛冲着柳藏锋微微一笑。 柳藏锋惊诧地看着四周,“这是……” 长街上,一名背着紫色剑匣的皓衣道士从某处角落里走了出来。他来到了月光之下,回想起凭空消失的二人,喃喃道:“缚星阵。” 290 开局 天机阁上。 一名红袍女子正站在窗旁,远远望着天边的月亮。 今夜乃是十五,悬挂在空的是一轮圆月。 每至十五的夜里,她总会做梦,梦到在南方的一座有长河潺潺绕城而过的城里,一名女子正在抱着琵琶,在台上月光的沐浴下,低眉婉转。 而台下,也是一个如月光般的男子。 他并算不上俊朗,却不像旁人那样,带有着几分醉意在听曲,而是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听得很认真。 “他们,究竟是谁?”红袍女子低声喃喃道。 “楼主,有人求见。”一名戴着铁面的男子前来通报。 红袍女子收回思绪,“九家聚会在即,是九家的人吗?” 铁面男子摇了摇头,“是暮淮王爷。” 红袍女子朗声道:“让他进来。” “是。”铁面男子应声退出了门外,紧接着就有另一个人低头走了进来。 令女子都要惊羡自愧的俊美容颜,一身华美的金衣,腰间佩着宛若雪下枝梅的长剑。 “暮淮王爷。”红衣女子微微行礼。 “我想要回到我的家园。”言静臣忽然道。 红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明白。” 可言静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莫名触动起来。 “我还想带你们回家。”言静臣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她,“回到你们曾经相识相知的家园。” 缚星之阵。 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混沌虚无。 “缚星隔月观九霄。在此刻释放出这缚星之阵,倒还真是应景啊。”萧皓琛刚踏入阵中,便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这是干什么?”柳藏锋看着周围,不由从心头涌起一阵恐惧。 “容贫道想想,是想干什么。”萧皓琛笑道。 “你!”柳藏锋顿时为之气结。 萧皓琛思索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要不这样好了。待会我便撤阵,你出去就对着我无比谦卑地说上一句话,若是被旁人看见,就会以为贫道心生怜悯,渡去了柳庄主心中邪念,这样一来,信仰我的人就多了呀。美哉,美哉。” 柳藏锋咬牙切齿道:“你莫非是想耍我?” “就是想耍你。”萧皓琛挑了挑眉。 柳藏锋顿时觉得被羞辱了一番,当下怒极,正想要冲着萧皓琛发难。可刚走出没几步,他就感到了一股深陷泥潭的感觉,低头望去,发现地上竟全都是漆黑的墨缕,令他举步维艰。 “都说了是我的缚星之阵了,既可缚星,为何不能缚柳庄主你呢?”萧皓琛手作捏子状轻轻抬起,指尖上多出了一粒随时都会散去的黑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藏锋冷冷道。 “柳庄主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我若在此困住了你,对我没啥好处,却对你有着坏处。明明只是说这么一句话的事,至于搞得这么苦大仇深嘛?”萧皓琛忽然正色道:“若是再如此拖延,等那些少年们追上来将事情闹大,想必就会有更多人知道你那想要亲戮女儿的罪名了。” 柳藏锋心底衡量了一番,终是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萧皓琛笑了起来,指尖向下一按。伴随着墨烟飘起,周围的景色又归于了正常。 正是洛阳静谧的夜色。 可有一处,便不是那么静谧。 萧皓琛压根就没有听到柳藏锋说了什么,而是微微侧首,看着边上晃动不止的树杈,若有所思。 客栈。 洛飞羽刚一跳入房内,就遮住自己眼睛,想要上前去询问柳一离的情况,却被公孙诗潋给拉到了一旁。 “啊,我看不见了,是不是女鬼在索命吃小孩啦。”洛飞羽却还没将手放下来。 “别闹。”公孙诗潋轻拍下了他的手,“你们两怎么一起过来了?就留那人独自在房内吗?” “顾兄!”洛飞羽心中一惊,也没心思再开玩笑,撒开腿就从门外跑去。 而任韶华看向了那老妪面具,相视无言许久后,才微微叹了口气,也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面具。 乍一看倒像是蝴蝶的一瓣翅膀,却在翅膀的角落里,结出了一寸枯草。 “我也该要去见一个人了。”他喃喃道。 当洛飞羽跑到自己原本处在的厢房时,却发现顾靖遥依旧在熟睡着,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轻吁出了一口气,淡淡道:“有我在,他必不可能出事了。” “我周围的任何人,也必不可能出事了。” 不还城作为邻近帝都的京畿,在今夜格外的热闹。 已有不少江湖人,正式入城了。 一名柳衣女子持剑流连于这座城的张灯结彩之下。她看着周围的景致,不由微微一笑。 自多年的颠沛流离以后,柳藏月再回到故土后过了不久又恰逢了那场叛乱,许多春宵佳节也不得不随之暂停。算算日子,她似乎有很多年没有体会到这种繁华喧闹的感觉了。 可今日的喧闹之下,却又是另一滩暗潮啊。 “师弟他,应该已经入城了吧?”柳藏月寻了个茶摊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水。 茶壶刚上来,柳藏月便倒了一杯。 但很快她便察觉滚烫的茶杯冰冷了下去,低头一看,却发现水面竟已凝上了一道冰霜。 “凝水成冰?” 不还城附近,树林之中。 “你又败了。”凌剑秋缓缓走到了暮客心的前方。 跪在地上的暮客心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凌剑秋抬起头,看着满林的银白,乍一看竟像是是梨花忽如在一夜之间开放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格外刺眼的光芒,触目惊心。 但是他知道,这些银白,皆是源于暮客心。 源于她的剑。 凌剑秋嘴角微扬,朝暮客心伸出了手。 暮客心一愣,却还是拉住了他的手,站了起来。 “七日之后,洛阳城定鼎门的城匾,就由你来斩了吧。”凌剑秋缓缓收起了剑。 颜家寒宅。 这座宅子已经封闭很久了,门前的蛛网与麻雀似乎在诉说着一段难以被提及的往事。 忽然,有一道气浪冲天而起。 寒宅之中,颜渊杰握住了那杆枪,目光炽热起来。 枪名掠夜。 意为掠走黑夜,迎来炽阳。 而他却想要用这杆枪来捅熄炽阳,让那只被炽阳灼烧得体无完肤的大鹏,再度迎风展翅。 劫心府中。 钰旌忽然感受到了那磅礴的气浪,不由抬起了头,满脸错愕。 而他身边的莫问东却是伸出了手,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粉末从远处缓缓飘来,在他的掌心里凝成了一颗棋子模样。 “是柄好剑啊,不愧是那个人教出来的。”哪怕棋子已完好如初,可莫问东还是看出了这颗棋子刚刚遭遇了什么。他缓缓抬头,看着天边的白皙。 似乎将要晨起了。 “可又能如何呢?”莫问东微微一笑。 “毕竟,开局了。” 291 破绽 月落日升。 公孙诗潋与孟黛山已回营了。而在任韶华的安慰下,柳一离终于是压下了心中的惊悸,安然睡去了。他走出房门,冲着孟黛山下令驻守在门边的士兵微微点头后,便朝着另一个厢房走去。 “你怎么来了?不陪一下你的一离姑娘?”洛飞羽本在房内来回踱步,见任韶华推门而去,不由愣了一下。 任韶华走进来先看了眼床上的顾靖遥,再看了眼另一床整洁如新的床被,“昨夜没睡?” “你睡得着吗?”洛飞羽回问道。 “睡不着。”任韶华摇了摇头,到桌旁坐了下来,皱眉道:“没想到一离会遇到这件事。” “我知道那黑衣人是谁。”洛飞羽沉声道。 “我也早就猜到了。”任韶华叹了口气,“那日诏书来到风华门,字行间只提到了我,对一离只字未提。我就对潜伏在一离身边的危险放松了警惕。是我疏忽了。” “莫非柳藏锋他引你前来洛阳的目的,是你身边的一离姑娘?”洛飞羽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这不可能。柳藏锋其人醉心剑道,不谙世事,何况一离居住当时在风华门的事更是少有人知,他怎会知道?”任韶华摇了摇头,“就算他知道,以他的脾性,应也是亲自上门前来索命。” “真是个狗东西。”洛飞羽拍了一下桌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背后有人。否则不会我们前脚刚踏入洛阳,他们后脚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任韶华咬了咬牙。 “背后的人?”不知为何,洛飞羽却忽然想起了昨夜赐给他的那一枚棋子。只是那么一子,就将他的力气给全部卸去,心中不由一凉。 不过,在昨夜与他相遇的暮淮王,顾靖遥莫名被引入幻境,以及本该他身边形影不离却忽然消失的妻子。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洛飞羽忽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事?” “我曾在泉都,遇到过一个人。” 安国府。 “圣上想要与朝廷联手共图楼兰宝藏是一回事。可若像我所说的,让江湖人入朝为官,那又便是另一回事了。”孟黛山低头喝了口茶,“你们昨夜遇到的,便是为官的江湖人了。” “你是说柳庄主吗?”公孙诗潋低头想了想后说道:“飞羽的确和我说起过,他在多年前便来洛阳为官了。” 孟黛山冷笑了一下,“颜渊杰告诉我,柳藏锋虽然早就来到洛阳,但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却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而是为了追寻自己奉求的力量。所以他所位任的只不过是芝麻大小的小官罢了,我说的,还包括了另外一个。” “可是昨夜除他以外,就没遇到过别的。”公孙诗潋起初很是茫然,但很快就想到了什么,醒悟过来:“难道说,是那枚棋子?” “不错,纵棋子之人所身居的职位,也是和棋息息相关,说是高位也不为过。”孟黛山放下了茶杯,“而这个人,似乎也很早就来到洛阳城了。” “是谁?”公孙诗潋问道。 “他在江湖与朝廷上都很有名。在宫中,连圣上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萧先生。”孟黛山沉声道:“而在江湖,他便是武当双子中的尘微弈,萧皓琛。” “武当掌教?”公孙诗潋听了,也是蹙起了秀眉。 “他似乎很早就来到洛阳了。在今年年初,烽烟初定时,在应龙台上布施道法为梁阳万民谋来风调雨顺,便是出自他的手笔。这样的人来洛阳,究竟会是为了什么呢?”孟黛山挑了挑眉。 “你好像向来都不会在意这些的。”公孙诗潋忽然道。 见公孙诗潋没有第一时间接自己的话,孟黛山微微一愣,但很快便作出了应答:“都是我的一位战友告诉我的。” “战友?什么战友?不会就是你刚刚不经意间提到的那个颜渊杰吧?”公孙诗潋轻轻一笑。 孟黛山看出了她笑中所包含的深意,连忙摆摆手,“你这妮子,可别多想。” “啊?我多想什么啦?”公孙诗潋挠了挠头。 “你这妮子。”孟黛山没好气地抽了口烟。 公孙诗潋吐了吐舌头,“还不是和你学的。” 浩然观。 萧皓琛坐在院落之中,闲然煮茶。 “皓琛。”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 “师兄,你起来啦,快来快来,尝尝陛下亲赐予我的清茶。”萧皓琛笑着摆放好了茶具,“听说比当年武当的贡茶还好喝。” 慕容皓月却未理会,“你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萧皓琛想了想,“我好像在张祖师爷像面前潜心修道呢。” “我先是没在寝榻上看到你,便起床在观中上下寻找了一阵,也仍不见你的半点踪迹。”慕容皓月直接将萧皓琛给拆穿。 “师兄,人有三急嘛。”萧皓琛却没有拆穿后的惶恐,嬉皮笑脸地回道:“我修道修得尿意上来了,便出门小解去了。” “你为何去见了柳藏锋。”慕容皓月直截了当道。 “对啊,我为何出门小解,尿着尿着,就尿到柳藏锋前面去了呢?”萧皓琛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慌忙转头道:“我明白了,师兄,你昨夜在跟踪我!” 慕容皓月面色沉静。 也的确,他也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自然也是急事嘛。”萧皓琛见状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了慕容皓月,“我听说你曾在君山与柳庄主有过一战,还在柳庄主手上吃了亏!我心中那个意外啊,从小到大,我好像都被师兄你打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就想去柳庄主那里问问,究竟是怎么战胜你的,我得好学一学。” 慕容皓月微微皱眉,但还是接过了茶,“师弟,你刚才这些话,全是破绽啊。” “有吗?”萧皓琛耸耸肩。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师兄,你去哪啊?”萧皓琛问道。 “替她去看看,这洛阳城的烟火。”慕容皓月缓缓踏出了院落。 待慕容皓月走远后,萧皓琛才苦笑道:“师兄啊师兄,唯有破绽百出,才能没有破绽啊。” 292 雾起 “妃采芸?你见过她?”任韶华难以置信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洛飞羽确定顾靖遥未被惊醒后才道:“当年可是你允了她离去的。” 任韶华苦笑,“当年我复仇心切,而在孤舟舫里,她是最为反对我去复仇的人。我也不想让她趟那个浑水,所以只好便让她先离开了。” “那个最反对你前去复仇的人,偏偏就是最希望你能够成功的人。”洛飞羽叹了口气,“要不然,她就不会把她的千面匣给你了。” 任韶华摇了摇头,终结了这个话题,“泉都之前发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她为何偏偏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里?” “她是从这座城走出去的。”洛飞羽沉声道。 “这座城?”任韶华皱眉。 “便是我们此刻所待的洛阳城了。”洛飞羽缓缓说道:“据我猜测,她应该是受了这城里的某个人的指使,而出现在了泉都。只是当时泉都的事了结了后,我便动身前来这里了,并没有去深究过她出现在泉都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指使她?她向来随性,从来都不会轻易去遵从他人,若不是我当年用魅力征服了她,她甚至都不会听从我的命令。”任韶华喃喃叹道:“究竟又会是怎样的人,能够让她唯命是从?” 洛飞羽有些无奈,眼前这家伙,似乎已经将自恋养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文绉绉说上一手,令人猝不及防。他摇了摇头后说道:“我觉得不像。” “不像什么?”任韶华问道。 “唯命是从有两种,一种是心甘情愿的信奉追随,你于她而言便是这一种无疑了。我觉得不像是这一种。倒像是,被要挟了。”洛飞羽轻声道。 “为什么?” “我与她当时只不过匆匆一面,她却在这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劝我不要前来这里,我却没能听进去她的劝言。可现在的确才来了不到一天,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了。”洛飞羽忧道。 “要挟?能要挟她什么?她千面匣都还在我这,自小也是个孤儿。她身边究竟有什么能值得被要挟?”任韶华站了起来,在房内来回轻声走着。 洛飞羽看向了窗外,看向了这个被称作花城的帝都。 确实是极尽繁荣与优雅的一座城。 要在这座城名扬天下,是不是有些天真了? “不能再等了。”任韶华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顾靖遥,“等他醒了,你们就随我去见一个人。” “你师父?” “那穷酸书生神秘莫测,踪迹难寻,只有他跑来见你的份,没有你去见他的份。”任韶华走到窗边打量了下天空,“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他肯定是醉死了在某个角落里,我们找不到的。” 洛飞羽问道:“那是谁?” “你听说过江湖四大美男吗?”任韶华转头看向他。 “听我师父说过。” “本以为你只在意剑道,没想到你还了解过这个。那你应该也知道是哪四个吧?” “阿锦,阿家翁,剑祖,还有他自己。” “这都是指同个人。”任韶华扶额哑然:“父亲和我说过,阿锦是阿仙对他的称呼,阿家翁则是父亲与藏月姑姑对他除了师父以外的另一种称呼,至于剑祖便不用说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剑祖,也会有这一面?” 洛飞羽笑了笑。他至今都还记得,师父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话语里满是藏不住的怀念。 他可能是在怀念,那些在曾经呼唤过他的那些人吧。 “你且听好,江湖四大美男,分为仙、雅、狂、儒。仙是指那深居昆仑出剑之时宛若神人的暮仙君,儒是墨花书馆中那带有一身书墨香的黑衣先生,雅,便是指这座城中的一位戏子。而我们这次要去见的,便是这位戏子。” 洛飞羽听完之后感到有些别扭,“你刚才说有四大美男,可为什么你只说了三个?” “这‘狂’的争议实在太大,我不好妄言。”任韶华幽幽说道。 “哦?什么争议?”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江湖上的八卦,洛飞羽也不例外。 “江湖有部分人觉得这位置属于我的师父狂书生。”任韶华咳嗽了一声,认真道:“而也有的人觉得,是我。” “滚。”洛飞羽下意识骂道:“我看只有你一个人是这么觉得的吧。” “我自己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江湖人啊。”任韶华有理有据地说道。 洛飞羽撇了撇嘴,冷笑道:“你武学上还没到皓月境,在自恋上倒是先到皓月境了。” “一大早上的,吵什么啊。”顾靖遥的声音响起。 安国营中属于少女的短暂嬉闹很快就停了下来。 “铃声?”公孙诗潋率先听到了那突兀响起的声响,看向了孟黛山。 孟黛山脸色微有不悦,因为外面没有任何打斗声就听到了这个铃声,应该不会是心存不轨之人擅闯,想来思去,也只会是梁阳高官所配的金乌铃了。而未经通报铃声便已至门前,想必是带着那件东西前来的。 “还真是来了个讨厌的家伙啊。”孟黛山抬头笑道:“国师。” “孟统领可真是折煞我了。”来人持着一柄鹅毛扇,正是那年轻的国师孔文亮。 在他身边站着一位黑衣太监,手中握着一个金黄色的卷轴。 “圣旨到。”太监抬声道。 可面对这圣旨,二人不为所动。按理说见了圣旨如同面圣,应该下跪才是。太监见了,手中端着圣旨,念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不知怎么办才好。 “孟统领的安国军平定西方有功,陛下赏罚分明,念及功勋,这三个月内可面圣不跪。”孔文亮看穿了太监的心思,笑着解释道。 “是,是。”黑衣太监急忙点头,下意识瞥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正想要下跪,却被孟黛山一把拉住了。 “公孙剑器楼自盛唐传承至今,建楼之初虽隶属于大唐,可若是当代剑器楼主见了皇帝,也不必行礼。更何况,今朝梁阳,可不比当时的盛唐。”孟黛山瞥了一眼太监。 “莫非这位就是当代剑器楼主?”孔文亮看了公孙诗潋一眼。他虽已听出了孟黛山这话里的深意,却还是问了:“孟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的朋友,也不必跪。” 293 可诛 孔文亮身后的几名禁军已拔出了刀,铠甲与刀刃的摩擦声打破了大堂内的寂静。 孟黛山不跪,是得到了皇帝的恩准。 可她让旁人也不跪。 这里边所夹杂着的意义或许很深,可对于孟黛山来说,这层意义又或许很浅,可能只是不想让朋友受缚于这君臣的礼节罢了,并无他意。但这么做,却足以让她的人头落地。 哪怕孔文亮已事先想到了此节,也没能想到孟黛山竟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把刀放下。”已有数名安国军的士兵闯了进来,拔剑指向了孔文亮等人。 “虽然安国军已助我朝安定叛乱,却似乎没有这个心归顺朝廷。”孔文亮羽扇轻摇。 “自盛唐覆灭以来,长安城本就已经不受朝廷管辖,安国军自然也不受朝廷的约束。”孟黛山抬起手,示意那些安国军士兵将剑放下,“毕竟我这支军队原来是叫安城营,而不是安国。” “这么说来,安国军此次入京,也不是为了社稷。”孔文亮问道。 “是为了家园。为了不让我所爱之人不因这山河破碎,而失去她们自幼相依的家园。”孟黛山沉声回道。 “你很勇敢。”孔文亮沉默良久后才道:“或许我今天不该来的。若不是颜大统领继承了金乌府,事务实在繁忙,无法脱身,不然我也不会送来孟将军这里。” “既然来了,就把要送来的东西放下吧。”孟黛山看向了黑衣太监手中的圣旨。 那黑衣太监早已被吓得大惊,双腿正止不住地打颤,孔文亮将圣旨从太监手里拿了过来。就这么一点微如风吹般的举动,却让他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替皇帝传宣圣旨已有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眼前的这种情况。 “那我便放在此处了。”孔文亮双手将圣旨呈在了桌上后,便朝外走去。 “恭送国师。”孟黛山转过身去。 顾靖遥原本睡得正香,被二人的争吵给惊醒后便坐了起来,一脸愤懑。 “顾兄,久违了。”任韶华微微点头。 “任兄,你竟然也在,刚刚都没认出你。”顾靖遥笑了起来。在他印象中,任韶华还是那个在语气中带有几分杀伐之意的孤舟公子,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悠然地与自己打着招呼。 “你当然没能认出来。这两年来他天天陪着自己的妻子,每天做梦都会被笑醒。”洛飞羽摇了摇头。 顾靖遥眼睛一亮,“原来任兄在这两年,也是在和妻子过闲着云野鹤的生活啊。哈哈,我也是一样。” 洛飞羽当下就明白,顾靖遥肯定要借此发挥来嘲讽自己了,于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后就想往外走去,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脚步,“妻子……” 他急忙转身,“顾兄,弟媳呢?” 欲要去勾搭肩膀的顾靖遥吓了一跳,看向了洛飞羽,“你这是想干嘛?” 洛飞羽忽略了他那狐疑的眼神,语气有些凌厉起来,“你认真回答我,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娘家在洛阳,就抱着阿豪去探望了。”顾靖遥回道。 任韶华皱眉,“阿豪?” “任兄,没想到吧,我都有孩子啦。”顾靖遥有些得意。 “既是抱着孩子回娘家,你这个做夫君做爹爹的,自然也可以顺理成章地陪她回去。”洛飞羽毫不留情地给他浇了一头冷水,“而不是在这里,与我们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 “阿濋说她父亲病重,在病好之前,不太好见生人。”顾靖遥解释道。 “你的孩子,难道就不是生人了?”洛飞羽皱眉道。 顾靖遥脸上笑意一扫而光,面色也随之阴沉了下来。 “她一离开你身边,你就莫名遭遇到了那样的事。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很蹊跷吗?”洛飞羽微微一笑。 顾靖遥冷然道:“洛飞羽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的妻子,其心可诛。”洛飞羽抬头看向了他。 任韶华也微微点头。 “洛飞羽,你小子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昨日到了入梦台后,要了一壶酒,还额外要了一坛想要来与你们共饮,刚没喝几口就昏了过去。”顾靖遥伸出手指对二人指指点点,“刚刚醒来就看到了你们,肯定是你们打昏了我!我这破账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你倒先莫名其妙对我的阿濋恶语相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看来,他不记得了。”任韶华转头与洛飞羽对视了一眼。 “不记得什么啊,我记的很清楚!两个大男人在争论谁比较帅而吵了起来,”顾靖遥抱头抓狂,“跟两个爱斤斤计较的小娘们似的。打昏我也就罢了,还扰我的清梦!啊啊啊烦死了。” “明明是他臭美在先。”洛飞羽冷冷道。 任韶华冲着洛飞羽摇了摇头,暗示他此刻不要再拘于此事,后诚恳致歉,“都是我们的错。” “哎算了算了。”顾靖遥摇摇头,随后在房内扫视了一圈,又开始抓狂起来,“酒呢?我的那一坛酒呢?天呐,你们把我打昏带回来了,没把我买的那坛酒带回来?那可是千花露啊!” “千花露?”洛飞羽眉头一挑。 “就是你说的那个天下第一啊,难道……”顾靖遥忽然灵光一闪,“好啊你们两个,是不是在我昏过去后,偷偷把酒给分了!” “你可拉倒吧你。”洛飞羽应付了一句,脸色却是凝重起来。 “作为补偿,我请你再喝另一种酒如何?”任韶华淡淡道。 顾靖遥问道:“什么酒?” “人间第二,天上第一。” “为何在人间只能称为第二,到了天上却能够称得上第一?” “因为人间已有百味,天上却甚是寂寥。”洛飞羽开口道。 “听不懂。”顾靖遥茫然道。 “其实当年师父与我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没有听懂。”洛飞羽笑了笑。 顾靖遥看出了洛飞羽眼中的愁思,忽然想起了泉都一事,也自觉地就不再去过问了,而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去哪喝?” “夕阳阁。”任韶华回道。 294 夕阳 “你这么做,着实有些冲动了。”等到孔文亮离去后,公孙诗潋看向了孟黛山,满眼担忧。 “你当时的弃楼之举,在我看来也一样很冲动,可你最后却还是做了,不是吗?”孟黛山笑了笑,随后望向了面前的那一卷圣旨。 “若是看了,很多事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公孙诗潋提醒道。 “可我若是不看,又能如何?”孟黛山反问。 公孙诗潋微微垂首,不知如何去回答。她心中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曾在两年多以前的金陵揽梅台上,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她的心里。 “放心吧。”孟黛山郑重地拍了拍公孙诗潋的肩膀,随后朝外走去,“不看啦,我们喝酒去。” “嗯。”公孙诗潋点点头,悬着的心也随之安定了下来。 暮散千山起,黎晓始落昏。 “这个门联,写得有点狂啊。”易了容的顾靖遥停在了门前,对着门前两个柱子上写的龙飞凤舞的两列字点头称赞。 “字只是表面之形,其中真意才是最狂。”任韶华摇着折扇,走到了顾靖遥身边。 “什么意思?”顾靖遥虽然长得像个书生,身上也有一股没来由的书生气,可对于这种诗赋却是一窍不通。 “暮色四散之际,可漫千山之远,黎明破晓时分,便也是黄昏开始之时。”任韶华摸着上边所留下来的或深或浅的字痕,可以看得出,这书法的主人在写的时候很是随意,似乎是在醉酒后随意添上去的一般。 “简直就是狂上加狂!”顾靖遥怒赞道。 任韶华笑着摇了摇头,“顾兄请进。” “好。”顾靖遥也不推辞,就这么直接走了进去。 “洛飞羽。”任韶华见他进去后,就转头,冲着洛飞羽挑了挑眉。 静默了一整个来路的洛飞羽缓缓抬头,看向了这座楼,上边写着三个大字。 夕阳阁。 昨夜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已远远超乎了洛飞羽的预料,他也重新开始审视妃采芸当时与自己所说过的话,开始审视这座城。而他也知道,任韶华此刻必然很清楚势单力薄的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来到这里也必然有着他的用意。 “可莫要让顾兄等急了我们所欠他的酒。”任韶华催道。 洛飞羽立刻就朝门内走去。 当他经过任韶华的时候,却听到了那么一句话。 “一同闯入君山的恩情,我一直都记得的。” 夕阳阁里边摆着一块巨大的帷幕,帷幕前方的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糕点,可一看就是那只中看不中吃的货色。当然,那些游人的注意力也不在这糕点上,而是径直地看着前方的帷幕,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真是个奇怪的酒楼啊。”顾靖遥四处打量了一番,感觉和他印象里的酒楼不太一样,顿时有些扫兴,可他一想到昨天的那个入梦台好像也是与众不同,心想可能这大城市的酒楼就是和普通的不一样,索性也不再多想了。 顾靖遥刚想要往里边走,却被拦住了。 于是下意识抬起了头。 不抬头还好,头一抬,就被吓了一跳。 他看到了人脸。 一张白到让他想骂街的脸。 “可真是活见鬼了!”顾靖遥后退了一步,骂道。 那张看起来擦满了水粉的脸夸张一笑。 “难道这酒楼也是有什么特色?”顾靖遥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后笑道:“姑娘,能不能让……” 哗啦一声。 像是衣服掉落的声音。 “啊!”顾靖遥惊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可半天过去了也没有任何动静,他怯怯地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人衣袋已经解开,袒露着纤瘦的肩膀。 “原来是男的啊。”顾靖遥看了一眼,吁了口气。 可眼前的男子却没有想要让开的意思,而是朝顾靖遥伸出了手,手中摊开了一摞质地不菲的香木牌,似乎有让他挑选的意思。 “这是干嘛?”顾靖遥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伸了过去。 “自然是选人。”走入阁内的任韶华拉回了他的手。 “选人?选什么人?” “陪我们喝酒的人。” 顾靖遥愣了半晌,随即倒吸了口凉气,“好你个任韶华,竟然带我来这种地方鬼混。忘记我是已有家室的人了吗?”他说完之后就想走,可一转头,就看到了几双带有着鄙夷的目光。 任韶华却没理他,而是走到那男子面前,伸出折扇在牌背上轻轻掠过,随后摇了摇头。 “公子为何不选?”男子笑道:“这牌于公子而言,乃是大吉。” “吉从何来?”任韶华问道。 “十二张木牌,已被人选走了七张雅伶,季伶却是一张未动,所以余下的五张里边有四张季伶,一张雅伶。”男子晃了晃手中五张木牌,“所以说,公子抽到季伶的机会,是不是很大?” 夕阳阁有戏子二十五,其中二十名雅伶;雅伶之上乃是四名季伶,分别以春夏秋冬为名,其名声已是大振洛阳,几乎是夕阳阁招牌一般的存在,远非那些雅伶能比。有许多富商闻声而来一掷千金,只为听四季伶唱上一曲,只可惜因夕阳阁规矩使然,未能如愿。 “今天是什么日子,四季名角皆在其列。”任韶华笑着看了眼男子手中的木牌。 “阁主晨起时说,今日会有贵客来访。让我好好安排今日的牌。”男子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我们就是那贵客了?”任韶华想了想后说道。 男子挑了挑眉,“这就要看公子的缘分了。” 任韶华轻轻抬手,将其中一块木牌给打进了男子的大袖子里。男子看着手中的四块木牌,微微有些惊讶。 “吩咐下去,单独准备一间雅间。”男子神色不再是先前那般轻佻,而是开始恭敬起来,他将手中的四张木牌呈递到了任韶华的面前。 “公子,请。” “不请。”任韶华淡淡道。 “公子为何不请?”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四季名角固然值得让我认真听上一曲,可终究不是我想要见的人。” 男子语气瞬间冰冷下来,“那你是要见谁?” “白乘舟。”任韶华微微一笑。 295 生死 男子眼神一凛。 似乎是因为白乘舟这个名字,已有许久未被客人唤过了,那些坐在大帷幕前的游人好久才反应了过来,脸色骤变。 洛飞羽察觉到了那些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惊惶,也是微微皱眉。 “你是要见谁?”男子定了定神,再问道。 “白乘舟。”任韶华再回道。 “那么,请上座。”男子收起了四张木牌,伸手指向了帷幕前的桌椅。 “见白阁主,只要坐在这里便可以了?”任韶华当年在孤舟舫曾打听过,早就知道当年那位小小的戏伶已当上了这夕阳阁的阁主。按理说,既是见一阁之主,会见之所,不应该会是在这寻常的大堂。 “再过半个时辰戏台便开了,夕阳阁余下的十三名戏子之中,会随机一名登台唱戏,分文不取。”男子看出了任韶华的心中所想,“请吧。” “等到他,要等上多久?”任韶华没有入座。 “短则半个时辰。”男子回道。 “长则,至死?”任韶华微微一笑,替他低声接了下去。 男子瞳孔微微缩紧,他早已察觉这三人乃是外来人,经过任韶华方才所为,他就觉得这些少年们或许是不懂这夕阳阁的规矩,索性就想将他们留在此处,借此脱身。却没想到,任韶华竟是直接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那么公子,不如你们先随我上楼,等我重新洗牌如何?”男子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阴光。 “我们就等阁下洗到白乘舟为止。”任韶华收起了折扇,“请。” 男子点点头,带着三人往楼上走去。 顾靖遥忍不住低声开口道:“只是在这里喝个酒而已,何必这么麻烦?”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洛飞羽回道。 男子领着三人缓缓上楼,途中听到了不少唱戏的声音,或尖锐或低沉,或惊悚或柔绵,甚至在某个角落里,还传出了嘀嗒嘀嗒的像是滴水一般的声音。 “这座楼看着气派,怎么还漏水啊。”顾靖遥不经意间说道。 洛飞羽早已听出了这滴水声的异常之处,沉重得好像每一下都滴落到人的心里,令人心惊。 “请吧,公子。”走到长廊末端后,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并伸出了手,手上拿着的却不再是先前的木牌,而是四支木签。 “生死签。”任韶华喃喃道。 “生死签?”洛飞羽心中一冷。难道说,刚才那嘀嗒之声就是…… 廊边的一扇房门忽然就被毫无声息地被打开了。 猩红色的黏稠液体从里边漫了出来。 “是血!”顾靖遥睁大了眼睛。 “无视规矩的无礼之人,所要付出的,必然也是无穷的代价。生签唯一,死签有三。”男子挑了挑眉,“公子可敢选之。” “又有何不敢?不瞒春木先生,我自小便时常混迹于赌场,抽签一事,还难不倒我。”任韶华忽然收起了折扇。 “你知道我?”春木沉声道。 “四季名角:玉粉春木,帘花夏夜,纸偶秋水,霜燕冬雪。每一位在入夕阳阁前,都曾是江湖一等一的少年高手。而春木先生当年于悲客驿与鬼神对赌,成为当年成百上千个抽到了死签的赌徒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任韶华缓缓道。 “别人既然已掌控不了我的生死,所以我便开始掌控起别人的生死了。”春木听言一笑。 “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掌控生死。”任韶华舔了舔嘴唇,正想要朝木签伸出手。 “这是给亡命之徒的签么?”忽然有一道虚弱低沉的声音响起。 其中一根签子挣脱了春木的手,飞入了那被打开的那一扇房门中。春木瞳孔微微缩紧,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房内。 却有一具穿着戏服的尸体飞了出来。 上边密密麻麻布满了极浅的血痕,像是用丝线所勒出来的。 “阿娟!”春木惊道。 “春木先生曾是江湖的亡命之徒,而本公子也曾是这座城宫里的亡命之徒。”一名面容枯槁的年轻人转着椅轮缓缓而出,在地上碾出了两道刺目的血痕,“先生,我之前抽了你的死签,现在又拿走了一张生签,算不算是起死回生呢?” 春木此刻也不再顾及眼前的三人,他看着地上女戏子的尸体,喃喃道:“你杀了她。” “我在刚入门时,就察觉到她想要杀我,我本是毫无杀心的,可到最后,我还是动手了。” “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公子。” 春木猛地跃起,举起手中三枚木签朝着枯槁男子挥下。 枯槁男子微微侧首,有三枚银针自房内汹涌而出,春木急忙躲过,可银针竟是借着他躲闪而过所掠出的那一道劲风,拐变了方向,将木签尽数从他手中击落。 “生签延命赐福,死签降灾缠厄。生签本公子就收下了,至于死签,就赠予你吧。”枯槁男子袖子一挥,就将木签甩到了洛飞羽等人面前。 洛飞羽与顾靖遥低头一看。 他们脚边的签子上写着一个字。 死。 任韶华却没有低头,而是掠身上前,握下了在空中飘旋的三枚银针,“这针法是……” 可还未等任韶华有过片刻的思考,那轮椅上的男人忽然就抬起了手,从袖中甩出了锋利的寒光,朝着任韶华掠去。任韶华指尖轻轻翻转,那三枚银针也从他的手中飞了出来,飞舞的规律竟和先前自房内而出的一模一样,同样也带有着那汹涌之势,却只强不弱。 “有意思啊,只是你这一招,我料到了。”男人猛地抽回了实际上是一根丝弦的寒光,丝弦忽然绷直,颤动不止的同时还发出了悦耳有致的声响。 银针受此音浪的波及,折返而归。 任韶华急忙低头,他身后的墙上立刻就多出了三个窟窿。 “这弦法!”任韶华语气有些冰冷。 “今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枯槁男子收回了丝线,“以后还会有更多惊喜的。” 洛飞羽也早己注意到了这针法。当枯槁男子流露出离开之意后,他便持剑上前,想要朝着房内而去。可就在这时起了一阵迷烟,枯槁男子就在这迷烟之中,消失了。 296 乘舟 “刚刚甩针的那个人。”洛飞羽挥剑扑散了面前的烟雾,看向了任韶华,想要从他那里确定自己心中的答案。 任韶华握紧了双拳,哪怕房内已是空无一人了,他却还是在朝着里边张望。 “真的会是她吗?” 暮花大街上。 “素闻那人精通诡道秘术,甚至还借此避开了柳藏月的一剑。”人来人往之中,无情公子轻敲了敲轮椅的把手,微微有些惊讶,“今日亲眼看见,还真的是鬼神莫测啊。” “毕竟,她可是奈何桥的人。”推着轮椅的斗笠女子回道。 “说起奈何桥,此刻应该有人,前去见那位已是痛心入骨的道长了吧。”无情公子低头揉了揉眉心。 “枫衣女她,在晨起时便已乔装前去了。”女子皱眉道。 “你似乎在忧虑些什么。”无情公子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担忧,微微侧首。 “据说那位武当道士虽在江湖上被称为红尘匣,可在去过长白之后,他的性情,就变得跟长白的雪一样冷了,自此不过问世间红尘琐事。枫衣女她,真的可以吗?” “当年在姑苏枫霜林里养伤时,我就曾与她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无情公子冷笑,“我相信她。” 斗笠女子不解问道:“为何偏偏是那道长?” “莫先生说过,最容易让人记住我的,便是乱世。而若要这洛阳乱,许多前尘旧怨,都可以应势拾起。哪怕是那痛彻心扉的往事,那些本不该再次出现在生命中的人。”无情公子冷笑,“真正到了乱的时候,不论是刚刚阁里那位白衣公子还是这周围的蝼蚁,还是城外京畿里边的那些无知的江湖人们,都会被这乱世的洪流所淹没!” “被乱世的洪流淹没?”一道带有几分戏腔的声音响起。 正因为这若有若无的戏腔,令这句话莫名生了些许嘲意。无情公子听到后像是受了惊的猫一样,浑身都炸了起来:“是谁在学本公子说话!” “曲终粉墨,谁入画图。一介戏子罢了。”来人淡淡道。 “戏子?我刚刚就杀了一名戏子。”无情公子眼神逐渐凶戾起来,“我不介意再杀一个。” 一袭青色长衫,长发披散而下的男人在无情公子面前缓缓落地,“你说,你杀了一个戏子。那好,我此刻便站在你前方七尺之地,在我夕阳阁,戏台上的戏子距离看官也是七尺。不知在这七尺之地里,你能否取下我的首级。” “我最讨厌别人质疑我,嘲讽我。”无情公子抬头,看向了前方那在眼角饰有一只蝴蝶的秀美男子,“哪怕是你。” “乘舟歌,断肠绝。夕阳阁阁主,白乘舟。” “你手中握了个签子,我劝你扔了。春木自己给自己抽的签向来都不准,可他给别人的签往往都很准。”白乘舟看向他手中的两张木签,“尤其是你这死签,可不是生签能够抵消得了的。” 无情公子却没丢掉的打算,甚至还将木签收到了怀里,“本公子最不惧的,便是死了。” “我看出来了,你这宛若病死鬼一般的脸,瘦得跟竹竿一般的身躯,细若游丝般的谈吐,以及这不该属于年轻人的垂死之气,无一不在向我透露着,你曾经有一段时间,险些就是一个死人了。”白乘舟轻轻一笑,“我很好奇,你当时面对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死。” 行字间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羞辱之意,令无情公子的怒意达到了顶点,额头青筋隐隐暴起。 “公子,他是在激怒你。”斗笠女子急忙俯身提醒。 “白乘舟,我要让你生不如死!”无情公子却还是不顾劝阻,暴喝出声来,惹得街上很多人看了过来。 “往昔一切都离我而去,我早就已生不如死了。”白乘舟语调忽然一寒,随后轻轻抬袖。 “你要带我们来见的,便是白乘舟了?”洛飞羽一边看着面前的人在收检那戏子的尸骨,一边朝任韶华问道。 任韶华点了点头。 “竟真的是他。”洛飞羽微微有些震惊。 三教九流,戏子位列下九流,地位卑微,可以说是遭尽了白眼。 可这个白乘舟却不一样。 当年他以一曲《断肠人》,使得来客哭丧不绝。 也因为这一曲《断肠人》,间接导致了这座扎根在洛阳里的青楼,变为了现在的梨园。 “不就只是来喝个酒的么?怎么听你们讲起来感觉那么复杂,甚至还目睹了一起命案。”顾靖遥挠了挠头。 “因为他能保我们的命,也包括你的。”任韶华回道。 “为何?” “乘舟歌,断肠绝。这六个字不仅是在赞扬他的戏曲,亦同样是在豪言他的招式。江湖时过境迁,如今的十大高手,或许就有着他的一席之地!” “袖中千面生花,却无一是我。”白乘舟忽然换调唱了一句,抬袖掠过,左侧的脸上就多出了半张面具,覆盖住了原本的蝴蝶。 是一张似笑非笑满是嘲意的面具。 “我要杀了你!”无情公子猛地甩出了一道银丝,朝着白乘舟胸口而去。 白乘舟点足一跃,竟是平稳地踏在了那根弦上。 关于白乘舟,曾有个美谈。 当年任岳平与江榴婉一同行走江湖途中,某一日夜晚,因惊羡于朦梦河朦胧美景,便来到了河岸边。 在同样朦胧的夜色下,有一位戴着面具的少年独立于河中央,踏舟而行。 可等任岳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所谓的小舟,只不过是一片叶子罢了。 据说,就是因为见了此景,任岳平才闯入了河边的豪宅,以至于后来杀了那个强行“收留”戏子组成戏团的恶霸地主,从地主手中救出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少年。 “一叶尚能作舟乘,何况此线尔。”白乘舟扶着脸上的面具,居高临下,朝无情公子伸出了双指。 指名刹那。 斗笠女子情急之下甩出了无数的银针,试图抵挡下这一击。 而白乘舟却踩着这些银针,节节而上! 无情公子面色阴沉,急忙仰头。 可哪还有白乘舟的半点影子? “公子可有受伤!”斗笠女子上前问道。 “没有!没有!快给我去杀了他!”无情公子甩开了她的手,竭力嘶吼道。 忽然有一阵断裂声响起。 咔—— 无情公子所坐的轮椅,就这么碎了。 碎的形状很好看,就像是生出来的花朵。 他一屁股坐在碎木屑之间,满头的怒火也在这一瞬间被浇灭。 伤害不高,侮辱性却极强。 297 伤门 “乘舟歌,断肠绝,刹那指,生花袖。”任韶华转头对顾靖遥说道:“洛阳杀机暗伏,若有这夕阳阁的阁主在,可保我们在城中避免那些不必要的灾祸。” 顾靖遥眉头一挑,“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似乎很复杂,但实际上,就是这么简单。”任韶华回道。 “说白了,就是你们在昨夜遇到的事已经出乎了你们的预料,所以就急需找个靠山。”顾靖遥笑了一下。 “奈何桥的人已经入城了,手持诏书的我也还没有前去大理寺领罪。这城中的急流,恐怕已非我等能够掌控得了了。”任韶华淡淡道。 顾靖遥抬手制止,“任兄你就别吓唬我了,我自从回幽月掌管父亲留下的遗业以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是在洛阳城中活下去么,我自己应付得过来的。” “顾兄,任兄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可不要煞费了他的苦心。”洛飞羽道。 “那希望你们也不要煞费了,我想要喝酒的苦心。”顾靖遥不满回道。 任韶华笑道:“顾兄怕是有所不知,我要见的这位阁主不但武艺高强,还是一位酿酒师,所酿成的溶月可谓天下一绝,放眼洛阳,也仅次于千花露,你确定不想试试?” “先前在客栈里时你们说要喝酒,我还以为来的会是酒楼,没想到来的却是这个地方。”顾靖遥转过头去,“这次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 “看来今日这阁里,是来了不少贵客啊。”一道声音穿窗而入。 “阁主。”春木唤道。 洛飞羽转头,看着从窗外翩翩飘入楼来的男子。 “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四大美男中的雅男子了。”任韶华眉毛一挑。 洛飞羽一愣。哪怕任韶华在来的路上与他说起过,所谓江湖四大美男,并不是说他们容颜有多美,而是在某方面所展露出来的出尘绝俗,足以令整个江湖惊艳。 可眼前这个男人哪怕只露出了半张容颜,另外半张被面具覆去,却也依旧掩盖不了,他那原本的绝代之容。 “夕阳阁,似乎很久未曾死过人了。”白乘舟缓缓来到了春木身边,看着地上被白幔所掩盖住的尸体,嘴角微微含笑,乍一看竟像是与那半张似笑非笑的讽面融为了一体。 “夕阳阁上一次死人,是什么时候。”洛飞羽低声问道。 “是白乘舟登上楼主之位的时候。”任韶华沉声道:“他亲手杀死了夕阳阁之前的掌柜。” 春木急忙道:“春木自愿领罚。” “罚就不必,我来归来的路上,已见到过那人了。既然那病死鬼已亲手接过了你的死签,那么,他必然就离死不远了。”白乘舟掀开帷幕看了一眼遗容,“神色如此痛苦,倒还真是心狠手辣。” “此前洛阳城中从未有过此号人物。”春木皱眉道。 “初来洛阳的,可还不止那一个。”白乘舟重新盖上了帷幕,转过身去。 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任韶华所背着的琴上。 “白叔叔。”任韶华上前行礼。 “我知道你,虽然我们从未见过。”白乘舟抬袖拂面,脸上的讽面变为了半张脉脉含情之面。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你既然背着这琴,那必然是见过她了?” “见过了。”任韶华回道。 “这么多年了,她还要在那里待上多久。” “不久,也就过完这一生。” “一生的时间,还不算久吗?” “从江湖上归来的人,向来都不会觉得,一生会太过于漫长的。” “说话如此文绉绉,还真不愧是他的儿子,那家伙教出来的徒弟。”白乘舟苦笑了一下,随即看向了洛飞羽与顾靖遥二人,“这两位,是你的朋友?” “我叫洛飞羽。”洛飞羽回道。 “洛飞羽?在两年前,倒时常从前来听曲的游人里听到过这个名字。”白乘舟朗声长笑。 洛飞羽哑然,“哎呀,丢人了啊。” “不过啊,洛少侠也无需担心。”白乘舟走上前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顾靖遥,“那些在阁里高声阔论你是非的人,我都已经替你杀了。” 洛飞羽听出了白乘舟话语里所沁出的那一丝寒意,微微皱眉。 顾靖遥也被他看得很不舒服,“你瞅啥?” “整个江湖都欠那些人一个道歉。”白乘舟仍注视着顾靖遥,“那么,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呢?” 顾靖遥立刻歪过头去,任韶华碰了碰他的手臂后才极不情愿地转头道:“顾靖遥。” 白乘舟点了点头,“都是好名字。我房中尚还存有佳酿,倒不如先同去饮上一杯,三位意下如何?” “真的有酒?”顾靖遥不敢相信。 “春木,我要邀请这三位去我房中饮酒,收尸一事,可莫怠慢了。”白乘舟丢下这句话后便朝着楼上走去。 “是。”春木应道。 “这三个小子是谁,阁主怎对他们如此有兴趣?”顶上忽然展开了一道暗格,一个纸偶从暗格处悬掠而下,落到了春木身边。 春木目送着三人离去,“这一去,是伤门。” “什么意思?”纸偶竟口吐人言。 “是死是残,且看生门。”春木幽幽回道。 白乘舟揭开了酒缸上的封盖,房内顿时就充满了酒香。 “好香啊。”顾靖遥咂巴了下嘴唇。 “自到了孤舟舫后,就再没喝过这么香醇的酒了。”任韶华见到了所想要见到的人,也是面露欣喜。 “孤舟舫?看来这些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不少故事。”白乘舟给三人依次倒了一杯,“喝完酒后,再细说。” “多谢多谢。”顾靖遥笑着接过,举杯就喝。 任韶华也正要捧杯,却发现了些许异常,抬头看了洛飞羽一眼。 他们三人皆好酒,可论好酒程度,洛飞羽若自称第二,他与顾靖遥断然不敢称第一。 可此刻,洛飞羽却没有想要动杯的打算。 怎么回事? 而在任韶华正疑惑间,忽然听到一声微响。 他急忙转头,却发现白乘舟脸上的面具已不知在何时变为了夺命的鬼面。 先前那半张面具,已被他握在了手中。 转瞬间就宛如利刃般飞了出去。 顾靖遥手中的酒杯砰然碎裂,不断旋转着的面具越过了炸开的酒花,袭向了他的咽喉。 298 深巷 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深巷之中。 唯采花女和另一位与她远远相隔着的白袍客人。 “花蛰之后的花朵,虽然上边的花露已被酒家采去酿酒,但表面尚还留有馥郁的芬芳。”采花女捻起篮中的杏花,赐到客人的面前,“拿去泡茶,最好不过了。” 客人却没有去接,“花蛰之景,何处可见。” “公子,小女子不过是一个卖花的。”采花女有些为难。但话刚说完,她就感到臂弯微微一沉,不由低头一看,发现有一粒大银子落入花篮里。 “花蛰之景,何处可见。”客人将刚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若在花蛰之期,城中随处可见。”采花女笑着地将花缓缓收起,没有再继续去看那躺在篮子里的银子,而是看向了面前的客人,侧身行了一礼,“只是,花蛰已刚刚过去了。” 客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 “公子难道就没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一朵花吗?”女子柔声一笑。 客人不予理会,又问道:“那下次要多久?” “三个月后。”女子脸色忽然微微一红,“可若是公子愿意,小女子能让公子在每一夜,都能欣赏到花蛰。” “三个月啊。”客人点点头,转身离开,“看来,得在此城滞留上三个月了。” “还真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啊。”女子低头冷笑了一声,追了上去,“公子,你的花儿落下了。” 客人听言微微侧首,“那请给贫道一株吧。” “公子接着。”采花女轻轻挥手,将花篮中的一朵花给旋飞了出去。 客人转身将那朵花接过后,便又继续前行。 “公子还是有东西落下了。”采花女沉吟片刻后,幽幽说道。 客人执花停下了脚步,漠然道:“是何?” “你的命!”采花女娇媚一笑。 客人手中的杏花竟凭空燃烧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将火花抛在了空中,连根带花瞬间成为了火红色的灰烬,而这灰烬又凝为了一片枫叶的模样,如同利刃般掠向了客人。 就在这时,血红色的剑光一闪而过。 “红颜。”采花女看着飘落在地的粉尘,“当年在君山之时,曾有幸见过此间剑与二月春柳相持,不相上下。” 慕容皓月低头看了眼剑身,“久违了。” “就是不知这红颜剑里的红颜,指的会是谁呢?”采花女掩嘴一笑,“竟让道长挂念至此,真令小女子好生嫉妒啊。” 慕容皓月沉默转身,想要离去。 “能让道长变得如此寡欲清心的女子,是太绝情了,还是像小女子一样。”采花女低头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抬起头,“太放荡……” 还没等她说完,面前的人影就不见了。 “在她离开后,贫道称自我立誓,不近其余女子半步之内。”慕容皓月的声音响起在了她的身后,“可你辱我妻子,我只好破誓,近半步之内杀了你。” 一阵无从而来的凄风穿巷而过,采花女浑身的衣物连着手中的花篮忽然都燃烧了起来。慕容皓月微微皱眉,往后一退,看着那些灰烬不断聚集在了采花女的身上。 火光散去后,紧贴在她身上的,是一片片妖冶似血的枫叶。 “武当的皓字双子,居然也会失手嘛?”枫衣女声音柔媚。 慕容皓月却不为所动,既没有拔剑上前,也没有借此脱身,仍像个木头一般站在原地。 “素来听闻你们道教不信恶鬼乱神,只信奉仙,小道长莫不是怕了?”枫衣女冷笑,却犹在惊于慕容皓月刚才所展露出来的实力,脚步不自觉后退着,同时也在心中一点一点盘算着后路。 “我最怕之事,已发生在了当年的长白。”慕容皓月抬头瞥了她一眼。 枫衣女心中猛地一惊。她自己便是一个杀手了,可此刻见了慕容皓月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宛若野兽打量着猎物一般的寒意。很快,她就再也无法强行保持着先前的娇媚模样,豆大汗珠也布满了她的脸颊,看起来极为狼狈。 已有一柄雷剑,指在了她的脑后。 “别再动了。”慕容皓月将红颜剑归鞘。 “紫霄雷匣。”枫衣女看着他背后微微打开的紫色剑匣。 “你背后有人指使,是谁派你来的。”慕容皓月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淡淡问道。 枫衣女僵笑了一下,“若我说了又能如何?” 慕容皓月缓缓抬指。 枫衣女脑后的雷剑就这么朝前挪了些许,她脸色一白,甚至都能闻到自己秀发被雷电所灼烧的焦味。 “道长,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枫衣女回道。 “哦。”慕容皓月真气凝于指尖。 他生来就是个心思细腻且对结果很有耐心的一个人。 为了那个女子,他能够枯坐在鹤鸣谷上,耗时五年等上一朵鹤血莲花开放。 但是,他耐心的局限性,真的很窄。 尤其对于,除了那个人以外,所有的女子。 三枚雷剑应声而出。枫衣女给他带来的感觉是鬼神莫测,所以,若真想要杀这个女人,只能毫无保留地创造出一个令其避无可避的死地! “天机阁!”枫衣女闭上了眼睛。 空中的四枚雷剑猛地一滞。 “天机阁?”慕容皓月皱眉。 “天机阁无所不知,天机楼更是扎根于此城中,道长不妨前往,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枫衣女倒吸了口凉气。 慕容皓月此刻却忘了自己此刻的遭遇,而是莫名回响起了萧皓琛昨夜那事出反常的举动。 “皓琛今日不愿将事实告知于我,莫不是被人所要挟了?”他思索间,将四枚雷剑齐齐收入了匣中,朝着前方走去。 等慕容皓月走远后,枫衣女才娇躯一软,跌倒在了墙边,苦笑道:“这真的是道士能展露出来的眼神吗?”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墙后传来,“若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季无说若要让他自觉前去,就必须得在他面前提及他的妻子。却没说过,提及之后,就让他展露出如此浓烈的杀性。”枫衣女扶墙站了起来,仰起头看了眼墙内袅袅而起的香烟。 “奈何桥,就是需要这么一个不顾后果的疯子。” “倒是有些羡慕你,只要待在这观音庙中,布施密法即可。”枫衣女喃喃道。 “放心吧,这安分的日子,怕是不长了。” “为何?”枫衣女问道。 “疯子那边也出事了,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狠狠羞辱了一番。一个如此在意名声的疯子遭此羞辱,恐怕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了吧。” 299 刹那 顾靖遥闻到这醇美的酒香后便已醉去,以至于他放下了所有的戒心。 当反应过来时,那面具已旋裂了酒杯,到了咽喉之处。顾靖遥眼神一凛,想要运起渡芦轻功脱身,却没料到白乘舟已伸出了一指,就如同这指法的名字一般,只在刹那间就将空中的清风搅散得无影无踪,点在了顾靖遥的手臂上。 须臾定风波,一息碎风月。点水流光里,夕照少年游。 该指法,占据着世间武学中最快的出手。 “刹那指!”任韶华心中一冷,他明白,当肉眼看到这一指出手之后,一切就已是定局了。 一指下去,竟令顾靖遥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直。 在这凌厉而又优雅的杀招,令顾靖遥看花了眼,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却只听“叮”的一声。 一柄剑锋不平的剑,挡在了他的面前,将那面具斩成了两半。顾靖遥急忙仰头,看着身后那深深扎入墙中的半张面具,汗珠如雨垂下。 “任兄?”持剑的洛飞羽眉头微皱,急忙看向了任韶华。 任韶华已读出了那眼中的质问之意,却没有去回答。因为他也不明白,白乘舟为何会在此刻忽然就痛下杀手,同时他也清楚,此刻的任何回答,都是毫无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便是行动。 他手中轻轻一动,那覆满了银针的孤舟扇瞬间撑开,扇法如骤雨般洒下。 “有趣。”白乘舟冷哼一声,轻轻抬袖,三张面具如花般,于他的长袖中旋转而出,在空中划成了一道美丽的弧度,随后分散开来,分别袭向了三人。 但都被三人给轻而易举打了回来。 白乘舟伸指掠过了其中一张面具,低头往脸上轻轻一粘,同时将另外两张面具收入了袖中。 “多谢白叔叔手下留情,只是叔叔,这是为何?”任韶华急促问道。 “自然是因为他。”白乘舟缓缓抬头,露出了那覆盖了恶鬼面的怒目之相。 “他?”洛飞羽与任韶华齐齐转头,看向了白乘舟所看着的方向。 劫后余生的顾靖遥亦在看着白乘舟,神色阴沉得可怕。 “当年就是他一手屠尽了芬芳阁,杀死了我在这洛城中为数不多的挚友。”白乘舟脸上面具有一瞬变为了悲相,但很快就变为原样,“为了我那死不瞑目的好友,他的命,我得要了。” 任韶华皱眉道:“我听说那个魔头的面貌如同书生,可顾兄的样貌却是平平无奇……” “人皮面具骗不过我。哪怕是镜花的。”白乘舟冷冷拆穿,随后抬步向前。 洛飞羽察觉到了白乘舟所散发出的危险,一个纵身挡在了顾靖遥的面前。 “先忍受住了我这美酒的诱惑,随之用西河拂雪察觉到我的杀心,再用无痕剑法挡下我的面具。”白乘舟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很好。” “你指法如此之快,我自然也得用世间最快的剑法,来挡下你的这一招。没想到,差点还是慢了一瞬。”洛飞羽护住了顾靖遥,笑道。 “但是,世间最快的剑法,与世间最快的武学也仍有不小的差距。”白乘舟淡淡笑道,“而且你这句话,让我听了很不高兴。” “杀了便是杀了,挡下便是挡下,哪还有差点这一说!”白乘舟长袍扬起,洛飞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怒面又凭空变为了阎罗之相。 袖中藏面,脸上生花。 同时,抬指。 洛飞羽心底一冷,下意识起剑。 只是,他的剑终究也只能在对阵同样使剑的剑客面前占得上风。面对白乘舟这等若在当年肯踏入江湖便能与任岳平齐名的高手,就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了。 剑像是挥过了空无一物的风。 风中有那么一瞬,像是蝴蝶沾花一般轻轻掠过折剑的声音。 然后便是身后响起的,如摧枯拉朽般的断裂声。 “顾兄!”洛飞羽定睛一看,发现白乘舟竟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急忙转头,发现顾靖遥已经不见,同时地上还破出了一个大窟窿。 任韶华急忙在窟窿身边落地,往下一看,发现满头是血的顾靖遥躺在了地上,亦在看着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还活着吗?”洛飞羽问。 “还活着!”任韶华回道。 洛飞羽听了就想往门外跑去,却又被白乘舟的一个面具给打了回来。 “让开。”洛飞羽身上剑气渐起。 “嘘。”白乘舟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底下完整的脸庞,随后忽然唤了一声,“秋水。” 秋水?洛飞羽一愣,这一声似乎是在喊人,可这房内并没有一个叫秋水的人。他抬头看向了任韶华,却看到了一张愈来愈严肃的脸。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一阵凄风,扫过满地秋叶的声音,令人听了都不自觉从心底涌上了一阵凉意。 “是她。”任韶华喃喃道。 “是谁?” 这时,天花板上忽然开了一道暗格。 一个“人”就这么从里边落了下来。 洛飞羽定睛一看,险些就惊叫了出来。 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人。 “阁主,有何吩咐?”这刚刚落地的纸偶开口问道。 “跟紧刚刚被我打落下去得那个人,我想要确定我心中的答案。”白乘舟缓缓道。 “是。”纸偶点了点头,随后就被拉了上去。 “纸心纸偶索人命,唱戏唱给鬼来听。她是四季名角之一,以纸偶为腔的,纸偶秋水。”任韶华幽幽说道 洛飞羽看着暗格缓缓关上,很快就从那股沁人心肺的凉意中脱离了出来,看向了白乘舟,语气微冷,“你刚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芬芳阁阁主从来不会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屑将那个花枝招展的家伙视为我的朋友。同时我也不会去相信,当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将底蕴深厚的芬芳阁屠尽。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当年是谁在帮他么?”白乘舟重新抚了抚长袍。 洛飞羽心头微微一震。 任韶华又低头看了一眼,“顾兄他,果真离去了。” “当他回到这里,并且孤立无援之时,那个人自然会重新找到他。我们就放心将这一切交给秋水吧。”白乘舟来到桌旁坐了下来。 “接下来,便就是你们的事了。” 300 缘了 劫心府。 长线开始止不住摇晃起来,正在闭目垂钓的莫问东蓦然睁开了眼睛,轻轻抬起鱼竿,一条鲤鱼就这么被他甩到了身边的鱼篓里。 “也该到,让那条大鱼触钩的时候了。”莫问东幽幽说道。 “老爷,您适才唤我?”蓝楚濋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夫妻阔别已有数日,可还挂念?”莫问东又重新将长线甩回了湖里。 蓝楚濋低头说道:“老爷言重了。” “不管是情真意切还是虚情假意,你和他,也该到了重逢的时候了。”莫问东拉低了草笠,将手伸到了一旁的茶壶之上。蓝楚濋未敢作出应答,也只是将目光了那茶壶上。 壶盖已被莫问东揭下,茶壶里呈现的竟是一洼绛红色的茶水,正在朝外飘溢着桃花香,只是闻上一闻,就感觉整个人都身置于宛若仙境的花园之间。 蓝楚濋顾左右而言他:“好茶。” “这壶茶好不好,还轮不到你来说道。”一向喜怒难形于色的莫问东,在此刻竟露出了寒意。 蓝楚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急忙运起了一身真气。在她印象里,眼前这位老爷就没有过对她发怒的时候,就算有此意也会深埋心底,再用平淡的话语将她的错误一点一点指正。 可此刻他所流露出来的寒意,竟让她感受到了沁心透骨般的寒冷! 只见蓝楚濋身边那由水流凝成的屏障,在瞬间就被蒸发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难忍的热浪。蓝楚濋急忙跪下,“是阿濋措辞不当了!” 莫问东没有再追究,而是倒了杯茶,拿起茶杯啜上了一口。而就是这么一小口,就让他身上那极不稳定的气息瞬间平定了下来,又变回了蓝楚濋印象中那儒雅文士的模样。 “久违了。”莫问东长舒了一口气。 那近乎撕裂的灼热感也随之散去,蓝楚濋暗喘着大气,又等了莫问东数杯茶的时间。 “只可惜过了这么多年,这茶的味道终究还是变了。已不再是当年那般甘甜,甚至还有着厚重的沧桑之感。”莫问东叹了口气,整个人就像他所评的这壶茶一样,也跟着变得沧桑起来,他郑重地盖上了壶盖,带有着几分歉意说道:“其实,我刚才还没有把话说完。你与他不止是重逢,还有道别。” “道别?”蓝楚濋有些不解。 “等这件事做完后,你会离开他的身边,同时也到了,你我二人缘尽的时候了。”莫问东接了下去。 “老爷!”蓝楚濋一时没能接受,伏地叩首。 “我与我那两个孩子不常见面,倒是在二十年前,看着另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过来,走来途中,又看着她成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莫问东仰头望天,“其实当年你从龙虎山为我窃出那枚九转醒梦丹时,就已经报了我的救命之恩。那时候,你就该走了。” 蓝楚濋只是摇头,“老爷,救命之恩该当结草衔环,阿濋无比为报,只愿留在老爷身边。” “你错了。当年中原大旱,饥荒蔓延,当我找到你时,你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若不是他们在死前将乞讨来的食物都给了你,你必然也是撑不到与我见面的时候吧。论这份恩的始源,却还是你的父母。”莫问东微微侧首看向了她,“那时只是简单为你父母立了坟后你便随我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也未曾去上过一炷香。就冲着这份恩,你也该离开的,而不该为了我,留在这涌动不休的漩涡里。” 蓝楚濋早已是泪流满面,“老爷!” “今夜是天机阁九家密会,很多放在平时都得不到的情报,都会出现在那这楼里。”莫问东将一卷纸丢在了蓝楚濋的面前,“这地图上画着去天机楼的路,你去找到你的夫君,将他带往这里。会有人替你们荡平前方所有的阻碍,让你们一路通畅无阻地到达第六层,找到你夫君所想要的答案。” “阿濋遵循老爷之命!”蓝楚濋拿起地图,却还是没能将那沉重的两个字说出来。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听说你家乡如今已经恢复过来,四季如春,也是个适合安家的好地方。今夜事了,我会让人带着你的孩子,在定鼎门下等你。为你准备足够的银子以及当地最好的地契,拿着银子,隐姓埋名,好好修葺下你父母的坟吧。” “就此别过了。” 蓝楚濋点点头,强忍着泪水,走出了院落。 莫问东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消失,非但没有伤感,而是微微笑了起来。 洛阳皇宫。 “那份诏书,送到了?”黄袍加身的景阳帝手捏棋子,缓缓问道。 “已送至孟将军手中。”孔文亮微微垂首,面露沉思,“只是……” “在孤面前,别人都可以思前顾后,唯独你不必如此。”景阳帝笑了笑,“但说无妨。” “臣谢过陛下。”孔文亮点头回道:“臣今日去安国营时,还见到了一个江湖人。” 景阳帝微微皱眉,“江湖人?” “公孙剑器楼的楼主,公孙诗潋。”孔文亮挑了挑眉。 “还真是个不一样的江湖人啊,毕竟剑器楼祖上,就连朝廷也得礼让八分。”景阳帝冷哼一声,“只是,盛唐是盛唐,梁阳是梁阳,孤更是这片这河山的主人,有些事,该不一样了。” “不管是怎么样的江湖人,都该淹没在这一场洪流里。”景阳帝指尖轻敲,将那枚棋子打在了棋盘上。 孔文亮上前一看,“是一步狠棋啊。” “很狠吗?老师将朝堂这盘棋托付给孤的时候,孤就已经在准备了。”景阳帝冷笑,“也该让我那愚蠢的二弟看看,他当初的想法,是有多么愚昧。” “陛下这一手棋,会引来不少蛇虫鼠蚁,踏入蛛网之间,等待被吞食。” “只是蛇虫鼠蚁罢了?” “也有可能,会是那惊龙。”孔文亮忽然露出了些许担忧。 301 告别 “我们的事?” “不过在此之前,我最先想要知道的,是她的事。”白乘舟转头看向了任韶华。 那一向平静如水的眼神,在此刻终于透露出了迫切。 哪怕到了现在,他仍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当年清水河畔,一个小小的戏子在好兄弟白玉郎的催促下,向河边奏琴的女子勇敢表达出了自己的爱意。 可女子却没有回答,而是停下了手中的琴。 小戏子就这么从黄昏等到了夜晚,直至萤火虫散发出的光芒点满了整个夜空,照亮了一地的积雪。 这时,女子忽然就笑了,手指一掠,弹起了满琴的荧雪。 “听说你师从一个擅长做面具的门派,那么有朝一日,我会将我亲手做的面具送到了你的手里。这面具上,便有着我的回答。” 自此,那小戏子便喜欢戴着面具唱戏了。 面具下的真容,却一直都在等着那个回答。 任韶华立即会意,从怀中取出面具,递给了白乘舟。 “这面具叫什么名字。”白乘舟接过了面具。 “寸草。”任韶华回道。 残缺的面具像是蝴蝶的一瓣翅膀,翅膀的角落,结出了一寸枯草。白乘舟抚摸了许久后,终是笑着摇了摇头。 任韶华这才明白了,母亲当时所说的话。 那句见琴如晤中,也藏着见面如晤啊。 “芳草化蝶,君心采撷。”白乘舟读出了面具里所蕴含的深意,“你可真是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呢?倒是你自己,先忘记了自己原本该有的样子啊。” 临安城,徽雨楼上,厢房之中。 “这个江湖啊,本就是由遗憾组成的。”女子微微转头,看向白纱前忽明忽暗的烛光,以及那淌满了一地的烛泪,噗嗤一下笑出声的同时,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燃烧了这么久,也快要到尽头了吧。 顾靖遥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扶着墙行走在一条街上,但终究还没能撑住,踉跄倒地,吃了满嘴的土。 “你看起来,好像差点就死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已经死过好多回了。”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顾靖遥凄惨地笑了笑。 “有我在,你便死不了。”一阵风掠过,一名老人就落到了顾靖遥身边,他伸出手在顾靖遥的额头顶上拂过,顾靖遥顿觉得有一股夹着药香的暖流扑来,将他身上的痛楚散得一干二净。 “先生为何要屡次三番地救我。”顾靖遥咬了咬牙,握起了满手的灰尘草木。 “在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通过你,欲求那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你此刻的心情我能够理解。”老人叹了口气,“你心中所求不多,不代表你能够接受自己深陷束缚,成为一件事的源头,更不甘成为一具束手受缚的傀儡。对么?” 顾靖遥只是摇头,“我真的没有杀人!” “我相信你。手一旦染上人命,整个人便会带有杀气。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这种气。你在泉都所为,只不过是心中的侠义使然罢了。” “先生啊,我明明没有杀人,明明没有犯下他们说的那些过错,为何要遭受这些痛苦?”顾靖遥问道。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痛苦,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老人忽然在顾靖遥衣领里边抓了一下,轻轻握拳。 顾靖遥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问道:“先生为何来此?” “来此给一个病人送来良药,同时也要为这个天下研制出一剂良药。”老人站起了身,“不过,我得先回家一趟。” “先生的家在洛阳?”顾靖遥抬头,却发现眼前已没有了那老人的身影。 “错了,是这个天下。”声音犹在。 顾靖遥有了片刻的失神。这个老人不过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师,却为何谈到了这个天下,又为何要在自己面前谈到天下?可还没等他想完,就有一道熟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果然如此。”不远处的屋檐上,老人看着那朝顾靖遥走来的女子,摊开了手,有一只虚幻的蝴蝶正停留在了他掌心,但很快就如同风般,轻轻飘散了。 龙虎山五行道法,引路风息蝶。 劫心府中。 钰旌匆忙踏入。 “何事?”正在垂钓的莫问东抬头便问道。 “有一位不知身份且眼蒙白布的老人已闯入了洛阳,行踪尤为诡异,钰旌率领一群大内高手前去阻拦,未能拦下!”钰旌垂首道。 “大惊小怪。”莫问东淡淡道:“既然有人要到棋盘上来做客,那便让他来吧。” “可是!”钰旌语气急促。 “很奇怪你们为何追不上他对不对?”莫问东冷笑道:“且不说他功夫如何。就连当年迁都之时,这座城的构造便是他设计的。我这么说,你还觉得你们能够追得上么?” 迁都之时?钰旌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距离迁都到现在,已有百年过去了,设计皇城构造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但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名字。 “下去吧,阿濋都已出门去了,你身为他的师兄,自然也不能闲着。”莫问东沉声道。 “她去了哪里?”钰旌问道。 “今日,可是天机阁九家聚会的日子啊。”莫问东幽幽说道,“我要她去的,自然是那里。” “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老人。”夕阳阁中,沉寂许久的纸偶忽然开口了。 纸偶边上,已戴上了寸草面具的白乘舟微微侧首,“是怎么样的老人?” “眼蒙白布,身穿长袍,身伐极快。”纸偶回道:“他腰上携带者一个布囊,里边好像装着一个球状的事物。” “谢先生!”洛飞羽转头看向了任韶华,惊喜道:“他带着治疗柳一离眼疾所需的药来了!” “谢先生?”任韶华一愣。 “就是那个不死的王八,谢问生!”洛飞羽解释道。 “谢先生,怎会出现在他身边?”白乘舟皱眉道。 可还未等三人有所反应,纸偶声音又起。 “那老人从他身边离开了!” “一位穿着道袍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旁。” “蓝楚濋!”洛飞羽险些将手中的酒杯握裂。 302 山雨 “天机阁九家聚会?”钰旌重复了一遍。 “每过上一段时间,天机阁九大家族的家主都会聚首,召开密会,交换绝密情报的同时,也论天下事。以往都是由九大家主轮流举办,如今天机阁已再立阁主,从今往后的九家聚会,自然就在洛阳天机楼里召开。”莫问东缓缓道。 “师父派阿濋出门,可是与此事有关?”钰旌问道。 “我叫阿濋去寻夫君了,再让她将她的夫君带到那里。”莫问东微微一笑,收起了鱼竿,“或许有些事,已经有必要让他知道了。” 钰旌微微一愣,忽然听到从府邸中传来的婴孩的啼哭声,眉头不由皱紧,“师父,你若真这样做了,会令阿濋陷入两难之地。” “你觉得,她与那个人,会有感情吗?”莫问东反问道。 钰旌犹豫片刻后,坦然道:“钰旌不知。” “儿女私情,既能容得下风花雪月,自然也能容得下尔虞我诈。你没经历过,你不懂。”莫问东站起了身,“你也不需要去懂,你现在该做的,便是去往凝露街。” “凝露街?” “暮淮王来到洛阳后,傲阳便赐了他一座王府。而凝露街,便是暮淮王府通向天机楼的必经之路。” “是。”钰旌没再作多过问,而是微微垂首,退出院去。 “你在这个人面前,似乎不会有着一丝一毫的隐瞒。”待钰旌走远之后,一道满是苍凉的声音从府中遥遥传来。 莫问东倒了杯茶,“千人千面,有的人亦需留心,自然就有的人,适合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展露在他的面前。钰旌很聪明,而他的聪明,定不会让我失望。” “真是一手险棋啊。”那声音幽幽说道。 莫问东顿上片刻后,喝了口茶,“你刚才听到了吗,你的那位老朋友,他也入城了。” “他戴罪避世已久,若重新入世,心中最为挂念的,必然是由他一手创立起来的那座楼。所以,他必定会出现在今日的九家聚会上。” “既然他出世了,那个孩子的剑术,应已有大成了吧。”莫问东问道。 “这天下,终究要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那声音忽然带有了一股杀气。 “越来越乱了啊。”莫问东放下茶杯,站起了身,“今日喝到了你给我泡的茶,也算是了却了我这些年来所怀的夙愿,可我与你都还有一个更大的夙愿还没有完成,我也不能再枯坐着了。” “你要去哪?也是天机楼么?”那声音问道。 “那些旧年琐事,就交给那些人去断吧。”莫问东纵身一闪,转眼间就已至院门之前,“我此番前去,是为了见一个故人。” “故人?” “也是你的故人。”莫问东点足掠远。 小巷之中,一位背着斗笠,顶着齐耳短发的矮小女子正在不断拉扯着双手,指尖上捆绑着细不可见的银丝,似乎在操纵着什么。 忽然,她感到指尖上传来的牵扯力凭空消失了,心中不由一惊。然后,便有一具穿着戏服的纸偶从屋檐上坠了下来,纸偶的胸口更是被打得凹陷了下去。 秋水微微抬头,看向了与纸偶同时落地的眼蒙白布的老人。 “纸偶没了可以再做,把命丢了,可就不好再捡起来了。”老人幽幽说道。 “先生凭什么觉得,我会死呢?”秋水右手微微甩动,那摔落在地已瘪得不成样子的纸偶竟还是口吐人言。 “谁不知道,你们夕阳阁这五个家伙,都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并且走回来的人,和老夫一样。”蒙眼老人搓了搓手,“见你投缘,所以便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纸偶开口道。 “借你一用。”蒙眼老人转头冲着纸偶笑了一下,露出了满口烂牙。 秋水并未理会他,而是勾勒起手中银丝,那纸偶很快就变得完好如初。她松开指尖的结,将银丝递出,淡淡道:“先生自便。” “原来你不是个哑巴啊,看来天机阁所记录的也不是全对。”老者接过银丝,“也是许久未耍过这小玩意了,毕竟不吉利,每耍上一次,就感觉自己阳寿被锐减上几年。” “先生说笑了。”秋水摇了摇头。 夕阳阁。 “秋水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任韶华看着迟迟未开口的纸偶。像秋水这样以纸偶交接,实时传讯,的确比大多数传讯的方式还要便捷上许多。可若是许久未曾开口,就不得不让人担心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白乘舟摇了摇头,“她与我说过,若是遇上什么不测,就会切断指尖的纸偶丝,这个纸偶便会倒下去。可此刻看来,它却还是站立如初。” “这可真是反常。”洛飞羽沉思道。 就在众人疑惑不定间,纸偶忽然就发声了,声线却与方才的浑然不同:“洛小子,老夫知道你在,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我?”洛飞羽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左右看了一眼,“找我的?找我干嘛?” “我是你谢大爷,收到请回答。” “谢先生是接手了秋水的纸偶吗?”洛飞羽犹豫道。 “或许是的。既然是谢先生,那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白乘舟无奈地敲了敲桌子,从地上拉起了几根银丝,在手中操纵起来。 当然,若是他非得要顾虑,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你说。” “我刚才看到,那位顾小兄弟在他妻子的带领之下,朝着天机阁的方向前去了,天机阁无所不知,今日更是九家聚会,若他到了那里,就会知道许多不利于他的事,快快前去阻拦。” “先生你为何不拦下他们?” “我这个人下手没轻没重的,若我去了,遇上他们执意顽抗,就怕一个失手将他的老婆给打死了,那样的话他非得和我拼命不可,更有损他的心性。而在这座城中,他信得过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所以,只能靠你们了。” “好。” 洛飞羽扭头对任韶华道:“事不宜迟。” “这就动身。”任韶华刚站了起来,就被白乘舟一把拉住了。 “若你们要去天机楼,我觉得,你们有必要先见一个人。” 303 丹心 “阿豪呢?”顾靖遥看向了蓝楚濋,发现她怀中空无一物。 “豪儿被我留在母亲家中了。”蓝楚濋直望着前方。 顾靖遥点点头,“那我什么时候能回你家?” “我家里有个习俗,女儿嫁出去后若要再次归来,得先带着孩子回家,过上三天,丈夫方才可以进门。”蓝楚濋想了想后道:“其意为了女儿在孕期时不受行路的颠簸,能够安心养胎。” “洛阳和别处,就是不一样啊。”顾靖遥点点头,双手合起当作枕头靠在后脑勺上,看向了远处的夕阳,忽然说道:“苦了你啦。” 蓝楚濋一愣,“苦了我什么?” “在这些天逛下来,发现洛阳的确如洛兄所言,是天下最繁荣的一座城啊。不论是别具一格的酒家,看得我眼花缭乱的琼楼玉阙,还是那古色古香的戏台,在其他地方都是难以得见的。你父母既然能在洛阳安家,想必家境优渥。而你却只身来到了江湖,并且找到了我,然后又陪着我回到那气候湿热难忍的幽月,重建起我的家,还与我生下了孩子。”顾靖遥感慨道。 “怎么忽然与我说起这些了?”蓝楚濋笑道。 “可能是,活着的感觉太好了吧。”顾靖遥叹道:“尤其是你在身边的这种活着。” 街末,一个柳衣女子正在街摊旁晃荡,不知怎的,她便看向了顾靖遥这边。 “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柳衣女子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穿着道袍的蓝楚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都还对自己有恩。至于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在那一天,同样也易容待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了。 “在昔日看来尚还有些疏离,此刻竟已是如此温馨了。”柳衣女子轻轻一笑,正想要上前打个招呼。 但很快,身上的柳衣便开始无风自扬。 她微微有些惊讶,只得停下了脚步,微微侧首。 “是你?”当看清站在她后边的人后,她眼中的惊喜很快就大过了惊讶。 毕竟故人重逢时,如何能不惊喜呢? “是我。”来人笑道。 “柳师姐,许久不见了。” “不知不觉就又到酒楼了。”顾靖遥忽然停下脚步,望向旁边这座溢出了酒香的楼阁。 蓝楚濋仰头问道:“你来这酒楼做什么?” “我答应过我的兄弟们,要一同饮酒。来这那么久了,我们都还没真真正正喝上一杯。”顾靖遥笑了笑,踏入了酒楼。 “客官,要点什么?”一位小二凑了上来。 顾靖遥四下看了几眼,最后再将面前小二给打量了一番,喜道:“总算是座正常的酒楼了。” “什么?”小二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小二,可有酒?”顾靖遥急忙问道。 “本店应有尽有,上至杜康下至槽烧,远至十年陈窖近至今日鲜酿,不知客官要哪个?”小二见眼前这位客人正常了起来,也就来了兴致。 顾靖遥不满地皱了皱眉,“既然都来到洛阳了,怎么能喝这些呢?” 小二一愣,“那客官是要什么?” “千花露。”顾靖遥微微一笑。 “客官是异乡人吧?”小二犹豫片刻,问道。 顾靖遥点点头,“怎么了?” “既是异乡人,那么不知道也是正常。”此刻酒楼中客人还不多,小二索性就解释起来:“千花露,只有逢花蛰之日时方能酿成,就算整座城露水全部加起来,酿成的也不过百坛。如今花蛰日已过去了三天,早已经售罄啦。若客官真想要喝的话,不妨再等上三个月。” “已经没了吗?”顾靖遥喃喃道。 一旁的蓝楚濋听了,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了一阵酸楚。因为顾靖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话语里竟有着藏不住的疲倦。 “那便给我上一桌好菜吧。”顾靖遥丢下了这句话后,便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朝着一个靠窗角落的位置走去。 蓝楚濋急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靖遥。” “我没事。”顾靖遥抬手制止了她,“只是这酒没了,心中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只怕你就算是买到了,他们也未必能够前来,与你共醉一场。”蓝楚濋叹了口气。 “他们也都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顾靖遥摇了摇头,“这种事,强求不得的。” “那么,就由我陪你喝。”蓝楚濋微微抿了抿嘴唇,忽然道。 顾靖遥此刻还未有脱离忧愁,“什么?” “小二,上一壶好酒来。”蓝楚濋转头道。 很快小二就将酒给拿了上来,蓝楚濋拿起了酒壶,给顾靖遥倒了一杯,“新婚燕尔之时,我时常与你说怀胎以致身体有恙,借此推脱,不便饮酒。如今已有两年过去,我想,是该到与你同饮的时候了。” 顾靖遥接过了酒,笑了笑,“多谢了。” 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从窗外洒进的余晖中,一对年轻的夫妻就这么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酒。不知是夕阳映照,还是已醉去了,此刻二人的脸上,已微微有了些殷红。 “还真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美好生活啊。”一个男子在不远的屋檐上看着这一切,黑袍随风飘扬。 “只可惜,我不是男人,谈不上羡慕,更不惜打破这种美好。”黑袍男人冷笑一声,落到了窗前,“这便是你的夫君了?” “钰伟?”蓝楚濋一惊,醉意褪去大半。 “你是谁?”顾靖遥将一只手轻放在了蓝楚濋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是握紧了酒杯。 “你究竟要骗他,骗到什么时候。”钰伟并未回答,而是带有着几分笑意,向蓝楚濋问道。 “要我们见的,是什么人?”洛飞羽与任韶华相视了一眼。 “按她自己所言,你们应当与她见过的。”白乘舟转头喊道:“冬雪。” “冬雪?”洛飞羽皱了皱眉。 “是四季名角之一的霜燕冬雪。燕过之处,霜花似雪。是一名剑客。”任韶华在剑客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来了。”洛飞羽听到了脚步声,抬头望去,却只见一名陌生的女子走入了房内,手中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剑袋,里边藏着一柄剑。 “我们和她见过吗?”任韶华问道。 洛飞羽摇了摇头,随即看向了剑袋,“不过听你说起来,她剑上的剑意应该是寒冷的,可我为什么觉得,这柄剑非但不寒冷,甚至……还有些熟悉呢?” “等等等等,这不是闲云剑吗?” 304 苍茫 “闲云剑?”任韶华一愣。 “别愣了,就是那个闲云剑了。”洛飞羽仰起头想要去看向霜燕的面孔,可霜燕忽然抬手在脸上一扯,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就这么撕了下来。 “傻白甜?你怎么在这?”哪怕两年未见,洛飞羽却还是认出了这张脸,不由惑道。 “当时她是与另一名女子前来阁内的,而那名女子,便是我的镜花师兄的孩子,我们皆是出身于当年以易容之术冠绝天下的无月楼。便是她将这位姑娘托付给我的。”白乘舟缓缓说道:“据她所说,这位姑娘,便是天机阁九家中晓家的千金了。” 任韶华皱眉,“难怪她自小便在我身边,与我一起长大。没想到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吧。”晓闲云忽然就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自那时瀛仙海岸一别,我们已有多年未见了吧。”莫问东负手在前,缓缓走着。 柳藏月点点头,“十二年了。” “久别重逢,那我得请师姐喝一杯。”莫问东笑道。 柳藏月也笑了,“好。” 莫问东就这么带着柳藏月穿街过巷,走过了一片人间烟火,喧嚣繁华,最终在一处幽静的别院前停了下来。柳藏月打量了一眼,竟觉得此处有着说不出的风雅,其实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庭院里几处常见的景致罢了,可她也不知这份风雅从何而来,只得说道:“饮酒之地,便在此处了?” “柳师姐,请。”莫问东抬手道。 柳藏月点了点头,快步走在前头。庭院路径并不算复杂,除了绿荫与湖水外,只有一条通往末端琼楼的回廊。登上琼楼后,便来到了饮酒的地方——而那留满斑驳的石桌上,竟真的已经摆上了一壶美酒。 “师弟你是料到我今日会来么?”柳藏月坐了下来。 “此处原本是个酒楼,但在五年前就被我买了下来,便于与故人相逢之时,用以把酒。”莫问东倒了两杯酒。 柳藏月笑道:“说话还是带着一股酸气。” 莫问东喝了口酒,“师姐这些年去了哪里。” “君山失去了三个当家的,自然是要留在那儿,料理一些必要的事宜。”柳藏月没有去喝那杯酒,“你呢?” “自母亲走后,便一直在洛阳。之前在朝中为官,如今赋闲在府。”莫问东回道。 “考取功名,进京为官,倒是成就了你年少时一直以来的梦想。师弟既然买下了这座庭院,那么你自己的府邸,应当是颇为豪华的吧。”柳藏月打趣道。 莫问东笑道:“师姐说笑了。我那劫心府与此处相比可要寒酸上不少。最值钱的,恐怕就是院子中那游满了各类鱼群的池塘。” “劫心府?好奇怪的名字。”柳藏月喃喃道。 “劫心府位列洛阳西南,南望梁阳河山,观社稷之事,而以北而望,便可以看见西面最耀眼的天空。借此推断,那个地方的桃花,究竟开了多少。”莫问东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待到此处海晏河清之时,我也该回去了。” 柳藏月幽幽道:“我并不是在问你这座府邸的意义,而是在问,你为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柳师姐,难得一见,非要在刚开始,就流露出如此锐利的锋芒么?”莫问东挑了挑眉。 “两年前我回到君山之时,我见到了大哥。他身上有着仙笈的气息。而有可能将仙笈带入中原的,似乎就只会有我们这几个人了。而我听管家说起过,大哥在几年前就带着二哥前来洛阳为官。你说,这是不是巧极了。”柳藏月冷冷道。 莫问东面无表情道:“的确是很巧。” “你这样做只会让那些人的野心日益高涨,令他们心中持有永无休止的欲望,陷入那万劫不复之地。这应当便是你劫心府那‘劫心’所含的深意了吧。”柳藏月手不经意间触过剑柄,“窥心之术用多了便会适得其反,你得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莫问东看着柳藏月面前的酒杯,酒杯中的酒水已剧烈激荡起来,“人在心中皆有所求,人生在世,同样会有想要竭力去追逐的事物。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世间每个人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执念面前,能有触手可及的能力罢了。” “可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又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柳藏月沉声道:“更违背了师父当时教给我们的!” 随即剑气拂过,惊得满院竹林曳起,竹叶纷飞。 她面前的酒杯瞬间碎裂。 “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好酒。”莫问东看着酒水流淌得满桌都是,微微皱眉。 柳藏月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师弟,就到此为止了吧。” “师姐,我也很想到此为止。”莫问东叹了口气,“只是,我心中也有属于我自己的执念。我帮助过很多人完成了他们心中的执念,却唯独还没有帮过自己的。” “师姐,抱歉了。” “既如此,那我们,终是要有一战了么。”柳藏月颤声道。 莫问东摇了摇头:“我还不想与师姐动手。” “避无可避。”柳藏月沉呼出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硬下心肠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而就在这时,夜幕低垂,月亮升起。 将天地间照成了一片银白。 柳藏月这才明白,先前那不知由何而来的风雅,究竟是从哪里来了。 来自于月光。 “差点忘了告诉师姐了,此处是洛阳城中最好的赏月之地。据说,十几年前有一个白玉郎经常会来此处饮酒消愁,夜复一夜地朝西边远望着月亮。”莫问东微微一笑,“可到了后来,他便再也没有来过了。” “白玉郎?”柳藏月心头一震。 的确是最好的赏月之地,很快,月光便透过密集的竹影,越过了粼粼的水面,来到了二人面前的酒桌上。 率先照亮的,是藏在斑驳之中的一句诗。 ——“江畔何人初见月?” 305 饮鸩 “天机阁九家密会,是九家为了交换绝密情报而召开的会议。而我与芸姐姐在路上从一位贵人口中得知,阿爹身在洛阳。我们初入洛阳后不久,就查到了阿爹的行踪,可就在我快要见到阿爹的时候,行踪暴露,我被人给掳走了。是采芸姐姐冒死将我给替换了出来。而她在救了我后便不知所踪了。”晓闲云带着哭腔说道。 “不知所踪?”任韶华眉头一皱,他现在已隐约意识到,事况可能比洛飞羽所说的还要严重上几分。 “所以,为何要我们救你爹?”洛飞羽迟疑上片刻后问道。 “天机阁有铁律,凡密会之时,必须将所有的密报一律公开。若有所保留一经发现,就得接受天机阁饮鸩之刑。”晓闲云吸了吸鼻子,“如今凌家家主已被陛下放逐,父亲身为晓家之主,必是他重掌起洛阳天机。因为有我在,父亲必不会全盘托出,若被查到,难免酷刑。” “听说天机阁饲养鸩鸟用以传递极密讯息,若有图谋不轨之人想要拦截,在毫无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触碰到鸩羽,不出半日必毒发身亡。本以为只是传闻,没想到是真的。”白乘舟幽幽道。 任韶华皱眉道:“可天机阁只藏天机,并不会亲自去干涉江湖事,你父亲就算将你的讯息说出来,又能如何?” “今日的天机阁,已经不一样了。”晓闲云叹了口气。 任韶华问道:“哪里不一样?” “原先的凌家家主已被放逐了,但凌家并没有因此被天机阁除名。那么,现在代表了凌家的会是谁呢?”白乘舟微微一笑,“不妨猜猜,当年放逐凌家家主一事,对谁来说最有利。” 任韶华一惊,“莫不是当今圣上?” “不入此局,安知局险?”白乘舟不置可否,而是换了戏腔唱了一句。 洛飞羽与任韶华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若真是如此,当今圣上在当年费尽心机逐去凌家家主之位,又建京畿赐予江湖,其真正的目的,恐怕就不止是想要将朝廷与江湖联合起来那么简单。 而是想要借此,达成另一种目的! “九家密会,各大家主皆以铁罩蒙面,不知彼此的真容。”晓闲云语气激动起来,“同样,他们必然也不会知道,皇帝也踏入楼中,与他们共同召开会议。” “走。”洛飞羽沉声道。 酒楼。 “你是谁?”顾靖遥望着出现在窗前的不速之客。 “当今圣上身边黑白的太监之一,骨手黑监钰伟。也是一个来指引你去知道真相的人。”钰伟居高临下看着二人,最终将目光放在了蓝楚濋身上。 蓝楚濋脸色微寒,整个人都往里边缩了缩。 “你吓到她了,给我滚!”顾靖遥早已按耐不住,一掌朝着钰伟拍去。 “这便是千蛛手了?”钰旌忽然亢奋起来,猛地抬臂,从黑袍露伸出了一只森然的骨爪,却没有第一时间与顾靖遥的手掌相迎,而是朝着蓝楚濋而去。 顾靖遥一掌狠狠拍在了钰伟的肩上,却只听到骨骼清脆的摩擦之声,同时也离奇地发现,上边有着浓烈的吸力,一时未能及时收手,只能看着人钰伟的骨手扼住了蓝楚濋的咽喉。 “放开她!”顾靖遥勃然大怒,右手一扬。 寒光自黑袖中乍现。 数根锐利的弩箭迸发而出,弩箭末端系着一黑一白的羽毛。钰伟伸出另一只手,将那些弩箭夹在指缝间,同时仰头叼住了最后一根。而当他再低下头时,顾靖遥却已扑到了他面前。 那原先发射弩箭的银弩,在此刻竟变为了一柄手刃,朝着钰伟劈下。 钰伟松开了手,退到了十步之外。 “楚濋,你怎么样!”顾靖遥急忙来到了蓝楚濋身边,而蓝楚濋却还没从方才那窒息感中脱离出来,仍在止不住地闷咳着。 顾靖遥额头青筋暴起,看向了钰伟,“你想干什么!” “想从你身上,找一个答案。”钰伟将口中的箭吐了出来。 “绕来绕去都是这答案!”顾靖遥怒喝,“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你们怎么从我身上找到?” “差点忘了,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钰伟挑了挑眉,“你难道就没想过,不管是当年上君山,还是今日来到洛阳,你身边的人都让你戴上人皮面具,就是怕那些人将你认出。若如此,你这样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顾靖遥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倒是蓝楚濋先缓了过来,开口道:“他能生孩子,你能吗?” “你!”钰伟一时语噎。 “再不走,你就要死了。”蓝楚濋冷冷道。 钰伟看出了蓝楚濋眼中的深意,冷笑一声,随即往后退去,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顾靖遥手一挥,将桌上打了个粉碎。随后便想跃出窗外去追赶,却被蓝楚濋给拦下了。他转头道:“楚濋?” 蓝楚濋低头咳了几声,“这里可是皇城,你若胆敢在此处与大内太监动手,恐怕此事就难以善了了。” “可是他伤了你……”顾靖遥恨声道。 蓝楚濋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什么大碍,却看得顾靖遥心中一阵内疚。若不是他身上的答案,身边的人就不会受伤了。而且,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如果能知道这个答案的话,是不是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够平安了呢? “天机阁。”蓝楚濋似乎看出了顾靖遥眼中的顾虑,忽然道。 “什么?”顾靖遥一愣。 蓝楚濋猛的仰头,“在这天机阁里,我应该能找到你身上的答案!”蓝楚濋认真说道:“我们去天机阁!” “可是,天机楼又在哪里呢?”顾靖遥叹了口气。 蓝楚濋放下一枚银锭,“离此处不远。” “就在不远?”顾靖遥一愣。 “是的。其实我这一次来,还从家中带来了一大笔钱,就是想带你去天机阁,知晓你所有已经忘记的过往,以及你所不知道的答案。” “因为我答应过你,要陪你找到你的名字。” 306 平生 天机楼六层。 红袍女子点亮了一盏灯,烛光在黑暗中孤零零零飘摇。她掌管天机阁已过去了两年,诸多江湖恩怨,朝堂之事,都被她收录进了书里。而她也自从担任楼主之位时,就在原先的藏书中搜寻自己的过往。 只可惜,皆是无果而终。 有人告诉她,是因为一场意外,让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可手上的弦茧,触碰到音弦便会不自觉弹上一曲,以及那每至十五月圆之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些残缺不清的记忆,无一不在告诉着她,自己有一段过去。然而这些事带给她的并不是释然,而是让她那颗想要拨开云烟知晓全部过往的心变得愈加强烈。 听说今日密会上可以彼此交换密报,也可以遇到一些人。希望能得到一个令自己心安的结果吧。 同时,她也知道,在自己身边,还有一颗心也在备受煎熬。 楼主之位的背后是一面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名不同寻常的男子。 “你在看什么?”红袍女子问道。 “在回想一个盛况。”男子回道。 “盛况?” “当年盛世,运河之上五船齐驱,朱雀街头熙攘如潮。只可惜,也只是想想罢了。这般的盛世,已不是这座洛阳城能够维持起来的了。”男子叹道。 红袍女子忽然道:“不止是这洛阳城。” “那还有什么。” “是这一整个天下。如今天下任意一城,都已维持不起来了。”红袍女子认真说道:“若要如愿,就必须有所改变。” 被看出心中所想的男子微微一笑,“在你身边,还真是一件很没有安全感的事。” “楼主。”一名罩着铁面的人走了上来。 “九家的人,皆已到齐?”红袍女子问道。 “越州段家,崆山岳家,夜廊王家,江南晓家,琴州花家,清陵谢家,武云龙城道家,以及潇湘李家皆已到齐,只是这最后一家……”铁面官说及此处,忽然就有了些犹豫。 “洛阳凌家。”红袍女子微微侧首,瞥向了屏风。 “他已经不会来了。”屏风之后的男子微微一笑,“恰好孤也姓凌,也是他的兄长,不如就由孤来替代他吧。” 孤?铁面官心中一怔。 “那便如此了吧。”红袍女子起身,戴上了铁面,捧起了烛灯,在铁面上映射出了寒光。 楼主座下,有八盏烛灯纷纷亮起。 烛光所映之处,皆是与红袍女子材质与构造相同的铁面,都看不清彼此的真容。 “天机密会,开始。”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人初照人?” “山月不知心中事,空落眼前花。” 随着月光的镶入,石桌上那斑驳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展露在了柳藏月的面前。她忽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握剑的手也在不断颤抖着。 “但那个白玉郎,最后却没有再来了。”莫问东的声音忽然响起。 柳藏月忍痛抬头,看向了莫问东,而莫问东亦在看着她。可她总觉得,莫问东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越过了一片虚无。 而在这一片虚无之中,她却看到了很多事。 山月之下的满腹心事。 飘满浮灯的云梦泽上,载满了莲子的兰舟涉水而来。 以及那年,许下在桃源盛开里成亲的约定。 “为何他没有再来过了?”柳藏月缓缓问道。 “因为他死了。” 剑柄忽然离手落地,惊起了满心惆怅。 “那次成婚本非他所愿,也因此他也辜负了此生最爱之人。所以,他时常会来到这里,借酒浇愁,度过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 柳藏月急忙闭上眼睛,她听到这段话后,就忽然意识到这是莫问东极为可怕的手段。他想要通过自己难以去面对的陈年旧事,将自己的剑心一点一点地瓦解,进而消去出剑之意。她此生错的已经足够多了,在如此关头,可不能中了师弟的下怀。 瞑目之间,她定了定心神,伸指将落在地上的那柄剑召回了手中。 剑如同柳枝般飘起,带着一股轻风,也令那些落在桌上的竹叶,甚至是积淌的酒水,一齐卷到了剑旁。 其中竟也藏有着剑气。 这便是五剑之一柳藏月的剑。 残风枯花落叶融雪,乃至天地万物。 皆可为剑。 剑出! 可一剑既出后,却像是没有遭到任何阻拦般一往无前,柳藏月微微皱眉,虽然如今的莫问东与自己或许已是殊途一场,可这仍不足以将过往的同门情分冲淡,更还未到动了杀心的地步。 略微犹豫后,柳藏月还是睁开了眼睛。 “许久不见了。”坐在她对边的人说道。 白衣如雪,眼神清澈。 正是那个白玉郎。 “是你!”柳藏月脸色顿时变得雪白,吓得松开了握剑的手。 但剑却没有随着她的手而离开。 而是永远停留在了白玉郎的胸膛上。 与当年那一剑的位置,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是你?”柳藏月看着在白玉郎身上越来越多的细密剑痕,拼命摇了摇头,想要去阻止那些剑痕的扩散。可刚伸出手,却摸到了一片缥缈。 “我已经死了啊。”白玉郎惨笑一声,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死在了,你的剑下。” “原本以为,此事只是与顾兄有关,却没想到还关乎到了江湖危亡。”洛飞羽仰头看着眼前这座楼,“这便是天机楼了?” “天机楼就藏在帝都的喧嚣闹市里。”任韶华的话却不同于洛飞羽那般豪情满怀,而是十分淡然的:“如今一见,果真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这一去会发生很多事吧?”洛飞羽笑了笑。 “或许是你名扬天下的第一步。”任韶华忽然转头望向了他,“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要你选择的话,在顾靖遥与名扬天下面前,你会选哪一个呢?” “我的剑,会替我做出回答的。”洛飞羽纵身一跃,“我们,进楼!” “好……等等,此次天机密会既然与朝廷有关,那可能会有重兵把守!不要轻举妄动……”任韶华急忙去追,却发现洛飞羽忽然停住了。 “什么情况……”二人看着天机楼门前铁甲与兵戈碎裂了一地,徒留那些士兵在地上痛苦哀嚎着,不由愣在了那里。 天机楼内。 一名铁面官惊慌而入,打破了密会的静谧。 “何事?” “有人正在闯楼!途中势不可挡,现在已到了第五层了!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匣子!” “什么匣子?” “紫霄雷匣!” 307 答案 “慕容皓月?”原本寂静无声的密会开始变得喧闹起来。 自郁胤与音胤下落不明后,被道家寄予厚望的皓字双子顺势而然就挑起道魁武当的大梁。其中萧皓琛早早接任掌教之位,如今被称作剑匣之首的紫霄雷匣更是认慕容皓月为宿主。在很多人看来,那尘封多年的谪仙之路,很有可能会在二人的手中再度开启。 而萧皓琛虽已入世,可在行为举止上却还坚守着武当不入世的箴言,所以从未与人真正有过一战。 但慕容皓月,却战过很多次。 金陵城中,背着红尘匣的他在面对音胤的紫霄雷匣时毫无惧色,君山之上,他单凭一柄血剑红颜,便能与持有二月春柳的柳藏锋一时战得难解难分,所以人们很难想象,一个背有紫霄雷匣的慕容皓月,会有多么可怕。 但他此次登上天机楼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容皓月?”楼主之位上,红袍楼主听到这个名字后,心中莫名悸动不已。 而九家之中,来自越州段家的代表忽然站了起来,打断了场内的议论声。众人不由抬头,看向了他。 从体型上看是一名正当壮年的男子,他的腰间系着一个极为狭长的事物,但是被黑布给重重包裹着,看不清原本的形状。 “段家主,你这是?”红袍楼主问道。 “此人在九家密会之时胆敢登楼,无疑是在挑战天机阁的威严。段某不才,既然在此处想要得到的消息都已经得到了,此刻只想下楼,与那位武当道长战上一场。”段家家主抱拳道。 “他此番登楼,或许只是为了求一个答案罢了,何苦如此。”红袍阁主沉声道:“这世间,又有谁不是在寻找一个答案呢?” 段家家主淡淡一笑,不予回答。而是不经意间将手放在了铁罩上,似乎打算随时揭面而起。 红袍阁主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屏风后的人所打断了:“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那么,求的便不是答案,而是死亡。你担任楼主之位后还未经历过天机密会,所以有些事,你还不懂。” 红袍阁主不敢再言语,可她心中那空落落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 “段某这一去,也是为了求一个答案。”段家家主推门而出,“还望阁主莫怪。” 天机楼分有六层,藏书浩如烟海,而自再立阁主以来,前五层每一层皆有铁面官镇守,第六层才是阁主,所藏之书皆是随着楼层的上升越显得绝密贵重。 此刻,驻守在第五层的铁面官看着面前的门缓缓开启。 其实这些铁面官的武功并算不上多高明,一个人既然想要向天机阁求探天机,那么必然有那个耐心去等待,很少有人会以武硬闯。所以,这些铁面官只不过是给那些来客起到带路的作用罢了。 可开这个门的慕容皓月,至少他看起来,真的很没有耐心。 伴随门开的,还有一道血红色的剑气。 铁面官急忙上前,可这道毫无杀意的一剑却让他有了种无法抵挡的感觉,他甚至都不清楚慕容皓月究竟因何而来。可天机密会何其重要,若被惊扰,其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必须得挡! 忽然有一个穿着黑色轻裘,同样脸覆铁面的男子从上跃到了铁面官的面前,微微抬手,将那道剑气搅得一干二净。 “慕容道长应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段家家主淡淡道。 慕容皓月微微皱眉。 “若道长不急,请移步至楼外,等密会完毕如何?”段家家主劝道。 慕容皓月非但不退,还持剑往前走了一步。 “原来如此。”段家家主点点头,随后和声问道:“不知慕容道长为何而来?” “我师弟。”慕容皓月终于开口了。 “看来在重要之人面前,一向有耐心的道长也会做出冲动的决定。”段家家主微微垂首。 慕容皓月微微一怔,“冲动?” “当年鹤鸣谷上杀了无数武林高手护花,以及今日持剑啸高楼。”段家家主从腰间取下了那狭长之物,“在段某看来,皆是冲动之举。” “有些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慕容皓月回道。 “那么,过了段某,道长便可自行前去求见阁主了。”段家家主语气淡然,“越州段家,请赐教。” 慕容皓月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你是谁?” “越州,从来都只有一个段家。”段家家主手持那狭长之物,往前一横,“兄台,请上楼吧。” 站在一旁的铁面官摇了摇头,“镇守在此,职责所在。” 段家家主点点头,抬手一挥,如同烟雨洒落一般,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沟壑。 铁面官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沟壑里,竟满是刀意。 “那么,还请兄台莫要越过了。”段家家主缓缓上前。紧接着,他抡起了手中的狭长之物,那包裹在外的黑布瞬间碎裂如雨,藏在下边的事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是一柄狭长无比的环首刀,没有护手,只有刀柄,刀刃上散发着幽蓝色的寒光。 “断城。”慕容皓月喃喃道。 这是刀名,亦是人名。 “没想到多年后能与慕容道长再有一战。”段家家主朗声道,他脸上的铁面因承受不住这凛然无垠的刀势,正在一块一块地裂去,缓缓露出了下边的面庞,看起来竟与慕容皓月差不多大,只不过多出了两撇淡淡的小胡子。 “幸之。” “久违了。”慕容皓月看着面前的男子。 烟雨坞坞主,段断城。 “我来了!” “来了!” “了……” “……” 洛飞羽连登四楼,连续踹开了四扇门,可毫无例外的是,都没他什么事。那满地残藉,似乎是有人先他一步入了这楼,将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了。 “难道是顾兄?”任韶华皱眉。 “满地的剑气,不是顾兄。”洛飞羽已有些抓狂,“为什么会这样!” “那,第五层,还上吗?”任韶华问道。 “我今天就不信了。”洛飞羽咬了咬牙,跃起朝着第五层的大门踹去。 可他刚刚踹开,就被一股强烈的气浪给狠狠弹了出去。 308 断城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段断城已与慕容皓月互相过了一招,他缓缓收回刀,问道。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 “也罢。”段断城叹了口气,“慕容兄,能否听我一言?” 慕容皓月抬头看向了他。 “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你去如此冲动。”段断城认真说道,“哪怕是你身边之人。” 一旁的铁面官急忙惊呼制止,“段家主!” 可段断城仍是自顾说了下去,“冲动之后,带给他人的或许是福祉,可带给自己的,却有可能是背叛,甚至是,劫难。” 慕容皓月摇了摇头,收回了血剑红颜,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抵在唇前。 唤出的,是一声带有轻微雷鸣的开匣之声。 “看来,只能在此拦下你了。”段断城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眼时,他身上的气质就变了。 不再是先前的那谦卑坞主模样。 而是带有着,仿佛一刀便可摧去万物的霸绝之势。 段断城将刀举过了头顶,浓烈密集的刀意从那断城刀上喷涌而出,在周围的铜墙铁壁上留下了无数道刀痕。 可刀痕之上的刀意却没有片刻停留,而是不断地在往断城刀锋之上聚拢。 就像是雨滴狠狠砸落在了山谷,再自河流澎湃入海,奔腾不息! 烟雨坞所传刀法,烟雨六濛。 刀芒暴涨。但很快,这刀芒就分裂开来,散作了无数道刀影。 放在寻常烟雨坞弟子身上,“烟雨六濛”可能要挥出第三刀乃至更多刀后,那柔绵如丝的烟雨才能历尽刀风的洗礼,化作骤雨。 但段断城的第一刀,便是骤雨! 慕容皓月也同时召出了雷剑,一出手也是御剑之术至理,爻剑术! “怎么开始打雷下雨了?”洛飞羽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时,第五层的大门应声而开。 二人目睹了这足以惊天动地的一幕。 雷鸣电闪与那狂风骤雨相碰撞,最终,慕容皓月召出的那一柄雷剑被骤雨给浇熄,骤雨也在此刻歇停。 段断城持着刀,转眼间便退了十步。 可他还没稳住自己的退势,便一个旋身,径直向前,同时出了三刀。 奔腾之河,逆海而回。 “奔流回川?”慕容皓月念出了这招刀式的名字,微微挑眉,却没有丝毫怠慢,抬指召出了四柄雷剑,挡在了胸前。 从大海逝奔而回的河水,已然不再像是当初入海之时那般纯粹。同样的,段断城这两刀合击之势,也远不及第一刀那般来势汹汹。 但多出了一份,敢于逆流而上的勇往直前。 亦从中生出了,另一种极险的刀。 这是段断城年少时自创的刀法。 “入海之河,本不该复回。”十年前君山祭剑大会上,尚还是年少的二人正在比武之时,慕容皓月见段断城挥出了这一刀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就将这一刀轻而易举破去了。 当时的慕容皓月已阅过红尘,有时登山只为用剑搅散彩云,观河东流而去。 这一刀也同样是段断城当年饮败的原因。在此之前全胜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慕容皓月摘得那次祭剑大会的少年魁首。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奔流虽不回,可若化雨,便可润泽万物。” 第五刀! 将先前他自己挥出的三刀斩成了刀雨,倾洒而下。 铺天盖地,宛若烟雨。 就连一旁的铁面官都未能避开这一刀,脸上的铁面已开始有了细微的裂痕。好在周围那些铁壁质地不菲,那些天机藏书才能幸免于难。可即便如此,上边也已满是落雨的痕迹—— 实际上,是倾洒而下的刀痕。 “已有十年未有过如此一战了。”段断城收回了刀,点足后撤。 的确,他很早就担任了烟雨坞坞主,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一心钻研刀术。越州水匪众多,消息流通快捷,而能将那些水匪联合起来的,只有烟雨坞,暗地里身为天机阁九家的烟雨坞。 白日里事务繁忙,可到了雨夜里,他也会临窗听雨,看着雨落进烟雨湖中,惊得湖水撼荡。 从骨子里,他却还是一个刀客。 “你的刀法,已远胜当年。”慕容皓月看着胸前的三柄雷剑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紫霄雷匣的雷剑以九天之雷铸之,按理而言常人竭尽全力破去一柄就已实属不易。可段断城竟以五刀,接连破去了五柄! “没想到,断城还能得到道长的赞赏。”段断城笑了笑。 慕容皓月终究还是问道:“为何拦我。” “念及当年惺惺相惜之谊,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没有让你知道的必要。而有的人,更没有让你去再见到的必要。”段断城垂首道:“这也是断城的一点私心。” 边上的铁面官扶住脸上几近碎裂的铁面,喝道:“段家主!慎言!”此刻铁面官已经微有怒意了,段断城这些话里边无一不在向慕容皓月透露着重要的讯息,已然违反了天机阁天机不可轻易泄露的规定! 可段断城仍看着慕容皓月,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雷匣本有雷剑九柄。”慕容皓月忽然道。 段断城轻叹一声。 慕容皓月接着说了下去,“此刻已化去了五柄,匣中还剩四柄,不知能否从段坞主烟雨六濛的最后一刀下突围而出。” 说完后,三柄雷剑尽数从匣中飞出,呈扇形排列在慕容皓月的背后。 “那就让道长看看,这最后一刀吧。”段断城长刀一挥。 烟雨六濛,第六刀! 云收雨断。 这一刀的精髓,便在于这一个“断”字。 长刀一挥后,便可将漫天烟雨尽数断去。这就是属于烟雨六濛最后一刀的狠决霸道。 可段断城的“断”,却不太一样。 而是像他的刀名那样,或者说是像他自己的名字那样!狭长无比的环首刀凌空落下,竟真有那以一刀断一城的威势! 慕容皓月右手的五指微蜷,四枚雷剑快速旋转起来。 爻剑术,四爻!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但是,好强!”洛飞羽惊道。 “反正已不是我们能看的了!”任韶华下意识想要去拉回洛飞羽,却被那凌厉之势所强行压在了原地。 忽然有一道带有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 “两个小毛孩,还想把老夫留下的这座楼打塌了不成!” 309 大梁 顶层,九家正在默默无言地交换着密报。六名用黑衣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密不透风的铁面的铁面官往返于各大家主以及楼主之间,将那些情报给到需要它的人手里。 段家家主的离开并没有对密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接替他的是另一名身材还要瘦削上几分的男子。一时间,整层楼中只有铁面官那几近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段家主这一架打得,场面有些大啊。”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平静。 众人扭头,借着几盏微弱的烛光,依稀可以看到,角落里有一道瘫躺在地的人影。不难辨出,是一位年纪不超过十岁的稚童。 “天机楼设有天机阵,所谓天机,或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天机,亦或是宛若天成的机关术。在其余楼层就算闹出了再大的动静,我们也只会感到毫无所觉。”崆山岳家家主笑道:“为何这位小兄弟,却能这么清楚呢?” 稚童摇头不语,而是故作高深一笑。 “原来只是个大言不惭的臭小子啊。”岳家家主话语间露出了些许讥诮。 “奇了怪了,你自己刚才明明也说,天机不可泄露啊。”那稚童耸了耸肩,“现在倒还反过来说我?” “我们九家家主尚未将自己的话称作天机之言,你这小毛孩倒先把这两个字给自己加上去了?”岳家家主微有怒意。 稚童挠了挠头,“你这话说的……” “无礼了。”武云龙城代表轻敲了敲桌子,微微流露出了责怪之意。稚童乖乖住了嘴,若无其事地躺了下去。岳家家主也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但很快,那稚童就以一种极大的幅度坐了起来,又打断了这短暂的平静。 数名家主投去了不满的目光,武云龙城代表更是斥道:“放肆。” “好强!这个人,是谁?”稚童的冷汗从铁面下流了出来。 五层。 一袭白衣出现在了慕容皓月与段断城之间。 他刚一落地,身上就出现了一层墨绿色的气流,朝四周扩散而去。 那足以断城的一刀,便这么被化去了八分。 “看来烟雨坞段家出了个不错的苗子。只可惜被坞主之位束缚了。”老者摇了摇头。 而那四柄雷剑也是接连熄去,直到了最后一柄时才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老者再抬手一挥,将这枚雷剑打回了匣中。 “以四剑成五爻?竟已修到五爻之境了?”老者有些惊喜,“难怪。只是,此举需要以真气凝成四柄雷剑之外的另一柄无形之剑,实在太过于耗损心神了。” 慕容皓月像是应了他的验,立刻昏了过去。 “只是,紫霄雷匣里边若是九剑齐毁,就得回到武当金顶,引来九天神雷重铸。”老者朝慕容皓月眉心注入了一缕真气,“在短时间内,这雷匣可不能离开洛阳啊。”老者说完后,缓缓转过了身,“你说是么?” 他身后忽然出现了一名紫袍男子,他怀抱着一个修长的华美拂尘,正在明媚地笑着。 “萧皓琛。”段断城此刻已是无比虚弱,却还是将这个人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师兄自到洛阳以来,还未曾好好歇息过。皓琛在此,谢过先生了。”萧皓琛运起道法,竟令往后倒下的慕容皓月止住了坠势,将其整个人都给托举了起来。 “萧掌教的道法,愈发愈娴熟了啊。”老者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师父与师叔走了以后,我和师兄必然得挑起武当的大梁。只是,这份大梁除了剑术和道法以外,还包含了很多很多。”萧皓琛笑了笑,似乎与眼前的老者颇为相熟,“不过有些事,就不用劳烦谢先生过分关心了。” 老者愣了愣,话到嘴边,却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 倒是段断城先握紧了断城刀的刀柄,一旁的铁面官察隐隐觉到了他的意图,正想开口阻止,却被他那剩下的刀劲给击飞了出去。段断城终是按捺不住,带有着几分叹息说道:“萧掌教,你所做的这些,对得起你的师兄么?”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萧皓琛冲段断城摇了摇手指,“段坞主,你违反了规定,可对不住天机阁的苦心栽培啊。” 段断城想要出刀,可他方才那最后一刀已然竭尽了全力,刚踏出一步,便难以向前了。 “他说的倒也没错,天机不可泄露。”老者叹了口气。 “走了。”萧皓琛转过身正要离去,可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不过,师兄此次登楼,想必也给段坞主和天机阁带来了不小的困扰。我身为武当掌教,理应该懂得赏罚分明。所以,这惩治自然是少不了的。” 萧皓琛一摆拂尘,将慕容皓月腰间的红颜打在了段断城面前。 “就将这柄剑留在这里吧。”他说完后,便带着慕容皓月跃窗离开了。 老者缓缓走到了段断城面前,“你有一柄很好的刀。也是许久未了解过江湖事了,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段断城。”段断城虽不解其意,但通过这位老者刚才轻而易举将他与慕容皓月的攻势一齐散去,当下就觉得是一位高人,便流露出了八分恭敬。 “断城刀,配断城。以此刀为名,看来你被段家那个小子寄予了厚望啊。”老者点头道。 段断城微微皱眉,自己的名字是爷爷取得,爷爷过世时也已年近八十了,可眼前之人竟唤爷爷为,小子? “可那个小道长也同样被武当格外看重,你们虽然没门外那两小子年轻,可怎么说也算得上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你们一出手,便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招式呢?”老者微微侧首。 “谢先生。”洛飞羽抱拳唤道。 姓谢?段断城心中已有了个猜测。 “也是许久未回来了。”谢先生缓缓往前踏出一步,“随老夫上去吧。” 段断城让开了一步,“先生请。” “怎么?刚刚还想着拦人上楼,到了现在就开始请老夫上楼了?”谢先生笑了笑。 段断城垂首道:“既是先生,理应如此。” “好。”谢先生继续向前,越过了段断城。 “对了,你这一片好心,我先替他谢过了。” “他?”段断城急忙转头,可原地已没有了谢先生的身影。 310 凝露 在柳藏月伤感之际,莫问东则走出庭院,来到了门外。 “师姐,你刚刚说我离经叛道,可第一个杀死了同门的人,分明是你啊。”莫问东转头看向琼楼高处,“更何况,这个天下亏欠我们的已经足够多了,你却为何还要护着这个天下?” “至于那洛飞羽,你不能保,也保不了。”莫问东冷冷说道,随后纵身一跃,向空中掠去。 在一片微弱氤氲中,白玉郎终究还是无可避免的离开了。脸上已是梨花带雨的柳藏月想要伸手挽留,却触了个空,整个人摔倒在了石桌上。 而在泪眼朦胧里,她却又看见了一句诗。 “心有平生事,想与明月听。” 天机楼中。 “这里便是天机楼了吗?”楼梯之上,顾靖遥朝着走在前方的蓝楚濋问道。 蓝楚濋忽然停下了脚步,“是的。” “在这里真的可以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吗?”顾靖遥也跟着停了下来,面露忧色。 “但是这个答案并不是你自己所想要的,不是吗?”蓝楚濋转身望向了他。 顾靖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蓝楚濋皱了皱眉,缓缓道:“那些人一直想在你身上找到一个答案。你若想求个安稳,就必须从这座楼里找到那个答案,再用那个答案去堵上这群人丑恶的嘴脸。” 顾靖遥摇了摇头,“我害怕我一旦踏出,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蓝楚濋忽然就笑了,这一笑,让顾靖遥有了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当时寒山寺慵懒的午后,这个女子也是这么笑着,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都说你是屠尽满门的魔头,可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满腔正义的少年。所以我当时才会选择嫁给你。而这条路,唯有往前才能柳暗花明。”蓝楚濋笑着笑着,眼中就噙满了泪水。 顾靖遥一下就慌了神,“楚濋?” “带你来洛阳的是我。如果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会难过的。”蓝楚濋抽泣道。 正因为妻子这肺腑之言,令顾靖遥那动摇不定的心变得更加坚定起来,他用力轻轻搂住了蓝楚濋,用力点点头,“好。” “我们,登楼!” 凝露街。 金衣王侯在黑夜中狂奔,在他身后的,是五名步伐出奇一致全身皆黑的剑傀。 忽然一道暖风拂过,散去了夜风中的微凉,同时也在金衣王侯面前的路上横摧出了一道浅浅的沟壑。 “别拦我的路!”金衣王侯怒喝道。 一袭白玉锦衣的钰旌缓缓走出,来到沟壑前方拦住了去路,“夜里风冷,还请王爷回去。” “我叫你别拦我的路!”在平时一向谦谦有礼的言静臣,在此刻竟有些许凶戾。 钰旌纠正道:“王爷这条路是老爷给的,从王爷在钰伟手里接过那剑谱时,王爷就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所以,此路通畅与否,不是王爷能说了算的。” “一介宦官,就不必如此有礼有节了!”言静臣目光森冷,轻扬起暮淮。 跟在他背后的六名剑傀随之一动。 六道凄凉的剑光划破了夜色,凄茫升起,朝着钰旌奔袭而来。 “不是言家人亲手挥出的暮淮三剑么?”钰旌白袖翩飞,一颗玉石从中飞了出来,很快便融化成玉浆,覆在了他那原本就纯白无暇的手上,紧接着就呈现出了一道满是美玉光泽的掌印,将那凄茫打得粉碎。 “你!”言静臣险些将剑柄握裂。 他原正本正在府中栽梅,却被一位不速之客给打断,并被其告知慕容皓月将要前往天机楼的消息后,他马不停蹄地朝着天机楼赶去,却被钰旌无故拦在此处,难免会有些恼怒。 “之前我已奉莫太师的命去拦了洛飞羽,莫太师却也是这么报答我的么!”言静臣再度抬起暮淮,对着那些剑傀下达了新的指令。 然而,预料之中的剑招并没有出现。 六剑傀无一例外地停留在原地,丝毫未动。 “师父虽有意让王爷重拾暮淮荣光,王爷也不该贸然行事的。”钰旌缓缓道:“此路不通。” 言静臣再次抬头,却发现钰旌的掌心满是绚美的玉光,掌势里带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威势,他一时竟被这种威势压得动弹不得! 这时,天边的月光忽然有了那么一瞬间的黯淡。 钰旌瞳孔微微缩紧,虽然夜色漫天,可他还是看清了,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墨缕。 “萧掌教。”钰旌急忙收回了掌。 “玉定昆山?据说掌落之后宛如玉钟压顶,万物皆难动弹。”萧皓琛饶有兴致地笑道:“不知与我武当尘微天弈的白子相比,哪个更不动如山坚不可摧一些呢?” “尘微天弈,乃是云中天道。地间凡人,何来与云间仙人对视的资格?”钰旌回道。 萧皓琛笑道:“来洛阳这么久了,就属钰旌公公的话我最爱听。” 言静臣从那威势下挣脱,大口喘着粗气。当他看到了被萧皓琛所托举着的那个人时,不由一惊,“是他!” “没错!是他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慕容皓月!”萧皓琛朗笑作答。 言静臣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慕容皓月那瘦削且沉静的面庞,陷入了沉思。 “看来暮淮王爷已没有再向前的打算了。”萧皓琛看向了钰旌,“公公用出那招玉定昆山,应该只是为了拦下王爷吧。如今他已无去意,不知公公可还有要事?” 钰旌摇头,“无事了。” “那,公公恭请?”萧皓琛嘴角上扬。 钰旌二话不说,转身朝着地上沟壑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机楼的方向?”萧皓琛微微眯起眼睛。 “慕容,慕容!”言静臣大喊道。 萧皓琛却是极为巧妙地一个侧身,避开了扑过来的言静臣,言静臣转头望向他,正想要问些什么,却是心底一寒。 他对上了萧皓琛锐利的目光。 “王爷,可愿带贫道,去府上一叙?”萧皓琛忽然说道,话语里竟满是威胁。 天机楼。 谢先生朝着六层走去。 “老夫,回来了。” 洛飞羽与任韶华没有片刻犹豫就跟了上去。 一个是为了妻子治病的药物。 至于另一个—— “我记得你。”在经过段断城时,段断城忽然道。 “剑祖之徒。” “那日你赐旭弟一败,此番登楼又是为何?” “自然是要,赐这江湖一败!”洛飞羽步伐不停,傲然道! 311 密会 九家密会,已至尾声。 实际是景阳帝的凌家家主手握那些密报,哪怕他已是这天下的君主,可他的双手却在此刻止不住地颤抖着,就连眼神也不由炽热起来。 这便是记载了江湖绝密的情报!他方才已粗略翻了一下,其中更包括了那些对武林泰斗来说几近致命的软肋,以及个别江湖豪门在近几年来的一举一动,例如柳月山庄撤出了君山,回到了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九家中超过半数来自江湖,若不是他们急于达到自己心中的目的而不惜一切,自己绝无可能可以在短时间内能够获得如此多的情报!两年前他放逐了凌鹏越,一是为了让自己皇位无忧,二便是为了此时! 很快,他便能借着这些情报,将整个江湖的动静尽窥伺于眼底,再借此逐一荡平那些武林贼寇,以武开疆,让这个社稷重新回到逆天之征前的盛世! “今年的密报,似乎远没有往年的厚啊。”昏暗中,夜廊王家的代表用一根尺子对着桌上那沓纸量了一下,叹道。 “多事之秋,密报数却不比往年,有趣。”崆山岳家冷笑了一下。 “或许正因多事,所以才会有所藏私吧。”来自清陵谢家的公子轻轻敲了敲桌子,思索着。 武云龙城的代表轻抚了抚长须,对此保持了沉默。他转头看向了角落,却发现方才那个口无遮拦的孩童似乎对这密会又变得毫不在意,用手撑着头半躺在地,呼呼大睡过去了。 密会的收尾阶段就在这么一个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微议私语将各大家族代表桌上的烛火惊得摇曳不断。 直到,夜廊王家的代表拿出了一个算盘。 只是经过点点烛的光折射,原本伸手依稀能辨五指的房间很快就被算盘所散出分一阵眩目银光所笼罩。 “无金盘!”有人惊道。 仅需寸光,可映千里。 夜廊王家,实际上乃是天下第一的商家琳光堂,其楼主更是全天下的首富。因为家中产业分布广泛,遍布多地,消息灵通,所以就被推举上了天机阁家主之位。他们之所以能够坐拥敌国之富,不仅是因为覆盖商业范围大,同时也极擅于精打细算。 传闻琳光堂有三大“聚宝盆”。 琉丝笼,囚百雀。 玉雪尺,量千仞。 无金盘,算万法! 全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夜廊王家代表的桌上,借银光看清桌上通体莹玉的尺子后,皆是难掩心中的惊异。谁都没有想到,为了这次九家密会,琳光堂居然将号称为堂中三大聚宝盆的三件事物,给带出了两件! “宝盆一出必生横财。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王贤弟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来自潇湘李家的老妪沉声道。 “王家代表!”红衣楼主急忙站起。 屏风后的景阳帝也注意到了动静,不由放下了手中的密报,就连先前在那睡觉的小童,也都睁开了眼睛。 “这算盘,可以换山上好几座大殿了吧。”小童耷拉着身上松垮的袍子,嘟囔道。 密会中只允点起十盏烛灯,就是为了让彼此的身份保持隐秘,而王家此举,无疑是将在场所有人的特征都给暴露了! 场中的铁面官想要上前去制止,却被一道凛冽的剑气给逼了回来。 “这剑气!”众人看向了王家代表身边的那名黑衣男子,男子同样戴着铁面看不清容貌。 但他露出了他的剑。 “名剑谱第四,休问。”小童道出了剑名。 何为休问? 因为问过这柄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 场中人心头皆是一震! 原本以为无金盘以及玉雪尺的出现,已是足够大的筹码了,没想到现在王家那边,又出现了一个足以跻身于武林十大高手的男人! 天机阁有律,那就是九家之间不允安入天机探子,所以在一家中没人会知道,另外八家真正目的。 而这位王堂主所求的,究竟会是什么? “代价越高,风险越大,同样的,到最后的利益也就越大。”王家代表对此视若无睹,同时还带有着挑衅的意味。 “王老爷子,可还真是下了血本啊。”有人幽幽说道。 “无金盘可算万法,自然也能算出是谁还藏着密报,在这最后紧要关头,我劝各位也不要藏着掖着了。”王家代表右手已不经意间放在了算盘上。 满堂鸦雀无声。 “简直比我还狂啊。”半晌后,只有那小童打了个哈欠,好似又犯困了。 “既然各位也都无异议,那便开始了。”王家代表冷笑一声,手指轻勾,发出了一声脆响。 拨打算盘的正是琳光堂堂主之孙王鸿风,在王家这一辈中排名老二。因为老大早夭,所以他一生下就被家中寄予了厚望,曾师从数位武林高手,精通听声辨位。早在密会开始之时,他就在留意那些铁面官的脚步声,如今他已明确了那些家主所在的方向,自然可以通过脚步的频率,来推算出那些家主送往自己手中的密报各有多少。 “的确是有一家少交密报了。”不久后王鸿风停下了手中的拨算,看向了角落里沉默许久的那个男人。 代表着琴州花家的女子也跟着转头,低声唤道:“晓家主?” 晓家那一桌的男子微微一怔。 “晓家主在两年前已放弃江南的基业前来洛阳,手上握有着两地天机,交出的情报却是最少的。”岳家家主发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厉害啊厉害。” “江湖多变,晓家主竟还有所藏私。是不把我们各大家主放在眼里么?”王鸿风质问道。 岳家家主催促道:“晓家主,交出来吧。” 景阳帝面色微微一沉,而除了景阳帝外,其他家主包括楼主皆是面露难色。王鸿风此举无疑是有违了密会规定,可若是他借此查出来了另一位违例者,那这件事就有些难说了。 “王公子,我已没有多余的密报了。”晓家家主晓景喃喃道。 “看来,是想赖着了啊。”王鸿风俯下身与晓景对视,“晓家主,你可知道,在琳光堂面前赖账的下场?” “自然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岳家主与他一唱一和,滑稽中带有着凶残。 “还真是物是人非了啊。”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312 驾临 “莫非是慕容皓月?段家没能拦下他?”有人面色一沉。 坐在段家位置上的那个男子却沉默不语。 在场有个别的高手已经听出这声音中所夹带的沧桑感。慕容皓月虽然也有过鹤鸣谷枯坐五年的经历,但只要是听出的人都能明白,这份苍凉绝不是短短五年能够比拟的。 如果说那慕容皓月是用数年的时间看遍了人间,那么,这个的声音的主人—— 是用了百年,来看透了生死。 “骨头渣子都不剩?真是好笑。”那声音由远而近,格外苍老。 这下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全身都不自觉绷紧起来。 潇湘李家的代表李佩兰已年过九十了,她年轻时也曾以一手潇湘掌法名震江湖,在龙吟剑仙天剑老人相续殒命,郁胤音胤下落不明后,她也算是老一辈为数不多还在世的人了,有不少武林高手见了她后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长辈。可当她听到这个声音后,却还是蓦然睁开了她那看起来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因为,有一个人于那些年轻一辈而言乃是传说中的存在。 可对她而言,就不仅是传说那么简单了。 “哪来的藏头露尾的鼠辈?”王鸿风早就听到了这个声音,抬起头看向了大门。 门开。 角落里的小童在这一瞬间昏睡过去了。 场中任何人都还没能在第一时间看清,那声音的主人就已经来到了王鸿风的面前。 是一位眼蒙白布的老者。 “藏头露尾?”那老者缓缓重复道。 王鸿风自然怒从心起,刚想要放些狠话,却被身边的岳家家主拉了一下。这个老者虽然看起来只是像个刚晒过太阳神经气爽的老翁,身上并无半点高手风范,可当他看到了这个老人的第一眼起,心头就不断在荡漾着三个字。 不简单。 “老夫藏头露尾确实有很多年了。”老者忽然垂首笑了一下,“这句话,你倒也没说错。” 王鸿风侧首暗地里给身后的黑衣剑客使了个眼色,随后转过来对老者说道:“这位大爷,你可知道这里是哪吗?怕不是想要去逛青楼,走错了地方?” “青楼?年轻时纵欲过度,现在年纪大了,已是无福消受了。”老者叹了口气,“忍耐对老夫来说,已经是一种极为高深的修行了。” “看来是个耕田耕坏的牛啊。”王鸿风长笑了一阵,“既如此,你也离死不远了吧。” 老者依旧淡淡笑着,“或许吧。” “那不妨做个交易如何?”王鸿风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什么交易?” “琳光堂为您置办一口世上最好的棺材。”王鸿风忽然往边上撤了一步。 “而你,就给我将死期提前至今日!” 他爷爷曾告诉过他,这一次密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会中所有密报都给弄到手。 人来杀人,哪怕是神来,那便杀神! 响若雷鸣的拔剑声轰然响起! 却戛然而止。 王鸿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这位剑客乃是当年父亲费尽心思才弄进琳光堂的高手,先是花费重金雇奈何桥杀手将其追杀至末路,再施以天材地宝将其救治。为报救命之恩,剑客就留在了琳光堂。这几年来,王家见证剑客为琳光堂除去了不少仇家歹人,剑客的拔剑之术更是一绝,却没想到,竟被老者一手给轻松压了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抬起半分。 “好像好久都没有人向我拔过剑了。”老者感慨道,“有勇气。” “你可真是健忘。在泉都时,不就有人曾对你出剑过了?”有位少年从老者身后走出来,看向了那柄剑,低声问道:“休问?你就是那个失踪已久的剑道浪客,尘不问?” “真是好看的少年郎啊。”花家家主看着这位少年,盈盈一笑。 “是他!”相对于老者,这位少年倒是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经过两年前祭剑大会这等江湖盛事,不用说天机阁,就算是江湖上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也已经很少了。 哪怕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恶名”。 可有的时候,恶名反而更容易被人记住。 因为这位少年背后的剑。 诛剑之剑,折。 “你便是洛飞羽了。”被唤作尘不问的剑客淡然自若,幽幽说道。 “听说问过你剑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洛飞羽挑了挑眉,运起了剑脉诀,肆无忌惮地伸出手放在了休问剑上汲取着剑气。 尘不问额头青筋暴起,想要收回休问,却依然被老者给死死压着,难以动弹。 “那我直接道出剑名,可否免于一死呢?”洛飞羽笑道。 “为老不尊,居然与葬剑余孽为伍!”王鸿风看向老者,冷笑道。来此参加密会的并不是每一个都是家中真正的情报掌权人,大多数人只是代表前来,所以,他们对洛飞羽的印象也只仅限于他是魔头后人,没有去知情背后的真相。 老者本来还在享受着久违的居高临下强者之风,经王鸿风这么一说,立马就醒悟过来,扭头一看,气得急忙松开了手。 尘不问本就一直在尝试着拔剑,此刻如获重释,一剑拔出,竟在鞘间划出了一道惊雷! 洛飞羽指尖却朝着出鞘的反方向划去,将刚才纳入丹田中的剑气与这拔剑而出的惊雷之势相遇,两两相撞,彼此就这么被化解去了。 “你想害死我啊。”洛飞羽借势一退,冲着老者不满道。 “趁人之危,还有脸了?”老者无奈道。 “脸能当饭吃?”洛飞羽冷笑。 “有道理。”老者点点头,“不过,我希望你能持着你背上的剑,真真正正打上一场。” 忽然,前方杀气凛冽。 “哦?”洛飞羽抬头,发现尘无问已回到了王鸿风的身边,将剑归鞘,正开始为下一次拔剑做准备。 “老夫来此有事未了。之前帮过你这么多次了,这一次,盖轮到你帮我了。”老者从腰上解下了布囊,丢到了背后的任韶华手中,“将那眼睛切块后配以药方上的药敷在患者眼皮,三日便可痊愈。若不嫌恶心可捣成泥状,效果更佳。” 任韶华接了过来,双手颤抖,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过先生了。” “还是谢谢你兄弟吧。”老者朝前走去。 “杀!”王鸿风冷冷道。 尘无问休问剑在瞬间出鞘,奔着老者而去! 却被另一柄剑拦下了。 “你的剑,我折了!”洛飞羽眼中蓦然放出精光! 313 意义 “你是王清风的孙子,王肃风的儿子?”在场中众人的注视下,老者来到了王鸿风的面前。 王鸿风不屑问道:“你认识他们?” “也算得上是旧交一场吧。”老者微微仰头。 “旧交?就你?”王鸿风冷笑。 老者点头,“在早些年,你爷爷亲自带人前来老夫所在的雪山里采莲,却不幸遭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其冰冷程度,几乎可以将人的心脏给冻结。正是老夫良心发现,将你爷爷那条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命给救了回来。” “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然后呢?”王鸿风似乎并未将老者的话放在心上。 “他当时起死回生后,就想拜我为义父。”老者叹道:“只是,被我给拒绝了。”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王鸿风嘴角抽搐了一下。一般来说,往往只有别人拜他家中老爷子为义父的份,而不会是老爷子去认眼前这个在他看来有些装疯卖傻的老头。l更何况,老爷子已年过古稀了,在王鸿风看来,世上比老爷子年长的本就已经不多,可这老头居然凭三言两语,就以老爷子的父辈自称? 放肆!王鸿风险些就要将这两个字喷出,却被人所制止了。 “似乎是很久远的故事啊。那,后来呢?”崆山岳家家主岳旧龄拦在了王鸿风面前。 “岳叔?”王鸿风惑道。 “王侄,人一旦老了,话也就多了。”岳旧龄转头笑道:“而我们这些充当旁听者的,就必须得有听下去的耐心。因为你,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王鸿风看出了他眼中的深意,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后来啊。”老者眼中满是怀念,“那小子跟老夫说他想要发财,所以才不辞冰雪冒死前来采莲。可雪莲通仙,岂是他能动的?于是老夫就给他指明了另一条路,助他得到了三大聚宝盆,成为这天下的首富。至于这代价,便是让他加入天机阁,成九家之一,在暗中守护并且重整,这个老夫所遗弃的天下。” 岳旧龄脸色渐变得苍白,已不再是刚才那番刻薄模样,而是低声苦笑道:“果然。” “果然什么?”王鸿风冷冷问道。 “果然,是个很好的故事啊。”岳旧龄朝着老者微微鞠躬。 老者看着岳旧龄,缓缓道:“察言观色也算是一种本事,可不记得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带给自己的只有灾祸。” 岳旧龄垂首道:“先生训得是。” “你的先辈在很早时就跟着老夫了。”老者忽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岳旧龄却没有去回答,而是说道:“岳某今日便辞了这九家家主之位,至于岳家是否要撤出九家之席,那就不是岳某一人能够决定的,得先回到崆山,与家中长老商议。” “退出就不必。不过,你的兄长比你更沉稳冷静,也没有你这般见风使舵的做派,这九家家主之位,不妨就让他来当吧。”老者回道。 “先生在这么多年来,也未曾怠了世事,着实令岳某钦佩。”岳旧龄行了一礼,灰溜溜地朝门外走去。 “岳旧龄!”王鸿风直呼其名,怒喝道。 可任他如何呼喊,岳旧龄却一个头也没有回过。 王鸿风狠狠咬牙,额头青筋凸起。为保此行万无一失,他在密会前数年就开始着手准备,其中就包括与岳旧龄私通好,在天机密会上暗中勾结,进而套到所有密报。可不仅进展到一半他就被眼前这老头给打断,带来的剑客尘不问也与洛飞羽相持不下,岳旧龄还被这该死的老头用寥寥数语给打发走了。 他的计划,就被这么打乱了! “至于你,可知道天机阁为何会有九家的意义?”老者却是转头看向了他。 王鸿风脸色阴沉得可怕,“为何?” “一家有难,八方来援。天机九家,本就是互相扶持前进的。进而联手掌控江湖秩序,社稷命脉,来捍卫这天下。”老者目光渐变冷厉,“而你却以一己之私,逼迫别的家主就范。已有违九家存在的意义了。” 王鸿风冷笑,“说起意义。” “琳光堂存在的意义,便是不择手段!”他说完后,便直接挥拳! 拦路者死! “小心!”晓家家主晓景忽然惊喝道。 可老者却是不避,先前轻而易举遏制尘不问出剑的他,却在此时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拳。 “住手!”有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 “老爷子!”王鸿风喜出望外道。 有人惊道:“他居然也来了?” 一名面容洁白,略显臃态的王清风坐在纯金打造的坐辇上,由四名肌肉虬结的大汉给抬了进来。他手握着质地不菲的碧绿烟杆,看着老者的背影,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王鸿风来到坐辇前方跪了下来,“老爷子!” “是你啊,回来怎么不与我打声招呼?”王清风忽然笑道。 老者叹道:“又是一位故人啊。” “你为何要接下我这龟孙一拳?这小子被我惯坏了,还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王清风转头道:“鸿儿,还不快向先生赔个不是。” “老爷子!为何!”王鸿风挺起身来急呼道。 “让你起来了吗?”王清风目光忽然一寒。 王鸿风心中虽有着万分不解,却还是跪了下来。 “就当是老夫眼拙了。接下这一拳,自然是对老夫当年眼拙的惩罚。”老者没有转身,摇了摇头笑道:“无需担心,不疼不痒的。” 王清风幽幽说道:“眼拙么?” “是啊,王家这些年来的作为,我很失望。” “是清风让先生失望了。”王清风在辇把手上磕起了烟杆。 “自二十多年前江湖流言四起之后,你为了那楼兰宝藏,好像变了,可又好像没变,的确还是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却已经不再是当年劫后余生时答应过我,要拼尽全力去保护天下的那个男人了。”老者感慨一笑,“楼兰宝藏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你不可能不懂。” “是啊,其实我懂。可这些年来,正因为我的不懂装懂,王家凡事都肯去涉险一试,才能有了如今的琳光堂。”王清风停下了磕烟杆,“没办法的,这么多年过去,胃口也就变大了。” 随后抬手一挥。 那碧绿色的烟杆,就这么直接刺入了坐辇前王鸿风的眉心,穿透了他的头颅。 314 归来 全场惊呼。 唯有极少数人脸色不变。 包括那名蒙眼老者。 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琳光堂那老爷子在经历一次丧孙之痛后,对这第二个孙子宠得要命。否则也不会斥巨资募来众多高手教他武功,不会派出尘不问随他一同前来密会,更不会同意他将聚宝盆中的两物带来! 密会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老爷子,有意将王鸿风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可由他选定的接班人,他的骨肉孙子,居然就被他自己给亲手杀了! 王鸿风因错愕而睁大的双目一下子就变得通红,很快,他头上那两个洞口就迸出了血泉,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就连洛飞羽也格开了尘不问的一剑,满眼惊诧。 “莫非这人有控人心智的手段?”潇湘李家这边,一名年轻女子看着那淡然自若的老者,犹豫问道。 “王贤弟瞳孔澄明,却气息不稳,是他自己动了杀心。”李佩兰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只是这些事还不是现在的你该去想的,就不要去多想了。” 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还包括了任韶华,他早已听过这类似的事:愚蠢的当权者为了利益,不惜牺牲胞弟的幸福强行联姻,造就了当代一群武林后起之秀间长达一辈子的遗憾。 而王清风杀死了自己孙子,自然也是为了利益。 “他罪已至死了么?”老者往前走了一步,以防血泉喷溅到他的身上。 “不管是任何人,心中一旦有了要对你动手的念头,就必须得死。”王清风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是我老王的救命恩人。” “你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了。”老者幽幽说道。 “不过一个不成器的孙子罢了。”王清风又重新拿出了另一只白玉烟杆,开始慢悠悠地抽了起来,“去将那两物拿过来。” 四名大汉将他的坐辇放在地上,在前方的大汉走上前,将无金盘与玉雪尺放到了坐辇前的小桌上。 王清风抬起烟杆对准玉雪尺轻轻一敲,那通体莹玉的尺子就这么散作了发着荧光的粉尘,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一次,没有人惊呼。 而是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每拥有一件聚宝盆便能招来一分财气,琳光堂之所以能成为天下首富,独据有四分财气,除了靠王清风早年闯荡四方生生砌出的那一分,余下那三分便是得益于这三大聚宝盆。 接班人死了还可以再选。 而一件聚宝盆的孕成,就得历经上百年甚至千年,更别说据为己有。 毁了,便是真的毁了。 一同毁去的,还有全天下的那一分财运。 有时候,一分财运便可以拉开很多差距。至少从今往后,在富豪榜次甲看来,琳光堂不再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半晌,老者失笑道:“代价很大。” “我这龟孙在死之前也说了,琳光堂存在及行世的意义,便是不择手段。他也许有他的不择手段。”王清风吹散了粉尘,“而我,亦有属于我的不择手段。在我看来,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难怪,琳光堂能够在你手中成为这天下首富。”老者称赞道:“当之无愧。” “用一条亲近之人的命和一个聚宝盆以表决心,保住当年供他起家资本的九家家主之席,的确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李佩兰一语道破玄机。 王清风垂首道:“先生,请。” 见其已表决心,老者也就不再继续,而是看向了洛飞羽那一边。 浪客尘不问尚未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时,一手风雷拔剑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出鞘见血。洛飞羽显然已落了下风。 任韶华想要上前相助,却被老者给拦住了。 “先生?”任韶华不解。 “这对他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一次历练。”老者喃喃道:“因为在不久后,他会迎来一次,属于他的恶战。他要面对的,恐怕会是这十年来江湖剑道位列第一的高手。” “位列第一的高手?恶战?”任韶华仍是一头雾水,可当他抬头时,老者却已经朝前走去。 “先生。”在经过潇湘李家时,那位得依靠旁人搀扶才能站立的李佩兰,居然不顾边上那位年轻女子的阻拦,略过了全场的惊异,就这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老者脚步有了那么一瞬的停留,“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你好像还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那时,先生也还只是个背着医箱志在天下的公子。”李佩兰无奈一笑,“我们都老了。” “不,我还没老。”老者摇了摇头。 “这天下一日不安,我怎敢老去。”说完后便径直朝着楼主的位置上走去。 琳光堂王清风为了保住楼主之位,在这位蒙眼老者面前杀了孙子,又毁去了一件聚宝盆;潇湘阁阁主李佩兰更是拖着年过八十的病躯,起身与其行礼。 “这个人,究竟是谁?”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但也有个别人将这些事拼凑起来,在心中已形成了一个猜测。可也仅仅是猜测罢了,因为这个人消失了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不到最后,谁也不敢下这个定论。 直到李佩兰垂首,用尽她全部力气,说道: “恭迎,百晓生归来。” 百晓生? 那个一手创立了天机阁,担任这天机楼第一任楼主的那个,百晓生! 转眼间,老者就已来到了红袍楼主面前。 红袍楼主轻叹一声,虽然天机楼中对这段记载已属寥寥,可她身为如今的楼主,必然也知道所有楼主的一些过往。 她也知道,李佩兰那一席话,绝无虚言。 “你便是楼主?”老者问道。 “百晓生归来,这位置,理应还给先生。”红袍楼主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距离天机阁建立至今,已过去快一百五十年了,而百晓生正是第三任阁主的绰号,世上怎么可能真有的人能够一活百年,不死不灭!”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不过,这世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罢了。” “谁?” “叩谢判官落笔迟,樽前问死不问生。” “鬼医,谢问生。” 315 百晓 “百晓生”。 关于这个绰号的传说,有很多。 其实这个名号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百年前盛唐之末,并且在那时,就已经响彻了天下。 那个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改写了整个天下格局。而在平定动荡之后,他曾言,“百晓生”这三个字,只不过是一个代称罢了,待自己远去泉下或心生隐意之后,心怀苍生远志之人便可自告奋勇,取而代之。 言语虽下,可在他仙去蓬莱水麓后,这个名号,便空悬在了那里。 正因为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于响亮了,无人敢当,谁也不敢去轻易接过那满是丰功伟绩的担子。而百晓生的故事,却还存在于江湖的茶馆之中,朝堂暗处的藏书里—— 盛世将倾,以乾坤为琴,稳社稷之远。 武林初成,研雨雪成墨,定江湖之局。 中间跨度了几百年,几百年的时间,可以令这个世界遗忘一件事,一个人,即使他是一个贯通了春秋的传说;可也有那么少数念旧的人,会记得。 那年,兵荒马乱。 在一家生意冷清的茶馆中,有一位双目皆盲的说书老先生,下边坐着一个背着医箱的布衣少年。 “过去了多久?”说书先生喝了口茶。 “你从晨起讲到了黄昏,有六个时辰了。”布衣少年看了眼斜照入门内的夕阳,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么久过去了,就我一个在听你的书。” 说书先生放下茶杯,“可我还未尽兴呢。” “我倒是听得快睡着了。”布衣少年打了个哈欠,“你到底是哪来的兴致啊,这么久过去,就只在说一个老头子的故事,难道其他人就不配拥有姓名吗?” 说书先生有些不满,纠正道:“他可不是什么老头子,他是百晓生,武林第一智者,平定天下动荡的苍生救星。” “瞧你说得天花乱坠的,我活了十六年,咋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布衣少年不屑道。 “因为,他是渺远的传说。” “我在此之前,也从没听过这些传说。”布衣少年毫不客气。 “因为世间的传说在不断更迭,所以人们就会不断在遗忘。好在,这世间也不缺乏一些念旧之人。”说书先生笑了笑,“正因为世间不缺乏此等念旧之人,所以,传说才会一直在延续。” “你这话说得在理。”布衣少年从药箱里拿出几株醒神的药草,挑了其中一株,放到了嘴里嚼着,“这么说,你就是你说的什么念旧之人了?” “小兄弟不也是么?”说书先生摸了摸眼前的白布,微微一笑。 “哦?” “若小兄弟并非那念旧之人,怎会有那个耐心在老夫这,从星霜满天听到夕阳西落呢?”说书先生指了指少年的脚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说得倒也没错。”布衣少年低头一看,发现地上已散落有好几株醒神草的草根了。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百晓生仍是只有那一个。惊艳了一世本以为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没想到,却已成了绝响。”说书先生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啊。” “不就是一个破名号吗,神秘兮兮的。”少年心有不忍,拍了下桌子破口骂道:“感慨个屁!” 放在其他人身上,少年肯定要被痛斥大逆不道,可说书先生却是微微一笑,想要喝茶,却发现杯已空了。他感慨道:“年少不知愁啊。” “等我帮那老头送完药,便去行走天下。”少年背起了药箱,站了起来。 “一入江湖岁月催,身居庙堂失逍遥。小兄弟是要去江湖,还是朝堂?”说书先生问道。 “都要去。”少年放了一捆醒神草到说书先生的面前。 “都要去?” “对,我要成为下一任‘百晓生’。” “小子你好大的口气。” “之前那个百晓生虽将天下定居,可乱世根基未除。而我要靠我这采药磨药的双手,为天下制出一剂良药。”布衣少年走出了茶馆,“生在乱世身不由己,可那太平盛世,总要有人去寻。” “从今往后,你就开始说我的故事吧。” “师父啊师父,我入过江湖,上过朝堂,可我依旧未老。”谢问生笑了笑,在楼主之位上坐下后朝下边扫视了一圈,终究摇了摇头。 不仅连当年撑起的盛世只是昙花一现。 甚至连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的天机阁,也已物是人非,无比陌生了。 志同道合的人早已入土,此间只剩下了勾心斗角啊。 “可这苍生,却早已经老了。”谢问生抚了抚眼前的白布,仿佛那个说书先生,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知道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后,已有不少人目瞪口呆。当他刚刚进门时,许多人以为这是一个进楼来闹事的疯老头罢了。可在此刻,哪还有半点质疑之声? 只能带着满腔震惊,开始窃窃私语。 除了一人。 “千古罪人,也敢回来?”屏风之后,景阳帝冷冷说道。 “陛下。”谢问生用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景阳帝微微冷笑,“莫非那阴曹地府,已容不得你所犯下的罪孽?”景阳帝此刻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他此番入楼,正是占了凌鹏越的空当,绝不能在此时轻易暴露了身份。 “心中早已见了十八层地狱。”谢问生淡淡回道。 景阳帝眼神一凛,“那为何你还不死呢?” 帝王一言可倾天下,更立生死。 可在这个人面前,他不能立,只能去问。 因为这个人,就是生死。 “人生在世,当无知而来,无憾而去。地狱十八层已是受苦永生,何能不容滔天罪孽?”谢问生叹了口气,“当老夫偿还完了一切后,便会自行离去。” “偿还?何须要你来偿还?”景阳帝面容露出了凶狠,低声说道:“重建,便是了。” 忽见堂间,疾风乍起。 休问剑已出鞘。 “的确是那些草寇做作张扬的作风啊。”景阳帝看着堂间一闪而逝的电光,嘴角上扬。 既是草寇,那不妨到时,杀光了便是! 316 桎梏 天机楼外。 夜色苍茫。 一袭红影掠在夜色之间,高低不平的屋檐对这个人来说,就像是踏在平地上那般简单。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红影就已经落到了天机楼楼顶上。 “今夜过后,有很多的人与事,就会变得不一样了。”莫问东看着脚下的楼檐,喃喃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道戏腔忽然响起。 “公子一曲,还真是唱到我的心坎上了。”莫问东淡淡道。 “我可没有资格,去妄言莫先生的心。”一袭青色长袍的柔美男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衣衫与柔发随着夜风飘舞,与柔美男子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袒露着胸膛的狂人,狂人举着酒壶,正在一口一口喝着。 一个戏子,一个书生。 “半面戏子白乘舟,狂书生罗羁。”莫问东转过身,看向了那两人。 “听闻太师就算赋闲家中也是日理万机。今日哪来的闲心,肯来这天机楼顶赏月了?”白乘舟扶了扶脸上的寸草面具。 “来此之前,我已经赏过一次月了。”莫问东微微一笑,“此番自然不是为赏月而来。” 白乘舟笑了笑,“那是?” “来见证时代的更迭。”莫问东沉声道:“这江湖,要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了。” 白乘舟皱眉,“新时代?” “这个江湖依靠前人的荫庇,安定了实在是太久太久了。”莫问东叹了口气,话语里满是苍凉。 罗羁放下了酒壶,冲着低头沉思的白乘舟咧嘴一笑,“看来,我并没有猜错。” “罗先生,我待你也不薄,为何忽然就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呢?”莫问东见罗羁开口后,诚恳道:“我找先生,可是找了许久啊。” 罗羁耸了耸肩,“罗某已成废人了,怕太师瞧不上眼便自行离去了。太师该不会对我这个废人,都还心存怀念吧?” “所以,你去了白公子的阁里?”莫问东看向了白乘舟,锐利的目光似乎想要将他看个透彻。 “莫先生,看他人的心看久了,自己的心也会陷入永不复行的境地!”白乘舟猛地抬头,指尖真气流转,整个袖子像一缕春风般拂动起来。 “等闲处可看春风,刹那间可见生灭。世上最快的武功。我听师兄说起过。”莫问东丝毫未动,而是抬起了手,“今日若能得见,当荣幸之至。” 天机楼中。 尘不问到现在为止只展露了一式剑法。 接连不断地拔剑,收剑,再拔剑。 剑藏鞘中只在瞬间,剑露鞘外亦只须臾。以此往复。 剑与鞘之间,雷涌不息! 在过招期间,洛飞羽能够触碰到休问剑的机会极少,如此一来,他的剑脉诀就很难有施展之机。再加上这惊雷拔剑术那稍纵即逝的攻势极为凶悍,一时间他只能不停地闪躲,寻不到出剑的时机。甚至还有几次轻易就被休问剑给伤到,在身上留下了几道血流不止的剑痕。 忽然,尘不问那冷如潮水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又拔出了一剑,令洛飞羽倒退了七步。 “喂喂,你主子已经死了啊。你为何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地拔剑呢?”洛飞羽看着边上王鸿风的尸体,呼吸有些急促,“不应该先停下来,为他收尸吗?” 尘不问收剑站直了身躯,朝那个坐辇看了过去。 坐辇上的王清风手捧着烟杆,隔着烟雾试探性地往楼主之位上看了一眼,却看到谢问生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王清风清了清嗓子,“既然小兄弟是谢先生的朋友,应当竭尽全力。不过可别打死了,记得留一口气。” “是。”尘不问收到他心底真正认定的主子所发出的命令后,点了点头,又重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弯下腰面向洛飞羽。 “夺笋呐,不该多嘴的。”洛飞羽懊恼不已。 话音刚落,一道剑雷裹带着狂风,来到了他的面前。洛飞羽抬剑去挡,剑雷却沿着折剑的剑锋分岔而至,将他的衣衫给劈得粉碎。 “葬剑余孽,擅于折剑?不过如此。”尘不问收剑回鞘,“邪魔外道,终究是邪魔外道。” 谢问生在坐到楼主之位上后,就一直在看着洛飞羽与尘不问的对决。 尘不问也曾是铸剑之盟中的一员。当年为了对付葬剑山庄,他专门学会了这招惊雷。在瞬息之间便可完成拔剑到收剑,不轻易将剑暴露在鞘外,一度成为了葬剑山庄最难破解的剑法。 无疑,这会是洛飞羽的劲敌。 同样,也是桎梏。 身负剑脉诀,在面对剑,他可堪称无敌。 可若是面对刀呢?面对枪呢?或者说,是面对那个人的剑呢? 既是桎梏,就该打破。 这也是他叫洛飞羽前来天机楼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小子会怎么去打破呢?”谢问生喃喃道。 “够了。”忽然,洛飞羽淡淡吐出了两个字。 就好像是在斥责尘不问过于多嘴,可从语气上听起来,却又好像不是。 洛飞羽缓缓抬头,眼中血光流转。 尘不问一惊,紧紧握住了剑柄。 洛飞羽也跟着俯下身,持着折剑的右手倒了过来,并缓缓移至了腰间。 竟是与尘不问一模一样的动作。 惊雷拔剑。 九家大多数人都还沉寂在百晓生重新现世一事中,除了谢问生外,并没有太多的人真正去看这场对决。然而,洛飞羽此刻的这个动作,打破了这场沉寂。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是在震惊于他也会惊雷拔剑术吗? 自然不是。当年君山,他就在十三局比武中接连使出十四招剑法,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失传多年的涤魂剑诀。过去了这么久,洛飞羽会诸多剑术,已然不会给世人带来太多的惊讶了,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见多识广的天机九家。 折剑剑锋弧度诡异不平,所以,天下没有容得下折剑的剑鞘。 一代“邪剑”,这天下,本就没有它的容身之所。 拔剑术,讲究的是拔。既要拔,就得有鞘。 “他若要拔剑的话,那他哪来的剑鞘!?”有人惊道。 这时,洛飞羽忽然抬起了左手,狠狠握上了折剑的剑锋。 “洛兄!”任韶华惊呼。 以手,为鞘! 317 决心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洛飞羽自行走江湖以来,就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就是用对手所擅长的剑法,来击败对手。这是属于他的骄傲甚至是自负。可任谁也没有想到,洛飞羽居然会用一柄无鞘之剑,来使出这需要剑鞘来相辅的剑术。 “你!”哪怕是身为对手的尘不问,此刻也睁大了眼睛。 “我什么我,劝你好好管好自己的剑吧。”洛飞羽微微冷笑,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全身都开始止不住颤抖起来。 不断有剑气从他身上的剑痕抽离出来,朝着折剑上汇聚。 尘不问脸色一沉,他忽然意识到,修炼了剑脉诀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柄剑了。休问剑斩在洛飞羽的身体,就好像斩在一柄剑上,剑气也随之跟了过去。 难怪,自己先前会有几次如此轻而易举地伤到洛飞羽。 洛飞羽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来汲取剑气! 很快,他身上的剑痕就迸裂开来,不断有鲜血涌出,但一同涌出的,还有更加恢弘,更加壮阔的剑气。 “难道,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尘不问终于是清醒了过来,目光也跟着变得锐利起来。他毕竟也是从当年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深知剑脉诀的可怕之处。若是放任洛飞羽这样下去,落败便是他的下场。 拔剑。 休问剑意像是一道耀眼的烈雷,自鞘中一闪而出。 洛飞羽也在同一时间出剑了,同样是那一手惊雷拔剑术。 可他的剑,与尘不问的剑却又不太一样。 “这小子,比当时更强了啊。”角落里的小童像是等待了已久似的,迫不及待睁开了眼睛。 尘不问带着疑惑,与洛飞羽错身而过。 “分出胜负了吗?”王清风放下烟杆,揉了揉眼睛。 “如此迅疾的剑术,过招往往只在瞬间。”李佩兰慢悠悠地说道:“胜负,亦只在瞬间。” 剑回。 洛飞羽与尘不问背对而立。紧接着,洛飞羽忽然就艰难地跪了下来,捂紧了胸口。 “洛公子,败了?”清陵谢家谢大公子谢曲喃喃道。 “谢公子眼力不错,洛公子的确又败了。”来自九霄崖的花家女家主花无别捂嘴一笑。 “‘又’?花姑娘对后辈,误要如此诛心。”谢曲摇了摇头。 “你小子还是那么死板,经不起逗弄。”花无别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承让了。”尘不问眉头紧锁着,作势正要离开。 “可别急着走啊。”洛飞羽忽然咳出了一口鲜血,埋头一笑。 下一刻,金属的崩裂声蓦然响起。 来自于休问剑的鞘间。 “怎么会!”尘不问猛地看着手中的剑。 对于这个声音,他当年亦在死人堆中听到过无数次。 是剑折断的声音。 全场哗然。 尘不问也是江湖十大之一,按照高台上那位红袍楼主新立的武学境界的划分,他早已踏入了凌月境,若不是他销声匿迹,说不定是近几年江湖五剑的候选之一。 用剑脉诀最难对付的剑法,输给同样使用是这个剑法的洛飞羽,还用的是尘不问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剑法,乍一听似乎很不合常理。 可折剑声,不会骗人。 “怎么回事?”谢曲收起了淡然之色,身子微微前倾。就连一向轻佻的花无别,脸色也开始变得凝重。 “胜负未分,这么急着走干什么?”洛飞羽站了起来,“接着打啊。” “这究竟是为什么!”尘不问看向了他,瞳孔微微缩紧,难以置信地问道。 洛飞羽咧开满是鲜血的嘴,笑了一下,随后朝前展开了左手,露出了两道赫然夺目的剑痕。 剑痕不齐不平,是折剑留下的。 尘不问平静地开始回忆起,他方才与洛飞羽擦身而过的的那个刹那。 剑法都是一样的剑法。 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 尘不问的剑意,就像是在一个高耸入云的悬崖上,绝壁经受日夜不断的风吹雨打,引来惊天雷鸣。 可洛飞羽的剑意,却来自那云中。 云将四面八方的惊雷聚涌到了一起,再带着几缕云丝,从中落下。 而这云,是红色的。 洛飞羽能够以口吐的鲜血化作剑气,自然也能将自身的鲜血渲成剑云。 这便是剑脉诀的绝妙之处。 云未必会比山高,可云,亦有高峰也无法实现的事。 激流瀑布,巍峨高山,常青松柏,皆是云每日都要去越过的对象。云或许没有高峰那般屹立不动,却有着想要抵达远方的决心。 而由血渲漫而成的剑云,决心中更带有着死意! “竟是如此。”尘不问冷冷看向了休问剑,发现剑柄竟与剑完全断离,剑鞘摔落在地上,碎屑从鞘中震了出来,散了一地。 名剑谱上位列第四的休问,就此摧折。 洛飞羽昂起头,傲然道:“各大家主,能否放出消息,让那些位列休问剑之后的剑主前来感谢我啊,是我让他们的剑在名剑谱上的名次前进了一位。” “公子可真会开玩笑。若放出消息,来的恐怕不是致谢,而是永无休止的追杀。”花无别冷冷道。 “洛公子,真是带给了我久违的感觉啊。”谢曲看着满地的剑屑,幽幽说道。 “仿佛看到了‘魔头’重新临世。”李佩兰笑了笑。 “我与万剑窟东方窟主有一点交情,若不嫌弃,我可以休书一封送往泉都,你可以自行前去取剑。”洛飞羽冲着尘不问挑了挑眉,“就当作是赔偿了。” “臭小子,你与东方娃娃的交情,还没有好到为你亲自打造一柄剑的地步吧?”谢问生笑骂道。 尘不问脸上已有怒意,却被王清风给制止。 “琳光堂,得拿出琳光堂的气度。”王清风回道:“不过是重新求得一柄名剑,小兄弟是信不过琳光堂的钞能力吗?” 洛飞羽洒然一笑,将折剑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 “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 当年,他就擅长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来击败对手,而今日他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仍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同样的,欲行之事,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既然在君山里雪冤未果,那就带着同样的目的,来这座城! “也难怪你收他为徒啊。”谢问生感慨道。 318 家乡 白乘舟朝前跃出,出了一指。 却也只是一指罢了。 那被唤作“刹那”的指法,忽然就被放慢了数倍,数十倍,甚至是无数倍,白乘舟甚至能看到萦绕在自己双指周围的白色真气,以及指尖在半空中莫名截落下来的霜花。身临其境下,像是阻绝去一切,就连他的轻功“万物作舟”也失去了施展的余地。 “这霜花,从何而来?”白乘舟心中一惊。 直到莫问东的手捏在了白乘舟双指周围,指尖便再也无法向前了。 天下出手最快的武功,就这么被莫问东给拦下了。 拦下的却不是那双指。 而是指上的真气。 “这是!”罗羁睁大了眼睛。 莫问东手微微一动,那股真气就这么受他所驱使,染上了无比危险的气息,开始不安游动起来。若是再这样下去,白乘舟整个手臂也得遭受重创。 “小心!”罗羁怒喝一声。 万分险急之下,白乘舟只得将袖一扬,一朵莲花从袖中掠出。 唐门有一道暗器,名佛怒唐莲,以无数道金属利刃贴合在一起,呈一朵莲花的形状。而白乘舟这朵,也是用面具贴合而成的莲花。 各具形态的面具从莲花中飞离出来,上边的锋芒染上了优雅的月光,朝着莫问东急袭而去。 白乘舟借势退回了罗羁的身边。 莫问东将抬手从那些飞舞着的面具中取出了一张银面,随后另一只手缓缓合拢,将余下的面具复原成了莲花模样,再轻描淡写地一弹指,将莲花送回了白乘舟的袖中。 “多谢白楼主亲赐面具了。”莫问东捏着那张面具的下巴,遮挡住了自己的脸庞。 罗羁与白乘舟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看莫问东的样子,似乎并未用出全力。 可就是这样的未用全力,却将白乘舟的两式手法“刹那指”与“袖生花”给轻易化去。 “世上竟有能徒手篡改他人真气的武功?”罗羁刚才就已看出了端倪,沉声道。 “世间万物,皆始自夜空,皆源于混沌。”莫问东朝脸上扣上了面具,随后展开手在上边轻轻拂过,那银制的面具竟生生变为了一个颇有仙风的俊美男子,栩栩如生,乍一看说是人皮面具也不为过,看得二人心中一惊。 “又是你那装神弄鬼的仙笈么?”此刻的罗羁已难以保持镇定了。 “装神弄鬼?或许吧。”莫问东微微抬头,取下了面具,打向了二人。却没带有半点敌意,就连罗羁也轻松接了下来。 罗羁定睛一看,当即哑口无言。 手中哪还有什么银制面具?只有一块光滑圆润的银锭。他错愕地看向了白乘舟,却只看到白乘舟摇了摇头。 “二位不妨留下与我一同见证,这个江湖的更迭吧。”莫问东微微笑道。 天机楼内。 洛飞羽刚喊完那句话后,便没能撑住,又跪了下来。 “洛兄,你怎么样?”任韶华上前扶住了他。 “就是失血过多而已,死不了。”洛飞羽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话。任韶华确认过眼神,点了点头。 “不管这个江湖会不会记得这个少年,至少我们天机楼里的人,会永远记住他。”李佩兰赞叹道。 彼时,那红袍楼主已将视线从洛飞羽这边挪开后,朝座位上的谢问生看了许久。 “老夫年纪也不小了,已不再是下面那群丰神俊逸的少年郎了。”谢问生有所察觉,微微侧首,“你看我做什么?” “先生方才所展露出来的气魄,绝不输于台下的那群年轻人们半分。”红袍女子答道。 谢问生自嘲地笑了笑,“被一个大美人这样一直盯着看,就算我是个老头子,也难免会脸红啊。” 红袍楼主摇了摇头,“总感觉,我曾见过先生。” “哦?”谢问生挑了挑眉。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次的见面,周围大雪纷飞,却犹坠梦中。”红袍女子喃喃道。 “若不是你的语气无比诚恳,老夫险些就以为是前世遗留下了什么桃花债呢。”谢问生摇了摇头,“至于你说的那场梦,想必是在死的时候吧?” 红袍楼主一愣,“死的时候?” “老夫总觉得,人在死的时候会做一场梦。梦里会呈现出你周围的景色,紧接着你就会看到生前的挚友,以及你的爱人。等梦做完了后,你的灵魂就会去寻找回家的路。” 红袍楼主摇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已忘了你的家乡。”谢问生叹道。 “家乡?”红袍楼主眉头微皱,她忽然想起那个金衣王侯在她面前说起过的一句话,正是想要带着她,回到家园。 不过,他当时说的,是“你们”。 “难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么?”红袍楼主心道。 “想不通的事就别去想了。既然有人为你求来了重回家园的机会,那就慢慢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吧。”谢问生望向了他,微微一笑。 红袍女子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背着剑匣的瘦削身影,“先生能否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反正不是你此刻所想到的那个人。”谢问生忽然站了起来,看向了大门。 一时间,场中九家所有的人都望向了他。 百晓生重回天机阁,若流传出去,的确是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可令他们好奇的是,这位百晓生不惜打破密会的规矩贸然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叙旧都叙完了,人也该到了。”谢问生幽幽说道。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直到,谢问生视线所及的地方,传来了开门声。 楼门打开。 “洛兄,任兄,你们怎么在这?不就半天没见,不必行如此大礼啊。”开了门后的顾靖遥看着朝着他跪着的洛飞羽及任韶华二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而他身边的蓝楚濋看到这二人,则是心中一惊。 “哟,又来了个老熟人啊。”角落里的小童打了个哈欠。 谢问生忽然喝道:“动手!” 洛飞羽啐出了一口鲜血。 任韶华锁雾扇一挥,将那满含剑气的鲜血散作了烟雾,朝着蓝楚濋打去! 319 九转 顾靖遥似是早有提防,伸出一掌将那血雾打成了纷飞的飘血,洋洋洒洒,滴落在地。 “脸虽不俊,却有着一手俊俏的功夫。”谢曲点头赞叹。 花无别眼中精光大盛,笑骂道:“糊涂!” “成亲这么多年了,武功却没落下半点。”任韶华轻轻一笑。 “那当然。在不久前,我可是在泉都救了洛兄啊。”顾靖遥的语气无比自豪,随后看向了洒落在地的飘血,“这里边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不如等会出去喝个酒,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 “怕是不行。”洛飞羽抹了抹嘴角,缓缓站了起来。 “当初她在姑苏的所作所为,可给我们好好聊聊的余地了?”任韶华折扇蓦然撑开,露出了扇面那朦胧不清的雾色。 顾靖遥一愣,“什么意思?” “你难道真以为自己遇见什么真爱了吗?当初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心神不宁的。”洛飞羽抬起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了蓝楚濋,“后来又莫又遭遇到了那么多阻拦,你难道就真的就没有考虑过这些吗?” 顾靖遥下意识护住了身边的蓝楚濋,眉头一皱,“可有证据?” “确凿。在此。”任韶华拿出一物。 正是那日黑衣人夜袭柳一离,孟婆面具替柳一离挡下那致命一剑后,从裂痕里滑落出来的纸张,看起来是一封年代稍远的信,已略微有些发黄了。 信上的内容,是催促奈何桥,从孤舟舫手里杀了洛飞羽。 而信的落款处,是一轮诡异的太极。 “这是我在奈何桥孟婆面具中发现的信。”任韶华朝着顾靖遥展示出了那张纸。 蓝楚濋瞳孔骤然缩紧,顾靖遥则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所以?” “龙虎山另辟蹊径,以五行推演出诡道,已偏离了传统道法,所以便自行攥写道行。四大道门中,唯有龙虎山太极之形规格如此另类。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蓝姑娘,应该就会那发源于龙虎山的五行道法吧。”任韶华目光锐利。 “阿濋她的确是出自龙虎山。”顾靖遥转头看了一眼,“只是,你怎么就知道,这个太极就是阿濋留下的。” “小友对自己妻子,还真是百般维护啊。”谢问生忽然道。 顾靖遥闻言也是喜出望外地看向台上,“先生。” 背后的蓝楚濋低声道:“先生?” 顾靖遥笑了笑,“正是那个在泉都给了我一剂良药治好了阿豪病的那个先生。他刚刚也救了我。” “任公子,你刚才所言,的确不能让小友的妻子坐实罪名。”谢问生微微一笑。 任韶华微微垂首。顾靖遥的脸色也稍微有了些缓和。 “不过,老夫听说龙虎山前任掌教薛玄阳开创了五行道法,不仅是有意让龙虎山重新问鼎道魁,同时,其间还藏有了一段隐情。”谢问生摇头。 顾靖遥问道:“什么隐情?” 谢问生看了人数最多的武云龙城一眼,“道家的朋友们,可允老夫多嘴几句么?” 其中一位满是正气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但他所穿着的却是与他那身凛然截然不搭的素白。他朝谢问生行了一礼,“此事天机阁中皆知,先生又是百晓生,但说无妨。” “百晓生?”蓝楚濋倒吸了口冷气。 “道?这个姓似乎很少见啊。”洛飞羽挑了挑眉。 “谁说道家就是道姓了?”任韶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把武云龙城这四个字拆开来。” “武,云,龙,城。武当,齐云,龙虎,青城。”洛飞羽想了想后,彻悟道:“原来是那个道啊。” 任韶华点头,“正是。大道无为的道。” “分明是大道理的道。”洛飞羽不屑地撇了撇嘴,“大道理,就属他们最多。” 谢问生点了点头,说了下去:“为因为那掌教晚来得子,先天有不足之症,命书言:其子周岁时便会死而不得其所,需以新炼的九转金丹来保平安。他开创五行道法,同样也是为了凝聚五行之力,炼成一丹,名九转醒梦。古谱记载,此丹不仅能让先天残缺之人复与常人无异,直至四十岁,还会令其开通玄道机缘,如帝君亲赐,即便是个孩童,在道法上也会有极高的领悟。而这枚金丹以及那个孩子,可以说是薛掌教孤注一掷的资本。” 蓝楚濋眉头紧缩,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九转醒梦丹,听起来就感觉很好吃啊。”角落里的小童咂巴了下嘴。 “只可惜,金丹刚炼成就惨遭被窃,据说是山中人所为。薛玄阳,一代宗师,在临终前留下寥寥数语后,就抱着自己孩子的尸骨,以及满心的不甘与绝望撒手人寰。”谢问生唏嘘不已,“这件事给龙虎山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封山修整直至如今,已快有八年了。” “所以,能行于世间并留下这轮太极的,只有一人。”任韶华缓缓道。 “蓝姑娘,真是煞费苦心了啊。”洛飞羽陡然看向了蓝楚濋。 “你们的意思是,偷走那枚九什么梦什么丹的人,就是楚濋?”顾靖遥笑了一下,暗暗来到了蓝楚濋前方,将她护在了身后,“她八年前才几岁,怎么从四大道门中偷出绝密之宝?” 洛飞羽与任韶华默然不语。 “不要血口喷人了。”顾靖遥忽然猛提真气喝道。 “血口喷人?你也配?”刚才回答谢问生的那个道士怒道。 顾靖遥一愣。 武云龙城那边,已有不下十人站了起来。 “当年师兄悲天悯人,在你妻子落魄之际收其为徒,不吝抚养,授业。而她却将师兄毕生心血盗走。”中年道士无比愤怒,“若不是师兄临终前留下遗言,勿究因果,闭山深造,吾邱玄清愿不惜一切为龙虎山清理门户,以慰薛师兄在天之灵!” 仓皇,恐惧,进退两难……各种不安的情绪在蓝楚濋的心底涌现而出,此刻的她,身子已不自觉地在向后退去。 直到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相信我的妻子。” 320 误了 锦衣白袍的钰旌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夜色中。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恐怕不会觉得他是当朝权宦,而是会将他视作颇有仙气的君子。 因为,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好像生怕这一身玉白,染上尘埃。 就像是走在了自己的命运上。 但曲径幽深,周围没有行人,更没有善于观察的行人。所以,就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小心翼翼,同时也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够看穿,他此刻心中的辗转。 两侧月惊鸦雀。 前方不远处,呈现一座高楼的轮廓。 身后,还有鬼。 “你走得太慢了,钰旌。”一道雌雄莫辨的空灵之声忽然在他身后催促起来。 钰旌缓缓停步,“钰伟。” “怎么驻足不前,莫要误了老爷的大事。”钰伟笑着提醒道。 钰旌回道:“这些年来,未曾误过。” 钰伟一愣,“什么?” “只是未曾歇息过。”钰旌叹了口气,看向沐而下的月光,“这些年,或许我们已误了自我。” 钰伟笑着反问:“自我?” 钰旌认真地点了点头,“自我。” “你我二人已成朝中权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金银无数,就连以往那些将我们踩死在脚下不放在眼里的臣将,如今也不得不对我们毕恭毕敬!”钰伟狂笑起来,令周围鸦雀惊飞而走,“现在的一切,才是从前的我们所追求的!何谈误了自我?” 钰旌摇头,保持了沉默。 “钰旌啊钰旌,在近几日来你总是忧心忡忡的,你心中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呢?”钰伟一个提步来到了钰旌面前,“等此事了,我们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了。” “他怎么会在这?”钰旌看清了他怀抱着的事物,不由皱眉。 正是那个孩子。 “老爷要在天机楼上见到他,我便带了。”钰伟淡淡回道。 钰旌看向了他,“那个地方,此刻很危险。” “妇人之仁。”钰伟冷笑,“遵命行事,哪还管那么多?” 钰旌所修的内功是蓝田日暖,对于森寒之气的感知极为敏锐。他看着那孩子在钰伟的骨手上沉睡,仿佛置身于遍地尖锐的冰层。他掌管白马寺许久,佛心有慈悲,他的心,自然也难以接受世间的诸多疾苦。 至少这个孩子,不该遭受如此磨难。 “将他,交给我。”钰旌伸出了手。 “什么?”钰伟下意识发出了疑问,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孩子就已不在他的手中了。 “你其他事我暂时管不着,但这个孩子,就先交给我吧。” “嘴上虽在忧前虑后,实际上比我还要心急啊。”钰伟目送着钰旌远去的身影,朗声大笑起来。随后也点足一掠,朝着前方的那座楼赶去。 天机楼下站着一群戏子,他们手中,无不例外地持着夺命的凶器。 夕阳阁自从被白乘舟接掌以后,就渐渐演变成了一个杀伐果断的组织。坊间流传,若有好事者踏入夕阳阁滋衅挑事,便再也不能走出来。大理寺曾就此传闻调访过夕阳阁多次,却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他们没有出楼杀人的先例。 今日是第一次。 因为据楼主所说,这个人,很难杀。 “楼顶久久未有动静了。”满脸粉黛的男子仰头说道。 身材矮小的女子点了点头,“那就登楼吧。” 后边的戏子在这一瞬间也都握紧了他们手中的利器。 可偏偏就在此时,冷夜乍暖,想要登楼杀人的他们,萦于心间的寒意也随之消散。 矮小女子沉声道:“有人来了。” “是谁?”粉黛男子刚想要转身,却发现那人已落到了他们面前了。 “夕阳阁季伶,春木,秋水。有所耳闻。”白袍人翩然落地。 “白玉君子,钰旌公公。”秋水摸了摸她怀中的纸偶,念出了来人的姓名。 “二位,今夜风高不宜见血,还请回吧。”钰旌垂首说道,话语里尽是恭敬。 “那公公,又是否是为了见血而来呢?”春木上前一步。 钰旌看着怀中那孩子,轻轻摇了摇头,“既然是风高,就该只允一缕清风流过。各位杀气过重,清风只会变疾,睡得再怎么香甜的孩子,也会被这风给惊醒。” “鬼话连篇。”春木微笑。 秋水忽然道:“公公好机锋。” “姑娘过誉了。”钰旌回道。 “只是,适时的机锋可令人知途迷返,不合时宜的机锋,只会适得其反。”秋水整个左手忽然一蜷,怀中的纸偶落到了她的前方,“就好像此刻,公公的机锋在逼我们做出唯一的选择。” “杀了!”春木双袖猛挥,几张木牌从袖中飞出,上边无一不用粉末绘写着一个“死”字,每一块都直指向钰旌的要害。 粉末带有剧毒,若是沾到,不出顷刻便会被夺去性命。钰旌身上暖气乍盛,将那些木牌卷得粉碎,围成了一个圆,散落在他周身三尺之地。 “打可以,但莫要惊扰了这孩子的美梦。”钰旌看着地上那些粉末,语气里带有着恳求。 “公公仁厚!”春木怒喝一声,又有事物开始在他的手中变换,不过不再是先前的木牌,而是细锐的黑色木签,让人看上一眼,就会不自觉从心底生出难以忍受的抗拒之意。 下下签。 下签的极致,便是鬼神上门的邀约。 秋水所操纵的纸偶也随之一动,从春木手中接过了木签,随后纸偶的身型竟开始疯狂旋转起来,裹着木签,朝着钰旌而去。 “来的好。”钰旌从容抬手。 可他手上才刚凝起玉光,那些下签便被人尽数接下了。 “又是你们这群,肮脏下贱的戏子啊。”来人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而是将手中的木签丢落在地,冷冷看向了那群戏子。 春木看向了轮椅上的那个男人,“是你。” “公公请自行登楼。”推着轮椅的女子淡淡说道。 钰旌对这些人的出现微微皱起了眉,却还是点了点头,朝楼顶而去。 “拦下!”春木喝道。 五名戏子瞬间抡起了刀,朝钰旌而去,却被几道黑影所打落了下来。 一名撑伞,一名枫衣。 “喜欢论生死是吧?那就由我,来与你们论出一个生死!”无情公子怒喝道。 321 择离 钰旌正怀抱着那个孩子,踩着楼檐,拾级而上。 其实就连钰旌自己也不明白,刚才在凝露街拦下了暮淮王之后,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前来这里。这里边并没有受师父的指引,或许,他是遂自心而来。 不安的心。 很快,便已至楼顶。 莫问东听到声音后就将头抬起。可出乎钰旌意料的是,莫问东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流露出错愕惊疑之色,而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极为淡然地笑了笑,“你来了。” “师父。”钰旌垂首道。 “终于将他带来了啊。”莫问东缓缓上前来。 钰旌心头一跳,果然,这个孩子会被钰伟带离劫心府,也是受莫问东计划里的一环。他当即抬头,却是愣住了。 他看到莫问东正在笑着。 在他的印象中,莫问东不是一个会将情绪表达在脸上的人,就像是一滴雨落在了平静无澜的湖面,一粒雪飘在了终年无雪的山中,只会惊起不出片刻便会消散的涟漪罢了。 可在此刻,莫问东却丝毫没有掩饰内心的欣喜。 像是等待了许久。 “好孩子。”莫问东想要伸手去抚摸。 却被钰旌一个侧身躲过。 “这个孩子,会安然度过今夜的,对么。”钰旌垂首问道。 莫问东对此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默默收回了手,“如今洛阳城形势复杂,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的确不适合留在这里。这一点,我比你要更清楚。” “钰旌在此,谢过老师了。”钰旌点点头。 罗羁错愕道:“为何上来的会是他?” “应该是被人拦在楼下了。”白乘舟想了想后也只能得出了这个结论。在谢问生与洛飞羽通讯之后,他就断定,顾靖遥若要来天机楼,那么他背后的那个人必定也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他便事先埋伏在此拖住目标,最后再让夕阳阁里的杀手乘楼而上,形成一个杀局。 可此刻,他精心所谋划的杀局,就这么被破了。 罗羁冷笑了一声后幽幽说道:“莫太师,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 他自己也是以“狂书生”著称,在他眼里,世间本就没什么能够束缚得住自己。可是在这个人面前,他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 “罗先生,过誉了。”莫问东回首致意,目光却不离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白乘舟却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是陷入了沉思。 罗羁也跟着看了一眼,“你认识?” 白乘舟摇了摇头。他总觉得,这个孩子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他隔着云雾所看到的人。 “白楼主也会有恻隐之心么?”莫问东微微侧首。 白乘舟忽然心中一亮。 他的确见过,就在不久之前。 正是那个戴着镜花千面匣所制的人皮,进而走入夕阳阁中的顾靖遥。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不足两岁,但从五官上看,的确与那顾靖遥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难道,你又要在他身上做什么手脚吗!”白乘舟猛然醒悟,仰头道:“就像当年那样?” “当年只不过是为了埋下种子。”莫问东淡淡回道,“此刻我所做的,是要让这颗种子发芽。” 白乘舟瞳孔一缩,喝道:“拦下他!” 天机楼内。 “小友对妻子,还真是百般维护啊。”谢问生感慨道。 洛飞羽冷笑了一声,任韶华则是摇了摇头。 龙虎山一众人脸色也是极为难看,为首的邱玄清更是冷笑道:“她是你的妻子?” “又如何?”顾靖遥将头昂起,仿佛这件事很值得骄傲。 “娶一个作恶多端的女子,迟早有一天,报应会降临到你的头上!”邱玄清喝道。 顾靖遥冷冷道:“报应?今夜过后,我就不会有任何报应了。我想与兄弟喝酒便去酒楼,想要赏花便拉着她的手穿过花海,跑到花海正中的花树下摇落繁花。” “所以,在那之前,谁也不能拦我们的路!” “他好像听错重点了。”任韶华折扇轻摇,似乎想借此摇去脸上流露出来的无奈。 洛飞羽骂得很直接:“白痴。” 角落里的小童感慨道:“真是令人感动啊。” 邱玄清目光一寒。显然,恨意,已激发了他的杀性。可在五大道尊之一薛玄阳死后,龙虎已然远不及其余三大道教,也没有琳光堂那般阔绰的资本。更何况这百晓生刚回来,就轻易将夜廊王家的放手一搏给压了回去,若自己在此刻动手了,谁知道这位百晓生会不会出手阻拦? “邱师兄,龙虎山在世间已是寸步难行,已容不得我们再涉险了。”有人低声提醒道:“不如见机行事。” 顾靖遥见龙虎山那边安静了下来,便拉着蓝楚濋的手,缓缓上前。 可洛飞羽与任韶华依旧没有让开。 “洛兄?任兄?” “顾兄,我虽然也嫌道士啰里八嗦神神叨叨的。”洛飞羽沉声道:“可刚刚那位道长,分明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是没理解其中真意,还是在,逃避。” 顾靖遥忽然笑了,“洛兄啊,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啊,我又不傻。” 他身后的蓝楚濋怔了怔。 “正因为刚刚那位道士说得太明白,所以对我来说,就太复杂了。而我不想那么复杂,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自己从此往后能够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结交兄弟,娶妻生子,然后行走在阳光之下。而不是像过去几年,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找到我!”顾靖遥语气冷厉,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今夜之事对我至关重要,谁也不能拦我们的路!” “包括我们?”洛飞羽眉头一挑。 “包括,你们。”顾靖遥点点头,抬起手指向了他们。 洛飞羽叹了口气,“终是到了这个地步。” 突然,有一道黑影破窗掠入。 不,说是飘入,更为准确。 一刻未停,朝着堂内而去。 洛飞羽将剑拔出刺去,可这黑影实是鬼神莫测,这一剑只是将黑袍刺出了个窟窿,并未遏止住其步伐! “任兄!小心!”洛飞羽大喊道。 可敢喊完,他就感觉到了不对。 西河拂雪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杀气。 “不,去顾兄面前!”洛飞羽急忙转头,看向了准备迎敌的任韶华。 可惜晚了。 黑影一掌,拍在了顾靖遥的额头上。 322 断肠 不寒而栗。 这是堂间所有人看到黑袍人后的想法。 钰伟萦绕着黑炎的掌心,猝不及防地拍在了顾靖遥的额头上。 像是张脆纸触碰到了烧的正红的薪柴,他的额头瞬间就出现了灼烧的痕迹,灼痕朝着四周扩散,很快就蔓延遍了整张脸皮,化作灰烬簌簌落下,露出了原本的脸庞。 一张宛若书生的脸。 “完了。”洛飞羽在心底惨叫一声。 任韶华挥扇向前,将钰伟打了出去。 “纳魄炎掌不用来纳魄,只是用来摧毁一张脸皮,着实有些可惜了!”钰伟稳稳落地,吹熄了掌心的黑炎,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靖遥。 任韶华冷哼一声,拦在了顾靖遥的面前。 可即便如此,场中还是有人看清了顾靖遥的相貌。 “这个人,似曾相识。”谢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谢大公子,你说你这人糊不糊涂。分明是一个,俊得很的少年郎啊。”花无别看到这张容颜后,眉眼里竟满是风情。 谢曲看了许久后,忽然道:“原来是他。” 堂间,已有不少人陆续站了起来,所持的兵器已有着振鸣之声。 杀意流露。 洛飞羽持剑,看向了那群人。 “正是那个,在三年前以一己之力屠遍芬芳阁上下的杀人魔。那一夜之后他就蹊跷消失,这些年,就连天机阁一直寻不到他的踪迹,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将此事列为了疑案。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找上门来了。”谢曲缓缓道来。 “谢大公子?”洛飞羽想了想后,只得学着花无别的称谓,试着唤道。 谢曲看向了他,“洛公子。” “我学得西河拂雪一事,你可知晓?”洛飞羽问道。 “在金陵中,由公孙楼主亲授。”谢曲甚至将洛飞羽习得此内功的地点以及传功之人给说了出来。 “那好。谢大公子应该知道,西河拂雪能更敏锐地感知杀意,也可探知其心中杀性。而我试过用这招内功去感知过顾兄,却发现他身上虽有杀性,却也只是展露在外,并未在体内结意。所以凭这点,不排除他从未杀过人的可能性。这其中,也有蹊跷。”洛飞羽挑了挑眉。 角落里的小孩子忽然笑道:“两年过去,这家伙看起来,还挺有那么一回事了。” “原来寒山寺里的那个和尚,是他啊。”谢曲看了眼顾靖遥,恍然大悟,随后摇头道:“洛贤弟救人心切,我可以理解。只是,贤弟怕是不明白天机楼的规矩。” “什么规矩?” “既然是被列为疑案的,那天机阁应不惜一切代价,来让这个疑案浮出水面。”谢曲幽幽说道:“更何况,当年此事疑点众多,很多事都得问个清楚。所以,抱歉了。” “天杀的。”洛飞羽心中怒骂道,真是白费了自己刚才那番彬彬有礼。 天机楼顶。 “你若要拦下他,就只能用那一招了。”罗羁沉声道。 白乘舟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可想好了?”罗羁问道。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去想。”白乘舟缓缓上前,“因为我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罗羁点点头,“好。” “落日曾多情,春风休断肠。”白乘舟忽然换了戏腔,唱了起来,声音凄厉惨绝。 断肠诀,原身乃是戏谱《断肠人》,却被白乘舟研成了一门心法。 任何指法在此心法的加持之下,都会覆有一缕极为微渺的气,指法也会随之变得更加霸道。 若被此击中,便会体会到肝肠寸断的苦楚。 可断肠人知断肠人。用此心法虽能大幅度提升指法的威力,可自身也会遭到同样的反噬,体会到同样的痛苦,不到迫不得已,白乘舟自然不敢轻易使用。可在这个人面前,他已亮出了所有底牌,谋划的杀局也已被破去,只剩下了这个损人损己的杀招! 一曲唱罢,白乘舟轻吐出了一口血气,强忍腹中的着剧痛,看着那血气落到了指尖之上。 “白阁主,你真的让我很意外。”莫问东喃喃道。 “人间风雨,早已阅遍,又何惜凡躯!”白乘舟指尖破空而出,步伐向前,朝着莫问东而去。 可即便如此,这一指,也只不过是比先前要多前进了一寸罢了。 莫问东微微一笑,身形竟是丝毫未动。 白乘舟始终也无法突破,那飘扬在莫问东身边的霜花。 “怎么可能?”即使优雅如白乘舟,此刻也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有些冷了。”莫问东简单地说了一句。 然后也同样简单地顿了顿脚。 指尖上的血气连同着真气,一并散去。 白乘舟止不住朝后退去,哪怕罗羁已经及时上来止住退势,也仍退了二十余步,方才稳住身形。 “虽然白阁主已历尽人间断肠事,可我,身心俱已不留在人间。”莫问东抬手一揽,将那散开来的真气重新吸到了掌心中,红袍飘扬如同仙人临世。 罗羁应景说了句心里话:“高处不胜寒啊。” “罗先生博学。这正是我的护体内功,就名为,‘不胜寒’。”莫问东周身霜花飘舞,“仙弄清影,何处胜寒。人间之物,岂能遨游于仙宫。” “不胜寒?我怎从未听说过。”白沉声喘气问道。 “既已不胜寒,那便不该属于人间。”莫问东随手捻过一粒霜花,然后抬指一弹。 罗羁想要去拦,可如今的他,又如何能快得过这粒霜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飘入了白乘舟的体内。 “莫太师这是何意?”罗羁微微皱眉,却被白乘舟抬手制止了。因为他离奇的发现,自从那粒霜花落入自己体内后,非但没有体会到寒冷,反而是温暖,腹部那近似撕裂般的疼痛也随着这份温暖,而消散得无影无踪。 “二位今夜,不该来此。”莫问东双袖一振。 白乘舟苦笑一声。 断肠诀若是一击未中,自身便会感受到双重的反噬。若不是仗着莫问东师兄任岳平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情谊,恐怕他此刻也是无法善了了。 “是,我们的确不该来此。”罗羁忽然道。 323 星河 “这声音,似曾相熟。”谢问生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虽已蒙上眼罩不能视物,但对生命体的感知却还是远胜常人。在刚才破窗之声一响起,他就试图探查来人的气息,却只是徒劳。就像那是一具不属于人间的冰冷躯壳,进而确定不了那人的位置,所以才没能及时出手阻止。 “先生,孤,也是有备而来的。”屏风的景阳帝忽然笑道。 “有备而来?莫非是他?”经当今圣上那么一提,谢问生忽然想到那个曾来长白山拜见他与凌剑秋,以及在泉都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袍宦官,心中也是一惊。每次见面这个太监后都感觉他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变强,如今再逢,竟连自己都无法探知到他的存在了。 “没想到,先生也会有如此惊讶的时候。”景阳帝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 “只是好奇,他所修的究竟是什么武功。”谢问生摇了摇头,淡淡道:“以及,他为何来此。” “要怪,也只能怪今夜的客人太多了啊。”景阳帝幽幽说道。 谢问生赞叹道:“陛下,好棋啊。” “棋是好棋。只是先生,似乎猜错了下棋之人。” “下棋之人?” “看来长达百年的避世,也会让曾经天底下最大的风,变作无用的清风几缕。”景阳帝忽然大笑起来。 好在堂间本已因顾靖遥露出真容而变得嘈杂不堪,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声。 谢问生微微皱眉,最终还是将心中的杀意抑了下去。毕竟他此番入世是为了偿还天下,若是在这里动手,伤了皇帝,在目前还没有储君的情况下,天下必乱。更何况那个人还没入城了结心中的恩怨,所以,还不能在那之前打草惊蛇。 “老了啊。”谢问生自嘲一笑。 “牵挂”这种东西,对任何人来说,的确是太多余了。在很多时候,“牵挂”就像是枷锁,束缚手脚。 却又不得不有。 “先生,此时局势,已非你能控制的了。”景阳帝微微眯了眯眼睛。 “若老夫说,能呢?”谢问生微微侧首。 “先生是要亲自出手么?容孤问一句,先生是为何而来?”虽是问句,可景阳帝的语气却是无比平淡。 “山雨将至。”谢问生带着嘲弄的笑意,坦然道:“自然是为了挡下这片雨。不然你以为我这一大把老骨头了,还自讨苦吃心甘情愿地跑来你这死气沉沉的洛阳城?” 景阳帝似乎对他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而是笑道:“若先生出手了,恐怕这山雨,只会变得更加频急吧。” 谢问生看向了台下,“我相信这些孩子。” 伴随着大多数人抽出了兵刃,本就不大的堂间忽然就变得拥挤起来,仿佛结生出了一个满是尖刃的森林。在寒光的拥映下,顾靖遥等人看起来格外渺小。 “真的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啊。”琴州九霄崖门主,花无别看着顾靖遥那副面庞,舔了舔嘴唇。 谢曲轻摇折扇,微有不忿,“花姐姐又要三观跟着五官跑了么?” “怎么会呢?这少年郎虽是俊朗,看起来却像是焉了一般,无精打采的,没劲的很。”花无别扑哧一笑,“不过谢大,奴家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他可比你要好看得多。” 谢曲面无表情道:“的确很不爱听。” “不过在疑案面前,就算他再怎么俊,也是没用的。”花无别脸色忽然一寒,拿起了旁边的琴。 谢曲接道:“那便由我们,来打头阵吧。” 二人纵身一掠,正想要朝着顾靖遥而去。 却被一柄剑给拦住了。 “洛贤弟。”谢曲隔着剑,看向了剑的主人。 “勿过此剑。”洛飞羽淡淡道。 “洛公子刚令奴家折服,此刻就拔剑对着奴家吗?真是好生难过呀。”花无曲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格外楚楚动人。 洛飞羽撇了撇嘴,“你好恶心啊。” 花无别也没料到洛飞羽竟骂得如此直接,当下秀目一瞪,“你!” 谢曲上下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强撑着。” 洛飞羽没有反驳,而是保持了沉默,像是默许了他。 “你拦不下我们的。”谢曲继续道。 “是,我的确是在强撑着。可我师父告诉过我,江湖险恶,凡事都得留一手。”洛飞羽眼中泛出了血意,但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溃散,“所以,我还剩有一剑的机会。” 谢曲摇了摇头,“一剑的机会?两年前君山之上,你也为自己留下了一剑的机会。可惜到了最后却还是败了。这一剑,拦不下我们的。” “那便试试!”洛飞羽将剑举起。 一剑之势,瞬间万里。 像是划开了漫天星河,长夜将明。 眼神空洞的顾靖遥似乎被此剑所牵引,缓缓抬头。 “剑开星河?好剑法!”谢曲赞叹一声,将花无别护在了身后,双手抬起,那看起来极为宽大的衣袖竟将那剑势给生生吸了进去,谢曲脸色也变得红一阵绿一阵,直到他吐出一口浊气后,那鼓起的衣裳就瞬间安静下来。 洛飞羽沉声道:“怎么回事?” “玄咽阴阳。清陵玄武神宫的功法,搭配龟息功,号称凡人躯体,可吞万象。宫中男子得年过四十方能修行。没想到,谢玄那老家伙居然这么早就将这武功教给他了。”任韶华解释道:“你中计了。” “任兄!”洛飞羽退到一旁,喝道。 任韶华挥扇向前,“知道了!” “又是一位清冷的美少年啊!”花无别眼睛一亮,指尖却放在了一架结有九弦的绯红长琴上。 “陌上公子之名,曾心生向往。”谢曲也打开了金属所制的折扇,看起来竟比任韶华的锁雾扇还要宽大上数倍,上边雕刻着一只蛇尾巨龟,正是传说中的四圣兽之一,玄武。 “玄武扇?九霄琴?一个用扇的,一个用琴的,也配在我面前放肆?”任韶华冷笑,浑身的杀气都在这一瞬间凝聚到了扇上。 一出手,便是他最强最狠厉的功势。 狂扇诀,凌云! 324 九霄 “天底下唯一一个,只有攻势的扇法。”谢曲在抓周时便抓到了折扇,佩扇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对扇情有独钟,甚至还持着天机阁九家的身份,特地去调查过天下的扇法。 因此,他也极为擅长去破解扇法! “区区凌云,遇铜墙铁壁,便可破之。”谢曲长袖一挥,将扇举在胸前,扇面上的玄武顿时罩上一层墨绿的壳甲。任韶华的那一手凌云就像是打在了无形的屏障上,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任韶华看向了谢曲,满眼冷峻。 “这是我独创的玄武扇法,扇化幽冥。”谢曲低着头,依旧面无表情,“可化你的凌云。” “我承认。”任韶华点头。 因为他感受得到,自己扇上的凌云之势正在不断流失着。 “那么,还请公子予以避让。”谢曲无比平静地说道。 “你也知道,我是公子啊。”任韶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更忽然加重了持扇的力道。 谢曲微微眯起眼睛,“公子这是何意?即使你胜过了我与花姐姐二人,我们的身后还有其余七家,到时你们毫无胜算可言。此时不妥协,更待何时?” “若在此妥协,便愧了我这公子之名了。”任韶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更愧对了我身后的两个兄弟!” 任韶华携着锁雾扇,一同化作了烟雾几缕。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锁雾扇,锁云锁雾锁烟雨,更锁平生。 “风华九绝?锁雾扇?”谢曲沉声道,随后低头看向了从胸口渲开来的一点血痕。他明白,若非自己扇上的幽冥玄武化去大部分凌云之势,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落得肝胆俱裂的下场。 “好扇法!”谢曲少有地喝道,先前看似笨拙的玄武扇在此刻仿佛变为了曼妙的灵蛇,叠出了无数道森冷缭乱的扇花。 “那么,还请公子试试我的扇法。” 玄武扇法,灵蛇缭乱。 扇尖锋锐发出狰鸣,如若蛇尾作响,令人不寒而栗。 蛇舞过后,云雾中已是鲜血淋漓。 可任韶华依然未停,仍朝着九霄琴而去。 不出片刻,弦裂声起。 可当任韶华刚经过花无别时,那冷峻如旧的脸色逐渐就被惊愕所取代。他一向很少会有这种表情,但在此刻,他却不自觉从心底涌出了几分恐惧。 只见那九霄琴上,弦虽断,音未垮。 或者说—— “公子急什么?琴声,才刚刚起呢。”花无别娇媚一笑。 九霄琴上断弦交错,惊起凄昂的颤鸣,如乱潮拍岸,千堆暮雪。任韶华受此波及,身形直接从云雾中摔了出来,白衣却已被鲜血染遍,看起来极为狼狈。 “没想到,九霄琴的传说,居然是真的。”任韶华吐了口血,摇头苦笑。 在传说中,九霄的主人是一位盲人乐师,本是音声温劲松透,纯粹无暇,被视为“仙品”,乐师更以此琴奏出绝世之音,逢得知己。因为乐师总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将琴声,带到他心爱的女子面前。知己为了助他完成心愿,便带着他一路北上,去往那个女子的家园。但是,乐师还是没能走到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他为了养成那缕最好的琴意,一路上未曾抚琴,因此被游民给残忍杀害。等到那知己觅食归来之时,只看到一具尸体,以及断了弦的长琴。 乐师至死也不会知道,伴随了他上百个日日夜夜的知己,其实就是他最爱的女子。从此,江湖上就出现了九霄魔女的传说。白发红衣,长琴断弦,所过之处生灵不生。 有人说,是那个女子情真意切,隐瞒身份是为了治好乐师的目盲,重见光明;也有人说,她接近这个乐师,就是为了得到他手中的九霄,就连乐师的死,都是她一手安排的。总而言之,各有各理。 江湖多变,过去了这么久,传说中的很多细节都已被遗忘。 只知道,那个魔女,姓花。 “有些传说,本来就是真的。”花无别柔声笑道:“公子,你锋芒过盛了。” “你姓花。我早该明白的。”任韶华叹道。 “世上有两种人最了解你;一是你的对手,二便是无处不在的天机阁,也就是我们。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弱点,我们九家自有应对之法。”谢曲胸前的血迹正在消失,“哪怕是剑祖或是寻仙客来了,也不例外。” 洛飞羽冷笑,“当年铸剑之盟,怎么没见你的踪影?” 任韶华沉声道:“你为我们设了一个局?” “天机阁欲寻之事,谁也拦不住。”谢曲淡淡道。 任韶华心中不由有些低落,虽然自己的扇法比这位谢曲的玄武扇法要轻灵飘逸得多,可若是在气质上相比,谢曲那从容淡定的风度,看起来的确是比他更要像公子一些。 谢曲躬身道:“那么,还请二位退下?” “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洛飞羽忽然道。 “洛贤弟远来是客,我必知无不言。”谢曲很有耐心。 洛飞羽撇了撇嘴,“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让那个疑案浮出水面,那么必定是要从我兄弟嘴里撬出些什么了。不知道你们要用什么办法?是严刑拷打,还是美人心计?” “天机阁有天机阁的手段,你朋友若肯全盘托出,我们自然会从宽处理。”谢曲说到这里后便住了嘴。 洛飞羽冷笑一声:“若是嘴巴缝得严实,就拿鸩酒当水灌给他喝!对吗?” 谢曲一愣。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洛飞羽居然将他想要说的后半句话给说了出来。 “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洛飞羽强撑着站了起来,“我这朋友笨得很,不管在怎样危急紧要的情况下,都爱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我怕他一旦落入你们掌心,就只剩一个死了。” “这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感觉,我接受不了。”谢曲摇了摇头,随即没有半点犹豫,轰出一掌。 洛飞羽头发被掌风掀起,并未躲闪,而是勉力拔出了剑。 这时,有一人闪到了洛飞羽面前。 也同样挥出一掌,将那厚重若玄武壳甲的一掌给拦下了。 “顾兄!”洛飞羽与任韶华同时喝道。 325 挺身 “你说我宁死不屈,你们不也是啊。”顾靖遥收回了掌,看着连剑都拔不出来的洛飞羽,以及半边白衣都染上血的任韶华,笑了一下。 “噢,你可算清醒过来了。”洛飞羽二话不说就躺在了地上。 顾靖遥一惊,“变脸变得太快了吧!” “他此刻,应该提不动剑了。”任韶华叹了口气。洛飞羽在刚才毫无保留与尘不问一战,折去名剑休问,再以最后一剑,斩开星河。以他如今的修为,体内的剑气已是空空如也了。 顾靖遥问道:“那你呢?” “尚有余力。”任韶华想要站起,却感到肩上传来了剧痛,又重新坐了下去。 “任兄啊,你就别给我逞强了。”顾靖遥忽然笑了,笑容澄澈而又温暖,“你们就交给我吧。” 洛飞羽与任韶华下意识抬起了头,同时看向了顾靖遥,一时间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顾靖遥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将二人打回了原形。 “两位,我来此只是为了找一个答案,找到了便会自行离去,绝不会有片刻的停留。”顾靖遥漠然看向了前方的二人。 听了他这话后,就连平日里向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谢曲,这一刻的脸上,处处可见戏谑。 洛飞羽骂道:“白痴!” 顾靖遥一愣,“洛兄?” “这些家伙刚才都说了你这件事是疑案,那么天机楼中根本就没有你所想要得到的答案。你此番前来天机楼,本就是你身边那个的道姑所设下的圈套!”洛飞羽怒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以后若是再有人敢前来叨扰,我们替你赶跑他们便是了!” “好。”顾靖遥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拦在了二人面前。 “我今日就要带我的兄弟和妻子离开,我看谁敢拦我!” 洛飞羽又瘫了过去,“没救了。” 任韶华摇了摇头,“总比之前要好。” 谢曲与花无别听言也是脸色一沉。他们之所以能够胜过洛飞羽与任韶华,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武功有多么高强,而是因为天机阁里记载了有关于这二人的情报,包括弱点。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本身就伴随着疑案。 天机阁对顾靖遥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的那桩惨案,当初的他能够以一己之力,屠尽了芬芳阁满门。 三年过去,这个人,会强到什么地步? “请赐教。”谢曲撑开玄武扇。 顾靖遥撇了撇嘴,一掌打在了扇面之上。伴随着他一掌落下,那玄武像的壳甲上竟涌出了水涡,很快水花便蔓延至顾靖遥的手背。 “铁扇漩舞!”花无别惊呼道。 她深知谢曲玄武扇法的底细,自然也知道此扇法的一招一式以及玄武扇的材质。至于那铁扇之上的玄武,实际为藏于深海的涡石打造,若是将内力注入其中,便可形成一道强横的漩流,凡凌月境以下触此漩流,便会难以自拔,血肉便会连着骨骼一并旋转纷飞,直至融化在漩涡里!这一招的名字取自“玄武”的谐音,漩舞。 而谢曲在面对顾靖遥的第一招,便动用了这漩舞! “切勿再动了。”谢曲淡声提醒道。 任韶华一惊,“快撤手!” “来不及了。”顾靖遥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洛飞羽对此很是不解。 然而让在场所有人更为震惊的是,顾靖遥非但未退,反而还加重了掌上的力道。谢曲的脸色也不再淡然,而是露出了惊诧。他不由看向了铁扇的背面,发现已那里呈现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掌印。 很快,那个手掌便将玄武铁扇给生生摧出了一个窟窿,进而拍在了谢曲的胸膛。 “无相神掌?”谢曲看着萦绕在顾靖遥手边的金色经文,深邃的瞳孔也随之渐渐黯淡了下去。 “那个老和尚虽然烦得很,武功却不错。”顾靖遥又加重了力道,谢曲的整个身体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直撞上了一堵铁墙,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不再动弹了。 洛飞羽倒吸一口冷气,“杀人了?” 任韶华摇头,“是龟息。谢曲没死。” “哦,原来如此。那你为何还如此震惊?”洛飞羽看向他那无比惊讶的神色,不由问道。 “若要破去这漩舞扇法,须有凌月之境。”任韶华沉声道。 而那顾靖遥却是收回了掌,一袭黑袍随风飘扬,满脸桀骜,看向前方那群对他虎视眈眈的天机阁九家。 “等等,你是说?”洛飞羽反应了过来。 “顾靖遥,已入了凌月之境!”任韶华回道。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刚刚说的要帮他赶走那些前来叨扰的人,就像是一个笑话。”洛飞羽苦笑。 花无别心中一冷,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甚至都不到她所预料的范围之内。而她还未手放在了九霄琴上,顾靖遥便捷足先登,连续八拳轰然下,上边的琴弦纷纷崩碎成了细末。花无别也受此拳势波及,鲜血狂呕。 “尘空大师所创的拳法,八叶莲花?”有人惊道。 “还有人么?不妨一并上来吧。”顾靖遥衣衫扬起,转过身看向了堂内,一字一顿道。 “你们几个臭小子的眼光都很不错,就像当年,老夫没看错你们那样。”谢问生叹道,“如今的天机阁倒行逆施,逼人太甚,是该给他们个教训了。” 景阳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而是微微一笑。 角落里的小童却是笑容渐止,“不妙啊。” 天机楼顶。 “我们二人,的确不该来此。”罗羁缓缓道。 “哦?”哪怕是莫问东,此刻也没想到,曾经凭一个狂字惊艳江湖的罗羁,竟会以如此平淡的语气,带有着妥协态度的口吻,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太师为了这盘棋,已绸缪了数年,定容不下半点差错。这盘棋又岂是我等一念之间便能毁去的。”罗羁微微垂首,“莫太师,但愿还能有奋力一战的那天。”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莫问东淡淡道。 “告辞了。”罗羁听出了莫问东话里的坚定与怅惘,拉起了白乘舟,一跃跳下了楼去。 326 白玉 “我和你们的初见都是在寒山寺。那么,就让我用那个臭和尚教给我的武功,带你们离开这里!”顾靖遥黑衣飞扬,望向了前方九家的人。 不仅是天机阁众人没想到,亲自划分出观星四月境界的红衣楼主也没有想到,就连洛飞羽和任韶华都没能想到。 顾靖遥,竟已入了那凌月境! 何为凌月? 驭于月上,凌空瞰世。 虽然顾靖遥所体现出来的威力,与那些入了凌月许久的高手相比还有所不及,可他以一掌破去扇上漩舞,并将玄武神宫谢家少主的龟息大法给打了出来,再以八拳生生震碎了花家九霄的琴弦,的确是凌月境能够做到的。 “或许未来他们能改变这江湖也说不定。”王清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李佩兰的身边。 李佩兰微微侧首,“王贤弟,你这一身珠光宝气,都闪得老婆子我睁不开眼睛了。” “楼主之位上正坐着那个人,李老你也敢在那人面前自称老婆子了?”王清风笑了笑,“而且让李掌门你睁不开眼睛的分明不是我,而是这后浪推前浪的江湖吧。” 二十年前的中原武林武运昌盛,一下子涌现出了柳藏月,任岳平以及公孙芳等不下十名少年高手,却也只是绽放出了短暂的光芒后,就依次消失在了江湖上。而如今,洛飞羽三人给堂间众人带来了不同的惊喜,仿佛当年那些光芒,又重新出现在了面前。 “这江湖武运,终要再起了啊。”王清风深深感慨。 “我有预感,那一天,不远了。”李佩兰说完这话后,还是叹了口气。 因为在她周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抽出了自己的兵刃,所挥出的寒风拂熄了烛焰,寒光取代了烛光,映照在王家的无金盘上,整个大堂皆是锐芒,难以直视。 而没有拔剑的人,要么是想置身事外静观其变,要么就是无能为力。 毕竟,天机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心系苍生的天机阁了,就连人,也不再是当时志同道合的那群人了。 这些少年,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吗? “上!”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寒刀利剑蜂拥而上。 “来吧!”顾靖遥却无视了那些锐芒,超前一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同时伸出了双手。 天机楼顶,莫问东目送白乘舟与罗羁二人下楼。 “这个局,又岂是绸缪多年那么简单?”他淡淡一笑。 钰旌听出了他笑语里的嘲意与悲凉,微微垂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时候了。”莫问东忽然振袖,将先前从白乘舟指上掠来的真气向下一压,楼顶瞬间就出现了一个窟窿。与此同时,钰旌还看到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回事?”楼内众人纷纷大惊,却没有因此乱作一团,而是撤回了刀剑,退至一旁。 可顾靖遥,却还没有收回他的掌。 掌名明镜菩提,是世上为数不多需要以双掌同时挥出的至刚掌法,罡风所过,万邪皆散。同时,这一掌更带有着坚决。因为顾靖遥明白,若是自己不坚决一些,他所在意的兄弟与姑娘,就很难离开这里! 虽然,初入洛阳时的那些幻境已告诉了他足够多的往事。身临其境之中固然痛苦,以至于有人试探起他来,他都选择了遗忘。 可若是要彻底遗忘,彻底与过去诀别,最好的办法,就是珍惜当下! 双掌相合,金光闪起。 可前方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沟壑,那些人的衣衫并没有碎裂,身上更没有出现伤痕。 他,只感到了掌风。 这分明是他朝前使出的掌法,掌风,怎会迎面而来? “洛兄,任兄,有古怪,你们小心……”顾靖遥转过头,却看到了满眼错愕的二人。 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布囊,从任韶华的腰间摔到了地上。 囊中物也随之化作了粉尘,消失不见。 谢问生听到了这落地声后,也是一惊,急忙站了起来。 景阳帝冷笑道:“事已至此,试问先生,还掌控得了吗?” 此时,有一道白影,从窟窿处跃下。 “白玉太监,钰旌?”李佩兰幽幽道。 钰旌翩然落地,对着堂间行了一礼。 “拖了这么久,总算是来了。”钰伟舔了舔嘴唇,邪魅一笑。 天下人尽皆知,当今圣上身边有黑白两大太监。不同于黑监钰伟那般鬼神莫测的是,白监钰旌时常随侍在君王之侧,常为世人所见。他与人们刻板印象中,或是小说话本里那些下边挨了一刀后就变得心狠手辣的太监不同,不论是会见高高在上的朝臣权贵,还是面对身份卑贱的庶民游侠,他都像是这洛阳城中最儒雅的君子,态度恭敬且从容。 恭敬得让任何人,都对他心怀敬意。 如今一见,果真如白玉。 “钰旌公公。”已有人开始朝其行礼,与先前钰伟的出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钰旌这人,还真是走到哪,都能给人带来讨厌的感觉啊。”钰伟脸上笑意渐渐敛,看起来格外阴沉。 阴沉之中,更带有着杀气。 钰旌礼毕之后,便环视了一圈,却没有人敢向前。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顾靖遥。 蓝楚濋却是注意到了他的怀中,“阿豪!” 听到妻子的这一声呼唤后,顾靖遥的瞳孔也是微微缩紧,如提线木偶般转过了身。 却见黑影飘过。 无金盘所映射出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的暗淡,无形的旋风席卷于堂间,宛若鬼啸。 骨手握成了拳,朝钰旌砸去。 钰旌微微皱眉,像是早有预料,低头看着润玉流满在了他的掌心,随后推出。 可那黑袍之下,早已是空空如也了。 “死吧!”钰伟出现在了另一边,眼里满是凶光,他那缠满了绷带的身躯显得分外诡异,骨手上也尽是黑炎缠绕。 却不是击向钰旌。 而是朝着钰旌怀中而去! 玉泽与黑炎相斥狂涌,生成了一道任谁也难以上前的境域。所以,能拦下这一掌的,只有钰旌。可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钰旌的武功也不是以快闻名。 似乎是拦不下了。 “不!”蓝楚濋心中一冷。 破裂声起。 327 相别 已有很多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首先会想到的,便是头颅骨的碎裂声。令人不安,令人胆寒,令人心中生起惨不忍睹的仓皇。 可这破碎之声的回音,很长。 且很美。 像是越冰穿林,破云经霜,传来玉声琅琅。 或者说,那本就是玉。 也正因这玉磬之美,让堂间不少人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怀中那孩子依旧在熟睡着,未被惊扰。钰旌看着睡颜,淡淡道:“果然。” “该死。”钰伟未能得手,重新缩回了黑袍之下。 钰旌没有作答,而是忽然回想起了师父刚才说和他说的一句话。 “一个孩子,的确不适合留在这里。” 而他现在,好像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了。 人若死了,便不会留在人间,更不会留在这洛阳城。与其找个时机逃出城去,远不如直接死去来的痛快,一了百了。 “难道在你看来,死也是一种归途?”钰旌仰起头,叹了口气。 可谓“用心良苦”啊。 “钰旌,只是为了一个孩子,你竟不惜用去你的一颗属相之玉,来护其周全。他真的值得你去这么做吗?”钰伟冷声问道。 “此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对错。”钰旌摇了摇头,“今日,你休想动他一根汗毛。” 钰伟咬了咬牙,黑袖下的骨手正在剧烈颤抖着。正如方才所言,就连身为兄弟的他也没有想到,钰旌会算到这一切,并舍得耗去一颗属相之玉,在那孩子的表面施下无形的屏障。 玉磬固然动听,可这也是由他的骨手奋力击打在玉石之上,才得以激出的声响。 “阿豪!”蓝楚濋急忙来到了钰旌面前,接过了孩子。 哪怕是自己的孩子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顾靖遥也仍僵在原地。他此刻正回想着,洛飞羽刚刚那惊愕的神色,以及任韶华那绝望且不甘的眼神。 也不知为何,顾靖遥竟一下子就读懂了,那个眼神。 伴随着那囊中物的消散,任韶华心中那点光芒也就跟着消散了,像是抹绝去了一切希望。这种感觉,他在入梦台中的那段梦境里深有体会。 他也不知道掌风为何会忽然倒回,更不知道这掌风为何会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布囊上,但若追究起来,这根源,终究还是他。 “钰旌,你很好。既然你是有备而来,我便不与你动手。只是希望,你不要插手我接下来的事!”钰伟冷笑一声,朝着顾靖遥而去。 与此同时,任韶华也动了。 锁雾扇上,杀气凛冽。 “韶华!”洛飞羽惊呼一声。 这种久违的不安感,就好像那个从来都带着一身锋芒的孤舟公子回到了他的面前。任韶华当年之所以会沦为孤舟公子,或许是为了少年的骄矜,更是为了他的妻子。如今杀伐再现,是否也是为了妻子? 若是为了妻子,他的这一身杀气,又是否会倾泻到毁了他妻子救命之物的顾靖遥身上? 洛飞羽还欲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熬住体内气血的翻涌,昏了过去。 “好浓烈的气息,好尖锐的杀气!”钰伟猛地看向任韶华,眼睛一亮。 却有一道苍老的身影落在了顾靖遥身边,身上散出了碧绿的光泽。 锁雾扇不再凛然,骨手也不再向前。 “退。”谢问生低喝一声。 二人就这么退至了原地。 “好浑厚的内劲,却不能为我所拥有,真是遗憾啊。”钰伟抬起骨手,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满脸陶醉。 谢问生冷哼道:“有点自知之明。” 钰伟舔了一下骨手,“是谢先生啊。” “你可知,你刚刚所做的事很危险。”谢问生幽幽道。 钰伟笑着回道:“我知道。” 谢问生接着说了下去:“早知如此,当初在长白,就应该叫剑秋杀了你。” “富贵险中求。先生不也有所求之事?”钰伟冷笑,随即看向了任韶华,“你该随我走了。” 任韶华冷冷瞥了他一眼。 “多日前诏书送往风华门,宣风华门少主前来洛阳大理寺定罪,去降刑台领罚,去天狱听候发落。”钰伟对他这个态度颇为不满,“你怕不是忘了你此行的目的?” 一群手持斩刀的大理寺少卿闯了进来,将任韶华制服在地。 钰伟从任韶华怀中拿出了一份金色的卷轴。 “诏书?”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自从逆天之征以来,江湖朝堂相安无事已逾百年,互不过问。而如今圣上建了京畿又将诏书送往江湖,怕不是想要打破这个局面? 可屏风之后,景阳帝的笑容却是凝固在了脸上。 既是圣命,天机阁九家也不好加以阻拦,任其而去。但离奇的是,任韶华从头至尾,没有丝毫的反抗。 顾靖遥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脑海中依然在回想着任韶华刚才那满含杀意的一扇,久久无言。 “走吧。”直到钰旌,拉住了他的肩膀。 “站住。”谢问生沉声道。 “难道要让他留在这里么?”钰旌淡淡道。 谢问生一愣,看向了九家的那群人。当即便明白,至少现在这个情况,让钰旌将其带走是最好的选择。 天机楼下。 那些戏子纷纷收刀遁入夜里,打得无情公子等人措手不及。实际上,他们是想要掩护自己的楼主,朝夕阳阁赶去。 “可惜了,没能杀了他。”白乘舟回头看了一眼。 “没什么好可惜的。”罗羁低声道。 白乘舟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可惜的。”罗羁仰头看天,“虽然你这次没能杀了他,但茫茫天下,对他动了杀心的又岂止我们二人。我师弟已经传信来,信中说,他为一位有缘人,写好了一本杀人书。” 白乘舟心中没来由的一寒,“杀人书?” “而要杀的这个人,正是莫问东。”罗羁沉声道:“就等这个有缘人,露出庐山真面目吧。” 段断城想等上九家密会结束之时踏入,却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对于他和整个天机阁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漫长得让他想清楚了一件事。 与其阻拦劝说,倒不如反过来帮慕容皓月去面对。 有时候,认清事实远比浑然不知要来得更加痛彻,而这种钻心之痛,也更能让人,醒悟。 他将血剑,递到了红袍楼主的面前。 “好剑。”红袍楼主看到这柄剑后,像是有了共鸣,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随后情不自禁低声问道。 “此剑,可有姓名?” “血剑,红颜。” 328 到来 更夫行街,锣声响起。 夜将明。 天狱。 钰伟拿着一瓢水,蹑手蹑脚地走向角落里瞑目垂首的任韶华。此刻的任韶华虽还是白衣,却经天机楼一事后,白衣已被染红了大半,更在锁链的缠绕下变得破碎不堪,已没有了原本那翩翩公子模样。 可等他快要走到时,任韶华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还以为你睡着了。”钰伟冷笑着,将水瓢往地上一丢,砸出了水花。 “还以为入狱后,会有凶煞恶鬼来招待,没想到居然会是你这阉人。”任韶华摇了摇头,“这洛阳城,莫非是无人了么?” “那些死到临头的人,在我面前都是在苟且求饶。像你这样还要逞些口舌之快,我还是第一次见!”钰伟眼中一亮,“有趣。” 惨叫声响起。 客栈之外。 鸦雀皆因这一声凄厉的惨叫,纷纷掠起,将那月色惊得忽暗忽明。 客栈内,无数烛灯被点起。 “有人行刺?”守在门前的两名护卫听到了这声从房内传来的痛苦的喊叫,相视了一眼,急忙闯入门内,却目睹了极为血腥的一幕。 柳一离正跪坐在床上,神色极为痛苦,双眼正不断朝外翻涌着鲜血,瞬间鲜血就已流遍了她大半张脸庞。 其中一人被这场面吓呆了,“怎么回事?” “你快去通知任公子,我去找大夫!”另一人镇定下来,急忙道。 “还请二位莫要惊慌。”有一道坚定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你们是什么人?”看着忽然出现在门外的四名年纪略有差别,在容貌上却隐隐有几分神似的女子,二人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刀,心头升起了几分警惕。 “就当我们,是奉公子之命前来的吧。”那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紫衣女子忽然甩袖一挥,数枚银针落在了柳一离的眼穴上,为其止住了血,柳一离也因此昏了过去。 其中一人问道:“什么公子?” “虽然不太习惯,但还是唤上一声吧。”紫衣女子身形一闪,又在柳一离身上布了些银针,极不情愿道:“便是你们方才所说的,任公子。” 见柳一离的伤势有所好转,二人也就确定眼前四人并无恶意,就宽下了心来。 紫衣女子伸手搭上了柳一离的脉搏,眉头一皱,“伤势很重。” “是吾等护卫不力了!”护卫自责不已。 “不妨。你们没有听到打斗之声,想必歹人必是用了诡术,或者是用借助某种声音来掩盖了他那原本的动静。”紫衣女子沉声道:“四妹,出去看看。” “是。”另一名面容姣好,腰侧佩着双剑的少女掠到窗外,四下环视了一圈,看向不远处的屋檐。 屋檐上站着一名男子。 肤色与衣衫皆是诡异的莹白,手持锣鼓,在渐起的晨雾之中,就像是飘荡的鬼魅一般。少女才刚刚拔出剑,就发现那白色的鬼影竟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初起的旭光之中。 “奈何桥?阴差?他没死?”少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旭日初升。 暮淮王府。 客房之中,萧皓琛正在悠哉悠哉地饮茶。 虽然提出来此一叙的是他,可自从来到这里并将慕容皓月安置妥当后,他就对着茶盏闲坐了半夜,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坐在他对边的言静臣同样也是一言不发,给他添了一杯又一杯,时不时就朝躺在床上的慕容皓月看上几眼。 直到月落晨起时,萧皓琛才放下了茶杯,一脸满足地说道:“好茶,真是好茶啊。” 见萧皓琛终于开口说话,言静臣就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同时心底也升起了几分异样。武当山有八仙观茶场,盛产名茶,放眼整个九州也是极具盛名。萧皓琛身为武当掌教,好茶必定也喝过不少,怎会对这就连金陵百姓家都喝得起的梅雪粗茶有兴趣? 萧皓琛长舒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茶本凡品,好在府邸福祉盈门,紫气东来,给这无滋无味的茶,平添了些许仙气啊。” “什么意思?”言静臣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大早上的忽然夸赞起这府邸的风水。 “贫道的到来,难道还不令此间王府蓬荜生辉嘛?”萧皓琛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乎对这位王爷的迟钝颇为无奈,“来山上的那些香客,都巴不得求着贫道去他们家中造访。” 言静臣却也不敢多言,“道长说得是。” “喝了一晚上的茶,可真是累啊。”萧皓琛舒展了一下筋骨,手不经意间碰到了放在脚边的紫霄雷匣。 “昨夜之事,言某谢过掌教了。”言静臣立即会意,急忙致谢。 萧皓琛假装疑惑,“谢?谢什么?” 言静臣一愣,“自然是谢你救出慕容。” “我师兄御剑之术堪称无双,乃是我武当教等了百年才等到的奇才,更继承了这剑匣之首紫霄,江湖上能胜过他的已然不多了,能够危及他性命的更是寥寥无几。我救出他?王爷怕不是在说笑?”萧皓琛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 言静臣哑然,“萧掌教说得是。” 萧皓琛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不过王爷应该也知道,若是贫道没能及时赶到那儿,以师兄那拗木头劲,哪怕是缺了胳膊少了腿,也会执意要登楼吧。” “若是慕容,必会如此。”言静臣摇头。 “不仅如此。”萧皓琛忽然手抬在左胸前,并拢的双指忽然张开,“他的心,也会碎的啊。” 言静臣微微一怔。 他未尝不知,若是慕容顺利登楼,必定会见到那个女子。 已逝去的挚爱忽然出现在了面前,却忘记了从前所有的记忆。 这样的相见,远不如不见。 言静臣喝了口茶,“说条件吧。” 萧皓琛惑道:“哦?条件?” “掌教来言某府上,总不会是来叙旧的。”言静臣平静说道,“因为你我之间,无旧可叙。” “看来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也省的我再拐弯抹角了。”萧皓琛笑了笑,“不知,《天极清乐章》如何?” 329 天极 房间内忽然变得寂静。 寂静得可怕。 这卷乐谱,对于武当派和暮淮言府两家,皆是难以提及的禁忌。 自剑祖一剑封去谪仙路后,不论是在佛道之争方面,还是在江湖上的地位,道教虽名望犹在,却已远不比从前。若要重拾从前荣光,只有重开谪仙路这一条路可走。而天极清乐章便是开启这条路的钥匙。 当年正因为这卷乐谱,空前鼎盛的言家险遭武当灭门,几乎就要走向没落。对于言家来说,这卷乐谱不仅象征着百年前孤独的荣耀,更象征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而时至如今,武当掌教来到了言家唯一的幸存者面前,索要这卷乐谱。 很微妙的宿命。 可此刻,该拔剑的却没有拔剑,反而平静得出奇。 该愧疚的非但没有丝毫歉意,还摆出了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那卷乐谱已经在血海深仇之中浸泡了很久很久了,萧掌教居然还打着它的主意么?”言静臣幽幽说道。 萧皓琛摇头一笑,“如果王爷是我,必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言静臣淡淡问道:“为何?” “因为身置末路,就已经别无选择了。王爷在两年前,不也这样选择过一次了吗?”萧皓琛反问道,“哪怕是亲手毁去你最好的两位朋友的终身幸福,也在所不惜。” 言静臣握着茶杯的手剧烈颤抖着,他明白萧皓琛说的都是对的,只是有些事他已然醒悟,却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罢了。 否则,他也不会前去天机楼,阻拦慕容皓月与她相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是啊。”言静臣喃喃道。其实,他心中很想将一些满含威胁意味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这位掌教,可一旦到了嘴边,说出却又只是略带倦意与惧意的话语。 “看来短时间在你这也等不出什么,倒不如去看看师兄怎么样了。”萧皓琛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到了床边。 慕容皓月经昨夜一战,已伤了元气,面容苍白如纸,正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将要醒过来的迹象。好在呼吸平缓,没有大碍。 “还真是多亏了先生的那一掌真气。”萧皓琛稍微检查了一下,在心中微叹。谢问生在天机楼中的那一次看似平淡无奇的出手,实际上还夹杂了药理,直接就将慕容皓月以及段断城的伤势给恢复了大半。再及时加以修养,便能痊愈了。 “那位段大坞主,下手可真是狠啊。不过也幸亏了他,否则我就真的很难用这一招了。”萧皓琛心中默念,笑着摇了摇头。忽然眼神一凛,伸出一指,一道白光顺流而下,注入了慕容皓月的眉心。 萧皓琛只觉得有一股冰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好在扩散的范围并不大,再加上王府后院梅花成荫,花香满园,更溢入屋中盖去了这道香气。言静臣仍静坐在原地,并未察觉到异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额头便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于是便收回了手指,“总算是结束了啊。” 言静臣转头问道:“你在做什么?” “王爷一直犹豫不决,而师兄又是你最好的朋友,哪怕是曾经的,但也够了。”萧皓琛撇了撇嘴,笑道:“所以,我就在师兄的身上,动了些手脚。” 言静臣惊得站了起来,“你做了什么?” 萧皓琛让开了身,“王爷前来一看便知。” 言静臣二话不说便跑到了慕容皓月边上,扫视了一眼,发现慕容皓月果然已与刚来这里时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看得他眉头越皱越紧,心急如焚,“你要拿他威胁我?” “就看王爷怎么去理解了。” 萧皓琛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心中不知为何却又有些苍凉。 虽然言静臣做过的错事很多,却也只是武当带给他的仇恨使然,可对于慕容皓月而言,言静臣也算得上是很好的朋友啊。 可自己呢? 这时,言静臣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掌教要的东西,恕言某拿不出手。”言静臣沉声道。 “哦?”萧皓琛微微眯了眯眼睛。 言静臣摇了摇头,“那日言某将那卷乐谱交到莫太师的手中时,你正好也在场,应该对此有所目睹才是。而自那时后,莫太师就没有将此物归还。” 萧皓琛幽幽说道:“没有归还?” “又有何不妥?莫太师助我重拾暮淮,而你们武当,只会将我推入深渊。”言静臣笑得有些凄凉。 萧皓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道:“算了,有些事,与你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言某家中以奉诗酒礼乐,父兄尚在之时,常要求言某去修习音律,于是便在城中一座楼里,跟着一位歌女学了数年。若萧掌教不嫌弃的话,请允言某奏上一曲,以致谢意。” 萧皓琛问道:“那位歌女?难道是?” “便是慕容最爱的女子。她如今,也在这座城里。”言静臣叹了口气。 “噢,是她啊!”萧皓琛忽然就提起了莫大的兴致,“听说师兄当年多年未曾归山,只为听她奏上一曲。甚至还为了这段曲声,上了鹤鸣谷,忘掉心上人。弄得我也很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琵琶声,能让他的心,醉倒在了当年的秦淮。” 言静臣没有再去理会萧皓琛这有些肉麻的话语,而是走入偏房,再走出时,手上便多了个琵琶。 “请吧。”萧皓琛做了个“请”的手势。 言静臣点点头,“已有多年未弹。献丑了。” “铮”的一声,言静臣重重拨弄起琵琶弦。 出乎萧皓琛意料的是,言静臣抚弦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生疏,而是有种说不出的娴熟。 弦音苍渺难觅,仿佛出尘世外。 却又无处不在。 萧皓琛闭着眼睛,倾听着那似有似无的琵琶声,指尖在拂尘柄上轻轻敲击着。 以至于到了最后,曲似终了,却又未终。 “有好花,好茶,好曲相伴,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萧皓琛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言静臣收起琵琶,不由一愣。他的梅花栽在后院,他们昨夜是从正门而入,按理说,萧皓琛应该没有看到院中的那些梅花才是。 难道说,昨夜的那个黑衣人…… “只是,春尽芬芳,万物有法。王爷,告辞了。”萧皓琛朝着外边走去。 恰好梅花入窗,跌入茶间,涟漪一片。 “花,该谢了。”他看着此景,沉吟道。 330 渐远 “这位掌教,很会算人心啊。”在萧皓琛走出了门后,言静臣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慕容皓月,叹道:“与你当年说的,完全不一样。” “可如今的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此刻只希望你们能够平安,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就随我回到秦淮河去。”言静臣抹了抹眼角,低声苦笑着:“算是报应吧。他今日以我的愧意来逼迫我,就像当时,我对待你与楠笙那样。” “哪里不一样了?善算人心?啧啧,还真是个自作多情的家伙啊。”萧皓琛此刻已站在了院墙上,通过窗台看着这一幕,“我算得准的,从来只有师兄一人。” “正因为是师兄,所以他的身边,才会有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朋友和姑娘。不像我,在他离开武当山后,就注定是孤单一人。”萧皓琛伸了个懒腰,轻甩拂尘,朝着远处行去。 而在王府极为隐秘的角落里,有一道黑影掠过。 城门外,烟柳画亭。 白袍人折下了一枝春柳,望向护龙河上的吊桥,在等人到来。 很快,城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徐徐而来。 “见谅了。”白袍人伸手拦下马车,冲着车夫行了一礼, 随后朝着马车唤道:“师妹。” “师兄,你怎么在这?”帷幔掀开,一名女子探出头来。 白袍人笑了笑,“你要走了,便前来送别。” 这二人便是白监钰旌和蓝楚濋了。而蓝楚濋的眉宇间尚还残留有愁意,似乎还对昨夜之事惊魂未定,“今日有早朝,师兄莫要耽搁了才是。” “不妨,我问几个问题便走。”钰旌顺着帷幕的缝隙看了过去,发现那孩子正在蓝楚濋的怀中熟睡,便也安下心来。 蓝楚濋轻拍着孩子,“师兄问便是了。” “此行是要去哪?” “一路南下,去往江塘。” “江塘城?听说此地虽然位于水乡腹地,却在数年前有过一场离奇大旱,草木皆枯,水田干涸。所幸师父及时就任此地督察,从洛阳日夜兼程赶往那里,开仓赈灾,让江塘恢复如初。师妹去那儿做什么?” “我父母便死在了那场大旱,那么多年也未曾回去祭拜,也该回去尽一份孝心了。” “好。”钰旌似乎还有问题想问,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敢开口。 蓝楚濋看出了他的顾虑,“师兄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不妨一并问了吧。” “你对他的感情。”钰旌问道。 似乎在等这个问题很久了,蓝楚濋长叹了口气,“但愿此生不必再相见了。我对不起他。” “明白了,珍重。”钰旌点头,将柳枝递给了她。 “若有机会,师兄可来江塘寻我。那里的水酒很好喝。”蓝楚濋接过柳枝,收起帷幕,“昨夜的事,多谢师兄了。” 钰旌点头,目送马车离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马车中的蓝楚濋,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或许离开他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吧。”她看着怀中的孩子,叹道。 马车离开后不久,一道黑影便落到了他的身边,黑影的腰间正佩着一柄华美的剑,宛若积雪压下的枯梅,正是暮淮剑的仿制品,而这名黑衣人,便是那六剑傀之一。 “王府中有消息?”钰旌微微侧首。 “萧皓琛与暮淮王对坐了半夜,最后暮淮王弹了一曲琵琶后,萧皓琛便离去了。慕容皓月尚还留在王府之中,昏迷未醒。”黑衣人回道。 钰旌摇头,“并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不要去叨扰师父了。” 黑衣人沉声道:“可那琵琶声,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以致谢意的音律,不同寻常也是寻常。人之常情而已,不必多虑了。”钰旌沉声道。 黑衣人急忙垂首,“是。” 此时,莫问东正站在城门之上,暗自送别。 他先是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随后低头看了眼亭中,那个与自己渐行渐远的白袍人,不由一笑。 或许自己这一生,都是在渐行渐远中渡过的吧。 不管是当年,现在,还是将来。 皆是如此啊。 钰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却发现在旭光拂照之下的洛阳城依旧安静得出奇,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 “你,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呢?”钰旌喃喃说道。 御书房。 “陛下,今日可要上朝?”边上的侍从低声问道。 “推了吧。”景阳帝摇了摇头,他桌上已堆满了金色的卷轴。自从天机楼回来后,他就未曾合眼,而是找来了自他即位以来所立圣旨的备案,对着坐了一夜。 侍从一愣,小心提醒道:“可是陛下,六日之后的那件事极为重大,已有不少官员前来觐见纳谏,正在殿前候着了。你看……” “大胆,孤说推了便是推了!”景阳帝拍了下桌子,龙颜大怒,不仅是那侍从,就连在他身后伴了他一夜的宫女也是身躯一颤,急忙下跪。 “陛下,身居高位,可更要注重龙体啊。如今局势趋于明朗,箭已在弦,何故如此?”一道平淡却又不失笑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站在门边的年轻太监许公公急忙行礼,低声道:“国师来得正是时候。” 年轻的国师孔文亮笑了笑,径直走进了书房中,“陛下,文武百官都在等着呢。” “你来了。”景阳帝沉声道。 孔文亮看着那满桌的圣旨备案,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对着那侍从说道:“你执圣印去往殿前,称陛下身体有恙,另改朝期。” 侍从面露犹豫,“这……” “还不快去?”孔文亮朝他使了个眼色。 侍从幽幽瞥了景阳帝一眼,发现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似乎随时都会发怒,于是便拿起桌上的圣印,如蒙大赦,飞也似地逃离了。 孔文亮轻摇羽扇,行礼道:“陛下。” “那件事,办得如何了。”景阳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妥。”孔文亮点头。 “纷扰缠身,总算听到了一件安心的事。”景阳帝摇了摇头。 “陛下可遇到了何难事?”孔文亮皱眉。 “可愿随孤去御花园中散散心?”景阳帝叹了口气。 331 盛世 将要入夏,正是花谢时节,亦是新花的交替。隐隐带有衰腐的芬芳伴随着初开的香气,飘满了御花园。 “你是说,昨夜钰伟公公在天机楼内拿出了一卷御旨,可你却从未下过这道圣旨?”孔文亮脸色渐变凝重。 景阳帝冷哼一声,幽幽说道:“当年在宫塾听学时,他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胆子竟大到了这种程度。” “一个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人,做出惊天动地之举也是寻常。”孔文亮羽扇轻摇,“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在他背后唆使他的人。” 景阳帝抬手捻过一株花朵,没有说话。 “其实你心中早就有一个猜测了,对么。”孔文亮问道。 “可莫先生已辞去朝中一切政务了。”景阳皱眉,“他说,他想要将他的棋倾向于江湖。” “你要明白,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他将朝堂这盘棋托付给你,他转身执子于江湖,并不是说他是彻底离开了。而是想,更清楚地去看清这棋局的全貌。”孔文亮轻轻摇了摇头,“高峰之上视野固然开阔,但畏浮云遮眼。莫先生虽与你有过师生之谊,却不得不防。” 景阳帝微微点头,却依旧眉头紧锁,没有言语。 “不过陛下,也无需过多担心。”孔文亮狡黠一笑。 “虽然局势已定,孤心头却总有些不安。”景阳帝皱眉,“不担心,又该如何?” “就比如在这御花园中,陛下就应该遨游于花海,再漫不经心地从佳人的手中接过开得正艳的花朵。而不是让那些纷扰给左右。若有,抛给微臣便是了。”孔文亮淡淡道。 景阳帝一愣,“孤不明白。” “一个渴求盛世的君王,就应当有在盛世之中的样子。在朝上刚毅果断,不拘小节,在朝下便莺燕在侧,撷花望月。”孔文亮目光一寒,“陛下就安心做好,盛世将至的准备吧。” 景阳帝眉头舒展开来,“你的意思是说……” “很快,那些江湖草寇都要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跟着一起消失的,还包括那些朝中逆贼。逆天之征前的梁阳也将回来。陛下就等着微臣,为您创造出一个由鲜血铺成的盛世吧。” “既如此,孤忽然很想去一个地方。”景阳帝幽幽说道:“文亮,可愿随孤同去?” 孔文亮微微垂首,“自然。” 金乌府。 不同于洛阳城中随处可见的繁花似锦,此处甚至都可以用冷厉来形容,空气中随处弥漫着锐利的铁绣气味,到处都是累累的枪痕。 可此刻硕大的府中,只有一位神色俊朗的男子,他正拿着一柄小刀,在地全神贯注磨着手中的木枪。落下的木屑随着不知从何处来的落花,在微风中飘扬。 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吹尽了手中最后一片木屑,他才缓缓抬头,扫视了府中一眼。 依旧只有他一人。 “大老远就看到这木屑了,还在磨枪呢?”忽然有一个酒坛飞了过来,男子没有躲避,抬手接过,然后看向了正前方的屋檐上,发现那已经坐着了一位女子,一身素衣丝毫没有掩盖去她那原本的英气。 男子微微一笑,“孟将军。” “或许现在,我该唤你颜统领了。”孟黛山笑了笑,看了眼男子身后的掠夜,枪锋犹如乌夜中的惊鸟。 颜渊杰笑着点了点头,可眉宇间的愁意,并没有因孟黛山的这一声祝贺而散去。 “你的枪,总算是磨完了啊。”孟黛山看着那木屑飘在空中,就像是迎风飞扬的花。依稀记得与颜渊杰初见之时,是在梁阳东部境地棠浔,她刚赶到那里时就目睹了这位统领孤身挡在叛军之前;可若是远离了战场,他就像是个寡言少语的世家公子,时常借着月色,磨着木枪。不过,他虽然看起来像是有着满腹心事,却不冷漠,你若是唤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 颜渊杰回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既然有磨完的意义,那必然还有没磨完的意义。不知这意义,又是什么呢?”孟黛山喝了口酒。 “我看见了我心中的枪。”颜渊杰答非所问。 孟黛山却继续问了下去:“是怎么样的枪?” 颜渊杰想了想后认真回道:“能够将这天下千息万变的风雨给一举荡平。让梁阳在改朝换代之时,不必再有更多的人为之流血。” “你不该属于战场。”孟黛山愣了一下,还是将她这句曾对颜渊杰说了很多遍的真心话给说了出来。 “从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你这个问题,如今枪已磨尽,我想,我应该可以借用那个人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来当作是我的回答了。”颜渊杰缓缓回道:“战场,本就不该属于这个天下。在这件事还没有到来之前,我的枪,就永远没有磨好。” “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太天真了。”孟黛山笑了笑,“战场的残酷,可容不得你这天真。” “或许是吧。”颜渊杰放下了酒坛,提起了掠夜。 孟黛山看着他那滴酒未动的坛子,眉头微微一皱,“不给面子是不?” “此去远行,不宜饮酒。”颜渊杰笑道。 孟黛山收起了轻谑,“你还是决定要去?你的将士们,可是一个都还没回来。” 颜渊杰点头,“去。” “就你一个?” “孤身一人。” “你若要孤身前去,将当今圣上当年亲自下令贬庶流放在野之人迎回这里的话,面对的是整个梁阳,你也会被冠以谋逆的罪名。一个手中无兵的人选择了谋逆。”孟黛山冷笑了一下,“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这一去,不仅是为了迎回一个人,更是为了迎回一个盛世,再大的险,都值得我去涉足。”颜渊杰摇了摇头,随后打了一声呼哨,一匹乌黑亮丽的骏马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是不是应该拦你?”孟黛山眉头一挑。 颜渊杰屏息凝神,握紧了手中枪。 孟黛山却笑着让开了一步,“瞧把你给紧张的。快去快回。” 颜渊杰翻身上马,看向了那坛酒,“现在饮酒,为时过早了。等我回来。”说完后,便纵马扬鞭,远行而去。 “那就等你回来。”孟黛山轻声说道。 332 野心 枪在手中,更已在怀。 虽然手无实权,虽然麾下无将无卒,虽然迎回流放之人乃是难以赦免的死罪。 可,虽千万人,吾往矣。 乌枪黑马,绝尘而去。 “虽然刚刚亲口说出他不该属于战场,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身上,的确有着生来就属于战场的气魄啊。”孟黛山无奈一笑。 这溜烟尘,直席卷至定鼎门外,很快,就消失在了那远处围绕着的群山之中。 “原来陛下来此,是为了送别故人啊。”城门之上,孔文亮看着那袭黑色身影,低声说道。 “曾见书上说,帝王亲临城门时,城楼下边应该有着那飘扬的旗帜和欢呼的将士。可孤此生一共来了这洛阳城门上三次。”景阳帝叹道,“除了最初的那一次外,之后的两次,似乎都是在送别。”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在两年多以前的天机血案过后,送被自己亲贬为庶民的兄弟离开;而如今,是为了送梁阳帝国未来的中流砥柱绝尘而去。 每一次,都代表着他与远行之人,走上了殊途。 “人生在世,难免送别。不过,让微臣好奇的是,陛下第一次登上这里,是为了什么?”孔文亮问道。 “当年孤尚年幼,在宫塾中听学。有一日先生心血来潮,引领着我们一群人,持着书剑登临此处。”景阳帝抬手指向远处,“对着那围绕的河山,提笔写下四字,道出自己的怀中所念,心中所想。” 孔文亮笑问道:“那陛下写得,是什么?” 景阳帝恍惚了片刻,没有回答。 劫心府。 “当年,你为何会选择他?”茶烟袅袅,煮茶的人被垂下的帘子所遮挡去了全貌,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因为他当年提笔写下的那四个字。”莫问东轻轻拂去身上的尘埃,将茶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那声音惑道:“就凭四个字?” “那四个字所展露出来的恢弘野心,就连我也要为之折服。而为了能够早日实现,怀揣这颗野心的人注定会成为孤家寡人,而这样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掌控。”莫问东喝了口茶,“好茶。” 那声音问道:“是哪四个字?” “复辟盛世。”莫问东回道。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能够以行字辨人,我却只能靠那幅壁画来帮我选人。这一点,我已不如你。” “所以你只能在漠上看着落日,而我却能处于帝都,俯瞰这片天下。”莫问东放下了茶杯。 “因为我一年到头只想着那么几件事,想来想去,不知不觉就熬过了一年又一年。而你呢?虽然我猜不透你心中所想,但我也知道,你想的事,有些多了。”那声音幽幽说道,“甚至还包括了那些,你不该去想的事。” “茶喝完了,也该去见见我那位世侄了。”莫问东脸色平静。 长亭之内。 钰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一声马嘶,他从袖中拿出了事先藏好的另一根柳枝。 可从头到尾,他却都只是目送着,并没有上前作别,就这么看着那个持枪策马的统领越行越远,消失不见。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钰旌抬头望天,手也微微抬起,柳叶随风而行,追逐那一人一枪而去。 金乌府大门外,建有一座乌黑的三足神鸟雕像,在日光照射之下,仿佛随时都要腾空飞起一般。孟黛山此刻已来到了门外,仰头看着那神鸟雕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先前答应过我不去看那卷诏书,可你终究还是看了。”一道温和的女声于她身后响起。 孟黛山一愣,醉意当即就褪去了大半,她苦笑道:“我率军征战以来,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在我的长矛之下,到了晚上都得靠着烈酒的麻痹来安然入睡,渐渐就练成了千杯不醉的本领。原本以为,只要把你灌醉就能一劳永逸,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 “那个家伙经常把茶壶里的茶给偷换成酒,上了他的几次当后,我就算再怎么不济,现在也该成了半个酒鬼了吧。”那声音叹了口气。 孟黛山转身,看向了那个抱伞的少女,“诗潋。” 公孙诗潋秀眉蹙起,“那上边写了什么?” “圣上有托于我,就这么简单。”孟黛山敷衍答道。 “若真是这么简单,你就不会来这里了。”公孙诗潋抬头看了那金乌雕像一眼。 孟黛山沉吟良久,“瞧把你大惊小怪的,无非就是唯恐叛军再犯,将那些金乌军派去镇守北疆,导致六日之后用以示好江湖的问天祭典无重兵守秩,所以,就由我的安城军来代劳了。” 公孙诗潋依旧不屈不饶,“那你为何来此?” “还记得我当日在长安与你说起,我那个想要将自己的兄弟迎回洛阳的朋友吗?”孟黛山叹了口气,“今日是他的启程之期,我身为他的朋友,自然要前来送别。” “究竟是送别,还是说,你瞒着我,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公孙诗潋那甜美的脸蛋渐渐就沉了下去。 孟黛山坦然,“倒也不是没有。我刚开始看到那诏书时,就第一时间想到了他。毕竟他此去要迎回的可是罪臣,若只有他一人,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所以,我也有犹豫过,要不要将安城军借给他。” 公孙诗潋问道:“那现在呢?” “我想,我已经,不会犹豫了。”孟黛山笑了笑,坚定答道。 公孙诗潋目光一冷,竟少有的发怒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将兵借了出去,到时大典无兵把守,不仅皇帝龙颜尽失,玩忽职守的罪名也你难辞其咎!到了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死字了!” “诗潋,你见过盛世吗?”孟黛山忽然问了一句。 公孙诗潋一愣,下意识看向了抱在怀中的油纸伞。 她忽然想起年幼时,母亲曾与她说过的一句话。 “绛陌剑起之处,便是盛世的缩影。 因为这柄剑见证了一个盛世的落没。” 可这世间的盛世,又在哪里呢? 以至于她听到了孟黛山的这个问题后,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333 往事 “至少我没有见过。”孟黛山忽然摇了摇头。 公孙诗潋听出她话语里的凄凉,于是便收起了怒意,秀眉也轻轻垂了下来。 “倘若这天下每改朝换代就要遭遇一次劫难的话,那我宁愿等来,能让这天下真正安定的那个人,而不是让一个喜欢纷争的帝王坐在龙椅之上,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所爱的人也只能在乱世的洪流中苟且。”孟黛山望向了远处,“为太平故,这,便是我的选择。” “可那个统领说的,未必就全都是真的。”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你不懂。”孟黛山淡淡一笑,“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坚决澄澈的眼神,真挚,而又明亮。” 公孙诗潋微微有些无奈,“山姐,你知不知道一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看破不说破!”孟黛山怒道。 “好好好,不说破,也不看破。”公孙诗潋笑了笑,撑伞挡下了洒落的初阳,“你意坚决,那我也不便拦你了。” 孟黛山有些意外,“哦?” 公孙诗潋仰头看向了天边,“其实你能做出这个选择,我也感同身受。因为我也在帮那家伙寻找这江湖的黎明。但是你要明白,我在当年的秦淮河上已经错过一次了,所以这一次,我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一切有半点差池。” “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拔剑!” 孟黛山大声长笑了起来,“好!” 天机楼。 麝香袅袅。 红袍阁主指尖轻抚过那柄血红色的长剑,喃喃细语:“此剑,为何被唤作红颜?” “剑名乃是剑主的寄托,亦是一段故事。”不怒自威的声音传来。 “红颜,红颜。这柄剑的背后,应是一段唯美凄凉的故事吧。”红袍阁主喃喃道,“听段坞主说,这柄剑是昨夜登楼的那个道长留下的。王老爷子可知晓,有关于他的往事么?” 此刻的王家家主王清风已离开了坐辇,站立在窗旁,他肩上停留着一只雪白的孔雀,孔雀那血红色的眼珠正溜溜转着,打量着在场众人。他的身边站着一名黑衣剑客,正是尘不问。 王清风看了红袍楼主一眼,“唯美倒是挺唯美的,只是这凄凉二字,似乎用得不太恰当。” 红袍楼主一愣,“何意?” “因为再怎么凄凉,也凄凉不过此刻在房中的那位吧。”王清风幽幽说道。 红袍楼主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起身致歉,“见了此剑如见故人,故此多言了。” “不明来路的楼主,也会有故人么?”王清风微微侧首。 他肩上的孔雀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雀屏也在这一瞬间张开,散发出了危险而寒冷的气息。 红袍楼主心中一冷,但很快,就有一阵无形的暖意从红颜剑上升起,为她隔去了冰冷。 “王清风,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小子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喜欢以下犯上?”房门缓缓打开,眼蒙白布的谢问生从中走了出来,“她如今可是这天机阁的阁主。” 在他走出来的一瞬间,雪白的孔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灰溜溜地收起了翎羽。 王清风叹了口气,“不一样。” 谢问生皱眉,“哪里不一样?” “你当年担任这天机阁阁主,阁中上下,无一不意在这天下,可这些年来,天机阁却逐渐沦为了一盘散沙,这个不知名的楼主到来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王清风冷冷道。 “所以呢,你已经杀了你的孙子,还要杀了她吗?”谢问生冷哼一声,“如你所见,这天机阁已经足够乱了,难道你还想让它乱上加乱吗?如果你想,那么,你可以试试。” 尘不问浑身绷紧,握紧了手中的铁剑。 王清风却是微微皱眉,他听出了谢问生语气中的杀意,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做出什么违逆之举的话,谢问生恐怕就会不念旧情,不出片刻,自己就是一个死人了。 “既然先生还能像从前那样责斥我,想必是没有大碍了。若有要事,可来城东望龙街沐光斋寻我。”王清风强抑下心中的惊惧,泰然道:“清风告辞。” 等王清风离开后,谢问生在心中思忖:这小子素来不喜欢帝都,可听他的意思,倒像是要在这洛阳城中久住一般。 “还打着楼兰宝藏的主意么?还真是贼心不死。可他又岂会真的让你们如愿呢?”谢问生摇头,低声叹道,“这颗贼心,终究会害了你们自己啊。” 红袍楼主回过神来,“多谢先生相救。” “不必谢。”谢问生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只是先生,为何还不离去?”红袍阁主忽然说道。 谢问生流露出了几分不满,“还真是龙入浅水被虾戏啊。怎么?这座楼是老夫一手建立起来的,你这妮子仗着自己身居高位,就要给老夫下逐客令么?” “绝无此意。”红袍阁主急忙垂首,“只是据我所知,这城中,应当还有一位病人在等着先生去救治。” “一个治不好的病人,就没有去相见的必要了。”谢问生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位病人指的究竟是谁,负手在背后,看向了窗外。 红袍楼主轻轻问道:“莫非当年逆天之征一事,先生还在执着么?” “当年这个国度病了,我便假意将江湖密宝的下落泄露给朝廷,实际上是想借着江湖人的怒火,来警示明云帝。”谢问生神色平静,“却没想到,险些酿成了祸及天下的灾难。自此,我便不再过问世事了。” “可先生还是勇敢迈出了入世的这一步。”红袍楼主笑道:“为何不再迈出救人的这一小步?” “可昨日之事,我就没能及时阻止,现在的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一切还是得交给那些年轻人啊。”谢问生终于有了些许倦意,“还是说说你自己吧。这座楼里记录老夫的事太多了,真想一把火烧了这里。” “先生,我的确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是谁?” 334 将离 “你身为天机阁楼主,哪怕你已经忘记了你的过去,但只要身在这座楼中,你总会找到自己的姓名。”谢问生沉声道。 红袍阁主苦笑,“若是有,我也不会问先生了。就连九家提供的那些密报,都没有我想要的答案。我唯一能记得的,便是在那些梦中,那条经城而过的河流。” 谢问生问道:“没有人告诉你吗?” 红袍阁主摇头,“无人可说,更无处可寻。” “看来,这与世无争的天机阁,也成了棋局中的是非之地了啊。”谢问生眼神一凛,幽幽说道。 锦水街,逢鹊坊。 洛飞羽持剑走在街头。 虽然昨日与尘不问一战他受了伤,可这点伤在鬼医面前自然不在话下,仅过了半夜,便已几近痊愈了。可毕竟剑瞳被毁,当务之急,定是那眼疾缠身的柳一离。可不论他如何去劝,如何去说,鬼医谢问生都不愿再离天机楼寸步了。无奈之下,只好由他孤单一人回到客栈,前去查看柳一离的伤情。 一夜过去,从相聚到分离,如此短暂。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喝上一杯酒。 可原本那花前月下三人结伴而饮的幻想,却不知要何时才能实现了。顾靖遥失手毁去了柳一离的救命之物,以任韶华的秉性,十有八九要与顾靖遥结下死仇。而他们此刻又都被人掳走,洛飞羽自伤愈之后,不止一次想要去寻找二人的下落,却都被谢问生给拦了下来。 “以我对那个人的了解,他们不会死。”谢问生是这么跟他说的。 可他所求的,不止是“不会死”那么简单。 而“那个人”,又是谁呢?他也同样不止一次问了这个问题,可谢问生对此也是只字未提。 愁肠百结且还带有着无数的疑问孤独地前去喝酒,应该会很苦吧。 这一去,难道真的要分道扬镳了吗? “公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你。”一道清冷而又低沉的女声,打破了这晨间的静寂。 洛飞羽闻声微微仰头。 来人虽是女子,可没有半点女子的淑雅,就这么直接从屋檐落到了地上,惊起了一地尘土。 但这个女子的行事手段,的确就以雷厉风行著称。 “徵?” 洛飞羽一下就认出了这个在孤舟舫五音姐妹中位列第四的女子。不同于第三位姐姐角那般的文静内向,徵往往都是五姐妹中脾气最暴躁,也是最直接的那一个。当年他还在孤舟舫上的时候,没少和徵展开过对骂。 “怎么就你一人?公子在哪?”徵左右看了一眼,“我有要事要向他禀报。” “有什么事,与我说便是了。”洛飞羽回道。 徵正欲说些什么,却读出了洛飞羽眼中的那抹忧愁,便不再多言,“那找个地方慢慢说吧。” “你说什么?”洛飞羽握着酒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那位柳二小姐昨夜遇袭,被伤了双目。虽然我们及时赶到为她止住了伤势,可柳二小姐的眼睛似乎早有旧疾,哪怕经过二姐极力救治,却还是留下了遗症。”徵喝了口茶,缓缓说道:“非人力可挽。” 洛飞羽努力保持着平静,“什么遗症?” “她此生,恐怕再也无法复明了。”徵说出了一句,让人听了就感到无比绝望的话。 酒盏连着木桌,在瞬间碎裂。 客栈。 “目盲了?”此刻孟黛山已离开了金乌府,回到了客栈。她刚想踏入柳一离所在的房间,却被门前的守卫告知了一个无比令人惊骇的消息。 “按照商姑娘的话说,是的。”护卫后背已流满了冷汗。 “让你们看好一个姑娘,怎么把人家的眼睛都给看没了。”孟黛山冷冷质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护卫急忙垂首,“是属下护卫不周了!” “我们这就回到营地,甘愿领罚。”另一名护卫接道。 “不必了。”孟黛山闭上眼睛,缓缓答道。 二名护卫皆是一愣,孟黛山在他们的印象中极为严苛,重视军纪,赏罚分明,否则,他们也绝无可能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平定西边叛乱。可这次,她竟直接免去了他们的罪,心中非但没存有半点侥幸,而是有着疑惑。 “你刚才所说的商姑娘,是谁?”孟黛山避开了这个话题。 “抱歉,是我。”一名面容清秀却带着怯意的女子开门而出,看起来与孟黛山差不多大,她抬起手指对着所有人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低声说道:“病人已经睡着了,还请各位莫要叨扰。” 孟黛山看了她一眼,“我似乎见过你。” “你干什么!”一位小二跑了过来,看着满地狼藉,对着洛飞羽怒目而视。 “‘那个人’,到底是谁?”洛飞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徵也是被洛飞羽吓了一跳,就算是脾气火爆如她,也没想到洛飞羽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剧烈。 “那柳二小姐是公子的妻子,我们的感受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徵反应了过来,怒道:我都还没生气,你在这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 洛飞羽微微侧首,那本就充血的红瞳冷冷一瞥,看得徵心中一寒。 忽然有一点伞尖,轻落在了洛飞羽的头顶。 轻得就像是雪花飘落。 “若我没记错,我应已授你西河拂雪了。”公孙诗潋落在了他的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有一道皓荧从伞尖上扩散开来,将洛飞羽眼中的血意尽数褪去。 “诗潋。”洛飞羽情绪平定下来,轻声道。 “你的那两位好兄弟呢?”公孙诗潋问道。 “恐怕一个个,都将要离我而去了吧。”洛飞羽从地上拿起了一个完好无损的酒壶,在手中晃了晃,却发现没有一滴酒水了。 公孙诗潋笑了笑,也跟着拾起了一物,递到了洛飞羽手中。 洛飞羽定睛一看,发现是块被他摔在地上的一只残碗,可此刻的碗中,竟还盛着一些酒。仿佛这酒水被倾注在那了一般。 “有些碗碎了却还能盛酒,就好像有些人身上已是千疮百孔,怀中却还能容得下一颗少年之心。”公孙诗潋笑了笑,“你要学会着去相信,他们的少年之心。” “就好像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那样。” 335 无常 天狱。 “竟还摆出这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钰伟看着面前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吭一声的任韶华,渐渐就失去了折磨他的兴致,便丢了刑具,想要离去。 可刚转过身去,就感到脊背上腾起了一阵凉意。宛如锋刃,砭入了肌骨。 能让他都感到发凉的凉意! 钰伟猛地转身,那被真气所缭绕的手掌不知在何时挣脱了枷锁,沐尽了鲜血,来到了他的胸前。 他也跟着出掌,同时抬头,对上了那双的眼睛。 哪怕任韶华已满脸是血,可迸出的眼神却极尽锋芒,宛若是一柄刀锋自血河之中,腾腾而来。 这,便是任韶华。 在狂妄之时,他能够在千百人面前提笔行文狂歌纵马,目空一切;可沉沦之时,他也能保持沉默,等到让他失妄的那个人最薄弱的时候,他会予以雷霆一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否则,他也不会有那个耐心以孤舟为居,长达七年! “有意思!”天狱中的某处墙上已缺去了一块砖瓦,一双深陷无神的眼窝通过这个缝隙,看着狱中的一切。 “停手。”忽然有一人握上了任韶华的手腕。 任其雷霆万钧,尽在此刻消散无踪。 可任韶华依旧未停,而是抬起了左掌,那柔绵无伤的掌势,竟也被他生生摧出了狠厉而又霸道的掌风,转变方向,朝着忽然出现的那个人而去。 “灯明向佛,花烬繁乱。以柔绵无痕著称的灯明掌,竟也能被你用成夺人命的手段。”来人轻轻拂袖,叹了口气,“凭这多变之势,师兄当年,已不如你了。” 就这么一个拂袖,竟让任韶华的左掌上的寒芒给尽数敛去。 酒馆之中。 三人重新找了一张酒桌。在酒桌上,洛飞羽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后来我昏过去了。按谢先生的话说,任兄在我昏过去后不久,便被那太监和前来的大理寺卿扣押。现在应该已经成为那阶下囚了。” “公子他,居然已经被抓去问罪了?”徵微微皱眉,“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对徵的脾性了然于心的洛飞羽更是疑惑,他好奇问道:“你咋不急呢?” 徵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怎么?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样不冷静的人吗。” 洛飞羽实诚地点点头,“好像是的。” 徵怒拍桌子,整间酒馆为之一颤,“你!” 公孙诗潋试图用微笑来缓解气氛,“好啦好啦,其实像徵姑娘这样,有什么事都不会烂在心里,而是直接说出来,才算是真性情呀。”说完后,还幽幽看了在边上幸灾乐祸的洛飞羽一眼。 “是是是。”洛飞羽被吓得疯狂点头。 徵听言气消了不少,她瞪了洛飞羽一眼后说道:“其实公子有传信给我们,叫我们即刻动身前来洛阳,恰好三姐已经回来,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他叫我们来此的第一站,便是柳二小姐所在的客栈。” 洛飞羽脑海中一阵清明,这才想清了来龙去脉。以徵刚才的描述来看,柳一离的病情似乎极为严重,若是五音姐妹不能及时赶到的话,她甚至都会有生命垂危的可能。如今虽是目盲了,但好歹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若不是我们在快到客栈的那条街上被迷阵所扰,柳二小姐,说不定就能安然无恙了。”徵忿忿说道。 “迷阵?”洛飞羽一愣。 “对。当时之景,迷烟遮眼,烟中白影徘徊不断,所过之处,尽成血滩。”徵缓缓描述。 公孙诗潋想了一下,“迷阵虽是诡道,却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制敌手段。可我听说的,往往是让入阵之人身上见血,怎会是由布阵之人自行流血?” 洛飞羽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笑了一下,“所以说是诡道啊。” 徵似乎不太想搭理这个白痴,转头对公孙诗潋道:“这布阵之人阵法之术极强,我们四人联手,在短时间内竟也找不到破解之法。可时辰一到,她便放我们离去了。” “看来,她只是想困住你们。”公孙诗潋秀眉微微蹙起,似乎在想些什么。 洛飞羽问道:“所以,任兄叫你们前来,可是提前料到什么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在信中提及,当年孤舟舫调查无果的音府灭门惨案,他已有了些许眉目。他会为此做出一些,在旁人看起来身不由己的决定。”徵沉声说道:“来为我们,找到这件事的真相。” “这家伙还真是风华绝代啊,听起来有那么一回事了。”洛飞羽站了起来,“既如此,我也不能输啊。诗潋,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公孙诗潋依旧沉思着,却也起了身,低着头跟着蹑手蹑脚的洛飞羽走出了酒馆。 “虽然我讨厌这个家伙,可不得不承认,能当上公子的朋友的人,其身上,定是有令人心驰神往之处。”徵低头喝了口酒,在心中叹道:“只是公子,你又何必为我们涉险呢?” 可很快,她就放下了酒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洛飞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吹着口哨。 片刻之后,被二人远远甩在身后的酒馆传来一声怒吼。 “我没钱啊!”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怒吼声令公孙诗潋惊得从沉思中抽离,懵然问道。 洛飞羽笑着摸了摸下巴,“估计是有人喝酒想要赖账,被店里的人强行扣留了吧。不过不得不说,这一声怒吼,还真是道出了对命运的不甘啊。” “想必应该是如此了。对了,你说随让我你去个地方,是要去哪?”公孙诗潋问道。 “夕阳阁。”洛飞羽收起了笑容,“昨夜夕阳阁阁主也跟着我们一并去了天机楼,但他却没有入楼。我想,他应该是去见‘那个人’了。我也是时候该去问问,‘那个人’,到底是谁了。” “你是谁?”任韶华收回了掌,冷冷问道。 “你父亲的师弟。”来人缓缓回道。 任韶华眼神一凛,“所以你是……” “莫问东。” 336 无情 任韶华一愣。 这个名字或许对世人来说很陌生,可他却听说过这个名字。 当年剑祖座下有三位高徒,其中最小的那一个更是剑祖与寻仙客之子,不同于柳藏月与任岳平那般名震江湖,另一名就低调得很。相传这个人藏在幕后,从不轻易出手,而是负责布局,就连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的始末,有大多数是出自他的手笔。正因为是他,剑祖与寻仙客才找到了那一丝微渺的破绽,合力诛仙。 “心有渊潭,可纳山川。”他的父亲任岳平是这么评价他的。 “竟能将灯明掌用出如此威力。”莫问东看向自己那有些破碎的袖子,轻声叹道:“若是师兄当年能够如你一般,能够无视那些世俗之见,他或许就不会死了。” 任韶华缓缓道:“我父亲的死,与这何干?” “固步自封,退而结茧。这层茧蒙住了他的心,也蒙去了他的双眼,他才走上了绝路。”莫问东摇了摇头,“若是他能看开这一切,柳师姐也不会因此怀愧多年,父亲也不会一夜苍老。” “父亲在柳姑姑面前求死,是他的选择,也是这条已踏出了第一步的路上最好的选择。”任韶华冷然地看向了莫问东背后的钰伟,“但对我来说,很多恩怨已经断去了,我这一次,也不是因此而来。” 钰伟被他看得极不舒服,“好大的口气。当这天狱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钰伟,你先退下。”莫问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微侧首。 “可是他!”钰伟反而踏前了一步。 “刚才若不是我,你胸膛中的骨头都已被他那一掌给打成碎烬。他已露尽了自己的锋芒,不再是先前那隐忍蓄力的刀鞘。若你还想继续拷打他,也只是自行折辱罢了。”莫问东冷冷道:“退下吧。” 钰伟眯了眯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那一掌,不要用在不该用的人身上。”莫问东补充了一句,“你且记住了。” “是。”钰伟心不在焉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任韶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你现在可以说了,你是为何而来了。”莫问东和声问道。 “为真相。”任韶华沉声道:“但是能帮我知道这个真相的人,刚刚已经走了。” 莫问东听出了深意,“什么真相?” 任韶华一字一顿地说道:“音府灭门血案。” 砖瓦缝隙后的那名男子眼神微微凛起。 “梁阳自开国起,朝中文武百官,乃至与皇帝相关的那些人,若是有了什么案件,的确都会交给大理寺审理判决。”莫问东回忆道:“江陵音府的主人顾听竹先生曾与我交好,那一手软竹在朝上更是享有盛名,他当年私逃南下,惹得皖成帝龙颜大怒,下令追查此事。大理寺中,的确有关于此事的卷宗。只是,你刚才的手段……” “他命该绝。”任韶华低头看着左手,眼中的冷峻却没有消去半分。 莫问东沉声道:“到现在也仍是如此?” 任韶华点头,“仍是如此。” “若刚才你想以钰伟的命相逼得到卷宗,我能理解。可此刻已有我在,凭着我与你父亲的情谊,我定能助你从大理寺中借得卷宗。你为何还想着要杀他?”莫问东眉头微皱,“此举,与魔头何异?” 任韶华满不在乎地回道:“无异。” 当年孤舟舫孤舟公子未杀一人,都被冠以了魔头的骂名。 若真为身边至亲之人成了这魔头,又如何? “你为何杀他?莫非是是为了你这一地所流的鲜血?”莫问东问道。 “为了手足。”任韶华淡淡道。 莫问东看了他一眼,“可是你手足俱在。” 任韶华转过身去,“此手足,非彼手足。” 莫问东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让你知道这个真相。” 任韶华犹豫了一下,“此话当真?” “真的。但在此之前,我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公子’。” “毕竟,一叶孤舟,总要有归舟之时。” 莫问东说完之后,便伸手从地上引过了一块砖,打向了那个缝隙。 “计时,开始了。”斗笠女子看着被重新堵上的墙。 “属于公子的竞速么?”无情公子的神色渐渐露出了凶戾。 “对。如莫太师所说,你需要在那个人的公子之势最盛之时,将其狠狠地踩在脚下。这样一来,才可以向全天下都证明,你,才是独一无二的——公子。”斗笠女子沉声道:“而你,要证明你有将他踩在脚下的实力。” “由他亲自教成的公子,会是怎么样的?”无情公子轻轻敲击轮椅的把手,缓缓问道。 “他的父亲曾就调教出了一位白玉公子,他的手段,也同样值得令人期待。”斗笠女子眼睛微微眯起。 “很好,很好!”无情公子冷声笑道。 二人背后,有一名持锣的白衣鬼走了进来。 “那位姑娘的眼睛?”无情公子在斗笠女子的帮助下转过了轮椅,面向那个白袍人问道。 “在我的梦境之中,旧疾已患。”鸣锣阴差回道。 “看到挚爱之人双目皆盲,想必,也是一件美事。”无情公子笑声撕裂而又狰狞。 鸣锣阴差忽然道:“还有一事。” “何事?” “有人来洛阳了。”鸣锣阴差看向了他背后的斗笠女子。 “是谁?”无情公子却是有些迫不及待。 斗笠女子摇了摇头,“不必在意我,但说无妨。” “正是在孤舟舫中,与宫姑娘齐名的那四位女子。”鸣锣阴差沉声道:“他们出现在了柳二小姐所在的客栈之中。” 无情公子眼中一亮,“来得正是时候。” 斗笠女子微微俯身,“公子,今夜无月,是否要派人前去……” “夜黑风高,杀人夺命。对于杀手而言,无月之夜,的确是杀人的最好时机,对我来说却不是。”无情公子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本公子既然要杀人,那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杀!” “唯有如此,才算公子!” 337 露山 “便是这里了。”洛飞羽打了个哈欠。 公孙诗潋跟着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看着那三个大字。 夕阳阁。 只是,刻着“歇业”二字的木牌挂在门上,看起来格外显眼。 上方,有道暗格忽然开启,一个纸偶落了下来,开口说道:“楼主已候你多时。” “大白天的,想吓死个人啊。”洛飞羽被吓了一跳,招了招手,“走,我们进去。”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主人未请,客人怎能失礼?” 洛飞羽一愣,“怎么?” “他只请了你,却没有请‘我们’。”公孙诗潋看了那纸偶一眼。 洛飞羽这才明白,这纸偶所说的话中所藏的玄机。按理说,他应该会是与任韶华和顾靖遥他们一并回来,谁料发生了变故,迫使三人虽处在同一城中,却各在异处。洛飞羽想及此处,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无妨,快些进去吧。”公孙诗潋看出了他此刻的忧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在此处等你便是。” “好。”洛飞羽点了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雅间之中。 “你来了。”白乘舟备好了一壶温酒,独立窗前,看着帝都之上的云卷云舒。他的身边还有四个人。其中包括了洛飞羽已见过的春木,操纵纸偶的秋水,假扮成冬雪的晓闲云。 “阁主早就料到,只有我一人前来吗?”洛飞羽踏入房门。 “白某何德何能,能谈这料到不料到的。”白乘舟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对那个人来说,世间棋局就算再如何莫测无常,在他的眼中,也皆是定局一场。” 洛飞羽目光微微一沉。 说到棋,他忽然想起了那夜,朝他飞掠而来的那枚棋子。 白乘舟收回了目光,“坐。” “白阁主,那个人,到底是谁?”洛飞羽刚坐下来,便直接开口问道。 白乘舟捻起一杯酒水,微啜了一口。 “世间,最会下棋的人。” “暮散千山起,黎晓始落昏。”公孙诗潋轻轻念出了门边的两列字,叹道:“晨间亦若暮色。当暮色万倾之时,不知这江湖,又何时才能等到它的黎明。” “没想到公孙小楼主,也会感慨世事?”一个披头散发的狂放男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路磕磕撞撞,若不是他带有几分文气,乍一看倒像是饮了一夜的酒,醉倒在街头的醉汉。 “见字中有真意,故此有感而发罢了。”公孙诗潋微微一笑。 那醉汉闻言也看了门联一眼,冷哼道:“一位穷酸书生醉酒后随手写得罢了,入不了门面。若是这书生年长个几岁,再回过头来看,必定会为自己所题之字蒙羞。” “罗先生,也会对自己的字失望吗?”公孙诗潋转过身,看向了狂放男子。 罗羁被揭穿了心事倒也不恼,而是举起酒壶拿着壶嘴对着门联,“年少时以为无所不为,无事不成,以为提笔写下心中意,便能如愿。可江湖多变,人力,终究难挽洪流,难算天上事。” 雅楼之中,洛飞羽在心中翻了好大的一个白眼:我都这么急了,你还跟我打哑迷?还跟我卖关子? 可同样他也在忌惮。他怕自己若是口无遮拦了,这位杀伐决断的阁主,那刹那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在自己的要害了。 在现实中,他也只是清咳了一声,忽作正襟危坐状,“最会下棋的人?是谁?” “听说,武当尘微弈萧皓琛,曾于云端之上与仙人对弈,棋艺精湛,落子声幽若琴弦。可他入京已有数年,与这个人对弈多次,却不敢轻易言胜。” 洛飞羽对棋道当然是一窍不通,只能装作震惊,“哦?这么厉害?可以可以,到底是谁?” “仙人之棋,凡人又如何胜之?”白乘舟敲了敲桌子。 “可武当山那群道士总是自命不凡。我曾与一位屁孩小道,还有另一位装清高的老道打过交道,个个说话都玄之又玄,就差把仙人二字贴在自己脸上了。”洛飞羽双指戳着自己的额头,“不过,据白阁主所言,莫不是昨夜,您见到这个人了?可看清了样貌?” 白乘舟点点头,“不仅见到,还与之交手。” “所以,这个人是?”洛飞羽盯紧了他。 “说是仙人,也不为过!”白乘舟喃喃道。 洛飞羽的耐心终于抵达了极限,桌子在这一瞬间被掀翻。 “我两位兄弟都被抓了,我思前想后应该与你昨日所说的那个背后之人脱不开干系,所以才急着赶着来见你,想在你这问个清楚。你却还跟我绕圈子。”洛飞羽指着白乘舟,破口怒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听你唱戏的!” “大胆!”边上的春木踏前一步,袖中的木牌作势便要飞出,却被白乘舟给拉住了。 晓闲云急忙上前解释:“白阁主身为梨园之主,早练成了逢场作戏的习惯。你切莫过急,等这场戏的气氛一到,阁主便会将真相逐一说与你听。” “不必再为白某开脱。”白乘舟抬手制止,清冷的眼眸看过了地上的木屑与碎盏,叹了口气。 “白某之所以多言,是为了平定安缓那躁动不止的心绪罢了。还望,洛少侠勿怪。”白乘舟深深闭上了眼睛。 洛飞羽皱眉,“平定心绪?” 白乘舟摇了摇头,“白某的刹那指,无法近其毫厘。” “什么?”洛飞羽心中一凉。指法刹那,乃是天下最快的武学,没有之一。刹那之间,无痕夺命,就连他的血瞳之术也难以看清出手动作,也曾有不少武林高手,因此殒命。 白乘舟已有江湖十大的实力,这一指更是可怖。 却无法近那人分毫? “那个人,或许于我,于在座的各位都很陌生。对于洛少侠来说虽也可能算是素昧平生,可终究是有差别的。”白乘舟缓缓说道。 “从辈分上来说,他是你的师兄。” “当今圣上的棋艺老师,黑白两大太监的武学师父。” “莫问东。” 338 心血 “其实当年顾听竹先生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与国手江子羡皆是寻常不过的辞朝回乡罢了。先帝知晓他们隐姓埋名结为夫妻的隐秘之后,念及自己曾盛情送别,如蒙受奇辱,方才下令,亲自追查此事。”莫问东走在前头,缓缓说道:“音府之所以被灭门,不过是有人替皇帝提前动了刀罢了。” 任韶华皱眉,“以何罪追查?欺君之罪?” 莫问东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在我看来,并非欺君。” “什么?”任韶华看向了他。 “像这种不喜朝中束缚的人,他们心中所谓的‘乡’,便是那片江湖。在他们看来,离开了深宫,便是来到了江湖,回到了家乡。”莫问东话语里竟满是怀念,“要怪,也只能怪皇位上的那个人,不懂此意。” 任韶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这就上奏朝廷,让陛下重翻此案。”莫问东忽然停下脚步,拢起双袖,对天一敬。 任韶华却未致谢,“你如何肯定,宫里的那位,能够助你翻案?” “我与圣上有过师生之谊,凭此情谊,他定会助我。但如今先帝已故,此案也随之成了一桩旧案。帝王家中和子翻父案虽能平案,却难得公道,其间诸事难判。”莫问东转身看向他,“你可想清楚了?” 任韶华微微昂首,杀意涌现,“我只要知道那些杀人者的名单,至于公道,便由我自己亲自去讨!” 莫问东沉默了良久,他看着任韶华,仿佛那个白衣持扇的君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连容貌也有着那么几分的相似。 只是,当面那看似洒脱的笑容之下,是试图破茧而不得出的枉然。 而如今的少年,却是撕破了丝茧,铸成了自己别样的锋芒。 “若师兄当时能够如你一般不受世俗所缚,力排众议迎娶柳师姐的话,这世间有很多事就会不一样了。”莫问东笑了笑,“不过也罢,蝴蝶振翅,湖上风起,有些事本是注定。世侄,你想知道,那个提前对音府动刀之人,究竟是谁么?” 任韶华本不明其意,可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却是眼神一凛,“是谁?” “我。”莫问东淡淡一笑。 任韶华瞳孔一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催起了掌劲想要朝着莫问东拍去。然而莫问东却率先伸出了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任韶华浑身的杀气都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了到了墙上。 “锐锋易折。少年郎身怀锋芒是件好事,可若是锋芒过盛,周身一切,皆为刀锋。在刀锋中游走,注定难逃被折断的厄运。”莫问东收回双指,上前探了探任韶华的鼻息,发现他只是睡了过去,也就安下心来,负手走入了暗处。 “临行前家父曾与我说恩于先生,当无以为报。可先生耗此恩情让玄武神宫所帮的忙,是否太过于简单了?” “让一柄尖锐的利刃褪去锋芒,是易事么?” “是谢曲唐突了。那,便如先生所愿。” 一位持着巨大铁扇的青衣公子从黑暗之中走出,踏入了狱光之下。 夕阳阁。 “莫问东?”洛飞羽忽然想起,师父与自己所说的那几位年轻人。 尽管那些年轻人如今已不再年轻,可在属于他们的时代里,整个江湖,皆因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为之颤动。 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名字。 难怪师父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总是会流露出几分怜惜,几分慈爱。 没想到,是他与阿仙的儿子。 “你是说,顾兄被掳走,任兄被擒入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洛飞羽沉声问道:“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不仅是他们,还包括了,你的一切。”白乘舟缓缓道。 “他为何要这么做?”洛飞羽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或许是为了达成一个,可怕的目的。”白乘舟淡淡一瞥,“洛少侠想必知道,仙笈的存在?” “自然。”洛飞羽点了点头。他深知当年葬剑问仙的隐秘,对仙笈也是了如指掌。仙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仙人播撒在人间的灾厄。而葬剑问仙的意义,便是借着问仙之名,来拔除这个灾厄。 白乘舟叹了口气,“然而,如今的仙笈已不再是武林求而不得的秘密了。而将其带入了中原江湖的那个人,正是莫问东。” “什么?那可是师父与师娘的心血啊。”洛飞羽难以置信,“他怎么能就这样毁去这份心血?” 当时葬剑一役落幕之后,武林大会如期在洛阳召开。就连那些武林宗师都毫不掩饰对力量的渴望,我亲眼看着岳平兄在那些猜忌声面前手足无措,夜夜以酒消愁。”白乘舟惨笑了一下,“心血?哼。可呕心沥血之后,他们又得到了些什么呢?” 洛飞羽顿觉哀伤涌上心头。 是啊。 任师兄与师姐在产生了在生死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 师父在这个曾让他豪情满怀的江湖面前,也彻底失去了笑颜。 师娘的“滔天罪行”更是屡屡从那些不知情的说书人口中说起,久而久之,只会有越来越多刚踏入江湖的年轻游侠误以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若不是岳平兄千叮万嘱过我,切不可打破这能够得以延绵安宁,我或许也会助纣为虐,让这个江湖,为他们赔罪。”白乘舟喝了口酒,“只可惜我当时还没有听他说清楚此事中的缘由,他便走了。” 洛飞羽内心无比纠结,没有说话。 “他将那些仙笈播散给那些,当年觊觎壁画之人。”白乘舟沉声道:“代价只是让他们为自己做成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进而,瓦解这中原武林的力量。” 洛飞羽忽然想起了当时清剑堂前的柳藏锋,那迅若雷霆的剑法,与柳家所传的弱柳扶风剑大相径庭,威力也更加可怖。他不由惑道:“传说仙笈之威,弹指皆灭。何来‘瓦解’一说?” “我有一位书生朋友,也从他那搞来了一块壁画,在短时间内的确功力大增。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并未按照莫问东所给的方式去修炼,涉险参悟之后,却落得了功力尽失,真气衰竭的下场。” 339 泪眼 “阿嚏。”罗羁打了个喷嚏,随后抬手揉了揉鼻子,“这城里的风啊,怎一下子就冷了?” “所以,获得这仙笈的,起初会获得超乎常人的力量,可随着修炼的进程,这仙笈便会转过来反噬自身?”洛飞羽目光渐冷,“他这么做,确实能削弱中原武林的力量。可并不是每一个世出的能人都能够像柳藏锋那般,在那惹人垂涎的力量面前目空一切,乃至骨肉。此举,不能撼动这江湖的底蕴,莫师兄他若想要复仇于天下人,无疑蚍蜉撼树。” “寻仙客当年能够做到的事,莫问东未必不能做到。更何况,寻仙客是为了世人,莫问东是为了仇恨。”白乘舟眉宇轻挑,“而你所说的,也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罢了。变数,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 洛飞羽沉声道:“那任兄与顾兄的安危……” “昨夜我与莫问东匆匆一面时,他就已有自诩为神的迹象。所谓神,当令世人畏之,亦怜世人。”白乘舟淡淡道:“他所筹划的一切是为了破碎的师门复仇,而韶华又是岳平兄的孩子,他定然不会危及韶华性命。恰恰相反,这对韶华来说甚至可能是一场机缘。至于那个人……” 洛飞羽看着白乘舟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难免心急,“所以,顾兄会有危险?” 白乘舟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不会死。” “不会死?”洛飞羽惑道。 “一颗被他培育了那么多年的棋子,又岂会那么轻易死去。”白乘舟沉声道。 白马寺中。 一位面目憔悴的黑衣少年,睁开了眼睛。 边上的一个小太监赶忙端起一碗莲子汤,呈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起了身,却没有去接,而是看向了那个背对自己饮茶的白发男子。 “醒了,顾公子。”钰旌倒了杯茶。 顾靖遥咬了咬牙,“你是谁?” “我们应当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见过。那时你还只是个志在入宫塾考取功名的书生,而我也还未从宫塾中结业,身边还有着值得去托付一切的朋友。”钰旌顿了顿后说道:“尽管那时候,你还不叫这个名字。” 顾靖遥脑子隐隐作痛,却也想起了什么,指着钰旌怒道:“居然是你!” “不妨等用完早膳后,再慢慢叙旧吧。”钰旌放下了茶杯。 顾靖遥冷笑一声,抬手将那碗莲子打翻。 “师妹临走前嘱咐过我,要照顾好你。”钰旌接过了莲子,叹了口气。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顾靖遥喝道。 昨夜。 钰旌带着顾靖遥与蓝楚濋,落到了院中。 “我刚刚,我刚刚居然亲手毁去了任兄的救命之物?”顾靖遥看着自己的双手,语无伦次地惨笑起来。 钰旌微微皱眉。已是夜深,若这样下去,顾靖遥必会惊扰到寺庙的歇息。他正欲开口,却被蓝楚濋给抬手制止了。钰旌见状只得微微叹了口气,走入了房中,将后院留给了夫妻二人。 “靖遥。”蓝楚濋运起了屏障道法,隔绝去了由里朝外的声音。 顾靖遥长跪在地,深埋下头,没有回应。 “靖遥?”蓝楚濋也抱着孩子半跪了下来,轻摇起他的手臂。 仍无回应。 “靖遥?靖遥?”蓝楚濋继续唤道。 顾靖遥终于抬头了。 那英俊文雅如书生的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蓝楚濋的心猛地被揪紧。 在她印象中,顾靖遥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她带他走出寒山寺,在一间酒家里互问姓名,他因被他所遗忘的过去而感伤。 第二次,是自己分娩过后,他因母子平安喜极而泣。 第三次,便是此时。 她自认为,对这个少年不应该有感情,可为何他每一次的哭泣,都能让她心底莫名生出几许悲凉? 或许是在过去,“流离”二字常系于她身。 她先是因那场离奇大旱失去了双亲,被师父救下后为报恩混迹于那些江湖大派之间,意在窃取机密,挑起内乱。如此往复颠沛了数年,又奉师命,“误”入眼前这位少年的心中。 虽然她是带有着目的去接近他的。 可在他的身边时,她有时会忘记目的,进而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有了活着的感觉,不再有莫问东那近似于冷酷的施舍,不再有身在异乡学武修道的麻木不仁。就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破瓦碎砾之下,与父母其乐融融,苦中作乐的时光。 何况,在自己这位“丈夫”身边,没有苦。 难道在他身上,她才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求? “你居然哭了?”可少年意气如同惊雷,划破了她心中的念想。 蓝楚濋一怔。 “若不是你,我便不会毁了任兄的一切,你叫我如何去面对他们?”顾靖遥悲惨一笑,看了眼她手中的孩子,“你还与那黑袍阉人为伍,企图害死阿豪。” “虽然我很不想去相信,但这一切,的的确确发生在了我的面前。” 蓝楚濋没有去辩解,而是抬手触上了自己的脸庞。 正如顾靖遥所说,她流泪了。 虽然她不敢去相信,可指尖却是触摸到了一片湿润的冰凉,令她心惊。 “若不是你非得带我来到这片伤心之地,我就不会经历如此煎熬。”虽然有在极力克制,可顾靖遥说出的,却是极为令人心寒的话语:“我就应该去相信我的兄弟,而不是相信你。” “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后,他便走入房中。 独晾着妻子在外面抽泣。 进了门后的他哪儿都没有去,就这么倚靠在门上,直听到,晨起时响起的那一声马嘶。 “你真的,恨她吗?”钰旌将莲子汤放在了桌上,问他。 “她留在我身边,有什么好处吗?”顾靖遥回过神来,笑了笑。 “师妹她,毕竟是你的妻子。”钰旌对此事一窍不通,更不知如何去作答,只得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靖遥摇了摇头,“不。我是说,对她。” “对她?”钰旌一愣。 “她留在我身边,不会有半点好处。”顾靖遥轻轻道:“因为我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厄。” 340 道心 “离开我,就该是她最好的结局了。”顾靖遥笑了笑。 “也许,是吧。”钰旌忽然想起了晨时,他在城门外折柳送别。马车上的蓝楚濋也说了与顾靖遥类似的话。他没有正常的身体去经历这些男欢女爱,他不懂。 这两句话在本质上或许相通。 可在意思上,可能有着很遥远的距离吧。 “谁知道呢?” 钰旌叹了口气。 山野之间,一辆朱红色的马车正在溪泉边歇脚。 “蓝小姐,你早晨与钰旌公公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车夫蹲下身来,在河边清洗双手。 犹坐在马车之中的女子掀起了帷幕,仰头看天。 “对他来说,我的过错,已无法弥补了。”她笑了笑,“我也不忍心再错下去了。” 夕阳阁。 “我也能猜到,你此番入京,是为了雪冤而来。但你也要明白,你若想要让这桩旧案得以昭雪,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都得有那些德高望重的聆听者。”白乘舟沉声道:“若放任莫问东视众生若刍狗,天下必乱。你的雪冤之言,必将被淹没。” 洛飞羽微微皱眉。 他明白,白乘舟所言无错。 在新的洪流到来之际,人们往往会忘却过去所带来的伤痛。 除非—— “你能成为平定洪流的那个人。”白乘舟忽然说道:“诸多艰难险阻,便能迎刃而解了。” “抱歉,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洛飞羽摇了摇头,沉声道。 阁门之外。 “既然年少自以为无所不为,那么,为何不能从一而终呢?”微风轻拂,吹起了公孙诗潋的头发。 罗羁微微侧首,“小楼主此言何意?” “只有被自我所认准的事,才能无所不为。被人强加于身的枷锁,只会缚其所为。”公孙诗潋笑了笑,“罗先生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不应该不会明白这此间的道理。” “公孙楼主方才所言,说得有理。”阁门忽然打开,白乘舟从里边走了出来。 公孙诗潋携伞行礼,“白阁主。” “世上若能有一座楼值得让白某折服的,那也只能是公孙剑器楼。”白乘舟微微垂首,“如今一见,果真如此。白某,受教了。” 洛飞羽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对着公孙诗潋说道:“走吧。” 公孙诗潋问道:“去哪?” “天机楼。我要问一些事。”洛飞羽回道。 “怎么?没谈妥?”在阁门前目送着二人离去之后,罗羁朝着白乘舟问道。 “妥或不妥,恐怕难以定论。”白乘舟叹道。 罗羁冷笑一声,无奈道:“你这家伙,又要开始唱戏了?” 白乘舟摇了摇头,“放眼当下,阻拦莫问东的确是当务之急。我相信,洛少侠定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他过于执迷了。” 罗羁惑道:“执迷?” “他既不想让寻仙客的心血付诸东流,也不想让师门中的任何人一发生意外。”白乘舟沉声道:“可他不知道的是,以莫问东的雷霆手段,此二者,只能存一。” “少年人啊,总以为,世事能够两全。”罗羁正色道:“可惜这世间,却有谁能够事事如愿?” “而且,杀人书一旦成了,便收不回了。” “不过适才你说得倒也没错。我的确,很想唱上一曲了。”白乘舟忽然笑了笑,“现实虽然残酷,可不会被这残酷所磨去的,唯有意气啊。” 观花街。 紫衣道士,撑伞走过街头。 他从小就生在武当山,那七十二青峰二十四涧水虽然也算得上是人间美景,金顶云生更是世间奇态。一位擅写游记的文士曾写下:人间登仙处,当属武当山。区区十字,勾得世间无数人想要在此山中终老的愿望。 可他却不一样。 师兄先是在君山祭剑大会上与诸多少年高手有过一战,夺得魁首,后于秦淮河边邂逅红颜,私定终身,再上鹤鸣谷观尽云开雾散,观血莲盛开。 他听到这些传回的消息后,曾暗自里笑过师兄愚蠢。明明有下山的机会,来来去去,却只周转于那么几个地方。 可笑意刚去,却只剩悲凉。 自己为何想笑?说到底,还不是羡慕啊。 武当山四季如春,可他又何尝不想去看,世间的风霜雨雪? “掌教师兄。”一名耷拉着道袍的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你应当在闭关补剑才是。”萧皓琛停下了脚步。 “天道镇玄虽通天道,可所镇的玄字却是深奥,囊括万物。若要修补完全,须入世间。”小道童纠正道:“而且,掌教师兄也不该出现在此处。” 萧皓琛耸了耸肩,“那我该去哪?” “回到武当山,并在武当山化羽,登仙。”这位小童,自然就是继承了武当镇派之剑天道镇玄的莫皓宸。 “可登仙之法,并不在山中。”萧皓琛回道。 莫皓宸惑道:“那在何处啊?” 萧皓琛回道:“无为。” 莫皓宸拼命摇了摇头,“无为?那是大道。” “或在心中长存。”萧皓琛转过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朝前走去。 “掌教师兄,为何迟迟不肯止步?”莫皓宸喊道。 萧皓琛笑道:“无为之步亦无退路,何谈止步?” “师兄,你又在信口胡诌道经了。”莫皓宸翻了个白眼,他小时候,就因为这位掌教师兄错教道经,没少挨师父的打骂。萧皓琛抬头,看着在前方一直走着,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萧皓琛,叹了口气。 “昨夜,你也出现在那座楼里了,对么?”莫皓宸忽然道。 萧皓琛微微侧首,“哟,道法有所长进啊。” “你先是拆散了慕容师兄的姻缘,此刻又让他们生而不见,留予一剑当作念想,只为那一卷乐谱。”莫皓宸摇头,”我只想问师兄一句,值得嘛啊?” “成仙者,当舍弃爱恨。”萧皓琛正色道。 莫皓宸再问道:“哪怕是所有?” “哪怕是曾经至亲之人能够恨我。”萧皓琛态度坚决,“哪怕过往千丝万缕的羁绊皆断今朝。” “这便是我的道。” “登仙之道。” 莫皓宸喝道:“此为魔道!” “魔道,定不胜天道。” “却能够看见天道。”萧皓琛留下了这一句话后,便消失在了前方。 PS: 准备考证 从接下来几天起可能会不定期断更 断更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八天 顺带整理一下思路 等时间一到就又是日更文 争取在六月份前将这一篇完结 有什么建议或者是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加群:495078020 不管什么包括批评都可以提 也可以适当安排一些人物的结局 啊飞会适当采纳 苦逼大二学生希望大家谅解 谢谢~ 偷偷再强调一遍:加群! 加群! 群里都是帅哥美女 341 将至 莫皓宸握住了横背着的隽雅长剑。 剑名天道镇玄,忽然开始振鸣不止。 不知是吹过了满城的风在动,还是这城中的暗流,已开始涌动。 “你所想的这些,都抵不过心在动。”萧皓琛的声音忽然从飘渺之处传来,整条观花街,唯有莫皓宸一人听到。 紧接着,风止。 天道镇玄也随之平息了下来。 “寒冬盛梅,盛夏开莲。世间万物,皆有法则。你小了我那么多年,就想拿着天道镇玄来算我了?想过你很狂,没想过你会这么狂妄。” 莫皓宸喝道:“慕容师兄,在哪?” “自在梅花丛中。” 某处角落里,紫衣道士收起了伞,伸了个懒腰。 “总算又摆平了一个大麻烦。” 街上,莫皓宸陷入了沉思。 天道镇玄乃卦算之剑。他刚刚在天道镇玄上运起“玄势”,已生成了卦象,却被萧皓琛给抬手破去。无论如何,都无法重新再拼凑起来了。 “看来,是下定决心了啊。”莫皓宸喃喃道。 众目睽睽,众目睽睽。 阴暗的天狱中,斗笠女子问了那轮椅男子这么一句话。 “不知在公子看来,何为众目睽睽?” “细雨欲歇,骤雨将至。”男子轻轻敲击着轮椅把手,他那枯槁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竟也不再那么枯槁。眼窝中的光芒,让他有了容光焕发的意味。 斗笠女子惑道:“公子?” 无情公子阴森冷笑,“问天祭典,如何?” 斗笠女子一惊,“你说什么!” 问天祭典,乃是梁阳开国以来一直不曾间断的重大祭祀仪式。问天礼神,调风顺雨,乐求太平,更是梁阳最拘谨,最重大的仪式,朝中文武百官,城内达官显贵,皆会前来。 可今年不一样。 景阳帝意合江湖,所以这一次,还会有许多武林宗师入京观礼。无情公子此举,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其肆意妄为之程度,给自己带来的往往只会是灾祸! “非得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么。”斗笠女子回过神来,面露担忧。 无情公子沉声道:“你怕了?” “不,只是在担心公子的安危。”似乎早已把关心当成了自己的一种习惯,哪怕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斗笠女子微微犹豫后,便轻声说道。 “当年孤舟公子是否也是像现在这样,时常被你惦记着安危?”无情公子冷不丁地问道。 “差不离了。”斗笠女子摇头,“但是,他是他,兄长是兄长。在孤舟舫间生活,只是为了报恩,而跟随在兄长身边,则是出自我心中埋藏已久的仰慕。” 无情公子垂首,“所以?” “孤舟公子要涉险,我会出手阻拦。可若是兄长想要涉险,我便会在所不辞。” “义父当年那一手三弦软竹,曾惊艳了整个梁阳。”无情公子轻轻挥袖,露出了两端把手连接着的三根丝弦,冷笑道:“如今他已死,本公子就执着这把火,在这狂风中不断蔓延。” 白马寺中。 “你曾在寒山寺待过一段时日。”钰旌将顾靖遥带入寺庙后,便盘坐下来,捻珠入定。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里是囚笼一般的存在。”顾靖遥点了三根香,“直到我在这里遇见了我的兄弟,我的妻子,我才走出了笼牢。可现在看来,或许做一只笼中鸟,才是最好的选择。” 钰旌问道:“那么现在呢?”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没有去送别。可同样的,最庆幸的事,也就是她的不辞而别。”顾靖遥苦笑,“因为,我怕我看着她远去之后,我便会舍不得了。” “或许对她来说,亦是如此。”钰旌捻过了佛珠。 “所以啊,我要靠自己找到当年的真相,找到我身上所有的过往,了结全部的恩怨。”顾靖遥仰头叹道:“只有这样,我身边的人,才能够平安。” “我可以帮你。”钰旌忽然睁开了眼睛。 “我身边,不能再多出什么至亲至友了。”顾靖遥将三根香插在佛像面前,果断拒绝。 钰旌笑了笑,“你错了。” 顾靖遥一愣,“错了?” “我曾也有朋友,可随着世事的变迁,我也就与他们背道而驰了。”钰旌想起了那个书阁中的王爷,以及持枪离城的统领,“自此,我就在心中做了个了断,不再与人有任何的交集。” “所以无需担心。我们不可能会成为朋友。” 顾靖遥问道:“那你为何帮我?” “我只是在做,对我来说正确的事罢了。”钰旌回道。 天机楼。 “你要练剑?”谢问生问道。 洛飞羽点了点头。 谢问生继续问道:“练怎么样的剑?” “恢弘之剑,可救天下人。”洛飞羽回道。 谢问生皱眉,“你认为有这样的剑?” 洛飞羽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来问你。” “你师父师娘当年也意在拯救苍生,哪怕他们到最后做到了,却也因此,让这个江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既是争斗,难免伤亡,这世上,诸多事都是有着两面性。”谢问生缓缓道:“乱世之中,有人生,那么就必须会有人死。” “莫非这世上,已没有这样的剑了?”洛飞羽看了一眼手中之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老夫也不知道。”谢问生沉思良久后,摇头道。 “看来是没有了。那我便自创一剑吧。”洛飞羽转身离去。 谢问生叫住了他,“不必急于练剑。” 洛飞羽微微侧首,“先生要拦我?” “对你来说,数日之后,会有一块更好的磨剑石找上你。”谢问生沉声道:“或许,你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七日之后。 洛阳城外。 高崖。 风吹起了男子灰黑色的长袍,也吹起了女子清蓝色的篷衣,若有若无露出了下边的剑。 “这座城里,有很多你的亲人。”暮客心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犹如冰雪。 却多了些许温度。 不再是最初时千年不化的冰山。 因为她身边有一位,值得令她去绝对信奉的强者。 就像是天边炽阳沐下,将山顶的积雪融化。 “是。”凌剑秋淡淡回答。 暮客心问道:“你要见他们么?” 凌剑秋回道:“不知道。” 暮客心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 “但他们,会见到我的剑。”凌剑秋忽然拔出了剑,指向洛阳。 剑气之盛,若贯日长虹。 342 钟声 皇寝殿之间,皇后凝妃正在为景阳帝着装。 却听,“咚”的一声清响—— “什么声音?”凝妃娘娘惑道。 景阳帝却是听出来了,怒喝道:“来人!” 白玉锦衣的钰旌公公,以及宽夜黑袍的钰伟公公走了进来,“臣在。” “观花台中的醒龙钟,怎么回事?”景阳帝沉声道。醒龙钟,乃是梁阳历来皇帝将要出席重大仪式时亲自去敲击的玉钟。一旦响起三次,皇家的大队便要启程,前往应龙台。 而此刻竟有钟声响起,无疑是在冒犯皇威。 “醒龙钟有安国军在驻守,无人敢近。”钰旌回道:“正等着陛下亲临。” 景阳帝皱眉,“那方才的钟声是怎么回事?” 钰旌答道:“应是风在动。” “是怎么样的风,竟能动得了醒龙钟?”景阳帝冷哼一声:“去查!” “我方才已去看过,方圆百步并无人迹。”钰伟垂首回道。 “放肆!”景阳帝怒喝一声,身边的凝妃娘娘急忙下跪。黑白两大太监微微垂首,往后退了一步。 “祭典兹事体大不容有失。”持着羽扇的孔文亮缓缓走了进来,“还请陛下息怒。” 景阳帝沉呼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劳请娘娘与公公,移步至殿外。”孔文亮沉默片刻,开口说道。 话音刚落,钰伟便走了出去。凝妃见景阳帝并无任何反应,只得朝其行了一礼,也从殿内退了出去。钰旌则是朝着孔文亮微微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多谢国师”后,也退了出去,并且拉上了门窗。 “陛下可是有心事?”孔文亮问道。 “不知为何,孤的心,忽然就有些不安。”景阳帝喃喃道。 望花台,醒龙钟下。 钰旌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了玉钟上的剑痕,脸色凝重。 钰伟却是撇了撇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这剑痕平整光滑,你不可能没有看到。”钰旌沉声道。 “又如何?”钰伟耸了耸肩。 “我们服侍陛下,理应为他分忧。”钰旌感受着在指尖残留的剑气,“你为何要这么做?” 钰伟直接道:“因为有人想让他不得安稳。” “慎言!”钰旌被钰伟这句话吓得不轻,急忙低喝一声,白袖长舞,将这钟周围的风全都给压了下去。 “钰旌,你活得太累了。”钰伟冷笑,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身边有你,才是真的无法安稳。”钰旌摇了摇头,指尖凝上一层荧玉,微微用力,将钟上那道剑痕彻底抹平,确定不留下半分痕迹后才舒了口气,“回去禀报吧。” 钰伟瞥了他一眼,“禀报什么?” “刚才那道钟声,真的只是风声罢了。”钰旌强调道。 浩然观。 道观门前正停着一辆华美的金色轿子,轿顶上旗帜飘扬,上边织绘着代表着梁阳皇族的三足金乌像。 几位禁军围绕在马车边上。 正在等人踏出道观。 道观后院,烟雾缭绕,萧皓琛才刚刚从浴桶中走出来,身上的水珠瞬间就化作了热气。他一把抓过挂在边上的道袍,披在了身上。 “人间,又是一年了啊。”萧皓琛叹道。 不过,最多不出数月,自己这些发自肺腑的感慨,就将要没有意义了。 萧皓琛想到此处,不由仰头。 然而道观之中,除他以外,并无他人。 “早知道应该带师兄回来的。”萧皓琛伸手拿起拂尘,却忽然摇头一笑。 “罢了罢了。” “我早该习惯了孤独。” 站在轿边的白眉太监拢袖上前,恭敬行了一礼,“萧掌教,应龙台那些天师已候您多时了。” “想必公公也在此等了许久了吧。”萧皓琛用拂尘拂去了白眉太监脸上的汗珠。 “是咱家来早了,惊扰了掌教的清梦。”白眉太监赔笑道。 萧皓琛走过他身边,“公公,有心了啊。” 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凛冽,让这位白眉太监心底一寒,刚被拂去的汗珠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萧皓琛已上了轿子,淡淡一笑,喊出了那一句本该由白眉太监来喊的话: “起轿!” 天机楼。 “西河拂雪的要诀,你可记住了?”公孙诗潋问道。 洛飞羽点点头,“记住了。” “那还请洛大侠一字不漏地背一遍。”公孙诗潋朗声道。 洛飞羽喝了口酒,咂了咂嘴,假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容我想想。” “那就记住了再喝!”公孙诗潋一把夺过了他的酒壶。 “再喝一口,就一口。”洛飞羽举起了一根手指,哀求道。 隔间,谢问生与红袍阁主对坐。 “有意思。”红袍阁主由衷笑了笑,倒了两杯茶。 “这些日子,倒是叨扰楼主的安宁了。”谢问生接过了其中一杯茶。 红袍阁主笑了笑,“无妨的。在此清净了许久,倒也有些不习惯了。” “你很喜欢喧闹的感觉?”谢问生转头,他虽然仍蒙着眼睛,却也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欣喜。 “也许,我也本该属于风月。”红袍阁主轻声答道。可她脸前蒙着一道轻纱,并看不出下边的情绪。 红颜剑依旧挂在墙上。 散发着阵阵清光。 “那位掌教,可还真是用心良苦啊。”谢问生忽然想通了什么,低声苦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先生可是累了?” “是在等人到来。”谢问生闭眼摇了摇头。 暮淮王府。 梅花初谢。 言静臣正煮了一壶茶,用以待客。 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小两位道士,正是莫皓宸,以及当日带莫皓宸代表武当山去参加祭剑大会的清胤,他们也同样是天机楼九家武云龙城的代表,自然知道慕容皓月持剑登楼一事。在密会结束后,他们就苦寻了慕容皓月多日。最终在莫皓宸的指引下,得知慕容皓月正在暮淮王府中养伤,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前去拜见。 好在暮淮王侯出乎意料接见了他们。 “王爷大度不计前嫌,实在令清胤钦佩。”清胤叹道。 言静臣笑而不答。 或许,并算不得不计前嫌。 而是出自心中的愧意吧。 “这些天来,阿月承蒙王爷照顾了。”清胤起身致谢。 “算不得照顾。慕容他,已昏迷七日了。”言静臣脸上露出了担忧。 “怎会无端躺上七日?”清胤惑道。 PS:因为考证断更了一段时间 还请各位看官见谅 从今天开始复更 稳定一天一更了~ 343 剑柬 那日慕容皓月与段断城一战,可谓令整座天机楼为之撼动。 但以清胤望气之术的感知来看,二人当时虽战得天昏地暗,却被另一道浑厚上数倍的气给强压了下去,而那道气似乎并无恶意,就算再如何强势,也不该让慕容皓月受如此重的伤才是。 “师兄他,的确是伤得很重啊。”莫皓宸正在把玩着从院中随手折下的一枝梅花,随口说道。 清胤一愣,“你小子在胡说些什么?” “师叔,我说得是真的啊,你不信小孩?”莫皓宸翻了个白眼,直接将那枝梅花凑到了清胤的面前。 却让清胤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胡闹什么!可切莫惊扰了你慕容师兄!”清胤有些无奈,急忙揉了揉揉鼻子,起身朝着言静臣行礼,“让王爷见笑了。” 莫皓宸冷笑,“明明是师叔你惊扰到他了。” 言静臣却是看着那枝梅花出了神。 哪怕经他精心照料,让这后院的梅花得以错季而开,可世间盛极必衰,再盛的梅花,终究也逃不过凋谢的结局。可是,在莫皓宸手中的这一枝,竟又二度盛开,足以与金陵城寒冬腊月开得最灿的梅花争艳。 “凌寒绽梅,暑至开莲。此乃世间规则。”莫皓宸晃了晃梅花,有些得意,“是师兄教我的。” 言静臣惊道:“可将至夏日,寒从何来?” “难道说,阿月中得是寒伤?”清胤一惊,急忙转头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慕容皓月,“可是……” “可是烟雨六濛刀法,哪来的什么寒气?”莫皓宸把话接了下去。 “你们掌教在临走前对他做了些手脚。”言静臣说道。他明白,萧皓琛此举或许带有着威胁的意味,可如今慕容皓月可能会有什么大碍,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掌教师兄伤害谁也不会伤害慕容师兄,我相信这一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来到了慕容皓月的面前,嘴角扬起,“还是容我给他把把脉吧。” 清胤惑道:“你会把脉?” “就是望气,师叔你说话别这么直接。” 莫皓宸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有模有样地将手指搭在了慕容皓月的手腕上。 不过瞬息。 莫皓宸就感到,周围的一切正在变化。 不再是王府之中,花谢满园。 而是纷扬茫茫的飞雪。 飞雪中亦有白袍纷飞的黑影正在练剑,一招一式,都显得极为缓慢。欲斩开那从天而降的雪花,斩开天顶的云层。 “这是!”莫皓宸回过神来,惊魂未定。他自三岁入武当山时就开始学望气道法,并在武当百年来道法第一人郁胤的指导下频繁运用,就连山中花鸟也没能躲过他那玩味十足的观望。 可是像刚才这种如陷幻境般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发生了什么?”清胤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皱眉问道。 莫皓宸喘着粗气,“我看到了幻象……” “看来,阿月他并不是受伤这么简单。”清胤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轿子中。 萧皓琛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从外表上看,应是盛开在极寒之地的雪莲——正是多年前,他与慕容皓月带着濒死的苏楠笙上了长白山,所采下的那一朵。 只是,此刻的雪莲,已失去了原有的寒气。 或者说,是仙气。 “不知两株仙花在体内共存,会铸就出怎样的一幅仙人躯体呢?还真是令人期待啊。”萧皓琛收起了花朵,微微一笑,“武当山,就要出两个仙人了。” 一只信鸽落到了劫心府中。 “又是谁传信来了?”竹帘之后的那人依旧在煮茶。 正执白子的莫问东掐碎了信筒,展开看了一眼,“那位掌教已经去了,我也该动身了。”说完后便朝棋盘上落了一子。 “你已辞官了,还要前去观礼么?”煮茶老者叹道。 “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位让你封仙一剑形同虚设的掌教,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吗?”莫问东笑了笑,“我自诩看透世人,却唯独看不透他。这次祭典他会出席奏乐,我得好好看看才是。” 煮茶老者摇头,“并不。” “我知道。我还不懂你嘛?现在的你,只好奇那一个人,会在这皇城中掀起怎么样的滔天血雨吧。我也很期待这点。”莫问东捏起黑子,“下一步,你要下哪儿?” 洛阳城门前,人来人往。 江湖群雄,正在陆续入城。 高崖上的凌剑秋淡然地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 “你要问罪圣上,这些人都会拦你。”暮客心轻声说道,“还有那些皇族供奉,大内高手。” 凌剑秋沉声道:“我明白。” “所以这一次,对我们来说,是死战。”暮客心却没有丝毫畏惧,持着孤寒,来到了凌剑秋的身侧。 凌剑秋微微垂首,一道至纯的剑气从他的指尖轻涌而出,流入了孤寒剑的剑鞘之间,那砭人肌骨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被压了下去。 暮客心皱眉,“你这是?” “你带着这缕剑气,去找一个人。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凌剑秋将一款地图丢给了她,“他对剑气的感知异于常人,自然也认得我的这缕剑气,你此去要做的,便是以此剑气为柬,与他一战。” 暮客心接过地图,愣道:“你师弟?为何?” “你不是说要胜过我么?可你在我手上已败过了无数次。不妨先胜过他,再来寻我。”凌剑秋淡淡道。 暮客心惊道:“可你一人!” “你难道是在觉得,我是在飞蛾扑火吗?放心吧,我不至于像我师弟那样愚蠢。”凌剑秋手不经意间划过了剑鞘,“你若是随我一并登上龙台,只会成为我此行的累赘。” “好。”暮客心略微犹豫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提剑朝着山崖之下行去。 但走出不远,她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若我胜过了他,我便直接登上应龙台,前来寻你。” 凌剑秋眼中有着那么一瞬间的波动。 却也只是一闪而逝罢了。 “等你真正胜过了,再说不迟。”他淡淡道。 344 立夏 “倦春花残微雨落,一梦初觉清昼长。”一道满是倦意的声音从夕阳阁中传出。念这句诗的书生正倚靠在窗前,感受着这久违的热气。 这首诗,描写的便是立夏。 万物初茂,暑气渐来。 春雨轻绵而又纠葛的纷扰,就此远去。 一项重大的时节,也随之到来。 下边的街上人头攒动,哪怕是晨时,这座京城却已开始变得喧闹起来。 “久违了。”书生打了个哈欠。 “久违什么?”覆着寸草半面的白乘舟走了出来。 “入京多年,险些就忘了这江湖气了。”罗羁叹道。他年少时便出山门游历,以“狂”之一字名动江湖。不同于他师弟只著杀人书,他所著成之卷,世人传阅,无不热血澎湃。他也很喜欢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只可惜,为了兄弟的遗志,又为了眼前这位戏子的盛情相邀,又或是,为了效仿前人,他将兄弟的儿子培养长大后,便放弃逍遥,毅然入京。 “只是,这一次,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白乘舟拉了拉自己的衣领,漫不经心地说道。 罗羁眼神有那么一瞬的黯淡。 这一次的江湖聚首,还是与朝廷一起。 几乎每个人怀中都揣着令人作呕的鬼胎,熏人心志的利益。 这江湖,已不再是当年,可以供每一个少年郎都能够潇洒纵意的江湖了。 “我好像能体会到,剑祖当年的感觉了。”罗羁苦笑道。 “剑祖的苦楚,或许只有他自己能懂吧。”白乘舟淡淡道。 “阁主,一切已准备妥当了。”满脸玉粉的春木走进门来,缓缓说道。 白乘舟转过身,“那便走吧。” 他虽是戏子,却是天底下最大的戏子,绝非寻常下九流戏子所能够比拟,自然也在祭典受邀之列。在三日之后,他更是作为代表之一,于问天祭典“乐求太平”仪式上奏乐。 “白阁主且慢。”罗羁叫住了他。 白乘舟微微侧首,“何事?” “虽已至立夏,但春衫轻薄易冷,还请加件袍子。”罗羁看着窗前积水上凝结而起的一缕冰花,喃喃道。 个别江湖人的装扮,在京都百姓的眼中,总是显得很奇怪。 可像是这么奇怪的,着实有些诡异。 天蓝的冷绵裘篷,宛若冰雪的肌肤,被遮掩去大半的容颜,以及在斗篷之下,隐隐若现的幽蓝长剑。 女子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个字。 冷。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就这么在街头上行走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翩然出尘,惹来了不少目光。她素来不喜欢与他人有交集,但此刻她也没有去担心,有人会来打扰她。 因为刚转热的天,忽然一下子就变冷了。 行人都对这寒气始料未及,僵在了原地。不知过去了多久,寒气方才散去。人们刚从寒冷中脱离时,就想要寻找那个女子的踪迹。 可那位神秘的女子也早就随着那道寒气,一并远去了。 “金乌府军”营。 “这旗帜,还真是扎眼啊。”孟黛山仰头看着猎猎飘扬的三足金乌旗帜,抽着旱烟。当日她从孔文亮接过了圣旨,因金乌军远在异地,由梁阳圣上亲御的禁卫军天阳卫虽然骁勇,可毕竟数量有限,在这声势浩大的江湖来客面前,是显得何等渺小。她的安国军只好补上了这个空缺,在这祭典之期暂时被填充为了金乌府军,她也暂任统领一职,保卫皇城的安定。 “毕竟,金乌便代表了炽阳。”她身边一位副将缓缓说道。在严密的铠甲之下,传出的居然是轻柔的女声。 “炽阳么?可有时,炽阳终将要陨落。”孟黛山沉声道。 “但最初世间混沌,天生异象,十日同天炙烤大地。有擅射者为羿,以矢射落九日,天地间方得以宁息。炽阳之辉,可给万物带来生命,也可令万物枯竭。”副将轻轻道:“我那个迷了路的姊妹曾亦是如这炽阳一般,予人温暖,但当日光阴毒起来的时候,却又不敢去直视。” 孟黛山淡笑道:“那你要如何?” “我不想成为大羿,而是想成为夸父。”副将轻轻说道:“我想要追上她,劝她,回头。” 孟黛山微微眯起眼睛,“若她执意不回头?” “那便成为大羿。” 天机楼。 本在悠哉饮着酒的洛飞羽毫无预兆地瞳孔一缩,一身的醉意忽然就散去了,手上的酒壶也跟着落地。 公孙诗潋看了眼被酒水浸湿的书卷,关切问道:“怎么了?” 洛飞羽沉声道:“这道剑气。” “终于来了。”瞑目许久的谢问生终于睁开了眼睛。 “先生所言何意?”边上挑灯观剑的红袍楼主愣了愣,抬头问道。 “还请楼主,兑现你的承诺。”谢问生摘下了眼罩,露出了那无比骇人的双目,一只浑黑一只浑白,看起来极为可怖。 “通生暮陵?”她身为天机楼楼主,自然知道这个承自医书中近乎于诡术的邪异眼术。据说练就此眼术的,双目会逐渐开始异于常人,以至于修炼到了一定境界,便会黑瞳睁得见血肉,白目启可见白骨,只有在双眼齐睁之时,才得以见他人完整的模样。过去有不少追求医道的医者为了能观彻患者身上的一切疑难,修炼此目法。可到了最后,所有医者皆因那些不堪入目之景,而疯癫至死。 至少在天机楼中,还没有记载过有人练成的先例。 所以除了真正的练成者外,没有人知道,这暮陵通生练到了最后,眼中所呈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幅光景。 “当初初见你时,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谢问生沉声道。 “难道说,救活了我的,是你?”红袍楼主轻纱下的美眸不断睁大。谢问生乃是鬼医,若真如他所说,自己本已是一个死人的话,那么此世间能够救活一个死人的,自然也只能是他。 从泉都到洛阳,他养目已有多日,便为了在此,用目一时。 “这一次,我要唤回你的记忆。” 345 寻忆 “记忆?”红袍楼主有了片刻的失神,手中的剑蓦然落地。 这确是她这些年来想要苦苦追寻的东西。可若是通过此等手段来寻得,无疑让她的心底涌现出了一股寒意。 暮陵通生。 何为暮陵? 暮即是晚,岁暮天晚,陵即是墓。 何为通生? 通,本意为无碍通达,生,自然是指与死相对的那个生。 揭棺而起,通向生路。 途中,势必会经过黄泉。 “你可愿意?”谢问生问道。 “或许我别无选择。”红袍楼主低声说道。 谢问生轻轻道:“那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红袍楼主抬头,看向了他。 “你就这么相信我?”谢问生再问道。 “我的命是先生给的。”红袍楼主盯着他的双目,说道。 “那么就得辛苦你,向黄泉走上一遭了。”谢问生点点头,伸手在自己的眼前抹过,点在了她的额前。 “若是能知晓过往,即使痛苦又何妨?”红袍楼主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恍惚,瞳孔一点点变得黯淡,头微微低垂,面纱也轻轻垂落下来,露出了下边恬静的绝美容颜。不出片刻,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怕是你知道了一切后,只会更痛苦吧。”谢问生亲眼看着她再无动静了后,便将那柄掉落在地的红颜剑放在了她面前的一寸之地。而放下后不久,红颜剑居然开始剧烈颤荡起来,与此时安静祥和的楼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紧接着,二者之间,如同衔接着一条若隐若现的桥梁,剑上有着什么东西顺着桥梁,传到了她的脑海。 “先生!”洛飞羽推门而入,却看到了这离奇的一幕,一时愣在了原地。他身后的公孙诗潋也没再向前。 谢问生转过身,“何事慌张。” 洛飞羽指着红袍楼主问道:“她怎么了?” 谢问生如实回答,“被老夫,送往了黄泉。” “黄泉?先生你怎和奈何桥一个秉性?”洛飞羽看了眼公孙诗潋,无奈道:“装神弄鬼。” 公孙诗潋注意到了谢问生诡异的双瞳,沉声道:“她‘死’了。” “死了?”洛飞羽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先生你把她杀了?” “你们就放心吧,她会醒过来的。”谢问生微微一笑。 鬼医医术冠绝天下,可生死人,肉白骨。对这一点,洛飞羽自然深信不疑。他见公孙诗潋并无任何表示后,便继续说道:“先生,刚刚那道剑气……” “你很熟悉。”谢问生替他接下下去。 洛飞羽点点头,“若真如你所说,凌师兄是个剑痴,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剑痴,无非就是在用剑的时候,心无旁骛罢了。可在不用剑的时候,他也还是会陷入心中深藏已久的执念。进而为了执念,更加疯狂地去练剑。”谢问生叹了口气,“他此行,也正是为了执念而来。” 洛飞羽沉默片刻,“他的执念,是什么?” “你曾和他朝夕相处过一段日子,怎会不知他心中事?”谢问生笑了笑,“莫非这就是铁打的师兄弟情?” “他也不愿同我说啊。”洛飞羽挠了挠头,想到了一种可能,“不会是啥大逆不道的事吧?” 谢问生笑而不语,洛飞羽一惊,“不会还真被我猜中了吧?你可就别再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 谢问生摇头笑道:“妄你们师兄弟一场。他此时临城,你们二人难得有了重逢的机会,倒不如,你自己亲自去问问他啊。” 洛飞羽点头道:“有理有理。” “对了,别走正门,往后门走。”谢问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正欲拔腿就跑的洛飞羽惑道:“为啥?” “正逢祭典,已有许多江湖人入城。你难道就不觉得,你的折剑对于那些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显眼了么?”谢问生反问道。 “对对,你说得对。”洛飞羽连忙点头,跑开了。 “这小子。”谢问生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就朝着房内走去,可还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了。 “公孙小楼主,为何迟迟未肯离去啊?” 公孙诗潋早就借着房内的烛光,依稀辨出了红袍楼主的容颜,“我好像见过她。” “楼主这话说得,倒真像是秦淮河那些登徒子看台上的花魁一般呐。”谢问生谑笑道:“这里灯光幽暗,你估计连她的容貌,都还没完全看清吧。何谈见过?” “不,是真的见过。或许,就是在那年的秦淮河边。”公孙诗潋轻轻摇头,“不瞒先生,我从小就有些脸盲,除了个别亲近之人外,对于那些萍水相逢的人,我都是凭感觉相认。在这些天相处下来,即便她戴着面纱,可我也该感觉到,她是谁了。此时不过是坚定了心中的感觉。” 谢问生哈哈笑道:“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公孙诗潋追问道:“所以,真的是……” “她会带着她过往一切的记忆苏醒,楼主不妨就等上几日。若你们真的见过,到时候,还愁她认不得你么?” 公孙诗潋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天机楼的后门之外,到底有什么?” 谢问生眉毛一挑,“看来,你是猜到了?” “他身边自有我在,即便从正门走出,绝无人敢上前叨扰他。”公孙诗潋犹豫着说道:“除非后门外,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他。而且是先生早就安排好的。” “自然是他的磨剑石。”谢问生回道。 “磨剑石?” “他想创出究极而又恢弘的一剑。这一剑可救天下,所以,还包括进了想要毁去整个天下的那个人。可我在人间走走停停已有百年,并不觉得,这天下能够容得下如此一剑。所以,我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只能靠他自己去领悟了。” “明白了。那么就谢过先生了。”公孙诗潋点点头,转身离去。 谢问生轻叹一声,看向了与剑对立的红袍楼主。 “若是一剑真得能救整个天下,那么,这一剑就不该存于天地之间。” “他终究会认清,这个江湖的残忍之处。” 346 风雪 皇宫。 经孔文亮的一番劝辞后,景阳帝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愈来愈阴寒。 “祭典在即,陛下身为这天下之主,应在天下面前端显龙仪以彰龙威,更应注重龙体,不该在如此紧要关头心生不安。”孔文亮劝慰道。 景阳帝咬牙切齿道:“可刚刚那钟声。” “禀报陛下,方才那钟声,是因风而动。”白监钰旌从门外走了进来。 景阳帝微缓了过来,“真的只是,风在动?” “我已反复探查过多次,确凿无疑。”钰旌垂首行了一礼。 景阳帝点点头,“退下吧。” “遵旨。”钰旌缓缓朝门外退去。 景阳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权衡再三后,还是问出了在心中深藏许久的顾虑:“孔卿,此次祭典让那群江湖来客入京观礼,真的不会是引狼入室么?” “只会是蝇落蛛网,被我们一点点蚕食。”孔文亮摇了摇头。 景阳帝神色肃然,“到了最后呢?” “终将不复存在。”孔文亮沉声道。 景阳帝抑下心中的不安,点了点头,“好。” 一炷香后。 殿门敞开。 龙袍在身的景阳帝走了出来。 “参见陛下。”在门前恭候许久的朝中百官达贵,以及那些王爷,全身武装的天阳卫纷纷跪了下来。 “起驾,醒龙钟。”站在景阳帝身后的黑监钰伟扬声说道,嘴角浮起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钟声转眼就传过了大半个洛阳城,来到城门外。 凌剑秋自送走暮客心后,还是一直停留在这座高崖上,俯瞰着整座城。 他刚才那贯日一剑,击响了龙钟,目的就是为了给这个龙钟的主人敲响警钟。 而不多时,钟声却又起了。 看来,这位皇兄,似乎没有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好大的龙威。”凌剑秋淡淡说道。 但他本就不指望,靠着这一剑去达成什么实质性的结局。 他所要做的,自然是持剑,来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兄面前。 任由那个人死去会导致天下大乱,任由这短暂的太平,在他的一剑之下倾倒。 他都在所不惜。 当年江湖进犯楼兰,梁阳帝国却对此坐视不理,令楼兰古国化作陈迹。他也因此流离辗转于大漠之间。他早已见过地狱之景,哪怕是长白大雪漫山,也没能抹去,他当年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 或许只有大漠草庐间的炊烟,以及这一路走来,那个人不辞辛劳且义无反顾地相随,才给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可惜啊,这些美好并不能成为他驻足不前的理由。 自己所在意的人,也不能与自己并肩而行。 这条路,注定只能向前。 不知道这一去,会不会令那位师弟失望? “该到见面的时候了。”凌剑秋喃喃说道,朝前掠去。 一剑,入洛阳。 似是许久未见阳光,无情公子从客栈里边出来的时候,脸色是无比苍白的。嶙嶙的瘦骨,深陷的眼窝,行起路来还发出着怪声的轮椅,以及从轮椅上时不时就得传出来的那一声残喘。这一幕,无疑招来街上无数怪异的目光。 无情公子似乎对此早已习惯,眼神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走吧。” 推轮椅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尽管被斗笠前的长纱遮去了面貌,却从妙曼的曲线上不难辨出,是一个美人。 “一个活脱脱的病死鬼,却有美人相伴。”街上已响起了不怀好意的阔论声,“真是瞎了眼。” “当真艳福不浅啊。” 二人就这么在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中,安静地远去了。 直到拐进了一个静僻无人的角落中后,无情公子眼中的那滩死水才开始疯狂搅动起来。一道接着一道黑影闪烁在前方长巷的深处。他们此行去往的终点,只有一个地方。 问天祭典举行之地,即是洛阳城最高所在。 应龙台。 江湖来客达官显贵皆在明处,而他们,在暗处。 刚才的一切蜚语,终在此刻化作了满含杀机的愤怒。而这如洪般的愤怒,必将倾泻在这次的问天祭典之上。 “都得死!”无情公子阴声说道。 无名巷。 按照第三代楼主百晓生所著书中记载,这是他在百年前举国迁都之时,特地在天机楼边上所通出的暗道,并设有被唤做“花明柳暗”的奇门迷阵,一旦踏入,便只会觉得前路真伪难辨,到了最后便会失去意识,醒来时就回到了.asxs.。这条巷道也因此蒙上了一层诡秘的面纱,渐渐的,就绝去了人迹。 可若是反过来从里向外寻找出路,却是易如反掌。 “你说先生刚刚没杀她?那是在做什么?”洛飞羽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你听说过一门可观骨肉的邪瞳术法吗?”公孙诗潋回道。 洛飞羽想了想,“暮陵通生?” “正是。年幼时有位自称素衣妙手的医师曾来拜会过母亲,我也是从她口中得知的。此瞳术能够观尽花谢的痕迹,甚至是骨肉的去来,然而最为诡异的并不在于此。而是能够让逝者,看到自己生前的事,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楼主,本是死人?”洛飞羽一愣。 公孙诗潋点了点头,“而若要寻回记忆,就必须得有一件曾与她息息相关的事物。正如你所见,那柄血红色的剑,正是她在寻找记忆的路上所持的明灯。” “我想起了一个人。”洛飞羽忽然道。 公孙诗潋看向了他,“谁?” “那柄血红长剑原本的主人,慕容皓月。”洛飞羽回道。他当时与任韶华初至天机楼时,就目睹了慕容皓月持着此剑。 公孙诗潋微微蹙眉,“果然。” “果然什么?”洛飞羽惑道。 公孙诗潋正欲说些什么,洛飞羽却忽然仰头看向了某个方向,惊道:“这道剑气!”未等公孙诗潋作出任何回应,他便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等公孙诗潋追上时,二人的前方,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背对着他们,一只玉手放在了身边缸中。水面触到她的指尖后便凝结成冰,指尖离开后又再度消融,以此往复,奏出了空灵飘渺的仙籁。 “还真是不动如山啊。”洛飞羽看上片刻,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公孙诗潋轻问道:“哪座山?” “昆仑。” 山上风雪,千年不停。 亦是,剑意。 347 暮花 雨燕沉沉歌江畔,寒鸦声声向暮年。————————————————————————————————《剑荡花城 下篇》 序 九州大地落有两大雪山,一为东北极境的长白,积雪千年不化,山路难觅。另一座,便是位于西北极境的昆仑。 此山虽为雪山,却没有那么厚的积雪。 因为狂风漫天。雪花落地还未生根,便会随着寒风再度扶摇而起,永不停歇。 神话传说昆仑居住着一位神仙“西王母”,由两只青鸟侍奉。然而在江湖上的传说是,一位白衣飘飘宛若神人的仙君因为违背了家规,持剑登山,一剑将天给捅破了一个窟窿,让天上的仙风灌了进来,才致于昆仑山间狂风不止。 这个人,自然便是五剑之一,以“仙”字冠绝天下的,白鸟剑君。 公孙诗潋刚才问洛飞羽的问题,还是在问剑意。 “所以,你找她,是为了什么?”公孙诗潋有些担忧,她担心洛飞羽一下子又做出折别人佩剑的白痴举动来了。 “她剑气极寒,所以随手就能令缸中积水凝结成冰。可她却能够让凝冰消融,这不是极寒剑气所能够做到的。”洛飞羽幽幽说道。 “难道她还带有另一缕截然不同的剑气?”公孙诗潋也注意到了一点。 同时,她还感受到,洛飞羽竟少有的,有着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你还带有着一道剑气,是谁的?”洛飞羽明知故问道。 前方那蓝篷的女子却没有理会他,而是从水缸中抽出了手,带起了水花,朝他一指。 便是一道毫无敌意,极纯无暇的剑气。 洛飞羽抬手收纳了那道剑气,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果真是师兄的。他现在在哪?” 蓝篷女子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但在纷飞的蓝篷之下,却传出了若有若无的拔剑声。 狭隘的长巷,仿佛瞬间如坠寒窟。 “小心。”公孙诗潋沉声提醒道。她也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位蓝篷女子,应当便是谢问生口中的“磨剑石”了。 “孤寒剑?是她!”洛飞羽心中一冷,他转头看向了公孙诗潋,也在她眼中看到了惊诧。 一剑出,寒潭咽。 当初他们在泉都境内的一处孤山上,曾见过这名女子。当时她以一招君临,将人全身上下尽数冻结,并令其在寒冷之中死去。洛飞羽更是与这名女子有过一战,试图用剑脉诀去汲取她的剑气。 “剑君之女。”洛飞羽沉声道。 公孙诗潋急忙将洛飞羽挡在了身后,拔出了绛陌,挡下了纷飞而来的风雪。 等到风雪停息时,周围的一切已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蓝篷女子拿着那柄幽蓝如冰琢成的长剑,指着洛飞羽。 “看来,是冲我来的。”洛飞羽示意公孙诗潋退后,随即微微抬手,折剑落入了他的手中。 “受那个人所托,我现在已经将你视为了对手。所以,我便告诉你的名字。”蓝篷女子的语气,也冷得犹如千年不化的冰山,“我叫,暮客心。” 暮客心将孤寒剑高高扬起。她其实在心中早已决定好了,在面对这个人的师弟时,她要出怎么样的一剑。 她在那个人面前,败过多少次,就连她也不记得了。 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在他手上,最接近于取胜的一剑。 也是唯一一次,让他有流露出赞赏之意的一剑。 便是那日在不还城外,她令整座山林染上了银白的一剑,满林寒光在月光照耀之下,宛如千万朵梨花,在一瞬之间开放。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取胜。然后,陪着那个人一起,登上应龙台。 剑名,暮雪花开。 在天寒地冻之下能够开出的花,除了雪莲以外,便是冰花。 由至寒的剑气,所结成的花。 “相传白鸟剑君以此一剑,令昆仑山上的飞雪全都给凝成了花朵。今日一见,幸甚。”洛飞羽却丝毫没有身置险境中的惶恐。 而是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些冰花在寒风中开放。 就像是他初入江湖那般,一成未改。 当时金陵城雨夜,他曾见暮淮王引来漫天雨水,结成了一朵又一朵梅花。时隔两年,他又见到了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一剑。 那雨水凝梅在一瞬之间凋谢,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凄美。 可惜,那种美,终究只能停留在人间。 而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才是真正的,仙人剑。 “只可惜,是个未曾涉过凡世的仙人。”洛飞羽忽然一笑,对那些离足尖越近越近的冰花视而不见。 暮客心将剑一挥,暂止去了冰花的进势,抬头看向了他。 “我的剑,沾过人血。你没有。”洛飞羽忽然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剑上的血会有多冷,可有我的剑温?”暮客心冷冷皱眉。 “若真有呢?”洛飞羽挑衅一笑。 暮客心不再回答,而是持剑向前。 地表上的冰花,也随着她的前进而蔓延得愈来愈快,转眼间,便已到了洛飞羽面前。 此时武当的叔侄二人已辞别了暮淮王,走在街上。 “师叔,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给慕容师兄望气,非但没有望到什么,而是看到了幻境?”莫皓宸问道。 清胤眉头紧锁着,“那不是幻境。” 莫皓宸惑道:“那是什么?” “是仙境。我道家的望气之术,只会在一种人身上,看到仙境。”清胤沉声道:“便是正在修仙登引之人。而仙境所呈现的,便是他们的渡劫之景。” “慕容师兄要成仙了?”莫皓宸险些从地上跳了起来。自剑祖封去谪仙路以来,世间已少有仙人出世,慕容皓月若是真如清胤所说,那么对苦求仙路的道教来说,无疑是件幸事。 这么一来,慕容皓月陷入了长眠,于梦中登仙,也就说得通了。 清胤点点头,“是啊。” “可是师叔,你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呢?”莫皓宸仰头看向了他。 清胤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去应龙台。” “应龙台?” “我想,在那里,有人会给我们答案。” “那么我想,这不会是答案,而是惊喜。”莫皓宸忽然收起了笑意,沉声道。 清胤微微皱眉,“哦?” “师叔,《凌星九图》上篇所记载的那招助人登仙的功法,能否再详细地告诉我一下?”莫皓宸笑了笑,“我忘了。” PS:最终想了一下 还是给第三篇的下篇加了个一个序 或许是因为这个序 能暗示这第三篇的结局吧 348 飞绝 应龙台。 “这么久过去了,也该到了吧。”萧皓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萧掌教,来得挺早。”话音刚落,一身锦衣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与其打了个招呼。正是曾经的太师莫问东。 “是莫先生啊。不如你早不如你早。”萧皓琛懒懒地说道,有意无意地往边上的白眉太监瞥了一眼。 白眉太监只得垂首一笑,避开了那道在他看来过于锐利的目光。 “近日,怎么不来我府中找我下棋?”莫问东对此像是没看见一般,“城中除了你之外,我难逢对手啊。” “莫先生可别折煞我了。贫道也有自己的棋要下啊。”萧皓琛很没形象地半瘫在地,用拂尘挥打着飞在空中的虫蝇,“着实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呐。” “因祭典在即,傲阳也已休朝多日,你也不必进宫与他下棋了。”莫问东幽幽说道:“不知掌教在下得,是什么棋?” “人生在世,有哪一步不是在落子呢?”萧皓琛打了个长哈欠,“起太早了,可有些困了。”随即眼睛一闭,仿佛真的睡过去了。 “近些日子临湖垂钓,也钓得有些乏了。”莫问东意味深长地说道。 此时,一名身着柳衣的瘦削男子持剑而至。 “柳先生。”莫问东点头致意。 “哦?柳庄主来了?那我可就不困了啊。”萧皓琛挑了挑眉。 来人自然是昔日的柳月山庄的大庄主,柳藏锋。若放在从前,这一声“庄主”叫得自然是理所应当,可如今,他的胞妹柳藏月已将柳家所有的人带回了故土,柳月山庄也从此不复存在,无疑让“庄主”这个称呼,平添了几分讽刺。 “萧掌教。”柳藏锋脸色铁青,却因身处重大时节,敢怒不敢言。 “庄主夫人怎么没跟来啊?”萧皓琛问道。 “淮漫自两年前来此之后,身子便愈发愈不好。若是她抱病出席,只怕那沉疴之身,痼疾之态,会有损今日天子的威仪。”柳藏锋持剑对天一敬,似乎想借此打压萧皓琛的嚣张气焰。 “柳庄主和鞘族圣女的爱情,可真是让贫道感动啊。”萧皓琛做出了抹眼泪的动作,“可是她若不出席,柳庄主怕是会有血光之灾哦。” 柳藏锋强忍着怒意,问道:“为何?” “因为我看到你,印堂发黑了。”犹未睁眼的萧皓琛微微一笑。 远处。 “就是他,当年用剑斩下了碧燃的手臂。”枫衣女看着柳藏锋,沉声说道。 她身边的男子更是已戴上了久违的古铜面具,正朝天展露着狰狞的獠牙。他所撑的彼岸花伞也开始无风自动。 “他,必须得死。” 天机阁,“花明柳暗”长巷。 冰花凝结了一地。 整个巷子,就像是如坠冰渊那般寒冷。 “好剑。仙人剑,当之无愧。”洛飞羽由衷叹道。 然而在这忽至的冰冷面前,洛飞羽并没有展露出丝毫的战意与杀心,只是将剑微微一旋,不知从何处揽来了一片剑光。折剑被包围在了剑光之间,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不再带有令剑恐惧的无穷杀意。 而是像春鸟忽来,于暖风中盘踞,飞旋。 “这是?”身后的公孙诗潋睁大了美眸。 “别瞎猜了,你猜不出来的。因为这是我自创的剑法,此刻是我第一次使用。”洛飞羽自信一笑,“我唤它为,雨燕登虹。” “雨燕登虹?”公孙诗潋喃喃重复着。 在她看来,这是未曾被束缚过的一剑,这是自在而又洒脱的一剑。哪怕方圆之地皆是寒冰,但只要有寸地如春,便改变不了,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的意气。 这,亦是少年人眼中,该有的江湖。 “明明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暮客心冷哼一声,长剑寒意横流,掠到了洛飞羽面前。 洛飞羽亦抬起折剑,越过了那如同寒潮般汹涌的剑气,与孤寒相撞。 可离奇的是,暮客心并没有感受到从折剑上传来的威压。那属于诛剑之剑特有的威压。 甚至没有半点,本该属于剑的锋芒。 “这便是凡尘剑了。”洛飞羽笑着看向了她。 暮客心也不解地回以了询问的目光。 “我们这些凡人,都是听你们这些仙人的故事长大的。而你们这些仙人们啊,却未曾亲眼看过这个江湖。”洛飞羽叹了口气,“所以,有很多事,说了你也不懂。” 满地寒冰,在瞬间消融。 暮客心低头看着那满地的冰水,撤剑猛地后掠,随即借着退势,携着孤寒跃至了空中,召回了刚刚被洛飞羽驱散的寒风,她身上的蓝篷也随着寒风飘起。 “仙籁何处是?白鸟踏雪泥。”暮客心忽然竖起了孤寒,闭上了眼睛,双手持着剑柄,立于自己的胸前。 仙君之剑—— 千山,鸟飞绝。 无数道细小的水流从她的剑上飞散而出,寂冷而又缥缈。 “燕乃春鸟。那我就用此剑,让你的春燕绝迹于此。”暮客心蓦然睁眼,若仙人睥睨。 同时,一剑挥下。 水流在快要落到地面之时,瞬间就凝结成了冰霜。 亦是剑气。 如此垂下,便是一场极寒的剑雨。 像是绝去了天地间的一切暖意,而对于洛飞羽来说,却是绝去了一切的生机。 “好剑。”洛飞羽仰头看着这场冰雨。 他不惧。 他心中也不知为何不惧。 或许有她在身边,他便下意识地,无所畏惧了吧。 就在此时,一柄伞,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伞上有暖光,足以拂去千万重的冰雪。 正如其名,西河拂雪。 那宛若雨般倾洒而下的剑霜,都在纸伞的附近融化。 洛飞羽转头,对上了那双浅淡的眸子。 “雨燕登虹,我也会了。”撑着伞的公孙诗潋对着他淡淡一笑,也递出了绛陌剑,与折剑同时挥起。 剑光再起。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成双。 如雨而淋的至寒剑气,就像是落入了春风之中,消散无迹了。 洛飞羽与公孙诗潋纷纷落地,看向了面前的暮客心。 可失去了寒势的暮客心,却隐隐还有出剑之意。 “当心,这一剑后,还有一剑。”洛飞羽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道。 “还有一剑?” “这一剑的名字叫做,万迹,人踪灭。” PS:我属实没想到那句落花人独立 后面的 “又又 飞”是违禁词233333 改为了“成双” 。可能看起来会有点别扭…… 349 踪灭 暮客心的确是做出了出剑的动作,但绝非是她真的有出剑之意。而是练剑多年,所形成的习惯,毕竟这可是承接“千山鸟飞绝”的一剑,其霸绝之势,可令万物皆灭。 而此刻的她,却陷入了沉默。 或许真如洛飞羽所说。很多事就算是说了,她也不会懂。 她自幼便生在昆仑山上,从小到大所见到的只有一望无尽的飞雪,未曾见过世事,更不曾来过江湖,去经历过江湖的铭心爱恨。所以有很多事,就连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要那样去做,那样去想。 就比如现在,她见了那一招“微雨燕成双”之后,心中竟有些羡慕。 此刻的她,就像是在雪花之下幽幽独立的孤影,看着燕子在春风中双双翱飞。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与那个人之间,有的只是论剑,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论剑,似乎从未有过联手,出过一剑。 若有朝一日能与他共出一剑,该有多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可心中,偏偏就这那么想了。 “她在想啥?看她这个年纪,该不会是,情窦初开了吧。”洛飞羽撩起了额前的一撮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都怪我们这合力的一剑实在是太暖了。暖得让不曾见过春天的仙人……” “都做起了春梦。” 公孙诗潋微微蹙眉,“臭美。” 是,我不会懂。 暮客心忽然摇了摇头。 与其多想,倒不如快点结束,再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那个人口中念叨了许久的应龙台,说不定到那时,就能有与那人共出一剑的机会了吧。 “算了,就让她傻站着吧,我们走。”洛飞羽等得也有些烦了,于是朝公孙诗潋招了招手。 可忽至的一道寒气,将他的手给打了回去。 “看来,神仙的春梦醒了啊。”洛飞羽折剑逆回,打散了那道寒气。 “我只能胜。”暮客心忽然喝道,同时抬剑。 冰山寂冷,最为世人常见。 可风吹过山间如有万鬼嘶吼,雪花如刀般碎尽了长空的雪山险景,非特殊时节难以得见。就算有人见过,也大多数都死在了那场寒风中。 洛飞羽此刻竟有种错觉。 仿佛这只能在书中才能看到的雪山险景,即将就要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了。 “想亲眼看看,那昆仑大雪漫山的景色么?” “我的剑,便是了。”暮客心一剑落下。 这一剑,容不得天地,更灭绝万物。 万迹,人踪灭! 先前聚起的暖光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寒冷而又可怖的冰雾,就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就算能,也只能呼出细碎的冰屑。 洛飞羽急忙仰头,眼神凝重。 他行走江湖时间虽然算不上久,却托“折”剑的福,见过不少剑。 可这一剑,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铺天盖地,袭卷而下的绝望,根本无处可藏,无处可躲。到了这种程度的寒冷,就算用上剑脉诀,只怕还没等到将剑气融会贯通,全身上下的血液就会被这寒意给尽数冻结。 “不如,用那柄剑吧。”他身后的公孙诗潋忽然道。 还未等洛飞羽有所回应,寒风中便传出了笛声。 一柄剑,在他身后显形。 正是他那日从孤山剑窟中得到的剑,号称可将一切都给拒之门外的,绝尘悲泪。 “剑起!”洛飞羽沉声喝道,那近乎透明的长剑落到了他的手上,哪怕浸落在了寒雾之中,这柄剑上的水波依旧在荡漾如初,似乎并未被影响分毫。 他持剑,斩向了前方的寒雾。 却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暮客心的这一招,看似剑阵,却非剑阵。而是由她接连不断地出剑,出剑,再出剑,用无数道密不透风且宛若雪花般狂涌的剑气,所形成的一个,剑的世界! 像是昆仑山上的风雪! 洛飞羽阅剑无数,其中还包含了柳藏月尘不问那些堪称剑仙的仙人剑。可在世人眼中,真正能配得上这“仙”字的,唯有此剑。 难怪,难怪,天下剑仙辈出,却能像白鸟仙君能以仙之一字名震天下的,恐怕除他自己外就没有第二个了。 因为剑起之处,即是仙境。 亦是绝境! “当得我,逢生一剑!”洛飞羽眼神变得无比狂热。 “孤尘万仞,仙迹无寻。”雪雾中的暮客心声音清冷,手上的孤寒却仍是不停。 “你又拿什么,来寻找我的剑?” “既是我们剑客之间的对决,自然是拿剑来找啊。”洛飞羽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可他回答的却又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令人难以反驳,“的确是称得上是至仙至绝的一剑了。” 暮客心一愣,“你看到了?” “自是看到了。”洛飞羽点了点头,眼底血光涌现。 “看得到,并不代表你寻得到。”暮客心轻轻跃起,便又是十余道剑气,孤寒所过之处,剑花明暗,寒气森森。 若仙影迎寒独立,孤独缥缈。 或许在这“万迹人踪灭”里,也本该只有她一人。 “只是,可惜了啊。”洛飞羽扭头,笑着看向了公孙诗潋。 “她心中,还藏有着缠绵不清的纠葛。”公孙诗潋收回了玉笛,轻轻说道。 “太可惜了!这一剑最忌讳的就是情啊。”洛飞羽冷笑一声,持剑而上。 凌于半空的暮客心微微俯首,看着在寒气中往来无阻的洛飞羽,竟少有的笑了。是啊,她心中既有着牵绊,那么,便不再孤独了。一个不孤独的人,如何才能使好这孤独的一剑呢? “心中无女人,拔剑自然神。”洛飞羽大吼大叫,进而挥剑,“吃我诛仙一剑!” 公孙诗潋脸色微微一变。 暮客心也揽过了一道寒气,想要朝着洛飞羽挥下。 “可我心中,有啊。”洛飞羽点足后掠,退到了公孙诗潋的身边,那柄绝尘悲泪竟化为了一道渊潭,将二人笼罩在内,绝去了漫天寒气。 武当剑法,离渊。 暮客心瞳孔一缩,“你!” “哈哈哈,你未曾见过江湖,不了解江湖之事,自然也就不了解江湖人的无耻行径!”洛飞羽笑得很是得意。 公孙诗潋扑哧一笑,“厚颜无耻。” 350 荒谬 洛阳城东,望龙街,沐光斋。 高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画卷,正是一轮旭日从墨染的山河间冉冉升起。那极致恢弘的广阔空旷,让人望上一眼,就觉得心生苍白,不能自己,但那血红色的旭日,却为画卷添了些许诡异的妖冶。正是曾经天下第一画师,“墨笔生花”徐墨之生平最得意之作。而此时,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对着这幅画,品着上好的热茶。 另一名眉宇与他有着八分相似的中年人,手臂上停着一个雪白的孔雀,恭敬地站在边上。 琳光堂堂主,王清风。 少堂主,王肃风。 “昨日那名黑衣客人的身份,可查明了?”王清风放下了玉杯,幽幽问道。 “若真如父亲所言,他刻意隐去了自己的行踪,瞒去了自己的声线,以灵体入斋做客,那么我确认,他就是皇帝身边的黑白太监之一,黑监钰伟。”王肃风回道:“在王家掌握情报内,唯有他练成了如此阴邪的武功。” 王清风冷冷斥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他在天机楼里有过出手,所以在他进门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他了。我想问的是,他究竟因何而来,以及在背后指使他的人,究竟是谁?” 王肃风急忙垂首,“这几日皇帝休朝,臣官休沐,并没有什么旨意从宫中传出。应该不是圣上。但不排除传递密信的可能。” “也的确不会是他。”王清风盘转着手中的两颗玉球。 王肃风谨慎问道:“为何?” “你昨日出门置办盐业,没听到我与他的商谈。若你听到了,就不会这么镇定了。”王清风沉声道:“他要我们帮一个楼兰余孽,登上应龙台,去问罪天子。” 硕大的望光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肃风强压下心中的翻涌,“什么?” “茶喝完了,下去续茶吧。”王清风对着边上的仆人说道。 “是。”仆人端起了茶杯,走了下去。 “父亲,那您意下如何?”王肃风问道。 王清风点点头,“帮。” 王肃风皱紧眉头,“帮?” 王清风的回答让他又些出乎意料,琳光堂就是建立在得罪且除去不少人的情况下,才得以发展到了今天。 可这一次得罪的人,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社稷之主,天下独尊。 那可是令万万人为之臣服的帝王啊。 若放在以往,他定是毫不犹豫地从命了,可这一次,他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你知道,楼兰宝藏吗?”王清风忽然问了一句。 王肃风点了点头,“自然。据说是近百年来江湖牵出一切风波的开端。因为其间包含的一切事物,可以满足世人任何的欲望。” “那你可知,对方开出了怎么样的筹码?” 王肃风陷入了沉思。琳光堂以行商发家,王清风在进行任何交易时,最看重的,自然是带给王家的利益。而他这一次却答应下这件有可能会葬送整个琳光堂的事,其间所带来的利益,究竟会有多大? 王肃风忽然醒悟,“难道,就是……” “这一次入京,为的就是利益。可这才短短几天过去,为了保住原本的利益,鸿风死了,就连聚宝盆也折去了一件。”王清风声音淡然,“若再不有所行动,此番入京便是我琳光堂史上难以抹去的败笔。而带着三件聚宝盆以及王家精锐入京的我们,便只是个笑话了。” 王肃风听出了父亲话语里的决然,颤声问道:“父亲,难道,你是要动用那件事物?” 他手臂上的雪白孔雀传出了一声哀啼。 “我用那件事物囚尽天下百雀,拢来金山银山,难道还囚不住一个人?”王清风眼神中透露出了阴戾,“此物一出,再加上王家这些年笼络来的那些江湖高手相助,他,必死无疑。” 王肃风终于道出心中的担忧:“父亲,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王清风却是没有接话,而是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卷,“你知道,我当年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吗?” “当年徐墨之绘成之时,父亲便派人携着重金前去求画。起初徐大师却是坚决不卖,直到父亲亲自前去,雇了七名画师在他的宅邸面前日夜作画,合绘成一幅更为绝美的山水画卷,徐大师才答应拿此画交换。”王肃风回忆道。 “那只不过是我放在坊间的传闻而已。”王清风闭上了眼睛,“你且仔细看看。” 王肃风带着疑惑看了许久,终于注意到了那轮旭阳,心中一骇,“徐大师之所以能以墨笔生花之名冠绝天下,是因为他作画时只用黑墨,不着除了黑墨外的任何彩墨。可这轮初阳,又为何会是红色的?” “说来话长。”王清风叹了口气,“实际上,我当时带过去的是七名杀手,就是为了逼迫他交出此画卷。可他到了最后却还是宁死不屈,我只好令那些杀手,将他左手的手筋挑断了,可不小心,让他的血泼入了画中。却只染红了一半的旭阳。” “于是,就只能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挑断了。” “这么一来,这太阳,便是完整的红色了。” “这画卷,也就有了它该有的价值。” “试问,徐墨之大师生平第一次用彩墨,更是他生前的绝笔之作,其中所蕴含的价值,如何能用金银来估量呢?” 王肃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我的不择手段,你也要有。”王清风巍巍起身,来到了窗前,看向远处。 他忽然想起了那山中的雪夜,奄奄一息的他如获新生后,面对宛如神仙般的救命恩人时,第一时间并不是感激,而是让他满足自己发财的愿望。 那个人确实是帮他做到了,还把“天下”这个重担交给了他。可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好像,变了。 变得不在意这个天下。 还要毁去这个天下。 江山易改。先生啊先生,这天下已经很荒谬了,若还要去守护这个荒谬的天下,本就是一件荒谬得不能再荒谬的事啊。 “此行前去,是要与天下为敌啊。” 351 众生 应龙台下,受邀的官员贵族已陆续到齐,就连大多数江湖人也随之赶来了。不同于朝中大臣那般拘谨,有不少随长辈同行的年轻弟子面对这壮阔之景已是惊讶得合不拢嘴,遭来了京城中人的不少白眼。直到长辈瞪了他们一眼,才有所收敛。而那些江湖长辈们大多都是眉头紧锁,大抵是在心中打着什么算盘。 “这便是众生相了啊。”睡够了的萧皓琛将双手拢在了袖中,笑盈盈地看着下方。 “萧掌教莫非在山上不看相么?”他身下几个台阶的莫问东身子站得笔挺。 “凡人之相,自然还轮不到我来看。”萧皓琛自信一笑。 莫问东微微侧首,“那掌教看的是什么相?” 萧皓琛却答得有些玩味:“当然是仙人相。” “萧掌教。”已有一名面容儒雅的中年灰衫道人认出了他,上前来行礼。 “是赵长老啊。素闻蜀山勤修仙术,只为入世降妖,怎会来京城趟这浑水?”萧皓琛打了个哈欠。 赵道人沉吟片刻,笑道:“江湖之上,朗朗乾坤,已无妖邪。我等闲赋在山中,实不忍见蜀山走向没落。好在当今圣上圣明,相邀我等入京行礼神之事。” 萧皓琛点了点头,“还真是不错的说辞。” 赵道人只得岔开话题,“对了萧掌教,三年前贫道曾与你神游千里,下过一盘残棋,可自你入宫后,我们便未曾再见过了。不如等罢了祭典后,你我再将那年的残局了了,如何?” 萧皓琛摇了摇头,“不配。” 赵道人听言一愣,随即失笑道:“萧侄哪里的话?我浸淫棋道虽有多年,可你自小在郁胤那进修尘微天弈,论棋技,你我已是不相上下,你又何必自谦呢?” “赵长老你怕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萧皓琛嘴角微微上扬,“我是说,你不配。” 赵道人先前那温和的笑容,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你已不值得我出手。哦不对,别说你了,芸芸众生,已值得我出手的已然不多了。”萧皓琛仰头看天,“所以,我这一声不配,是不是说得理所应当?” 好在赵道人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并没有因此动怒,“那么,是赵某扫兴了,告辞。”他刚说完后便想转身离去,可就在这时,一众金甲卫军拥簇着金龙玉辇,朝着这边缓缓行来。 “陛下到——”台阶上的白眉太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朗声道。 “参见陛下!”场中众人急忙垂首行礼,齐声高喝,其势如同山海。 圣驾上的帝王隔着幕帘看着这一幕,高抬起双臂,“诸卿,以及江湖来的诸位,请平身吧。” “我们的这位皇帝,也是印堂发黑,像是将有血光之灾啊。”萧皓琛饶有兴趣地看着随风飘荡的幕帘,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萧侄!”先前被萧皓琛奚落的赵道人急忙低喝。 萧皓琛垂首瞥了他一眼,笑道:“赵长老你也别得意,依我所见,血光之灾,就连你也在所难免!” 赵道人转过头正欲驳问些什么,却被萧皓琛给打断了,他笑着摆了摆手,下意识看向了远处,“别看了别看了,今日就算是我,也躲不开这离谱的血光之灾了。” 最先被他看出血光之灾的柳藏锋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你今日怎看谁都是血光之灾!” “普天之下,莫非棋局。又有谁,能够从中逃脱呢?”萧皓琛幽幽地朝边上的莫问东望了一眼。 满脸严肃的莫问东微微皱眉,“萧掌教,还请肃静。” 萧皓琛耸了耸肩,一甩拂尘,“那便肃静。” “掌教师兄此刻的心,应该很不肃静吧。”应龙台外的莫皓宸看着台上,幽幽说道。 清胤摇了摇头,朝里边走去。可走到一半却发现莫皓宸没跟上来,便转头问道:“怎么了?” 仍站在原地的莫皓宸笑出了一口白牙,“师叔,这个类似的祭典,在武当山都没少参加,参加得我都烦了。要不,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你不是向来最喜欢这人多的场面吗?”清胤无奈道:“上次君山祭剑大会,也不知是谁一直嚷嚷着叫我带他去么。” “我只是觉得,还没到与他见面的时候。”莫皓宸淡淡道。 清胤一愣,“你是说,那个人?” 莫皓宸点了点头,“何况,我还有事未了。” 清胤忽然觉得面前的莫皓宸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却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 台内的莫问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那一向显得有些漠离的目光也跟着变得温和起来。他抬头看向了台外,却发现,自己所看的位置,空无一人。 暮淮王府。 言静臣正坐在房内,正想着不出席祭典的说辞。 “在想什么呢?”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 言静臣吓得一个激灵,看向窗外,“是你?” “是我,我又回来了。”莫皓宸从窗外的枝桠上跳到了屋中,昂首挺胸。 言静臣看着这小童那凛然正气的样子,忍俊不禁,“小道长,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当然是我师兄啊。”莫皓宸负手而立,走到床边。 言静臣惑道:“可他未曾醒来。” “那我便帮他醒来。”莫皓宸伸出一指。 “我有一指,助他登仙。” 言静臣吓了一跳,登仙登仙,放在个别地方可是死的婉辞啊。这小道童,莫不是那位掌教派来杀慕容的?可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小道童便一指戳在了慕容皓月的眉心。 “仙人指路!”莫皓宸喝道。 气氛顿时就凝固了。 就连起身想要阻拦的言静臣也停在了原地。 “诶不对啊,我好像还算不得仙人呢。”莫皓宸咽下了一口口水,“祖师爷在上,是小道我大言不惭了,惩治就不必了。不过,若是一个凡人要助别人登仙,该怎么做呢?” “对了对了,就该这么做!” “从下往上,推你上天!”他将那一指之势分散开来,化为了掌力,狠狠地拍在了慕容皓月的屁股上。 言静臣笑出了声来。 这群道士,还真是有趣啊。 352 乡梦 天机楼。 “在长白山上待了这么久,老夫都还没出门感受过这久违的暑气,就又变得这么冷了。”谢问生抬手接过飘入窗内的一束飞雪,“看来这几天,你与剑秋没少练剑啊。” “她的寒意,似乎比数日前更上一层了。只是,她似乎遇上了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他身后的红袍楼主忽然开口道。 谢问生赞叹道:“你这楼主当得还真是负责啊。居然对剑君之女的行踪,也是了然于胸。” “毕竟,仙踪难觅,天机阁已为此努力了数年,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红袍楼主淡淡道:“可如今看来,白鸟剑君的名字,似乎是要从十大高手榜上抹去了。” 谢问生叹道:“想起了很多往事吧。” “刚刚,过去了多久?”红袍楼主忽然问道。 “弹指一挥间。” “只是一个弹指啊。”红袍楼主笑了笑,睁开了眼睛。 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就是这么一个弹指之间,她走完了自己的一个轮回。 从金陵城的落雪,到长白山上的积雪皑皑。 似是与雪结缘,她将自己的青春,尽数奉献给了雪月楼;在这座楼中,遇到了那如雪如月般的男子;再在那年落满了雪的秦淮河边,与他定情。 红袍楼主抹去了眼泪,“楠笙谢过先生了。” 谢问生垂首道:“过往之事不可追。” “可若放任不追,我根本不会想起来,我曾经许下过的诺言,那么就算再活过一次,也毫无意义了。”红袍楼主抹去了眼泪,“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寻求答案和兑现诺言而活着的吗?” “是啊。或许这,就是我当年练成此功法的意义吧。”谢问生笑了笑。 “他,应该受了很多苦吧。”红袍楼主看向了面前的红颜。 那血色的长剑暖意极盛,为她抵挡下了袭面而来的风雪。 就好像他当年那样。 “你们终会再见的,只是在再见之前,还请你完成你对我的诺言。”谢问生沉声道:“你要去应龙台,帮一个人,问罪天子。” “救命之恩,不敢忘。”红袍楼主没有半点犹豫。 花明柳暗长巷。 “这便是昆仑的雪了?”洛飞羽笑着看向漫天而舞的飞雪,像是一朵朵花卉在风中飘扬,冷艳得不可方物,“的确是该飘在仙境里的雪啊。” 尽管暮客心如何挥剑,如何掀起风雪,仍无法透进这由一柄剑所化成的渊潭。 绝尘悲泪,可拒万物。 再加上道家剑法至理,离渊。 “的确是厚颜无耻的应对方式。”公孙诗潋微微一笑,可也的确,这不失为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最终,暮客心浑身上下的寒气尽数卸去。 周围那些杂乱如画的冰花,也如同画般消逝了。 “你本有无数次胜过我的机会。”洛飞羽收剑上前,“毕竟我的剑脉诀,在你面前无计可施。” 暮客心眼神漠然。 “仙君之剑虽势同风雪,可那足以令天地变色的一招一式之下,却不失隽永优雅。可你的剑让我觉得,你急了。”洛飞羽笑容尽是玩味,“你既没有杀人心,又摒弃了自己剑的本源,只要我熬过了你这场毫无保留的风雪,那么你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失败。” 暮客心清冷一笑,喃喃道:“我又败了。” “你这么急于想要胜过我,究竟有何目的?还有,你为何会有凌剑秋的剑气?他现在去了哪里?”洛飞羽连连问道,语气却是越来越锋锐。 暮客心微微垂首,“应龙台。” “应龙台?他去那里做什么?”洛飞羽微微皱眉。 “持剑至御前,问罪于天子。”暮客心淡淡说道。 洛飞羽一惊,怒道:“你说什么?” “今日是祭典开幕之日。举行地点,的确是在应龙台。”公孙诗潋看向了洛飞羽,“而当今圣上,定得出席!” “师兄他,做得竟是如此之事!”洛飞羽此刻已难以镇定了。 “那事不宜迟,去应龙台。”公孙诗潋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好。”洛飞羽点了点头,朝着巷外奔去。 公孙诗潋正欲提步,却又想起了什么,微微侧首,看了后方的暮客心一眼。 可暮客心却只是缓缓起身,不紧不慢地朝着外边走去。 为何在方才无比心急的她,在此刻却一点也不心急? 莫非,问罪一事,已势在必成了? “等等我,我认不得路。”公孙诗潋也不再多想,紧跟上了洛飞羽的脚步。 天狱。 “清陵谢大公子,还真是费心了。”白衣褴褛的任韶华看着面前持着巨大铁扇的青衣公子,冷笑道:“一只乌龟做起走狗,竟也能如此如意。” “春风自在心中,所以如意。”谢曲淡淡地说道。 “那我便让你,不得如意!”任韶华心中一个气急,冷喝一声,双拳急掠而起,轻拂起了一地尘土。 易水渐入江南雨,不见离人不见花。 风华九绝拳法,不见花。 雨里看花,茫茫不见。这看似软绵无力的一招,却蕴含着拳拳到肉的霸道。正如这句诗,温柔的江南烟雨之中,便是易水寒河那一去不返的决绝! “陌上公子,可真是个心急的人啊。”谢曲终于睁开了双目,露出了像是蛇一般的竖瞳,散发着墨绿的诡异光芒,“公子这么心急,可不好。” 在这竖瞳之下,所有的拳,皆无所遁形。 铁扇一挥,便是一连串沉闷的碰撞声。 逼得任韶华连连后退。 “尾蛇瞳,寒铁扇,真是有趣。”任韶华看着自己那已是皮开肉绽的双拳,冷冷一笑。 谢曲却是挥扇打灭了仍滞在空中的拳影,点头称赞,“风华九绝,不见花。也是好拳法。” “难怪能心甘情愿地成为走狗。”任韶华不顾疼痛,握紧了拳,似乎正在准备着下一次出手。 “能伸能屈,谓之大丈夫也。”谢曲的竖瞳变为了原样,“何况,我只不过是,在报恩而已。” “好一个报恩而已。”任韶华幽幽说道。 353 九绝 “任公子言重了。还是那句话,谢某只不过是受恩人所托,守在此处而已。”谢曲轻声道:“有恩必报这个道理,任公子不应该不懂。” “我懂不懂有恩必报,是另一回事。不过,既然你懂这一茬,那么,你应该也懂得另一个道理。”任韶华冷声道。 “什么道理?” “有仇,必报。”任韶华从供囚犯睡觉用的稻草堆中抽出了一根稻草,在指尖绕了一圈后,朝着谢曲缠去。 纤云飞星,银汉迢迢渡。 风华九绝弦法,银汉迢迢。 “不愧是陌上公子,竟能以草为线,用出九绝弦法。”谢曲双袖一振,铁扇旋起,将那根草卷得粉碎,“只是,此仇此怨,是从何来?” 可还没等他收回铁扇,就感到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他抬手一摸,却触到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在天机阁三番五次为难我兄弟,此刻又在这里拦我。这难道还不算深仇大恨吗?”任韶华冷哼一声,收回了那根缠在稻草上的蜘蛛丝,若不仔细看,根本不可能会察觉。 “看来是谢某眼拙小瞧公子了,原来是以蛛丝为线。”谢曲脸上虽是面无表情,可心底却是十分讶异。 “你小瞧的,又岂止这些。”任韶华身形化作轻烟一缕,随即出现在了谢曲背后,朝着他背上拍去。 “凝。”谢曲轻唤一声。 那足以摧花碎烬的掌法,顿时就没了掌势。 只有轻飘飘的掌风。 “呼。”谢曲像是呼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那道掌势居然再次出现,朝着任韶华的面门而去。 “玄凝吐息?这不是玄武神宫中七十八岁才能修得的功法吗?”任韶华心中一冷,蹬了一下谢曲的背,跃到了远处。 “我曾听长辈说起过一个矛与盾故事。即用最锋利的矛,去刺最坚固的盾。”谢曲的身形依旧没有半点动摇,“今日所见,想必答案应是很明了了。” “清陵岛位于大陆之外,漂于东海,临近蓬莱,传说中乃是千年巨龟之背所化,因此玄武神宫中人多长寿者,古稀健朗百年不死者,不在少数。却也造成了弊端,那么就是只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修炼特定的功法。若我没有记错,你如今应该不过三十岁。”任韶华手掌不断颤抖着。 谢曲缓缓闭上了双目,“任公子不也年纪轻轻,就掌握了风华九绝么?” “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天赋异禀。而你,只不过是一只老成的小王八。”任韶华足尖一扫,幻现出了重重腿影。 轻波逐流水,江冷渡清风。 风华九绝腿法,波上清风。 “风华九绝,今日得见七绝,大饱眼福。”谢曲连连称赞。 任韶华腿法虽是缓慢轻绵,远远不及江湖盛传的那无影脚来得迅速,可后劲却是越来越大。 恰如其名。 清风徐来,水波荡漾。 若有精通望气道法的道士站在此处,就可以看到,谢曲表面那坚不可摧的无形屏障上,竟出现了宛若涟漪般的裂痕! “很好。既然如此——”谢曲自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护体气壳出现了裂痕,他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先前那墨绿的蛇瞳,整个眼睛都变得像是天蓝色的珠子一般,表面竟有着水流在缓缓游动,透露出着几分神秘。而他那碎裂开来的屏障,竟也由水波修复如初。 “坎水神诀?”任韶华哑然。 坎水神诀,乃是清陵玄武神宫中最绝密也是最强的功法,可以对玄武神宫内其他所有的功法都能有极大的增幅,堪比风华门的风华九绝。倒不是说这门功法有多么难修炼,而是修炼的前提极其苛刻。 江湖周知,玄武神宫中有个说法:即二十八星宿,为是一转。六转方成神冥。 而这坎水神诀,须六转方能习得—— 也就是说,不足一百六十八岁高龄者,不得习之。 以至于玄武神宫中人历来练成此功者,不过三人。而每一位都在练成后不满数月,便抱憾离世了。 而眼前的谢曲恐怕连一转的二十八岁都还未过,竟修成了玄武神宫功法的终点! 在水坎神诀加持之下的谢曲,一扇挥下。 碎浪诀! 浪灭。 “难怪成为走狗。”任韶华捂住胸口,强忍着胸中的翻涌。 “莫先生授予我父亲仙笈遗天之策,我父亲又将这遗天之策传给了我,助我跨过了中间百余年的岁月。”谢曲微微仰头,“进而让我,得以神功盖世。” “真是一桩让人无法拒绝的买卖。”任韶华眉宇间的愁意却是愈来愈浓。他在天机楼内时就察觉到谢曲有些不对,年纪轻轻,就能用出神宫中年过四十岁方能修行的玄咽阴阳,却没想到他将水坎神诀也给学会了!他渐渐也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自己就算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无法从此处突围而出了。 “为什么?”任韶华直接问道。 谢曲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人磨去你这一身的锋芒。” 任韶华一愣,“你说什么?” “而谢某的壳甲比较耐磨。顺带,为了还这份永远也还不尽的人情,便前来代劳了。”谢曲淡淡一笑。 “磨去,我的锋芒?”任韶华有些恍惚。 在过去,不止一次有人说,他身上的锋芒过盛了。 不管是风华门门主,还是寒山寺哦已经圆寂了的尘空,亦或是徽雨楼上的那个人,普遍都觉得,他身上的锋芒过于耀眼,这缕锋芒不仅会给他带来自信,更会给他带来灾祸。 “开什么玩笑啊。”任韶华自嘲地笑了笑。 柳府。 暗无天日的地牢。 满脸横肉的柳藏烈守在门口,长剑放置在一旁,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什么人!”他忽然看向了暗处。 “夫人该用膳了。”一名婢女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柳藏烈沉声道:“不必了。” “不必?”婢女惑道。 “大哥临行前说了,在他去参加祭典时,不许有任何人见到她。包括了我!”柳藏烈猛地抬头,却发现有一柄剑,已按在了他的脖子上。 354 开幕 “别动。” 柳藏烈心中一寒,他的身手以及武功虽然不如大哥柳藏锋,却也足以在当下高手如云的帝都之中立足。可这个婢女的靠近,居然让他没有察觉。 他的手下意识挪向了边上的长剑。 “若我想下手,你早就已经死了。”那婢女先行一步,左手一抬,将剑鞘压在了长剑之上,任柳藏锋如何使劲,也无法将剑抽出分毫。 “二哥,你还是和以前那样。”婢女微微叹了口气,“做什么事都不死心啊。” 柳藏烈一愣,看向了婢女,认出了那张秋水盈盈,在记忆中又略显得久远的面庞,“三妹?” “好久不见。”柳藏月点了点头。 “你怎知道此处?莫非是大哥告诉你的?”柳藏烈惑道。 柳藏月摇了摇头,皱眉道:“说来话长。” 原来那日莫问东离开以后,她还在那庭院中停留了许久,想要追忆那个白玉郎生前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足迹,却在阁楼中发现了一间书房。 而书房中,竟有着城中柳府的地图。 以及柳府内的一切构造。 而在地图上地牢的这个位置,还滴落了一滴血。柳藏月触上这滴血时,只觉得自己体内剑气翻涌,当下断定这是剑鞘之血。心中便有了一个猜测,于是便在柳府附近潜伏多日,借着今日柳藏锋前去参加祭典的空当,伪装入府。 至于是不是莫问东刻意留下来的,她也无暇去想了。 因为,已容不得她去想的余地。 柳藏烈放下了戒心,“那就不必说了,来与二哥说说,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钥匙呢?”柳藏月却直接问道。 柳藏烈愣道:“什么钥匙?” “地牢的钥匙。”柳藏月的剑仍未从他的脖子上离开。 “大哥与我有约,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走进这里。”柳藏烈沉声道:“就连我,也是一样!” 柳藏月冷声道:“这里边,到底是什么?” “三妹,这件事,你不需要知道!”柳藏锋喝道。 “钥匙,在哪?”柳藏月仍是步步紧逼,柳藏烈的脖子上已渗出了血痕。 “牢门并未上锁。你快将剑撤开。”柳藏烈连连惊呼。自己这位小妹的秉性,他还是一清二楚的,更别说江湖盛传的那“蛇心碧蝎”的名号。若是这样僵持下去,可能她真的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早就如此不就好了?”柳藏月叹了口气,收起了剑,朝着地牢行去。 可刚走出没多远,就有手刀拍在了她的脖子后面。 “三妹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容易暗算啊。”柳藏烈收回了手掌,满脸得意。 柳藏月浑身一颤,僵在了原地。 “没想到吧,这地牢的钥匙,是我。”柳藏烈刚抬起手,却被一把握住了。 “二哥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武功,在我看来,依旧很烂。”柳藏月手上一个用力,痛得柳藏烈咬牙咧嘴。 “混账妮子,怎么和你二哥说话的!”柳藏烈还欲说些什么,就被柳藏月给一掌拍晕了过去。 “就连话多的毛病,也没改啊。”柳藏月叹了口气,踏入了地牢。 地牢阴寒无比,地上布满了镣铐与锁链。 在深处,有一个人听到了这声开门声后,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嫂嫂,是你吗?”柳藏月唤道。 那人听到柳藏月的声音后也是一愣,声音喑哑,“你是……藏月?” 柳藏月心中一喜,急忙来到了那人身边开始打量,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借着微弱的残光,可以看得出,这个人就是林淮漫。只是,此刻的她面色枯瘦蜡黄,毫无血气,眼神黯淡无光,看得柳藏月心中一阵酸楚。惨经摧残的她,哪还有当年力排众议下嫁给江湖游侠的鞘族圣女模样? “嫂嫂,你这是怎么了?”柳藏月将她轻轻扶起,给她渡送着真气。 “没想到,救出我的,居然会是你。”林淮漫脸色顿时有所好转,只是眼眶有些湿润了,似是对此事不愿再提,更不愿去想起。 “那便不提了,还请嫂嫂随我离开。”柳藏月看出了她的意思。 林淮漫看向了她,似乎很是虚弱。 “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兄长祭典礼毕,我便会去劝说他离开这里,带你回到柳云都。”柳藏月轻声道。 “怕是回不去了。”林淮漫摇了摇头,“若不是我一昧煽动他顺从他,他也不会有着如今的心境。藏月,对不起。” 柳藏月轻叹道:“嫂嫂,不怪你。我也没想到,兄长会陷得如此之深。” “带我去一个地方吧。”林淮漫笑了笑。 柳藏月点点头,“嫂嫂吩咐便是了。” “应龙台。” 柳藏月一愣,“应龙台?” “若我不去,他会死。”林淮漫沉声道。 柳藏月瞳孔一缩,“什么!” “在谎言之下,没有人能够善终。”林淮漫话语里尽是疲倦,“何况,一枚谎言之下的弃子。” 应龙台。 “陛下。”台阶旁以白眉太监为首的一群宦官急忙上前,将景阳帝迎下了龙辇。 景阳帝刚下辇,便看向了台阶上那许久未见的故人,“老师。” “这些年来,你做得很好。”莫问东冲他点了点头。 “就连下棋也下得很好啊。身居高位却能练就如此棋术,实属难得。”萧皓琛站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萧先生过奖了,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景阳帝回道。 “陛下你这么一说,贫道还真的很期待,你与莫先生之间的博弈呢。”萧皓琛笑了笑,“说不定,贫道还能从其中悟出几分门道。” 景阳帝笑道:“萧先生说笑了。” 他身后的钰旌忽然提醒道,“陛下,时辰到了。” 果不其然,皇宫远远传来了钟声,肃穆而庄严。 “好。”景阳帝抬起了头。 应龙台最高处,有一位白衣持扇的男子正遥遥看着下方,与他对视。 国师,孔文亮。 “恭迎圣驾!”他朗声道。 在黑白双监,以及帝师莫问东的拥簇下,景阳帝缓缓上台。 可他的眼中,分明是暗潮汹涌。 355 无妄 柳藏锋刚才虽然在表面上对萧皓琛所说的话嗤之以鼻,可心中却是惶恐难安。 因为算命一事,他曾经深有体会,对此向来深信不疑。而且眼前这个萧皓琛虽然年轻,更已是身为天下道魁武当的掌教,应该也不会口说无凭。 难道,真的会有吗? “这血光之灾。”柳藏锋微微眯眼,握紧了手中二月春柳的剑柄。他这一身凭借莫问东赐予的仙笈所铸成的仙人躯体,早已被当年洛飞羽那仙叩一剑给打落。若是这灾难真的来临了,他还有那个能力,去躲开吗? “是否真的会有灾厄降临,还是得取决于你的过去。”萧皓琛却是听到了他的这句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语,“如果你未曾做过违心之事,那么无妄之灾,就不会找上你。” “你!”柳藏锋猛地抬头,却看到萧皓琛不正朝着自己不怀好意地笑着。 萧皓琛抬手做了个嘘的手势,“可惜啊,放眼世间,又有谁能够事事如愿?自始至终,没做成违心之事的,又能有几人呢?就算是我,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啊。” “玄乎至极。”柳藏锋冷笑。 “那可不,毕竟,我可是——仙人啊。”萧皓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没有刻意去压住自己的声音,以至于周围很多人都听到了,有不少道士朝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仍作行礼状的蜀山赵道人喝道:“皓琛!” 自那人封去谪仙路以来,有谁还敢自称为仙人? 妄自称仙,是为大不敬。 萧皓琛却对此却毫不在意,而是笑道:“或者说,在这无妄之灾面前,谁也躲不开。因为无妄之下,本就无我。” “道士也会说佛家的道理?”柳藏锋冷冷瞥了他一眼。 “在贫道看来,佛家虽不如道家那般奥妙无穷,但胜在言简意赅。”萧皓琛微微仰头,闭上了眼睛,“应龙台虽然很高,却也只够我说这么几句话了。” 此时,景阳帝已到了应龙台的最高所在,翠云巅。 “起,离邪祭舞。”孔文亮朗声道。 “驱辟混沌,开荡鸿蒙!”等了许久的赵道人忽然喝道。 奏乐声起,赫然是宫廷古典祭祀之乐。 六十四名黑袍道人乘风而下,整齐划一地落在了法场上,持剑起舞。 今年并不是往年特属于帝王的八佾之舞,而是来自蜀山的离邪祭舞。朝廷有意联合江湖,那么江湖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所以,此次祭典并不全是由礼部一手操办的,还有一些受邀前来的江湖人,自然就带有着江湖的元素。 “好舞。”景阳帝目光冷然。 虽这辟邪舞不如八佾之舞来得端正森严,却是蜀山历来用以祭祖问宗的剑舞,细看之下,竟感到心中一片清明,与那八佾之舞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莫非,这便是赵长老的诚意了?”萧皓琛侧目看向了赵道人。 “离邪祭舞,就该配这问天祭典啊。”赵道人抚须笑道。 “剑是好剑,舞是好舞,只是没能觅得好曲助兴。”萧皓琛垂首幽幽一笑,“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赵道人点头以示赞许,“萧贤侄这话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了。只可惜,那天极清乐章,早已不知所踪了。” “啧啧啧。赵长老还真是看得起自己。就算让你这祭舞有那首曲子助兴,添上我所说的那么点意思后,在武当面前,在我慕容师兄面前,也仍是不够看的。”萧皓琛挑了挑眉。 周围有人喝道:“狂妄!” “你!”哪怕是脾气出了名好的赵道人,此刻额头也已是青筋暴起,可他又明白萧皓琛所言无错,毕竟武当在近几十年已尽揽去天下道教七分武运,早已是江湖众所皆知的事实,只得吞声忍气。 同时心中浮起了莫名的悲哀。 如今的道魁武当,更代表了天下道教。 天下道教,也早以武当派为尊。 而在眼前这位年轻掌教的带领之下,道教的前方,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赵长老的诚意,还不够真诚。各位不妨收收心,待会欣赏一下贫道的诚意,如何?”萧皓琛对着周围挑衅一笑,忽然说道。 “听说萧侄在此次祭典是要上台奏乐,以迎太平。贫道我定洗耳恭听。”赵道人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你师父枯坐山中,怀揣着‘虚怀若谷’四字,阅尽了山下众生。希望你,也不要辜负了他的教诲。”有位来自青城山的老道语重心长地说道。 “齐天师,经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令我很是怀念呢。”萧皓琛叹道:“那老乌龟的教导。” 被称作齐天师的老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语。 应龙台上的一切,正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要贯过整个祭典的离邪舞,此时剑势也已到达了顶峰。乍看之下,大开大合,竟有着荡清世间一切污秽的大气象。 “礼神!”孔文亮朗声道。 一列持着金银的男子,一列捧着玉帛的女子缓缓上台,来到了那烧得正旺的青鼎前,将手中物轻投进鼎中通红的香土之间,不出片刻,便烧成了灰烬,形成了风,拂得应龙台上的三足金乌旗猎猎作响。 “起风了。”景阳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时候了,傲阳。”他边上的莫问东幽幽说道。 “乱世之后,必是盛世。这一点,傲阳一直都铭记于心。”景阳帝伸出了手,指向了下边的祭坛,无比谦卑地说道:“那么,老师,请。” “好。”莫问东缓缓走下了台阶。 景阳帝目送着他离去,“真是个波澜不惊的人啊。” “可越是这种人,就便越可怕。”孔文亮面露凶光。 “有他在孤身边,就算身临盛世,也会让孤感到不安。”景阳帝沉声道。 孔文亮森冷一笑,“放心吧,陛下。清君侧这种事,历朝历代,无一例外,就留予后人自行评说吧。” “吉辰到!” “顺风,调雨!” 身披长袍,头系纶巾,长发披落而下的男子持剑落在了祭坛正中。 当看清这个男子的面目后,台下有不少人开始低声议论。 就连萧皓琛也收起了玩味的笑意,望向了那方祭坛。 “莫先生?” 356 曲终 此时的莫问东位于祭坛正中,持剑指天,八名与他装束一致的男子将他给围了起来,手上各持着不同的法器,无一例外地口中念念有词。 应龙台下,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当今天子唯一的老师,曾经天下第一莫锦书之子,更是如今唯一一个掌握“仙笈”下落的人,江湖上有不少坠云之龙,都借着他这阵风,再度腾云而起。 “居然是他。”白乘舟沉声道。 在一旁擦着水粉的春木惑道:“阁主你见过他?” “当夜在天机楼顶,我就是败给了他。”白乘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竟是如此?”春木也停下了擦粉,仰头看向了祭坛,打量起那个男人。 “他今日是为天下调风顺雨,乃是好事。阁主不必担忧至此。”手上把玩着小纸偶的秋水头也不抬,开口劝道。 “调风顺雨?恐怕是要给这天下,带来更大的风雨吧。”白乘舟苦笑了一下,脸上的忧色却依旧没有散去。 “他是谁?”驻扎在应龙台外的禁军中,军队为首的铁甲女子看着祭坛问道。 “帝师。”在后边椅子上抽着烟的孟黛山缓直呼其名,“莫问东。” “竟是莫先生亲自求雨啊。本以为今年祭典会很不寻常,没想到不寻常到了这种地步。”萧皓琛叹道。 这时,由千人齐奏的祭祀之乐已至尾声,祭典“乐求太平”的仪程将要开始。守在翠云巅前的黑白双监走了下来。 “宣乐师——”钰伟率先走下了应龙台,脸上微有不耐。 “求太平。”钰旌恭敬如初。 “走吧。”白乘舟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从人群中走出。春木与秋水也都收起了自己手中的小玩意儿,紧跟在白乘舟的身后,一言不发地朝着应龙台走去。夕阳阁在近几年来都能收到祭典奏乐的邀请,今年也自然不例外。 “献丑了献丑了啊。”萧皓琛满脸笑意,一边点头朝着周围挥手,一边踏上应龙台的台阶,与钰旌并肩。 “萧掌教。”白乘舟也走到了台上,朝萧皓琛打起招呼。 萧皓琛笑了笑,“噢,这不白阁主吗?仰慕已久啊。上次祭典完贫道就想去你们夕阳阁听听曲儿,却一直脱不开身。没想到今日咱们也能有这个机会同奏,那贫道可得要洗耳恭听了呀。” “萧掌教本该是仙山中的修道之人。”白乘舟微微侧首,“何必坠入凡间,令自己身陷泥淖?” “因为仙山之中,已没有了登天路。”萧皓琛意味深长地笑道。 白乘舟冷冷问道:“难不成,凡间有?” “那白阁主等会可得洗耳恭听了。”萧皓琛摇头晃脑,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不管这登天路是有心之人为你指出来的,还是萧掌教自己悟出来的,白某倒真的很想见识一下。”白乘舟抬头,朝那个祭坛望了一眼。 “白阁主,可否容贫道说句实话。”萧皓琛脸色一沉,停下了脚步。 白乘舟淡淡道:“不容。” 可萧皓琛还是自顾说了下去,“你的戏,真的很烂。” “大胆!”春木与秋水皆是目光一寒。 “所谓戏子,本该无情无义,逢场作戏。可你所作的每一场戏,皆是源自当年的悲剧。”萧皓琛笑了笑,“一场与现实相通的戏,就算你事先铺垫得再好,台搭得再大,也称不上好戏。” 白乘舟抬手制止了二人,微微垂首,再抬头时,他脸上那名为寸草的半面,没来由变为了满是嘲意的孩童面,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庄严肃穆之中,却又显得无比阴沉。 让人看上一眼,就感到不寒而栗。 疾风骤起。 钰伟默默旁观着,眼中却是放出了精光。 若是在此时形成了乱局,那么,他的目的就能更轻易地达到了! 就在这时,一袭白袍上前了一步。 “祭典神圣,各位应该很是清楚。还请莫要喧哗,挑起不必要的争端。”钰旌微微拂袖,满台的疾风瞬间就平息了下去。 “是贫道心直口快了。”萧皓琛见状,率先选择了退让。 “白某虽是一介戏子,在戏台上辗转多年,可论这变脸的速度,却远不及掌教一二。”白乘舟那面具又变为了原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面对白乘舟冷不丁的嘲讽,萧皓琛却是笑纳了,“过奖了,过奖了。” 说完之后,就朝着台上走去。 “人尚未齐。还请掌教留步。”钰旌提醒道。 萧皓琛立马就停下了脚步。 “哦,倒是差点忘了,还有她啊。” 就连白乘舟脸色也开始变得郑重起来。在这几年来,这个人的名号确是如雷贯耳,就像是静寂了百年的长夜,忽然划过的一道惊雷。 “她,是谁?”秋水察觉到了白乘舟脸色的变化,不由问道。 “没想到,我们不久前才刚在人家的家门口打了一架,就又要和她见面了。”白乘舟微微垂首。 台下众人看着这几人站在台阶上,既不登顶也不下台,不由露出了几分疑惑。就连高台上负责奏舞祭祀之乐的乐师和祭师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奏乐的速度都很有默契地慢了下来。 因为“乐求太平”这一仪程,几乎要与他们的祭祀之乐无缝衔接,不能有任何的间断,为此他们不能有半点差池。 可那些人,为何迟迟还未上台? 就在众人疑惑间,有一袭红衣如同烈火,划过了天空。 一位老者抓着一名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落在了台阶上。 曾经的天机楼主,以及如今的天机楼主。 “让各位久等了。”红袍楼主垂首道。 “久仰。”白乘舟行了一礼。 “白阁主名震洛阳,应是我久仰了才是。”红袍楼主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萧皓琛身上。 “正主来了啊。”萧皓琛笑道。 红袍楼主点头道:“萧掌教。” “许久不见了,嫂子。”萧皓琛幽幽一笑。 红袍楼主瞳孔一缩。 恰好此时,祭祀之曲骤停。 正如她的心跳,也在这同一瞬间停止了。 “总算是到齐了。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琵琶声,当年将师兄留在了秦淮?”萧皓琛满怀期待,“贫道,很想见识一下。” 357 密云 氛围顿时就变得有些怪异。 没有人知道萧皓琛为何忽然会如此称呼。 更没有人猜到,萧皓琛这样称呼的意义是什么。 “萧小子,玩笑话,也该开够了吧。”片刻之后,唯有谢问生眉头微皱,笑骂道。 “先生的医术,还真是名不虚传啊。”萧皓琛点头笑了笑,似乎对刚才红袍楼主的反应很是满意。 “只可惜了,在这世间传有虚名呐。”谢问生摇了摇头,摸了下眼罩,转身走下了台阶。 就这么一个转身,让台下大多数人都看清了他的装束。 进而猜出了他的身份。 哪怕天机密会的过程属于绝对的保密,可也有着一件事,超出了这次密会保密范畴之内。几乎整个洛阳都传遍了,那一夜的天机楼里,来了一个老人。而对于这个老人而言,他只不过是回到自己曾经的家罢了,可对这天下来说,又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也来了。”翠云巅上的景阳帝目光一冷。 孔文亮羽扇轻摇,眼神锐利得如同苍鹰。 “先是上一次回到天机楼,又是此次造访应龙台。这老匹夫,是铁了心要与孤作对了。”景阳帝咬牙切齿道。 “放心吧陛下,凭他一人,也配逆转今日之势么?”孔文亮看向了祭坛,“只是可惜了,同我们布局已久的谢先生了。” “各位,登台吧。”萧皓琛伸了个懒腰。 可就在他伸懒腰的时候,却无意间瞥见,那看似日光正好实际上却密云不雨的空中,似有一道暗雷划过。 “终于来了。”他嘴角微微上扬。 暮淮王府。 一阵仙风从王府间疾掠而出,扩散到了整间院子。所有尚还残留在枝桠上的枯梅,都在这一瞬间被震落在地。 “成了!”衣衫褴褛的莫皓宸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目光灼热。他此刻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 仙人,可是近几十年来,只存于话本中的故事啊! 如今他终于要见到了! 就连他横背在身后的天道镇玄,也无端颤动起来。相传此剑为一名乘鲲弄蝶的道仙所铸,却因近来世事纷扰不堪,历代剑主以剑卜卦,泄漏了天道,多死于天罚,故而此剑在名剑谱上的排名也一跌再跌,更在两年前比舞台上与顾靖遥一战,玄势大损。如今终又沐到了它久违的仙人气息,竟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在自我修复着。 此刻的慕容皓月已从床上飘起,浑身都散发着淡光。 “他要醒了。”言静臣此刻心中忽然生出想跑去天机楼报喜的冲动。 可还未来得及将这个冲动彻底放下,一柄雷剑,就停在了他的额前。 “不好!”莫皓宸一惊,拉起言静臣撤到了院中。 慕容皓月仍闭着双目,从府中掠出。 可他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仙气。 有的,只是杀气。 “这仙人,怎么和书上说得不太一样?”莫皓宸挑了挑眉,看着慕容皓月落到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慕容皓月朝前踏出一步,屋内的雷匣也跟着落到了他的手上,匣上雷鸣电闪。 “慕容,慕容?”言静臣尝试着唤道。 慕容皓月听到了这一声呼唤,蓦然睁眼,却满是戾气! 院中满地梅花,霎时散作了粉尘。 “看来,不太好办了啊。”莫皓宸看着漫天而起的粉尘,皱起眉头。 言静臣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凌星九图·上卷》中记载,求道之人,若修得丰神奇异,可万物不扰,道骨仙风,便成常态。若是修道途中,心中有容有欲,被无法直面的执念所扰,那么最后虽能成仙,却也只是从阴中超脱,坠入凶道。”莫皓宸幽幽说道。 “为什么会如此!”言静臣看着慕容皓月那带有几分凶狞的模样,心中焦急,却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懊恼。 “莫非,掌教师兄赐予大师兄的登天路,本就有问题?”莫皓宸恨得牙痒痒,“该死该死,看来这是掌教师兄的局啊。可是又别无选择,能拦下掌教师兄的,恐怕只有此刻的大师兄了。” 忽然,雷匣跌落在地。 慕容皓月双手抱上了头,脸上青筋暴起,看起来极为痛苦。 “师兄他在抑制心中的魔性!”莫皓宸一喜。 “什么意思?”言静臣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问道。 “为时未晚。此事,尚有转机!”莫皓宸怒喝一声,入了鞘的天道镇玄被他倒拿在手中。随即用剑柄点上了慕容皓月胸前的七处大穴,慕容皓月的七窍顿时升出了黑烟。 慕容皓月脸色有所好转,嘴唇微微煽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莫皓宸却是听到了。 “楠笙。” “也是,若是嫂子在的话,定看不得你这个样子。”莫皓宸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应该也快到了,见面的时候了。” 应龙台高处。 朱雀坊。 “今日心情不错,不如,就奏琴吧。”萧皓琛嘴上虽是在随口说着,却还是从架上精心挑出了最为精美的古琴,用拂尘细细擦拭了一番后,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红袍楼主却是早早就坐在了座位上,隔着垂下的帘幕,看着台下。 “嫂嫂在看什么?”萧皓琛在她的边上坐了下来。 红袍楼主收回了目光,“没什么。” “别看了。这儿可不像是你那秦淮河上的雪月楼啊,只需要隔着珠帘看向了歌台下,便能看到心上人的踪影了。”萧皓琛冷笑。 红袍楼主被揭穿了心事,指尖不由勒紧了丝弦。 “世人皆知,风尘女子的一生,皆是虚情假意,她们的经历,本就是无比的悲哀。可世人不知的是,那个爱上了风尘女子的人呐,才是真正的悲哀啊。”萧皓琛将手摁在了自己的胸膛上,连连摇头,看起来悲痛无比。 白乘舟终于是看不下去了,“萧掌教。” “罢了罢了。”萧皓琛忽然伸出了手,轻轻掸去了落在肩上的一粒灰尘,“和一名风尘女子,以及一位粉墨戏子同台奏乐,还真的是让贫道感到,荣幸之至啊。” 358 雨落 春木眯起了眼睛,他嘴轻轻一吹,鼻尖上满是剧毒的水粉便落入了袖中。 秋水原本缠紧在十指上的傀儡银丝,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松开了,彼此纠缠,在日光下发出了凛冽的寒光。 萧皓琛那看似有些轻浮的动作,再配上那平淡无味的话语,在大多数人听来,都会觉得这其间满是讽刺,春木二人也不例外。萧皓琛对白乘舟的轻蔑,无疑是激发了他们早已抑制了许久的杀性。 “肺腑之言罢了。”萧皓琛自然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份迎面而来的杀性,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别当真。” “既是肺腑之言,又如何能不当真?”白乘舟长袖如春风般流转。 萧皓琛长叹一声,“真是无趣啊。” “掌教倒是个有趣的人。”白乘舟垂首,忽然振袖,袖中一指指得却不是萧皓琛,而是将春木与秋水所展露出来的杀招给变回了原样。 “是因为这世间,实在太过于有趣了呀。”萧皓琛哈哈笑了起来。 在此情此刻此景,他此举不合时宜。 可他却还是笑了。 笑得毫不掩饰。 白乘舟眉头一挑。 刚刚还对他们恶语相向的道士,怎么现在忽然又大笑着说起,关于这世间有趣不有趣的事情了? 难道说,他刚才做出的一切,都是装的? 又或者说,是他们都理解错了。这位道士刚才看似轻浮的举止,听着像是讽刺的话语,实际上可能真的如他所说,真的是他的“肺腑之言”罢了。 “还真是捉摸不透。”白乘舟摇了摇头。 那红袍楼主也是若有所思地朝萧皓琛看了一眼。 她努力回想起了,当年自己与这位掌教仅有过的几次见面。 而每一次见面,都是为了救慕容皓月。 但总感觉,他救慕容皓月的背后,总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耽搁许久了啊。”萧皓琛拂尘扫过琴弦,琴声突起。 暮淮王府。 莫皓宸猛地挥剑。 那些梅花的粉尘聚拢到了他与慕容皓月的脚下。莫皓宸又是持剑一扫,那些粉尘顿时就凝成了三朵莲花的模样。只是看起来摇摇欲散,似乎随时都会凋谢。 “道家三花聚顶神通?”一旁的言静臣心头一震。他当初为了复仇,曾深研过武当道法,自然也包括了这三花聚顶神通。所谓三花聚顶,一向都是炼在躯体之中,以“精、气、神”为壤,生成三花,最后聚于顶,可以做到万劫不侵,五气朝元。可此刻莫皓宸将三花聚顶神通显形在自然之中的神迹,他就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更别说见过了。 “一花未落!”莫皓宸一剑砸下。 其无上玄势,竟令其中一朵莲花止住了崩散之势,并且事先盛开了。 “言有生之年。”莫皓宸持剑长喝。 玄势横流,从地上揽起了那朵莲花,打入了慕容皓月的体内。 “未死之日。”又是一剑。 双莲齐开。 “犹有再会之期。”莲随剑起。 黑雾皆散。 慕容皓月藏在眉间的那点戾气,正在慢慢散去。 莫皓宸收剑回鞘,长吁了一口气。 “我好像能理解,郁胤为何收你为徒了。”言静臣忽然道。 “毕竟他们都称我为,小帝君啊。”莫皓宸满脸得意。 慕容皓月睁开了眼睛。 “他在哪?” 这是慕容皓月恢复了意识后,所问的第一个问题。 “他啊,此刻风光可着哩。”莫皓宸自然知道慕容皓月问的是谁。因为他很清楚,哪怕慕容皓月心中的魔念已经全部散去了,也还是会找到那个人,去清算一些往事。 莫皓宸举起剑鞘,指向了高处。 高处?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两年前,陪同凌鹏越离开洛阳的时候,自己在城外的高山上,朝城中看了一眼。彼时,天机阁阁主的即位仪式,正在举行。 那一眼之下,红衣烈火,似有故人如旧。 想必是错觉吧。 “我明白了。”慕容皓月点点头,背起了紫霄雷匣,朝院外走去。 “慕容!”言静臣刚想要说些什么,可回应他的,却只是未曾回头的背影。 言静臣不敢上前,只得沉默着送他远去。 朱雀台,太平乐曲已经过半。 “下雨了。”萧皓琛看见敲落在琴上的一滴雨水。 “这场雨,很及时。”云巅上的景阳帝微微垂首,漠然看向了祭坛,“死在雨中,也是美事。” “他本该死在当年的那罕见的大雨之中。”孔文亮羽扇猛地一挥,“死在那大漠之上。” “而今日,他的尸血便会在这场雨中融化。” 祭坛上那八名黑衣人持剑潜入了雨中。 朝着正中的莫问东而去! 此时,有一位灰袍持剑的身影,从人群之中走出,踏上了台阶。 莫问东依旧紧闭着双目,持剑举天。 他早已沉浸在了求法的状态中,看起来对这周围的一切毫无所觉。任由那八柄涂满了剧毒的长剑,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湘西绝毒,冥河月。 只要沾上一点,全身上下便会融化成一滩清水。 经雨水冲刷,很快就会了无痕迹。 当今圣上,要他死。 要在他最薄弱的时刻用出最致命的一击,更要他死得神鬼不知! “还差一寸!”景阳帝低喝道。 可在这时,八柄剑全都断了,断裂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脆。那八名潜行之术无比高明的杀手,也在雨中显形。 同时,那袭灰袍,已至法场。 “有刺客!”台下有人惊道。因为剑断声与这袭灰袍的出现极为吻合,又没有人看清祭坛上的实际情况。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人便是断去剑的罪魁祸首。并以此举,挑衅君威。 台上无数江湖高手急掠而出。 拳法,掌法,指法,剑法,刀法,枪法。 乃至世间万法。 如雨落下。 灰袍男子微微仰头,拇指上挑,将剑微微挪出了一寸。 瞬间,“雨”停了。 雨依旧在落。 他望向前方。 六十四名蜀山弟子,仍在舞着剑,可汗珠却在止不住地下坠着。但好就好在,这灰袍男子并没有想为难他们,只是从六十四柄剑中,缓缓走过。 六十四柄剑,无一例外,全都断了。 而唯一完好无损的那柄剑,已离了剑鞘,越过法场—— 直至天子御前。 354 剑心 暮淮王府。 “若是他此去,与她见面了怎么办?”言静臣在慕容皓月远去后,面露担忧。 “哈哈哈,你还担心这一茬呢。”莫皓宸笑了起来,“你放心吧,他们不会见面的。” 言静臣一愣,“为何?” “只是感觉。”莫皓宸耸了耸肩,“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人不想让他们见面,他们就算是死了也见不上一面。” 言静臣沉声道:“可我总觉得不放心。” “那就去呗。在这扭扭捏捏,像个娘们。”莫皓宸撇了撇嘴。 言静臣握紧了暮淮,提步跟了上去。 莫皓宸浑身的真气仿佛都在这一刻泄得干干净净,他往后一倒,毫无形象地躺在了地上,看向了天空。 “道教兴亡,皆在今朝啊。”莫皓宸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应龙台。 原本庄重的祭典,随着长袍男子的出现乱成了一团。 朱雀坊。 太平之曲,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就凭这八人之力,就想杀他?天真。”萧皓琛微微动了动耳朵,同时看着那方祭坛上所发生的一切,不屑一笑。 祭坛之上。 莫问东仍在闭目,以剑指天,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那八名实际上是顶尖杀手的道人从雨幕中摔了出来,残碎的剑落了一地,就连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你恐怕,看错了地方。”白乘舟放下了手中的玉箫,神色沉重。 “哦?”萧皓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残夜古街。 正在狂奔着的洛飞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公孙诗潋也跟着停了下来,转头问他。 “已经来不及了。”洛飞羽咬了咬牙。 公孙诗潋正欲说些什么,却猛地仰头,看向了应龙台的方向。 “好纯粹的杀意。”她沉声道。 “也是好纯粹的剑意。”洛飞羽看了公孙诗潋一眼,“看来,他已为此,养剑多时了。” “养剑多时,又当如何?”公孙诗潋问道。 “当天崩地裂,长虹陨日。” 应龙台,翠云巅上。 天没有崩,地没有裂。 只是,这场雨,好像一下子就变大了。 乌云密布,就连半点日光都透不进来。 可那座上的景阳帝,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崩地裂”。 他从未想象过,世间能有如此纯粹的一剑。 如此纯粹的剑招,如此纯粹的剑势,如此纯粹的剑气,如此纯粹的剑意。 彼此交汇在了一起。 形成了,无比纯粹的,杀人心。 这种杀人心,正折磨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正摧残着他的每一根筋骨,让他全身上下都像是置身于那“天崩地裂”的绝境一般,无一处幸免,无一处可躲。 眼见如此危急情景,台下已有不少武林高手纵身踏上了台阶,朝着翠云巅而去。此时皇帝遇刺,无疑是他们以效忠心的最好时机。 “这道琵琶音?”人群中,一位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朱雀坊的方向。 有人停下来问她:“怎么了?” 那女子似是下定了决心,“随我去朱雀坊。” “这便是传说中的剑心诀了?有趣有趣。”萧皓琛笑道。 “掌教还在等些什么?”白乘舟皱眉。 萧皓琛“啊”了一声,“什么贫道在等什么?” “朱雀坊距翠云巅尚有数十丈,寻常高手难以在短时间内近身护驾。而尘微天弈,若仙人摘星。”白乘舟以极快的语速说道:“掌教此时出手相救,再合适不过。” “可贫道还要奏琴,还要求太平。”萧皓琛撩动了琴弦。 “若皇帝死了,世间太平,又有何意义?”白乘舟幽幽说道。 “你有说这些废话的时间,不早就到了?”萧皓琛无奈道。 白乘舟纵身掠出。 转眼间,就已至翠云巅上。 “自己都这么快了,还求我干嘛?”萧皓琛冷笑,闭目抚琴。 那袭长袍转身,斩落了那迎面飞来的金色面具。 可金面之后,是一朵璀璨的莲—— 从袖中生出的莲。 由面具叠成的花。 “袖生花。”长跑男子看向了那朵花。 一剑挥下。 莲花生百朵,妖冶凌厉。 又一剑。 莲花生千朵,诡影夺命。 再一剑! 莲花生万朵。 却全谢了。 面具碎屑在雨中纷飞,形成了别样的金属碎雨。而那先前结生出了莲花的袖子,却从这道碎雨里掠了出来,还带着一缕春风。而春风中,更带有着,生灭。 刹那指! 白乘舟目光一凛。 他刚才所丢出的莲花,看似杀机无穷,实际上并不是所谓的杀招,而是藏有了成千上万种变幻。而这些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幻,却能为他暴露出这位长袍男子的一切底牌。 可此番看下来,白乘舟可以确认,这男子来来去去,就只有一招。 也只会这一招。 若他只有一招。 那么,全身上下,皆是破绽! 一指落下。 “适才他问贫道在等什么?贫道现在好像想明白了。”萧皓琛似乎是弹得忘我,对翠云巅上的一切毫不在意,而是仰头面向了雨丝,“贫道是在等,这一场烟雨啊。” “不知当年的那场雨,可曾落到了秦淮?” “铮”的一声。红袍楼主有了微微失神,勒断了琵琶的一根丝弦,鲜血渗出。 “哈哈,这世间真是太有趣了。又有谁能够想到,在这朱雀坊中,看起来最正经,最安分守己的那一位,居然会做出帮刺客刺杀皇帝的勾当来。”萧皓琛大笑起来,低声道。 “救命之恩,不敢忘。”红袍楼主再度抱紧了琵琶。可就在这时,一阵音浪扫过,琵琶弦寸寸断裂。 “这样才更有趣不是吗?”萧皓琛长袖一挥。 此时朱雀坊的前方,已出现了几个人。 “是悬音馆琵琶门的江卿江门主啊。”萧皓琛看着为首的女子,淡淡地说道。悬音馆乃是天下间最擅长音律的门派,馆内又设有琴笛箫箜铃筝琵七门分支,若身为一门之主,那便说明,此人在这个乐器上,定有过人之处。 “刚才,我听到这里传出了疑似魔音的琵琶声,特来探查。”江卿行礼,“还请萧掌教,行个方便。” “你听错了。”萧皓琛直截了当地回道。 355 知秋 “听错了?”江卿眉头微皱。 在一个绝顶乐师面前,质疑她“听”错了,无疑是天大的羞辱。而江卿自掌管悬音馆琵琶门以来,她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了。如今忽然听见,甚至都让她愣了一下。 “是的没错,你没听错。你听错了。”萧皓琛讥诮一笑。 江卿伸手拦住身后想要上前的众人,“道长今日是哪来的雅兴,竟肯与我打起字谜来了。只是,要扫了道长的兴了。” “没文化就没文化,就摁说我在玩字谜,恁个不懂装懂。”萧皓琛拖着语调,长长地“咦”了一声,满是嫌弃,“没文化真可怕啊。” 江卿依旧神色淡然,“琵琶魔音,对于我们琵琶一派乃是千载难求的曲功,据说可引人窥得他人心智,只是已经失传多年了。而在刚刚听到此处传出的这声曲子时,我便能感到自己心中犹有魔祟萦绕,驱之不去。所以,便想前来确认一下。得罪了。” “哦哟,看来这琵琶魔音来头不小啊。”萧皓琛朝红袍楼主看了一眼。 可此时的红袍楼主却是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很明显,她已被江卿暗中用内力压制。生前从未习武的她,在这内力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就连最基本的动弹,都做不到了。 “她如今可是天机楼主,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萧皓琛弹起了一道音刃,“会这门曲子,似乎也并不奇怪吧。” 江卿收回了手,退了数步,看着手上出现的刃痕,“道长可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在你的敬酒里,并没有让我看到你的敬意。”萧皓琛抚着卿,平静地说道:“这个酒,贫道可喝不得。” 翠云巅。 细雨被风拂斜。 指名刹那。 就连雨水,都感受不到该指法的痕迹。 白乘舟有信心。莲花那无穷无常的变幻,已透露出了,眼前这个刺客的弱点,那就是他只有一招剑法,毫无花哨的剑法。一招剑法,做不到见招拆招,更做不到随机应变。 只要熟悉了出剑的轨迹,那么,这个人浑身上下,就是破绽百出了。 “就在此时!”白乘舟喝道。 而同样在此时,长袍男子抬起了头。 白乘舟终于在此刻,看清了他的容颜,也看清了他的眼睛。显而易见,哪怕他是为杀人而来的,可他的眼中却未带有半点戾气,而是无比纯粹的。 纯粹得,只剩下了“空”。 可这种“空”,却又不是空洞的“空”,而是没有任何情绪,澄净到极致的“空”。 长袍男子一剑挥下,拦下了这一指。 “尘?你是那个人的徒弟?”白乘舟看着那朴实无华的剑身,语气震惊。 “你以为找到了我的破绽。”长袍男子的声音也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白乘舟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他。 “殊不知我仅以一剑,就破了你所有的花。” “好剑法。可有剑名?”白乘舟赞叹道。 “当时师父教会我时,这剑法本是没有名字的。后来我从此剑法中悟出至理,便取名为,一叶知秋。”长袍男子收回了剑,“意为一剑,破万法。” “好。”白乘舟说出了这一个字后,便倒飞到了台阶之上。 “楼主!”朱雀坊中,春木和秋水双双掠出。 长袍男子转身,漠然地看向了景阳帝。 景阳帝亦在看着他,哪怕身陷险境,他身上却仍有着凛然君者霸气。此时,已有不少江湖高手,以及皇族供奉已抵至翠云巅,将长袍男子给团团围住。 孔文亮上前一步,“来者何人?” “大胆刺客,报上名来。”一名刀客喝道。 长袍男子看着景阳帝,“我姓凌。” “哪个凌?”众人皆是一惊,唯有景阳帝脸色不变。 长袍男子扬眉不答。 倒是景阳帝幽幽开口了:“凌剑秋。” “凌剑秋?”孔文亮皱眉,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是那个凌剑秋?” “是那楼兰余孽!”翠云巅中,有不少来自江湖的人经历过当年那场围剿楼兰的战役,所以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当时江湖联军在大漠之中寸步难行,只得寻求了一个神秘势力的帮助,前提是接受一份诛杀手书,各大门派更是将这份手书轮流传阅。 而在手书上其中一个画像的名字,便是凌剑秋。 “原来这里的人,都是这么称呼我们的。”凌剑秋淡淡道,随后在这刀林剑雨之中缓缓踏出了一步。 孔文亮挥扇制止了那些江湖高手,同样上前一步,来到景阳帝面前,“安澜王殿下。” 凌剑秋瞥了他一眼,“你要拦我?” “安澜王乃是先帝钦赐高爵,王侯入京,非但没有有不事先觐见面圣,反而持着出鞘之剑直至御前。”孔文亮看了眼他手中的剑,“殿下,有些失礼了。” “我来这里,是为了要讨一个债。”凌剑秋冷声回绝。 “既如此,倒是省去了先礼后兵的功夫。”孔文亮羽扇轻摇。 “对不仁不正之人,何须以礼相待。”凌剑秋将剑挪出了三寸。 一剑之势。 摧林。 断雨。 “这便是你布下的局了?”景阳帝仰头,目光越过了纷飞的刀剑,看向了那方祭坛。 朱雀坊。 “萧掌教。”一名看起来也是道家装扮的长者翩然落地,正是刚才好言相劝萧皓琛的青城山天师。 “齐天师有何要事啊?” “我敬你师父是道门仙师,也敬你。”齐天师叹道。 “你也本该敬我。因为我是道魁掌教。”萧皓琛笑道。 “可你如今所做之事,不是道魁所为。” “那我该做什么?” “至少你现在,不该保这个女子。琵琶魔音虽不能引人入魔,却能奏出人心中所想,终究是邪门歪道。” 萧皓琛闻言,看了红袍楼主一眼,大笑了起来,“你错了。我可不是为了保她。” “先是断去她的琵琶让我们无法对证,再是阻拦我们上前确认。不是保她,又是为何!”江卿喝道。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打扰我的演奏罢了。” 萧皓琛收起了笑意,目光一凛。 只是琴曲,一改方才的闲雅曲势。 而是变得苍茫难觅,却无处不在。 “这是!”齐天师一惊。 356 乐起 应龙台。 钰旌察觉到了发生在翠云巅上的巨变,急忙转身想要招呼钰伟一齐上台,去护卫景阳帝。 却发现钰伟已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 “钰旌公公,还请留步。”几名持枪的金衣枪客在他身后落地。 钰旌转身看着枪客们的装饰,沉声道:“琳光堂。” “看来在老爷子的麾下办事,连低调都难做到了。这金衣,反而暴露了我们的身份啊。”为首的胡子匪头爽朗一笑。 其余枪客皆是一挥手中长枪,卷起了一阵枪风。 却是腥风。 “枪匪。”钰旌闻着空中弥漫开来的腥气,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枪匪乃是多年前横行夜州的匪徒,身为百兵之王的枪,在他们手中却成了以杀人放火为乐的凶器,可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江湖传言,他们居然对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动了歹念,并因此丧命。 却没想到,竟被琳光堂给募入了门下。 “你们急什么?公公若是在此生出了什么大病,到最后还不得怪罪到我的头上来。”胡子匪头看出了钰旌脸色的变化,转头笑骂道。 钰旌强忍着不适,“你们很了解我。” “公公在朝中翻云覆雨,不了解你的人,又有多少呢?”胡子匪头一枪砸下,竟直夺钰旌的要害。 “你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钰旌丢出了几颗玉石,击在了枪首,将那枪劲化去。 “兄弟们自入江湖以来,哪一次不是在枪尖上舔血呢?”胡子匪头冷笑一声,语气阴冷,“给我拦住他!哪怕他死!” 无数道腥风,无数道枪影,应声而落。 远处。 谢问生已察觉到了这一切,叹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从来不会看错人。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错不在先生。”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谢问生转身,“你果然也来了。” 只见王清风坐在坐辇之上,手中正在盘转着两颗金丸。他的儿子王肃风站在坐辇左侧,左手提着一个鸟笼,只是被红布盖着,看不清鸟笼的真貌,右手手臂上则停留着一只雪白的孔雀。 王清风垂首,“是啊,我来了。” 谢问生摇头笑道:“贼心不死啊。” “我来就是想告诉先生,错在这个天下。”王清风轻声道:“当年你委托我要守护的天下。” 朱雀坊。 “这竟然是……” 齐天师终于抑不住心中的悲凉,在此刻尽化作了脸上的泪水。江卿见了也是大惊,犹豫着是否要继续上前。 齐天师修道已将近六十年了。 放眼天下,身份比他尊贵的修道之人,已是屈指可数,从来都只有别人向他下跪的份,可在此时,身为青城山天师的他,竟然亲自跪了下来。 不仅是他,应龙台下所有修道之人,听到这声曲子之后,都感到自己心中油然生出了敬畏之感,浑身的真气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流转起来,就连那些天赋算不上出众的道门后辈,都感到自己的道法正在一日千里地上涨着! 祭坛之上。 在方才遭遇杀机都未曾睁眼的莫问东,在此刻竟是睁开了一瞬。 “你还真是,很会给我惊喜啊。” 应龙台下。 “师父,这到底怎么回事?”一名蜀山弟子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变化,受之若惊。不由看向了站在边上的赵道人,可此刻的赵道人却是抚着清须,脸色凝重。 “没想到,这乐谱有朝一日竟能重现于世。” “什么乐谱?” “天极清乐章。”赵道人眉头紧锁。 “天极清乐章!是那个能为吾修道之人,指出登仙之路的天机清乐章!不是说自百年前迁都之时,就已失传于世了吗?师父你怎么会听得出来?”该弟子连连惊呼。 “此世间,若有一首曲子能让吾等修道之人天然地感到亲和,与自然相应,那必然也只能会是在梁阳开国之初的大典上,由四大道门联手亲作的道曲,天机清乐章。”赵道人沉声道:“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天机清乐章,为何会在萧侄手上。” “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会是什么?”清胤听出了这声曲子,难掩眼中的惊恐。 而此时,萧皓琛似是来了兴致,弹奏已入忘我之境。 这正是那一日,他将慕容皓月送往暮淮王府后,以言语相诱,以诸事相逼,进而从言静臣那听来的天机清乐章!能听懂其间真意的,自然只有那些修道之人。然而,所有人都在此刻,动弹不得了! 仙人之下,万道来朝。 若不是萧皓琛有意抑去了曲中大半的抚顶之势,他们几乎都得下跪叩首! “真有意思啊,不枉来过这一遭了。”萧皓琛看着下方,笑道。 曲尚未过半,他便猛地收弦。 琴声戛然而止。 不过转眼之间。 已有数十名道门名士,齐聚于朱雀坊前。 “萧掌教的琴曲,还真是令贫道惊叹啊。”一名魁梧道人幽幽说道。 “蔡真人哪里的话?若不令人惊叹的话,你们都跑上来寻我作甚?”萧皓琛打了个哈欠,“怪我这该死的迷人啊。” 蜀山赵道人自然也在这人群之列,“萧侄。” “赵长老。”萧皓琛回唤道。 “你应该明白,这天机清乐章对于天下道门而言,意味着什么。”赵道人微微垂首。 萧皓琛耸了耸肩,“意味着啥?” “意味着一条被封去许久的路,可以再度开启。”赵道人沉声道。 萧皓琛一甩拂尘,眼神轻佻。 其他道门名士皆是一凛。 “登仙之路。”赵道人继续道。 “无非就是想让我交出这卷乐谱么?拐弯抹角作甚。”萧皓琛轻叹一声,忽然没来由地抬起双指,朝向了天空。 众人皆是一惊,“你想做什么?” “雨下了这么久,也该落雷了吧。”萧皓琛淡淡道。 “是九阴真雷术!大家小心!”赵道人暴喝一声,在头顶撑起一个巨大八卦。 萧皓琛微微一笑。 但他的指尖却没有半点真气流出。 可雷却落了。 “竟能落雷于无形?莫非你已成仙?” “不,不是!雷中有人!”有人看清了那藏在雷光中的人影,惊道。 “什么人?” “终于来了。”萧皓琛收起了笑意,看向了天空。 “我的师兄,慕容皓月。” 357 寂寥 本该是端庄肃穆的应龙台,此时已乱成了一团,已有许多武学宗师,江湖高手涉入了这场乱局之中。 可本该负责维护秩序的禁军却迟迟未动。 “虽然再过几天,我就要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了。可毕竟职责所在,我不得不出手了啊。”孟黛山放下烟斗,拿起长矛,“而你们要做的,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孟将军能帮到这个份上,我们已是无以为报。”那穿着铠甲的女子垂首道。 孟黛山笑了笑,带走了大半禁军,冲向了应龙台。 铠甲女子目送孟黛山远去后,才缓缓转身。 她身后,出现了一个男子。 男子坐在轮椅之上,耷拉着肩膀,腰也难以挺得笔直,看起来颇有垂死之气。可与这垂死之气格格不入的,是他眼中的阴狠。 可她看的,却是那推着轮椅的女子。 “姐姐。”铠甲女子喃喃道。 斗笠女子沉声道:“你果然会出现在这里。” “姐姐,为何?”铠甲女子不解问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斗笠女子淡淡回道。 铠甲女子长叹一声,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下边如瀑的长发以及清秀的容颜。 曾孤舟舫五音,商。 “可我们如今正在走的路,就是姐姐你当年亲自教会我们的啊。”商苦笑,“那时,音府惨遭灭门,我们不得已才踏入了江湖。正是你教会了寄人篱下却什么都不懂的我们,去走好自己该走的路,也就是知恩,图报。可为何,你却先背弃了公子,最先忘了自己当年的坚持?” 斗笠女子抬头不答。 商沉吸了口气,“姐姐,回头吧。” “你们只记得那个教会你们走路的我,却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也曾是个,在这世间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啊。”斗笠女子忽然笑了。 商无比真挚地说道:“未曾想象过。” 斗笠女子顿了顿,淡淡道:“那便是了。” 商摇了摇头,“但我们之所以未曾想过,并不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而是在我们看来,姐姐就是姐姐,无人可以替代。” 女子叹了口气,随即拉低了斗笠,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叙旧,也该叙够了吧。”一直未曾开口的无情公子终于开口了。 商面无表情地唤道:“兄长。” “怎么?在她面前就是一幅哀求的模样,在本公子这,却显得如此的漠然与疏离?”无情公子轻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放肆了。” 商伸指夹住了那迎面飞来的三枚银针,手腕一翻,再将银针如数奉还了回去。 无情公子眼神微微眯起,止住了来势,抬手接过。 在她身边,也有两名护卫跟着揭下了自己的面罩。 “你自诩无情,却教他人情义。才是真的放肆。”角拔出了双剑,举起了其中一柄剑,指向了无情公子。 “去死吧!”徵更是一言不合,将手中的飞轮甩出。 “有意思了。”无情公子捻着手上的银针,埋头冷笑。 轮椅后的身影纵身掠出。 一柄匕首在空中舞出了一朵花,将那飞轮打落在地。 另一柄匕首,朝徵当头挥下。 却被一剑挡住了。 “又见面了。”在角面前,斗笠女子特地加了一个“又”字。 角厉声道:“是啊。” “你的态度,好像与那天不太一样了。”斗笠女子匕首一挥,又像是抡起了几朵刃花,无比轻盈。 只是寸许之刃。 竟令角的双剑毫无施展的余地。 “你果然会回去向她们报信。”斗笠女子瞬间挥刃,面无表情,“看来,我猜对了。” “那么,本公子就陪你们好好玩玩吧。”无情公子冷笑一声,将那三根银针再度甩出,却不是冲着夺命而去,而是点在了三人的穴位上。 就连商也对这穴位始料未及,事先施展开来的手法也落了空。 可银针所至,只会让这三人僵住一瞬罢了。 以无情公子或是斗笠女子身处的境地,以及他们的手段,这一瞬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更何况,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这一瞬。 “动手!”无情公子低喝道。 两道黑影从他身后猛地掠出。 直逼应龙台而去。 “不好!”商瞳孔一缩。 应龙台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乱,柳藏锋仍是面如死水,看向了朱雀坊。 一道雷光从天而落,朝着萧皓琛而去。 在这应龙台中,已有许多人应了那萧皓琛的验,遭遇了那所谓的“无妄之灾”,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自己的无妄之灾,也会找上门来吗? 究竟会是什么? “柳大庄主,还真是兴致盎然啊。”一道阴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柳藏锋转身,看向了出现在他身后的男女。 一名撑伞青面,一名枫叶满身。 “奈何桥。” 朱雀坊。 天上雷落之势,令所有人大惊失色。 所有自诩道门名士的道士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看门本领,来抵挡这落雷。那齐天师更是双手一抬,一个更大的八卦凝在众人上空。 “阿月?”唯有红袍楼主陷入了那么一瞬的恍惚。 “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慕容皓月啊。”萧皓琛冷笑一声,忽然没来由地抬手一掌,将她给打下了朱雀坊。 雷声已近。 就连雨水,都沾上了别样的锋芒。透过了那道八卦,在众人身上割开了一道道剑痕。强撑着八卦之形的齐天师,更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散去!”萧皓琛轻喝一声,扬起拂尘,将那雨帘散成了烟雾,同时在齐天师身上点了三处大穴,止住了他的内伤。 雷已在咫尺。 阴云滚滚。 雷中之剑,指的却只有一人。 “来得好。”萧皓琛抬起了手,指向那雷。 指与剑相碰。 就这么一指,就将那雷剑上的雷势尽数压去了大半。随后萧皓琛纵身一跃,再双指一挑,将那柄雷剑给狠狠打入了匣中。 若仙人摘星,九天揽月。 背着雷匣的慕容皓月,被这入匣之势强行震退,倒飞而去,直入云端! 待缓过了退势之后,他才抬头,望向了面前满脸笑意的萧皓琛。 眼底,杀意涌现。 云中之巅。 仙人寂寥。 358 棋逢 应龙台。 钰旌在枪匪那腥气十足的枪风之中,节节败退。 他修习的乃是凝玉功,即以自身精血,来凝铸特殊的玉石,进而再以玉石为引,化成多种奇异的功法。而修炼及使用这门功法的前提,就是保证自身之血的纯粹,进而就导致了,他对牲畜之血有着天然的忌惮。所以,莫问东当年才派钰旌前去临安藏书阁,听墨坊等儒家圣地,培养他身上的君子之气。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出招之间颇有君子风范,不见血,不现杀伐。 知道他这个弱点的人,很少。 但不代表没有。 因为,此刻就有人在利用他的这个弱点,来对付他。 “是钰伟告诉你们的?”钰旌猛退三步,在掌心凝成了一块玉石,抬手一拍,在脸上无比契合地形成了一个面罩。 “公公机敏过人。”为首枪客冷笑一声,长枪猛地一抡,又是一阵令钰旌险些作呕的腥风席卷而起,周围数丈,皆是人仰马翻,枯草寸断! 钰旌脸色一沉,“凌月之境。” “也是好见识!”枪客将腥风揽起,尽凝于枪首! 他身后,亦有血枪六柄。 六枪化出血红的虚影,尽数聚于枪客的那柄枪上。 腥风更盛。 一枪挥下! 钰旌眼神一凝,那长发似乎又变得雪白了几分,同时手中又凝现一块美玉,试图来挡下这一击! 就在这时,一杆长矛宛若流星坠落。 碎去了枪影。 更散去了那阵腥风。 钰旌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长矛,“孟将军?” “我在朝中也有数月,钦佩的人却不多,公公勉强算得上一个。”孟黛山带着一队禁军从边上走了过来。 钰旌皱眉,“为何?” “哪有这么多为何?有人想要困住你,就赶紧找机会脱身。喏,此时机会不就来了么?”孟黛山从地上拔出长矛,“还不快走?” “事成之后,再来拜谢!”钰旌也不再多想,直朝翠云巅掠去。 “诚如他所言,的确是值得钦佩的人啊。”孟黛山赞叹道。 枪匪头子长枪一甩,狠声道:“臭娘们,你知不知道,你坏了一场好戏。” “居然是枪匪,有点意思。”孟黛山捻了捻手中的长矛,“倒很想见识一下。” “居然会是你们。”柳藏锋平静地说出了二人的绰号:“枫衣女,青面獠牙。”随后仰头看向了那彼岸花伞,“以及,红衣女。 青面獠牙听到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后,不由一愣。 “你似乎很了解我们。”枫衣女沉声道。 柳藏锋淡淡回道:“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小把戏罢了,我向来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否则,我也就不会放任你们,发展成江南鼎鼎有名的杀手组织。” “你也配提起她?”枫衣女冲着柳藏锋丢出了几片枫叶,枫叶划过半空,便蹿起了火苗。 柳藏锋二月春柳猛地抬起,剑风将那些枫叶上的火苗尽数卷熄。可一枚铃铛也紧跟着飞了过来,他眼疾手快,直接将枫叶一甩,转过来把那枚铃铛打了回去。青面獠牙一个旋身,将那枚铃铛迎回了伞下。 柳藏锋冷笑,“雕虫小技。” 青面獠牙微微垂首,若有所思。 “看来,不管再如何锐利的刀锋,若是陪一个孩子玩得久了,也会跟着变钝。”柳藏锋紧皱的眉宇终于舒缓开来,“若我的无妄之灾只是你们的话,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可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枫叶。 柳藏锋急忙一个掠身,堪堪躲过那直逼咽喉而来的叶片,却还是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枫痕。 “这本是属于她的一场江湖大梦。岂能被你说成稚童的把戏?”枫衣女眼圈一红,丢枫叶的手也在止不住颤抖着。 柳藏锋抬手擦过那道枫痕,却沾下了一片血迹。 青面獠牙瞳孔微微缩紧。他此刻察觉到,柳藏锋那压抑许久的怒气,经这一片枫叶,终于到达了顶峰。 “若你们执意想死的话,便由不得我了!”他喝道! 翠云巅上。 刀剑俱裂。 凭借剑心碎去了无数刀剑的凌剑秋,也终于抬起了手中的“尘”剑,正要朝着龙椅挥下—— 却被那自朱雀坊而来的升天之势所波及。他微微抬头,看着一名背着紫匣的白袍道士因止不住退势,正朝天倒飞而去,划出了一路电光!而另一名手持拂尘的紫袍道士紧随其后,势要与那白袍道士共入云端,同赴寂寥。 只是在他们经过翠云巅时,其中的紫袍道士却甩着拂尘,忽然朝凌剑秋笑看了一眼。 这一眼似有流光飞出,蕴含道家至理。 不,是仙道! 竟生生打破了他那无懈可击的剑招,并让他的“尘”剑在空中强行缓了一瞬! 再回过神时,那两位道士已隐入了云中。 “是那两个道士?”凌剑秋忽然回想起了两年前,自己正在山间练剑,正是这两个道士上了长白,只为了来求取雪莲,救回那个濒死的嫁衣女子。可到了最后,雪莲却被那紫袍掌教私吞,那嫁衣女子更是因此香消玉殒于长白。而他为保今日之事万无一失,便委托谢先生救活她。而那许久未生死人肉白骨的谢问生,居然破天荒地同意了。 可如今,这位持着拂尘的掌教却令她弦断音垮;又以一曲,使自己乃至整个武当派成为天下道门眼中的众矢之的;再以一指,将自己的师兄打入云端;更以一眼,破去了这屠龙一剑。 似乎每件事看起来都没有联系,不按常理出棋。 若将这些都看作棋子,却隐隐有所联系。 究竟是什么? “棋逢对手,莫过于此。”就连祭坛之上的莫问东,也陷入了沉思。 凌剑秋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了龙椅。 可龙椅前却出现了一个人。 肤若凝脂,锦袍加身,人若白玉。 持玉白监,钰伟。 朱雀坊下。 “慕容。”红袍楼主正在止不住下坠着,望着云端,念着这个名字。 “楠笙。”一声久违的呼唤,陌生的姓名,在她的耳边响起。 359 仙躯 红袍楼主微微一愣,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了一名金衣男子的怀中,男子面目俊美,有着让女子都为之惊艳的容颜。 “是你。”红袍楼主轻声道。 这次寻回记忆之后,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可这个人对她来说,实在太久远了。 那眼中不再是两年前逼迫自己成亲的阴毒狠辣。 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年,言府还没有走向没落,道长也还在自己身边,而眼前这个人,一直都是自己与道长合奏之时最忠实的听众。 曾以为,这个“一直”,便是永远。 “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却还想着那个臭道士呢。”言静臣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而是查看了一下留在她身上的掌痕,“是武当山以柔克刚的太极掌?” 但看到最后,他的眉宇却是舒缓开来,“看来他只是想将你推下来罢了,并未下重手。要不然,你就算不死,那阴柔的掌劲,也会将你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小微。”红袍楼主忽然抱上了他的脖子,泣不成声。 “是我。”言静臣抚了抚她的柔发,眼圈也跟着红了。 红袍楼主却只是哭泣,说不出话来。虽然这几年来的风雨从未将她压垮,可到头来,她终究也只是一位卖艺献唱的青楼女子,所有的坚持与倔强,都在此刻瓦解得一点不剩。 “你放心吧,待他下来之后,等到此地诸事尽了,我就带你们回家。”言静臣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喃喃道。 云巅之上。 “师兄,别来无恙乎?”萧皓琛一甩拂尘,满面春风。 可慕容皓月眼神却仍是漠然。 还藏着强抑不下的杀念。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好生淡漠,看得师弟我心痛如绞啊。”萧皓琛仰头长叹,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慕容皓月冷声道:“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才是。” “问我?问我什么?”萧皓琛依旧保持着那一问三不知的轻佻作派,看起来颇令人恼怒。 可慕容皓月却没怒,“我想问你,当年,为何要做出如此淡漠决绝的事。” 萧皓琛微微含笑,“哦?愿闻其详。” “当年你随我上了长白,为采取那能够挽人于阴阳之间的雪莲。可你在采到后,却没有交出来,而是据为己有。”慕容皓月沉声道。 “那可是在古谱中记载的仙人花啊。谁抵挡得住,仙花的诱惑呢?”萧皓琛耸了耸肩,倒也坦诚,“没有人能抵挡得住!” 慕容皓月语气开始颤抖起来,“所以,你就置楠笙的性命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吗!那株雪莲,可是她最后的救命之物了!” 萧皓琛回得很是理所应当:“那名歌女,只不过是飘摇在凡世间的一介浮萍罢了。浪费一株仙花在她身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你为何要给我!”慕容皓月双眼通红。 “自然是为了,铸就仙躯。”萧皓琛也在此刻收起了笑意。 慕容皓月一愣。 “正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我们修道之人在体内炼成三花,便能化三清,气荣华。于是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想,倘若这三朵花,都是仙花呢?”萧皓琛目光露出了几分狂热,“是否能在谪仙路被封去,天机清乐章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在这个因世间纷扰让成仙一事彻底成了奢望的年代里,铸就出一幅仙人躯体。” 二人脚下的乌云里,忽然暗雷涌现,似有雷龙在其间翻腾。 “然而事实是,我选对了。”萧皓琛低头看着那乌云,嘴角上扬。 慕容皓月嘴唇微微颤抖着,他此刻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就成了绝望。 他没想到,自己在武当山中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师弟,居然在自己身上机关算尽。他更没想到,自己的结发妻子,竟是间接死在了自己师弟手中。 “你一定很好奇,你体内的三花究竟是什么吧?”萧皓琛拂尘一挥,“不妨都告诉你吧。你背上的雷匣,是以天花破碎而引发的天雷铸之,此为一花;鹤鸣谷上,千鹤以血滋养的鹤血花,此乃二花;再算上我打入你体内的雪莲精气,便是所谓的三花了。” 慕容皓月喃喃重复道:“三花?” “我先是设了一个局,先是让音胤师叔的紫霄雷匣落在了你的背上,再就是这鹤血花了。在我以为又要费尽心思的时候,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就出现了。”萧皓琛带着嘲弄的笑意,“不得不说,嫂子是真的很爱你,只要我与她说你将要有难,她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救你一命……” “住口!”慕容皓月暴喝道。 此刻的他已愤怒到失去理智,五柄雷剑,瞬间夺匣而出。 不。 准确来说,那已不是剑了。 而是雷。 自九天而落的雷! 五雷齐起,将足下的乌云劈碎! “云端之上,竟还有雷声?”朱雀坊上,恢复过来的赵道人听到这渺远的雷声后,瞳孔一缩。 齐天师沉声道:“这便是仙人之境了啊。” “五爻剑境?犹未足够啊。”萧皓琛赞叹,若是常人在此,体内的一切定能被这近在咫尺的雷声颤得粉碎。可此刻的萧皓琛,却只是轻轻扬起了手,将声势浩大的五道雷光挡在了拂尘之外。 而此时的慕容皓月,已越过了拂尘,来到了萧皓琛的头顶。 掌心雷鸣电闪。 雷落。 萧皓琛没有闪躲,任凭那一掌,落在了自己头顶。 却毫发无损。 不论慕容皓月如何用力,也无法撼动萧皓琛分毫。 “你!”慕容皓月猛地望向了他。 “我不求结发受长生,只求仙人抚我顶。”萧皓琛笑着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师兄,多谢了。” 随后他撤去拂尘,打开了慕容皓月的手,雷电朝顿时汹涌而来。一如朱雀坊上那般,萧皓琛只是长袖一挥,就令雷霆之势全然散去,再轻拨手指,将那五柄雷剑尽送回匣中。 慕容皓月却没有退,而是用尽全部力气,站稳在了云端。随后看向了萧皓琛,目光冷厉。 “看来,你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萧皓琛叹了口气。 360 阋墙 “她是我的妻子。”慕容皓月在云端中朝前踏出了一步。 萧皓琛点点头,“我还是你师弟呢。” “你我之间,已隔了杀妻之仇。”后知后觉的慕容皓月,终于在此刻接受了萧皓琛背叛了他的事实,同时也在心中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对这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练武多年的人,出剑了。 萧皓琛微微皱眉,他在此刻已感受到了,慕容皓月那浓烈的出剑之意,附近的乌云已在朝着紫霄雷匣上聚拢,顷刻间雷声大作。 “仙人之剑,期待已久。”萧皓琛笑了笑。 一柄雷剑夺匣而出,慕容皓月右手一抬,竟生生握住了那柄雷剑,拢过了一片乌云,被乌云笼罩住的天空顿时就开了一个豁口,霞光从中沐下。 雷剑伴同这霞光,朝着萧皓琛挥下! 萧皓琛仰头,看向了这一剑。 看向了他从小到大为之倾慕神往已久的,仙人剑。 都说仙人剑可试天上人,可轻叩玉京求问长生。 可此时的仙人剑,斩得却是二人过往的一切羁绊。 他与慕容皓月之间的情谊。 终于要在今日的这一剑之下,走向破碎了。 可他并没有为此感伤,更没有为此而感到绝望,而是面带着嘲弄的笑意,更带着不去而不返的坚决,看向了这代表了决裂的一剑。 “棋局,无常。”萧皓琛双袖一振,一方墨染的棋盘在云端间蔓延开来,将霞光尽揽,容进了天穹。 一粒黑子从天而落,将那半柄雷剑湮没。 “师兄,你在刚刚就应该认清一个事实,凭你这点伎俩,是杀不了我的。”萧皓琛在落子的闲暇之余戏言。 慕容皓月满是不甘,低声道:“为什么?” 萧皓琛戏谑一笑,“谪仙路被封去,道教已有多年未曾出过登仙之人了,身为道魁掌教,我定然要痛定思痛,让这登仙之路重现在吾辈修道之人的面前!” 慕容皓月吼道:“为什么!” “用乱世中的飘萍换来仙人临世,怎么想都是赚的,师兄何须在意这细枝末节?”萧皓琛听出了他的真实所问,“都说仙人太上忘情。师兄已然成仙,又何必为这红尘蹉跎而执着呢?” “为她偿命!”慕容皓月双眼一红,显然已失去了理智,剑气也在这一瞬暴涨。 萧皓琛双指又作捏指状,那黑棋将那雷剑直接吞没。 “不必白费力气了。她还没死。”萧皓琛倒退数步,将自己困于天弈纵横之间,同时在周围落下了四枚白子,挡住了那来自四面八方的雷剑。 慕容皓月一愣,“什么?” “我又何曾骗过你呢?”萧皓琛拂尘一挥,脚下的一道云层顿时散开。慕容皓月从中望去,只见那似有朱雀腾空的歌坊之下,他心心念念的那袭红衣,正仰头看着云端。 “是她。她还活着!”慕容皓月一时激动,眼泪难以抑住地流下来了。他当即收回了剑,欲要朝着歌坊掠去。 “是啊,她还活着。”萧皓琛微微笑了笑,随后冷不丁说了一句。 “但,大限将至。” 应龙台。 江湖有道:弱柳扶风剑,四两拨千斤,见微风拂柳。 可由二月春柳挥出的弱柳扶风剑,才真的是将“四两拨千斤”五个字诠释到了极致。那柔嫩若柳枝的长剑,若春风般,连绵不绝,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剑网,任由那带着火苗的枫叶将地面炸得尘土飞扬,却依旧伤不了柳藏锋分毫。 “就到此为止了。”柳藏锋持剑猛地一颤。 飞向他的几片枫叶瞬间逆回,青面獠牙急忙拉着枫衣女的肩膀,朝后退去。只见那些枫叶在枫衣女原本所处的位置炸了开来,转眼间就夷为了废墟。 柳藏锋一甩长剑,傲然道:“不过如此。” “好一个不过如此。”枫衣女强撑着说出了这句话后,便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青面獠牙点了她身上的三处大穴,止住了她的伤势,随后抬眸看了枫衣女一眼。 “你要我,用那一招?”枫衣女读出了他眼中的意思,低声道。 青面獠牙点了点头。 “只要能为碧儿报仇。”枫衣女狠声说道,随后开始瞑目聚气。 “可还有什么遗言吗?”柳藏锋持剑上前,满眼轻蔑。 青面獠牙转身,看向了他。 下一刻,青烟弥漫。 他整个人也跟着融化进了青烟之中。 “青面獠牙,是碧燃在奈何桥中最为信任的杀手,据说有许多高手都折戟于你的手上。”柳藏锋在青烟间举起了剑,“或许我今日能以你为垫脚石,愈好我身上被仙叩一剑给打落的伤。” 一剑落下。 青烟散去。 可在此同时,还从青烟中飞出了合拢起来的伞尖,冲着柳藏锋的胸膛而去。柳藏锋左手拉住剑身,随后忽然放开,那柔软的剑身开始摇曳起来,就像是柳枝在迎风飘荡,让那伞尖在其间摇摆不定,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柳藏锋却是寻到了时机,猛地变势,收剑朝前刺去。 青面獠牙倒飞了出去,左袖鲜血淋漓。 “你的青烟之所以被称作你的杀招,是因为你那身穿红衣的妻子,会在其间独舞,能够在悄无声息中将猎物送往开满了鲜花的彼岸,令人措手不及。”柳藏锋冷哼一声,“可惜她死了,你也失去了,你真正意义上的杀招。” “一个失去了杀招的杀手,活着也是可笑。” 青面獠牙抚着伞面上的彼岸花,面具上的裂痕也受那由远至近的剑气波及,很快就贯穿了整张面具。 可他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对柳藏锋的靠近毫无所觉。 “既然你活着也无意义,那就死吧!”柳藏锋暴喝道。 可他举剑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几片枫叶落在了他的手上,很快便化作了血迹,滴落到了地上,像是结生出了一道血红色的枫蔓,将柳藏锋束缚住了片刻。 “我创了这一招,并苦苦练了两年。”枫衣女睁开了眼睛。 青面獠牙也猛地抬头。 一瞬间的时机! 刀刃挥去,直往柳藏锋咽喉。 可就在这时,一剑落下。 同样是弱柳扶风剑,却是不一样的剑势。 这一剑不需要扶风。 因为这一剑,本就是风。 天地万物,风花雨雪,皆可成剑。 柳藏月。 361 荒诞 “藏月姐?”枫衣女错愕道。 柳藏月淡淡一笑,“许久不见。” 随即她一挥长剑,那困住了柳藏锋的枫蔓纷纷碎裂,掉落在地。 “你为何要救他?他斩下了碧燃一臂,你难道忘了吗!”枫衣女喝道。 “对于此事我也表示很愤怒。如果可以,我定会杀了他。”柳藏月转头看了兄长一眼,“但有的事,我必须要做。” 枫衣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心中虽然遗憾,心中对这个人犹存芥蒂,但你却要为他拔剑?” 柳藏月点点头,“他不能死。”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枫衣女一片枫叶已夹在了指缝中。 柳藏月仰头看向那方祭坛,“现在不论是你我,还是那些与我们素不相识的人,都已经被人执在手中,成为了盘上的棋子。所谓棋局,蝴蝶振翼,盘上风起。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还是选择告诉你们。” “若是柳藏锋死了,只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枫衣女问道:“你认识这下棋的人?” “至少我很了解他。”柳藏月叹道。 青面獠牙也微微垂首,陷入了沉默。 可不过片刻,枫衣女竟阴鸷冷笑起来,令人心间发怵。 柳藏月皱眉看向了她。 “一个残害亲生骨肉的败类,死了也是轮回报应,罪有应得。你却反过来与我说,他的死会导致更多人死去?在我看来,只有他活着,才会死更多的人。”枫衣女寒声道:“你就是为了救下你的兄长,才编织出如此荒诞离奇的故事,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可有的时候,现实却比故事更为荒诞。”柳藏月轻叹了口气,举起了剑。 “当年是你召集我们齐聚于江南,与孟婆一起建立了奈何桥,现在又是你阻拦我们为孟婆复仇,的确是荒诞无比!”枫衣女枫叶欲要飞出。 “住手!”一道女声从柳藏月背后传来。 虽然这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气若游丝,但却带有着难以质疑的坚定。 跪倒在地的柳藏锋听到这声音后,更是瞳孔一缩。 “嫂嫂。”柳藏月转身道。 来人身着黑色裘衣,面容虽是憔悴枯瘦,却难掩原有的雍雅。她缓缓走到了柳藏月身边,笑着摇了摇头,“藏月,不必了。” “不必?”柳藏月握紧了手中之剑。 枫衣女收回了枫叶,“哦?圣女大人?这么几年不见,气色怎变得愈发愈不好了?看来柳大庄主对你是真的是很不错啊。不错到就连你,也期盼着他去死。” 柳藏月目光一寒,看向了林淮漫。 林淮漫的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很多种意思。 可最坏的意思,便是叫柳藏月不必阻拦,放任柳藏锋被奈何桥的杀手杀死。地牢里惨无人道的折磨或许已激发了林淮漫心中的恨意。此刻的林淮漫,或许是真的想要,看着柳藏锋去死。 林淮漫却是不惧,而是劝道:“自从葬剑一役后,因为藏锋对你的忌妒,导致你我之间成了陌路。可你一直都在为我们奔波,到头来,终究是我们夫妇二人对不住你。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所以这一次,我想靠自己,为你我,找回从前的那个藏锋,可好?” 柳藏月这才明白了林淮漫的意思,“可嫂嫂你的身体?” “无碍的。这些年,我一直都是拖着病躯,一路走过来的。”林淮漫笑了笑,来到了柳藏锋的面前。 柳藏锋也抬起头,看向了她。 刚刚青面獠牙那一招,终究是伤到他了。 可同样也粉碎去了他心中难得拾起的优越与骄傲。 “我来了。”林淮漫抬手抹去了他嘴角残留的血迹。 也抹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你怎么会来此?”柳藏锋摇了摇头,可泪水又止不住涌出来了。 “我来见你了。”林淮漫笑了笑,就好像此刻才算得上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柳藏锋有些恍惚,“见我?” 前方的枫衣女上前一步,满身的枫叶竟像是随时都要燃烧飞起一般。青面獠牙也强撑着伤势站了起来,伞面上散发出来的杀气,竟将附近的雨水散得粉碎。 “嫂嫂,不可逞强!”一旁的柳藏月仍持着出剑之意。 “算不得逞强的。”柳藏月忽然将手放在了柳藏锋的剑上,“如果是他,一定可以的。” 她的手立刻就被剑锋割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中流出,落到剑上,焕发着夺目的光芒。 “你这是?”柳藏锋睁大了眼睛。 柳藏月感受着那磅礴的剑势,更是怔住了,“剑鞘之血!” 顷刻之间,那二月春柳就被鲜血浸染,说是血剑也不为过。 “红颜散,我已经服下了。希望这柄剑,能助你找回当年的自己。”林淮漫将他握剑的手紧紧按住。 “当年那个,只相信手中剑的自己。” 二十多年前,巫山。 据说鞘族中有个习俗。 若是被选为圣女的,便要在即位那天双手握剑,在数十名鞘族巫师的密法加持下,让剑与体内的剑鞘之血彼此产生剧烈的灼烧,直至彻底失去双臂,从此往后便彻底成为一柄“剑鞘”行于世间,这是鞘神的旨意,亦是圣女对鞘族的恩赐。 少女踏上祭台时,迎受着族中百人敬仰。 可对她来说,空气中却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她带着健全的双臂,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了。 可这二十多年来,她只看过一片烟笼雾罩的荒芜,湿热难忍的丛林深处。甚至还没亲手去触摸过,那开得正艳的花朵,翩飞的蝴蝶。仿佛只要到了巫山,他口中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就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不过,除了这个角落,这世上,那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鞘神要选圣女。 只有如此,鞘族才能在此地得以生存啊。 双剑在她左右,已是触手可及。 但从今往后,那些美好,就要与她无缘了。 她的余生也将彻底失去,“触手可及”这一说了。 她叹了口气,将要握上。 可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回荡于古木丛生的山林之间。 “竟强迫一个女子断臂!真是伤风败俗!” 是充满了意气的声音。 少年持剑,来到了祭台之前。 她目光一颤。 “是他。” 362 局外 翠云巅。 随着那两位道家仙人共赴云端寂寥,这翠云巅三个字,顿时就成了一个笑话。 可此时上边的情景,就不是笑话了。 在如此端庄的问天祭典中,持着离鞘之剑的年轻殿下,直至御前,意将剑指向身为帝王的皇兄。 而江湖刀剑,皆已败退。 但朝中那块享有盛名的美玉,拦在了帝王面前。 凌剑秋打量了钰旌一眼,“你值得我重视。” “殿下过奖了。”钰旌垂首算是回礼,可仍是寸步不移。 “你我虽是皇兄弟,却从未谋面过。”景阳帝见钰旌落在了自己面前后,也稍稍放宽了心,与凌剑秋说上了第一句话。 凌剑秋淡淡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孤当然知晓。”景阳帝看着散落了满地的残剑断刃,随后看向了凌剑秋手中的“尘”剑,冷笑一声。 如此雷霆手段。 摆明了,就是来行刺的。 凌剑秋却摇了摇头,“不。你不知。” “不管是与否,你都不能再靠近孤半步。”景阳帝暴喝道:“我要让他,输得彻底!” “皇兄可是在与人试弈?”凌剑秋淡淡问道。 “你也只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被利用所有价值后,便会被抛弃。而孤便是主宰这盘棋局的棋手,主宰这天下的君王!小小棋子,也妄想撼动孤?”景阳帝笑容阴冷,“笑话!” “虽我不谙棋道,但我始终相信——”凌剑秋一挥手中之剑。 “没有什么,是剑破不了的。” “包括棋局。” 凛冽的剑气将地上的断刃再度卷起,四处纷飞。钰旌挥掌上前,将飞向景阳帝的断刃一一打落。 凌剑秋脸色平静。 “我现在算是可以确认,那刻落在玉龙钟上剑痕的主人,到底是谁了。”钰旌沉声道。 “我本盼愿我的剑下,不死君子。”凌剑秋犹豫了片刻,才无比诚恳地说道。 “职责所在。”钰旌抬掌将最后一块断刃震飞了出去,随后手中玉流涌动,暖意极盛,只见雨水刚落到他的身边,就升腾成了水雾,与他离得比较近的人,身上那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衣裳,不出片刻就变干了。 化玉之赋,蓝田玉暖。 凌剑秋微微垂首,抬起了剑。“好。” 此时朱雀坊上传来的琵琶声已经被那紫袍道士断去了,他的剑已然不能再像刚才那般势如破竹。 但战胜眼前这个太监,再将剑指向天子。 毕竟—— “孤有黑白太监护驾,还想动孤?”景阳帝怒道。在他印象中,若是这黑白太监在护驾时,定都是如影随形的,白监在明,黑监在暗,黑白二人的手段,他还是悉知的。 不好! 欲要出掌的钰旌心中一惊,急忙变换了掌势和方向,打向了景阳帝身边的雨水。 若不是景阳帝这无心之言,他险些就忘记了一个人的存在! 那荧如白玉的一掌打入了雨水之中,整整半掌,化作了一片虚无。 似是被这一手掌势所波及,那虚无中随之浮现出了一道诡异的黑影。 黑影也同样在抬着他那骇人的骨手,与钰旌的玉掌相贴。 骨手黑监,钰伟。 “钰旌。”钰伟冷笑,骨手掌心似有着黑炎缭绕。若按照他原本的掌势,这一掌,明显是奔着景阳帝的头顶而去的。 钰旌睁大了眼睛,“为何?”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仅此而已。”钰伟冷声回道。 钰旌忽然想起了今日晨间,钰伟对那玉钟上剑痕的态度似乎很是微妙。可现在想来,这微妙得不可意会的态度之下,恐怕是那蓄谋已久的弑君之念。 “你早就想要谋害陛下?”钰旌以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钰伟却是暴喝道:“又如何!你数月前不也去过一次临安藏书阁,拜会那已被流放的程王殿下?谁不知道,你与程王以及颜统领曾是私交甚笃的好友,在你的心目中,估计也盼着他死!” 钰旌也跟着喝道:“这不一样!” 此时,一剑已朝御驾落下。 春木与秋水落到了台阶上。 “准备好了?”那本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乘舟忽然说道。 “遵阁主之命。” “那便上。”白乘舟双目一闭,整个人竟凭空化作了一簇纷飞的蝴蝶。 钰旌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拦截那道宛若长虹般落下的剑气,却被钰伟猛地拉了回来。钰旌见躲不过,只好迎上了钰伟的另一掌,呈双掌相贴之势。 钰旌惊道:“你!” “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场好戏吧!”钰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睁大眼睛看向了御驾。 景阳帝怒视着那一剑,既不躲,也不挥手阻拦。 可钰伟所见的景象,却不是他预想中的,龙血绽放。 而是纷飞起了蝴蝶。 所谓蝴蝶,实际上是由面具的碎片编织而成的。 每一只蝴蝶,就像是一道见血封喉的利刃。 凌剑秋眉头微微一皱,只好撤剑,再一剑挥下,将蝴蝶尽数打落在地。当他又起一剑时,却有一指,已事先点在了他的剑尖之上。 “看来魑魅魍魉,已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白乘舟的长袖就像是春风般游动起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 春木与秋水也落到了白乘舟身边,将凌剑秋给围住。 凌剑秋看向来人,“先生刚才,是伪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现世中行走,若要看清一整场好戏,便只能置身戏外,不做那迷局之人。”白乘舟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让一场戏在高潮迭起之时令其谢幕,是我最擅长的事。” “是我小看先生了。”凌剑秋微微垂首,话语里却没有流露出沮丧。 白乘舟微微侧首,对那孔文亮说道:“带陛下下台。我与春木秋水三人联手,将他困住,还是能够做到的。” 孔文亮立即会意,对那景阳帝说道:“走!” “孤,岂可言败!”可景阳帝仍是死死盯着那方祭坛。如今黑监意在谋逆,禁军也被拦在了下边,迟迟没有上前护驾。若不是有道之士挺身而出的话,他已经算得上是满盘皆输了。 363 天下 “这是我为目前的这个帝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孟黛山收起了长矛,吁了一口气,“我除去了你们,也算是为天下除去一害,同样也为那个太监开了一条去救皇帝的路。也算是尽职尽责,无愧这禁军统领之名了。” 除了那名匪头以外,其余的枪匪都已没有了呼吸,散落在地上,那染着腥气的长枪也是寸寸俱裂。那匪头也没能讨好,枪首碎了开来,他在来之前特地灌注在里边的腥血,也随之溅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匪头恶狠狠道:“你这娘们,果真厉害。”随即吐了几口鲜血,“与传闻中的一样。” “哦?传闻中的我,是怎么样的?”孟黛山挑了挑眉。 然而那匪头却只是在吐血,并未作答。倒是孟黛山身后的副将屁颠屁颠跑上前来,“头儿你在东部棠浔,以一矛破去来自异国扶桑的阴阳诡阵,在天下早就已经传遍啦。” “别搁这拍马屁。”孟黛山将长矛挑在了自己的肩上,“不过是精通一些破阵之法罢了。” “难怪能轻易破去咱兄弟的血林之阵,原来你就是那个破阵大师。”枪匪终于吐完了血,恍然大悟道。 孟黛山肩膀一垮,转头满眼幽怨地看向那位副官,“这算哪门子的传遍天下?” 枪匪冷笑道:“一个征战四方的将军,怎么会跑来这应龙台,当起禁军来了?” “就连现在这个帝国,也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做什么便是什么。”孟黛山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快死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应了孟黛山的验,枪匪忽然就跪倒在地,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可惜,他暂时还死不了。” 孟黛山也看向了枪匪所望的方向,正是翠云巅。本设为帝王观礼的翠云巅,此时已是高手如云,乱作一团。 “我也期望他死。”孟黛山压低声音,给了枪匪一个超乎意料的回答。 枪匪被她这个回答震住了,“你说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我在梦中所见到的那个天下,那些人都期盼的天下,才能展现在世人的面前。”孟黛山沉声道:“如今天下若在这个人的统治之下,定做不到我之所愿。” “那你还拦我作甚?”枪匪不知哪来的力气怒道。 孟黛山淡淡道:“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现在若是不合时宜地死了,天下只会更乱。他要死,也只能死在那个人入城之后,而非之前。” “去吧。”应龙台的另一边,王清风转身对着王肃风说道。 王肃风却依然未动,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谢问生。 “不必忧虑,先生不会拦你的。”王清风淡淡笑道。 谢问生点点头,“老夫的确不会拦你。” 王肃风听到这声回答后,冲着谢问生微微行了一礼,便朝着应龙台上走去。 待他远去后,谢问生才道:“你很懂我。” “不管是富可敌国的琳光堂还是天机九家中的王家,从不做不达之事,还望先生恕罪。”王清风抽了口烟,“这其间隐秘,实在是触犯了诸多利益了。” “还真不愧你那不择手段之名啊。”谢问生叹道。 王清风苦笑道:“与其说是不择手段,倒不如说是别无选择。” 谢问生仰头面向翠云巅,“剑秋此行虽来势汹汹,可他的本意,也只不过是来此问一段往事罢了,你们一定要让他被冠以弑君的罪名么?” “权衡利弊这件事,已成了伴随我一生的习惯。而这件事唯一的出路,恐怕,也只有这一条了。”王清风叹道:“在这千疮百孔的天下谋求出路,已然不是件易事了。先生却还想着改变?太天真了。” “你猜到了我不会拦你,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拦你。”谢问生忽然说道。 “无非就是先生对我很失望罢。我们已经是个老人了,不再是那些在失望之时也仍能满怀憧憬的少年郎了。”王清风仰头叹道:“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若失望了,就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就像这天下给我带来的失望那样。” 谢问生微微垂首,没有回答。 那枪匪问道:“那你想他为何而死?” “为新的帝国而死。”孟黛山一挥长矛,“我接下来所要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见证一个新的帝国。” 枪匪倒在了地上,停止了呼吸。 “至少这个新的帝国,不会再有你们这些人存在了。”孟黛山淡淡说完,忽然察觉到一股平和的气息正在靠近。她转身,看向了来人。 “统领大人。”王肃风缓缓上前,他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个商人,反倒像是书塾里教书的先生。 “琳光堂的手段,果真令人惊叹。”孟黛山微微眯眼。 “琳光堂中鱼龙混杂,手段自是层出不穷。如果有何事给统领大人带来了困扰,还望莫要责怪。”王肃风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可步伐却是不停。 孟黛山挥矛指向了他,“停下。” “统领大人,为何要惧王某呢?”王肃风淡淡道。 孟黛山冷笑,看了散落了一地的尸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是心比狗黑。谁知道你过来安了什么好心?” 王肃风微微一笑,“让统领见笑了。” “一身铜臭味。”孟黛山不满嘟囔道。 “但不怕诸位笑话,王某无能,未能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业,所以算不得一个商人。”王肃风忽然摊开了手,“只好梳羽织笼,闲散家中,终日以养鸟为乐。” 他肩上的孔雀也跟着开屏了,乍一看,犹如冬日的霰雪。 “好美。”一名禁军惊叹不已,不由自主上前想要抚摸。 孟黛山微微皱眉,本不明其意,可当这个士兵快要触摸到的时候,她忽然瞥见孔雀的翎羽之间焕发出了足以用辉煌和璀璨来形容的寒光,急忙喝道:“快停下!” 可下一刻,这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就头颅落地了,死前还带着那犹见至美之物的惊羡的眼神。 那是,令人忘记死亡的美丽。 PS:结尾 致敬古龙小说《孔雀翎》望悉知 0.0 364 暴雨 “孔雀翎。”孟黛山看着那雪白的孔雀,目光一冷。 她在公孙诗潋口中,听说过一段江湖往事。 孔雀翎,是一种暗器。 可真正融入孔雀开屏之中的孔雀翎,却是一个传说。 相传,孔雀翎乃是唐门一位传奇暗器铸造大师唐鸢所铸,他所铸成的暗器皆以飞鸟为名。他认为“飞鸟”暗器的最高境界,就是将那些勾魂夺命的暗刃完美贴合入鸟羽之中,以那些活禽作为暗器,可他至死也没能达到这个境界,只留下了几卷残谱在唐门之中,后来,只有第一任牧鸦鬼勉强做到了,却也只是将鸦羽淬成了利刃,并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贴合。直至几十年前,唐门的一位天才铸师才完美做到了这一点,可他还未能在江湖上崭露头角,便消失了。有人猜测他是被唐门那出了名的森严门规所缚,毕生无法踏出唐门;也有人说,他造出后不久恰逢唐门内乱,他意外死在了那场内乱之中。 可如今这“飞鸟”暗器的最高境界,竟出现在了琳光堂的手中。 看来,当年那场莫名的内乱,那个天才铸师的离奇消失,似乎没有表面上来得那么简单。 “琳光堂,还容得下那尊大佛?”孟黛山沉声道。 “容不容得下,统领说得,还不算。”王肃风淡淡回道。 孟黛山退了数步,对身边副将低声道:“你直接带着兄弟们登上应龙台护驾,我来拦住这个家伙。” 副将怔在原地,显然还未从刚才那道致人死亡的璀璨之中回过神来。 孟黛山喝道:“还不快去!” “是!”副将急忙持刀转身。 却发现有人已站在那里了,看样子像是个浪客,他持着长剑望着众人,目光凛冽。 王肃风唤道:“尘先生,该你出剑了。” 可尘不问却没在第一时间出剑,而是望向了王肃风,眼神中似乎带有着某种渴求。 “你想去问翠云巅上的那柄剑。”王肃风一眼看穿了他的渴求。 尘不问点了点头。 “可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浪迹天涯四处寻求挑战的剑客,而是我琳光堂王家的供奉。还望尘先生拿捏好这其间的分寸。”王肃风皱眉道。 尘不问低声道:“是,少堂主。” “就从没见过这么老的少堂主。”孟黛山低声骂道。 “多亏了老爷子身子硬朗。”王肃风手又是一挥,那开了屏的孔雀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后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孟黛山立刻将矛横握在手中,她的掷矛兵术本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著称,她有信心,能在瞬间断去王肃风的去路。 矛出! 可她甚至还没看到矛飞掷出去的轨迹,那长矛就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了她的脚边。 前方的尘不问,此时大半截剑已然归鞘。 “好快的剑。”孟黛山冷汗淌下。 “快剑如风雷,统领想必未曾见过,就留在此处好好欣赏吧。王某,失陪了。”王肃风淡淡道。 翠云巅。 白乘舟的满指真气抵在了这剑尖之上,竟与那剑气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像是产生了长疾的气流,不断扩散。可不论白乘舟指尖怎样探知,仍无法从那道剑气上找到一丝破绽,更无法撕开这剑气分毫。 一叶知秋。秋不知落叶。 世上竟真的能有如此纯粹的剑法? “真是好剑法。”白乘舟指尖一弹,弹开了那道剑气。 凌剑秋也跟着收剑,微微皱眉。 看来这白乘舟并不是像刚才那样,脆弱到一剑就可以击败的地步。若要胜过他,真得费上一些时间了。 “陛下,还请暂避!”孔文亮对那面色阴沉的君王说道。 景阳帝咬了咬牙,只得朝下方退去。 凌剑秋提剑欲追,却被几张古铜的面具给打了回去。 “殿下,可别走神了。”白乘舟转了转手中的一张面具。 凌剑秋沉声道:“让开。” “抱歉,受那人之托,我不能让。不然到了哪天我若去了下面,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白乘舟双袖一振,无数只面具蝶刃从袖间飞起。 春木与秋水上前一步,不出片刻,那些蝶刃上就坐满了纸扎的小人,加快了那蝶分去势,漫天蝶阵也陷入了一片亮莹莹的毒粉之中,如潮水般朝着凌剑秋汹涌而去。 凌剑秋猛地闭眼。 纯心观叶,剑可知秋! 观,剑心! 天地间,仿佛只有了他的剑,就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坠进了一场迷幻的薄雾中,化作了虚无。 应龙台外。 “总算是赶到了。”洛飞羽刚停下脚步,就看向了手中颤鸣不止的折剑,眉头紧皱。 公孙诗潋注意到了,“折剑这是怎么了?” 洛飞羽沉声道:“它在恐惧。” “恐惧?”公孙诗潋一愣。 洛飞羽紧接着强调道,“因剑而恐惧。” “可折剑本就是诛剑之剑。”公孙诗潋瞳孔微微缩紧。在她看来,从来只有其他剑畏惧折剑的道理,而非折剑会对其他剑存有畏惧。 “因为,那是剑中的君主——”洛飞羽猛地仰头,朝着翠云巅的方向看去。 “剑心!” 白乘舟已然感受到这忽然暴涨的剑意,心中一紧。但他本就没有寄望一举击溃凌剑秋,而是想要拦住他,给当今圣上争取一点时机。他猛地将那群蝶刃朝前摧去。 可就在这时,应龙台的台阶上,浑身携满鸟笼的王肃风猛地拉下了遮覆鸟笼的帷幕,露出了下边的燕鹊鹤鸟。 鸟鸣齐起。 响彻云霄! 堂前燕,孔雀翎,鹤雪生,寒鸦淬羽,鸢离巢,鸯溪戏,朱颜改。无数道埋藏在禽鸟翎羽之间的夺命利器,尽在这一刻崩散开来,宛如狂花般绽放了。 正朝着慌忙下台的景阳帝打去! “糟了!”春木心中一冷。 白乘舟听到这声鸟鸣,急忙挥袖,将那群蝶刃朝那群暗器飞去!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就像是下了一场金属的暴雨。已有不少御驾禁军以及个别江湖来客在此间丧命。 此时,凌剑秋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剑落下。 直行无阻! 365 弑剑 云端寂寥。 萧皓琛说出的“大限将至”这四个字,无疑在慕容皓月的心底炸了开来。他此生最痛心最后悔的事,莫过于当年亲眼目睹挚爱玉殒于长白。而如今又有人告诉他,妻子还活着,可同样也是这个人告诉他,妻子又将不久于人世。就意味着他又要经历一次锥心之痛,生离死别。 “你给我将话说清楚。”慕容皓月在云端中前进了数步,身上紫雷缭绕。 “可我自认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萧皓琛耸了耸肩。 慕容皓月目光一冷,“你什么意思?” “话语很浅,未藏深意。便是师兄你所意会到的那个意思。”萧皓琛低头一笑,听起来满是蔑意。 慕容皓月双眼通红,喝道:“萧皓琛!” “师兄,你有在此问这问那的时间,倒不如多让我看上几眼仙人剑。”萧皓琛打断了他,“说不定我被你捅出了几个窟窿后,就将一切都如实招了呢?” 萧皓琛说完之后便抬起了头,便看到几道雷光划破云端,由远至近。 “还真是心急啊。”萧皓琛伸指一弹,落在他面前的白子立了起来,呈成一个盾牌。 “但是,还不够。”萧皓琛微微皱眉。 那棋子盾牌挡下了这接连而来的雷击,如震鼓在擂。 萧皓琛叹道:“师兄,可莫要恼羞成怒啊。” 见僵持不下,慕容皓月猛地一拍剑匣。 密云之中,暗雷涌出! 应龙台下。 柳藏锋已持二月春柳,重新与奈何桥的杀手缠斗起来。而柳藏月则是应了林淮漫的诺,不轻易出手,只作旁上观。可她是何等的剑客,只是看上几眼,就看出了柳藏锋的胜算极为渺茫,正犹豫着是否要出手,可看到边上林淮漫的神色依旧从容,只好作罢。 可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受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剑气!心中不由一惊。 柳藏月猛地转身,看清了来人后,便喜出望外道:“师弟?” “师姐!这么久没见,你变漂亮了。”洛飞羽落地之后,笑了笑,“越活越年轻了啊。” “油嘴滑舌。有这话,倒不如对她说去。”柳藏月看向了他身边的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对她行了一礼,“柳前辈。” “她不需要变漂亮。她一直都很漂亮。”洛飞羽连连摆手。 “皮痒了?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柳藏月秀眉一挑。 “师姐,现在可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洛飞羽忽然仰头正色道。他刚刚自然是注意到了同在场中的柳藏锋,但他终究还是抑下了在柳藏锋背后捅上一剑的冲动。 “如此紧要关头,恨不能落井下石啊。”他心中满是遗憾。 “你是说,翠云巅上的那道剑气?”柳藏月沉声道。 洛飞羽点头,却是略过了解释阶段,直截了当地说道:“还望师姐为我们开路!” “义不容辞。”柳藏月拔出了长剑。 一剑之势,化作细雨。 前方拦路者,皆是人仰马翻。 翠云巅。 凌剑秋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明如霜雪,势若长虹,意似苍茫。 剑心! “尘”剑铮鸣,凌剑秋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剑落!灭! 凌剑秋看到前方已无拦阻之后微微一怔。 他原本是怀着问罪之意直至御前,这一剑他本是为了斩开白乘舟所布下的蝶刃之阵,可此时蝶刃却转过去挥向了那如雨而淋的暗器,场中伤的伤,被困的被困,已无人能够抽身来拦下这一剑。 如此一来,只会有一个结果。 景阳帝,会死在这一剑下! 可凌剑秋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便持剑落下。 既然这位皇兄死局已定。 那就死! 在皇兄死后,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前往临安城。 去找下一个人,问罪。 只要这世间还有人流淌着皇室血脉,他便有罪可问。 问罪者也好,弑君者也罢。 既然去势已无法改变,非他所遂,那便顺势而为。 剑是如此。 心是如此。 世间凡事,苍黄翻覆,亦是如此! 白乘舟瞳孔微微缩紧,可那如雨而淋的暗器压根就没有留给他喘息的余地。 钰旌也想极力脱身,来截下这道剑气。可当他想要收掌时,发现自己与钰伟之间那天壤之别的掌势竟发生了离奇的相融,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粘性,短时间内无法挣脱。 钰旌喝道:“撤掌。” 钰伟却是加重了掌上的力道,“不撤!” 剑势尽聚。 不再是“灭”,而是—— “诛”! 景阳帝猛地转身,怒视这一剑。 “陛下!”孔文亮惊道。 “快赴往黄泉吧!”钰伟瞪大了眼睛,在他那皮包骨的脸上看起来极为瘆人。 “还真是绝妙的一剑啊!我本以为,像师兄你这么古板的人,是不可能挥出如此绝妙的一剑的。”忽然一声赞扬远远传来,“我收回前言。” 又有一剑,拦在了“尘”剑之前。 “是你。”凌剑秋微微眯眼,竟是罕见地,淡淡地笑了。 “师兄,你到了洛阳后不先来找我叙旧也就算了,倒是自己跑来这搞了这么大的一个排场,甚至还叫人来拦我。还真是,不厚道啊。”持剑之人垂首笑道。 凌剑秋喃喃道:“且将心火,试新茶。” “诗酒,应是趁年华。”洛飞羽亦抬头看向了他。 劫心府。 池塘,竹幕,新火,茶香。 一切的一切,就像昔日玉门之外,那设在月牙泉边的茶桌。 “终于到了,见面之时了。”他喃喃道,随后微微侧首。 此时的劫心府,走出了一名女子。 女子手中拿着一个剑袋,那精致的面庞竟与那闲云剑主晓闲云别无二致,只不过多了些许冰冷。很明显,她不是真正的晓闲云,而是镜花妃采芸替换出晓闲云的替身。 她的真实身份是,四季名角,霜燕冬雪。 “留步。”老者道。 冬雪皱眉,“阁主有难。” “可你手中无剑。”老者喝了口茶。 霜燕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手中的剑袋不知在何时已碎成了两半,里边的剑也跟着不见了。 “无剑之人,莫逞持剑之勇。” 老者的声音依旧回荡在院落之间。 可人已不见。 只留有袅袅的茶烟。 366 归巢 “这人是谁?”在这持剑之人入场后,翠云巅上有人不禁问道。 同时所有人都注意到,台上所有的长剑都开始止不住颤鸣起来,像是在和某种不知名的事物在产生剧烈的对抗。 “名剑有灵。它们在畏惧。”一位剑客感受到了,并说了出来。 有人率先认了出来,“折剑?他是洛飞羽!” “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后人?” “这小魔头怎会在这?岂有此理!”甚至还有人拔剑指向了他,“我今日就为江湖除害!”这个嘴虽强得厉害,可畏于凌剑秋那浩瀚的剑气而踌躇不前。 洛飞羽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不错的称呼。” 凌剑秋看着他,言简意骇,“恶名昭著。” 洛飞羽笑问道:“连你也信这些流言吗?” 凌剑秋摇了摇头,“但若是你,并不奇怪。” “没想到,阔别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喜欢一本正经地说笑。”洛飞羽笑了笑,“我的师兄。” 师兄?场中所有人皆是一愣。 世人皆知,两年前的祭剑大会上,有一位少年持着折剑上了君山,意为那寻仙客雪冤。而他自称是莫锦书的徒弟,这一点,甚至还得到了剑祖另一位剑道高徒柳藏月的佐证。 这个少年,自然是洛飞羽。 可洛飞羽却唤他为,师兄? 莫非那剑祖,还收了一位弟子? “这个莫锦书,意图让江湖再度掀起惊涛骇浪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算计到孤的头上来!”景阳帝率先梳清了其间脉络,不由龙颜大怒。 孔文亮幽幽说道:“余威犹在啊。” 另一边。 一袭白衣翩然落地,持剑起舞。 江海凝光。 王肃风说到底还是琳光堂的少堂主,被家中事务缠身的他,喜好逗鸟虽是不假,可也只是空有那些绝世暗器,释放的手法以及威力,必然是做不到绝顶暗器大师那样的地步的。粼粼剑海配上白乘舟先前布下的漫天蝶阵,一下就将那暗器压了下去。 狂花凋谢,暴雨成歇。 王肃风直接被震退了三十多级台阶,身上大大小小的笼中鸟皆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他抬头看向那个白衣女子,目光冷厉。 “多谢公孙楼主。”白乘舟轻吐了口气,但还是没能站稳,由春木与秋水扶住了。 “若非白阁主的蝶阵,我定做不到这些。”公孙诗潋回道,随即便看向了洛飞羽那边。 双剑相持。 凌剑秋感受到了从剑柄上传来的轻颤,一字一顿问道:“你的手,在抖。” “剑,乃百兵之君,心,为君主之官。所谓剑心,自是剑中君主。剑心之下,万剑称臣。就连我这柄号称诛剑之剑的剑中魔头,都感到畏惧了。”洛飞羽说这话时,明显已是十分吃力了。 “世间任何事,皆会动摇。可唯二不能动摇的,便是你的心,以及正在握剑的手。”凌剑秋竟给这一剑提前下了定论,“当你的手开始颤抖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一剑,你已经败了。” 洛飞羽苦笑,“是嘛?” 凌剑秋将剑一挥。 他虽已刻意撤去了大半的剑势,可这一剑之威,仍将洛飞羽连人带剑甩开了数丈。 “你这些年,还真是没白闭关啊。”洛飞羽勉强止住了退势,却是毫发无损。 “洛飞羽。”公孙诗潋想要上前,却被洛飞羽伸手示意停步。 洛飞羽对她笑道:“别来打扰我叙旧。” 凌剑秋静默地看着手中的“尘”剑,忽然自嘲地笑了,“我本很期待你我之间的相逢。” 洛飞羽一愣,“嗯?” “我本以为你阅尽江湖,定会挥出让我足够惊喜的一剑。”凌剑秋皱眉道:“可如今看来,你却让我很失望。” “我又何须要你对我失望啊。”洛飞羽神色黯然,垂头丧气,“就连我,也对我自己失望啊。” 凌剑秋一愣。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洛飞羽忽然持剑闪到了凌剑秋的身后,猛地挥下。 却被凌剑秋率先揽到背后的尘剑给挡住了。 “对自己都失望的人,世间诸多不顺,就将会永远与他共行。我还那么年轻,天下不知还有多少美酒在等我,背后不知有多少朋友在看着我呢。”洛飞羽嬉皮笑脸道:“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对自己失望。” 凌剑秋微微侧首,“强者,不需要朋友。” “在那天寒地冻的破地方呆傻了是不?还说自己没有朋友,那你是怎么变出一个冰山大美人来拦我的?用雪捏出来的吗?”洛飞羽冷笑。 “荒谬。”凌剑秋将剑一颤,试图将洛飞羽震飞出去。 洛飞羽嘴角却是微微上扬。 他,就是在等待这一刻的时机。 便是凌剑秋释放出剑气之时。 “师兄,隔世已久,便让你学一学这江湖的套路吧。”洛飞羽衣衫扬起,“行走江湖若是套路不深,就容易被打得屁滚尿流,爬回老家!” 凌剑秋眉头紧皱,口中轻吐出了那三个字。 “剑脉诀?” 可不论他如何应对,都无法让尘剑离开折剑半分。 “你居然练成了。”凌剑秋静静地看向了洛飞羽。 “剑脉诀,囚中雀,雀归巢。世间剑气如同千雀,皆认我为宿主,以我气脉为巢。”洛飞羽傲然道:“师兄,你的剑气,也该到了归巢之时了。” “得罪了!” 话音刚落,凌剑秋便觉得体内有着气流顺着尘剑不断流向了折剑,进而飞快流入了洛飞羽体内。 “谈何归巢?”凌剑秋沉吟片刻,忽然淡淡说道。 洛飞羽挑了挑眉,“哦?” “这本就不是你的,何谈归巢!”凌剑秋忽然轻喝一声,闭上双目,抬起双指,点在了自己心脉之处的穴位上。 洛飞羽心中一跳。 他明显感觉到,体内先前那源源不断的流动感尽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生生被阻断在了尘剑之上。 凌剑秋通过自己的心,来唤醒了尘剑上的剑心,阻止了这股气流的流动。 “有趣。”洛飞羽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既然你以心唤剑心。 那么,我便以脉,唤剑脉! PS:心情难以平复…… 367 佳话 应龙台下。 无情公子冷冷地看着斗笠女子与她的姊妹之间的内斗,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来到此处的本意,势必是要在这问天祭典上掀起巨浪。以他与斗笠女子在此截杀五音姐妹并以此击垮那陌上公子,并让青面獠牙和枫衣女闯入应龙台的人群之中大开杀戒,以彰显在他看来的“公子”之怒。 他所期盼的那哀嚎遍地,封喉断命的繁花盛景,却始终没有出现。 就像是一粒石子投进了池塘,只是荡起了片刻的涟漪后,便再也了无踪迹了。 “好一个惊涛骇浪。”无情公子阴鸷一笑,险些将轮椅的把手握裂。 这时,有一道纱幔从他头顶掠下。 斗笠女子撤开了拈在角双剑上的短匕,朝着那纱幔打去。几道寒光闪过,便将那致命的纱幔割得粉碎。 “公子,生死须臾刀剑无眼,切莫走神。”斗笠女子落到了无情公子的身边,冷眼看向了在方才丢出纱幔的商。 脱困的角和徵也来到了商的身边,呈严阵以待。 “朝生暮死,本就是杀手必经之事。不论是同伴,还是被他们亲手送下地狱的孤魂。杀手的身上,本就见证了太多的罪孽。所以,杀手穷极一生所要做的,便是杀更多的人,杀到就连阎王爷都惧你七分。等来时踏上了黄泉路,阎王爷就不会轻易定你的罪了。”无情公子微微皱眉,“可他们却为了报陈年私怨,竟舍弃了这杀人于不备的天赐良机。” 斗笠女子不知如何去回答,沉吟半晌后才回道:“这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路。”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和你一样的。”角长剑微抬,居然回答了无情公子这带着质问之意的一段话。 无情公子看向了他,目光中带有着怨恨。 “至少,他们心中还有羁绊。虽然我与他们不相为谋,甚至还有过刀剑相向的日子。”角转头看向了青面獠牙等人所在的方向,“但在我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就像姐姐。我还是想把你带回来。”角又忽然对那斗笠女子说道。 商不由一愣。她见斗笠女子执迷不悟,其实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角的这几句话,又让她开始动摇了。 斗笠女子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无情公子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 一个满是垂死暮气之人的放肆大笑,听起来就像是枯藤上的昏鸦,听得令人心尖发怵。 另类,异己,怪物。 当年他身在洛阳,曾与不少望族公子有过交道。他也想过附庸风雅,可遭来的却是冷眼。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行走,没有像是世家公子那样的面容。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难以抑制住心中想要杀人的冲动啊。 是啊,我的确是不一样的。 和你们,和他们,和这个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既然和你们不一样,那便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于我而言,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皆为异己。”无情公子忽然喝道,面目狰狞,“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另一边。 青面獠牙,抬头看向了沾满了剑鞘之血的二月春柳。 他忽然想起了一段武林佳话。 男子持剑在涯关城下奋勇杀敌,女子坐在城头,以鞘血为引,抚琴成歌。隽永的剑歌配上那满是意气的剑势,在悲壮之下,竟还藏有说不出的风流。 后来的故事,也的确配得上那“佳话”二字。 铸剑大军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柳家也得到了整个江湖的敬重,顺利入主君山。 而此时柳藏锋手中二月春柳的剑势,也不再是那属于春风的轻绵柔润,的确有当年那可挡万军更可捍一城的气势。 可总感觉,是破碎不堪的。 像是少了些什么。 柳藏锋看着前方来自“奈何桥”的杀手。 无一例外脸色煞白,跪倒在地,剑痕布满了他们的衣襟。 他迷茫地看向了手中之剑。即使他这一剑是久违的一剑,不仅让他取胜,甚至还让他有种越来越畅快的感觉。很多在剑道上的追求,他都在这一战中顺利突破了。 “只是,还少些什么?”柳藏锋喃喃道。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他熟悉的曲子。 柳藏锋急忙转头,发现林淮漫已不知从何处捞来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奏。 为那落下的雨水,平添了几许凄愁。 柳藏锋在曲声中,缓缓走向了她。 枫衣女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现在已没有半点出招的力气了,只得用双拳无力地捶击着地面。 直到,她身边的青面獠牙站了起来。 “你还有力气?”枫衣女目光一颤。 青面獠牙没有回答。 可他伞上以纸裁成的彼岸花,却像是绽放了一般,为那伞尖留下了致命的殷红,像是一道红衣女子的虚影。青面獠牙看向了伞面,目光极尽温柔。 随后握着伞柄,朝着前方走去。 可当柳藏锋走到林淮漫面前时,叶子却忽然毫无预兆地碎作了粉尘。 “看来,这首曲子,是奏不完了。”林淮漫摇了摇头,苦笑道。 “这条路,我也走不完了。”柳藏锋也跟着惨笑了一声。 “不!”不远处的柳藏月瞳孔一缩。 伞尖刺入了柳藏锋的背部。 背上的伤口,结生出了一朵诡异的彼岸花。 “是红衣姐?”枫衣女一愣。 可此时林淮漫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怨恨,反倒尽是释然与欣慰的笑意。自铸剑之盟以来,柳藏月等后起之秀的崛起,让柳藏锋逐渐丧失了在剑道上的地位。所以,柳藏锋开始另辟捷径,只为在剑道的造诣上更上一层。收葬剑遗孤为女,入京都洛阳求索仙笈。只是到了最后,他都未能如愿。 两个女儿都与自己背道而驰,求来的仙笈也被一个少年的仙叩一剑打落。 可只有林淮漫清楚,柳藏锋的剑道,是源自他心中的自信。 属于少年的自信。 就像当年。 “我来见你了。”林淮南轻轻说道。 368 断命 多年前。 巫山。 荒地。 暴雨如潮,狠狠冲刷着这片土地。他躺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雨水洗涤着自己身上的伤痕。 他为了逃婚,不得已游历江湖,误打误撞闯入了这里。 这里不近人烟,湿热难忍,只有前朝来此避乱的鞘族人。本来对他这种外来者,一概会被鞘族视为觊觎鞘血的歹人,格杀勿论。可恰好赶上鞘族将要举办圣女即位仪式,为了不让他肮脏的无名之血毁去圣女的圣洁,鞘族人便将他囚禁了起来,等候发落。 可在他看来,这所谓的“圣洁”,不过是上天与那个无辜被选为圣女的人,开的一个迂腐的玩笑。 在这不平事面前,他拔剑了。 可他本以为,凭自己手中的剑,便能荡平一切。 却没想到,在中原传闻可令剑势暴涨的剑鞘之血,还能反过来让对手的剑势减弱。 若身侧有个鞘族人相助,那么,有朝一日岂不是可以轻易问鼎天下剑道第一? 鞘族人,实在是藏龙卧虎啊。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完了,今日怕是要交代了。”少年苦笑。没想到这与世隔绝的鞘族,竟也明白“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他无助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可他做好打算要迎接的痛苦,并没有出现。 甚至连劈落到脸上的雨水都没了。 而是传来了一个女声。 “巫山之外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带我去看看吧。” 他睁开了眼睛,愣住了,“你是那个圣女?” 正撑着芭蕉叶避雨的少女也低头看着他,眼里尽是期许和向往,“我来见你了。” 一句“我来见你了”,是故事的开始。 也是故事的落幕。 柳藏锋头垂了下来,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林淮漫捧起柳藏锋的脸,与他双额相抵,很快也没有了呼吸。 红颜散,虽能令人滋生血肉,却终究还是诡道奇药,服下之后仍需慢慢调理,以保证新生之血与旧血相融。可林淮漫却在第一时间献出了自己的血,只为在生前的最后一刻,看一眼自己当年爱上的那个少年,也为了让爱人,在生前的最后一刻找回真正的自己。 “碧儿,你大仇得报了。”枫衣女仰起头,面向南方,朗声说道。 姑苏,寒山寺。 一位独臂尼姑在住持如惠的引领之下,正在闭目颂经。 插在独臂尼姑面前的两束高香上,忽然各落下了一缕香灰。独臂尼姑竟是有所察觉,停下念经,缓缓睁眼。 如惠也跟着停了下来,“可是有恙?” 独臂尼姑摇头,“未曾。” 如惠继续问道:“那是?” 独臂尼姑叹了口气,“只是忽然想起了几日前做过的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两个小女孩和她们的父母一同倘漾在杨柳依依里。大一点的那个正趁着春风放着纸鸢,嘴上却嚷着要让父亲教她练剑,小一点的,则是在母亲膝下练琴。” 如惠笑了笑,“确是温馨之景。” 独臂尼姑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只是,没机会再看到了。” 如惠一愣,“可是梦中人已逝?” 独臂尼姑抹了抹眼角,看向了自己空荡荡的左袖,“不论是逝还是未逝,都回不去了。” 如惠微微垂首,轻呼佛号:“阿弥陀佛。” 应龙台。 祭坛。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死前回到过去。这也算是,我赐予你们莫大的仁慈了。”莫问东忽然说道:“如果我的死也能带我回到过去,那么我对这世间,绝不会留有半点的眷恋。” 翠云巅。 洛飞羽与凌剑秋依然在持剑相抵。 只是二人都莫名闭上了眼睛,身上的剑势也在闭眼的那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打了?”有人惑道。 “不。他们依旧在战。”公孙诗潋沉声道。 白乘舟愣道:“什么?” 公孙诗潋解释道:“意念对剑。”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意念对剑,那往往都是那些高龄剑道宗师的对决方式,据说,他们见面时无须出剑,只要彼此看上一眼,便能在意识中对上一剑,以此论出孰强孰弱。可这二人,却是如此的年轻! “剑脉诀,剑心诀。”一名剑客喃喃念着。 “既然他们都是莫锦书的徒弟,那么这必然就是仙笈了。”另一名剑客目露贪婪,“这传说中的仙笈,果然精妙。” 公孙诗潋显然没有在意这些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洛飞羽与凌剑秋的对决。她在当世也算是出了名的剑客,对这意念剑气感知,自是异于常人。 她所见,洛飞羽有千剑,错综复杂,没有任何一柄剑是相同的。便像是一棵树上,纹络不同的叶子。 她所见,凌剑秋仅一剑,这一剑简单得就像是一片叶子,可此剑之浩瀚,竟有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势。 “公孙楼主,竟也如此在意么?”在她身边的白乘舟问道。他的语气已是十分虚弱了,显然是刚才为了压下那“飞鸟”暗器暴雨,而耗费了不少真气。 “机遇难得。”公孙诗潋答得简略。 白乘舟看着她那愈来愈紧张的神情,笑着摇了摇头,“春心荡漾,关心则乱。” 公孙诗潋却忽然喝道:“不好!” 洛飞羽咬了咬牙,像是如临大敌般,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即急忙撤剑连退数步,呕出了几口鲜血。公孙诗潋掠身上前,扶住了他。 “心脉心脉。凡物都是先有心,再有脉。”凌剑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师弟,你败了。” 洛飞羽苦笑,“早知道练剑时不偷懒了。” “若你用从泉都孤山取来的那柄剑来与我对剑,至少还可以再坚持半炷香的时间。”凌剑秋语气平静,“毕竟万物不扰,我这剑心之威,也难以对其造成威慑。” 洛飞羽看向地上的折剑,叹道:“宿命啊。” “他与你非亲非故,不过是掌管天下的君主罢了。”凌剑秋看向了不远处的景阳帝,“你又是为何?” 洛飞羽只是说道:“都怪这宿命啊。” 369 子落 “师兄,你也该歇歇了。” 云端寂寥。 慕容皓月通红的双眸怔怔地看着,紫霄匣中闪出的雷光,被萧皓琛轻而易举地夹在了指缝之间。 萧皓琛的神情也已不复方才的嬉笑,而是忽然变得冷漠,而孤寂。 翻脸无情。 “你虽已成仙,但你不要忘了,你这一身仙躯可是我赐予你的。此世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就连你自己也不例外。”萧皓琛沉声道:“往坏处说,你也只不过是,我在这凡世间落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为什么?”慕容皓月喃喃细语,好像是在质问,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眼中的恨意也跟着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 “你心中只有那下贱的歌女,只有那翻涌的红尘世俗,甚至不惜为她放弃一切,已违背了吾辈修道成仙的初衷。身为道魁掌门,我本该肃清门户。”萧皓琛狠狠掐灭了那道雷光,“可是,谁叫你是我的师兄呢?就算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对师兄你下手。” 慕容皓月看着在萧皓琛嘴角勾起的那一丝冷笑,心也跟着冷了,“所以,你就这么对我?” “这仙躯犹同枷锁,天底下最大的枷锁。有这层枷锁的存在,你若是离开武当山半步,就注定会纷扰缠身。”萧皓琛寒声道:“你立志想要成为那孤云野鹤,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那你又为何要,牵连到她?”慕容皓月微微垂首,从乌云的缝隙中望了下去,目光停留在那如同烈火般的女子身上。 萧皓琛低头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回答我!”慕容皓月吼道。 “云端寂冷。师兄你大病初愈,不宜在此久游。还请,坠云再叙。”萧皓琛右手收拢,脚下的墨染棋盘顿时被他尽揽于掌心中。 随后将手一抬。 引过了漫天雨丝,凝于他的头顶。 瞬间将紫霄雷匣那涌动之势给压了下去。 “故人将要重逢,师兄应该欣喜才是。”萧皓琛看着慕容皓月那惊异而又愤怒的瞳孔,长笑了一声,随后眼神一凛,“落!” 翠云巅。 “宿命?”凌剑秋漠然重复着洛飞羽所说的这两个字。 “师兄,我知道,你此行提剑入洛阳,是为了要以诛帝之名,问罪整个凌家皇族。”洛飞羽看着他,“可你知不知道,在如今这个局面,你若是杀了他,下场就只有一个。” “天下大乱。” 凌剑秋仰起头,看着淅雨渐歇的天空。 他又何尝不明白洛飞羽所说的这句话里的意思。 当今圣上有三位兄弟。 其中程王遭到放逐,霄王死于君山,这两件事,皆出自圣上之手。而身为安澜王的他,也正持着剑,直至御前。 而且,当今圣上暂无子嗣,泱泱梁阳,竟尚无储君。 百年前的逆天之征后患犹在,各地藩王诸侯割据,虎视眈眈。离上次叛乱已过数月,面对这无君之国,已足以让他们重振旗鼓。 以及,台下无数身怀绝技的江湖人们。 谁也不敢保证,亲眼目睹陛下身死之后的他们,是会整顿秩序,还是掀起动乱。 以上任何一点单独拎出来,酿成的都是极为可怕的后果。 更何况,这些事都离奇地凑到了一起。 祭坛之上。 莫问东停下了一切的仪程,面向翠云巅,若有所思。 “于你,于我而言,乱世又有何不同?”凌剑秋微抬了抬手中之剑,淡淡问道。 “我并不想做那个为国为民的大侠。而且不论这世道是盛是衰,我都可以选择避于世外,去追寻藏在心中的那片净土。但是,恕我不能够做到。”洛飞羽缓缓站了起来,“因为——” “这个天下,是师娘当年用血洗出来的!” “为此,你愿放弃你所向往的逍遥自在?”凌剑秋淡淡问道。 “逍遥亦是我的追求。我只是不忍,眼睁睁看着它再度陷入大乱。”洛飞羽张扬一笑,狠狠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凌剑秋也跟着他自嘲一笑,“想来是我管中窥豹了。你的剑术确实令我很失望,但是,你的心,却没有令我失望。很好。” “我到底怎么样,从不需要他人来评说。”洛飞羽持起了折剑。 凌剑秋叹道:“可剑心之势,有去无回。我这一剑出了,便是终了。就像是那秋叶般,注定是要归根。” “所以?”洛飞羽挑了挑眉。 “抱歉了。”凌剑秋答得简略。同时将手中尘剑再度抬起,依旧是那毫无花哨的起手之势。洛飞羽眼中红瞳流转,看出了这一剑的轨迹,以及其最终指向的人。 景阳帝! “你也妄想杀孤!”景阳帝怒道。 凌剑秋淡淡地说出了一个字。 “诛。” 随后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下一剑是什么。 “快给我传递内力。”洛飞羽对着公孙诗潋低喝道。 公孙诗潋一愣,“你说什么?” 洛飞羽催促道:“快!” 公孙诗潋急忙伸出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很快就睁大了眼眸,“你的经脉怎么……” 除了洛飞羽这样以剑气化作内力的极少数另类以外,大多练武之人都会在丹田炼出内力,而经脉,便成了维系内力流转变更的通道。按理来说,内力运转起周天后,经脉便会比常人明亮几分,宛若明灯般连构着人体各处。 她当年曾授予西河拂雪,洛飞羽的经脉,也应该符合这个条件。 可此时,洛飞羽经脉上的“明灯”竟是黯淡了下去。 就连由剑脉诀孕成的剑气,也没有了。 “我以脉唤剑脉,与师兄剑上的剑心拼剑落败,便落得了经脉尽滞的下场。我这位好师兄更是半点情面都没留,还将我剑脉诀养出的剑气给打得半点不剩。”洛飞羽快速说道:“其他的有空再和你解释,你现在先将内力传我点,让我再出一剑就行。折剑估摸着对他没有,你传完后再吹个笛子,咱用那柄剑。” 公孙诗潋低着头,将手从他背上放了下来。 “你这是?”这时轮到洛飞羽愣住了。 370 落幕 洛飞羽愣住了,“你这是干啥?” “你难道就没有好奇,我公孙剑器楼历来楼主,为何都是女子,而且,都姓公孙。”公孙诗潋忽然说道。 洛飞羽听了一惊,“对啊,为啥?” “剑器楼中调有一种秘药,怀胎女子连服三月,所生必为女婴。”公孙诗潋顿了顿,“至于为何都姓公孙,那是因为,剑器楼楼主的夫婿,皆为入赘!” “什么!”洛飞羽又是一惊。他只听说过豪门世家重金向观音求子,对这苦心调配秘药只为生出女婴的还真是闻所未闻。公孙诗潋这几句话也算是将他萦在心里许久的困惑给解决了,可是又和当下紧要关头,有啥关系呢?他愣了一下,又抬头问道:“为啥?” 这一抬头不要紧,直接将洛飞羽吓得魂飞魄散。 绛陌剑已不知在何时出鞘了。 “既是入赘,哪有你出剑我旁观的道理?”公孙诗潋一甩长剑,即便是在这阴冷的雨天,绛陌剑光依旧如雪。 洛飞羽看着自己被绛陌剑误斩下来的一缕发丝,冷汗直流,“把剑离我远点。” “你就在这好好歇着,可别死了。”公孙诗潋揽起一朵极美的剑花,又不经意间将洛飞羽的另一撮头发给揽了下来。 洛飞羽胆战心惊,“我怕是要先被你吓死。” 公孙诗潋没有再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开始感受周围的这一方天地。意在凌剑秋出剑的那一刻,使出自己最为强绝无垠的一招! “白某,还能再出一掌。”白乘舟轻轻咳嗽了一下,忽然说道。 “楼主!”春木与秋水纷纷惊喝道。他们二人自刚才起就一直扶着白乘舟,自然知道白乘舟实际上的身体状况。“飞鸟”暗器如雨而落,哪怕并不是由顶尖的暗器大师操纵,但也好歹是琳光堂斥巨资“请”来唐门天才铸师所打造的,那密集的暗器早已耗去了白乘舟大半的真气,他此刻也不过是由春木和秋水输送的一口气强撑着,才没有昏迷。 “刚刚若不是公孙楼主,我们已经死了。”白乘舟摇了摇头。 “可楼主你!”秋水惊道。 “禁军被琳光堂拦截在应龙台下,若是皇帝在此被杀,那时的天下,才是真正的乱世。”白乘舟挣脱了二人的扶持,“他的遗愿,还留在我的心中。” “若你们还记得我收留你们的恩情,就不要拦着我,”白乘舟伸出了一掌,满头柔发随风狂舞。 “定不负楼主之命!”春木与秋水皆是热泪盈眶,将双手拍在了白乘舟的背上,为他渡送着真气。 “游人三更莫聆曲,唱戏唱给鬼来听。我有一掌,可送逆贼退散!”白乘舟那秀美的眼神中透出了冷厉的寒光,“以一掌拨云散雾,观戏曲落幕!” 翠云巅下, 王肃风因先前暗器未能得手,再加上凌剑秋那诛帝一剑受阻,面目阴沉得可怕。可当他看到凌剑秋将要再次使出诛帝一剑之时,眼中寒光一闪。 挂在他身上所有的鸟笼,都开始不安躁动起来。 “既然退一步便是死,倒不如舍命一搏!”王肃风将鸟笼全部都转移了方向,尽数对准了景阳帝。 “父亲说的对。”王肃风身躯微微一震,笼中禽鸟的羽翼再度张开。 “为保万无一失,便只能不择手段!”无数道寒光喷涌而出,比刚才更甚! 钰旌惊呼,“怎会如此!” “没想到吧,他仍然得死!”与他双掌相持的钰伟森然道。 钰旌咬了咬牙,勉力抬起另一掌,想要截下凌剑秋的这一剑。却被一道虚渺的鬼影给生生打断了。 随后,这道鬼影竟是直往景阳帝而去! 钰旌猛地抬头,发现钰伟此时已是神色呆滞而空洞,想必是催动了纳魄鬼衣的离鬼诀,可以达到肉身与鬼魄相离,六魂出窍的状态,于神不知鬼不觉中献出致命一击! 此时,凌剑秋睁开了眼睛。 他持着尘剑,不过几次呼吸,便已来到了景阳帝的面前。 “诛!” 与此同时,公孙诗潋也是睁开了眼睛。 绛陌如雪,竟有了那么一瞬的停滞。 她在白乘舟那足以拨云见雾的一掌中,看到了新的一方天地。 于是天地就在她的眼中黯淡了下去。 挥剑成舞。 公孙剑舞中,最为霸道的一击。 天地低昂! 白乘舟的最后一掌,也接踵而至。 这一掌,名为落幕! 那是足以令世间平生事谢幕的一掌,更藏有着,令鲜活的生命于瞬间凋谢的至美!瑰丽,优雅以及谢幕之意集于一身,竟生成了那难以言表的危险! 紧接着,暴雨又落。 可云端之中,慕容皓月已纳遍了雷光,萧皓琛也已揽尽了雨丝,哪来的暴雨? 自然不是上天赐予的甘霖。 而是先前那漫天花雨般的“飞鸟”暗器!正摧枯拉朽般朝着景阳帝而去。 “不!”洛飞羽瞳孔一缩。凌剑秋已至景阳帝的面前,那便说明了,他也要承受这片漫天的暗器之雨。再算上天地低昂,落幕一掌,离鬼诀的波及,别说是景阳帝了,就算是玄武神宫的宫主站在这里,也会被打成筛子。 试问凌剑秋,又是否能够从中逃脱? 天边,那由萧皓琛凝成一片的雨水正在止不住地下坠着。忽然,像是雪霰般崩散开来,又在瞬间凝结成冰。 一袭蓝衣跃至这冰雨之中,她手持寒剑敲轻轻过那些冰锥,奏成了那绝美的仙籁。 正是先前红衣楼主未能奏完的,琴魔之音! “好剑。”一向惜字如金的凌剑秋,竟在此刻不吝赞美。周围一切剑气、掌劲乃至漫天暗器,在他的眼中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再被无他限放大! 他往那缺口递出一剑。 他与景阳帝周身三丈,尽化虚无! 可挥出了如此强绝的一剑后,他的剑势竟是有增无减,甚至还靠此攀升至顶峰!再度朝着景阳帝落下! “我避世多年,还真险些就让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划破了天际。 371 鸿羽 应龙台下。 无情公子长袖一挥,轮椅上的三根弦已经显露出来。 “这是!”角惊道。 “是父亲的三弦之音。”商轻声说道,神情复杂。 丝弦显然经他重重打磨,刚被他亮出来便焕发出了灼目的利芒。 “素闻寒山晨晓,孤舟公子便会在寒山寺的那口大钟下奏琴,奏出琴音肃杀如刀锋,凛冽刺耳。”无情公子声音幽冷,“如今我已将这三根丝线细细打磨,所出之律,只会更为凛冽!注定只会比他,更胜一筹!” “你这个疯子!”徵心底一寒,破口骂道。在这样锋利的丝弦上奏琴,恐怕不出数律,指尖便会鲜血直流! 商微微皱眉,“我家公子,从不为一己之私做出不利于他人之事。就算是他想要做出置死地以后生之举,也会尽力护我们周全。你此举,真的是公子所为吗?” 就连斗笠女子也喝道:“公子不可!” 可此时的无情公子哪还听得了她的劝,将指尖摁在了三弦之上,勒出了一道血痕。甚至还有一根丝弦浸入了他的指甲。 可这些疼痛,相较于他从小到大所经历的那些折磨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他连眉毛都没有拧一下,指尖便开始狂舞。 商连忙抬指一弹,飞出三枚银针。其中两枚是朝着角、徵而去,点在了她们相应的穴位上,封堵去了耳道,剩下一枚,则是朝着斗笠女子而去。 然而斗笠女子却没有接受她的好意,抬手一挥,将那枚银针原路退回,打在了商的穴位上。 “姐?”商睫毛一颤。 下一刻,斗笠女子就没能经得住这琴音的侵扰,鼻孔,嘴角皆有鲜血涌出。 “姐姐!”角刚惊呼出声,顿觉得封闭去的耳道如遭振颤,就像是一团涌动的气体被锁在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欲出不得,沉闷难忍。围在边上的江湖之众听到这声弦音后,也是掩住双耳,惨叫连连。 “你已被我封去声脉,切勿喧声。”商低喝一声,随后抬头看向了那斗笠女子。 那斗笠女子亦在看着她,不断有鲜血从她的双耳涌出。可在商看来,偏偏就是这份平静,比刚才那杀意涌现的模样,还要来得更加可怕。 仿佛这本不该是她。 商此刻已是满头是汗,若是放任无情公子再这么弹奏下去,且不论自己封上的穴位还能坚持多久,眼前这位对弦音来者不拒的斗笠女子,也就是她的亲生姐姐,恐怕是要最先遭殃。 忽然,天边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紧接着,就是一道可倾万城的剑气。 “这熟悉的剑气,这熟悉的声音!”洛飞羽脊背一凉,这道剑气,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他小的时候,就没少被这道剑气给抽过。 “看来,你内心深处还是接受不了,这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大乱啊。”祭坛之上,莫问东淡淡一笑。 应龙台下,断剑残垣。 柳藏月也感应到了这横绝而来的剑气,缓缓抬头。她那本就尽是愁意与沧桑的眼中,此刻已满是泪水,“你回来了。” 谢问生正与王清风对持着,偶尔会搭上几句话。 简单得就像是,两位老人在话家常一般。 可在这个声音响起之后,王清风那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许凝重,“是他?” “是他。”谢问生缓缓道。 持剑凌空驭冰而舞的暮客心,在此刻停下了舞剑,原先舞剑时温柔目光,也跟着变得绝厉起来。她忽然想起了,父亲与自己说起的,他此生唯一落败过的一战。 他在昆仑山上,以一剑卷起满山风雪,在昆仑山下,也传遍了他那仙人临世只为求一败的传说。 可他,却败在了一剑之下。 只败了一寸。 败在了那一寸,尝遍败绩却不知廉耻的心。 话说难听点就是“无耻”,往好听点说,便是属于年少的,“无畏”! 暮客心还察觉到,这名老者的剑气,将要朝凌剑秋而去! 她整个人化作了腾空的白鸟,直坠而下。 君临。 冰光一闪,仙剑缥缈。 “孤寒剑?”空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洗的泛白的灰袍,长剑在握,满头的白发,布满皱纹的脸庞。 很凑巧的是,他的剑,也是寒剑。 此等寒剑看起来显然不及孤寒甚多,但配上老者身上的那股苍凉之感,其势之寒,竟不逊那位列名剑谱第二的天下绝寒之剑,孤寒。 不。 是这名老者的剑,已到了一个境界,远远凌驾于世间平常剑客的境界。 于他而言,天地已没有了剑。 又仿佛只剩下了剑。 任何剑只要经于他手,便能绝立于世! 老者挥剑,便是一道剑气。 暮客心依旧在持剑下落,只是亦不复那君临之势。而这道剑气在消去这君临之势后,却又朝着凌剑秋而去。 凌剑秋方才一剑之势。 令公孙诗潋持绛陌剑退了数步。 让白乘舟再度倒回了春木的怀中。 那如雨而落的暗器碎成了粉末,经风一吹便消散在了空中。 钰伟更因残魄归位更没讨好。本体遭到了极大的反噬。连呕了几口鲜血,身上一切真气也在这一瞬尽数泄去了。钰旌借此挣开了骨手,而钰伟也因此失去了支撑,昏了过去。 钰旌想要出掌,来拦下凌剑秋的这一剑。 可刚才与钰伟拼掌,也已耗去了他绝大部分的内力,此刻的他已是强弩之末,就连接近凌剑秋都无法做到了。 这名老者的剑气,能拦下凌剑秋的这诛帝一剑吗? 凌剑秋仰头,面向那一剑之辉。 他这一剑也不再是朝着景阳帝而去,而是猛地一抬,势要与这天坠一剑争个高下。 一袭蓝衣,翩翩落地。 君临已散,轻若鸿羽。 她也起剑了。却已不再是那令昆仑大雪漫山的至寒剑势,而是也跟着变得,轻若鸿羽。就像是一粒雪花轻轻飘出,霜过无痕。 却为凌剑秋,划开了那天坠一剑的破绽。 一剑,刺入了这个破绽之中。 两道剑气尽数消散,化作仙羽纷扬。 372 算尽 这一剑掀起的动静虽大,可在这千疮百孔的翠云巅上,却没有扬起半点尘土。 只有由冰凝成的白羽,缓缓飘下。 “这,便是仙君的鸿羽了。”长袍老者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纷扬的落羽之间。 有不少人被这至美的剑招迷得眼花缭乱,可更多的人已从这场沉迷之中醒来,刚醒来,便目睹了让他们震惊的一幕。 只见那些白羽飘落在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看得见,却摸不得。就好像,它本就不属于人间之物。可对于这位忽然出现的长袍老者而言,这些雪羽飘落在他的手中,就像是真实存在的一般,他轻轻搓捻,令那雪羽一点点地散作了雪尘。 仙人之物,就这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个人,究竟是谁? “本以为这人间仙景已然绝逝,没想到,竟能在此俗尘之地大饱眼福。”身着紫衣,手持拂尘的俊逸道士仙然落地。他看向了暮客心手中的孤寒剑,赞叹道:“方才那一剑,的确是这些年来,最具有仙意的一剑了。” 暮客心却没有在意他的赞赏,而是望着前方凌剑秋的背影。 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看来是被忽视了。”萧皓琛耸了耸肩。 然而,凌剑秋却只是低头面向手中的剑,双目紧闭,似乎在回悟着方才的那一剑。这是他的习惯,在比试之后皆会入定悟剑,进而打磨自己的剑心。 “福生无量天尊,遭报应了吧。”萧皓琛一甩拂尘,似乎想要遮住自己幸灾乐祸的神情。可他的这一个举动,“无意间”让自己所展露出的嘲意更浓了。 “不必如此。若不是这位萧掌教凝聚起漫天雨丝弹指而下,恐怕你还促不成那一剑呢。”那位灰袍老者已收起了剑,缓缓开口。 暮客心依旧没有启齿说半个字,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冰山一般。 萧皓琛挑了挑眉,“哟,被小瞧了啊。” “萧掌教可莫要自谦。你身为道魁之主,又上云中仙宫遨游了一番。”灰袍老者笑了笑,“此番落到凡间后,普天之下胆敢小瞧你的,又能有几人呢?” “只怕这些人对我的态度并非会是敬畏,而是另有所图吧。”萧皓琛摇了摇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更何况,论这胆敢小瞧我的人,在我面前,不就站着一位么?” “剑祖,莫锦书。” 翠云巅陷入一片寂静。 “剑祖,莫锦书!”直到有人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喃喃重复了一遍。 在场所有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号。 江湖游侠多少年?哪个不是热衷于在美酒中寻贪欢? 可他却能做到滴酒不沾,以一茶壶走马观花行于天下。 世间多少剑客,哪个不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天下第一,渴求一败? 可他却在初出茅庐的那十年里屡战屡败,最终在长仞穆峰上胜了未尝败绩的仙君一寸,一战名扬。 他铸出长剑十柄。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这十柄剑仍能名列名剑谱第一,难以动摇。 天上玉京仙人想抚他顶赐他长生,他却想要让那仙人跪! “不知是什么,惊动了剑祖出山呢?”萧皓琛笑问道。 剑祖回道:“是一阵风。” 萧皓琛挑了挑眉,“风?” “血雨,腥风。”剑祖微微侧首,便是一道剑风席卷到了萧皓琛的脸上,掠得他一阵生疼。 萧皓琛挡下了这阵风,幽幽说道:“世人悉知,二十年前剑祖仗剑入江南,也是因为一阵血雨腥风——你倚剑平生意,立盟平定了那场源自姑苏的滔天浩劫。可如今您老人家再入江湖,恐怕自己要亲自成为,那阵血雨腥风了?” “这一切,源于这江湖对我妻子的亏欠。”剑祖轻声说道。 朱雀坊下。 慕容皓月从云中坠出。 因萧皓琛有意为之,让他直落到了红袍楼主的面前。 言静臣喜笑颜开,“慕容?” “阿月?”红衣楼主看着眼前这位白袍清瘦的道士,那逐渐有些黯淡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明亮起来。可慕容皓月却只是看着她,似乎迫切地想要在她身上确认出什么。最终确认她表面上并无大碍后,才憋出了一个颤抖的笑意,“阿楠。” “没想到,还能够再见到你。”红袍楼主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的活了过来。 正当二人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有所松懈的时候,红袍楼主忽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慕容皓月的白衣。 “楠笙,你怎么了!”慕容皓月急忙上前推开了言静臣,抱住了她。 “怎么会这样?”言静臣瞳孔微微缩紧。 可红袍楼主没有回答,昏了过去。 “萧皓琛!”慕容皓月暴喝道。 翠云巅上的萧皓琛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这声满含怒意的暴喝给打断了。他摇了摇头,“仙人,就应该有仙人的样子啊。像一个乡野匹夫一样,像什么话?” “难以置信,你会是郁胤的徒弟。”剑祖摇了摇头。 萧皓琛嘴角上扬,“怎么说?” “至少他不会费尽心思去算计同门。哪怕师弟走上了歧途,他也会尽他所能,将师弟纠回正道。”剑祖沉声道。 萧皓琛竟是笑了起来,“你说那老乌龟啊,他当个一心求仙的道士还行,当起师父来实在烂得发指。比如我那师兄,下了山后不去探心,转头就跑去那金陵城经历了一场可歌可泣的风花雪月。又好比我,在那武当山中坐立不住,便踏入了这乱世。照我说,他恐怕是这世上,最没排面的师父了。” “若是你与他师徒异路了,他会怎么做?”剑祖不经意间看向了洛飞羽。 “若是老先生您违背了当年与你妻子共同达成的初衷。她泉下有知,会有何想?”萧皓琛笑着反问道。 剑祖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给老先生。”萧皓琛转过身,“不要活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这句话,你也应该牢记才是。”剑祖回道。 “我已经是了。”萧皓琛背对他摆了摆手,随后一跃而下。 373 离鸾 “萧皓琛!”此刻的慕容皓月又是不甘心地怒喝了一声。 “来了,别瞎吼,吵死了。”一袭雪白道袍翩然落地。萧皓琛一甩拂尘,笑着看向了躺在他怀中的女子,幽幽说道:“这身板,还真是弱啊。” 慕容皓月咬牙道:“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什么?”边上的言静臣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萧皓琛并没有对红袍楼主下手,可此刻红袍楼主已然昏厥,以及慕容皓月从云端落下来后的态度,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或许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我刚才分明已说得很明白了,师兄你又何必在这自欺欺人呢?”萧皓琛冷笑道:“她啊,已命不久矣了。” 言静臣一惊,“你说什么!” “还需要我再重述一遍?怕是不行的。都说话不过三,贫道可没这个胆将此事在我师兄面前重复三遍。因为将要去死的,可是他最心爱的女子啊。”萧皓琛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云端上的一句“大限将至”。 刚才那句“命不久矣”。 再加上现在这句“将要去死”。 这便是他所谓的“话不过三”了。 萧皓琛伸了个懒腰,浑身散漫,仿佛是在说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事。 言静臣将手按在了暮淮剑的剑柄上,“你!” “好一个事不过三。”慕容皓月冷冷道,指尖不经意间有雷光闪过。 萧皓琛耸了耸肩,看向言静臣,“看吧。”随后一个旋身,躲过了那道隐雷。雷光在他身后一闪而逝,将一整棵朱雀枫树给劈成了焦炭。他转头看着那片焦炭,“师兄,你是想杀了我啊。” “你屡次害我妻子,此恨难消。”慕容皓月将红袍楼主送到了言静臣的怀中,一步步走上前。 “可若不是我,她便无法与你相逢了。只会永远被埋在那片冰天雪地之中,到最后只会冻成一尊谁也认不出来的枯骨。”萧皓琛笑了笑,“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还想杀我?” “还不是拜你所赐!”慕容皓月目光阴冷,一掌凝出细碎的雷光。 “寄于天地间的蜉蝣罢了,又何足挂齿。”萧皓琛掐指炼出了一枚虚幻的棋子。 “去死!”慕容皓月一掌落下。 “来吧。”萧皓琛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意,迎上了这一掌。 头顶上的朱雀坊在瞬间坍塌,断壁颓垣轰然坠下,可在快要接近二人时,便散作了粉尘。言静臣抱着红袍楼主急退到了数丈之外方,才没能受此波及。 慕容皓月急退,整个人狠狠撞到了朱雀铜像上。 “你胜不过我的,师兄。你若再固执上前,我便不再留手了。”萧皓琛抬起拂尘,挥去了面前的尘土,和声劝道。 慕容皓月咬牙站起,却只能是勉力保持自己不再摔倒。 实际上萧皓琛在云端上说得并没有错。慕容皓月这一身仙躯正是由萧皓琛一手铸成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再加上他的望气道术更是得了郁胤真传,可以轻松看出慕容皓月身上最为薄弱之处。 “萧侄。”声音平淡寂冷,似是来者不善。 “这阵仗可真大啊。”萧皓琛笑了笑,缓缓转身。 蜀山赵道人,青城山齐天师,武当清胤,龙虎山段真人。一众被尊为道门仙师的人们引领数十名道士,将萧皓琛给团团围住。 “萧侄身居道门尊位,若是阵仗不大,又如何对得起你现在的身份?”赵道人缓缓道。 萧皓琛连连摆手,“哎哟,这我可受不得。” “怕还是小了些。不知萧侄觉得呢?”赵道人上前一步。 萧皓琛满眼无辜地看向了清胤,“师叔。” 清胤叹了口气,“皓琛。” “这是为何?”萧皓琛无奈道。 清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倒是那赵道人上前了一步,“萧皓琛!将那卷乐谱交出来。” “怎么?在这利益面前,狗嘴也不再吐象牙了?”萧皓琛瞥了他一眼,“我与我师叔说话,你也配来插嘴?” 赵道人怒道:“道门中人,私藏那卷乐谱乃是重罪,你是想要据为己有吗!” 萧皓琛挑了挑眉,“如果我说,是呢?” 赵道人喝道:“大胆!”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六十四名蜀山剑侠纷纷拔出了剑。虽然他们的剑已经断折,可六十四柄残剑之芒,仍不容小觑。 但在萧皓琛面前,算得了什么? 他轻轻弹指。 赵道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沿途还撞裂了所有的剑,仅剩下了空空的剑柄。 翠云巅上的洛飞羽无意目睹了这一切,他倒吸了口气,“妈耶,真就除了我以外,谁都能够折剑呗。” “非那金鳞,却妄想着登天化龙。”萧皓琛轻轻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好不好笑啊?” 齐天师沉声道:“萧掌教,还请住手。” “我住手个屁啊我,我做什么了?”萧皓琛无奈道。 “此子无常,不日后,必酿大祸。还请清胤尊师切莫念及旧情,速速定夺。”段真人已摸出了一卷符纸。 清胤叹了口气,“罢了。” “好。”段真人猛咬指尖,以血画咒。 血光之中,竟形成了漩涡,引起了一地的砾土,朝着萧皓琛而去。 可萧皓琛却站在原地,没有去躲。 “皓琛!”清胤惊道。 “飞沙走石!”段真人喝道。 这时,一柄雷剑来到了萧皓琛面前,将所有沙砾给挡下。 段真人喝道:“慕容皓月!你想干什么?” 慕容皓月缓缓上前,将雷剑召回了手中,看向了萧皓琛,“她,可还有痊生之法?” 萧皓琛亦看向了他。 却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半点恨意,而是带有着某种迫切的哀求,以及他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 “还想着她啊。”萧皓琛收回了目光,“但很遗憾,我的答案是,没有。” 慕容皓月瞳孔一缩,眼底的光芒也尽在这一刻散去。 “这便是我留给师兄你的礼物。你不妨就再亲身经历一次,别鹤离鸾的悲痛吧。”萧皓琛冷笑道。 374 叛道 慕容皓月面如死灰。 本还对师弟抱有一丝期望的他,却听到了如此绝望的回答。 在场所有道门中人都忽然感受到了自慕容皓月身上释放出的强绝威压。停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可这份压迫感对于萧皓琛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他笑了笑,“师兄,不必远送了。在这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你就好好陪一下你的好妻子吧。”说完后,便一跃离去。 在萧皓琛离去后,慕容皓月释放出的压迫感渐渐散去,也有不少道门中人已缓了过来。 “先是那萧皓琛私藏乐谱,再是这慕容皓月助他侥幸逃脱。武当双子,还真是一辈比一辈要人才。”段真人看着手中已成了碎末的符纸,对那清胤幽幽说道。 清胤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道人从一片废墟中走了出来,怒道:“慕容皓月你大胆!竟敢护罪人至此,包庇之罪应当诛之!” 慕容皓月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浓烈的杀性。”段真人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寒气,轻抚长须,眉头紧皱。 赵道人从腰间拔出了佩剑,“偿命来!” “不可!”清胤喝道。可哪还拦得住?迫切想要借此复兴蜀山的赵道人,早已失去了理性,提剑直上。 慕容皓月长袖一振,便是一道雷光刺出,直接将那柄剑给击得粉碎,随后直朝着赵道人的额头而去。 清胤点足一掠,落到了赵道人的面前,轻唤道:“阿月。” 雷光停在了清胤额前一寸之地。 “师叔。”慕容皓月回道。 “带她回山吧。”清胤看向了红袍楼主,叹了口气,“万物有法。总会有办法的。” 慕容皓月收回了雷光,点了点头,如提线木偶般朝着言静臣走去。 赵道人此刻已是满头大汗。若不是清胤出来救场,慕容皓月对其尚还存有理智,恐怕自己此刻已经是一具难以辨认的焦尸了。 清胤转身致歉,“多谢。” 赵道人急忙摇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慕容皓月走到了言静臣身边,从他怀中接过了红袍楼主后,望向了天空。 鹤鸣惊彻云霄,盘旋而下。 慕容皓月跃到了白鹤上,抱着红袍楼主远去了。言静臣在下边看着他们,算是道别。 看来,带着他们回到家园,在这棋局上,注定只能是一场梦。 “慕容皓月,恐怕已入了仙人境。”齐天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幽幽说道。 “仙人境?”整个道门之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有人注意到了翠云巅上的状况,“剑祖?” “他回来了。” 仙人境,对于他们这几辈人来说,实在是太久远了。谪仙路已封,天机清乐章不传于世,可以说,世间已没有了成仙路。可如今,天机清乐章又出现在了萧皓琛的手中。那些对他们而言极为渺远的路,恐怕就要再现了。 “看来,我们有必要联手了。”段真人转过身面向众人,沉声道。 “联手么?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个怀着鬼胎的年轻道士转头偷偷瞥了清胤一眼,幽幽说道。 “何苦。”清胤忽然轻声说道,也不知是对慕容皓月说的,还是对那萧皓琛说的。 暮淮王府。 “真是一个错误的选择。”莫皓宸猛地睁开了眼睛。 萧皓琛已落在了他面前的一棵梅树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莫皓宸头也没抬,“为何做出这个选择?” “小子,在我亲手毁去你天道镇玄的根本之时,你就应该明白,我没打算让任何人明白我所作出的这个选择的意义。”萧皓琛笑道:“换句话说,你问的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 “想来是我猜错了,你未坠魔道。”莫皓宸忽然道。 萧皓琛来了兴趣,“那我是什么?” 莫皓宸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在道门之中的其他人看来,你私藏乐谱,这是在欺师灭祖,离经叛道。” 萧皓琛倒也没有惊讶,“竟会是如此么?” “天下道门滞于人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他们那颗迫切想要登天的心,早已让这道门彻底变了。”莫皓宸仰头看向了他,“君本无罪,怀璧其罪。只要掌教师兄你怀中有那卷乐谱,不管是怎么样的罪名,他们都会强行扣在你的头上来。” 萧皓琛点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就应该明白,你这个行为不仅会影响到自己,还会祸及整个武当。道魁之名,恐将易主。若是武当一昧包庇你的话,天下道门。”莫皓宸沉声道:“怕是没有武当的容身之处了。” “那又如何?我可是武当掌教,道魁之主。武当乃至整个道门是盛还是衰,说到底,还是取决于我一人。”萧皓琛跃到了不远处的墙上。 莫皓宸上前一步。 “不必拦我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助慕容皓月登仙已然力竭。叫他来拦我,定是你打的算盘吧。”萧皓琛瞥了他一眼。 莫皓宸挠了挠头,“我又不是客栈掌柜,咋可能会打算盘呢?” “别装傻了。还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萧皓琛转过身去。 莫皓宸皱眉,“什么?” “万物之极,可窥天道。”萧皓琛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看来,你是不会回山了。”莫皓宸看着周围竟再次盛开的梅花,幽幽说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 翠云巅上。 剑祖目送着慕容皓月驾鹤离去,“没想到,会落得这样的结局。武当山百年来最耀眼的双子星,终究还是走上了殊途。” “说不定,是殊途同归呢?”公孙诗潋来到了洛飞羽的身边。 剑祖摇了摇头,“我有预感,不会同归了。” 洛飞羽惑道:“老头子你认识他俩?” “谈不上认识。只是受一位老朋友之托,代他回来看看他的徒弟。”剑祖叹道:“他怕是,要失望了吧。” 洛飞羽冷笑,“看别人的徒弟就看得这么起劲,对自己的徒弟就天然忽视,还真是我的好师父!” 375 剑祖 应龙台下。 尘不问忽然收回了自己的长剑,眉宇间尽是疲惫。 孟黛山不解看向了他。 “我败了。”尘不问缓缓道。 “败了?”孟黛山一愣。尘不问那惊雷拔剑术让她一众禁军突围不得,本已是占据了上风。可他这一句没来由的两个字,让孟黛山一时摸不着头脑。 “人间竟能有如此剑术,今日落败于此剑之下,也是不枉此生了。”尘不问仰头看向了翠云巅的方向。 孟黛山恍然。原来尘不问方才接连出剑,不仅是想要将他们困在这里,同样在暗地里与那翠云巅上的那几名剑客争个高下。 在他的心里,应该已经给这场比试下了定论了。 “尘某今日便回江湖。”尘不问丢了手中的长剑。他的休问已在天机楼被洛飞羽折去,这柄剑是琳光堂耗重金向万剑窟求来的,出鞘之势绝不在休问剑之下。可他到现在忽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已然不是金钱或是名剑能够弥补的了。 “尘先生。”不远处的王清风眉头一皱。 他对面的谢问生轻轻说道:“不必唤了。” “先生又有高见了?”王清风冷哼一声。 “不是每个人都是和你一样的。他们心中亦有自己的坚守。”谢问生摇头,“靠利益维系起来的关系,在这坚守之道面前,注定不会长久。” 尘不问往后退了一步。 “多谢放行。”孟黛山抬臂一挥,“走!” 场中白乘舟、暮客心、春木秋水以及其余江湖之众皆是一愣。甚至连与洛飞羽相处许久的公孙诗潋也愣住了。 人在江湖,谁不知道剑祖的名号? 虽然藏在剑祖身上的秘密惹得无数江湖人的垂涎,但不管是谁在提到他时,眼神中不是带有着崇拜?语气中不是带有着敬意?心中没有生出过向往? 毕竟,他可是拯救了天下的大英雄。 可唯有眼前这位洛飞羽。竟劈头盖脸就是对着剑祖一阵冷嘲热讽? “只是抒发一下内心感慨罢了,臭小子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剑祖怒道:“怎么?在你师兄这输了剑,就想着把气撒在老子的头上来?” “你瞎了?我输个屁。”洛飞羽骂道。 剑祖冷笑,“那你现在倒是挥剑给我看看!” “你叫我挥我就挥?”洛飞羽也跟着冷笑了回去。 众人又惊。 洛飞羽口无遮拦也就罢了。 可这传闻中大名鼎鼎的剑祖,竟也很配合地跟着他对骂? “还有这么多人在,给你师父点面子。”剑祖不想再与他过多纠缠,而是转身面向了那些江湖来客,“各位。” 众人回敬道:“剑祖。” “我想在此与人叙旧,还请各位下台。”剑祖淡淡道。 众人对剑祖这突如其来的诚恳始料未及。他们大多数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都是听着剑祖的故事长大的,再加上他们本就已负了伤,自然也不敢在此过多逗留,纷纷下台去了。 “老先生。”白乘舟在春木的搀扶下来到了剑祖面前。 剑祖看向了他,“小戏子。” 可一向都以优雅示人的白乘舟,在此刻眼眶忽然就泛红了,“先生,岳平他……” 剑祖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老大他自己的选择,错不在你。你这些年来一直屈身于这帝都的洪流中,秉承着他的遗志。若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白乘舟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那老先生为何来此?” 可剑祖却是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剑柄,将他给拍晕了过去。 春木惊道:“你!” “他经脉遭到了极大的重创,短时间内已无法再运功了。若不想让他落得终身隐患,便将他带下去吧。”剑祖笑道:“他身负重伤,我又不喜欢说谎。我怕我接下来的这个回答,会让他气血攻心,危及性命。” 洛飞羽听着这位师父的话,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春木半信半疑地把了一下白乘舟的脉,眉头一皱。白乘舟的脉象杂乱无章,若是在这么耽搁下去,怕真的会是凶多吉少。 “走。”他对那秋水说道,随后抱着白乘舟跃下了翠云巅。 “紧接着,便是你了。”剑祖转过身,看向了那满脸阴沉的景阳帝,“陛下。” 此时孟黛山也已带着禁军,将景阳帝给围了起来。 景阳帝见禁军已到,便勃然怒道:“这本就是历代帝王用以祭祀观礼的地方,孤站在这里天经地义,你有什么资格让孤下去!” “他当然是么得资格的啦。”洛飞羽忽然插嘴道。 “江湖草莽,有你插嘴的份?”景阳帝上前一步。 “的确没我插嘴的份,但是却有我师兄插嘴的份。”洛飞羽挑了挑眉,“严格意义上说他也是皇子,曾与你平起平坐。更何况,他刚刚还差点杀了你呢!” 此时的凌剑秋剑气已平息了下来,似乎将要睁眼。 “大胆!”景阳帝抬起了手,身后禁军箭已上弦。 洛飞羽神色不变,公孙诗潋持着绛陌,挡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孟黛山忽然道。 景阳帝语气非常不好,“何事?” “还请陛下下台。”孟黛山说道。 景阳帝目光一冷,“你说什么?” “眼前之人,已非禁军能够应付得了。”孟黛山微微垂首,“禁军在台下遭到拦截已是元气大伤,若在此僵持下去,恐难以护陛下周全。还请陛下下台!” “反了,反了,都反了!就算是死,也得给孤杀光他们!”景阳帝怒道。 “陛下,孟将军所言并非无道理。”钰旌来到他的身边,“还望陛下三思度势,以佑国运。” 景阳帝看向了他怀中的钰伟,眉头一跳。 他引以为傲的大内侍卫,也就是黑白两大太监。一人历经久战已然力竭,一人更是将骨爪伸向了自己。现在的他在剑祖面前,还能有一战机会地吗? 他转头看向了祭坛之上,发现莫问东也看着他。 “你说盛世起于乱世。这便是你所谓的,乱世吗?” 景阳帝咬了咬牙,“走!” 376 聚首 “好大的排场,只靠这三言两语就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清场!”洛飞羽环顾了一下空旷的四周,“真不愧是传说中剑祖啊。” 剑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小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徒弟知道自己师父是个武林传说时,会对师父冷嘲热讽的。” 洛飞羽撇了撇嘴,“那你说会是怎样的?” 剑祖冷哼一声,“那自然先是崇拜,再是仰慕,紧接着就是盲目崇拜,盲目仰慕。哪还有像你这样的?” “笑死了。”洛飞羽冷笑,“我就没见过这么坑徒弟的师父。你对我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居然还给我这等苦差,你知道你徒弟我入江湖以来,历经了多少次生死?” 剑祖收回手中的剑,“所以你死了吗?现在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的又是谁?” 洛飞羽却答非所问:“按我说,还不如让我去和师兄换一下,去隐世练剑,到出世之时,必将像现在这样,无敌于天下!” 剑祖反问:“你有那个耐心,在那枯燥寂冷的风雪之中,日复一日地只为练成一剑吗?” 洛飞羽没好气地答道:“没有!” “明明已经成了个废人了,说话却比谁都有底气。”剑祖冷笑,“这些年你走了以后,我过得那叫一个清静,也算是眼不见为净了。” 洛飞羽怒道:“你!” “哪凉快哪呆着去。”剑祖再次忽视了他,来到了翠云巅的护栏边。忽然将手中的入鞘之剑横握,举在了空中。 和他当年在长仞穆峰胜了剑君之后的意气风发如出一辙。 亦或是在江南白衣仗剑笑登高楼,以铸剑为号建盟。 而这一次,则是宣告着,他的回来—— 哪怕他的须发已经白了。 哪怕他已不再年轻。 哪怕他的眉宇间已经生出了难以抹去的苍老感。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那“传说”二字! 台下剑客纷纷仰头,看向了剑祖,更有甚者直接跪首叩拜。 那些经历了当年之事的老人,此刻大多也已是老泪纵横了。没有人会去猜疑,方才那天坠一剑是出自于谁的手中,能使出这一剑的,天底下唯有一人。那在这被掀起用剑大潮的江湖里,仍占据天下四分剑气的那个人。 “这阵仗,可比老夫当时回到天机楼时要大得多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喜欢受万人敬仰的家伙啊。”谢问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面前的王清风则是有些阴冷。 剑祖的出现,让他一切的不择手段之举,皆化作尘土,行刺皇帝已然失败。琳光堂,还能够置身事外吗? “真是一笔,有史以来最失败的交易。”王清风摇了摇头,“也是变数最多的交易。” “这次回来,也是该见一见故人了。”剑祖收回了剑,对着下方朗声道。 能够被剑祖以“故人”相称的,又有几人? “师父。”柳藏月抹去眼泪,抬手合上了柳藏锋与林淮漫未曾闭上的双眼,随后将自己那柄无名长剑刺入地上三寸,“近此剑三丈者,杀。”她留下了这句话后,便纵身一跃。 莫问东也缓缓走下了祭坛。 不多时,他们都已来到了翠云巅上。剑祖却是背对着他们,寒风阵阵,将他的长衫吹得猎猎作响。 “看来,胆敢上来的,唯有你们二人。”剑祖收回了剑。 “这些棋子,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莫问东也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枚棋子,正在手中把玩,淡淡笑了一下。 柳藏月则是垂首行礼,一言不发。 “师姐。”洛飞羽朝着柳藏月笑了一下,可见柳藏月的神情颇为严肃,笑意也就慢慢消了,而是转头看向了莫问东,若有所思。 “月儿。”剑祖忽然唤道。 柳藏月头埋得更低了些,“藏月在。” “不必如此拘谨,唤你们上来,不过是想聊些家常。”剑祖一改方才与洛飞羽对骂的老顽童模样,语气清冷,“这些年来,东儿一直在寻找你的踪迹。你到底去了哪里?” 柳藏月回道:“扶桑。” “扶桑?的确是个好地方。到了那儿,就相当于远离了江湖的纷扰。”剑祖淡淡说道。 柳藏月摇了摇头,“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只要有人在,何处没有纷扰?” “可你本属于这里。我收你为徒,你就注定是为了此地的纷扰而生,而不是选择——”剑祖将剑轻轻顿地,整个翠云巅都颤了一下,“逃避!” 柳藏月没有反抗,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上莫名多出了一道剑痕。 洛飞羽心中一紧,在他印象中,师父一直都是一个平易近人的老人。就算自己练剑偷懒,以及偷别人酒喝,他也未曾打骂过自己。 看来,对当年白玉郎离去一事,师父并未介怀。 “不过,你当年回到了君山,帮助老五为仙儿雪冤,也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我便不怪你了。”剑祖转过身看向了洛飞羽,“还记得我在你临行前授你的那一剑吗?” 洛飞羽想了想,“无名剑法?” “你师兄这些年来只为练成一种剑法,便是这无名剑法,他从中悟出了一叶知秋,意为一剑破万象。”剑祖看着瞑目悟剑的凌剑秋,“不知你从中悟出了什么?” “这还要悟的吗?”洛飞羽挠了挠头,下意识看了柳藏月一眼。 柳藏月却是抢先说道:“是藏月唐突,当年擅自指点了师弟这一剑,助他悟得了师父的寸心仙叩。师父若要责怪,还请不要怪他,怪藏月便是了。” “仙帝已被阿仙诛杀,谪仙路也已被我一剑封死,茫茫世间,哪还有什么仙人!”剑祖听了后,目光一冷,看向了柳藏月。 柳藏月却只是低头受训,不敢多言。 “老头子。”洛飞羽忽然道。 剑祖皱眉,“何事?” “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师姐指点我自有她的道理。指不定以后,我真的要用出这一剑,去诛仙呢?”洛飞羽伸出大拇指抹了下鼻子。 377 异途 “你是怎么做到,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如此嚣张的话的?”剑祖惑道。 洛飞羽抬起大拇指指了指凌剑秋,“自然是跟师兄学的。” 此时凌剑秋也正好轻吐出了一口浊气,缓缓睁眼。 却看到了暮客心。 可他略过了暮客心的眼神,看向了远处的剑祖,“师父。” 剑祖缓缓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辛苦了。我要你们两个做成的事,你们都做得很好。” 洛飞羽一愣。师父托付他的事,便是持着折剑,回到葬剑山庄起源之地的君山之上为寻仙客雪冤。可最终结果便是他落败于柳藏锋之手,以致于雪冤未成。 为何到师父这,却落得了“很好”二字? 凌剑秋则是直接问道:“为何?” “当年景阳帝年幼,楼兰被灭,主要还是因为皖成帝的无动于衷。除他以外,其余人起到的最多是推波助澜的作用罢了。如今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然身死,你此番持剑入京,实际上为的并不是复仇,而是威慑与诛心。”剑祖淡淡道:“此刻的你,已成了扎根在景阳帝心中的利剑,这柄利剑,终会摧残他的帝王之志。杀或不杀,已毫无意义了。” “可世间千罪万孽,皆有缘由。”凌剑秋摇了摇头。 “若不是当年我拯救了天下,遭人猜忌,江湖大军就不会生出进犯楼兰的野心,你的父母也就不会死了。”剑祖低头苦笑了一下,“按你这么说,你若有什么罪要问,来问我岂不是更好?” 凌剑秋垂首道:“不敢。” “至于出现在你们身边的女子,本身就是很好的剑客。”剑祖头也不抬,“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来意。” 暮客心却依旧是冷若冰霜,没有作答,仿佛这人是不是剑祖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我认识你的父亲。”莫问东忽然道:“你父亲其实没有你看起来的那么孤冷,他实际很重感情。” 暮客心目光一颤,“感情?” “当年他登万仞穆峰前,曾对一名女子许下诺言:若他全胜而归,便回到昆仑娶她。”剑祖叹了口气,“可他却还是败给了我。” “后来呢后来呢?”接话的居然是洛飞羽。 “他成为天下第一的初衷,便是想去往长白山取出孤寒的剑,与昆仑的鞘合二为一,赠予自己的爱人,当作新婚之礼。这么一来,他所爱之人佩着这柄剑,便能适应寒冷,与他共生同死于昆仑。”剑祖说到这里顿时有些愧疚,“只是我起初不知道这些。只记得,他落败后便离去了,却没有去找爱人,而是回到了昆仑练剑。” 暮客心静静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的爱人还是上了昆仑来见他了。只是还没到一年便死了。一个普通女子,熬过一年便已是超乎常人的意志,又怎能熬得过经年不断的风雪,与他共度余生呢?”剑祖摇了摇头。 “真可惜啊。”洛飞羽感慨道,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都怪你啊师父,若不是你,他们就不会落得这么惨的结局了!” “仙君何其好胜,若我有意落败于他,定让他如受奇辱,只会适得其反。”剑祖苦笑,看向了暮客心,“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你的这柄孤寒,就从中想起了他吧。” “换句话说,若他没有感情,又怎会有你?” “原来,这就是感情。”暮客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了凌剑秋。可凌剑秋不知为何,又闭上眼睛了。 似乎是因为剑祖提到了他与仙君的对决。 想要借此打磨剑心。 “母亲时常与我,说起你的故事。”公孙诗潋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 “既然你听说过我的故事,那你应该知道,我所布成之局,皆是源于这些故事。你母亲又为何要通过你,来破我所布成之局呢?”剑祖眼神微微一凛。 “世间既有罪人,那自然有那无辜之人。”公孙诗潋握紧了绛陌剑,“我明白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执念。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固然可恨,可那些无辜之人,为何也得去死呢?” “你们在说些什么?”洛飞羽一脸茫然。 剑祖沉声道:“正因为这天下,是我妻子出生入死换来的。可她得到的又是什么?是千古流芳?还是她所向往的世外桃源?不,都不是!她不但被冠以魔头的骂名,还被她所爱的这个天下逼上了绝路,更因这天下而死!她已不欠这天下什么,可这天下,自始至终,都在负她!” “这点我赞成,就连我这个俊美少年郎,背上这柄折剑后,很多人都骂我小魔头!”洛飞羽忽然举起了手,满脸义愤填膺,“但是师父,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剑祖问道:“何处不对?” “不管师娘成为魔头也好,为这天下而死也罢,她的初衷,都是为了这天下来之不易的清平世能够得以绵延。”洛飞羽缓缓道:“吾辈身在江湖虽身不由己,但我明白,我们所要做的,不应该是让这天下人为师娘陪葬,而是尽心去守护这个天下。” “多嘴!”剑祖暴喝道。 这一瞬间的剑气,令洛飞羽心中一震,就连公孙诗潋都始料未及。好在柳藏月揽来了一片落叶,将这道剑气给截断,惊起满地尘土。 柳藏月低喝道:“师父!” “这便是你所破成之局了?你很好。”剑祖冷冷看了眼公孙诗潋,“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剑器楼却自盛唐承袭至今已有十三代,实在是令人敬佩。老五。” “在这在这!”洛飞羽嬉皮笑脸道:“承蒙师父的福,还没死呢!” “有一句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一直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你。可现在看来,是有告诉你的必要了。”剑祖转过身不再看他,“我们,终究还是走上了异途。” 洛飞羽笑意敛去,“为何?” “虽然皇帝已不再是当年的皇帝了,可江湖却还是那个江湖。”莫问东忽然收起了棋子,“这座江湖,终要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 “如果你想阻止的话,那就得好好活到那一天。” 洛飞羽看着莫问东那意味不明的笑意,眼神不由自主变的冷峻起来。 378 曲终 应龙台下。 无情公子看着寸寸断裂的丝弦,再看向了周围安然无恙的人们,心中的怒意已至顶峰。他伸手想要去拉那些裂弦,似是想要再度弹奏。 忽然有一抹寒光没入了他的脖子。 他浑身僵了一下,便昏了过去,不再动弹。 “这一次,便到这里为止了吧。”斗笠女子轻轻道。 “何必?”商看着无情公子脖子上的银针,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多何必。走自己想要走的路,追随自己想要追随的人,从来不需要理由。”斗笠女子抬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 商叹道:“终是无法避免么?” “你们要明白,我也曾是个小女孩。不过我与你们不同。”商走到了轮椅的后方,“引领你们的是曾经的宫,而引领我的,却是我的兄长。为了他,我心甘情愿。” “琳光堂所成之事,皆为了利益。可有的东西,就算是利益也改变不了分毫。”谢问生站起身看着周围的血泊,淡淡道:“王老三,这些道理,你应该明白的。” 王清风摇了摇头,并没有将谢问生这句话放在心上。 忽然,他瞥见了谢问生离去的袖角。 “先生此行?” “天机楼主既已无主,那么,老夫也该回去暂管天机楼了。”谢问生仰起头,那一声鹤鸣似乎还残余在空。 “先生总是喜欢讲大道理。”王清风转过了坐辇,“我其实也有一个道理,想说与先生听。” “那我便不耻下问吧。”谢问生笑了笑,“是什么?” 王清风缓缓远去,“世间憾事何其多,生死的本质,便是遗憾。若每一个心存悲憾之人都能像先生这般,那么生离死别,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了。” 谢问生点点头,“受教了。” 此时,景阳帝正在一群人的拥簇之下,缓缓下台。 “陛下,去哪?”孔文亮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阳帝的脸上尽是疲态,“回宫。”可他身边的白监钰旌,已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 白马寺。 “是他。”顾靖遥惊愕地看着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钰伟。 钰旌在佛像前香炉上点了三根香。 “或许,他会有你所想要的答案。”他微微垂首,似有所思。 泉都境外。 “又回到这里了。”抱着婴孩的女子掀开了马车的帷幕,看着外边的风景。 “已行有好些时日了,不妨在此歇歇脚?”车夫忽然说道。 女子点点头,“好。” 夜幕降临,翠云巅上,乃至整个应龙台。 仅有二人。 暮客心没有离去,而是在等着凌剑秋睁开眼睛。 “为何还不离去?”凌剑秋闭眼问道。 暮客心回道:“等你。” 凌剑秋皱眉,“等我?” 暮客心点点头,“等你一个回答。” “技不如人,你还想要怎样的一个回答?”凌剑秋睁开了眼睛,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剑芒。 暮客心微微垂首。 “不过,你初临翠云巅驭冰成歌,再将师父那天坠一剑化为雪羽,的确是绝妙无比。”凌剑秋忽然说道:“好剑。” 暮客心看向了他,却发现他已动身,正朝着翠云巅下走去了。 “还愣着做什么?这一剑,还没有结束。”凌剑秋头也不回。 客栈。 公孙诗潋与柳藏月站在窗边,看着下方在街边酒桌上饮酒的洛飞羽。 “没想到,师父竟是因此而来。”柳藏月皱眉道。 “看来,母亲猜的没有错。”公孙诗潋点了点头。 “本以为一个莫师弟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可没想到师父他老人家也未放下当年之事。”柳藏月面露担忧:“对于师弟来说,会不会太棘手了些?” 公孙诗潋却摇了摇头,“我觉得,他压根就不会去想这些。” 柳藏月惑道:“那他会想什么?” “哎,一剑震天下又没戏了,遇到的人怎么都比我强那么多?尤其那狗日的凌剑秋。”洛飞羽仰头喝了一口酒,打出了一个酒嗝,“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算了算了。”洛飞羽像是喝得有些多了,索性就直接醉了过去。 “在现实里不行,在梦里应该可以吧。”他咂巴了一下嘴。 酒壶中分明滴酒不剩了,可他身上却莫名淌起了酒香。若是有精通望气的道士站在此处,定能离奇地看到,洛飞羽身上正漂浮着热气。 但是,这座城中,已没有道士了。 “武当孽徒萧皓琛,已持谱叛逃,为天下道门所不容。即日起,萧皓琛与道门永世为敌,不得有翻身之日。杀,无赦!” 问天祭典上天极清乐章的现世,无疑在道门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而萧皓琛携谱离去后,几乎所有道门都接到了追杀萧皓琛的指令,皆是倾巢出动,去搜寻天机清乐章与萧皓琛的下落。只有武当山象征性派出了几名弟子,参与了这场搜捕。 本来道门欲联合前去萧皓琛原先所在的武当讨个说法,因碍于已入了仙境的慕容皓月坐镇山中,再加上入尘世一游的天道镇玄已恢复了八成玄势,道门才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一切,恰恰就是他想要看到的。 无名谷中,荒山败庙。 他怀抱拂尘,盘坐在地,月光从屋顶上的破洞照了进来,照亮了他嘴角的那抹笑意。 夜阑。洛阳,劫心府。 “算是告一段落了。”剑祖又恢复了他那在竹帘之后的煮茶老者身份。 “新的棋局,就要来了。”莫问东在边上纵观着整个棋局,幽幽说道。 剑祖沉声道:“新的棋局?” “已失去了仙躯的柳藏锋,哪怕有鞘族的鞘血加持,仍死于非命。可那身负仙笈的洛飞羽与凌剑秋,在这祭典上掀起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莫问东打乱了棋盘,“前后反差之大,哪怕是再愚蠢的江湖人,也应该明白,这仙笈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么的重要。到那时,也没有人敢拒绝这个诱惑。” 剑祖越过了竹帘,看向焕然一新的棋局,淡淡一笑。 茶烟袅袅升起。 莫问东接过了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379 目盲 “有封信从外边传进来了。”天狱之中,谢曲忽然拿出了一封信。 在他前方,盘坐在干草上的任韶华却没有任何的表态。 谢曲问道:“你就不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信是给你的,与我无关。”任韶华回道。 “可信上的内容,却是与你有关。”谢曲看完后就将信纸放在了烛火上,看着它燃成了灰烬。 “我想知道。可你愿如实相告么?”任韶华冷哼一声。 “刻意欺瞒,非君子所为。”谢曲摇头。 任韶华沉默片刻后问道:“写了什么?” “信上说,你那位和你一并闯入天机楼的兄弟,登上翠云巅问剑他的师兄,却落得了个经脉尽黯的下场。”谢曲沉声道。 任韶华却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惊讶,“你们天机楼的人应该都明白,他那样的人,做事往往都不考虑后果,只求无愧无悔。这点小事,又何须你来告诉我?” 谢曲看着满地的灰烬,“可他是你的兄弟。” 任韶华也没有隐瞒,“我早已在他身边安排好了值得托付的人。担心或是顾虑?多余之举罢了。” “陌上公子深思熟虑,果真不愧盛名。”谢曲笑道,“只是,这信中提及的又岂止他一人呢?” 任韶华一向沉静若水的凤眼微微一颤。 “还提到了一位,叫作柳一离的姑娘。”谢曲敏锐捕捉到了任韶华眼中的波动。 任韶华满不在乎地说道:“她能有什么事。” “的确没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目盲罢了。”谢曲学着任韶华刚才的语气说道。 任韶华猛地抬头。 杀气陡起。 谢曲铁扇一挥,扬起了一地灰烬,将那扑面而来的凛冽之意打散。烟尘散去后,他看见任韶华衣衫飞扬,身下的干草堆已化作了粉末。似乎只要近他寸许,便会落得鲜血直流的下场。 “自从你外另一个兄弟毁去了你的救命之物后,你就应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谢曲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抬起了手掌。“看来,这些天我与你所说的君子之道,你还没有完全彻悟。” “这眼疾,与我在医书上所看到的不同。”商捻起了布在柳一离眼皮上的一枚银针。那银针的尖端竟像是被烧红了一般,正朝上冒着热气,诡异非常。 柳藏月低头看着昏睡过去的柳一离,皱眉问道:“何解?” “寻常人若是目盲,多为气血淤阻,我所行之针上应染上乌黑才是。像是一离姑娘这样的情况,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此前就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商将银针放入了冷水之中,那通红的部分居然在水中一点点地溶解了。 “治这病,似乎有些费针啊。”洛飞羽坐在窗台上,仰头喝了口酒。 公孙诗潋把了一下脉,“那,可还有法子?” 商面露难色,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还能有什么法子?能治愈她的眼睛已经被毁去。她本身就是那为数不多的遗孤,再找一对剑瞳之眼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不成,是要我亲力亲为吗?”洛飞羽伸出两指指向了自己的眼睛。 “少在这说有的没的。”公孙诗潋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堂堂公孙剑器楼楼主,也会欺负一个功力尽废的人?”洛飞羽冲她举了举手中的酒葫,挑了挑眉。 公孙诗潋一把夺过了酒葫,“既然都毫无头绪,那还不快去请谢先生?” 洛飞羽摊开了手,“谢先生已重新掌管天机楼了,在今日来看柳一离之前,我就已经写了一封信,送往天机楼了。慌什么?喏,这不就回信了?” 众人抬头,发现一只信鸽正从远处飞来。洛飞羽伸出手,接住了信鸽。 柳藏月迫切问道:“是谢先生么?” “师姐,瞧你这眼神,你就等着谢我吧。”洛飞羽笑了笑,取下了绑在鸽子腿上的纸条,展开了看了看。 可他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柳藏月追问道:“怎么样?” 洛飞羽避开了柳藏月的目光,看向了床上的柳一离,喃喃道:“她好不了了。” 柳藏月大惊 不仅是柳藏月,连商怔住了,“什么?” “信上说,剑瞳乃是仙笈,是仙人的恩赐,亦是仙人所降下的劫祸。恩赐过后,便是无尽之劫,更是真正意义上的——”洛飞羽叹道:“神仙难救。” “也就是说,目盲,将伴随着她一辈子。” 洛阳城外。 一粒露水自叶片上滴落下来,惊醒了在下边的无情公子。他猛地睁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应龙台了,而是位于郊外的大湖边,自己身上的血污也不知在何时被清洗干净了,因奏弦而破裂的十指也被缠上了精致的绷带,被蛛网粘黏着,止住了伤势。 “公子。”斗笠女子从边上走了出来。 “你这次做得很好。”无情公子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真正的喜怒。 “公子,当务之急,还是养伤为重。”斗笠女子微微垂首。 “这一次,你们都做得很好!”无情公子忽然怒喝一声,将轮椅扶手生生拍出了裂痕,原先愈合的伤口也因此皲裂开来,不断有鲜血涌出。 斗笠女子急忙跪拜在地,不敢再言。 “奈何桥杀手的不作为,以及你那一念而生的仁慈,让我在这次问天祭典上没能取得实质性的成果。”无情公子摸了摸脖子,正是被斗笠女子用针扎过的位置。 “虽没有成果,但并非没有实质的进展。”斗笠女子沉默良久后说道。 无情公子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凛冽,“那你倒是说说,这进展,是什么?” “据称,任韶华的结发妻子,已目盲了。”斗笠女子回道。 “此话当真?”无情公子又问了一遍。 “当真。” “目盲到了什么程度?” “怕是再无痊愈之机了。” “挚爱目盲,余生与光明彻底绝缘,确实能轻易摧垮人的意志。哪怕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陌上公子。”无情公子终于露出了笑容,“也是时候将他的骄傲,无情践踏在脚下了。” PS:求求加群吧兄弟们~ 群号495078020 求催更啊!! 380 游子 江南,藏书阁。 落叶簌簌。 一名华服青年用书盖着脸,正在休憩。他身上似是带有着与生俱来的雍贵,即便是在旁人看来如此闲散的动作,放在他的身上,却是显得如此的优雅。 黑衣女子静坐在他的身边,腿上放着几卷信纸。她拿起了事先倒好的那杯凉茶,放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似是说完了很长的一段话,口舌干燥得慌。 落叶飘落,令青年脸上的书朝下移了寸许。 “墨滢,帮我把书往上挪一下。”青年也懒得动弹,只是开口唤道。 “我刚刚说的这些事,你有没有在听?”被唤作墨滢儿的黑衣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年懒懒回道:“自然。” “既然你在听,那你为何还能如此镇定。”墨滢放下了茶杯,缓缓问道。 青年反问,“就算是镇定了,又能怎样?” 墨滢低头叹了口气。 “问天祭典,乃是我梁阳皇族历代最为重视的祭祀仪式,与皇运相通。如此重大时节,凌傲阳邀请那些江湖人入京观礼也就罢了,还被武当山摆了这么一出,更有那安澜王破去万剑直至御前。问天不成,问自己的死期倒是有一手。很明显就是被人摆了一道。他死到临头还被蒙在鼓里而不自知。”青年叹道。 墨滢点点头,“他这么做,确实是冲动了。” “冲动?”青年低声笑了一下,“我们曾在那个人座下听学,我很了解他。他会利用你的私欲以及心中最薄弱之处,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一颗棋子。” “不仅如此。剑祖,也出山了。”墨滢看向了杯中残留的冷茶,“这天下,又要变了。” “说实话,自当年楼兰一役后,这天下要变天,已是在所难免。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江湖人咎由自取自讨苦吃罢了。”青年懒懒道:“只是,剑祖的怒火,不应该烧到帝国来才是。皇生爷爷前如此宠爱珍月姑姑,她毅然远嫁西洲楼兰,到最后不也遂了她的愿?又岂会让她遭受群虎围伺之时放任不管?其实在那时,颜叔就已经率军往西而去了。却因在路上遭到了不明力量的拦截,才没能及时赶到。” “没想到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却能牵扯出这么多恩怨。”墨滢轻叹一声。 “所谓恩怨,不就是由一桩又一桩的陈年旧事组成的么。”青年笑了笑,无意说了一句:“倒是有点想见上一见,珍月姑姑的儿子了。” “你既然想见,那不如回去吧?”墨滢脱口而出道。 气氛忽然变得很微妙。 墨滢刚说出这话,脸就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低下了头。 这下轮到青年无奈了,“早猜到你这几天就会露出马脚,没想到你今日就急着就露馅了。真心话说出来的滋味,可还好受?” “游子在外,哪有不回家的道理。”墨滢轻轻道。 “游子?罪人罢了。你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青年回道:“更何况,这儿倒的确是安静得很啊。” “避世不出的安宁,就真的是安宁吗?”墨涟见自己意图已然败露,便不再接着隐瞒,直接从竹椅上站了起来,对着青年嗔怪道。 美人之怒,惊得上边的树叶又落了一茬。 “真的只是感慨下罢了。”青年忽然抬手接过了一片树叶,“慌什么?” 墨滢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曾自称无所不知。可认识你这么久,却还从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青年淡淡一笑,“其实我早已做出了我的选择,只是想在回去前看上一眼。” 墨滢恼羞成怒,“你!”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当初遂他所愿,甘愿流放,是因为相信他。可他却违背了王道之始的初衷。”青年缓缓拉下了脸上的书,“在这里静心静了这么久,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程王,凌鹏越。 墨滢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何时启程?” “今日。”凌鹏越刚刚答完,便有一物落在了他的怀中,他伸手捻了捻,正是行李。 “我与你一同去。”墨滢也背起了包裹。 “行。”凌鹏越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 “对了,刚刚信中也提及,天机清乐章已经现世。那么,是否要带走,那幅画卷?”墨滢忽然问道。 凌鹏越摇了摇头,“怕是带不走了。” “带不走?” “前几日梁静春先生给我写信来,叫我将那幅画卷送去长仞穆峰峰顶。我早已用你的机关鸟送过去了。” “穆峰峰顶,摘星天楼?”墨滢皱眉陷入了沉思。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梁先生,很少会看错人。”凌鹏越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多想了。” 墨滢点了点头,随他朝外边走去。 凌鹏越用力推开门,却被一阵炽光刺得眼睛一阵生疼。 “悠闲已久。连这点光亮都不习惯了么?”一道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凌鹏越缓缓睁开了眼睛。 光源却不是太阳。 而是折射在铠甲上的光。 “是你。”凌鹏越愣住了。 “我来接你回家。”颜渊杰淡淡一笑。 凌鹏越反应过来,先是看了眼颜渊杰,在看了眼身边似笑非笑的墨滢,“好哇,原来,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 碧云山涧,江水汹涌。 一叶小舟,系于水云间。 坐在小舟上抽着烟的船夫,脸色很奇怪。 因为他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既不下船,也不让他划船,只是站在船头,静看江中千帆过尽。他本疑心是同行雇来耽搁他做生意的,可这个人衣着亮丽,又抱着一个华美的拂尘,又不像是平常人能够雇得起的。 “公子可是要去哪?”船夫忍不住问道。 “暂时还是无处可去。在此处便好。”客人回道。 “公子,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船夫嘀咕道。 “是难办么?分明是你格局小了。”客人抬袖一挥,一块银锭忽然出现在了船夫身边。 船夫两眼放光,拿起来咬了咬,确认不是假的才兴高采烈道:“不难办,不难办!” 客人笑了一下,伸了个懒腰。 “这儿,景色不错。” 381 自在 洛飞羽与公孙诗潋并肩走出了客栈后,便回头望了一眼。 公孙诗潋见洛飞羽不走,下意识以为他在愧于柳一离的伤势,只好轻叹一声,停下来等他。 “这客栈,看起来可真寒瘆啊。”站着看了好半天后,洛飞羽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公孙诗潋不明其意,“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柳一离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住在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洛飞羽伸了个懒腰,“得给她另寻个好一点的住处,至于这钱嘛,就得让任兄自行来报销了。” “倒是差点忘了你的兄弟。”公孙诗潋转了转油纸伞,“他们现在,会在何处?” “甭管在何处,将他们救出来不就是了。”洛飞羽摆了摆手。 公孙诗潋淡淡一笑,“说得轻巧。你现在可是连剑都挥不起来呢。” “所以才急着把他们救出来啊。他们的武功不亚于之前的我,我也是他们的兄弟,等他们名扬江湖之时我站在他们身后,不就相当于我也名扬江湖了嘛?”洛飞羽笑了笑,抬手比划,“计划通!” 公孙诗潋愣是没想到洛飞羽会说出这样的歪理来。在原地蒙圈了好半天后,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借着兄弟来名扬天下,可真有你的。” “就算没他们,不是也还有你吗?”洛飞羽冲她挑了挑眉。 公孙诗潋笑着转过身去,“走吧。” “哎哎,你走错了。”洛飞羽连忙喊道。 公孙诗潋惑道:“不回客栈嘛?” “不回。而且,客栈也不是你那个方向。”洛飞羽摇了摇头,自信一笑,“我们,去天机楼。” “他们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远处的一座露天的茶楼上,一名蓝蓬女子正看着这边。她对边的男子则是仰头喝了一口热茶。 此时已是入夏,署气难忍,热茶入喉,心中难免会觉得有些燥热。可这个男子一整盏热茶入腹后,犹显得无比淡然。 今日凌剑秋难得没有找她练剑,而是带着暮客心前来此处喝茶。 “果然。”凌剑秋放下了茶杯。 暮客心问道:“你早已猜到?” “或许不是猜到。而是我,低估了他。”凌剑秋平静地说道。 暮客心还是第一次从凌剑秋的话语中听到这般的不确信,“何意?” “经脉黯沉,不过数月即可痊愈。我用剑心将他经脉震黯,而非彻底震断,目的就是想让他功力暂废,不被卷入这座城的洪流之中,以绝去于我而言那不必要的阻碍。”凌剑秋淡淡道:“明明已沦为一个废人了,却仍不明白置身事外这个道理。” 暮客心目送洛飞羽远去,“那,该当如何?” “既然他执意而行,便随了他的愿吧。”凌剑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劫心府。 “妻子终生盲目,兄弟经脉尽黯。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有人会保持镇定。”剑祖坐在了棋盘边,面前还摆着一壶茶,“你为了他,还真是准备了一个无比艰巨的考验。” 莫问东抬手落下了一枚黑子,“毕竟,是他的儿子。我不想让发生在他身上的遗憾,有朝一日会再次出现在他的儿子身上。有些事,想必您也不期望再看到。” “有心了。”剑祖点头像是默许。 莫问东端视着棋盘,“父亲,该您落子了。” “在此时落子,有些为时过早了。”剑祖捻着手中的白子,最终还是没能落下。 莫问东问道:“父亲是想看他们会怎么做?” 剑祖将棋子放回了碗中,“并非如此。” “哦?”莫问东也放下了棋子,“愿闻其详。” “老五自幼随性,但若是他认准之事,他从来都不会有半点顾虑。所以,就算这次老四事先震去了他的经脉,他照样会做出让你感到意外的举动来。”剑祖淡淡地笑了。 “虽然心中很不愿意承认。但凌师弟行事之果决,确实已远胜于我。”莫问东笑了笑,“既然洛师弟会让我们的计划出现变数,倒不如,从凌师弟身上入手。” “围绕剑秋搭好的棋局,事关重大,不能再动了。”剑祖摇了摇头。 莫问东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这盘棋,再变上一变吧。” 剑祖看向了他,“你想如何变?” “你不妨召他前来。以最后一次教他剑术的名义。”莫问东收起了棋盘上的棋子,“他如今经脉尽黯,剑脉诀形同虚设,在这紧要关头,想必一定不会拒绝您的这个邀请。而你,就传授他那个剑术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来完成那个局?”剑祖皱眉道。 “唯有如此,不管他会给我们带来怎么样的变数,都会按照我所预想的方向进行着,更能把这变数。”莫问东右手握拳,“据为己用。” 剑祖叹了口气,“可这对他来说,会不会有些太残忍了。” 莫问东沉声道:“若不让他尽早认识到这江湖的残忍之处,当年母亲的惨剧就会再现。残忍的尽头,是善意。我想,他应该会明白,我的善意。更何况,洛师弟与那个人,本不该有任何的瓜葛。” “既然有了,便只能由他,亲自去了断。” 剑祖眉头紧锁,没有再言。 “泉都那边,准备好了?”沉吟良久后,才岔开了话题。 “已经候着了。”莫问东回道。 剑祖点点头,喝了口茶,“冷了。”说完后便提着茶壶回到了竹帘之后,开始煮茶。 莫问东仰头看天,微微一笑。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做到,真正的自在。” 白马寺。 顾靖遥那尊佛像前来回踱步,神色焦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外边传来了开门声。 满面愁容的钰旌从外边走了进来。 顾靖遥停下了脚步,迫切问道:“如何了?” 钰旌摇了摇头,“师父他闭门谢客已有多日了,今日,我依旧没能见到他。” “为何会这样?”顾靖遥脸上难掩失望。 “你放心。我明日会再次前去。等到,他见我为止。”钰旌坚定道。 382 替身 泉都境内。 迷雾缭绕。 苍鹰自西面掠来,响起几声如若龙吟般的掠雾声后,便落到了一座印刻着龙首的大殿上。一只满是剑茧的糙手忽然出现,从鹰爪上取下了那封信。而他只是展开看了一眼后,便连人带信地在迷雾中消失了。 犹如一场,镜花水月。 青莲镇。 一位布衣车夫正在马车边上,拿着饲料喂养着骏马。他无意中瞥见边上的水缸中,似乎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的倒影,直至水面泛起了一阵涟漪后,这倒影便扩散开来,消失不见。 车夫笑道:“出来吧。” 有一位被黑斗篷遮掩得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突然落在了他的面前,手中还拦腰抱着一名晕厥过去的女子。 “怎来得这么迟?”车夫随手丢掉了饲料,话语里却未带有半分责怪。 “刚收到那个人的信时,我便赶来了。”黑衣男子示出了那封信。 “她一时半会也不会下来。”车夫朝他挥了挥手,“上车。” 马车开始奔行,惊起了一溜尘土。 “假死药,备好了么?”马车上,男子看起来有些不太放心,又问了一遍。 车夫点点头,“自然。” “好。”男子掀开了斗篷,露出了下边瘦削的面庞。若是洛飞羽站在这里的话,必定会惊叫着认出这个曾屡次刁难过他的男人。 这男人本该是死了。 龙吟剑派前任掌门,龙跃溪。 “龙跃溪”朝帷幕外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便在脸上拂袖而过,露出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镜花,妃采芸。 “城里那人托我问你一句话,‘贵公子’近日练剑的成效,如何了?”车夫不怀好意地问道。 妃采芸面无表情地答道:“尚可。” “可莫怠慢了,那个人还指望着‘贵公子’,随他一同回到大漠呢。”车夫打了个哈欠。 妃采芸冷冷道:“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车夫挠了挠头,“答案?你是说那个拿着闲云就自诩女侠的娃娃?放心吧,在事成之前,我们不会动她一根汗毛。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让镜花传人有为我们行事的动力啊。” 妃采芸长舒了口气。 “毕竟已被你弄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就算我们想动,也动不了啊。不是吗?”车夫话锋急转,意味深长地一笑。 妃采芸一惊,“你们早就知道了?” “那个人还托我带一句话。”车夫缓缓道。 妃采芸冷汗流下,“什么话?” “那位白衣公子,此刻也在他的手上。”车夫猛地一甩马鞭,“驾!” 马车很快疾行至一片满是枯木的林间。车夫勒起缰绳,笑道:“妃姑娘这是何意?” 此刻妃采芸的纱袖已凝成一柄利剑模样,抵在了车夫的咽喉之间,“你刚刚,说什么?” 车夫却是不惧,“妃姑娘,还请自重。” 妃采芸眉头微皱,袖剑朝前进了一寸。 “怎么?难道妃姑娘就觉得,以那人与你公子父亲的关系,他就只会痛下狠手,而不会是悉心教导呢?”车夫直视袖剑,“若是姑娘再这么下去,引来人的话,此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妃采芸眯了眯眼睛,还是收回了那袖剑。 车夫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缰绳,翻身进了马车之中,打量起那位昏厥过去的女子。 “无论是在体态上还是神态上,都是极为相似。”车夫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是让妃采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与我这几日的观察相比,几乎一模一样。”他说完后还想伸手到脸上抚摸。 “把手拿开。”妃采芸抬袖将他的手给打了下来。 车夫狡黠地看着她,“妃姑娘,有何指教?” “你,耽误我了。”妃采芸长袖挥过女子的脸庞,那女子的脸顿时就变为了另一幅模样。 额间丹砂,秀眼青眉。 “姑娘,可真是心急啊。”车夫幽幽说道。 妃采芸沉声道:“你给我记好了,虽然我与她素昧平生,但终究是我带着她来到了这里。所以,我决不容许她会受到半点伤害。快点把药给我。” “急什么?给你便是了。”车夫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 妃采芸接了过来,喂女子服下。 可还没等她收回手,这名女子就喷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车前的马也跟着不安地嘶鸣起来。 妃采芸一惊,伸手去探了女子的鼻息,发现已没有半点生命体征了。 “不必探了。”车夫顿了顿,“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妃采芸瞳孔一缩。 车夫补充道:“并且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假死,而是——真的死了。” 妃采芸猛地站了起来,“你不是说你将假死药带来了吗?” 车夫笑了笑,又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我的确是带来了这枚可让人陷入假死的魅生丸,可同样我还带来了那见血封喉的毒药绝坊花。你方才向我索药,却没问是哪种药。” 妃采芸心中一寒,“你!” “假死偷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车夫猛地掐碎了手中的药丸,“若要做到天衣无缝,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替身的意义,无非便是受人操纵的傀儡罢了。” “包括,生死。” 一时辰后。 在客栈前停了一辆马车。 车夫在马车上打起了盹。 抱着孩子的丹砂女子从客栈中走了出来,左顾右盼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车夫惊醒,挥了挥手,“蓝小姐,这里!” 丹砂女子疑惑地走到了车夫身边,打量了马车一眼,“你怎么换了一辆车?” “之前那车,可有些旧了。”车夫笑道。 “也好。此车宽阔,阿豪也能睡得好点。”丹砂女子走到了车上,轻哼起了歌谣,想要哄着怀中的孩子入睡。 “小姐,可要坐稳了。两日之内,我便送你回到江塘!”车夫猛地一甩缰绳,朝着南面绝尘而去。 劫心府。 苍鹰掠到了池塘边,叼起了鱼篓中的一只鲤鱼,吞入腹中。 穿着蓑衣的莫问东本在闭目垂钓,听到这一声鹰鸣后,睁开了眼睛。 383 气运 天机楼。 “你的两位兄弟,一位囚于天狱之中,一位身在白马寺。”眼缠黑布的谢问生合上书卷,如实答道。 “天狱,白马寺,都是些怎么样的地方?”洛飞羽挠了挠下巴。 “是这洛阳城中的,两个极端。”谢问生幽幽说道。 “两个极端?”洛飞羽看向了公孙诗潋。 “白马驮经,青灯古佛。白马寺,乃是天下第一古刹,被佛门弟子尊称为祖庭与释源。更是这中原武林中,唯一一个没有做到以武入佛,潜心钻研佛法的佛门大宗。”公孙诗潋回道:“如今坐镇白马寺的,更是在朝中被称为明玉普照,无暇生杀的钰旌公公。” “钰旌?就是那天在翠云巅上,穿着一身白袍,长得像翩翩公子哥的男人?没想到居然是个太监啊,甚至还掌管着白马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洛飞羽点头称奇。 “自百年前逆天之征后,江湖皆武。天下佛门更以少林为首,讲究武禅合一。也就是放下那一昧追求的佛法圆融,而是推行武禅。可白马寺却仍能保持着佛门最初所崇之道,实在是诚难可贵。”谢问生叹道。 洛飞羽笑道:“我这兄弟,还真是与佛家有缘。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寒山寺,如今他又去了那白马寺,我看倒不如让他也剃度出家好了。那么,天狱又是什么地方?” 公孙诗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所谓天狱。” “便是,地狱。” 洛飞羽皱眉,“地狱?” “别看它们有这一字之差,可在传说中,天地本同源,地就是天,天就是地。天狱地狱,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洛飞羽“噢”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公孙诗潋疑惑地看向了他。 “那家伙,可干出过更疯狂的事。他曾妄图用一叶孤舟,去掀翻在当年还是江南三大派之一的柳月山庄。他的每一步,无一不是在将自己置于地狱之中。”洛飞羽笑了笑,“有这时间去担心他?还不如多担心担心我自己呢。” 谢问生点头道:“洛小子所言不错。” 接话的却是洛飞羽:“不错在哪?” “当今掌管天狱的,正是钰旌的弟弟,也就是莫问东的另一个徒弟,黑监钰伟。而莫小子则与那任小子的父亲有过深厚的同门之谊。在那小君子死后,莫小子就曾多次孤身对月饮酒,以寄心中哀思。”谢问生微微垂首,“所以,那任小子在这天狱之中,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我就说吧。”洛飞羽朝着公孙诗潋得意地摊了摊手。 公孙诗潋白了他一眼,随后朝着谢问生行了一礼,“多谢先生告知。我替他谢过了。” “瞧你说的,搞得我是那无礼之人!”洛飞羽假装怒道。 公孙诗潋无奈,“于情于理,应表谢意。” 洛飞羽冷哼道:“我早就谢过了。” 公孙诗潋问道:“何时?” “刚刚一进门,我就喊了一句,谢先生。”洛飞羽嘴角上扬。 公孙诗潋只能是更加无奈了,“白痴。” “洛小子,你似乎心情不错。”谢问生敲了敲桌子。 洛飞羽说得很是理所应当,“自然。我那两位好兄弟,一个是在那极乐净土,一个则是在那无妄地狱,想必都不会有什么危险。还犯得着我去瞎操心么?” “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谢问生微微垂首,“可世间至理千千万,道,也有很多条。” 洛飞羽笑了笑,“先生要讲大道理了?” “就比如,地狱中有它的登天路,而在那极乐高处,亦有它的,坠魔渊。”谢问生自顾说了下去。 洛飞羽笑意敛去,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劫心府。 “在皇城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皇运。若逢动乱,气运便损;海内升平,气运便盛。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莫问东看着洛阳城地图,“若是皇运完全消逝了,那么,就算是天选之人,也难逃改改朝换代的结局。” “可你所说的皇运,似乎没有半点损去。”剑祖依旧在煮茶,“哪怕它刚经历了一场风雨。” “这可是足以媲美当年盛唐帝都长安的一座城啊。皇运东升,与天同齐,又岂是一场小小的风雨能够轻易改变的。”莫问东笑了笑。 剑祖皱眉问道:“为何?” “白马寺,慈悲之极,天狱,穷恶凶道。正因为它们共处一城,才不致于气运失衡。”莫问东抬指在地图上圈了圈,“能有这两个地方同时镇压,根基难撼。” 剑祖沉吟片刻后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欲成此事,此二处,必得毁去其一。” 莫问东点了点头,“不错。” “你就这么有信心?”剑祖问道。 “我从来不对自己有信心。”莫问东卷起了地图,“我只对我的棋子有信心。” 剑祖喃喃重复着:“你的,棋子?” 这时有人走进来通报,“老爷,钰旌求见。” “来了。”莫问东收起了地图,看向了边上正觊觎塘中鱼群的苍鹰。 “闭门谢客已久,也是该,待客了。” “钰旌公公,老爷唤你前去府中一叙。”守门的家仆说道。 钰旌点了点头,“多谢了。” 家仆伸手拦下了他,低声道:“对了,老爷还吩咐了,让您进去的时候,尽量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钰旌关切问道:“师父他可是病了?” 家仆摇了摇头,“老爷身子尚还健朗。” 钰旌皱眉,“那是?” “公公不必多问,照做便是了。” 钰旌踏过了府门。 府内的确很安静。连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他绕过了回廊,只要再踏出几步,他便能踏进府邸,去见这里的主人了。 可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见了不断飘荡的白绫,凄冷而肃穆。 有人逝世了。 钰旌哀叹一声,捻了捻佛珠,缓缓走到了门前。 可眼前的一幕,让他睁大了眼睛。 门里竖着一块灵牌。 上边只写着一个字。 “蓝”。 384 执意 “是哪个蓝?”钰旌手中蓦然停下了捻佛珠的动作。 “还能是哪个蓝?” 钰旌转身,看见了踱步而来的莫问东。此刻的莫问东披麻戴孝,显然已吊唁过了。 “自然是,你师妹的那个蓝。”莫问东看向了门内。 钰旌瞳孔一缩,“什么!” “她在途中遭遇歹人偷袭,并被种下绝命剧毒绝坊花。在途径泉都的时候毒性发作,当场毙命。”莫问东淡淡地说完了这句话。 钰旌强忍下心中的悸动,“……尸身呢?” 莫问东叹了口气,“搬上来吧。” 钰旌转过头去,只见两名壮丁正抬着柳木制成的棺材,落到了院落中。棺材无盖,散发着幽冷的奇香,钰旌朝里面看了一眼,面色一沉。 “师妹。”他痛心唤道。 棺中女子,正是蓝楚濋。此刻的她闭眼躺在其中,除了衣衫有些破裂以外,身上没有半点伤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安静得睡着了一般。 “阿蓝也曾潜心修道数年,能神不知鬼不觉种下绝坊花,此等用毒手法,放眼江湖,恐怕也只有那个门派。”莫问东低头看着蓝楚濋的尸身。 钰旌用力摁紧了手中的佛珠,“唐门。” “皇帝召江湖入京,可这蜀中世家却在这份大礼面前,呈现出一副两袖清风的做派。”莫问东幽幽说道:“唐门自乱起家,向来都是对这些来者不拒的。这绝不是唐门一贯的作风。” “可师妹,从未与唐门有过仇怨。”钰旌低声道。 “与唐门没有,不代表与其他门派没有。”莫问东淡淡道。 这时,那两名抬送棺材的壮丁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纷纷跪倒在地,脸色也在瞬间变黑,口吐白沫。钰旌急忙上前,伸出双掌拍在了二人的背上,想要以内力逼毒,却被莫问东拉了回来。 钰旌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壮丁化为了一滩黑水,惊出了一身冷汗,“师父!” “此毒难消,留着也是祸害。”莫问东微微拂袖,蓝楚濋的遗体就这么被散作了粉尘,连着那几滩黑水也一并消失不见。 “你应该也染上了毒素,中毒不深。”莫问东摇了摇头,“自行排解便是。” 钰旌问道:“那师妹怎么办?” “唐门最近行踪飘忽不定,此事既有唐门介入,我们若是深究下去,怕是难以善了了。”莫问东叹道。 钰旌惊道:“师父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莫问东扬眉不答。 “师妹到死时都无法留有一具全尸。师父你愿为你的母亲,你的师兄报仇,为何不肯为师妹报仇?难道在你心中,师妹什么都不是吗?她可是为了你,与龙虎山结下了死仇,她窃出的九转回梦丹,也被你用在了你儿子身上。她所做的这一切,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吗!” 钰旌很少会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伤心,愤怒,不甘。任何不安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难道在你的眼里,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吗!” “够了!”莫问东喝道。 狂风席卷院间,惊得钰旌满头白发飞扬。 “此事我自有判决,你不必多管。”莫问东转过身去,带着歉意说道。 后院。 竹帘之后。 “动静有些大了啊。”老者叹了口气,手中正煮着两壶热茶,“你说呢?” 他这句话说出来,倒像是在和某个人对话一般。可此刻的院中,除了那苍鹰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外,就没有其他动静了。 “不必藏着掖着了。”老者轻叹一声。 仍无回应。 “看来,今日特地多煮的这一壶茶,是要拿去浇灌芳草了。”老者低头看向了茶壶,声音微微有些惋惜。 “剑祖亲自泡的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资格接过的。就好比您老人家所说的芳草,经此茶浇灌后,怕是会化作灰烬中的一缕枯土。”一道听似渺远的声音响起,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可剑祖却只是淡淡一笑,因为他明白,这个声音的源头,就在院中。 “我老了。现在的我不会带有半点锋芒,只会有那挥之不去的执念。”剑祖倒了一杯茶,“还是信不过我吗。” 那苍鹰忽然凄叫起来。 它的脚底下,也就是它自己的影子,竟开始无端燃烧起来,黑色的火焰很快就将它给吞噬殆尽。 而在那火焰中,则浮现出了一个人,黑袍上有黑水淌落,发出了极为黏腻的嘀嗒声,再加上他那憔悴的面孔,阴郁的气质,只看上一眼,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受之不恭了。”黑袍男人揽过那杯茶水,抬掌打入了地上的那滩黑水。黑水瞬间就呈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影子模样。 “唐阁主号称以影夺魂,自己却始终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影子。”剑祖喝了杯茶,“若你接下来悉心调养,不乱用这绝影秘术的话,我这杯茶虽不能让你痊愈,但补全你的影子,还是能够做到的。” 绝息堂堂主,唐云影。 唐云影摇了摇头,“我自己,便已是这世间的影子了。” “执念啊。”剑祖叹道。 “若心无执念,活着也像是死了。”唐云影淡淡道。 此时莫问东走了进来,“唐先生。” “莫太师先是在我这求来了绝坊花,再是要求我亲自押送那具无名女尸,到了最后更是将这份罪名安在唐门的头上来。”唐云影微微侧首,“是否有些,不太厚道。” 莫问东淡淡一笑,“这个江湖即将被一场洪流淹没,而我却让唐门远离了这场洪流。到那个时候,不论是怎样的唐门,都将要成为这江湖的主宰。难道在唐先生看来,这笔买卖,就如此不划算吗?” “那个地方,真的存在么?”唐云影转身,冷冷问道。 “或许于常人而言难以寻到,但唐门拥有那柄剑,就一定可以。”莫问东回道:“更何况,你们唐门的机关术,不也出自那个地方吗?唐老太爷既然会选择走出巴山,那么唐先生就更应该相信,那个地方的存在才是。” 385 梦境 “莫先生对唐门中的事,似乎了如指掌。”唐云影身下的黑影似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波动。 “不过是掌控了这世人心罢了。”莫问东轻轻拂袖。 唐云影冷然一笑,“莫先生,好大的口气。” “唐先生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莫问东抬头看向了院墙,上面已不知在何时飘落着了一支鸦羽,“鸦落院中,总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是师妹。她最近,有些不安分了。”唐云影沉声道。 莫问东摇了摇头,“唐门中不安分的,恐怕不止是她一人吧。” “希望莫先生言而有信,让我在那西洲的天蜃之中,能够再见到我妻女的笑颜。告辞。”唐云影留下了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影子之中。 “东儿。”剑祖唤道。 莫问东看向他,“父亲。” “除了下这盘棋外,你似乎还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剑祖幽幽说道。 莫问东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万剑窟东方老先生孤身寐守枯冢已有多年了,不知父亲,可还记得你当年的那个承诺?” 巴山。 “我派去跟踪师兄的那只乌鸦,死了。”身穿鸦羽披风的唐鸦猛地睁开了眼睛,冷汗淋漓。 持着银制拐杖的老妪一愣,“死了?” “死于一个人的,抬眸之间。”唐鸦语气很是震惊。 白马寺。 前院。 “大师。”钰旌与一位和尚偶遇,便互行了一礼。 “公公如此匆忙,可是要寻顾施主?”和尚问道。 钰旌点了点头,“他此刻在哪里?” “他不眠不休已有多日,此刻已入睡了。”和尚恭敬回道。 钰旌先是一愣,然后才缓缓道:“如此啊。” “公公是有何要事,急于告知顾施主吗?”和尚看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钰旌叹了口气,“也不急于一时。只是。” “这恐怕会是他,最后一个安稳觉了。” 和尚惑道:“怎么了?” “劳烦大师去寺中唤来七名雅僧,随我一同前去他所住的寮房。”钰旌沉声道:“等到,他醒来为止。” “是。” 此时院中的某座假山后边,有一袭黑影掠过。 而那刚走出不久的雅僧,步伐有了微微的停顿。 白马寺,僧寮。 顾靖遥在床上翻转了几下后,就彻底进入了梦乡。他的确是很累了,一连数日的苦等,终于酿成了此刻的倦意。 “娘子。”他喃喃唤道,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 钰旌轻轻推开门,恰好看到了这一切,微微有些出神。 “公公。”他身后的僧人唤道。 钰旌关上门,急忙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想必是个美梦,切莫惊扰到他。” 可屋内的顾靖遥却皱起了眉头。 他的梦境忽然就变了。 从一个温婉喧嚣的水乡。 到遍地所见的灰烬枯骨。 “不要,不要去……” 江南,江塘城。 闭着眼的蓝楚濋乘船从水道经过城门,却被一首轻柔的渔歌惊醒。 “江塘水好艳江塘,远行阿姊把家还。” 渔歌唱晚,日暮斜晖铺洒而下。她上船时还是正午,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已是黄昏了。她从船篷中探出身来,打量着这座城。 小桥流水,交相辉映,家家各处都升起了炊烟。不断有男子撑船划过岸边,欢歌笑语与那捣衣声织成了一片。 这的确是她梦中的模样。 如果说当年的江塘是她的噩梦,那么,如今的江塘城便是她日思夜想的美梦。只是,她却从未梦到过。 如今,她的老师,也就是莫问东,为她缔造出了这场梦。 “到了。”船夫背对着她,在使劲地划着船。 不知是不是船夫劲儿大的缘故,她所乘之船的速度,远比其他渔船要快得多。但此刻的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在那沿途张望。 “终于回到这里了。” “在下只能送姑娘到这里了。”船夫停船指向远处,“莫先生给你安排的,是那处大宅子。据他所说,你父母的坟头,就安置在院中,屋中还有些银子,够你花上一年半载的了。” 上了岸的蓝楚濋感激道:“替我谢过师父。” 船夫挥了挥手,摇桨远去。 他不知又在这条河上行了多久,仿佛永无尽头。只是在那么一瞬,他穿过了一层迷雾,那小舟居然离奇地变成了一辆马车,夕阳西下也变为了艳阳高照。而船夫自然也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个车夫。 他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中的长鞭,与一人擦肩而过。 “安置好了?” “定教她永世不得脱身。” 天机楼下。 “谢先生说的最后那句话,听起来有些高深莫测了呀。”洛飞羽口中叼着草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公孙诗潋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安,“你不是向来都是对这故弄玄虚之言嗤之以鼻的嘛?怎么今日却在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可能是因为功力尽废,心态也就随之变了吧。”洛飞羽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忽然道:“怎么感觉,这座城的天有些奇怪呢?分明是个大好晴日,可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将要下雨一般。” 公孙诗潋也跟着看向了天空,“立夏之后便是小满,小满江河满,自然是要进入一个多雨的时节。” “初春会下雨,立夏过后也会下雨,秋雨更是冷得我透心凉。这一年到头的,怎么感觉都是在下雨呢?”洛飞羽埋怨道。 公孙诗潋笑了笑,“每一场雨,都有着自己的宿命。惊蛰可醒万物,小满可荣年华,秋寒可枯千树。这是对上天赐予世间万物最为重要的洗礼。而我们要做的,便是避开。” 她稍稍挪了挪脚步,让洛飞羽也遮在了她的伞下。 “有此伞一角,确实能够遮风避雨。”洛飞羽笑了笑。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不会的。” 洛飞羽惑道:“什么不会?” “我所能给你的,不会只有这一角。”公孙诗潋朝他伸出了握伞的手。 洛飞羽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接了过来。 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或许在此刻,不说话,便是最好的回答。 386 他乡 武当,琼尘崖。 “看这架势,恐怕又要打雷了。”横背着一柄长剑的小道童盘坐在一棵迎客松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无奈地叹了口气。 金顶。 背着紫匣的白衣道人御风而行,将周身的云朵尽数卷成了烟雾。而他便在这茫茫仙雾中打开了紫匣,对准了苍穹。 数道雷光划破了天空,照亮了整座七十二青峰。 涧水中的鱼儿开始不安游动起来,如若天灾将至。 遍布山中的走兽飞禽,也急忙逃回了自己的巢穴。 可这漫天雷鸣天地变色的景色,换来的,也只不过是白衣道人眉宇间渐深渐浓的愁意。他就这么带着绵远悠长的忧愁,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几道雷光。”一名老道落于崖边,问那树上的道童。 “原地踏步,不多不少,五道。”道童一手张开五指,另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必近日被这雷鸣所扰,没能睡上一个踏实觉。 “御剑术的六爻之境,果真难如登天啊。”老道幽幽说道。 这小道童与老道,自然是莫皓宸与清胤。而那在云间练剑的白衣道人,便是已入仙境的慕容皓月。他带着苏楠笙回到山中后,便每日都登顶练剑。 从那一日起,武当山,就从未有过放晴之时了。 “无穷无尽无止的御剑之境,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达到的。”莫皓宸从树上跳了下来,“历来成仙者,心怀皆作清风,对这御剑之术,便不会再有过多的执着了。” “可你的师兄,却有着他的执着啊。”清胤摇了摇头。 清月殿中。 苏楠笙已勉强能下床走动。此时的她正执着烛火,在这如盈月满堂的殿内行走着,去感受这清月殿主人的过往平生。 也是她深表遗憾,没能与之共行的过去。 她正抬手想要去触摸一柄挂在墙上的娟秀长剑,却被另一只手给稳稳扶住了手腕。 “此剑有锋,还是莫要再碰了。”来人声音温和好听。 “阿月,今日怎回来的这般早。”苏楠笙既意外又欣喜。 “今日山中事少,便回来的早了。”慕容皓月犹豫再三,还是扯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如此便好。”苏楠笙点了点头,也很有默契地接了下去。 可在他身上那磅礴的剑势,那抑制不住的杀心,又如何能为他圆谎? 慕容皓月也是有些心虚,撤开了手,转身背对着她,“在此处住的,可还习惯?” 苏楠笙笑了笑,“与那秦淮雅景很是相似。” 慕容皓月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朝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苏楠笙叫住了他。 “忽然想起,还有事未了。”慕容皓月没有回头。 “说起来,那个苏姐姐的伤,怎么样了?”莫皓宸忽然问道。 清胤叹道:“在她身上的,又岂止是伤呢。” 莫皓宸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两年多前曾随师父去过金陵城。嫂子当时,确实是为慕容师兄挡下过一场天雷浩劫。按理说,她本该是活不了了。可这次不知怎的,又出现在了洛阳。想来是用了什么诡道秘法,吊住了她的命。” 清胤缓缓说了一个名字,“谢问生。” “是那日出现在天机楼的那个老头?”莫皓宸惑道。 天机楼。 谢问生放下书卷,叹了口气。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回楼以后,他到底重复了几遍这个萧索的动作。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活了这么多年,生平还是第一次有如此不安的时候。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生人不医。人的生老病死,本就是无法逆转的结局。 让死者复生,自然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便是忘却前尘的记忆。 只会留下藕断丝连缠绵不断的纠葛。 世人皆知他能生死人肉白骨。可只有他会记得,那些人被他救活后空洞而又茫然的眼神,以及那些来求医的人欣喜若狂的千恩万谢。可是到了最后,复生者什么也不会记得,求医者的眼神也会一点点黯淡下去。若要寻回记忆,只有暮陵通生这一条路可走。 可已死之人重回人间,又能够留多久呢? 唤回记忆,就代表着,这个人的寿命,将要再走到尽头了。 “你求我找回她的记忆,究竟为了什么?”谢问生摘下眼罩,看向了铺满整张桌子的地图,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北城—— “公子,前方便是雨城了。那里经年落雨不断,水流急得很,我的船不便行驶,你只能自己过去了。” “不妨的。多谢了。” 渡口,紫衣道士拜别了船家,转头打量着这座脆弱的小城。 正如其名,这座城,一年到头都在下雨。古旧的城墙上长满了青苔,城上没有城匾,更没有像是洛阳城那般阔气的大门。 仿佛那如轻纱般的细雨倾洒而下,便是一道城门了。 “果真美丽啊。”他笑着收起了拂尘,撑起纸伞踏入了雨中。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这座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在他踏入以后,就不断有人向他乞讨。在街边是无人收殓的尸骨。地上由雨滋生出的菌菇,更是诱人的毒药,那些被饿瘦得皮包骨的人们择此充饥,可刚咽下没多久,便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是异乡人吗?”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紫衣道士点头,“是。” “随我来。”长者拄着拐杖远去。 紫衣道士应他之邀,紧随他来到了一间屋子里。 桌上摆着几个馒头。 “这是?”紫衣道士问道。 “城中屯粮不多了,还请道长不要嫌弃。”长者在角落里的一具棺材上坐了下来。显然是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 紫衣道士一愣,“怎会如此?” “都怪这雨啊,把庄稼都淹了。”长者抬手抹了抹眼泪。 紫衣道士从桌上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发现已经馊了。 雨城,不论是名字,还是景致,似乎都是一座脆弱到惹人怜惜的小城。 可城中的人命,怎么也如此的脆弱? 387 对手 “原来,这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代价。”莫皓宸听清胤说完了有关于谢问生复生之法的隐秘后,不由感慨。 “凡事皆有代价,更何况这触及生死的逆天之事。而苏姑娘既然已经找回了记忆,那么她的死期也就不远了。”清胤深深叹道:“为她在山中寻一块净土吧,若真到了那时,也好洗去她生前的风尘。” 莫皓宸挠了挠头,“明白了。” “阿月他,为何这般发疯似的练剑。”清胤看向了天边还未散去的乌霾,忽然道。 莫皓宸想了想,“掌教师兄在辞别前,曾托我带给慕容师兄一句话。” “什么话?” “万物之极,可窥天道。” “一生二三,三生万物。武当爻剑术,以万物入剑道,而万物之极……这是在催促阿月快些步入六爻御剑境么?”清胤思索着这句简短意深的话语,“皓琛他,到底想干什么?” 莫皓宸耸了耸肩,“掌教师兄要做什么我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吧,慕容师兄,怕是要干出什么傻事来咯。” 清月殿外。 慕容皓月走到了护栏边,极目远眺。 苏楠笙则没有追出,而是打开了窗,低头看着他。 自从他们回到山中后,话就变少了。苏楠笙这一次的死而复生,让二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隔阂。但这隔阂并没有影响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只是,慕容皓月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痛苦,所以选择了逃避。而苏楠笙深知慕容皓月的想法,更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所以,也没有去强求他什么,只是在心中下定了决心,要在他身边走完这一生的最后一程,以求无憾而去。 世间逝者,安息归土,是为因缘宿命,无可避免。 但像她这般死而复生者,实属寥寥。 能够复生再看一眼心上人,本就已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了。更何况她还能有机会,陪伴在他身边。 可她看得开,并不代表慕容皓月看得开。 慕容皓月毫无前兆地抬起手掌,将下边整个护栏狠狠拍成了黑色的细末,飘散在了空中。 “萧皓琛,必须得死。”他冷声道。 苏楠笙叹了口气。 站在不远处的清胤也同样叹了口气。 “我猜的没错吧。”边上莫皓宸很是得意。 “听你一口一个掌教师兄叫得挺欢。难道你也认为,皓琛不该死么?”清胤低头问道。 莫皓宸撇了撇嘴,“师叔,你这个也字,有些耐人寻味了呀。” 清胤一愣,随即笑着挠了挠他的头,“你这古灵精怪的臭小子。” “不过,他真的很对不起慕容师兄啊。” 雨城。 “老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萧皓琛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动作却是一点未停,几口就将那发馊的馒头咽了下去,“只是,我还不能走。” 长者巍巍站起,“道长你这是为何?我们这可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啊。” “我早已不食人间烟火,哪犯得着你们为我费心费力呢?”萧皓琛喝了口水,“我留在这,是为了帮你们。” 长者一愣,“帮我们?” 萧皓琛笑着转过头,“你们想不想,见到太阳?” 半时辰后。 乌云散去。 原先被雨水不断冲刷着的土地上,终于结出了嫩芽。雨城的居民纷纷走出家门,来到了阳光之下。 “师兄当年一剑斩雾,令鹤鸣谷重见天日。而我以手遮云,截断这雨城云雨。还真是有那异曲同工之妙啊。”萧皓琛回首打量着这座城,“只可惜了,那如坠仙境中的朦胧雨世啊。” “是神仙啊。”被人搀扶着的老者激动得无以言表,几乎就要跪倒在地。搀着他的两名男子也是跟着跪了下来,“恩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你们能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报答了。”萧皓琛转过头去。 “老朽无能,只愿神仙能在城中住上几日。以此拜谢,还望神仙成全!”长者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 萧皓琛笑道:“哈哈哈,之前还在拼命地赶我走,现在就想着挽留我了?你这老伯,可真有趣。” 长者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我还有地方要去,就不便留在这里了。”萧皓琛撑起了油纸伞。正道的光从云间洒下,照在了他的伞上。 “恩人这是要去哪啊?”长者问道。 “去走遍天下。” “明明是神仙了,为何还要去走天下?”长者还未从萧皓琛那遮云断雨的一掌的震惊中脱离出来,喃喃低语着。 走在前方的萧皓琛却是听到了。 “我要去看看,当年师兄因风花雪月而错过的那些美景。” “毕竟,那个人留给这世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洛阳城。 莫问东捏着棋子,忽然陷入了沉寂。 “在想什么。”面前的剑祖问道。 莫问东答道:“在想一个对手。” “这盘棋局的对手,此刻不就坐在你的面前么。”剑祖喝了口茶。 “父亲与我是在共同促成一盘大棋,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对手。”莫问东缓缓落子,“而我所想的那个人,对我而言,是真正的棋逢对手。只是,他已离开了洛阳,断了踪迹。还被天下道门所不容。” 剑祖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小道士啊。” “没能与他成为一路人,是莫大的遗憾。”莫问东摇了摇头。 剑祖笑了笑,“没想到,像你这样对待棋局与盘上棋子都如此自信从容的执棋者,也会有惺惺相惜的时候。” “世间如局,众生为子。我待那些棋子,不过是为了引导他们,在棋盘这方圆纵横之上,去走他们该走的路。”莫问东低头看向棋盘,“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能体会到,棋逢对手的真正乐趣。若他能与我制心一处,共谋一局,那么,这天下,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只可惜,他也有着自己的棋局未了。” “毕竟是那个人教出来的徒弟。”剑祖忽然想起了那个老道。 “但我有预感,有朝一日,我还会与他,再下一盘棋。” 388 情愿 白马寺。 洪流淹没万物,遍地枯烬枯骨。这本不该有任何联系的两个景色,汇成了一段令人窒息的诡异梦境。 任梦中的顾靖遥如何呼喊,那个背对着他的道袍女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直到那黑色的洪流,险些要将她给淹没。 但顾靖遥也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依然是梦境。与他在入梦台所见的一样,这梦境利用人心中最为脆弱最为柔软的地方,一点一点瓦解掉人的防线,引人魂不守舍,以致癫魔。 既是梦境,最好的挣脱办法,便是醒来。 顾靖遥从床上猛地坐起。哪怕他已经察觉到这是梦境。但梦境给他带来的真实感,还是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醒了。”钰旌听到动静,缓缓推门。 “阿蓝在哪里?”顾靖遥直接问道。 钰旌愣是被他问住了,微微皱眉,一时没能接上话来。 “阿蓝在哪!”顾靖遥加重了语气。 钰旌叹了口气,“祭,钟。”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雅僧纷纷捻起兰指,他们挂在手臂上的佛珠竟也开始不断晃动起来,发出了有致的碰撞声。顾靖遥头顶立刻就多出了一口金钟,将他给罩住。 “你们这些佛家人嘴上说着降妖伏魔,可最是阴魂不散的,分明就是你们这群出家人!”顾靖遥狠狠打了一拳,可金钟却是纹丝未动。 钰旌微微垂首,“不得已而为之。抱歉。” 顾靖遥已猜出几分,“你知道她在哪里?” “师妹归家途中疑似遭仇家暗算,缠斗途中被种下剧毒。最终,玉殒泉都。”钰旌犹豫片刻后,还是以最沉静的语气说完了这句话。 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那名灰袍雅僧就悄悄收回了自己的佛珠。 “你说什么!”顾靖遥猛地抬头,困他的心钟也在瞬间破去。 满堂疾风起。 “怎么会!圣谛金钟,破了?”一名雅僧满脸错愕地看向了钰旌。 “当年寒山寺的金光渡魂阵也没能困住我分毫。你们这口破钟?也配!”顾靖遥眼中尽是杀意。 先前陷于梦境中的绝望,尽数化作了此刻的悲愤交加。 钰旌抬袖挡着这缕狂风,也是难掩震骇。这圣谛金钟,并不像顾靖遥所说的那么不堪,而是江湖上最为强劲的佛门困术。更何况是由潜心修佛的白马寺中最强的七位雅僧合力使出的。就算是困住一名皓月境高手一炷香的时间,也不在话下。 除非,有内鬼作梗。 钰旌抬手一弹,凝出一颗玉石将顾靖遥给打晕了过去。可当他再想收回时,那颗玉石竟像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了。他自修炼凝玉赋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不由有了片刻的停顿。 忽然,一道黑炎冲袭而出。钰旌似是料了先机,玉袖一卷,将那黑炎打熄在了半空。 “无器!”其余雅僧惊呼出了那名灰袍雅僧的法号。 “钰旌。”灰袍雅僧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真正的情绪。他抬着手,掌心似有黑炎还未散去。 钰旌转过身,唤出了那令在场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两个字。 “钰伟。” 正是那个妄图在翠云巅上行刺景阳帝,现已被全城通缉的,黑监钰伟! “钰旌公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名雅僧先是看了眼“无器”,再看向了钰旌。 “各位大师还请退下。待我处理完这里的家事后,我自会给大师们一个交代。”钰旌恭敬说道。 “吾等相信公公。”雅僧们没有犹豫,齐声念了一声佛号后,便退了出去。 “真不愧是钰旌公公,向来都是坦诚相待。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也说不出口。果然,像你这样的人,从不缺乏朋友。”灰袍“无器”淡淡说道。 “朋友二字,太奢侈了。”钰旌微微一瞥,敏锐地捕捉了到边上从烛盏上升起的紫烟,抬掌就将那烛盏打碎。 灰袍“无器”眼神微微一凛。 “师妹已然离世,他又身为师妹的良人,能有此次安稳觉,本已不易。你又何必在此用朔梦香作祟,扰他清梦。”钰旌沉声道。 “无器”忽然惨笑起来,他的面部五官也正以一种极为可怖的方式在扭曲着,肢体也在瞬间瘫软了下去,更有一道鬼影从他的身体上飘出。面对如此诡事,钰旌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就这么看着那鬼影,化成了枯瘦的人形。 “家事?看来你所谓的家事,就是小师妹和这个家伙的事啊。”钰旌有些不屑。 “的确是家事。”钰旌看向了他,“若我没有猜错,你受他指使的。” 钰伟冷冷道:“是又如何?他早就在祭天大典前为我安排好了退路,也算到你会将我藏在白马寺。” “既然这一切他已事先算到,那你也应该明白,他早已将任何人视作了棋子,就连我们也不例外。你又为何对他唯命是从。”钰旌叹道:“柳先生的下场,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你懂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自命清高吗!师父一诺千金,你也知晓。荣华富贵的机会,此刻就摆在你我的面前!我当太监,不就是为了这些吗!”钰伟暴喝道:“又有谁,会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太监!” 钰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何苦。” “不理解对吗?可我同样也不理解你啊。”钰伟仰天大笑起来。 钰旌转过身去,“你走吧。” “你终会明白,你的决定是多么错误。”钰伟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了夜里。 “你们,也该回来了吧。”钰旌仰头看向了天边的孤月。 数十里外。 凌鹏越,颜渊杰二人正围着火堆,沉默吃着干粮。 “在想什么。”颜渊杰忽然问道。 “我在想,一个志在天下的落魄书生,为何会心甘情愿成为太监,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就连我们也不知道的事。”凌鹏越喃喃道。 颜渊杰仰头看向远方,“快到了。” 389 风动 皇宫。 “暗探来报,他离城已不过二十里。”孔文亮刚入门,便沉声说道。 舞姬的舞姿有了片刻的停顿。 在幕后饮酒的帝王挥了挥手,“继续舞。” “若无意外,明日,他就到了。”孔文亮抬手遣散了那些舞姬。 景阳帝微有不悦,“谁?” 孔文亮接了下去,“程王殿下。” 酒盏碎裂的声音传来。 “这洛阳城,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来了。”景阳帝那醉醺醺的眼神中,露出了锐利的光芒。 安国军营。 “集结!”七名千夫长侧马持刀,七千名士兵应声排成方阵,原地待命。 “我有一言,说与诸君听!”那身着银铠的女子持剑站在了高处,满头长发飘扬,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众将持刀喝道:“在!” “两年前我们从长安出兵,转战三千里,只为平定那场叛乱。可等这叛乱真正结束时,我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个乱世的结束,更是新乱世的开始。”孟黛山喝道:“为万世开太平,本就是吾辈从军之人所坚守的信念!而不是当权者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而祸害黎民的理由!” 众人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隶属于长安城,而不属于帝国。百年前的盛世大唐早已成为了他们血液的一部分,早已烙印在了他们的心中。梦回盛世,早已成为了他们不可磨灭的念想。 而他们先前在祭典时,因城中兵力暂缺,被填充为禁军。应龙台下江湖高手横行,狼子野心者更甚,更有那安澜王持剑逼至御前,意取天子首级。所见之处皆是祸根,稍有不慎,就能酿成殃及天下的大火! 此情此景,非他们所愿。 “而今日,时机已到。”孟黛山用力一挥手中长剑。 将那专门编织了国号“明阳”二字的三足黑鸟大旗,斩落在地! 众兵士抬头看着这一切,目光灼灼。 这个大逆不道的举动,按律,当斩。 而斩旗者更是他们的统帅,他们自然也逃脱不了刑法。可此刻的他们,却没有半点畏惧。 “当年经天机血案,被诬陷流放至江南的程王,如今已至洛阳城外。阅古观今,明君屈指可数!”孟黛山大声高呼,“诸君可愿出城,为未来贤君,开道!” “愿誓死追随!”众人持矛喝道。 孟黛山淡淡一笑,“要追随的,不是我。” “将军这是何意?”一名千夫长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诸君听令!即日起,我不再担任安国统领一职,一切兵权,皆交予颜渊杰统领。”孟黛山将一块令牌丢在了那问话的千夫长手里,“将此令交给他,他自会明白我的用意。” “将军!”营中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后,皆是大惊失色! “将军,这个决定似乎太过轻率了!”那千夫长提醒道。 孟黛山喝道:“肃静!” 躁动的军队瞬间安静下来。 “身为军人,服从命令乃是天职!违令者杀无赦!在这块令牌交在他手里之前,我仍是你们的统帅!”孟黛山看着下方,“还有何异议吗?若要问,不妨在死前,一并问了!” “吾等不敢!”为首的千夫长翻身下马,其余兵士也是跟着下跪。 孟黛山叹了口气,“别耽搁了,启程吧。” “将军,那你是要去哪?”千夫长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改朝换代,总有人要牺牲。”孟黛山持着长矛,转身离去。 话语中却带有着几分死意。 千夫长强忍泪水,“定不辱将军之命!” 白马寺。 木鱼声声入耳,诵经不绝。 寺里,正在做一场法事。 顾靖遥从床上醒来。 心上人的离去,任他先前有多么悲愤,在此刻也都化作了伤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你醒了。”钰旌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尽是疲倦。看起来像是一夜没有合眼了。 “她真的走了吗?”顾靖遥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悲惨的事实。 “师妹遭人暗算,死于剧毒,这幕后毒手是谁还尚未可知。但我相信,我很快就能查清这件事的真相。”钰旌说得无比坚定。 顾靖遥疑惑地看向了他。 “我的一位故交要回来了。他曾身为天机楼九家的凌家家主。有他在,不愁此事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而且,师妹与你的子嗣并没有遇害的消息传来,此事或许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钰旌缓缓转过身去,“不论如何,我定不能允许师妹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了。”顾靖遥微微一愣后,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我行事,不求报答。”钰旌走了出去。 “只求心安。” 劫心府。 “朔梦香,可种下了?”莫问东执棋子问道。 “看那厮的反应,必是种下了。”钰伟答得十分笃定。 莫问东点了点头,“好。” “还有,那个人,也快到了。”钰伟冷笑。 莫问东神色有了微微的波动,准备落子的手也有了片刻的停顿,“终于来了啊。” “师父可有何指示?”钰伟迫切问道。 “你那最为强绝的一掌,是时候了。等到这一掌之后,你就可以远离此地,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莫问东幽幽说道。 钰伟狂热一笑,“遵命。” 劫心府另一边,剑祖刚刚朝空中放飞了一只信鸽。 这就算是在行刺景阳帝时,也没有让钰伟使出来的“强绝一掌”,究竟是要用在谁的身上? 客栈。 “还真被我念来了一场雨啊。”洛飞羽喝酒喝得有些上头,迷迷糊糊听着窗外的声响,摇头晃脑道:“不过,这雨声听起来咋这么怪嘞?” 原先在那看书的公孙诗潋却不再淡定了。因为,这声音,实际上是—— 马蹄声。 她来到了窗前,看着下边的军队。秀眉微微皱起,“他们这是要去哪?” “你这路痴,这就有所不知了吧。”洛飞羽醉得手足舞蹈,“既然是雨水,当然是要落地啦。” 390 入尘 公孙诗潋无奈道:“醒醒。” “你就像是一场雨,飘落在了我心里~什么雨,什么雨,你的甜言蜜语~”洛飞羽却没有理睬,而是趁着醉意,晃到窗边对着那公孙诗潋唱了起来。 公孙诗潋听着这五音不全的歌声,只得无情夺过了他的酒坛。 “哎干什么呢你?”洛飞羽正想要去夺回,却无意间看见了下边的情景,酒顿时就被吓醒了三分,“这,这是咋回事?” 只见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正浩浩荡荡经过下边的长街。洛飞羽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飘扬的安字军旗,“这不是你那朋友的军队嘛?”他扭头看了眼行军的方向,“他们这是要,出城?” “出城?”公孙诗潋忽然想起来,孟黛山曾与自己说过的话,“难道是,他回来了。” 洛飞羽茫然问道:“他是谁?” “我要去帮她。”公孙诗潋坚定道。 洛飞羽点点头,可那句“我和你一起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只信鸽便从窗外飞来。他取下捆在腿上的信物,喃喃道:“是玉门的桃枝?” 公孙诗潋也看到了那几近枯竭的桃枝,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蕴有着无尽的生机。 “是我师父寄来的。”洛飞羽喃喃道。 公孙诗潋问道:“这代表了什么?” “桃源生生不息,剑道永无止境。”洛飞羽仰头看向远方,“他要教我,练剑了。” 公孙诗潋笑了笑,“那便由我去吧。” 洛飞羽摇了摇头,“不行,太危险了。” “你当时登清剑台为寻仙客雪冤,不也很危险吗?可你最后却还是做了。”公孙诗潋拿起了桌上的油纸伞,“剑祖的指点实属难得,更何况你还要救你的兄弟,多份机缘,就多份把握。” 洛飞羽忧道:“可只有你一人。” “一人又如何?当年我先祖于朱雀门前一剑一舞拦千军万马时,也是一人。” “放心吧。” “公孙剑舞起舞之处,即是盛唐。也是时候让世人回想起,那段被遗忘的过去。” “有个性,我喜欢。”洛飞羽笑了笑。 绛陌在瞬间抽出,剑光如雪。 城门之下。 “有人吗?”一名银甲装扮的女子出现在了那里。她手持长矛,周身数丈之内,风沙狂涌。 “孟将军何事啊。”城墙上有人探出头来,认出了女子。 “此时尚未宵禁,为何大门紧闭。”孟黛山沉声问道。 那守军答道:“安国营未经上报私自出军,扰乱了巡城营的公务,我们守军也没有收到任何的军报。疑有祸乱之心。守城刘都统下令禁闭城门,又有何不妥?发生了这种事,孟将军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若是我此刻持有密令在身,你可承担不起啊。”孟黛山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守军朗声道:“那还请孟将军出示密谕!” “密谕若能随意出示,还叫密谕做什么?”孟黛山冷笑,“但你既然要看,那给你看便是了。” 守军瞳孔一缩,“你要做什么?” 孟黛山长矛一掷,穿过了那守军的咽喉。她纵身一跃,落到了城墙之上。 其余守军皆是一惊,手中的长矛皆是对准了她。 “这,便是我的密谕!”孟黛山拔出长矛,鲜血喷溅到了她的身上。 “不破,不立!” “报!”一名士兵连滚带爬跑进了皇宫。 “何事如此惊慌?”孔文亮问道。 “安国军毫无预兆地出军了,看方向像是朝着城外去的。即使守军及时关闭了城门,可那孟黛山却忽然杀上了城墙,妄图为安国军,开门而出!” 幕帘后的景阳帝揉了揉眉心,目光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冷厉。 “那便开门。”孔文亮沉声道。 那士兵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开门。”孔文亮站了起来。 “是。”士兵见景阳帝也无异议后,便领命退了下去。 孔文亮送那士兵离去,唤道:“陛下。” “为何在他身边的皆是真心之人。哪怕是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景阳帝幽幽说道。 孔文亮笑道:“陛下也会有如此顾虑的时候吗?欲成帝业者,不应该有如此的想法才是。今日过后,君业霸业,那些人是生是死,尽在陛下一念。” “走。”景阳帝冷冷道。 祭天祭典一事后,天下间对他的非议如同潮水般涌来。 而要打破这些非议。 便只能杀鸡儆猴,以示天下人。 “抱歉了。”景阳帝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城门之上。 满身血污的孟黛山站在城墙上,边上的旗帜已被染得通红。她抬起了长矛,指在一名守城士兵的头顶,“开城门。” 士兵看着孟黛山身后的遍地尸体,双腿正止不住颤抖着,就算是握紧手中的兵器都难以做到了,哪还有胆量去回她的话? 此时,一阵厚重的踏步声在城中响起。 从不同途径来到这里的安国军,终于在此刻集结了。 “开门。”孟黛山将长矛近了寸许,那名士兵的额间有鲜血涌出,当场吓昏了过去。 孟黛山收回了长矛,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那几名守军正在止不住后退着,不知如何是好。孟黛山的威名,早已在平叛其间传遍梁阳,仅次于金乌府三军统领颜渊杰,他们迄今也没能搞明白,孟黛山是为何找上他们的。 这时,一名士兵从阶梯爬上了城墙。 “国师有令,开城门!” “什么?” “开城门!听到没有!” “是!” 城门徐徐打开。 安国军蜂拥而出。带领军队的千夫长都没有回头,强忍着泪水,毫不犹豫地朝前方冲去。孟黛山则是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切,欣慰地笑了。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而在她的身后,一群持着利器的巡城营士兵将她给团团围住。 “开始了。”正欲离开庭院的剑祖忽然停下了脚步。 “在这明争暗斗的洪流之下,撇开落子人,其余皆为蝼蚁,就连皇帝也不例外。”莫问东依旧坐在棋盘边,“该落子了。” 391 孤往 天狱。 “是行军声。”盘坐在地的任韶华猛地睁开了眼睛。 “公子好耳力。”清陵岛谢家大公子谢曲依旧坐在他的对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难道世间还有祸乱未除,要出征平叛?”任韶华淡淡问道。 “你猜对了,也猜错了。” 谢曲将一卷纸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任韶华语气谦和,“愿闻其详。” “帝国叛乱确实未尽,但你所听到的这铮铮寒铁声,并非出城平叛的军队。”谢曲回道:“他们,就是叛军。” 任韶华幽幽说道:“自帝都内起兵,发动叛乱?倒也有趣。如此说来,不论这场叛乱成功与否,这天狱,恐怕是要热闹上一阵了。” “用血铺就的改朝换代,就算曾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将要沦为阶下囚。叛乱若是不成,迎接那些乱贼臣子的,自然也只有严刑拷打,以泄天子之怒了。任公子哪怕身在江湖,没想到对这社稷之事也看得如此透彻。”谢曲自信一笑,“任公子莫非是想趁乱脱身?怕是,不能所愿了。” 任韶华来不由自主地眼神一凛。 “公子既是在此锤炼心境,那么必然不会有外人来打扰。”谢曲说得很是坚定,“莫先生安排的,从来不会有失。”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漫千里。”任韶华沉声道:“他怎敢直面天子之怒?” “任公子可曾听说过,仙人之怒?”谢曲铁扇轻摇。 任韶华皱眉道:“仙人之怒?” “仙人之怒,当天地变色,众生作枯骨。这区区天子之怒,在这仙人之怒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谢曲抬手一挥,挡住了迎面打来的一拳。 “看来,还是得打出去啊。”任韶华冷冷道。 谢曲淡淡一笑,缓缓睁眼,露出了那像是蛇一样的竖瞳。 “乐意奉陪。” “都说这改朝换代,最难善其身的往往都是帝王。孔卿,若动乱真的来临,这洛阳城中最为安全的去处,是哪?”景阳帝刚走出宫门,就忽然问道。 孔文亮缓缓答道:“听说城中有一座千古名刹,佛法无边,寺名白马,以慈悲感化世人,可渡诸多苦厄。同时白马寺又由大内高手钰旌公公坐镇。若陛下能在此处暂避,必能无恙。” “那便去此处了。”景阳帝朝前走去。 孔文亮笑了笑,朗声道:“备车!” 城门之下,脚印密集。 公孙诗潋低头看着其间的那滴血迹,血的周围尘土四散,像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 她仰起头看向城墙之上。发现那些守军的秩序已恢复了正常。 只有那被折断的旗帜,正在朝下滴血。 “不安啊。”她微微叹了口气。 无名院落。 鸟语在空。 洛飞羽持着桃枝,按照上边用剑刻出来的小地图,琢磨了好半天后,才找到了这里。 “这老家伙,这地图看得我眼睛都疼了。”他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打开了院门。 只见一名老者正背对着他煮茶。虽是以练剑之名召他前来的,可在老者周围的却不是剑,却是几幅画卷。 “来了。”剑祖唤道。 洛飞羽点点头,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一物朝他迎面飞来,他抬手接过。 是一杯茶。 剑祖笑道:“小子,饮茶先。” “他,也回来了。”高楼楼顶,凌剑秋收回了剑,抬起双指,抹去了凝在“尘”剑上的冰花。 暮客心跟着收回了剑,“他?” “自然是我另一位未曾谋面的皇兄。”凌剑秋将冰屑撒落了一地,“一别洛阳数载,不知他这次归来,是为了这皇图霸业,还是像我一样,前来,复仇。” 暮客心微微垂首,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过,我这位皇兄曾掌管天机凌家,但愿他能有自知之明,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要步入了那皇帝的后尘。”凌剑秋握紧了剑柄,“走吧,这一剑,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枯木朽株,几只乌鸦落在了杂草丛生的断碑之上,发出了几声喑哑的凄叫。 凌鹏越策马行至断碑旁,看向了上边依稀可辨的两个大字。 洛阳。 “到了。”颜渊杰驾马赶到了他的身边。 “这字乃是百年迁都至此时,明云帝在酒醉后亲笔所提的,在我当时离开的时候,周围还有花海在盛开。”凌鹏越微微皱眉,“不过才两年过去,怎落得了如今这般衰败的模样?” 颜渊杰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远处有军队正在靠近。”在上边持着机关伞的墨滢望着远处,忽然道。 “不必惊慌。”凌鹏越淡淡说道,看起来胸有成竹。 可颜渊杰却是握紧了手中长枪,“小心。” 凌鹏越险些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啥?不是你金乌枪府的军队嘛?” 颜渊杰答得坦然,“当日我出城时,金乌府军尚未回朝。” “你脑子坏了?”凌鹏越也是惊呆了,“当年下令流放我的那个家伙,如今可是皇帝啊。就算我原先的身份再怎么尊贵,也够我死个八次九次了,你这是拉着我和墨滢一起来送死啊?” 颜渊杰摇了摇头,“绝无此事。” 上边的墨滢又说道:“看这装束,似乎不是正规的帝国军,军旗也是一个安字。” “什么?”凌鹏越一愣。 颜渊杰目光一动,“是她。” 凌鹏越拿胳膊顶了他一下,“哪个她?不会是你经常和我说的那个她吧?” 颜渊杰却像是入定了一般,不为所动。 直到前方真的出现了一支军队。 可其中并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待他回过神时,那率领安国军的千夫长已翻身下马,将兵符呈递到他的面前,“颜统领。” 颜渊杰接过兵符,“孟将军呢?” “孟将军为了助我们打开城门,杀上城楼。此刻应当已被擒住,生死不明。”千夫长哽咽着说完了这句话。 凌鹏越一惊,“什么!” 颜渊杰却没有多言,而是将兵符丢给了凌鹏越,孤身一人,朝着前方奔行而去。 392 玉声 “皇帝驾到!”一名太监站对着寺庙的大门朗声喊道。 白马寺的清静,就这么被打破了。 一名年老的和尚带着几名年轻的和尚站在两边,只是恭敬地喊了一声佛号。 景阳帝目睹了这一切,眉宇间微有怒意。自问天祭典以来,他就对这皇威很是敏感。若是有人稍不遂了他的愿,他就会按捺不住杀心。而此时这些和尚既不下跪也不行礼,在他看来,是在蔑视皇权。 孔文亮急忙上前低声劝阻,“明云帝迁都洛阳之时,念及白马寺功德,为安抚城中民心,来此烧香多日,并大加封赏,此处僧人可以面圣不拜。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景阳帝平息下怒意,“那些人,快到了吧。” “城外设有密道,应该是快到了。”孔文亮幽幽说道。 “就让那些乱贼臣子,在此地被超度吧。”景阳帝冷笑。 “报。”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了出来。 孔文亮幽幽说道:“看来是有意外了啊。” “属下刚才先行进去通报,可钰旌公公,并不在寺内。” 景阳帝眼神一凛,“他去了哪里?” 城门上。 一袭白袍迎风飘扬。 “公公为何来此?”城门都统走上前,恭敬问道。经过孟黛山强行开城门一事后,此时已全城戒严,不但城门紧闭,城上也增派了不少人手。 “等几位旧识。”钰旌亦谦逊回以一礼。 “今日可不太平啊,刚刚巡城营就抓走了一名女叛贼,还请公公小心为妙。”都统劝道。 钰旌摇了摇头,“不妨的。” 城下,马蹄声起。 “开门。”颜渊杰仰头,看向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钰旌点点头,“别来无恙。为何只你一人?” “无恙。”颜渊杰只是回道。 “怎么是颜统领?等等,他来的方向,不是刚刚那一众叛军离去的方向么?”守城都统升起了几分警惕。 “颜统领一心为国,并非你所想的那样。”钰旌淡淡一笑。 “是。”都统只得应允。梁阳帝国,军伍之人皆以金乌枪府为尊首,何况是金乌统领,更有统帅三军的权利。 “开城门!” 颜渊杰刚策马行过吊桥,钰旌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拦住了他的路。 “让开。”颜渊杰言语简略。 钰旌却是一动不动,“聊聊吧。” “我说,让开。”颜渊杰从马上跃起,抡起长枪朝着钰旌猛地挥下。钰旌伸出了那白如莹玉的双指,将那压下的枪劲化去。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这样很危险。”钰旌微微侧首。 城墙之上,弩兵已举起了手中的铁弩,对准了这边。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法。你应该明白的。”钰旌回过头来,沉声道。 哪怕你身为金乌府的统领。 一旦有谋逆之举,当格杀勿论。 可颜渊杰却没有收回枪,甚至还将枪压下了寸许。 城墙上的弩兵正犹豫是否要扣下扳机。 “在这戒备状态的皇城,你想要救人,无疑是飞蛾扑火。孟将军是个值得钦佩的人,可不要让她给你创造出来的机会付诸东流了。关于救她这件事,就交给我。”钰旌收回了双指。 颜渊杰冷冷道:“叫我如何相信你?” “天狱狱长,是钰伟。我去天狱找他。”钰旌纵身离去。 “日落之前,白马寺相会。” “我与你一起,迎他归来。” 颜渊杰收回了枪。 “天狱。她应当是被押送至了天狱。”而另一边,公孙诗潋也正朝天狱的方向奔行着。 可她的脚步却是越来越缓慢,完全不像是赶去救人的。 反倒像是在,思索。 无人长巷。 “将她押送到白马寺?”巡城营军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士兵微微垂首,“是。” “没道理啊,按理说这种谋逆之举,应当立马送往天狱等候发落,领凌迟之刑,于秋后示众处刑。”军官皱眉道:“为何,要送到白马寺?” 士兵抱拳道:“这是陛下的命令,小的也只是奉命传谕。” 军官缓缓来到孟黛山面前,此时的她已戴上了枷锁,满脸血污,显然已失去了意识。 军官皱眉,“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人斗胆有个猜测。”士兵低声道。 军官不耐烦道:“讲。” “这娘们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姿色。莫非,陛下是想纳她为妾?”士兵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军官狠狠在他头盔上敲了一下,“这娘们虽然看着柔弱,可手上的亡魂少说也得有上百!你认为陛下会纳这种叛贼为妾吗!” 士兵捂着脑袋,“头儿有何高见?” “按我说,是要把她送到白马寺剃度了!”军官笑道。 “头儿英明!” “陛下要将她押送至白马寺?”白马寺地下佛窟中,孔文亮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也是一惊。 景阳帝微微一笑,“钰旌此时不在寺中,必定是去通风报信了。孤的那些老朋友,也快要到了。” “陛下想要用那个女人,来威胁他们?”孔文亮惑道。 景阳帝摇了摇头,“不,是威胁他。” “他?” “你猜最先来到这里的,会是谁。”景阳帝淡淡道。 孔文亮摇头,“不知。” “年初阿杰平叛时,于东面战场受挫,而这个孟黛山前去相助,二人结下同袍之谊。阿杰如此重情义的人,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会马不停蹄赶来洛阳。”景阳帝冷笑,“既然钰旌这家伙前去通风报信了,你觉得他,会去哪里呢?” 孔文亮这才反应过来,“白马寺!” 白马寺外。 颜渊杰推门而入。 却看到一排排寒芒,正对准着他。他下意识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的退路也被阻断了,只得微微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劫心府。 “故人相见不相识,谁曾相识别故人。”莫问东饶有兴趣地看着双指夹着的棋子,随后落下。 落子之势,震飞了飘在棋盘上的一支白色的鸽羽。 天狱,黑袍人接过了信鸽,展开了信。 “第一个闯入天狱者,死。” 393 天凤 “你们为何在此?”颜渊杰看清了这些人的装束,认出了这是从不离圣上左右的近阳卫,不由握紧了手中长枪。 既然他们在这里,那么,那个人必然也在这里。 可那群近阳卫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接杀了上来。 一刻钟后。 “杀生了。”灰袍的老僧捻着佛珠,微微叹了口气。 “我本不欲提枪向同胞。”颜渊杰洒下了枪上的鲜血,朝里边走去,“奈何同胞,提刀向我。” 所行之处,无人阻拦。先前阻拦他的人,此刻皆已成了尸体。 一名雅僧皱眉问道:“不拦吗?” “若颜统领来此,须以礼相待。”老僧摇了摇头,“这可是钰旌公公临走前的要求,不拦。” “社稷风云,白马寺终是难免啊。”雅僧仰头叹息。 天狱。 本应该由重兵把守的皇城狱牢,此时却很是安静。 安静得有些反常。 据说,通往狱中的通道,唤作鬼门关。百年会须作鬼,无事先穿鬼关。若是未事经允许便擅闯之人,不仅会在此处遭到鬼阳兵的拦截,还会被暗中的机关“盛情招待”。任你生前是再怎么高的高手,经过此处只要稍有不慎,必会沦为无处喊冤的厉鬼,绝不负这鬼门关之名。可此时的鬼门关空荡荡的,鬼阳兵似乎早就被遣散了,就连机关也失了灵。 所以钰旌很快就来到狱中。 狱中只有一人。 也是他此行想要来找的人。 “钰伟。”他看着那坐着的黑袍身影。 “我在等人。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你。”钰伟转过身,眉宇间满是戾气。 “是他叫你来此等的?”钰旌问道。 钰伟站了起来,“是。”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一个选择了。”钰旌叹道。 “他在哪?”颜渊杰刚走入白马寺,便抬枪指向了那群士兵。 士兵们只是持枪后退,无人胆敢上前。 “叛贼!把枪放下!”忽然有一名将士提刀杀出,狠狠砍在了掠夜枪上。 枪却丝毫未动,反倒是那刀刃被砍出了一个卷口。将士虎口一麻,弃刀往后退了数步。 颜渊杰抬头,冷冷瞥了他一眼。 将士眼见自己颜面尽失,只得硬着头皮大喊道:“给我上!” 其余士兵鼓足勇气,持枪而上。 掠夜枪猛地一扫,枪风所过之处,皆是哀嚎一片。 颜渊杰的这几枪还是留了手,虽然没有将周围的士兵置于死地,但是也足以让这些士兵提不起枪来了。他将枪掠过地面,擦起一片电光,指向了那名将士的眉心。 “他在哪。说了,饶你不死。” 将士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抬起了手,正欲指向地面。 可下一刻,一把长刀就划过了将士的头颅。 颜渊杰微微歪头,躲过了那朝他喷溅而来的鲜血,随即神色一变,急忙将枪往地上一顿,堪堪挡下了朝他面门戳来的刀尖。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颜统领战功赫赫,怕是要功高震主啊。”来人和颜渊杰一样,也是穿着军甲,只不过他的胸前纹有一只标志鲜明的青色凤鸟,看起来无比狰狞。 传说金乌身边有三羽青凤,护卫左右,形影不离。 这个标志,代表的自然是禁军统领! “是你。”颜渊杰瞳孔一缩。 那人戴着一个森寒的凤鸟铁面,仅露出尖锐的双目,看起来格外可怖。 禁军统领,“天凤”。 没人知道他当了多久的禁军统领。 只知道皖城帝,也就是景阳帝的父亲刚刚即位时,梁阳毫不意外的也发生了叛乱,甚至有一些顶尖高手偷入皇城,妄图在当年的祭典上完成刺杀。可就在祭典前夜,这些完成伪装的杀手都死在了人群之中。 没有人看清杀他们的人是怎么出手的。 只知道那柄刀很快! 而颜渊杰,却替那些亡魂看清了这柄刀。 “你也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看清这柄刀的人。”天凤冷笑。 刀中有轴,暗纹密布。乍一看像是长凤的翎羽。 可他才刚刚看清,刀便动了。 “既然看清,便成亡魂!” 刀出如长凤惊泣! 颜渊杰抡起长枪,仗着掠夜枪七尺之势,压住那些凤鸣,可即便如此,他的铠甲上还是多出了几点刀影。 诡异的刀势。 落刀之时,如同凤啄。 “他到了。”地下佛窟中,孔文亮听到了那声犹如鬼嚎般的凤泣,心头不由一寒。 这位统领大人的刀,听起来还是那么的让人畏惧啊。 “当时叛乱,蒙青云打头阵率军北上,孤早早派人送了一封信前往北域,对那金乌府军形成围困之势。孤也有理由将身边的禁军支开,奔赴前线,隐匿起行踪。”景阳帝冷笑,“这一手神兵天降,够他颜渊杰喝一壶的了。” 天空中,有一只机关鹰掠过。 “他去了白马寺。”城外,墨滢喃喃道。 “白马寺?”凌鹏越冷哼一声,“我就知道,钰旌那个家伙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那个看起来满腹心事的家伙。” 墨滢叹道:“但阿杰在白马寺遭到了阻拦。” “谁?” “天凤。” “是那个消失了很久的禁军统领?的确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啊。”凌鹏越笑了笑,“但我相信他。” “但有件事,你得知道。”墨滢犹豫片刻,沉声道:“我的机关鹰看见,一众巡城营正押送一名女子朝着白马寺而去,那女子看起来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是山姐!”一名千夫长握紧了手中的刀。 凌鹏越一愣,随即怒道:“这凌傲阳是想借孟将军来威胁阿杰!以他的秉性,这两个人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还请王爷莫要犹疑了。”墨滢看了眼后便躁动不安的安国军,急忙道。 凌鹏越沉呼了口气,翻身上马,“走!” 押送孟黛山的巡城营已至白马寺后门,押送的士兵吁了口气,“总算到了。” “别废话了,快送进去吧。”军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是。”士兵正要伸腿朝着孟黛山蹬去。 就在这时,有道剑光落下。 394 幻见 一炷香前。 公孙诗潋在大街上停下了脚步。 虽然都是帝都,但洛阳花艳,金陵风月,景色终究还是相去甚远。 可此时的公孙诗潋,却像是回到了当年的秦淮。 周围的人来人往皆已不见,枯萎的梅花散落了一地。公孙诗潋缓缓抬头,看向了面前那满身血污的少女。 “诗潋。”那少女冲她笑了笑。 公孙诗潋轻轻道:“雨萱。” 唐雨萱问道:“你在找什么?” “在找你。”公孙诗潋不由自主地说道。 “可是我早就已经不在了,你又怎么能找得着我呢?”唐雨萱笑了笑,“你是在找人吗?你自知当年在揽梅台已错过一次,就不想再错第二次了。所以,才如此犹疑,对吗?” 公孙诗潋没有言语。 “我这次就是想告诉你,当年你没有错。更何况,人生路中,本来就是在一次次的犯错中砥砺前行的。”唐雨萱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但这次不一样。” “我会帮你。” 公孙诗潋喃喃道:“帮我?” “还记得那天,我师父说了些什么。”唐雨萱转头看向了她。 唐雨萱的师父,自然就是谢问生。公孙诗潋一下反应过来,“天狱,和白马寺?” “所以,她真的就是被送往天狱了吗?”唐雨萱反问道。 公孙诗潋一愣。按照洛飞羽的话说,他们此行踏入洛阳,就像是步入了一个棋局。若真的置身于棋局上,这些事,就真的会那么简单吗? 公孙诗潋沉声道:“难道是在白马寺?” “我不知道。”唐雨萱摇了摇头,“我又怎么会了解这些?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陷入自责。若你真想自责也没关系,但你也得将这份自责化为力量,而不是阻拦自己前进的理由。” “既然有想法便去做,不要后悔。” “就像你的他一样。” “最后,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的梦想。” 唐雨萱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在原地慢慢消失了。 回到现实的公孙诗潋强忍住泪水,攥紧了腰间的药囊,正是唐雨萱离去前交给她的。 “原来你留给我的,是致人迷幻的幻药。”公孙诗潋哑然失笑,“你这家伙。” 一炷香后。白马寺后门。 剑光落下。 剑势中没有杀意,却惊得巡城营众人连连后退。 一袭白衣的公孙诗潋持剑落到了唐雨萱的身边,叹了口气,“看来,没有来晚。” 城门。 “戒备!”城门都统看着从远处奔袭而来的安国军,急忙喝道。 城墙上所有士兵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弩兵都架起了铁弩,指向下方。 听得出来,这安国军很愤怒!马蹄声惊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城墙上的士兵甚至都可以看到脚底下被惊起的尘土,就连握稳手中的兵器都极为艰难了。 所有人都倦意都被震碎,提心吊胆地看着这支军队越来越近。 好在为首的年轻人及时勒马,他抬起手,后边的士兵也跟着停了下来。 守城都统一下就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沉声道:“是他。” “死气沉沉啊。”凌鹏越满眼失望地看着这座熟悉的城池。 都统猛地一挥手中令旗。 所有守军如梦方醒,急忙回神,纷纷拿起了兵器。 凌鹏越怒道:“老王!” 守军都统一愣,“殿下认得我?” “废话,我之前还住这里的时候,每天出门进门都得看到你这张怨恨世俗的臭脸,你就算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凌鹏越冷笑,“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遇到这种情况,你居然还能透露出几分将者气概,不错不错。” 都统被夸耀得有些得意,嘿嘿笑道:“殿下说的是!” “头儿,大敌当前,别得意了。”他身边一名士兵低声提醒道。 都统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低喝道:“老子得意个屁,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迷惑他罢了,兵不厌诈,你懂个屁!” “老王!”凌鹏越喊道。 都统冷笑一声,一只脚踏上了城墙,“若我没有记错,殿下应该早已被放逐了吧。来此又有何贵干?” 凌鹏越也是一惊,“老王!” “殿下不必与我套近乎!从军戍国,乃是吾辈军人分内之事,岂能由你伶牙俐齿劝我打开城门!”都统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雄壮威武。 “我就是想提醒一下你,城墙太高就不要幅度太大,你裤裆裂了!”凌鹏越一挥马鞭。 都统急忙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他的裆部已裂开了,露出了下边通红的底裤。他急忙伸手捂住。 周围早就听到布料撕裂声的守军也是没能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大敌当前,笑个屁!”都统府怒道。 可那些士兵皆是笑得前仰后合,短时间内难以找回状态。 凌鹏越转头看向墨滢,“脸红了?” 脸蛋微红的墨滢清了清嗓子,急忙岔开了话题,“城墙上有我墨家设有的机关,我机关鹰可以破去这些机关。而安国军骁勇,掷矛之术堪称出神入化,此时攻城,能有五成胜算。” “五成可不够。”凌鹏越摇头。 墨滢叹道:“这也是我所能算出的最高胜算了。若是等城上守军找回状态,怕是连五成都没有了。” “磨刀向国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事凌傲阳做得到,我做不到。”凌鹏越耸了耸肩,“何况,能不用刀子,就别用刀子。” 墨滢一愣,“你有办法?” “自然。”凌鹏越淡淡一笑。 “再笑的,我把你们裤裆也撕了!”都统终是忍不住了,怒骂道。 所有守军也很给面子的不再笑了,都拿出了军人的架势,威风凛凛。 凌鹏越仰头喊道:“老王!” “预备!”都统却是置若罔闻,抬起令旗,准备挥下。 凌鹏越冷笑,“也罢也罢。王统领如此痛恨我们凌氏皇族,我凌鹏越若死在王统领箭下,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什么?”所有人皆是大惊。 就连城墙上守军也迟疑上了片刻。 统领骂道:“你大胆!” PS:不知不觉又到了期末苦逼大学生的哀嚎),接下来会断更几天,不过不会太久,等手头上的事忙完后就会复更,等这一次凌鹏越回城后,再有一个事件;这盘棋(也就是第三篇)就到了尾声了 如果有什么建议可以加群:495078020 感谢一路相伴支持的朋友。 395 如画 无名院落。 “喝个屁。”洛飞羽看都没看,直接将杯中的茶洒了。 “你小子,可别糟蹋了这好茶。”剑祖倒也没有气恼,而是抬袖一挥,将那即将落地的茶水揽了过来,引入壶中。 洛飞羽没好气道:“苦死了,不喝。”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这是我当时收你为徒时,你所放出的豪言。的确,像你这样的臭小子,又怎么会静下心来品尝茶的滋味呢。”剑祖喝了口茶,“还是酒适合你们呐。” “又想师娘了。”洛飞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剑祖叹道:“何止呢。” 洛飞羽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小酒瓶,与他的茶杯碰了一下,“干。” “哟,还自带酒水呢。”剑祖冷笑。 “我可不想在你的茶上受罪。”洛飞羽满不在乎地说道。 剑祖放下茶杯,“酒有酒之甘,茶亦有茶之苦。江湖多少游侠像你一般,皆以饮酒为乐,可这茶,也有酒所企及不了的地方。” 洛飞羽打了个哈欠,“你又有何高见了?” “酒能解愁浇愁,可这茶,却能解得人生百态。任七情缠身,六欲绝尘,也能在这种苦中得到稀释,与解脱。” 洛飞羽看了他一眼,“包括,相思之苦?” “或许。”剑祖看向天边掠过的飞鸟。 洛飞羽笑了,“看吧,就连你这个尝遍清茶百态的人,也给不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依我看呐,有些真的很难过的事,不如一杯酒下肚,便能做到真正的释怀了。” 剑祖却没有搭他的话,“希望你不会有这一天。” “晦气。”洛飞羽无奈地骂了一句,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丢了酒杯,岔开了话题,“怎么,叫我前来不是要教我练剑的嘛,勾起这些伤心事做什么。” “那便,如你所愿。”剑祖抬手一挥,示意洛飞羽去看那几幅画卷。 这些画并不是寻常的水墨画,乍一看,倒像是茶烟熏到纸上,所生成的茶渍。 剑祖问道:“可看出什么门道?” 洛飞羽回道:“师父,你泡茶很不小心啊。” “你小子。”剑祖笑了笑,“虽然你经脉已被你师兄暂时废去,剑脉诀没有了依宿,可你还没瞎啊。” “那就听你的。”洛飞羽眼中血光流转,看了过去。 仿佛这画卷上的茶渍,在他眼中变作了一道又一道的剑气,每道剑气都不尽相同。 然后,又由这些剑气,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画卷。 西窗谷雨,花落清茶。 “这是什么?”洛飞羽这才发现了这画卷的不同寻常,但这画卷上的剑气却又是真实存在,刺得他头晕目眩。 剑祖抬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洛飞羽眼睛顿时恢复如初,“可听说过,诗佛?” 洛飞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然。你当年教我的幽篁剑啸,不就是他创的。” “世人皆知诗仙,却少有人知诗佛。他以山水入画,再以画入诗,能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剑祖闭眼称赞:“当真是特臻奇妙,才华尽显。” 洛飞羽想了想,“可这和我练剑有啥关系?” “他不仅做到了以画入诗,还做到了——”剑祖猛地睁眼。 “以画入剑。” 只见他将手一甩,将杯中茶水一滴不漏地泼落在了画卷上。 在洛飞羽看来,这幅画卷,已大变模样。 不再是先前的那倦绻。 而是变得,杀意横流! 就算是他体内的西河拂雪,也抑制不下的冰冷。 “剑出成画?”洛飞羽哑然。 “你觉得,画,是否会受锢于笔墨呢?”剑祖又泼了一杯茶,彻底封去了那道威势。 洛飞羽直接答道:“不会。” “为何反过来,就不会?”剑祖笑问道。 “每次落笔,如秋有万叶。有时有神,有时随意,不会有任意两笔的形与蕴是相同的。”洛飞羽收回目光,沉声道:“随势而然,方成。执势而行,方破。” “随性之心,当如此。你负有无数剑术,再加上尘空那老家伙在你身上曾布施过佛咒,无意间有了佛缘,练诗佛的这门剑出成画,再适合不过了。”剑祖笑了笑,站起了身,“这纯粹以剑术为底的武功,让你不必过于依赖剑气。” 洛飞羽看出他要离去,“您是要去哪?” “我就教你些,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剑祖朝门外走去。 “你是不是要去,和他下棋?”洛飞羽忽然说道。 剑祖也没有避讳,“是。” 洛飞羽笑道:“你应该明知,这是错的。” “那又如何。” “就是想替师娘劝劝你。” “所以你我,已是异途。” 洛飞羽还欲再说些什么,可当他抬头时,那个老者已经不在院中了。 “是你逼我做出了这个选择。”天狱之中,钰伟掌心竟有黑炎缠绕。 钰旌叹道:“棋子的宿命,便是受执棋者所掌控,形成一个棋局。若棋子失去了它原有的价值,便会被无情抛弃。我不希望看到,我身边的人会有这么一天。” “住口!”钰伟一掌拍向了他。 钰旌抬手挡住,只听“叮”的一声脆响。 “倘若我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拜你所赐!我做什么事只要稍有不合你的意,你便会费尽心思来阻拦我。让师父托付给我的任务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你难道就觉得你这样做是对的吗?”钰伟骨爪一握,将钰旌腕上的护臂掐得粉碎。 钰旌喃喃道:“对错,自在心中。” “那我便让你尝尽噬心之苦!”钰伟将手向下一划,朝着钰旌的胸膛而去。可钰旌事先以玉凝成了护心镜,挡下了这一击。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不想再一错再错,也是不想让你踏入不得脱身的境地。”钰旌握住钰伟的手腕,将他甩飞了出去。 钰伟落在了墙面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看来你的确是比我强一些。不过,这人体上的噬心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钰伟从墙上落到地面,看起来极为狼狈。 可嘴角那抹笑容,却是颇为诡异。 396 刃花 任韶华正欲一掌冲着谢曲胸口拍去,却发现天花板上有砂尘抖落下来。 “发生了什么?”任韶华沉声道。 “厉鬼,要索命来了啊。”谢曲幽幽说道。 任韶华冷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吾等岂知冥间事。”谢曲铁扇蓦然张开,化做了一道又一道利刃,给人感觉不再像是那不动如山的玄武,反倒像是露出了尖牙的灵蛇。 任韶华不知他为何忽然变了势,待他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 “越来越有意思了。”任韶华眼神一凛,整个人化为了烟雾闪烁到了谢曲头顶,伸出一掌,整个人倒悬而下。 既然露出了尖牙,也就露出了弱点! 可当任韶华拍在他头顶的时候,才离奇地发现,自己依然像是打在了坚硬的壳甲上。 “我有玄武神功护体,你又能奈我何!”谢曲忽然少有的说了一句无比狂妄的话,铁扇向上一掠,任韶华急忙撤掌,却还是出现了一道贯穿手掌的血痕。若他没有及时收手的话,自己的手掌恐怕是要被切成两半。 钰伟冷冷道:“你要救的人,不在这里。” “你什么意思。”钰旌望向了钰伟。 “肉体上的噬心之苦,哪有精神层面上的噬心之苦要来得痛彻!”钰伟森寒一笑,“你自以为给你那位朋友安置好了一切,殊不知,他是被你亲自请入了死局!而你要救的那个人,会助他达成赴死的约!” 钰旌目光颤抖了一下,“你说清楚!” “虽然师父命我杀了那个人,可你莫要忘记了,他的棋,是谁教的。”钰伟再度一掌摧出。 却被钰旌一袖化去。 紧接着有一束玉芒自袖间升起,钰旌不再留手,震得钰伟后退不止,还连呕了几口黑血。当钰伟回过神时,钰旌就已不见了。 “真强啊。”钰伟从嘴角抹下血迹,随即冷冷一笑,抬头看向了天狱的深处。 城门。 伴随着都统这一声“你大胆”,不论是城上还是城下,皆是一片寂静。 就算凌鹏越此时再怎么不济,可爵位尚未被剥夺,一个守门的对着皇子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敢? 凌鹏越微微笑道:“怎么,我说错了?” 都统自知失言,急忙闭上了嘴。 可凌鹏越却是很不给情面地说了下去。 “八年前腊月,皖成皇叔因以赏梅之名,微服出访金陵,择日落出城,你被迫值了夜班,就站在你此刻站着的这个位置,对他离去的马车痛骂了一夜。” “五年前年末尾祭刚刚结束,就有异邦来使进京,你非但没有得到休假,还在寒风萧瑟中苦守三日,在第四日玩忽职守,跑去天香斋喝酒暖身,还在酒醉时画圈圈诅咒了我凌家十八代。” “三年前你在家中告病不出,到了半夜便乔装前去暖梦楼听曲儿,骗家中说是当值夜班。到月底了把月俸花得一点不剩,贵夫人还以为是我们拖欠工资,前来大闹了一场。” 都统的脸色越来越铁青,不断冲着凌鹏越摆手,他周围士兵的脸色也越来越怪异。 若是这些事被上边的人知道了,恐怕辞退事小,这小命,怕是也保不住了吧。 “你的事我这还有很多,要听吗?”凌鹏越慢悠悠地喝了口水。 都统被吓得不行,“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那就开门。”凌鹏越说得很直接。 “殿下,你这样让小的很为难啊。”都统低声说道。 “的确,你此刻开城,无异于敌国来犯,献城乞降。可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反抗过呢?”凌鹏越挥起了手。 他身后的安国军都掷出了长矛,无一例外都钉在了城墙之上。 “只要弄得衣冠不整,再抹上一些血,不就是奋力抵抗过了嘛?”凌鹏越笑道:“你现在的裤裆上,不就有一个缺口吗?” 都统听到边上的低笑声,猛地转头。那些士兵立马止住了笑容,“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开门!”都统喝道。 “宁见阎王,莫惹天机阁。我以前,本不知其意。”墨滢叹了口气。 凌鹏越傲然地看着这座城,“那此时呢?” “希望接下来,也能像此刻这般兵不血刃。” 可城门却迟迟未开。 “开城门!”都统忍无可忍又喊了一句,可他刚喊完,就有一柄冰凉的利刃贴上了他的咽喉。 利刃主人的话语也同样冰冷,“怕是不行。” 墨滢瞳孔一缩,“这是!” “拈花采命,刃枯青梅。是他!”凌鹏越冷汗淌下。 “多年不见,殿下依旧风采照人。”一名戴着森白女面的男子从脸色煞白的王都统身后探了出来。 如今在禁军中仅次于天凤的高手,玄锋。他所率领的百名擎影卫皆以寒刃为器,例无虚发寻踪穿魂。当年除叛一战,曾以刃花阵断去无数敌军头颅。 众人忽然听到了城下的动静,低头望去,发现城门上已被洞穿了几个缺口。不断有鲜血从里边喷涌而出。想必是那些跑去开门的士兵,已被飞刀钉死在了城门上。那机关鹰也被飞刀打落在地,摔得七零八落。 “他怎么会在这里?”凌鹏越看着城墙上不断有擎影卫涌现出来,微微皱眉。 “吾来此,为奉皇命,拿下逆贼。”玄锋一脚踢开了都统,将手抬起,“旋!” 擎影卫纷纷旋起了手中的寒刃。 寻常飞刀有刃。可这寒刃上,没有刃,也只有刃。 四边皆刃。 “退!”凌鹏越暴喝道。 “安国军,不退!”一名千夫长欲持刀而上,显然已失去了理智。凌鹏越一惊,急忙想要阻止,可在他身后已有无数的士兵抬起了手中刀,预备冲阵。 可安国军方才已掷过一轮长矛,又怎能扛得下这刃雨? “安国军,不错的名字。今日,就由我的刀刃,为你们合奏一首安魂曲!”玄锋打了一个响指。 百名擎影卫抬手将千枚飞旋的寒刃放到了空中,朝着下边急转而去。 “也为了,殿下您!”玄锋也亲自放飞了一朵最为锋锐的刃花。 朝着凌鹏越袭去! 397 敛锋 “弱点。”任韶华看着谢曲,嘴中却在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此时的谢曲真气横流,铁扇锋锐,俨然有那北冥真武之姿。 “此时,已是最好的时机了。”任韶华心中暗道。谢曲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锋芒,非但摒弃了他的沉稳作风,同时还弃了玄武那严防死守的姿态,似乎像是被外边的动静所惊扰了。直觉告诉任韶华,若是此时不能突围而出的话,怕是要永远留在此处了。外边这人,似乎很难对付。 思索间,他身上就多出了一道血痕。如此险境,他却闭上了眼睛。 都说要收敛自己的锋芒。 虽然在这几日与谢曲的相处下来,锋芒已被磨去大半。可此时的任韶华,却开始思考,何为锋芒。 刀有刃,剑有锋,枪有芒。 这些,都是器之锋芒。那么,人呢? 当年,他为终结仇怨,妄图以孤舟折柳。 “望公子三思。” “我意,已决。” …… 一次又一次的冲动,带给自己的,却是难以弥补的代价。 青梅留曲辞别,兄弟雪冤未成,孤舟无端被毁,爱人永生目盲。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让一个满身是刺的人带有的锋芒消失,又怎么能够轻易做到?一柄开了锋的利剑若是要变钝,磨剑石上也会留下它曾经锋锐的证明,剑也有可能会因此断折。 除非—— “我能收敛这些锋芒。”任韶华忽然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那冷厉锐利的眼神,只不过却多出了几分沉着,几分冷静。 “真像你啊。”劫心府中,莫问东落子的手指犹疑在空。 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那个白玉郎。 不论是对挚友,还是宿敌,都会显露出一幅君子模样。 “的确有几分相似。”剑祖走入了院中,拿起手中的茶壶,喝了口茶。 天狱之中,任韶华手势变幻,最终改为了一指。 风华九绝之指法,点绛唇。 点向的却是谢曲不断挥舞着的铁扇,亦是他此时所展露出的锋芒。下一刻,铁扇碎裂,铁屑横飞,任韶华这一指也已被鲜血浸染,却是依旧未停。 “不必再往前了。”谢曲忽然道。 任韶华手停在了他胸前一寸,“多有得罪。” 谢曲淡淡道:“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多谢。”任韶华冲他抱了抱拳。 “此处湿冷,你也该到离去之时了。”谢曲一拳打向了边上的某块地砖,那地砖整块凹陷了下去。在任韶华身后的那面墙上,忽然有一扇暗门正在徐徐打开。 “若有机会,当以酒致谢。”任韶华留下这句话后,便掠了出去。 “不必。是我谢你才是。”谢曲松开了手,门随之合上。 此时钰伟走了进来,“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谢曲盘坐在地,“可真替公公遗憾。” “你放走了他。”钰伟沉声道。 “我指引他找到了我的弱点,同样也让他找到了他自己的弱点,约定已成,也是时候该离开了。”谢曲笑了笑,“就算我不放他走,公公难道就有那个胆量,将他咽下吗?吃鱼都得担心卡喉咙,何况是他。” 钰伟走到谢曲身边,将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之上,“罢,有你,足够了。” “在死能够露出满身锋芒,已是无憾。”谢曲喃喃道。 毕竟,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 或者说,世间对公子的定义,从来就没有答案。 他是公子,陌上公子也是公子。 “鬼衣纳魄,骨爪摄魂,会很痛苦!”钰伟冷笑,猛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愿不负莫先生的一番点拨。”谢曲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君子为知己者死,很值得。” 白马寺后。 公孙诗潋抬剑打开了孟黛山身上的镣铐,随后一剑落下。 那个瞬间,所有的巡城营军都像是失了神一般。他们家世平凡,地位不高,从来就没有见过如此绝美的剑舞。哪怕这剑舞中,还隐隐藏着像是千尺寒潭般的杀念。 但公孙诗潋最终还是收回了剑,“请走吧。” 巡城营军这才感受到了那沁心的寒意,不敢多留,转身就跑。 公孙诗潋拦腰抱住了孟黛山,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无恙后方才松了口气。 城门外。 刃花千朵。 “生而至美,莫过于殉葬在花丛之下。”玄锋摊手在唇边吹了吹。 那朝着凌鹏越疾旋而去的刀刃,又加快了去势。 凌鹏越心中一惊。他曾掌管天机九家,自然知晓这刃花的可怖之处。虽不及夕阳阁白乘舟袖生花那般变幻无穷,但讲究夺命封喉,远比那袖生花来得更迅疾,更霸道! 而玄锋甩出的那朵刃花,还有他自身磨练出的数十年修为! 能挡下吗? 凌鹏越想要拔出腰间的剑,却发现一柄机关伞撑开在了他的面前。 墨滢急旋伞柄,想要以伞挡下这花雨。可这伞在飞刃面前脆如薄纸,很快就被割出了一道口子,甚至还连着摧断了伞柄,眼看就要朝着墨滢执伞的手袭去。 “松开!”凌鹏越急忙想要去拉她的手。 可就在这时,有另只手忽然出现,事先握住了墨滢的手,将她给拉到了后边。 这只手,没有温度。 就像她接下来出的剑那般寒冷。 剔透的冰剑绽放出了幽寒的剑气,将那一众刃花尽数凝结在空。同时还将玄锋甩出的那一朵刃花抵在了剑尖,不再向前。碰撞之势,震得她的蓝篷如寒风般飞扬。 “孤寒?”凌鹏越接过墨滢的同时,也看清了这柄剑。 玄锋脸上笑容消失,“什么人!” “自然是,问罪之人。”一道漠然的声音自上边传来。 玄锋猛地转身,发现有一人手握剑鞘,站在城门楼的屋檐之上。 与此同时,那些刃花尽数结上了冰花,不堪重负落在了地上。而那朵由玄锋甩出的则是原路返回,狠狠钉在了玄锋前方的城墙上。 凌鹏越也跟着抬头,却发觉那人也正看着自己,心中已分析出了他的身份,“是你。” 凌剑秋淡淡道:“皇兄。” 398 归家 凌剑秋从城门楼落到了城墙上,朝着下边走去。 却被玄锋给叫住了,“站住。” 凌剑秋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何事。” “下边那个持剑女子,是你的什么人?”玄锋从城墙上拔出了刀刃。 凌剑秋淡淡道:“对手罢了。” “不论何人,庇贼至此,理应当诛。”玄锋瞬间朝下飞出了刀刃。 却只听到一声近在咫尺的金属碰撞。 凌剑秋不知何时已踏在了城墙的垛口上,负手持剑,将剑出鞘了寸许。 那飞刃直接就没入了城墙里。玄锋眼神微微一凛,“你究竟是什么人?” “年幼时曾听珍月母后说,先帝在禁军之中设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影卫,不论如何都效忠于圣上。”凌剑秋微微侧首,“如今八影卫已逝其六,若不想让天凤从今往后甘于寂寞,就带着你的人,下去。” 尘剑在不经意间发出了剑啸,掠得玄锋的面具上凭空出现了一道剑痕。 “珍月公主?”玄锋心中一惊,不由抬手去抹拭那道剑痕。 凌剑秋回过头,“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原来是安澜王殿下,是玄锋怠慢了。”玄锋看着摸过剑痕的指尖逐渐渗出了鲜血。 凌剑秋转过头,朝着城下掠去。 一名擎影卫上前问道:“他就是安澜王?” “正是那个,持剑直至御前的安澜王。”玄锋回道。 “就这么放他走了?”擎影卫幽幽道。 自八影卫创立以来,从来就没有乱贼臣子能够从中安然脱身的道理。 何况是企图行刺圣上的刺客? “既如此,就放他们入城吧。”玄锋冷冷道。 那名擎影卫一惊,“什么?”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我照做便是了。”玄锋朝着城内掠去。 城门下。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危险。”凌鹏越看着面前的人,幽幽说道。 凌剑秋点点头,“九死一生。” 凌鹏越叹了口气,“为何?” “那座城的冤魂永不会瞑目,只有风沙会去埋葬他们的尸骨。”凌剑秋微微垂首,“我屡次身陷险境,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更是为了让漠上的那些飘荡的孤魂,能够安然入土。” “你觉得,是我们凌氏皇族,害了你们?”凌鹏越微微皱眉。 凌剑秋摇了摇头,“追本溯源或许不是,但是你们本可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母后哪怕死到临头了,也依然相信,你们会来。” 凌鹏越目光一黯,没有说话。 “那年我两岁,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烧到殿中的大火所吞没,却无能为力。”凌剑秋平静地说道,就算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只有暮客心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悲凉,微微垂首。 凌鹏越沉声道:“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母后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过于相信你们凌家皇族。”凌剑秋看向了他,“你觉得呢?” “毕竟表兄弟一场,总不会是来杀我的。”凌鹏越笑了笑。 凌剑秋语气依旧平静,“师父与我说过,剑过刚易折,意若执则灭。眼下留给我的选择已然不多了,所以,我愿意相信你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凌鹏越点了点头,“好。” 白马寺。 颜渊杰一抡长枪,枪尖似有腾龙惊啸,所过之处,草木寸尽,如龙游万里。 直接就将天凤的凤啄刀法给压制了下去。 “难道巡城营没有将孟黛山送过来?”地下佛窟之中,孔文亮听着那凤鸣声越来越微弱,也是皱紧眉头看向了景阳帝。 同时一名士兵从暗处匆匆前来,“报!” “何事?”孔文亮见景阳帝久久不言,只得替其接道。 “玄锋大人已被人赶回城中了。”那士兵道。 孔文亮一惊,“被谁?” 那士兵迟疑地看了景阳帝一眼,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凌剑秋。” 景阳帝则是看着面前香炉上的一炷燃了过半的长香,若有所思,“日落时分,就要到了。” “当年,我们的确是出军了。只是行军至玉门关外时就被拦住了。因为那里已临近西洲,不属于天机阁所能涉足的范围之内,对此事毫无记载。”凌鹏越沉声道:“但珍月姑姑还在在洛阳时待我很好,我岂能坐视不理。所以,便私自调查了一番。” “被何所拦?”凌剑秋抓住了重点,眼中闪过一丝凛冽 凌鹏越沉吟道:“一人。” “一人?”凌剑秋握紧了剑鞘。什么人,能够抵挡千军万马? 凌鹏越语气里满是敬畏,“或许是,仙人。” “仙人?这听起来,倒像是天方夜谭。”凌剑秋微微眯眼。 凌鹏越朝他扔去了一个布囊,“里边有当时出征时兵部专用通牒,以及陛下的圣印。如若有何疑问,不妨再问便是。” 凌剑秋接了过来,却没有拆开,而是将寸许剑锋挪出了剑鞘。 凌鹏越没有妄动,也没有多言,就这么看着那布囊连着里边的一沓纸被卷得粉碎。 “那么,恭送皇兄。”过了片刻后,凌剑秋才往边上退了一步。 “若非迫不得己,又有谁想回来呢?”凌鹏越无奈地笑了笑。 凌剑秋看向了手中的剑锋,“若非为了心中事,就只剩下了后悔。你选择回来,想必也为了心中事。” 凌鹏越翻身上马,看向了夕阳,“或许吧。” “我会回到那里。替你,替我,替那些无主之魂查明此事的真相。”凌剑秋淡淡道:“若是让我发现与你所言有所不符,不论是你凌鹏越的帝国,还是他凌傲阳的帝国,我定会教它,不复存在。” “就像当年的楼兰。” 凌鹏越却只是笑了笑,“希望不会是我的。” 城墙上,守城都统踉踉跄跄地爬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开城门!” 城门徐徐而开。 凌鹏越策马扬鞭,七千安国军紧随其后,驰骋入城。 凌剑秋将剑归鞘,“结束了。” “今夜,这里边应该会死很多人吧。”暮客心轻轻问道。 “或许一个人都不会死。”凌剑秋望着凌鹏越的背影。 399 帝弈 “到了。”景阳帝看着面前的香燃烧殆尽。 “日落时分。” 洛阳邻城,京畿不还。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大殿中。 “景阳帝说,关于那个地方的秘密,就在凌傲阳的脑海中。”一名男子坐在铁椅之上,“诸位意下如何?” “自古帝王家,能有多少真心话,话里,又会夹杂着多少谎言呢?”女子娇媚一笑。 “他说出这话,无非就是想借我等之手,除掉他的兄弟罢了。”苍老的声音响起。 铁椅上那男子说道:“可即便如此。” “我们也依旧要去。”那女子笑着接了下去。 殿外,一群点着火把,持着刀剑的江湖人们围聚在了一个漆黑的地道旁,正望着里边虎视眈眈。 暮色袭来,照亮了归途。 “此去究竟是他的断魂路,还是称尊途。”暮客心趁着暮霭,看向了凌剑秋。 “那是他们的家事,与我无关。”凌剑秋看着缓缓关上的城门。 暮客心不解,“可你也姓凌。” “我与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凌剑秋摇了摇头,“我,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暮客心缓缓重复着,却只感到难以抑制的苍凉涌上心头。可从凌剑秋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习以为常。 凌剑秋转身,朝着与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暮色照亮的,又岂止是一人的归途。 此暮色,非彼暮色。 暮客心回过神来,逆着天边洒下的暮色,跟了上去。 洛阳城内。 凌鹏越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应龙台,阔别数年,代表着帝王承天独尊之威仪的应龙台,竟已变得破败不堪,满是饱经摧残的模样。 “我们,去哪。”入城后,墨滢将他的思绪拉回。 凌鹏越闭上眼睛,叹道:“白马寺。” 白马寺。 颜渊杰长枪顿地,震起了满地尘土,吐出了一口浊气,“天凤大人,你败了。” “我追随先帝至今。虽然很不服老。”天凤收起了刀,“可不得不承认,你很强。” “八影卫如影随形,死无声息。在我看来,天凤大人从未老去。”颜渊杰沉声道:“只是大人的刀,没对我动了杀心罢了。” 天凤笑了笑,话语里却满是疲倦,“真不愧是将门之后,一眼就看破了我刀中的玄机。” 颜渊杰握紧了枪,“为什么。” “八影卫只听命于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叫我不杀,我便不杀。”天凤看向了天边的暮光,“将你困在这里直到日落,便是我的任务。” 颜渊杰微微眯眼,“将我围困此处?” “此役之后,告老还乡,便是我的归宿。”天凤抬手,想要抹去刀上的血痕,可在刚触碰到的时候,刀就断了,残裂的刀刃落到地面上,惊起了令人心颤的回响。 “将会是一个难以平静的夜晚啊。”他微微一愣后,便丢掉了刀柄,朝外走去。 “他并非那冥顽不灵之人,洛阳一行,也只不过是以问罪之名前来的。得到线索后,便会自行离去。” “你是说,凌剑秋今夜,不会介入此局?”孔文亮问道。 “非但不会成为阻碍,还会成为开门砖。如今之局,在他眼中能有那个资本告诉他当年之事的,还能有谁呢。” 孔文亮皱眉道:“凌鹏越?” “游子归家,岂可动用杀戮之气,冒犯了这近乡情怯的庸雅。孤派玄锋过去,当然不是为了拦他,而是为了让凌鹏越与凌剑秋彼此欠彼此一个情。凌剑秋助他入城,凌鹏越秉着他的那点良知,定是知无不言;今夜凌剑秋不会与城中之事牵上关系。”景阳帝眼神逐渐凛冽,“两两相欠,送走一只屠龙之虎,迎来一只待宰的羔羊。这太妙了。” 孔文亮似被折服,垂首道:“陛下圣明。” 景阳帝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手拢起靠在耳边。 “听,马蹄声。” 孔文亮正欲学着他的动作去仔细辨听,却在黑暗中看到了无比震惊的一幕—— 忽然涌现出了无数柄与火把交相辉映的锃亮利刃,将这地下佛窟照亮,露出了景阳帝身后无数座大大小小的佛像佛碑,也露出了他们那如狼似虎般的眼神。 而在佛像丛后,一名面若书生的黑衣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迟疑,在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身旁的密道溜了出去。 街道。 顾靖遥翻墙而出,落到了钰旌面前。 “如果皇帝陛下造访白马寺,你应该是被安置在地下佛窟之中。为何贸然在此。”钰旌微微皱眉。 顾靖遥直接开口道:“快走。” “你说什么?” “那皇帝此刻正在地下佛窟中,刚刚又围聚起了不少人,看样子像是来自江湖。”顾靖遥沉声道:“白马寺,会有一场杀局。” “明白了。”钰旌却依然向前踏出了一步。 顾靖遥一愣,“你这是?” “人为玉,玉琢成器是为君子,君子挺身荡祸,苦心求索,方能以证心中之对错。”钰旌没有停歇,“那里有我所要救的人,也有我要为你与师妹求来的答案。” “所以,我,必须去。” 天狱。 世上已没有了谢家大公子谢曲,却多出了一具散发着幽香的干尸。 钰伟无比满足地看着骨手,感受着从中不断涌现的澎湃力量。 “稍纵即逝,可救人,亦可杀人。”他缓缓走出了狱牢。 “就让我用这稍纵即逝的内力,来索命吧。” “我赐予清陵谢家的仙笈,唤做椿祝。可延寿欺天,借此可以练得玄武神宫中以寿命为基的绝顶神功。”劫心府,莫问东捻起一枚棋子,“谢曲其人,深谙公子之道,滴水之恩报如泉涌,甘愿以死拜谢。” “他,吃得下这百余年的功力吗?”剑祖幽幽问道。 “世间最不缺乏的便是贪得无厌者。他们会在欲望中迷失,可心中的贪婪却会驱使着他们越陷越深。”莫问东眉宇间尽是悲悯,“哪怕到了最后,他们,已不认得自己。” 白马寺门外,凌鹏越勒马而立。 “到了。” 400 洗尘 白马寺前,安国军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凌鹏越翻身下马,“走吧。” 千夫长低喝道:“吾等誓死追随殿下。” “还请诸位在此等候,不要进来。”凌鹏越转身对着那些安国军说道。 还没有等那些安国军说些什么,墨滢就抢先说道:“前路未知,还是以防万一为好。” “佛家重地,切莫惊扰了才是。”凌鹏越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后转头望向了安国军,“至于你们的统领,她为了我将自己置于险境,我绝对不会让她,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死在这里。” 历来皇族党争,哪一次不是阴谋诡计,血流成河。 不死? 为首的千夫长却是记下了这个承诺,“若殿下遇何难处,我等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多谢了。”凌鹏越点了点头,在墨滢的陪伴下,走入了寺门。 “我有些明白,头儿为何会选择他了。”千夫长喃喃道。 “凭他这不知是虚情假意还是情真意切的三言两语吗?”他身后的一名士兵低声道。 被尊为千古名刹的白马寺,此时已是血迹斑斑,遍地都是禁军服饰的尸体。而那些僧人们只是站在两旁闭目祈祷,垂头诵经,像是在超度亡灵。 凌鹏越叹道:“为何偏要如此呢。” “这,便是改朝换代的代价。”墨滢不再去看那些尸体,“他们不死,阿杰就得死。” 这时,颜渊杰从里边走了出来,“快走。” “走?”凌鹏越一愣。因为机关鹰被玄锋给毁去,所以只能根据最后得到的讯息,进而推测出颜渊杰可能是在白马寺遭遇了一场杀局,所以才快马加鞭赶往这里。可此刻看来,颜渊杰似乎并无性命之忧,孟黛山也不在这里。 “此局并非杀局,而是困局。”颜渊杰看出了他眼中的困扰。 墨滢沉声说出了颜渊杰心中的猜测,“玄锋蓄意毁去机关鹰,目的便是要利用我们不知全貌的如焚之心,进而将我们引到这里。” “哟,不像是我那皇兄会做出来的事啊。”凌鹏越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哦?那你觉得,孤会做什么呢?”一道男声忽然向起。 颜渊杰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掠夜,看向了从地道走上来的景阳帝。 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孔文亮,以及一众江湖高手。明晃晃的武器在夕阳的映照下,显露着如血一般的光芒。 凌鹏越笑了,“这才像是你该做的事嘛。” “从临安一路风尘至此,应该累了吧。”景阳帝把玩着手中的黑白子。 “所以,你是要用这些刀,为我洗尘?”凌鹏越低头笑了笑。 “他们都是孤所执掌的刀,刀落之后便会见血。用来洗尘,有些大材小用了。”景阳帝斜了眼他身边的江湖人,“不过,既然你想让孤为你接风洗尘,那孤便如你所愿。” “来人,上座。” 桌椅被摆了上来,与之一并被摆上的,还有一壶浊酒。 凌鹏越有些恍惚,一切的一切,和当年他离开洛阳前,一模一样。 他们敬了彼此一杯。 赴往的却是不一样的将来。 现在看来,的确是不一样。就连很多事,也与自己所设想的不一样。本以为这一去后再回来时,经他之手,便会是空前鼎盛的梁阳。可没想到,归来之后,内部早已腐朽。 此时的景阳帝已经落座,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在了面前的空座位前。 凌鹏越见状上前,墨滢拉住了他,“当心。” 就连颜渊杰也对他摇了摇头。 “有些事,必须要了结。”凌鹏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二人点了点头,朝前走去。 “你就这么确信,这些人甘心为你所用?”他落座后,便问道。 “一群鼠目寸光的草寇罢了,只会随波逐流去追寻利益。”景阳帝说话声音少有的平淡,只有他与凌鹏越才能够听到,“有了二十年前剑祖的绝世壮举,又有谁,会拒绝那个诱惑呢?” “就因为你那没有保障的承诺?”凌鹏越幽幽说道。 “至少现在,他们愿意为孤做任何事。”景阳帝冷笑。 “如果是莫问东骗了你呢?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这个谎言被揭穿了,梁阳会遭遇什么。”凌鹏越一言道出其中利害。 景阳帝没有犹豫,“他已经骗了我。” 凌鹏越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只是听景阳帝说了下去,“所以,他今日,也得死。” “那你可知,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吗。”凌鹏越依旧没有动杯。 景阳帝环顾四周,“佛地罢了,能有什么。” “百年前逆天之征,明云帝举国迁都,入了洛阳城后,便来拜访白马寺,与当时的方丈畅谈数日。”凌鹏越缓缓道:“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虽然没有记载下来,但自此后,在明云帝的自省过失与励精图治之下,梁阳再现开国盛世。虽只昙花一现,却也足以佑我江山屹立百年而不倒。当年白马寺一谈,让梁阳再现盛世,可你今日,却要以一己之私,将这个国家,推入万丈深渊。” “错。今日之事,依旧是盛世的开端!凌氏之所以孱弱,归根结底还是当年明云帝沉迷风月而祸起萧墙,穷天下欲。才有那些江湖草寇攻入金陵,导致根基不稳,以至于每至新皇登基,那些逆贼才会借势作乱。”景阳帝面色阴沉,“孤要做的,便是让这些隐患,彻底消失。” “江湖人……”凌鹏越转眼看向了景阳帝的身后,“那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景阳帝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抬起酒杯,“二弟,风尘已尽,你也该上路了。” “皇兄这句话说得这么谦恭,我差点就习惯不了了。”凌鹏越也跟着的抬起。 “黄泉路上,替孤向三弟问好。”景阳帝喝了口酒。 擎影卫忽然出现在了凌鹏越身边,为首的玄锋抬起刀刃,对准了凌鹏越的咽喉。 “看来,皇兄早就为我铺好了路。”凌鹏越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401 乐土 夕阳西下。 孟黛山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公孙诗潋喜道。 “诗潋,我这是在哪?”孟黛山迷迷糊糊地说道。 “一座废弃的院落中,很安全。”公孙诗潋收回了为她渡送真气的手。 孟黛山忽然响起了什么,“城外可有动静?” 公孙诗潋当然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很安静,没人攻城。” 孟黛山眉头紧皱,“为何会如此?”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巩固我输送给你的真气。”公孙诗潋站了起来,“不要胡来。” 孟黛山咬了咬牙,急道:“我得去白马寺。” 公孙诗潋惑道:“白马寺?去那做什么?” 孟黛山坚定道:“刚刚我被擒住之后,隐约听巡城营的人说要将我押送至白马寺,而并非天狱,想必是白马寺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必须得去。”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我陪你去。”公孙诗潋沉吟片刻,握紧了伞柄。 景阳帝站起了身,“你的死并非毫无价值,你的血肉,会成为孤俯瞰这天下的台阶,你的遗骨,则会成为搭就这盛世的栋梁。在你死后,我会为你在帝陵中设好灵位,令百官来拜,以天子之仪入殓,与孤同齐。” 颜渊杰与墨滢皆是见状一惊,正想上前,却被忽然出现的另一轮由天凤所带领的禁军所缠住了。 “虽然我很欣赏你,但,抱歉了。”天凤对着颜渊杰说道。 “本以为从玄锋大人的刀下侥幸逃脱了。”凌鹏越幽幽道。 “若你坚持择口不言,凌剑秋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成为你不错的帮手。”景阳帝低头看向了他,“但你心中的良知,致使你主动放弃了这条唯一的生路。” 凌鹏越笑了笑,“这座城,于他于我,皆是伤心之地,又何必留此黯然神伤。何况,他若不走,皇兄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吧。” 景阳帝问道:“既是伤心地,那你又为何选择回来?” 凌鹏越看向了他,“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老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毁在你的手里。” “天下苦乱久矣。孤想改变这一切,所以要铲除一切异性王侯,同宗藩王。你的死不过是孤的一个开端罢了。”景阳帝抬手下了绝杀令,“这一次,你不会再有凌剑秋。” 玄锋指尖的刀刃上寒光一闪。 “但会有我。”玉芒划过长空,将那抹寒光彻底覆去。 凌鹏越微微一惊,“是你。” 钰旌缓缓落地,与他一同落地的,还有顾靖遥。钰旌看向了凌鹏越,“很意外吗。” 凌鹏越却问得很直接,“你是来帮谁的。” “职责所在,自然是来帮陛下的。”钰旌也回答得很迅速。 “既然如此,那公公为何要拦我?”被玉芒震退到一旁的玄锋质问道。 钰旌一挥长袖,语气谦卑,“但帮陛下的前提是,程王不能死,颜统领不能死,他们,都不能死。” “你在胡说什么?捉拿逆贼为陛下分忧,乃是吾等分内之事。”玄锋冷冷道:“你这也算得上是职责所在?” “可大人刚刚要做的恐怕并非捉拿,而是要直接灭口吧。”钰旌看向了他的手。 玄锋蓦然收起了手中的刀刃,“乱世需施重典,心慈大悲。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景阳帝对此变故非但没有大多的惊讶,甚至都没有展露出半点怒意。 只是对着玄锋淡淡说道:“退下。” “遵命。”玄锋后退了数步。 “你既想恪尽职守,又想恪守本心,让你的朋友幸免于难。”景阳帝冷笑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你还能做到两者兼顾么。” “钰旌愿斗胆一试。”钰旌微微垂首。 景阳帝眉头微微一挑,下意识就瞥向了凌鹏越,“看来,愿意为你去死的人,可真不少。” 玄锋请命,“陛下,让我为您分忧。” 景阳帝抬手制止,“不必了。” 玄锋一愣,“不必?” “你另有要事。此事,又何须让你来呢。”景阳帝说完后急忙侧身。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鬼嚎,一只虚幻的鬼爪破空而来,将景阳帝原本所处的地板砸成了粉碎。 孔文亮急忙来到景阳帝身边:“护驾!” 玄锋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也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抬手一挥,十几名擎影卫从暗处悄然现身,瞬间背对着景阳帝围成了一个圈,对准了面前忽然落地的黑袍人。 “失手了啊。”那黑袍人淡淡说道。 凌鹏越转头与墨滢,颜渊杰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钰旌沉声道:“钰伟。” “怎么,又想拦我杀他?”钰伟冷笑。 “就凭你,也妄想杀孤?”景阳帝一抖长袖。 钰伟似被触怒,一掌拍下,却被一柄飞来的白玉尺给生生截去了掌势。钰旌召回了玉尺,却是微微皱眉。果不其然,被他握在手中的玉尺不出片刻就崩裂开来,碎落在地。 凌鹏越心中暗惊,“这么强?”在他印象中,不论是谋略,还是武学,从小到大,钰旌都稳压钰伟一头,可这次过招,分明是钰旌处于颓势。 “怎会如此?”钰旌心中惊异更甚。他方才还在天狱与钰伟交过手,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他就险些招架不住钰伟这一击。 “很意外吗?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寻死,那就怪不得我了!”钰伟眼神一凛,转移掌势,冲着钰旌杀去。 凌鹏越心中莫名升起了几丝恐惧,猛地看向了景阳帝。 他利用钰伟的杀心,与钰旌的“恪尽职守”彼此牵制,不仅让钰旌无暇顾及,还令自身化险为夷。 “设局至此,你究竟是要干什么。”凌鹏越寒声道。 “为了,缔造一个乐土。”景阳帝看向了他。 凌鹏越瞳孔微微一缩,“乐土?” 十年前,宫塾,花树下。 “乐土?” “泱泱梁阳苦乱久矣。自那些江湖贼寇逆天之征以来,每逢帝位更迭,难免动乱。有这些动乱存在,就不配被称作乐土。” “那,什么才是乐土?” “这个答案,我也找了十年之久了。”景阳帝喃喃道。 402 囹圄 “哪怕用无辜之人的血与泪,来铺就你心中的乐土。”凌鹏越沉声道。 景阳帝摇了摇头,“我只不过是竭尽所能在摸索罢了。百年来,每一次叛乱,都会让至死方休的帝业得到重创,若是再这么下去,只会是一个又一个死循环,梁阳,将永不会有盛世。” 凌鹏越冷冷道:“哪怕为此,穷兵黩武。” “只要能达成目的,方法很重要吗?”景阳帝满不在乎地回道。 “为何金乌府的士兵至今也没有回来?”颜渊杰像是被凌鹏越这句话点醒,忽然心中一跳。 景阳帝仰头看向了晚霞中的孤月,“今夜月好,就让那些人赏过生命中的最后一轮月色吧。等到月落日升之时,金枪府军会在北面,开始为孤收服叛党,铲除异己。” “难怪当时就回来了蒙统领一人。你分明对外宣称,兵将同罪,将那数万金乌府军尽数坑杀在了北边。”凌鹏越眼神阴冷。 景阳帝冷笑,“看来你虽是流放之身,却也仍在看着这片天下。” “蒙将军一世英杰,先帝在位之时,为清剿北黎游民蛮族立下汗马功劳。却被你所算计,冤死天狱。”凌鹏越握紧了双拳,“你就是这么对待梁阳位极人臣?” “王臣罢了,何足挂齿?何况他若不死,颜渊杰就不会坐上这个位置,更不会有那个胆量去江南寻一个罪臣。” “而你,也不会有那个胆量回来送死!” 钰伟的骨爪如同自黑雾中掠出的獠牙,正想要朝着钰旌的胸口而去,却被顾靖遥事先抬掌挡下。 然后就有一撮鲜血涌上了他的喉咙。 “顾公子。”钰旌很快就反应过来,抬手接过了朝他倒退而来的顾靖遥,却仍难止住退势,一下子就退到了墨滢的身边。 “起势刚猛,后续无力。他吸取了他人的内力。这股内力虽然能流转于他的体内,却难以兼容。”墨滢的瞳孔顿时就蒙上了一层墨色,“且稍纵即逝!得先拖过这段时间才行。” “机关之瞳,向来都是墨家用来探查暗处机关枢纽运转的瞳术。”钰旌在顾靖遥身上连点了几处大穴,“没想到,还能这么用。” 墨滢抬起手在眼帘上一抹,“人如机关,体内的五脏六腑与奇经八脉就如同那运转不歇的枢纽。没什么好奇怪的。” 钰旌问道:“你愿意相信我?” “在这身不由己的围伺之局,若能有生机展露在我们眼前,我们只能选择祈祷这一线生机不是泡影。”墨滢特地抬高了语气,同时看向了凌鹏越。 凌鹏越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明白墨滢的暗示。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过往一切芥蒂,去相信钰旌。如果此时煽动门外的安国军闯入寺中,公然与帝国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迎接他们统领孟黛山的,便也只有死罪一条了。 白马寺外。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孟黛山远远就看到了驻扎在门前的安国军,七千名士兵挤在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森冷的铠甲铺满了整条长街,甚是令人惊异。 “头儿!”为首的千夫长率先喊了一句,其余的士兵皆是喜出望外。 公孙诗潋跟在后边,默默地看着孟黛山往安国军那跑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为何驻守在此,程王殿下呢?”孟黛山问道。 “奉殿下命令,吾等驻守在此不敢妄动。至于殿下他,已经进了白马寺。至今也没有消息传出。”千夫长恭敬回道。 孟黛山扫视了大军一眼,“可有随同?” “只有一名陪同他回到洛阳的女子。”千夫长道。 孟黛山皱眉,“只有一名女子?” “他们进去,似乎是为了找人。” “找谁?” “颜统领。他当时知晓头儿你被擒住的消息后,就抛下我们先入城了。据程王殿下所说,他在白马寺中。”千夫长犹豫了一下,“遭遇了一场杀局。” “什么!”孟黛山一惊,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正想要抬手下令全军踏入白马寺。 可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昏了过去。 千夫长一愣,“公孙楼主这是何意?” “她做了这么多事,应该已经很累了。替我照看好她。”公孙诗潋看着孟黛山倒在怀中,“有些事,就让我替她去做吧。” “可里边已事关朝堂纷争,剑器楼恐怕不便涉足。”千夫长曾是巡逻长安的一员,自然知晓城中的一些内情。 “有些事,我已后悔过一次了。”公孙诗潋已经走到了白马寺的大门前,她抱起双拳,语气诚恳:“素闻白马寺香火鼎盛,特来替人求愿。” 开门的是位老和尚,“施主所求何愿。” “清平愿。” “原来是公孙楼主。”老和尚看清了她所执的那柄伞,“请。” “多有叨扰,还望见谅。”公孙诗潋提伞踏入了门内。 “拜托你,务必为我的妻子,讨回公道。”顾靖遥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已满眼泪水。 “放心吧。”钰旌点了点头,为他渡送去了一缕真气后站起了身。 “今日拦我的,还真多啊。”一击未能得手的钰伟没有恼怒,反倒是戏谑且阴冷地笑了。 他从碎裂的地砖上收回了骨爪,对准了前方的钰旌。 钰旌沉声道:“我今日,便要破局。” “真当他的局是这么好破的?”钰伟不屑。 “我不想成为他的棋子,更不忍心看身边的人也任他摆布。”钰旌双袖一抬,一块美玉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柄蛇剑,“今日,就由我来为你们打破这盘棋!” 劫心府。 白子落下。 “若非身陷棋子的命运,他应该是一块不可多得良材美玉。”莫问东收回了手,看向了那枚白子。 “这正是你的目的。”剑祖看着棋盘,“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露出你的棋局,进而让他生出坚不可摧的破局之心。” 莫问东点点头,“可惜了啊。” “只有一种棋子,才能离局而出。”剑祖摇了摇头。 莫问东闭眼接了下去,“那便是死子。” 403 局乱 “起阵!”天凤手猛地一抬,在他身后的禁军纷纷拔出腰间的刀。 可后势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站位,也没有什么精绝巧妙的攻势,而是一齐挥刀,朝着颜渊杰砍下。 颜渊杰持枪漫舞,很快就从刀林之中突了出来,正想要朝着凌鹏越而去。 却察觉到自己的四肢以及掠夜枪的两端被死死捆住,进而勒出了几道血痕,同时还被拽回了原位。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些刀已重新落回了禁军的手中,刀柄与腰间连接着一条铁索。想必刚才捆住他的,就是这些铁索。 “流索刀阵。”颜渊杰沉声道。 既可近身制造杀机,又可以在远距离制约进势。 是禁军中少有的困敌之阵。 “方圆绝路,铁索横流。还请诸位留在此作壁上观,不要掺合了帝王的家事。”天凤叹了口气。 “我为你找破阵的时机。”墨滢抬起了手中的机关伞。 颜渊杰微微皱眉,“你有把握?”他问出这句话,并不是说不相信墨滢,而是情况危急,一切不容有失。 “我在藏书阁观书十余载,就是为了想有朝一日破去天下第一奇阵。”墨滢一旋伞柄,那些伞骨的顶端延长出了锐利的刀刃,在铁索上斩出了细碎的火花。 “那就拜托了。”颜渊杰沉声道。 另一边,钰伟看着那柄蛇形的玉剑,神情严肃。 化玉赋,便是钰旌的武功,可以自身精血为引的神秘武功。传说是百年前蓝田玉家家主玉生烟所创,可以血成玉,再以玉化形。 而钰伟知道,钰旌所炼成最纯粹,也是最强的玉,莫过于“十二属相”。 十二属相,也就是十二生肖。每种属相,都带有着不同的力量。但这种玉需以人体至关重要的十二处经络穴位的气血不断滋养,直到用出的那一刻。并且用了便是用了,毕生都很难再凝出第二颗。 “你很少用这种玉。”钰伟幽幽说道。 钰旌眼中闪过了一丝愧疚。 “但你每次,都是用在了我的身上!”钰伟声音忽然一寒。 十二属相玉,钰旌就用过两次。 一次是在天机楼,为了保护顾靖遥的儿子不受钰伟骨爪所害,他毫无保留地用属相之玉保其周全。 还有一次,便是此时了。 “因为值得。”钰旌抬起了玉蛇剑,“今日哪怕十二属玉尽数碎裂在此,我也要倾我所能,为你们,破局。” “那便破吧!”钰伟一跃而上,狠狠地拍在了玉剑之上。 至暖至温的功法与至阴至邪的功法产生了激烈的抵抗,周围甚至还旋转起了气流,将地上的尘土掀起了数丈,惊得钰旌的白发与钰伟的黑袍猎猎狂舞。 错身而过。 以精血为养料的属相之玉对上椿祝欺天的百年修为。 钰伟嘴角沁出了血迹,钰旌手中的玉蛇剑也化作了粉尘。 这一战,竟是战平了。 钰伟没有抬手抹去鲜血,而是直接化作了七道鬼影,他先前吸纳的功力尽数散在了这些鬼影之中,紫黑色的火焰在每道黑影的掌中缭绕。顷刻间,白马寺中黑雾四起,阴风大作! 如邪魔将临! “再破。”钰旌手中玉光流转,一柄以虎首为柄的长刀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持刀,掠向了那些黑影。 “每一个人,都应该活着。” “而不应是那受棋局所牵制的傀儡!” 钰旌的刀势大开大阖,变得越来越畅快,越来越自如。他往来穿梭于那些黑影之间,罡烈的刀势将那些黑雾斩散,揽过那些阴风,尽汇于刀尖之上。 随后落于地面,将刀往地上一砸。 虎首玉刀寸寸断裂,而堂中的阴风也随之平息了下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景阳帝纵观全局。由天凤领衔的禁军负责围困颜渊杰,而钰旌则与钰伟自相残杀,其势之大就连他都不得不调遣擎影卫贴身护驾。他看到一粒玉屑自地上弹起,竟直接将一名擎影卫的铠甲洞穿,不由微微皱眉。 所以,谁来杀凌鹏越? 景阳帝微微侧首,瞥了那群江湖来客一眼。 一名抱琴女子从人群中一跃而起,朝着凌鹏越而去! 江湖人皆是屏住了呼吸。 楼兰仙笈的下落果然是幌子,此行前来,杀了凌鹏越,才是景阳帝真正的目的! 景阳帝以京畿不还笼络江湖,而他们身为江湖人的诚意,便是在必要之时亮出自己的刀!奉命,杀人! 弦声在空。 杀机已现。 凌鹏越看向了空中,却只看到了一线妖红色的残影。 “抱歉了。” “有点意思了。”凌鹏越看清了这张脸,幽幽叹了口气,正想要从腰间,拔出那柄剑。 孔文亮目光微微一沉。 可就在这时,有另一柄剑,事先拦在了他的面前。 琴声忽止。 持琴女子从半空中翩然落地,她脸上的面纱也被这道隽雅的剑气斩成两半,露出了下边年轻且娇媚的面庞。 一袭白衣的女子出现在了凌鹏越前方。 或许会有人不认得她,但不会有人认不出她手中的那柄剑。 世间至雅,名剑谱第三,公孙剑器楼祖传之剑。 “绛陌。”凌鹏越与持琴女子异口同声说道。 “公孙剑器楼为何会参与进来?”景阳帝眼神一冷。 孔文亮忽然想起了什么,“当日我带着圣旨去安国将军府的时候,这位剑器楼楼主就在孟黛山的边上。她与孟黛山,似乎是故交。” 景阳帝幽幽道:“该死。” 语气中没有半点愤怒,没有半点不满。 “的确是该死。”孔文亮附和道,也不知道在说谁该死。 “剑器楼怎么来了?”或许是曾经掌管天机九家留下的后遗症,凌鹏越第一时间没有致谢,而是问出了这个对于在场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 公孙诗潋握紧了剑柄,“为了我的朋友。” 当年她在秦淮,没能选择相信挚友,酿成了她悔恨一生的遗憾。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义无反顾地去相信朋友。 也想学着和那个人一样。 挣脱世俗之见,只为不悔。 404 西河 无名院落。 画卷之上。 流水淙淙,群山远阔。 花鸟依旧,谁送春晖。 洛飞羽只是看着眼前的画卷,就不由自主想到了诗佛所作的一首诗。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做到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境界呢?”洛飞羽心中赞叹不已,“诗佛啊诗佛,你还真是留给后人一个大难题啊。” 白马寺。 “多谢楼主相救。”凌鹏越抱拳道。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还是谢我的朋友吧。” “哪怕两年过去,殿下也依旧是俊逸啊。”那抚琴女子舔了舔嘴唇。 凌鹏越看向了她,沉声道:“花无别。” 正是那日天机阁九家密会,代表着琴州花家前来参加的花无别。 “殿下还记得我?”花无别娇媚一笑。 “你身为九家的人,明知天机阁奉承眼见未必为实耳听必定为虚,却去相信一个未曾被证实的荒言。”凌鹏越看向那群江湖人,冷冷道:“再推波助澜惑众入京,乱天下秩。你可知,按九家律,该当何刑?” “罪上加罪,饮鸠七盏,渴血而死。”花无别冷笑。 凌鹏越问道:“明知故犯?” “有些事,已不再是你所想的那样了。”花无别指尖按上了琴弦。 凌鹏越却指着钰伟,接着说道:“你的青梅竹马的内力已被他摄去,自天机密会以来,这座城已有许多人相续死去。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个人的荒言,说不定,就是一个谎言呢?” “我说了。有些事,已不再是从前!”花无别横起九霄琴,朝着凌鹏越而去。 琴声疾! 公孙诗潋横起了剑,将绛陌剑身压在了九霄的琴弦上,阻去了花无别的进势。 “殿下就好好处理自己的家事吧。”公孙诗潋将剑再压,令那琴弦骤停,压住了那惑耳魔音。 “江湖事,就交给江湖了。” “诗入山水,山水入画。究竟是怎样的笔墨纸砚,怎样的眼界胸襟,才能呈现出这样的一幅画卷。”洛飞羽站起了身,“换而言之,要用怎样的剑,要怎样去衔接剑招,才能做到真正的,剑出成画。” “难道要学会整座江湖的剑招不成?”他忽然玩味一笑,又摇了摇头。 与其多想,不如以剑试之。 折剑瞬间拔出,在空中划过了一个锋锐的弧度。 绛陌剑轻绵飘逸,如同雪花飞舞。 花无别屡次想要抚琴,却被那如江海般连绵不绝的攻势给截断。 她咬了咬牙,改为出掌。 花家,花琴手。 掌风拂到九霄琴弦上,叠起了无数道绯红的音浪。 这些音浪再交叠在一起,化作了一道血红的音刃,妖冶而危险。 公孙诗潋翻转剑柄,人剑共成一舞,迎上了利刃。 洛飞羽翻转剑柄,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尽数卷起。 可在剑触碰到枝叶的那一刹那,他就忽然感觉到剑上传来了异样。 “有点意思,那老头子居然在这院落内布下了剑意。”洛飞羽看着那些飘叶,挑了挑眉,“并以此形成剑阵,来助我领悟这招剑出成画?有心了。既如此,那我就——” “如你所愿。” 院落中,不仅地上的枯枝败叶,在清晨露珠上扑腾着双翼的蝴蝶,地上斑驳的清晖斜阳,甚至是剑祖临走前留下的那壶茶上升起的残烟,掠过半空中的啾啾鸟语。 乃至,这院落中的破败,苍凉。 都化作了剑意。 截然不同的剑意,凝汇成沧浪之水,朝着洛飞羽当头淹下! 漓漫西河,长剑拂雪。 绛陌一挥,那道音刃再次散作了音浪。而公孙诗潋就在这片音浪中起舞,剑光触及之处,血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的湛白。那夺人性命的音浪,此时也尽化作了几缕无锋的剑气,为绛陌,为她,伴舞。 琴州琴州,倚重的,便是这“琴”字。 琴州以丝乐起家,为江湖最雅之地,孕有清河悬音馆,九霄花镜台,独幽水云谷等出尘之门派。 “江湖有琴州,社稷有秦淮。” 可在此时,已有不少人被公孙诗潋所折服。 就连来自花镜台的花无别也不得不承认,这剑舞,已胜过她这三十一年来见闻之所有。 可同样,她还来自天机阁九家。 天机阁,知晓芸芸众生的一切弱点与顾忌。 既然出自天机阁,就应该将这些弱点无限放大,争取一个有利的时机,一击制胜。 “公孙剑舞,以敛息他人杀气而闻名。 曾于长安,胜唐门牧鸦鬼。 世上唯一一个没有杀气,纯粹以操纵寒鸦作为割喉手段的杀手,牧鸦鬼。” 情报如同走马观花般闪过花无别的脑海。 “既如此,不如反道行之。”她立即就有了一个决定,猛地抬起了九霄,迎上了剑舞。 琴弦寸寸断裂。 九霄,弦在乐在,弦断则绝。 她曾以此招在天机楼制住任韶华,杀气之盛就连当时一身锋芒的任韶华也不能及!剑舞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既然你能收敛去对手的杀意。” “那就看看,这道杀气,你压不压得下!”花无别将指尖伸向了断弦,鲜血浸染开来,漫过了整个琴弦。她的满头青丝也化作了白发,瞳孔也变得血红。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 就连修炼成鬼衣的钰伟,也被此刻的花无别所波及。哪怕花无别的内力远不如自己,但这突然暴涨的杀气与魔性,就连他,也难以企及! “九霄断弦,白发魔女。”公孙诗潋缓缓说出了这个传说。 “去死吧!”花无别瞳孔间的血红很快便蔓延了整个眼。 音刃如暴雨落下! 洛飞羽举剑,将那些沧浪打碎。 可沧浪却散作了暴雨。 “以剑为笔,用剑招为墨,再以心作砚,落于江湖之纸。随心所欲,以动制动。”他仰头看向了迎面而来的暴雨,扬剑而起,“就此——作画!” 公孙诗潋仰头,扬剑划出一道剑海。 剑海中,得见广阔天地,也留得一线清明。 白发变回青丝,红瞳溃散如烟。 405 枪心 洛飞羽一挥长剑,各大门派的剑法在他手中如行云流水,或只有一招一式,或从头到尾,不曾断绝。 照影剑法,世间至险。 那些毫不相关甚至是难以兼容的剑法,都由照影剑法衔接而起。 “难怪师父要我主练这招剑法,原来是早有预谋啊!”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以剑成笔,将那如同万剑落下的暴雨,画为了细雨。 公孙诗潋撑起了油纸伞,音刃已化作了寻常不过的雨丝,滴落在了伞面上。 “怎么会如此?”已恢复过来的花无别跪倒在地。 “血祭九霄,可引自身入魔。”公孙诗潋一抖长剑,将上边红得透露着几分诡异的一涟血花甩落在地。正是花无别先前以弦破指流到九霄上的那些鲜血,“若要破魔,只需要揽下琴上的血。” “此事乃花镜台绝密,你为何会知道?”花无别满是不甘。 “九霄魔女,曾被剑器楼第三任楼主公孙漓雪诛于清河,并记载于史录。”公孙诗潋收回了剑,“你们天机楼擅长以弱点制胜,却忘了,你们自己,也会有弱点。” 洛飞羽收回了剑。 “成了。” 单纯以用剑的技艺堆砌而成的剑术。 剑出成画。 他身后的院落已不再苍凉,处处都显现出了无穷的生机。 “我来救你们了。” “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劫心府中,剑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成了。” “只是,他似乎要拿这一招去救人啊。”莫问东幽幽说道。 “父亲可莫要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这一招,注定只能杀人。”剑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但他若要救人,且先让他去吧。” 莫问东欣慰一笑,微微垂首,“剑出成画。” “杀人如花。”剑祖叹了口气。 公孙诗潋微微垂首,“为何要如此?” “在这场乱局中,若不能孤注一掷,你就会失去在这江湖间生存的资格。仙笈已然现世,若不能染指,注定要被遗弃。”花无别冷冷道。 公孙诗潋皱眉,“妖言惑众你也信?” 花无别却没有回答,而是咧嘴一笑,“倒是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意外。据天机阁记载,剑器楼楼主公孙诗潋,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人总是会变的。”公孙诗潋仰起头,“有些事,我想学着像他一样。从今往后,我不再犹豫了。” “还真是令人钦佩啊。”花无别说完这句话后就昏了过去。 “流索刀阵,铁索横流,刀如浪涛。倘若能找到阵中最为薄弱的一环,便能破阵。”墨滢持伞周旋于刀索之间,“你不妨想想,海流在何时最容易平息。” 颜渊杰毫不犹豫地答道:“退潮之时。” “好,那我就为你寻得这退潮之时!”墨滢卖了个破绽,让每根伞骨都缠上了一条铁索。她再按下伞柄上的机关,伞开始快速旋转起来,将那些铁索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死结。那些禁军试图猛拉铁索,却始终无法拉回。 颜渊杰猛地握紧了手中的掠夜! “起刀!”天凤急忙喝道。 禁军急忙一扯,刀光一闪,将那些伞骨寸寸划断。 “便是此时!”墨滢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收回伞柄。拉铁索的禁军一时没能适应这惯性,后退不止。 “请务必带他,回家!”墨滢最后看了凌鹏越一眼,彻底昏睡了过去。 长枪掠起,将那些铁索打得粉碎。 同时也掠亮了夜空,将整座洛阳城映得如日光般绚烂! “白马寺的方向?”在街上疾行的洛飞羽看到了这束光芒,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想,皇兄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凌鹏越看向了景阳帝。 景阳帝眼神阴冷,“什么?” “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会选择回来。此事在问天祭典后就已经定好了的,绝不会有丝毫改变的余地。”凌鹏越将手按在腰间的剑柄,“这一切,皆源于你的所作所为。”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景阳帝冷笑,“无非就是觊觎皇位!历来有哪个皇子会对皇位没有兴趣!” “可我真的没有兴趣啊。”凌鹏越说的诚恳。 “胡言乱语!”景阳帝不再容忍,“杀!” 江湖人群中又有十几道人影掠出,抬起了手中的利器,直接朝着凌鹏越打去。 凌鹏越将剑拔出了寸许。 公孙诗潋握紧了伞柄。 却有一道枪影抢先一步,来到了凌鹏越的面前。 颜渊杰仰头,直视那些江湖人。 他们每一个都至少是飞月境的高手,其中有几名甚至是凌月境的年老武学宗师,他们若想倾尽全力杀死一人,似乎是极难拦下的一件事。 可颜渊杰此时,却看到了一束光。 他时常坐在墙角,拿小刀磨着一柄木枪,借此来观察,枪从有到无的每一寸变化—— 在同龄人流连忘返于歌楼酒肆的时候,他在磨枪;身为将门之后,在其他人身陷于朝廷纷争的时候,他仍在磨枪;哪怕是身在战场,他也不会忘记。 除了磨枪以外,他好像对一切都不会有过多的关心。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才会将一切,都看得很重。 他磨枪,亦是在磨着自己的枪心。 等到木枪都被磨尽的时候,便也是他的枪心成型的时候! 什么是枪心? “我的枪心,便是律。” “律己,律友,律敌,律天下。” “以律,定河山清和。” “不律为祸者,当诛之!” 无数道枪影凝聚成了一道炽光,那些利器皆是散作了粉尘,枪风席卷而过,将那些人影生生逼退了数丈! 颜渊杰喷出了一口鲜血,掠夜枪也随之脱手而出,插入了他面前的土地中。 “或许只有你,才能真正做到,律国。”他握紧了枪柄,才没有摔倒。 “颜渊杰!”凌鹏越惊呼。 “孤念及故情,与你们叙了这么多旧,甚至连你们的性命都舍不得取走。”景阳帝眼中充满了厌恶,“可你们却屡次触及孤的底线。既然如此,就由不得孤了。” “一起死在孤的手里吧!” 406 底线 虽然景阳帝表示自己要亲力亲为,可那些江湖人却纷纷拔出了刀剑。日落月升,寒凉的月光将锋刃映得如霜般清冷。磅礴的杀气让那些白马寺僧人诵经不止。 “看来,将会是一场恶战啊。”公孙诗潋拔出了剑。 “公孙氏匡扶人间正道,还真是尽职。”一名男子缓缓说道。 而另一边的战斗,也没有结束。 十二属相玉已用去了四块,而钰伟更是接连出了数掌,已将从谢曲那吸来的内力耗得所剩无几。 “为何阻我!”钰伟满眼都是血丝。 “错了,就得止损。”钰旌淡淡答道,同时一挥手中的玉猴棍,将钰伟的掌势打散。 钰伟猛地退了数步,咬了咬牙,跃出了白马寺。 钰旌深知钰伟屡次受阻,已失了理智。若此时放任他在街道上行走,恐怕会伤及无辜,只得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而另一边,顾靖遥见钰旌离去后,也掠了出去。 “此事无关正道,只是由衷觉得。”公孙诗潋抬起了绛陌,“诸君在犯一个很大的错误。” “错误?这世道,又有谁没有错呢?若不犯错,你也就失去了活在这世上的资格!”男子拔出了腰间的剑,朝着公孙诗潋刺去。 却只听清脆的断裂声。 “寻仙客在你们眼中,也算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但你们,可给过她活下去的资格?”一个身影踏在了断剑之上。 “是谁!”男子看着手中空空的剑柄。 “是我!魔头后人!”洛飞羽冷笑。 公孙诗潋一愣,“飞羽?” “好巧啊。对了,你怎么在这?”洛飞羽转头问道。 “说来话长。话说你不是在练剑吗?为什么也来了这里?”公孙诗潋反问道。 “学成归来,当然是要来,救你。”洛飞羽傲然道。 “真的?可你刚刚还问我为什么在这。”公孙诗潋微微皱眉。 洛飞羽有些心虚,“当然是真的。” “剑器楼也会向着魔头后人吗?”那男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难道不应该拔剑相向吗!” 洛飞羽学着他冷笑道:“你这人真是好不要脸,之前还说这世道谁没有错,现在却对我们私交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还煽动我们打一架,不嫌害臊吗。” “是你过度解读我的意思!”男子脸色涨得通红。 洛飞羽挑了挑眉,“急了?” “今日,就让我为天下除害!”男子眼见拌嘴拌不过他,就拔出了另一柄剑。 “就放心交给我吧。”洛飞羽笑道 “当心!”公孙诗潋惊呼,可洛飞羽就是这么一个不听劝的人,直接就掠身向前。 “那日问天祭典,我也在场。你的内力已然不再,剑脉诀的功力也已尽失,我都看到了!现在的你,拿什么和我打!”男子一剑落下。 景阳帝示意面前的擎影卫让开,随后拔出了腰间的剑。 在他看来,所有阻拦他路的人,此时皆已成了强弩之末。可这些人偏偏又与他有过难以割舍的情谊,哪怕是曾经的。与其假借他人之手,不如就由自己来了结吧。 “你说我们触及了你的底线。”凌鹏越站了起来,“不知皇兄的底线,又是什么?” “你在揣测孤的心意?”景阳帝睁大了眼睛。 凌鹏越轻轻摇了摇头,“岂敢。臣弟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事,才让皇兄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同袍陌路,人之一念。”景阳帝抬起了手中的剑,“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注定好的,不是么?” “皇兄说的是。”凌鹏越苦笑了一声,其实他明白,自己已经毫无胜算了,随着颜渊杰等人遭到重创,且不论这些江湖高手,就算是涌入城中的禁军,恐怕也不是外边的安国军所能应付得了的。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地,莫过于羊入虎口。 他也跟着拔剑了。 正是钰旌当日踏雪至江南,为他送来的那柄剑。 引雏凰阳。 “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寻得了乐土,记得来我坟前上一束香。”凌鹏越闭上了眼睛。 既然你今日执意要杀我,就遂了你的愿吧。 如果你所说的办法,真的能为梁阳万世开得太平的话。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景阳帝点了点头,“自然。” 凌鹏越猛地睁眼想要出剑,却看到了无比震惊的一幕。 鹅毛散落了一地,一柄短剑从景阳帝的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 在场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因为这个人,谁都没有想到。 “陛下!”玄锋怒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想要丢出飞刀,却被景阳帝抬手制止了。此时短剑已从背上拔出,他缓缓转身,看向了那个人。 孔文亮。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那自诩儒雅的国师,看起来倒像是个索命的凶神。 “为什么,会是你。”景阳帝低声道。 “当你将你的棋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孔文亮丢掉了手中的短剑,“我孔氏为梁阳尽瘁已有五代,为的便是辅佐明君。” “可我祖父与我父亲的下场,又是什么!” 景阳帝苦笑,“孤本以为,你会是孤身边唯一一个真心之人。” “为帝者,当顺将相,抚民心,谋太平。可你连一个都未曾做到。你就活在你的世界里,继续做你那孤独的帝王吧。”孔文亮冷冷道:“梁阳历朝,明君屈指可数,只有被那柄剑真正认可的人,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景阳帝踉跄退了几步,“是吗?” “皇兄!”凌鹏越急忙上前。 “我果然还是,不如你啊。”景阳帝对那凌鹏越说道。他虽是遭人暗算,却亲口为这件事下了定论。 凌鹏越心中也不再有恨意,而是泛起了一阵悲凉。 他琢磨起景阳帝刚刚所说的底线。 又有谁能想到,一代帝王的底线,只是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希望有人能够摒弃一切世俗之见,对错之论,无条件地站在他的身后。 就像,颜渊杰等人于自己那样。 407 设局 那群暴动的江湖人瞬间平息了下来。包括那名持剑男子,洛飞羽微微皱眉,“怎么不打了?” “他们是为了利益而拔剑的。”公孙诗潋走到了他的身边。 洛飞羽惑道:“利益?” “只谈利益的拔剑,可在不经意间会激发出极为可怖的力量,可同样的,在那个承诺利益之人倒下的时候,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剑收回鞘中。”公孙诗潋叹了口气,“从生死之交到形同陌路,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洛飞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意思啊。”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有很多江湖事,背后都是由利益推动的。甚至是悲欢离合或是儿女情长,都有可能与利益挂钩。” “可我所向往的江湖,只有酒。”洛飞羽扭头看了她一眼,“还有诗。” “诗酒趁年华,也是现在的我所追寻的。”公孙诗潋也朝他看了过去。 “那他们呢,是不是也像你说的一样?”洛飞羽别过头,看向了凌鹏越那边。 公孙诗潋缓缓道:“答案,在他们的心中。” 景阳帝麻木地看着四周,曾坐拥万人之上的人,此时深深体会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他一时没能站稳,坐了下来。 凌鹏越走上前,“皇兄。” “或许,我真的错了。”景阳帝的称谓也不由而然地发生了变化。 “你只是在履行你的选择罢了。”凌鹏越叹了口气。 景阳帝叹道:“若生逢乱世,诸侯割据,帝国可能需要我这种不择手段的开疆者。可如今的帝国所需要的,是一个让它长治久安,永生不灭的明君。” 凌鹏越微微垂首,“可我未必会是。” “我是执棋者,从来不会看错我的棋子。”景阳帝耗尽了最后的倔强,最后看了眼四周,然后闭上了眼睛,“哪怕,我已下错了这一整盘棋。” “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吧。” 凌鹏越不忍地闭上了眼睛,“请说。” “送我上路。” “能死在你手中,是我的一件幸事。” 明阳三年,这场发生在白马寺的“谋乱”以景阳帝的驾崩而结束。当然,谋乱一说,也只不过是悠悠之口众说纷纭,所得出的一个贴合实际的结论罢了,就连史书所撰写的也并非属实。不过在很多知晓其中隐秘的人们看来,景阳帝至少在临死前做了一个极为明智的选择。倘若他所做之事公诸于世,迎接他的便是口诛笔伐,哪怕他死了,过失也会被一字不落的流传千古,彻底沦为后世的笑柄。可他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最后时刻让凌鹏越杀死了自己,无疑为今夜之事蒙上了一层面纱。 至于他是想死在凌鹏越手中求个心安,还是有意要让凌鹏越背负上这谋逆者的罪名,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尚无储君的情况下,今夜过后,凌鹏越便是帝王。 “他也算是你的徒弟吧。”劫心府中,剑祖叹了口气。 “执棋者自身,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呢。”莫问东微微抬手,惊起了指尖的一只蝴蝶。 “是否有些,过于无情了。”剑祖看着蝴蝶飞走。 “当年皖成帝即位的时候,母亲面对兵荒马乱曾放言,天下最缺乏的便是明君的指引。”莫问东从棋盘上捏起一枚棋子,捻成了碎末。 “这一切,只是因为仙儿的一句话?”剑祖皱眉。 莫问东语气淡漠,“又如何?” 剑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深深叹了口气,“我有些不明白,为何会是他拔出了刀。” “君王的信仰是这个天下,可王臣的信仰却是君王。”莫问东仰起头,“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他们会为自己心中的信仰,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 “恭迎新皇!”白马寺中,孔文亮急忙跪倒在地。 “你所认的,只是这柄剑罢了。”凌鹏越收回了沾满鲜血的长剑,说出了孔文亮的心里话。 孔文亮冷汗淋漓,只好顺了他的话:“凰阳乃东方之神鸟,引雏,意为万邦来朝。百年前凌氏趋于孱弱,这柄剑是微臣的曾祖父委托万剑窟打造的,以盛世之名警示明云帝励精图治。而如今陛下既然握得持剑,理应被奉为帝王!” 凌鹏越沉声道:“你很危险。” “若不如此,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孔文亮磕了一个响头。 死路?凌鹏越微微皱眉。 的确,在景阳帝刚刚即位的时候,前任国师孔祝泉就莫名坐实了乱政的罪名,为梁阳五代为相的孔家落得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而孔文亮却逃过了一死,此事必然是与景阳帝息息相关。 可景阳帝当时拜那人为师,此事想必也与那个人脱不开干系。 从钰旌当时踏雪送剑的反应看来,想必也是那个人的手笔。 难道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所谋划好的?天下从不缺少执棋者。可他,才是那个真正为所有执棋者摆好棋盘的人。 凌鹏越越想越心惊,很快心中就涌出了一阵凉意。 他无法想象,这睥睨众生的设局人,与多年前在宫塾中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竟会是同一个人。 莫问东。 他,凌傲阳,颜渊杰,墨滢,孔文亮等,几乎朝中这一辈人,在当时都是他的学生。莫非在当时,莫问东就摸清了他们所有人的秉性,进而来设好这整盘局? 等等,既然他设局至此,那么有两个人,恐怕也不能幸免! 凌鹏越猛地抬头,却发现黑白太监已不在院中。他刚想往外边赶去,却被清醒过来的墨滢拉住了手腕,“这里还不能没有你。” “那让谁去?”凌鹏越咬了咬牙。颜渊杰遭到重创,玄锋领衔的擎影卫还深陷在景阳帝驾崩的悲怆之中,天凤的禁军刀索已断,至于那些江湖人,就更不用想了。 “我去吧。”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凌鹏越抬头,认出了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是你?” “那个人是我的师兄,我很了解他。”洛飞羽笑了笑,“我去,再适合不过了。” 408 玉碎 一处安静的客栈,烛火纷纷。 任韶华坐在床边,伸手抚过床上女子恬静的睡颜,问道:“真的只能目盲了吗?” 商抿紧嘴唇。显然,任韶华已经问了不止一遍这个问题了。而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回答,而是点了点头。 可有时,沉默的回答,远比言语要来得更为痛彻。 “明白了。”任韶华语气平静,站了起来。 商唤道:“公子?” “替我照顾好她。”任韶华朝门外走去。 “公子这是要去哪?”商上前想要挽留,如今洛阳城风雨飘摇,很多局势已经不在他们所掌控的范围内了。她担心任韶华这一去,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任韶华对她淡淡一笑,“放心吧。” 商被他这一笑看呆了。在印象中,任韶华的笑总是带有着几分凌厉,可他此时的笑意,却像是暖阳一般。 “我只是要去找我的兄弟。”任韶华踏着月色掠出了窗外。 天机楼。 “拜托了。”谢问生看向窗外的夜幕。 “今夜,注定漫长。” 洛阳城门。 钰伟在街上奔行着,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极深的脚印。 “回头。”钰旌在他面前落地。 “给我滚开!”钰伟拍出一掌的同时,也越过了他,直跃到了城墙之上。他极力想要去抗拒这种内力不断在流失的感觉,却是无济于事,只得对着夜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钰旌见状急忙上前,抬手想要压下钰伟那暴涨的戾气。 却被钰伟打退了数丈,在城墙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沟壑。 “为何拦我,为何拦我。”此时的钰伟在不断重复着这四个字。 钰旌低头看着胸口漆黑的掌印,心中也是一冷。 按理说钰伟的内力正在散去,此时应已十不存一,这一掌不该有如此的威力才对。 正在钰旌思索间,脚下的城墙忽然传来了颤动。 刚好赶到的顾靖遥急忙提醒:“小心!” 钰旌猛地抬头,发现钰伟正朝自己走来,身上还缭绕着森森鬼气。 “你究竟做了什么?”钰旌察觉他的功力不减反增,微微皱眉。 “我所做的一切,皆拜你所赐!”钰伟的黑袍立即被澎拜的真气给震成了碎片。黑雾从他七窍中升起,聚拢成了几只手,在他的背后狂舞,每一处的掌心上都有阴火缭绕。 顾靖遥目睹了这一切,不知为何脑袋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钰旌却是瞳孔一缩,“这是?” “我的武功为何被称作纳魄鬼衣?不仅是因为我能吸收他人内力,更能纳其七魄!”锐利的骨爪从钰伟袖中露了出来,“是你逼我用出这以魄滋养的一掌!最强绝的一掌!” “你为何要听信他的话?”钰旌拂袖挡下这暴涨的真气。 “死吧!”钰伟不予理会,骨爪摧出,声势比刚才在白马寺甚了数倍!天剑老人,谢曲,扶桑忍者樱,所有被他杀死之人的魄,都在此刻被释放出来,形成了剧烈的掌风! 所过之处,皆成残垣! 钰旌微微皱眉,若是再这么下去,他和顾靖遥恐怕都会死在这里。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竟有六枚属相玉同时被他从袖中召出,围绕着他快速旋转着,在月光映照之下,呈现出了柔美的光华。 六玉齐舞,竟一改颓势,与那道阴诡的掌势不分上下! “你是想玉石俱焚吗!”钰伟的骨爪从半空中截下其中一块玉,并握得粉碎! 钰旌嘴角立刻就流出了一道鲜血。 但,这也是他的目的! 他的属相之玉皆是以血喂养,每一颗玉都是极为珍贵。但同样的,玉被毁去,也能激发出极强的力量,甚至可以借此,倒戈生死! 钰旌轰出一拳! “玉碎昆阙。”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伴随着绵长的玉碎声,钰旌一拳打出,与钰伟那掌势相撞。玉碎昆阙拳,九魄归冥掌,都是他们迫不得已才使用的底牌!可如今,他们却都拿着这些底牌,对向了彼此。 城墙瞬间倒塌! “拦我者,死!”钰伟怒意满腔,又是推出一掌,伴有阴风怒号,扬起漫天狂沙。 “都不能死。”钰旌语气却是坚定而沉稳,自行击碎一块玉石,玉光沐满了他的手掌。他同样也借着这道玉光轰出一拳! 城墙不断在下陷坍塌,他们在不断坠落着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过招。转瞬间已对过了三拳四掌,靠近他们的那些砖块瞬间成了碎末,劲风一吹,便消散了。 他们自结业时就拜在莫问东门下,学得了不同绝妙武功。如今更是大内顶尖高手,却从来没有过正面交锋。孰强孰弱,从未有过定论。 可今日,他们不得已要为这个问题划上一个句号。 这个句号不会是胜负。 而是生死。 顾靖遥刚想跳下城墙前去相助,可在他看到钰伟的那一掌后,却是双手抱头跪了下来,剧烈的痛苦如潮水般朝他涌来。 为何?为何他会对钰伟的掌法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为何?他会在其间看到,他极力想要去逃避的罪孽? “这里边,到底有什么!”顾靖遥暴喝一声,提起勇气朝下边看去! 却有几道虚影迎面掠入了他的脑海。 虚影身上缀满了花卉,花卉上却满是血污。 “芬芳阁的人?”顾靖遥瞳孔一缩,芬芳阁正是世人眼中被他一己之力屠杀殆尽的门派,可为何,芬芳阁人的魄,会在钰伟的掌中? 可还由不得他多想,他身下的城墙就塌陷了下去。 “死!”城墙彻底坍塌,钰伟落到地面之后又是怒喝一声,一掌拍出! 钰旌也挥出了第五拳。 钰伟的掌势中带有着杀意。可钰旌的拳势中却带有着执着!想要帮助身边之人摆脱棋局苦海的,执着。 杀意转瞬即逝,而执着,却能永恒! 掌势瞬间破灭,拳势却是依旧。钰旌没有半点停顿,紧跟着挥出了第六拳。 这第六拳连着第五拳,直接将钰伟身后的鬼手,也就是他所纳的“魄”,尽数打散! 409 同根 钰伟只觉得体内一阵翻涌,同时也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纳魄无数,其中更不缺乏那些武林宗师精锤百炼的神魄,就这么被钰旌这接连的两拳给打破了。钰伟真气猛泄,跪了下来。 可钰伟没能想到的是,这两拳极损阳寿,直接让钰旌所剩不多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钰旌蓦然收拳,满头白发也不再是那剔莹的雪白,而是变做了步入暮年的灰白。 若不是他面容依旧洁白无须,在谁看来,他都像是一个老人了。 “该放下了。”钰旌的语气里尽是疲倦。 钰伟抬起了头,“放下吗?” 二人对视,可他们看向的却又不是彼此,而是很多年前。 那年,宫塾结业不久,他的父亲钰尘在行商途中惨遭劫杀,钰家家道中落,一群“劫匪”来到商会,以讨债为名抄了钰家家底,将钰宅洗劫一空。 而彼时的钰伟却只是在不断哀求,后来甚至还与那些人大打出手。可到了最后,满身伤痕的他却只是看着那被人无情踏烂的门庭,流下无声的泪水。 而钰旌却跑在求人的路上。 “我爹曾经帮过你,你现在能不能帮帮我?” “那些人正在我家闹事,求求你了。” 可很少有人愿意帮他,就算有人在口头上答应下来,却也只是垂涎钰门雄厚的家底,以驱赶之名去分一杯残羹,让钰宅的情况雪上加霜。只有凌鹏越与颜渊杰施以了援手,可那时的他们尚还年幼,没有实权,又能帮上多少忙呢? 到最后,他敲响了一个安静的府邸。 正是他在宫塾时的教书先生。可区区一个教书先生,在这件事上,又能帮上什么忙?可穷途末路,只能慌不择路。 教书先生热情接待了他,可当他走到院中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有一位少年正在下棋。正是如今梁阳的帝王,凌傲阳。 后来,正是凌傲阳帮他摆平了这一切,他父亲的尸身才得以摆脱摧残。再在教书先生的帮助下,送他父亲安然入柩。 “有人正在瓦解梁阳。”完事后,教书先生忽然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仅是你,你宫塾中的朋友都难以幸免。” “那我该怎么做?” “若不嫌弃,我来告诉你答案。” “只是这个时间,可能会很长。” 既是为了报答恩情,也是为了这个答案,钰旌就这样成了教书先生的徒弟。 “师父,我有师兄弟吗?”他拜入门下后问道。 “没有的。” “景王殿下不是吗?” “他只是与我学棋,与你算不得同门。”教书先生笑了笑,“但你很快就要有师弟了。” 第二天,教书先生领着一位满脸不服气的少年走到了他的面前。 “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师弟了。” 钰旌一惊,“钰伟?怎么是你?” “你真的能给我带来荣华富贵吗?”钰伟没有理会他,而是直接问那教书先生。 “当然。”教书先生将一大锭银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这锭银子,是莫问东在钰旌印象中下的第一步棋,也是钰伟欲望萌芽的伊始。乃至后来他们成为阉人,为不同的理念而战,直到钰旌察觉到莫问东口中那“瓦解梁阳的人”可能就是莫问东自己的时候,钰伟心中的欲望也早已根深蒂固。二人之间已形成了一堵高墙,要打碎这道高墙,他们终免一战。 “放不下了。”现实中的钰伟率先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眼神一冷。 “小心!”顾靖遥从城墙的废墟中爬出,急忙大喝一声。 钰旌如梦方醒,猛地抬头,却发现钰伟的骨爪上竟又有残魂缭绕。 钰伟内力已然尽失,所纳的九魄也已被钰旌全部打散,他又是靠什么,使出的这一掌? 直到看见钰伟那逐渐溃散的瞳孔,他才忽然明白! 钰伟是在祭出自己的魄,来摧出这一掌! 钰旌咬了咬牙,没有犹豫,直接令玉龙剑显形于手中。 他先前在白马寺用去四块,方才使用玉碎昆阙拳用去了六块,这是他仅剩下的最后一枚属相之玉。一旦这块玉碎了,他便会只剩下不到三年的寿命。 可钰伟在祭魄成掌,若是不能将魄打回他的体内,恐怕不出片刻,他便会缺魂而死!魄生体生,血通皆通,欲要打回他的魄,便只能用上以血滋养的属相之玉。 “竟然还有一人。”钰伟睁大了眼睛,猛地望向顾靖遥,充满死意的眼中又是精光大盛。 既然如此,就给我一同上路吧!等我用尽了我自己的,便拿你们二人的来滋养肉身!钰伟心底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着,不断呐喊着!直接将他的贪念趋于顶峰! 掌势散作两道,魄也同样散作了两道。 钰旌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心中一冷。 “你放心,黄泉路上,我不会让你孤单!”钰旌双掌齐出,朝着钰旌与顾靖遥而去。 顾靖遥正想方设法拦下这道灭绝天地的阴邪掌势,却有一柄剑,拦在了他的面前。 玉龙剑。 这一剑,将掌中的魄打回了钰伟体内!钰伟闷哼一声,玉龙剑也随之消散如烟了。 可另一半魄,要以何玉来挡? 钰旌高高跃起,迎上了那一掌。 以人为玉。 “钰伟的钰,是欲望的欲,趋吉避凶利之所往。而世间最大的欲,便是将凶占据为吉。”莫问东接过剑祖递来的一杯茶。 剑祖叹道:“那,另一个呢?” “钰旌的钰,却是君子如玉的玉。”莫问东垂首看向了棋盘上的一枚白子,眼神忽变悲悯。 “玉乃琢成之器。世间最大的玉,便是舍生取义。”他捻起那枚白子放入了棋碗,“这,便是玉存在的意义。” 双魄归体的钰伟回过神来,他低着头,却只看到了蔓延到脚边的血泊。 “真是恐怖的执棋者啊,连这都能算到。”钰旌胸前的血窟窿在不断涌血。 “若是在天机楼时没有动用那枚属相玉。” “我们就都不会死了。”他笑了笑,仰头倒在了地上。 410 坠魔 “回头,是岸。”钰旌躺在地上说道。 可在此刻,钰旌的话对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钰伟来说,就像是恐惧的幽铃,催得他慌忙捂住了耳朵。 只有顾靖遥走上前去。 “这场公道,得靠你自己去讨了。”钰旌看向了他,语气是里满是歉意。 顾靖遥扑通跪了下来,“为什么?” “人来世间,不是宿命,而是抉择。”钰旌笑了笑,“我只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罢了。”他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 “可有时,你的选择,就是你的宿命。”莫问东又从棋碗中捏出了刚刚投进的那枚白子,然后放入了怀中。整个过程都极为郑重缓慢,生怕弄损了这枚棋子半分。 坐在他对边的剑祖忽然发现,今晚的月色格外好。 因为,他在莫问东的脸上看到了晶莹,经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 “终究还是有情啊。”剑祖叹了口气。 且问哪个无情之人,会为逝世的母亲设局至此,甚至以天下为代价。 “该走了。”莫问东忽然站了起来,夜风拂起了他的银衣。 剑祖问他,“去哪?” “去迎接那场洪流。”银光一闪,莫问东已不在原地。只是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地,多出了一枚白子。 白子之下,有一枚黑子砰然碎裂。 顾靖遥无助地看着钰旌闭上了眼睛。若深究起来,钰旌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 若不是当日在天机楼,钰旌用一枚属相之玉救下了他的儿子,说不定钰旌就不会死了;若不是他执意要跟上来的话,钰旌也不会动用最后一枚属相之玉来救自己。 在无穷无尽的愧意里,他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往。 满门被灭,后又被担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因为这份罪名与妻子不得已分别,而后又传来了妻子的死讯,紧接着就是现在,曾对他许诺为他追回公道的钰旌,死在了他的面前。 每一次不幸的发生,他都还能够抓住最后一丝活着的理由而活下去。 但这一次,又是什么,会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你终于死了啊。”一道阴冷疯癫的声音自顾靖遥身后响起。 钰伟低头看着钰旌的尸体,双眼睁得格外吓人,“也是报应,你就安心成为我的养料吧!”他将骨爪伸向钰旌的丹田之处,钰旌虽已身死,可不知为何,浑厚的内力还在,足以让遭到重创的他东山再起! 顾靖遥忽然笑了。 因为很可笑。 真的很可笑。 钰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才把钰伟祭出的精魄打回原位,将他从生死的边缘拉了回来。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你笑什么?”钰伟怒道。 可还没来得及等到顾靖遥回话,他的骨手就被折断了。 “啊!”钰伟倒在地上,满脸痛苦。 不远处的洛飞羽听到了这声惨叫,不由得眉头一皱,“难道,来晚了?” 顾靖遥将那截骨手狠狠甩在了地上,然后一脚踩在了钰伟的胸膛上,“你该死了。”说完后猛地一踏。 钰伟所修的骨爪汇聚了全身上下所有骨骼的养分,以致他其他地方的骨质都是无比疏松,再加上他此刻毫无反抗之力,胸口竟生生被顾靖遥给生生踏得陷了下去。 咔咔咔咔,发出了就像是踩碎了落叶枯皮的声音。 然后又是一声。 嘭。 是心脏被踩爆的声音。 终于赶到的洛飞羽刚好目睹了这一幕,瞳孔一缩,“顾兄?” 顾靖遥一怔,他刚想转头,心中就忽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你确定要回头吗?” “你所依仗的那些人,可都是因你而死啊。” “这一次,你难道想害了你的兄弟吗!” “不!”顾靖遥双手抱紧了头,想要抵抗脑海中的声音。 洛飞羽想要跑上前去,“顾兄!” “别去,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公孙诗潋看着彻底坍塌的城墙以及黑白两大太监的尸体,急忙拉住了洛飞羽。 洛飞羽急道:“那怎么办?” “别急。”公孙诗潋运起西河拂雪,伸手想要为顾靖遥送去内力,可到了半途便消散了。她收回了手,沉声道:“有古怪,可能是阵法。” “哪有那么多古怪,拿剑砍了便是!”洛飞羽按捺不住,想要出剑。 “怎还是这般的不经思量。”一把如雾的折扇旋转飞来,一缕烟雾挡住了洛飞羽的去路,从中探出了一只手接过了折扇,然后一挥,将周围的烟雾给打散。 “怎还是这般的臭屁!”洛飞羽又惊又喜。如此做作的出场,不是任韶华还能是谁? “尤其是心上人的话,更该经思量才是。”任韶华却自顾说了下去,简直是把这出场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洛飞羽问道:“你为何会来这里?” “我从天狱回客栈的途中,收到天机楼的一封信,说今夜必有事至。”任韶华朝他飞出了一叠对折好的信纸,“幸亏我的果决,才让你们在如此关键时刻,多出了一位可靠的帮手。” “果决个屁啊,没看到城墙都塌了!”洛飞羽看都没看,就将那纸丢在了地上,“别废话了!” “君无戏言。”任韶华化作了一缕烟雾,消失在原地。 “我在此掠阵,负责为你们寻得生机。”公孙诗潋对着洛飞羽说道。 洛飞羽点了点头,朝着顾靖遥的方向掠去。 任韶华朝顾靖遥伸出左掌,“前方无路。” “回头吧你!”洛飞羽也拿出了折剑。 “这话接得,可真是烂啊。”任韶华说出了心里话。 “又不是妇唱夫随,哪来的这么多默契!”洛飞羽无奈。 任韶华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 “滚!”洛飞羽骂道。 “无畏向阵行。”任韶华忽然喝道。 “起剑破空明!”洛飞羽这句却接的很好。 洛飞羽以剑画阵,任韶华再以灯明掌点亮阵眼,进而扩展到阵的每个角落。阵中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了他们本无法看见的红线。洛飞羽再出一剑,将这些红线揽在一起,尽数斩断! 411 神愤 “红线牵魂,可引人陷入心魔。是父亲到楼兰后创出的一门阵法。这黑监能吸人内力,对能量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就像你对剑气那样。想必是察觉到有庞大的能量波动,所以才会慌不择路。”任韶华看着地上的红线散作了粉尘,“鬼使神差般来到了这里。” “看来,这阵法早就被布下了。”洛飞羽背起昏过去了的顾靖遥。 任韶华点点头,“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忽然一道巨大的威压从天而降,压得二人陷地三尺。 “若想要无恙离开,就什么也别带走。”上边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洛飞羽身子蓦然一僵,仰头看向了城楼。 那里已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男子,他身穿银衣,在月光的照耀下恍若仙人降世。 “是你。”洛飞羽与任韶华异口同声地说道。 “看来,你们对我的身份已经不奇怪了。”银衣男子微微一笑。 “托你的福,我在天狱可过上了好日子。”任韶华淡淡说道。 银衣男子垂首看着持剑的洛飞羽,泰然自若的任韶华,以及昏睡过去的顾靖遥,满是欣慰地笑了,“你们都活成了我想要看见的样子。” “这很好。” “这话怎么听得我有些不自在呢。”洛飞羽冷冷道。 “身在棋局,没人能做到真正的自在。”银衣男子沉声道:“就像此时,你们无法将他带走。” “若我现在就要破局而出,带他走呢?”洛飞羽冷冷道。 银衣男子眼神一凛,“你们,可以试试。” “带他出去!”洛飞羽直接将顾靖遥丢给了任韶华,然后折剑掠起,整个人跃至空中,足尖点在了剑柄之上,踢动折剑朝着银衣男子的方向袭去。剑在飞行的途中宛若化成了一条白龙,发出阵阵龙吟。 “飞剑门的龙游悬水?”银衣男子眼神微微眯起,“很好。既如此,那我也赐你一条龙吧。” 一道玉光不知从何处升起,很快就将那折剑笼罩,剑上的游龙之势瞬间无影无踪,朝着洛飞羽倒飞而回。洛飞羽接回折剑的同时,才看清了那道玉光乃是一柄玉龙剑发出来的。不由冒出了冷汗,“他刚刚出手了吗?” 公孙诗潋握紧了伞柄。 她身处阵外,看清了洛飞羽没能看到了的一切。 这柄玉龙剑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躺在地上的钰旌!可钰旌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又怎能操纵这柄剑前来对敌? “在我内力不胜寒所形成的结界中,我可以操纵任何人的内力,包括死人。再怎么枯萎的花朵,在我手中也会再次绽放,直至它燃尽最后的妖冶。”银衣男子眼神睥睨。 任韶华微微皱眉,“当日顾兄在天机楼毁去了剑瞳之眼,也是你搞的鬼?” “你困于儿女私情,甚至将自己置身于血海深仇之中,忘记了你父亲临终前的训诲。”银衣男子语气骤寒,“妻子永生盲目,便是你冲动的代价!” 任韶华眼神一冷,“你!” “别冲动,快带顾兄出去!”洛飞羽抬剑拦下了任韶华,“他这欠揍的嘴脸,我替你打了。” “若不将他留下,你们谁也走不了。”银衣男子指向了顾靖遥。 “他性取向正常,小孩都有几个月大了。”洛飞羽满眼嫌恶地看着他,“你要拿去干嘛?”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吗?”银衣男子沉声道。 洛飞羽眉头一挑,“我已经把话挑明了。” “你在,亵渎神。”银衣男子抬起右手,掌心向下。 洛飞羽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侮神者,必遭天罚。”银衣男子手掌蓦然按下。 “小心!”公孙诗潋刚想要出剑,却被突然而来的威压阻住了前路。 洛飞羽和任韶华更是没能讨好,竟生生跪了下来,膝盖直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跪拜,是凡人对神的虔诚与忏悔。”银衣男子缓缓伸出左手,将顾靖遥吸到了手中。可忽然他瞳孔一缩,急忙收回右手,拉着顾靖遥往退了一步。 “有趣了。”银衣男子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剑在他面前穿过,不由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看向了那几道出现在城墙之上的身影。一个手握剑鞘,身穿柳衣,一个脸覆半面,举止优雅,一个披头散发,狂放不羁。 “你居然学得了仙笈掌法,天上城。”柳衣女子接回了她的剑,沉声道。 “师姐,白阁主,以及,罗先生。”银衣男子说出了这三人的身份,“你们为何来此?” “是谢先生他传信给我们的。而实际上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你促成这一切的背后,果然是有着仙笈在支持。”柳藏月沉声道。 莫问东眼神一冷,“凡人又怎能做到这些?” 白乘舟微微眯眼,“好强的压迫感。” 功力尽失的罗羁在这压迫感面前根本做不出抵抗,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诚如君言。” “东儿,除此之外,你到底还学了什么?”柳藏月问道。 “师姐,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世间辜负我们太多了吗?”莫问东冷笑,“我们殚心竭虑才铲除了神留在人间的祸根,世人却盼着我们去死。可笑至极。” “若要主宰这些蝼蚁可笑的灵识。” “便只能——成神。” 柳藏月语气颤抖,“你学了……全部?” “人间因缘际会,不过沧海之一粟。唯有成神,方能见证沧海桑田。”莫问东拦腰抱起了顾靖遥。 下边的洛飞羽已从先前那铺天漫地的掌势中脱离出来,破口骂道:“疯子,你给我放下他!” “疯子?或许是吧。”莫问东这一次却没有动怒,甚至也没有去反驳。只是他的银衣,忽然开始猎猎狂舞。 柳藏月瞳孔一缩,“他要走,拦下他!” 众人纷纷拿出了自己最有把握的招式,想要阻绝莫问东的去路! 莫问东却以极具仙姿的身法,完美躲过了他们的每一招攻势。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412 渡溟 “我的刹那指,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白乘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冷汗从额头淌下。 “还好,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罗羁还是第一次庆幸自己内力尽失。 “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学了。”柳藏月仍未回过神来。 任韶华问道:“这是什么?” 柳藏月沉声答道:“仙笈轻功,渡南溟。” 南溟者,天池也。据《逍遥游》记载,乃是天池。而天池浩瀚,更是一望无际。 何人能渡过天池? 唯有仙人。 内功不胜寒,掌法天上城,轻功渡南溟。每一招仙笈仅看名字,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风雅之意。至于这仙笈所用出的威力,众人已不敢再去回想,心底只剩下了恐惧。 “他抓走顾兄,要干什么?”洛飞羽打破了这个寂静。 公孙诗潋握住他的手,“冷静。” 洛飞羽刚想反驳些什么,转头一看是公孙诗潋,只得摊开了手,无奈道:“那好吧。” “顾靖遥不会死。”柳藏月说得笃定。 洛飞羽一愣,“师姐,细说。” “以莫师弟如今的能力,他如果要杀死一个人,别说我们,就算加上几名凌月境的高手,也未必能拦下他。”柳藏月幽幽说道:“他抓走顾靖遥,恐怕是要达成别的目的。” 洛飞羽问道:“什么目的?” “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与师娘有关。只是,他的行事手段却毫无章法,可每一件事似乎都有着微妙的联系。连我也猜不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柳藏月握紧了剑柄。 “藏月,握剑的手别抖。”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柳藏月心头一震,急忙拔出了剑,朝着后方刺去,却见有一物稳稳当当地落在剑身上盘旋了数圈。等它停下来的时候,柳藏月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只茶杯。 “师父?”她取下那杯热茶,与洛飞羽同时喊道。 一个手持茶壶的长衫老者出现在了前方,他张开嘴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没想到,你会来。”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拦下来。”柳藏月收回了剑,微微垂首,捧起茶杯敬向了剑祖。 剑祖走到她的面前,抬壶往杯里倒茶,“仙神再现,人间难免一场浩劫。看来是我一直错怪你了。我与她的教诲,你从未怠慢。” 柳藏月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师父从未怪过她,只是接受不了那个白玉郎死在了她的手中罢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与他下这盘棋?”洛飞羽冷冷问道。 众人俱是一惊,谁都没想到,洛飞羽会问得如此直接。 剑祖叹了口气,“有些事,不得不为。” “你是说雪冤一事?那本是我要做的事。”洛飞羽沉声道。 剑祖摇了摇头,“可东儿他有更好的办法。” “又有什么馊主意了,不妨说来听听。”洛飞羽冷笑,“让我算一下,到底还要死几个人!” 柳藏月喝道:“师弟,不得无礼!” “是我无礼!可的确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洛飞羽索性将话挑明。 剑祖转过身去,“他要如何,我怎会知道。” “但我能猜到,下一程风雨会在何时到来。” 洛飞羽眼神一凛,“何时?” “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对于寻常人来说,是七夕。而对于江湖人而言,可谓意义重大。 正是二十二年前,铸剑之盟彻底剿灭葬剑山庄的日子,从此以后每隔五年,江湖便会举办一次祭剑大会,以奠故时英灵。而在两年前负责举办祭剑大会的柳月山庄失势之后,整个江湖都很有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要另寻下家接手,却被席卷整个梁阳的叛乱所耽搁了。现如今,江湖人齐聚洛阳,势必会在京畿不还重新召开一次祭剑大会。 洛飞羽沉吟片刻,问道:“他要干什么?” 剑祖却没有再回答他,而是走到了任韶华的面前。 紧接着,就说出了一句令柳藏月无比心碎的话。 “真像啊。” “若有机会,替我回风华门为他上一炷香。” “并告诉他,我很想他。” 一阵清风吹过,剑祖就消失在了原地。 洛飞羽攥紧了拳头,“这老小子!” “放心吧小兄弟。”罗羁走上前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莫问东他活不长了。” 任韶华微微一愣,“师父,你哪来的自信?” “我没有,但你师叔有。”罗羁抬起手挽住任韶华的肩膀,“终归见面时,就别想烦心事了。” “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北部,阑珊城,斜风细雨。 书屋之中,梁静春放下了笔。他此时的形象已愧对了他“静月书生”的名号,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像是有很多个日夜未曾合眼了。他看着桌上刚撰成的书谱,“堪称最完美的杀人书。” “成了?”满是笑意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细雨落在伞面上的声音。 “神挡杀神。”梁静春回道。 “很好。接下来我该怎么说来着?”窗外的声音笑意未改,“恳请梁先生赐书?” 梁静春摇头,“赐书予君,是梁某的荣幸。” 劫心府。 “那个少年,已被我带入密室中。”莫问东重新在棋盘边坐下。 “此行辛苦了,喝杯茶吧。”剑祖面无表情地说道。 莫问东呈起一只茶杯,“多谢父亲。” 剑祖提起茶壶往杯里倒茶,可忽然间,那茶杯忽然有了要崩裂的迹象。莫问东微微皱眉,急忙撒手,低头看着那茶杯连着茶水在地上化作了粉尘。 “你动了杀心?”莫问东看着指尖渗出的一粒血痕。 “我很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上次动了如此之重的杀心,还是在二十二年前,面对那些仙人的时候。”剑祖依旧提着茶壶,幽幽说道。 莫问东一笑,“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剑祖微微眯眼,“为什么?” 莫问东却没有丝毫的隐瞒,“因为只有亲自成为这方天地,才能真正地做到众生如棋。我们所盼望的事,才能够真正的实现!” 413 祸水 莫问东说出了这句话后,剑祖有那么一瞬间握紧了茶壶。 除了那些仙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剑祖的剑有多么的可怕。凭他的境界,这盏茶壶落在他的手中,就相当于成了一柄剑。以壶为剑鞘,盖为剑柄,茶水作剑,待到壶盖落地的时候,那漫出来的茶水说不定就会贯穿莫问东的咽喉。 “父亲。”莫问东没有任何抵抗,而是低声唤道。 剑祖终究还是收回了茶壶,“好。” 因为这件事,他真的已经,朝思暮想了很多年了。 这个天下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不值得她如此义无反顾的去守护,甚至付出了生命。 “那些人,终究会付出代价。”莫问东看向天边的月,“七月初七,快要到了。” 将要晨起。 江湖人通过密道,回到了京畿不还。至于八大影卫本就直属御前,在景阳帝驾崩后,他们也就接受了凌鹏越将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事实,誓死为他效忠。而凌鹏越处理好白马寺的事宜后,便来寻找白马寺的主人。 凌鹏越低头看着钰旌的尸体,发现他虽已死去,甚至内力流尽,成了一具空壳,可他的嘴角却还残留着笑意。 他身后的颜渊杰也是满脸哀伤。 墨滢更是捂住口鼻,泪流满面。 凌鹏越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莫问东带他们走上洛阳城楼遥望山河,然后让他们每个人在纸上写下四个字,以抒心中意。而他们写下的,无一不是为了帝国。可唯有钰旌,写下了五个字。 “望平安无事。” 之所以多写了一字,是因为他的虔诚。前路未知,迷途渺茫,在其他人的豪言壮语面前,他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了,为此还遭到了不少人的耻笑。最后,还是凌鹏越走上前,为他划去了那个望字。 他们都曾怨过,钰旌为何会走上歧途。可到后来才明白,钰旌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们。 “身在宿命之中,不管做出什么选择,也只会是宿命。”凌鹏越转过身。 孔文亮直接跪了下来,“陛下!” “你是谁的人,我很清楚。”凌鹏越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孔文亮冷汗直流。 “你让皇兄成了世人眼中的暴君,甚至让很多本不该死的人,都因此而死。”凌鹏越手按上了剑柄。 孔文亮哀求道:“陛下恕罪!” 凌鹏越最终还是没有挥剑,他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阻拦凌傲阳。可如今凌傲阳已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传令下去,将北部十万大军尽数召回,不得有误。” “违令者,杀。” 应龙台,残垣之上。 “看来,我们都猜错了。”凌剑秋转过身,看向了后边的暮客心。 “没有死很多人。但死了几个重要的人。”暮客心喃喃道。 凌剑秋点点头,“也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不继续留在这里了吗?”暮客心身上散发出了剑气,“新皇登基,不失为一个时机。” “你真的觉得,凌鹏越会是一个善茬吗?”凌剑秋眯了眯眼睛。 暮客心微微一愣,若有所思。 “不必想了,这世间最经不起揣测的,便是帝王心。”凌剑秋对她出了一剑,“除非你能有那个能力,做到以武犯禁。陪我给皇兄留下一个礼物吧。” 暮客心挡下了这一剑,“好。” 安国府中,孟黛山从床上醒来,刚好清晨第一缕阳光沐下。 “终于成了。”她对着阳光,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即日起,便是离梁元年。 凌鹏越即位,称程玄帝,颜渊杰执掌兵权。 三日后。 “我暂时还脱不开身,就拜托你了。”劫心府中,莫问东写好了书帖,系在了信鸽的腿边,然后放飞了出去。 “听说这黑白太监,是莫问东的徒弟。”洛阳城外,几名装扮神秘的斗笠人站在山崖上,远远看着城墙上那彻底坍塌的大缺口,皆是难掩心中的惊异。 “仙笈,真的能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吗?”其中一名斗笠人咽了口口水。 “这是陷阱,莫要动摇了。”一道像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声音响起。 斗笠人皆是恭敬垂首,“堂主!” 穿着黑袍的憔悴男子从一道影子中浮起,冲着他们点了点头。正是前唐门绝息堂的堂主,唐云影。 “堂主,几个月前得到你的消息,说要解散了绝息堂。你今日叫我们前来,是有何事?”为首的斗笠人问道。 “世上既已无绝息堂,叫你们来,自然不是为了杀人。”唐云影幽幽说道。 斗笠人还欲再问,却有一只信鸽飞来,落在了唐云影的手中。 唐云影展开信纸,看到最后,眼神竟是越来越凛冽。 “你算这些人的心,算得可真准啊。”唐云影狠狠将信纸捏皱,然后投入了自己的影子中,就像是一粒石子投进了池塘,消失不见了。 那几名斗笠人惑道:“堂主?” “你们可知,京畿不还?”唐云影问道。 “自然。属下还在前些日子去凑过热闹。”斗笠人答道。 “很好,替我在那放出一个消息。”唐云影冷冷道。 “什么消息?” “不还城下,埋有仙笈。” 京畿不还,漆黑的大殿中。 “先是洛飞羽与凌剑秋论剑御前,再是钰旌和钰伟决战,生生将洛阳城的城墙给打出了一个窟窿。”黑衣男子沉声道:“而失去了仙躯的柳藏锋就算有着鞘族圣女的鞘血加持,到最后也双双殒命于那些杀手的刀下。相信这些,诸位当日都亲眼看到了。” “就连凌傲阳,也死了。”他身边那娇媚的女子说道。 “得不到仙笈的人,注定会被抹去。”男子直接为此事做了一个总结,“哪怕他是皇帝。” 唯有坐在主座上的老者一言不发。 因为他在不久前,从手下那里得到了一个无比震惊的消息。 黑衣男子和娇媚女子也都注意到了老者今日的反常,眼中不由露出了一闪而逝的凶光。 414 迷梦 客栈。 “我说,那个程玄帝既然已经登基,应该也正是你那位朋友最高兴的时候吧。”洛飞羽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她怎么没邀你去开个庆功宴啊?” “怎么忽然问这个?”公孙诗潋站在窗边,微风拂起她的发丝。 “没什么,就是很久没喝酒,有些馋了。”洛飞羽咂巴着嘴。 “你三天前不是在夕阳阁醉了一夜吗?”公孙诗潋惑道。 洛飞羽叹道:“离酒三日,如隔三秋啊。可惜有人不让我喝,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在这里仰天长叹啊。” 公孙诗潋无奈地笑了笑,“那就喝吧。” 洛飞羽眼睛一亮,直接拿起边上的油纸伞往床底下一探,然后一挑,一坛酒就落在了他的手中。 “绛陌剑,居然还能被你这样用?”公孙诗潋扶额。 “这可是我从夕阳阁带回来的佳酿。”洛飞羽挑了挑眉,“来一杯?” “好。”公孙诗潋点头。 洛飞羽给她倒了一杯,然后就直接抬起了酒坛灌了一大口,“好酒。” “真是小气。”公孙诗潋看着洛飞羽酒醉的样子,笑了笑,晃荡了一下手中的小杯子,然后抿了一口,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你……” “抱歉了。”洛飞羽看着公孙诗潋彻底昏了过去,先前装出来的醉意也在此刻一扫而光。他放下酒坛,将公孙诗潋抱到了床上,随后拿起折剑朝着门外走去。 他刚走出没多久,就迎面撞上了一位白衣公子。 “将红颜醉混在酒中。这馊主意得亏你想得出来,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欲行不轨之事。”任韶华合起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红颜醉只醉美人,若传出去,你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洛飞羽微微皱眉,“这种事,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做?” 任韶华自信一笑,“当然。” 洛飞羽一愣,连忙打落了他的手。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任韶华无奈,“本公子当年最不缺乏的,便是仰慕者。为了应付那些穷追不舍的姑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脱身。可真是一群恐怖的女子啊。” 洛飞羽笑道:“谅你也不敢。”说罢就朝前走去。 “但我是为了摆脱那些过客,而你这次要摆脱的,却是自己的心爱的姑娘。”任韶华忽然叫住了他,“她这几天一直在你身边,就是担心你去涉险。” 洛飞羽冷冷道:“你所说的我当然明白。我还明白,若我执意要去,她不仅不会阻拦,甚至还会跟着我一起拔剑,但我不会同意的,因为这是我一人的事。” “并非你不愿去同意,而是因为那个人实在过于恐怖。”任韶华折扇轻摇,“你说不定还能借着同门之谊免于一死,可她却不一样。就连你也没有把握从那个人手中救下她。” 洛飞羽微微一愣。 “了解你的人,又岂止是剑器楼楼主。”任韶华转过身,将手拍在了他的肩上。 “你要拦我?这次,谁都不能拦我。”洛飞羽微微侧首。 “并非拦你,而是要与你同行。”任韶华走到了他的身边,“师兄之子这个身份,可还管用?” 洛飞羽点了点头,“你总算承认我是你师叔了。” “废话不多说了。此行艰险,我们还有一个帮手。”任韶华微微一笑。 洛飞羽一愣,“帮手?” 客栈大门。 洛飞羽看着面前的柳衣女子,“师姐?” 柳藏月驾着马车,拍了拍腰间的剑,“此去登门拜访,我们得拿出我们的诚意来!” 洛飞羽踏上了马车,“好!” 客栈忽然打开了一扇窗,一双浅眸目睹着马车奔行远去。 “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果然有古怪。”公孙诗潋手撑在窗沿,掌心托起了自己的脸颊,也托起了嘴角的笑意。 “但你也说了,我,会陪你拔剑的。”她拿起了身边的油纸伞,一跃而下。 劫心府。 顾靖遥睁开了眼睛,原本黑暗的密室也随之变得明亮起来。 他周围摆了几面铜镜,主要的光源便是镜上映出的烛火。 顾靖遥脱口而出:“这是哪?”也不知他是想问镜中的自己解解闷,还是真的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这是你的梦。”有个声音回答他。 顾靖遥一惊,这声音不是别的,正是他三天前想要转身去看洛飞羽的时候,脑海中所听到的那个声音。他皱眉,“你是谁?” “而我,是为你筑起这场梦的人。”这一次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在脑海,而是来自前方。 顾靖遥朝前望去,却发现面前的铜镜映着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一位银衣男人。男人眼中的漠然与苍凉,像是看破了这个尘世。 “装神弄鬼,你到底是谁?”顾靖遥下意识抬起手,却发现内力受阻,无法聚气。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镜中男子看向了他。 顾靖遥喃喃道:“我是谁?” “你,是被这世间遗弃的人。”男子缓缓说了下去。 “真是晦气。”顾靖遥直接一拳打向铜镜,却像是打在了云雾中。 男子的面容开始扭曲,“你在逃避吗?” “分明是你在逃避我!在镜子里畏首畏尾算什么东西?”顾靖遥怒道。 “你越想去逃避一个东西,它就会越容易缠上你。”镜中果真没有了那男子的身影,而是出现在了铜镜的后边。 顾靖遥看见了他,冷笑道:“很好。若我也像你这样,不选择逃避呢?”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揭雾前行的时候,你所揭开的那些迷雾,最终都去往了何方?”莫问东问道。 顾靖遥皱眉,“既是迷雾,到了最后,不都是烟消雾散了嘛?” 莫问东摇了摇头,“人世中的迷雾,永不会有消散的那一天。而你拨散开来的那些迷雾,还会转去蒙蔽你身边的人。有的人甚至还会迷陷其中,再也无法醒来。” 这句话正好戳到顾靖遥的痛处,令他一时无言。 “除非你能在必要之时,断,舍,离。”莫问东说了下去。 415 舍离 天机楼。 谢问生站在窗前,俯瞰着洛阳城。 “楼主。”一名铁面官走了上来。 “可有眉目?”谢问生唤道。 铁面官立即回道:“莫问东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调查机会。事发当场,只留有黑白太监的尸体。” 谢问生微微皱眉,“尸体可有异样?” “白监并无异样,死后的状况倒也符合他的死因。倒是那黑监……”就算是再怎么见多识广的天机阁铁面官,在此刻也陷入了犹豫。 谢问生追问道:“如何?” “肋骨被踏得粉碎,五脏六腑尽破,杀人手段极为残忍。比多年前的芬芳阁血案有过之而无不及。”铁面官以最快的语气说完了这句话,“杀人者,是那个顾姓的年轻人。” 谢问生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还有什么异样吗?” 铁面官想了一下,“若是寻常人,死后内力会缓缓散去,与天地融为一体。可在双监刚死去的时候,他们身上的内力却没有半点消散。只是在莫问东离去的那一瞬,一同消失了。” “并非自然散去,而是忽然消失?”谢问生眼睛微微眯起。 “先是芬芳阁谜案,再是这次莫名被卷入朝堂纷争。顾靖遥进入洛阳城后,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用诡异来形容。”铁面官沉声道:“是否要着重调查此人?” “怕是晚了。他想必已有了魔心。”谢问生叹道。 铁面官一愣,“虽然他的疯狂举动让人很难不起疑,单凭这点蛛丝马迹就断定他已成魔,是否有些不妥。” “我掌握的,又岂止是蛛丝马迹。”谢问生苦笑。 劫心府密室。 顾靖遥重复着那三个字,“断舍离?” “斩断缠绵如缕的纠葛,舍弃过往的一切羁绊,彻底离开人世间的情好永谐。”莫问东微微一笑,“有时,了无牵绊,未必是件坏事。” “可这样做,违背了我走江湖的初衷。”顾靖遥皱眉。 “可祸及他人,也并非你想看到的。”莫问东回道。 顾靖遥陷入了犹豫。 在这次踏入洛阳以后,的确发生了很多不如意事。 而这些事的源头,似乎都是他这来路不明的身份。 “断舍离,只是暂时的罢了,待到一切柳暗花明后,你还可以选择回来,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莫问东伸出手,“若你下定决心,我还可以赋予你去追寻答案的权利。” 顾靖遥升起了几分警觉,“你为何帮我?” “只是为你指明一个方向罢了。”莫问东微微一笑,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 马车停在了劫心府外。 “我们从哪里溜进去?”洛飞羽下了马车,低声问道。 任韶华看向了紧闭的大门,“是个好问题。” 洛飞羽正沿路摸索着进去的方法,却发现柳藏月仍停留在原地,“师姐?” “你们只管进去救人便是。”柳藏月束剑站在门前。 洛飞羽一愣,“师姐,那你呢。” “我?登门拜访。”回应他的,还有清脆的敲门声。 来路不明的身份。 死因成谜的妻子。 无处可讨的公道。 这三簇死灰化作了三团火焰,在顾靖遥的心田上漂浮着。火焰的每一次跃动,都会趋于苍茫和虚无。亦是无法挽回的绝望。 “想知道你的过往吗?”莫问东的声音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想!”顾靖遥喝道。 “好。”场景开始急速变幻。 瀛仙海上。 飘着琊羽阙旗帜的船只在海上漂浮,船上血花盛绽。 只有一名柳衣女子持剑站在船头。 “居然是她?”顾靖遥记得这个身影。在当年去柳月山庄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个女子。细究起来,她还是洛飞羽的师姐。 莫问东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顾靖遥冷冷道:“芬芳阁灭门案的始末!” “如你所愿。”场景再变。 夜色凄迷,一名穿着黑袍的男子踏入了房屋之中,“你的仇人,已有些眉目了。” 白衣书生猛地站起,“是谁?” “满是血花却无花痕,只能是芬芳阁。”黑袍男子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白衣书生追问道:“你如此肯定?” 黑袍男子冷冷道:“你为何还能如此淡定?” “只是觉得人命关天,还是稳妥些为好。”白衣书生怯道。 “血海深仇,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黑袍男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伸手握住了白衣书生的脖子。 顾靖遥心中一冷,“是他!”只见那只手无比锐利,只剩下了筋骨。这样的手,他只在钰伟身上看到过! “早就听说过芬芳阁阁主内力深厚,你等得及,我可等不及了!”钰伟冷笑一声,张嘴就吐出了一道黑烟,侵入了白衣书生的口鼻。 很快钰伟的身形就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件黑袍,而白衣书生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看起来就像是鬼魅上身了一般。只见他阴狠一笑,破门而出,朝着芬芳阁而去。 若是钰伟附身在他的身上,那他先前为什么能从钰伟掌中看到芬芳阁阁主的精魄,也就说得通了。这一夜后,他就被尘空大师找到,并被其带回了寒山寺。 “原来是这样。”顾靖遥语气悲凉。 “你所看到的,以及你所遇到的,都是这个江湖的缩影。”莫问东出现在他面前,“在这缩影之下,每个人都满口仁义道德,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他们所谓的善恶,借此来维系心中那脆弱易碎的正义感。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背后的全貌。” “我还是想问,你为何帮我?”顾靖遥双拳微微握紧。 “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心系天下,却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罪人。”莫问东微微垂首,“她是我的母亲。” “所以,你要向整个江湖,复仇?”顾靖遥察觉到了他的目的。 “世间多少迷途者,不知归途。”莫问东却不置可否,而是抬起手伸向了他,手心中有真气缭绕,“而你,是否知晓你的归途。” 顾靖遥喃喃道:“我的……归途?” 416 归途 水乡江塘。 小童持着转得飞快的小风车,在院中蹒跚学步。 在边上有位面容姣好,眉间丹砂的女子,此时她正跪在一座墓碑前,摆着地上的贡品。 小童走累了,一把扑到了女子的怀里。天真问道:“阿娘,你在干嘛呀?” 女子挠了挠他的头,随后看向了墓碑,“阿娘在想阿娘的阿娘,还有阿娘的阿爹啊。” 小童倒也聪慧,他年纪虽小,却没有被女子的这席话给绕晕,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问道,“阿爹是什么?听起来怎么跟阿娘这么配呢?” “阿爹啊,便是阿娘的喜欢的人。”女子笑了笑。 小童舔着手指,“就像阿娘喜欢我一样吗?” 女子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那我有阿爹吗?”小童惑道。 “傻瓜,既然有你,那必然是有阿爹啊。”女子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小童仰起头看着她,“那,他是谁啊?” “他啊,是个和你一样傻的少年郎。”女子仰头望天。 小童追问道:“那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娘留在他身边,只会是个祸害啊。”女子叹道。可问题很多的小童却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女子对此有些猝不及防,连忙抱起来哄。可当她转过身后才发现,一位老妪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前。 “可是老婆子我惊扰到姑娘了?”老妪颤巍巍地说道。 女子连连摇头,“老人家,有何事吗?” “就是看你跪了很久,就擅自给你和孩子做了点吃的。”老妪将一个竹篮放在了门前,“不要嫌弃。” “老人家哪里的话?”女子有些羞愧难当。她才发现,已经到了正午了。 过了这么久安宁的日子,不仅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就连一位老人的出现都察觉不到了吗?她苦笑。 看来,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这种生活? 好在孩子也在老妪离去的那一刻止住了啼哭声,安然入睡了。她站了起来,从门上取下了竹篮,看着篮子里的家常便饭。 这种安宁,你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我的归途,曾经就摆在我的面前。”顾靖遥犹豫了片刻,说出了后半句话。 莫问东叹道:“是阿蓝啊。” 顾靖遥泪水夺眶而出。他曾向往的归程,不过心里有个姑娘,再结交几个知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虑肆游江湖路。 只可惜,世间苍茫,雾太大。归程,再也寻不着了。 “既然他们葬送了我的归途。”顾靖遥双眼通红,“那就让他们,一并葬在我的归途里吧!”他猛地握住了莫问东伸过来的手。 门前,柳藏月多次敲门仍无人回应,只得轻推开了大门。 前院很安静,只有一位老者在煮茶。 “你来了。”剑祖轻声道。 柳藏月先是一愣,随即叹道:“你终究还是允许莫师弟那么做了,对么?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拦我了。” 剑祖捻过一片落叶,“她走了很多年了。” “师娘的死,便是你忘却初衷的缘由么。”柳藏月问道。 剑祖沉吟片刻后说道:“或许吧。” “哪怕这个初衷,是你与师娘一同定下的。”柳藏月坐在了剑祖面前,将剑放在了茶桌上。 “事已至此。”剑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那片落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说无益。”柳藏月苦笑了一下,指尖在剑鞘上掠过。 剑祖没有站起,仅是抬指一弹,落叶瞬间飞出,将桌上的茶壶打得粉碎,茶叶连着茶水迸溅开来,却没有坠落,而是凝成了无数道水剑,纷纷指向了柳藏月。 柳藏月也依然坐着,可她的长剑,却已夺鞘而出。 在劫心府的后院中,洛飞羽与任韶华翻墙而入。 在他们眼中,莫问东抬手翻云落手覆雨,对人心更是算无遗策。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园林并没有华美的涧水亭榭,只有游满鲤鱼的池塘,以及落满棋子的棋盘。 洛飞羽愣了一下,“怎么如此寒碜?” 任韶华眯了眯眼,“是否有诈?” “一试便知。”洛飞羽朝前踏出了一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洛飞羽又半信半疑地踏出了七步。 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那池塘中的鲤鱼莫名开始游动起来。当他再想踏出一步时,池塘水面竟凝出了一朵水莲,水莲旋转飞起,朝他袭来,竟带有不亚于刀剑的锐利。 洛飞羽急忙挥剑挡下,“不要动了。” 任韶华数了数,“刚好八步。” “什么八步?”洛飞羽问道。 “你刚刚,走了八步。”任韶华自信满满地走了八步,“你有没有听说过,八步生莲?” 可池塘上并没有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再度生出水莲。 他肩膀一胯,“难道是我猜错了?” 正在他犹疑之际,院落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二人心底不由渗出了一股凉意。 落子声。 可棋盘旁边分明无人,棋盘之上更是列满了棋子,哪来的落子声? 这时,锁雾扇上的雾忽然变得迷蒙起来,像是有一道烈风拂来。 “还是有问题。”任韶华只得接连挥扇,挡下了足足八道无形的真气。 洛飞羽转头望去,只见那原本落满了棋子的棋盘上多出了八个窟窿,对应的那八枚棋子想必是顺着这些窟窿,落了下去。 “莫非棋盘之下,还有棋盘?”洛飞羽微微皱眉,“难怪,还会响起落子声。” “看来,他是把我们困在这里啊。”任韶华悠然摇扇。 劫心府深处,在顾靖遥触碰上莫问东手掌的那一刻起,整间密室就开始疯狂颤动起来,所有铜镜已在瞬间化作了粉尘。 顾靖遥双目紧闭,神色痛苦,似乎在接受着一股极为庞大的力量。 “棋落观花,鱼已入塘。设局至此,决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扰。”莫问东银衣狂舞,垂眸看向了顾靖遥,“化玉赋,纳魄鬼衣,这两道功法拼凑起来,才是真正的天衣无缝。” “就看你能不能收下这份大礼!” 417 孤程 莫问东手中的内力,正是来自于钰旌和钰伟的。 他当日用“不胜寒”锁住了这两道内力,并带回了这里。 化玉赋,以血养玉。纳魄衣,借魄生魂。 血流则骨肉生,魄散则骨肉灭。 世人皆知,朝堂曾有黑白双监各得神功,领衔大内对峙江湖。可只有极少数通晓仙笈的人知道,这两个武功本为一体,相生同源。 只是因为钰伟的贪欲让他的纳魄功法积淤过多不得释放,才导致他被钰旌压了一头。当这两个功法拼凑起来的时候,会有多么可怕? “喝啊!”顾靖遥全身上下的经脉像是被涨暴了一般! “你身上负有来自东海的罪孽。”莫问东朗声喝道,“一定驾驭得住,这份大礼!” 前院。 水剑触碰上剑锋,碎出了无数道携满茶香的剑花。 柳藏月也同样坐着挥剑,她在这攻势不断的水剑下进退自如,始终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线天地。 可也仅仅是一线罢了。 “我水剑破去尚能再聚合。当你这一线天地完全闭拢的时候,便也是你的落败之时了。”剑祖幽幽喝了口茶。 柳藏月揽了一朵剑花,笑道:“倒是想起了烟雨湖上,师娘对我出的那一剑。” “正是那一剑,助你入了五剑之境。”剑祖幽幽说道。 “可师父这一剑,却是要杀了我啊。”柳藏月察觉到了剑雨中隐晦的杀机。 “是生是死,且看你的选择了。”剑祖轻抚着手中的茶杯。 柳藏月抬起一剑,“别无选择。” 剑祖叹了口气,随即抬手一弹,那茶杯置身于水剑之中,化作了粉尘。粉尘再漫入了那些那些水中,将柳藏月那柄剑戳开了无数道细密的小孔。 那一线天地摇摇欲坠,几近虚无。 “现在撤剑,还来得及。”剑祖低头给自己倒茶,“待你剑断之时,这场茶雨便会如剑落下。” 柳藏月淡淡一笑,“便是等此时了。” 剑祖听到了这句话后,蓦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 “多谢师父赐的茶了。”柳藏月的剑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响起了细微的断裂声。 在“五剑”之中,柳藏月的佩剑从来都处于最末。 她所用的剑,从来都不是什么名剑。就像当初,她没能从父亲手中接过二月春柳。即便剑祖闯入泉都,她也没有从中拿取一针一线。因为她用的,都是平平无奇的铁剑。 铁剑无名,断了也不会觉得可惜。 她的剑,本就是在断裂时,最强! 柳藏月看着手中的剑,沉声道:“花谢——” 剑断! 那一线天地无限被放大,最终为她荡开了一切。 水剑彻底崩散,化作细雨,飘然而下。 “江碧欲燃。当时指导你创出这招剑法,就是希望那件事来临的时候,你在剑脉诀面前能有反制的时机。”剑祖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她的缘故,让我早忘了这一茬。” 柳藏月手中只剩空空的剑柄,“承让。” “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败在弟子的手中。”剑祖笑了笑。 “师娘当年拔剑是为了天下,而师父你拔剑是为了师娘一人。”柳藏月摇了摇头,“并非是我在剑的造诣上已超越了师父,而是师父已失去了你为之拔剑的理由。所以,在方才出剑时,你迟疑了。” 剑祖叹了口气,“是啊。” “而我却还有我的理由。”柳藏月从他身边走过。 “正因为曾远渡扶桑亲眼见过东海魔咒,才知道当那个魔咒用作在人身上的时候,会有多么可怕,我不想再看到东儿一错再错。所以,我必须要阻止这一切。” 天机楼。 “东海魔咒?”铁面官有些意外。 “这些年来,天机楼对此都毫无记载吗?”谢问生眉头微皱。 铁面官摇了摇头,“多年前,曾有线索。” “看来在泉都时,那个老和尚说得没错,线索果然被人抹去了。”谢问生叹了口气,“东海魔咒,实际上名为忘潮血咒,乃是百年前,扶桑八十一位阴阳师九九归一,以命为祭,所炼成的恶咒。” 铁面官拿出纸笔,“还请先生细细道来。” “被下咒者会失去自我,过往之事不论潮生潮落,皆化尘土,故名忘潮。但此咒能令人体内丹田无极。”谢问生长叹一声,“也就是能兼容任何内力。近百年来,九州与扶桑的争端,皆是因此而起。” 铁面官记录好后,拿起书簿念道:“东海魔咒,引雏凰阳,芬芳血案。天机阁五大疑案,在这几个月里接连浮出了水面。是否有些过于巧合了。” “在定局之上,没有巧合。”谢问生看向了劫心府的方向。 “只有必然。” 密室之中。 内力不断灌入体内的痛苦,让顾靖遥有了瞬间的恍惚。 恍惚中,他想起在白马寺时,自己曾目睹花无别以血祭琴,引自身入魔,在那一瞬爆发出极为可怖力量。 “这场公道,恐怕要你自己去讨了。”紧接着是一位白衣太监在他面前倒下。 最后,是一个背影。 这个背影,他很熟悉。 正是他的妻子。 “你在哪里?”顾靖遥问道。 女子背对着,“正是你将我赶出洛阳的啊。” 顾靖遥泪流满面,“对不起。” “不过,你终会见到我的。”女子转过身,却看不清面容。 “只要你,能找到归途。” “时机已到。”莫问东闭上了眼睛,猛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顾靖遥猛地睁开了眼睛,此时他的长发披落而下,肌肤上也已布满了瘆人的黑纹。 走在廊上的柳藏月握紧了剑,“还是晚了。” 后院中,二人始终无法突围而出。有时洛飞羽触动的是棋盘,任韶华引发的是水莲,他们迈出几乎,就会被打退几步,始终无法靠近劫心府半步。 洛飞羽正牵动了一朵水莲,可水莲在快要靠近他的时候,便消散了。 洛飞羽喜道:“你把阵破了?” 任韶华皱眉,“我什么都没做。” 正当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418 远行 顾靖遥一时没能适应体内庞大的力量,宣泄而出,直接将密室砸出了一个大坑。 “你的兄弟就在门外。”莫问东看着他,仿佛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吧。” 顾靖遥从废墟飞尘之中缓缓走了出来,然后掠了出去。 莫问东笑了笑,“我也要去,会一会她了。” 后院。 “他是觉得没必要再拦着我们了,所以就把阵给撤了。”任韶华幽幽说道。 一阵风扫过,烟尘四起。 顾靖遥已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洛飞羽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就愣住了。 这不是顾靖遥。 准确来说,这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顾靖遥了。 府中回廊,柳藏月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见过师姐。” 柳藏月转过身,看向了他,“东儿。” “敢问师姐,是如何过了父亲那一关的?”莫问东微微垂首,语气恭敬。 “很意外吗?”柳藏月手中虽已无剑,却还有一把剑鞘,她持着剑鞘一划,竟也掠出了重重剑影。 莫问东后仰躲过。经这一剑,他明白了一件事。 柳藏月的剑,依旧有那五剑的实力。 “没想到当日任师兄的幻象,也没能损去师姐的剑心。”莫问东翩然后退了几步,“看来师姐心如磐石,果真不愧江湖上盛传的那蛇心碧蝎之名。” “所谓的劫心之术,便只是耍嘴皮子吗?”柳藏月将剑鞘抵在了他的胸前。 莫问东淡淡一笑,化作了清风几缕,拂过了剑鞘。 柳藏月却无比淡然,“仙笈,无处寻?” “看来,你还一直遵循着她的教诲。”莫问东又出现在了她的身后,轻叹一声,丢出了几枚棋子。 柳藏月挥鞘拦下,却没有将棋子打飞,而是镶入了剑鞘之上。 片刻后,剑鞘就裂了开来。 柳藏月急忙松手,碎鞘落满了一地,而那几枚棋子则落回了莫问东的手中。 “奉劝师姐,从此地离开。”莫问东收起了棋子。 洛飞羽一愣,“顾兄?” “他这模样,倒与在寒山寺时入了金光渡魂阵时很是相似。”任韶华眉头一挑,想要从背上取下清惑琴。 顾靖遥声音嘶哑,“不必弹了。” 洛飞羽问道:“你还记得我们?” 顾靖遥摇了摇头,“不论如何,终至陌路。” 任韶华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尘土飞扬。 不过眨眼的功夫,顾靖遥竟已来到了他们的面前,没有留有任何反应的余地。但他却没有痛下杀手,而是抬掌猛地将二人推了出去,直退了几十步方才止身。 “好快的身法。”任韶华沉声道,身上却是安然无恙。 洛飞羽惊道:“这不是他之前的内力!” 顾靖遥双手剧烈颤抖着,很明显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快走。” “看来你的意志很坚定,坚定到我们还没来得及觅得破阵的时机,你心中就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任韶华微微皱眉。 “能把无能为力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你还是一点都没变。”顾靖遥僵硬地笑了一下。 洛飞羽见他笑了,急忙伸手,“顾兄。” 顾靖遥看向了他,“何事?” “听说花蜇快到了,我们去喝上一杯吧?”洛飞羽笑道。 顾靖遥有些恍惚。 他之所以来到洛阳城,就是想尝尝这只有在花蜇之期,才能酿得出来的天下第一美酒啊。 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不了。” 洛飞羽一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妻子,死了。”顾靖遥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 任韶华一惊,“什么?” “当日上天机楼,你们揭穿了她的身份,让她遭到了追杀。这些事,你们应该很清楚。”顾靖遥转过身去,“快走吧,再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杀了你们。” “劝我离开?你可是动了洛师弟的朋友。”柳藏月眼神一凛,手上却已是无剑无鞘。 莫问东冷笑,“说起来,不也拜你所赐?” “自逆天之征后,江湖上本没有了忘潮血咒的消息,可当年琊羽阙全阙上下却毫无预兆出行瀛海。”柳藏月皱眉,“我思来想去,也只能与你有关了。” “那种力量,没有人会拒绝。何况,琊羽阙也并非什么名门正派不是吗?”莫问东淡淡笑了笑。 “你擅算人心,就应该明白,洛师弟害怕的不是多出一个劲敌,而是失去他的兄弟。”柳藏月接过窗外飘入的一粒落花,“你已害死了我的兄长,还想置他于何地!” “将他的血咒打出体内,你大可一试。”莫问东手束在袖中。 柳藏月指尖一抬,落花化为一道剑光,划过莫问东的脸庞。 然后朝外掠去。 莫问东没有阻拦,抬手触摸着脸上那道不知是花痕还是剑痕的血迹,苦笑了一下。 “当时你以一剑造就了你与任师兄的天人永隔。” “今日这一剑,就算是你我之间的道别吧。” “快走!”柳藏月已至后院,顺势摘过了一朵落下的碎花。 原本已平静下来的顾靖遥听到这一声呼喊之后,瞳孔蓦然缩紧。 是她! 杀父仇人! 他猛地转头,看向了那袭柳衣,然后摧出了一掌。 掌风疾剧,令树上的花枝尽数飘零。 不应该是如此!柳藏月看着顾靖遥,手中的碎花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整个人就忽然愣在了那里。 洛飞羽急忙掠到柳藏月的面前,挥剑揽过漫天狂花。 一同到来的,还有那一柄折扇。 “破!”顾靖遥怒喝一声,扇势如灯灭,剑势亦如花般飘零,可掌势却未停息! “找不着路,故而来晚了。”有一柄伞落在了他们面前。 洛飞羽一愣,“是你?” “是我。”那道白衣挥剑成舞,将掌势卸去了大半,同时护着三人后退。残余的掌势砸在了地上,竟让那池塘中的鱼儿疯狂游动起来。 洛飞羽一惊,顾靖遥这一掌何等可怕,若是被打中了,便只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走。”公孙诗潋带着三人离院而去。 顾靖遥目送他们远去后,眼中的魔性也在慢慢散去。 “等我回来。” 419 将倾 “他竟然还保留了一丝神识?”柳藏月就算走入客栈,也仍心有余悸,“他还记得我?” 洛飞羽惑道:“难道他不该保留神识吗?” “忘潮血咒,即过往的一切如同退潮般消失在你的脑海,却可让被下咒者的丹田能时兼容天差地别的内力。”柳藏月沉声道:“你那位朋友想必早就被下了血咒,而且,他必定还有一招吸人内力的功法。” “琊羽阙的千蛛手?”洛飞羽皱眉。 任韶华捋清了前因后果,恍然大悟。在寒山寺中,顾靖遥之所以忘却了前尘,定是在芬芳阁一案后被下了血咒,后来蓝楚濋的出现,想必也是莫问东的安排。只是莫问东没有料到的是,洛飞羽初至姑苏时就莫名与孤舟舫摊上了关系,而在当时还是孤舟公子的他也应尘空大师之邀,于每日晨间前去寒山寺为顾靖遥褪魔,已隐隐影响到了莫问东的计划。 所以,蓝楚濋才奉莫问东之命,收买了奈何桥的杀手,对他们展开了一场追杀。 “而莫师弟让他吸的那个内力,便是来自于黑白双监的。”柳藏月咬了咬牙。 “便是前几日死了的那两个公公?” 柳藏月点了点头,“其实这两人所练成的武功本是一体,虽然也是仙人留在凡世的秘笈,却是诡异至极。此功法以血魄为祭,血可滋魄,魄可生血,生生不息。” 任韶华问道:“本为一体,又是何解?” “莫师弟将原本那门仙笈拆分为二,让走入极端的两个人分开修炼,等到时机成熟,再融合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柳藏月眼神一凛,“这么一来,就能造出一个更强大的怪物。” 任韶华皱眉,“想必莫问东是想向整个江湖进行复仇。可他的实力,我们也已有目共睹,为何还要借顾兄之手?莫非他是想达成别的什么目的?” “我也想不明白。”柳藏月摇了摇头。 “不能再等了,师父说过,七月初七必有事至。”洛飞羽沉声道:“总归是和祭剑大会有关,我们要尽一切办法,阻止不还城中的江湖人召开这次大会。” “没用的。”一直未曾开口的公孙诗潋摇了摇头。 “没用吗?”洛飞羽一愣。 公孙诗潋抬伞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笨。你觉得,以我们的身份,那些人还听得进我们的劝吗?”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剑祖之徒。 剑祖之徒的儿子。 以及在世人眼中,已是“助纣为虐”的剑器楼楼主。 就在众人沉默间,公孙诗潋忽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洛飞羽连忙扶住了她,“你怎么了!” “哪怕已经避开,也仍被波及。”任韶华倒吸一口凉气,“顾靖遥,竟已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柳藏月连忙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就跑了出去,“我去请谢先生!” “明知已是定局,我却还期盼着变故。”天机楼上,谢问生合上了窗,“自作多情了啊。” “江湖,要变天了?”铁面官幽幽说道。 谢问生摇了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阶梯上走上来了一位铁面官,他对着谢问生说道:“先生,有客到访。” 北境,扶摇城。 “雨停了。” 穿着紫衣道袍的青年收起了油纸伞,一挥拂尘,将天边的云尽数散去,然后抬头,看向了远处的一座从云间逐渐显露出真容的高峰。 武当山。 慕容皓月仍在试探着那御剑之术的极境,一时间,山间雷鸣漫天。 可离那六爻始终有一步之遥。 他没能承受住窥探爻剑术极境的反噬,鲜血如泉涌般从七窍里流出。 可他仍是未停,再次御剑向天,“再起!” 不远处的高楼,一位红衣女子正开窗看着慕容皓月的身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小道童捧着西瓜坐在松树上,目睹了这一切后,他气得吐出了一颗西瓜子,然后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水乡江塘。 丹砂女子从睡梦中惊醒,然后抬头,不安地看向了西面。 夜幕降临,不还城中,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蝉鸣。 那些江湖人都各自回到了自己门派管辖的领地。在踏进门的那一刻起,白日里的欢歌笑语皆已被他们抛诸于门外,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贪婪和凶狠。 无声的刀光,闪烁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客栈中烛火通明。谢问生把了把公孙诗潋的脉,眉头紧皱。 洛飞羽急道:“她怎么样了!” 谢问生站了起来,将手束在前方,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洛飞羽整个人垮在了地上。 “哈哈,瞧瞧你这小子。”谢问生忽然笑了起来,“我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洛飞羽一愣,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后,就想挥拳而上,“妈的!你个老头子!” 柳藏月拦下了他,“不得无礼。” 谢问生却是凝重起来,“也得亏她将剑器楼祖传的西河拂雪练至最高境界,白衣无雪,才强行将顾小子的滔天杀意给压了下去。否则,也只有死路一条。” 柳藏月想了想后说道:“若我没记错,剑器楼历代,除了公孙大娘以外,仅小楼主一人到了这个境界。”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丈母娘布的局?”洛飞羽也安静了下来。 “你这声丈母娘叫得倒是顺溜。”柳藏月白了他一眼,“当初喊我师姐却是百般不愿。” 洛飞羽尴尬地挠了挠头。 柳藏月也没兴趣再与洛飞羽嘴贫,而是看向了谢问生。 “随我来。”谢问生留下这句话后,便走了出去。 柳藏月急忙跟了上去。 只留洛飞羽一人坐在床边,扭头看着公孙诗潋的睡颜。 “在?还睡着吗?”洛飞羽没来由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看来睡得很香啊。 “那么,趁人之危亲一下,不要紧吧。”他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然后就把头埋了下去。 可在嘴快要靠近脸的时候,公孙诗潋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刚刚那声丈母娘,似乎叫得很顺溜啊。” 420 暗涌 柳藏月走到门前,迫切问道:“谢先生,公孙小楼主可还有异样?” 谢问生叹道:“她虽及时运功,挡下了顾靖遥那一击,却还是遭到了重创。虽已被我修补好脉络,但在接下来几天里,内息会无比繁乱,甚至会有蹿出体内的可能性。请务必不离左右,直到为她固好真气为止。” 柳藏月咬了咬牙,“此事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激发了顾靖遥的杀性,她也不会受伤。” “你也不必如此自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谢问生劝慰道:“至少对公孙小楼主而言,她已完成了她的使命。” 柳藏月一愣,“她的使命?” “旁观者清。她以身挡下这一击,便是想让你们看清顾靖遥的出手。”谢问生正色道:“顾靖遥已在莫问东的促使之下,入了魔道,江湖难免一场浩劫,世人万难抵挡。你们要做的,便是在为公孙楼主疗伤的这几日里,根据你们所知道的一切,想出应对之策。至于江湖这边,就交给天机阁吧。”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洛阳城外不过数十里之距的,京畿不还。 城池上空,黑云欲摧。 “先走一步了。”谢问生朝着天机楼的方向掠去。 房间内,洛飞羽一惊,“你一直都醒着?” “刚醒。”公孙诗潋语气仍是无比虚弱。 “醒了也不睁开眼睛?你不厚道。”洛飞羽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 趁人之危,才是真的不厚道吧。她在心里说着。 可她却没有说出来。 只是安静地看着洛飞羽手足无措的背影,笑了起来。 “给不还城里所有江湖人发放金帖,以天机阁的名义,严令禁止这次祭剑大会的召开。”谢问生刚踏进天机楼中,就直接下了命令,“不得有误。” “天机阁,从不过问江湖事。以天机阁的名义,当真吗?”一名铁面官惑道。 谢问生冷笑,“江湖事?若再不快些,这个江湖就要没了!何来江湖事?” 铁面官急忙垂首,“属下立刻去办!” “莫问东啊莫问东,你以不还城为囚笼,在以仙笈作饵,引笼中困兽厮斗相残。”谢问生微微垂首,“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啊。” 劫心府,莫问东在香炉上插上了三根香,随后弯腰一拜。 院落之中。 顾靖遥仰头看着天边的银月,他的身形也如同孤月般寂寥。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孤独的人。 这个人,便是自己。 “到头来,陪伴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他缓缓道。 月落日升,晨曦初露。 不还城。 “这张帖,看起来不错。”一名持刀的壮汉反复把玩着手中的金帖,帖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天字。他没有启封,到了最后竟是折叠起来,塞进了嘴里,咀嚼了几下后,竟吐出了一个满是牙印的金锭。 壮汉对面那个女人不耐烦地挥起刀,将金锭斩成两半,“凭一张破帖,也想来命令我们?” “痴心妄想!”壮汉将重刀挥下,将金锭狠狠拍成了粉末。 女人看向了壮汉,“可磨好刀了?” “本来是没磨好的。”壮汉得意地吹了吹刀上的金粉,“得益于这破帖,让我的刀锃亮如新。” “江南烟雨坞一门双秀,已压了我们七魂门很多年了。”女子指尖在刀上抹过,刀锋映出了她那锐利且秀美的眼神,“仙笈,七魂门,势在必得!” 另一处毫不起眼的大宅中。 “很久没收到过这张帖了。”一身黑衣的长者抚摸着手中的金帖,轻声感慨道。 然后他随手掷出,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直接贯穿了这张金帖,并钉在了长者面前的院墙之上。 长者转过身,看向了站在下边的那几十名正在待命的弟子们。 “天机阁既然发话,这其中是否有诈?”有一名弟子提出了异议。 长者微微皱眉,指尖一挑,地上的尘土微微一动,一道寒光闪过,这名发话的弟子立刻咽了气。 其余弟子看到了这一切后,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这位老家主,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城中的阵法,布置得如何了?”这长者,正是江湖上以机关为名的无器楼掌门。无器楼在机关上的造诣,仅次于已经绝迹的墨家,以及蜀中唐门。 “已在那些人的必经之处布下网墓。”一名弟子回道。 “蝴蝶入网,唯有被蜘蛛蚕食的宿命。”老者沉声道:“就让他们,踏进自己的坟墓之中吧。” 酒楼之中。 酒桌旁放着一柄剑,而剑的主人则戴着一副斗笠,他正翻看着手中的金帖,看到最后竟是冷笑一声,直接拳头一攥,将金帖给捏得粉碎。 “大师兄,天机阁,到底说了些什么?”另一名看起来较为清秀的弟子问道。 斗笠男子咬了咬牙,“叫停祭剑大会。” 清秀弟子惊呼道:“据说九家之中,花家那妮子都为这次祭剑大会下了血本,甚至不惜带来了九霄琴。这次天机阁发放金帖,莫不是她的退兵之策,好坐收渔翁之利?” “就凭她一个破弹琴的?妄想!”男子一怒之下揭下了斗笠。 他之所以戴着斗笠,就是为了掩盖脸上的一道剑痕。 这剑痕极不规格,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留下这柄剑痕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学成了剑出如画的洛飞羽。而这个男子,便是那日去往白马寺,与洛飞羽有过一战的日月剑派大弟子,许扬。他当时凭借景阳帝的死才得以撤剑,但他心知肚明,若再缠斗下去,落败的必定是他。 那清秀弟子许清想要发笑,却被许扬狠狠地瞪了回去。 “柳月山庄已经解散,剑祖一脉也逐渐为天下所不容。师弟,这将是我们的一个机会。”许扬冷冷说道。 许清看向了腰间的双剑,“是双剑流崛起的机会吗?” “日月剑派,问鼎江湖剑道第一的机会。”许扬眼神一凛,脸上那道丑陋的剑痕也跟着变得凶煞起来。 PS:群号495078020 帅哥美女快到碗里来~ 421 七夕 夕阳西下,洛阳城,潇湘亭。 “谢问生那家伙,百年前搅动风云,挑起江湖与朝廷的争端,也就是那所谓的逆天之征。江湖虽从其中获利,有了与朝廷抗衡的资本,却也与帝国结下了死仇。” 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妪坐在轮椅之上,她身穿缀满了兰花的衣袍,六名面戴黑纱的年轻女子围在她的身边,手上无一例外地戴着材质特殊的手套。 “所以,这张帖?” 少女持着金帖站在前方,在容貌上看,与老妪有几分神似。 “他这次,又想玩号令江湖的戏码了。”老妪伸出一掌,掌势落在了金帖上,那金帖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乱飞,直到了最后才缓缓落地。 掌名潇湘。 这群人,来自潇湘一带的潇湘阁。 而这老妪,便是潇湘阁阁主李佩兰,她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天机阁九家潇湘李家家主。 少女想了想,“那我们该怎么做?” 李佩兰摇了摇头,“阿雅,你带着潇湘阁所有人,回到潇湘。” 少女一愣,“那奶奶你怎么办?” “我?去不还城。”李佩兰伸出了手,露出了那金灿灿的手套。 “不行,潇湘阁,岂能少了你这个阁主!”女子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摇了摇头。 李佩兰叹了口气,一道掌风拂过了少女的面门。 少女顿时就昏了过去。 “我已经很老了。希望在临终前,还能为你们开路。” 天机楼。 “这便是那些江湖人的态度吗?”谢问生叹了口气。 他面前的铁面官点了点头,“看来,这次祭剑大会,是非开不可了。就连李家家主,花家代家主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谢问生叹道:“只能盼他们自求多福了。” “正如楼主说的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铁面官表示无可奈何。 谢问生苦笑一声。这铁面官又怎会知道,自己这句话不仅是说给那些江湖人的,也同样是说给自己的。 “只是没想到,这莫问东,看人心,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铁面官沉声道。 “你信不信,人生来就受缚于枷锁之中。”谢问生问道。 铁面官有些不解,“枷锁?” “这个枷锁,束缚着你的善恶。而要打破这个枷锁,或者说不愿戴上这个枷锁的,必是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谢问生站了起来,“你可要记好了。” “先生,你要去哪?” “去找我的一位朋友,喝酒。” 迎七夕,祭花神。 这六个字,在这花城洛阳中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夜幕降临。不仅亭台楼阁上挂满了华灯,就连那些花卉也极为应景地竞相开放了。结伴走在街头上的男男女女们传出一片欢歌笑语,也有形单影只的姑娘面目含羞,不知是在等着哪家少年郎,为她们撷来最美最艳的花。 流花河上,洛飞羽费力地摇荡起双桨,画舫儿推开了波浪, 公孙诗潋坐在他身后,“七夕,快到了。” “是啊。”洛飞羽漫不经心地说着,却被一粒花瓣划过脸颊。 他转头望去,发现在他们边上也游有一只画舫。而这只画舫的周围,还飘有几叶小舟,小舟上的人们正朝着画舫上洒着花瓣。想必是画舫上的那位世家公子雇来烘托气氛的。 “该不会是他吧?”洛飞羽耐不住好奇心,往画舫上瞥了一眼。 画舫上坐着一位白衣公子,以及一位目盲姑娘。 此时白衣公子正沐着花雨,手把手教着目盲姑娘练琴。他似乎注意到了洛飞羽的目光,转过头来,冲着洛飞羽挑了挑眉。 洛飞羽险些摔倒,“还真是他。” “陌上公子的风流,果真名不虚传。”公孙诗潋语气平静。 “到了哪都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洛飞羽叹了口气,“不愧是他。” “总感觉,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公孙诗潋察觉到了异样,忽然说道。 洛飞羽怔了怔。 公孙诗潋笑了笑,“可你向来随性,不应该会是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莫非是顾靖遥的事?” 洛飞羽摇了摇头,“不是。” “也对,若是知难而退,你也就不是我所认识的洛飞羽了。”公孙诗潋站了起来,歪头想了想,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 洛飞羽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心不在焉了!” “为什么?”洛飞羽转过头。 公孙诗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也把头凑了上去。 洛飞羽不明其意,只得盯着公孙诗潋的那双浅眸,眨巴了几下眼睛。 “因为,趁人之危,未遂。” 听到这“未遂”两个字,洛飞羽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也不自觉松开了,船桨就这么落入了河中。 任画舫随风飘荡。 “看来我猜对了。”公孙诗潋得意地笑了。 “我也算经历过不少生死,你那一下忽然睁眼,把我这几年捡来的所有小命都吓跑了。”洛飞羽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就算猜对了又有啥用嘛?” 公孙诗潋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河上漂浮的落花,“哪没用了?” “哦?你的意思是,有用?”洛飞羽眼中精光大盛。 公孙诗潋一惊,“变脸变得这么快?” 洛飞羽坚定地摇头,“不,我只是摊牌了。” “摊牌?” “我洛飞羽,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洛飞羽仰头大喊道。 许多怪异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 “哦?有情况?”任韶华想看一下热闹,却被柳一离笑着蒙上了眼睛。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公孙诗潋脸微微一红。 洛飞羽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所以?” 公孙诗潋闭上了眼睛,微微别过头。 洛飞羽立刻往前凑了过去。 却有一人忽然落在了画舫之上,“公孙小楼主,该到我为你运功疗伤的时辰了。” 洛飞羽被吓得一个激灵,怒道:“师姐!!” 柳藏月被骂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望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却无奈一笑,冲着她眨了眨眼睛。 PS:提前祝大家七夕快乐~ 422 契机 空中孤月寂寂,整座劫心府,只有剑祖一人了。 桌上小火慢烧,茶烟绵延不断,宛如挥诉不尽的相思。 “七夕良宵,非但没有迎来挂念之人,却迎来了一个谱写生死簿的阎王,真是晦气。”剑祖笑着抬起了头。 “堂堂剑祖,也会在意这世俗的虚名么?”眼前蒙着白布的谢问生缓缓落地。 “我不在意虚名,只在意对她的骂名。”剑祖倒了杯茶,递给了他。 谢问生叹了口气,“放眼这江湖,还是在以利益来权衡得失,那仙笈依旧流传于世,天下各派依旧是受人牵制的傀儡,她的梦想也还没有实现。你当真要如此吗?” 剑祖持茶壶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已隐约猜到了谢问生此行的目的,可他没想到谢问生会如此直接。 “而如今,操纵天下苍生的不是仙人。而是你与莫问东。”谢问生叹了口气,“你认为,这是她所期望看到的吗?” “她已经看不到了。”剑祖摇了摇头。 “你似乎还在怪我,当年没能将她救回来。可你也明白,我能做到生死人的前提,是要保证尸身完整。”谢问生缓缓道:“可你的妻子当年被武林中人视为魔头,她只身赴死,落得了扬灰挫骨的结局。” “便是因为她被扬灰挫骨!”剑忽然祖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顿。 滚烫的茶水泼洒开来,有不少甚至落到了谢问生的身上。可他眼皮子也没动一下,只是苦笑道:“其实你心中,也一直在犹豫吧。” 剑祖怔了怔,“你这是?” “如你所见,我已是半个废人了。否则,我也不会专程来寻你。”谢问生看着身上那炽热的水痕,摇了摇头。 不还城。 九霄乐坊,歌舞升平。 可楼台顶楼的一间厢房,却是安静得有些异常。 直到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 “明日大会在即,公子贸然来我这儿听曲,若是被你家中的师长知道了,怕是会怪罪奴家的吧。”花无别捂嘴一笑。 “他们不会对我评头论足,明日过后,他们也没有那个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了。”一名腰间佩剑的黑衣男子未经允许,擅自推门而入。 花无别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日月剑派大弟子,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许扬开门见山道:“想必你也得到那个消息了。” “应该是这整座不还城,都得到这个消息了吧。”花无别笑了笑。 许扬沉声道:“在数日前的会议上,从陆老爷子的反应看来,无器楼必定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门派。所以,他们有最为充分的时间,在这座城中布下机关陷阱。而其余的各大门派,也会拿出自己的底牌。” “那是自然。”花无别拍了拍桌上的长琴,似乎毫不顾忌,“比如花镜台的底牌,便是九霄。” “日月剑派的底牌,便是我了。”许扬上前一步。 花无别难以置信地翻了个白眼,“你?日月剑派擅使双剑,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只剩下一柄剑了。而另一柄剑,在白马寺时断折在了洛飞羽的手中。” “住口,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许扬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你这次来,必然是来寻求合作的。”花无别笑道:“若你的诚意只是如此,那我也只好——” “送客了。” “放心吧,我的诚意,你不容拒绝。”许扬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花无别双指夹着刀柄,在许扬脸上划着圈,笑容里尽是玩味。 许扬沉声道:“我能提供一个契机。” “明日大会千变万化,暗流汹涌,多方势力韬光养晦,就为此时。我们无法预料他们会有怎么样的底牌。就连身为天机九家代家主的你也无法得知。所以,我们要制造一场混乱,经过这场混乱,主动权就会把握在我们的手中!” 花无别笑问道:“是怎么样的混乱?” 可许扬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让花无别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日月剑派掌门人的,死。”许扬眼中尽是凶狠。 “以你的功力,这点茶水不应伤你分毫。”剑祖眉头微皱,随即想到了什么,“你救了谁?” “受人之托,救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谢问生苦笑。 剑祖瞥了他一眼,“嗯?” 谢问生赶忙举起双手,“那女子尸身完整。” “嗯。”剑祖淡淡问道:“是怎么样的女子?” “寻常不过的烟楼女子。” 剑祖皱眉道:“可若真如你所说,只是个寻常女子,你也不应该落得空有一身内力却如同虚设的下场。” “那女子,死于天劫。”谢问生叹道。 剑祖一愣,“寻常女子,怎会死于天劫?” “那女子的所爱之人是个修道之人,他奉师命入了红尘,却在秦淮河上触犯了一场桃花劫。而女子为他挡下了此劫。”谢问生摇了摇头,“那女子快要死的时候,我恰好在长白,就顺手帮这个忙了。” “修道之人?”剑祖陷入沉思。 “就是你想到的那俩个年轻人。”谢问生笑了笑。 剑祖忽然问道:“值得么?” “至少现在看来,是值得的。剑祖置江湖于水火而不顾,而老夫也沦为了废人,我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个年轻人了。”谢问生笑了笑,“更何况,那个女子也替我当过几年楼主,也算是扯平了。” “那,祝你成功。”剑祖淡淡道。 “希望你到了最后,不要后悔。”谢问生幽幽说道。 剑祖喝了口茶,“不要学我那小徒弟说话。” “等你心中尘埃落定,再与你喝一杯酒。”谢问生缓缓站了起来。 剑祖放下茶杯,“你知道的,我从不喝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她年少时曾埋下过一坛佳酿。埋在只有你们二人知道的地方。”谢问生转过身,“别忘了,我可是天机楼楼主啊。” 剑祖看向远方,“就你话多。” “告辞了。”谢问生消失不见。 423 赴会 七月初七。 不还城。 无器楼楼主陆寻机孤身一人坐在千机楼的正中央,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忽然,响起了一道厚重的脚步声,惊得整个地面都颤了颤。 陆寻机依旧闭眼,却是冷笑一声。 “见过陆大师。”来人声音粗犷,一听便是一个魁梧壮汉。 “我道是谁,原来是七魂门的匹夫。”陆寻机淡淡说道。 “你!”壮汉怒目圆瞪,挥起手中那像是门板一样的大刀,朝着陆寻机当头砸去。 陆寻机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这刀刃很快就落到了他头顶上不过数厘之距,却终究还是没能再落下。 陆寻机睁开眼睛,看向了出现在他面前的红衣女刀客,“七魂门门主,沈枫桥。” 沈枫桥伸手握着那大刀的刀背,“收起你的刀吧,阿虎。陆大师的机关术何等精湛,就怕你还未伤他分毫,就已被那防不胜防的机关术给打成了筛子。” 虎啸怒哼一声,将大刀在空中抡了一圈,收了回来。 “以往的会议,七魂门向来都是最后几个到的。怎么今日来得这么早?”陆寻机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的把手。 沈枫桥微微垂首,“祭剑大会,不敢怠慢。” “像你这么年轻的门主,倒也少见。”陆寻机打了个哈欠。 “大师谬赞。”沈枫桥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陆寻机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夸赞,就是想说,同样是年轻有为的一派掌门,同样的用刀的后起之秀,你不如江南那烟雨坞坞主段断城,甚多。” 虎啸忍不住又握紧了刀柄,沈枫桥眼神也是微微一凛,“段哥哥乃人中英杰,我自愧不如。” “这么快,就露出你们的锋芒了吗?”陆寻机幽幽说道。 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陆老弟,沈姑娘!”来人身穿洁净长袍,整个人如同剑般挺拔,腰的两侧各配有一把剑,看起来比陆寻机要年长上少许。 “原来是日月双剑派掌门,明先生。”沈枫桥站起身行了一礼。 “敢问沈姑娘,可有婚配?”明先生上前回以行了一礼。 沈枫桥皱眉,“先生这是何意?” “只不过有个不成器的大徒弟,年过三十了只是练剑,却未曾娶妻,见姑娘不错,就想帮他谋一线姻缘。”明先生转过头。 那唤作许扬的大弟子跟在明先生身后,脸色恭敬,“师父,今日,不宜谈婚论嫁。” “上次大会,不也举办比武招亲了吗?”明先生不解。 “明兄,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陆寻机站了起来,瞥了那许扬一眼。 站在许扬身后的弟子皆是冷汗直冒,他们都知道,日月剑派来到不还城后的所有消息,都由大师兄所截获,并未上呈给明先生。 许扬却是神色不变,“替师父分忧,乃我等分内之事。” 陆寻机笑了笑,看向了明先生,“如今泉都五剑派刚经历了一场风雨,柳月山庄更是从江湖上消失,剑祖一脉日渐猖獗,已逐渐为天下所不容。明兄,可勿要让日月剑派,错失了这大好良机啊。” “那就借陆老弟吉言了。”明先生笑着抱了抱拳。 “明兄,不必客气。”陆寻机微微眯起眼睛。 “陆大师,在上次祭剑大会,你还只是无器楼的长老,短短三载,不仅成了这掌门人,与我平起平坐。还得了大师这个称呼,是要让我等仰望了啊。”满身月芒的女子落在了明先生身边。 “她就是落月派掌门,叶盈清?”虎啸与沈枫桥对视了一眼。 陆寻机笑了笑,“原来是叶掌门啊。我曾在上次大会见过贵派长老叶颖,她凭那三寸不烂之舌,堵得风华门门主哑口无言,今日有幸得见叶掌门,才知道落月派,都是一丘之貂啊。” “大师如此口不择言,莫不是掌门戳中了大师的痛处?”叶盈清身边的那位男弟子说道。 陆寻机目光一冷,“掌门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叶盈清看了那位男弟子一眼:“大师,门内人不懂事,还请见谅。至于叶颖,她因口无遮拦被我禁足。若是她知道大师如此挂念她,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也罢也罢,叶掌门人多势众,我多说也是无益。”陆寻机看了眼叶盈清的身后,几乎是把整个落月派都给搬来了,“不像我无器楼,只来了一人。” “你是说,无器楼,只来了陆楼主一人?”花无别正坐在空无一人的乐坊中,“此话当真?” “是我们天机花家的探子传回的消息,不会有假。”腰佩玉箫的男子站在她前方,“莫非,无器楼无意染指仙笈?” 花无别幽幽说道:“你忘记举办这次大会的千机楼,是由谁建成的吗?” “……正是无器楼。”男子哑然。 “那老头是各大家主中最早知道仙笈消息的人,又怎会不动心呢?你别看他只来了一人,实际上在那千机楼中,还隐藏着无数要人命的机关。”花无别冷笑。 男子继续问道:“那日月剑派呢?素闻掌门明先生醉心山野,毫无争雄之心。” “他没有,可他那位好弟子却有啊。”花无别站了起来。 男子想了一下,“我们,真的要与许扬合作吗?” “狼多肉少。我们这次要面对的敌人,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更多,他们会为此露出最尖锐的利牙。”花无别拿起九霄琴朝外边走去,“至于那心比天高的废物,与他合作,只不过局势所趋罢了。” 可当她打开门时,却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妪。 “是你?”花无别那玩味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起来。 这个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花家主,数月不见了。”老妪露出了她那金灿灿的手套,“不知今日大会,在何处召开?” 千机楼中,陆寻机问道:“都到齐了?” “就差花镜台的人了。”有人回道。 “时辰将至。”陆寻机看向外边的天色,“事不宜迟,开始吧。” “且慢。” 424 开幕 洛阳城中,一名月衣女子正策马在街道上狂奔,引来了不少路人的谩骂。 她显得有点心慌意乱,长鞭也狠狠在马身上抽打着,甚至抽出了一道血痕。马凄厉哀嚎了一声,女子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该死的。”女子重重捶地。 直到一名穿着轻衫的少女扶起了她。 同时还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叶长老。” 叶颖一愣,急忙抬头,看向了出现在她面前的白衣少年,“你是?” 任韶华与商对视了一眼,“你见过我父亲。” “是你!任岳平的儿子!快,快去救救那座城里的人!”叶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 任韶华微微眯眼,“那座城?” “今日在不还城中召开祭剑大会,哪怕有天机阁提醒,他们依旧如期召开。可我总感觉这里边会有什么阴谋。”叶颖沉声道:“而姐姐没听进我的劝告,已率领整个落月派前去赴会了!” “莫非会与莫问东有关?”任韶华低头沉吟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药包放到了商的手中。 商接过药包,“公子?” “记得回去熬好,给阿离服下,顺便安顿好叶长老。我去一趟不还城。”任韶华从她身边走过,“公孙楼主尚未痊愈,这件事,先不要让洛飞羽知道。” 不还城。 这一声从楼外传来的“且慢”,让楼内所有的人心中一震。 因为这个声音,对他们而言很陌生。至少从未在不还城中听到过。 再就是,这个声音,很苍老。 老到让陆寻机,明先生等武林宿老都能感觉到,在气势上,就已被压了一头。 话音落下,一名坐着轮椅的老妪进了楼内。 六名带着手套的女子围在她的身边,即便口鼻前黑纱覆面,也不难看出,这六名都是清一色的美女。 但不知为何,却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明先生却是忽视了这个锋芒,笑道:“素闻潇湘一带常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假。扬儿啊,今日佳人满座,必逢情缘,可要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 许扬急忙低声喝止:“师父!” “恭迎李前辈驾临此次大会。”叶盈清上前行了一礼。 来自潇湘,姓李,老妪。 放眼江湖,只有一人。 “多年不见了,诸君。”正是年逾八旬的李佩兰。 她曾在二十三年前参加铸剑之盟,与那葬剑山庄中以至邪掌法令人闻风丧胆的丹青不灭连续对掌,在第七掌时彻底崩坏了他的经脉。而自己却毫发无损。 可她在这几年来,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祭剑大会。 为何这次却来了? “既然是李前辈诚心诚意要来分一杯羹,我等岂有不迎之理?”陆寻机低头抱拳,看不清脸上的神色,“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陆先生也不必多礼。只是老身头次参加祭剑大会,其中有多少规矩缘由,老身不知。”李佩兰左手抚摸着套在右手上的金手套,“还望诸君,不吝指教一二了。” “你们,也在等我吧。”一道满是风韵的声音响起。 背着九霄琴的花无别从那六名女子的身后走了出来,对着众人娇媚一笑。 “怪不得一向守时的花姑娘,在今日这节骨眼上却是姗姗来迟。原来是去迎贵客了。”陆寻机淡淡说道:“有李前辈坐镇,此次大会,才有意义。” 花无别看了他一眼,“陆大师,这种场面话还是不必说了。” 陆寻机笑了一声,“那便听你的。” 明先生早有些等不及了,笑道:“既然都已到齐了,那事不宜迟,开始吧!” 官道上。 两辆马车正在狂奔着。 “没想到,那李老前辈居然也不会拒绝这仙笈的力量。”第二辆马车中坐有几个人影,其中一位面容枯槁的男子淡淡一笑,“这仙笈,也勾起了本公子我极大的兴趣啊。” “从前潇湘一带纷争频繁,直到潇湘阁的李佩兰横空出世,以掌开太平。至此后,潇湘各派也以潇湘阁为尊。”他身边的女子缓缓道:“只是李佩兰如今已到了料理后事的时候。但他的继承人尚还难成气候,所以她才涉险参加这次祭剑大会,企图用这仙笈,来延续潇湘阁在潇湘一带的统治。即便她明知这仙笈可能是子虚乌有,但落在肩上的那份重担,却让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听起来真是个值得令人敬佩的前辈,可越是这样的人,我就越盼望她死在我的手中。”枯槁男子看向了她,“没想到,你那艘破船上,居然还有这么多秘密。” “这一切,得益于任韶华。”女子微微垂首。 枯槁男子冷笑,“真是想杀了他啊。” “公子,李佩兰的出现,只会让那些摇摆不定江湖人更加相信不还城下有仙笈的存在,他们只会更驾疯狂地自相残杀。而我们这次入场,便是要让不还城,陷入寂静。”女子急忙道。 “可杀任韶华一人,胜过杀千人!”枯槁男子低笑起来。 忽然,坐在枯槁男子对面的那个白面人猛的睁开眼睛,他伞上的铃铛也开始不安躁动起来。 女子沉声道:“有人在外面!” “驾!”话音刚落,就有一声暴喝从马车外传来。 “哦?”枯槁男子听到这声暴喝后,忽然目光一冷。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任韶华忽然勒绳,马嘶鸣了一声,开始在原地打起了转。 他抬头,看向了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沉声道:“是你们。” “悉闻往日大会,需以丧乐开幕,小女子不才,就地献丑了。”千机楼中,花无别取下了九霄琴,来到正中事先搭建好的祭坛上坐下,然后开始弹奏起来。 先人之祭,不能作废。哪怕他们这次各怀鬼胎,但形式却要走完。 在这哀恸的曲声中,每个人都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在曲声过半的时候,却被一声极具悲意的怒喝声给打断。 “师父!” 众人瞬间睁眼。 只见那日月剑派掌门明先生,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425 无器 昨夜。 “在我的九霄琴上布有九弦,只要在琴曲起序之时拨动第九根弦,便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惑人心智,神思远游。我先给你花镜台专制的清冰丹,在大会开始前一炷香内服下,你便可以不受这九弦所扰。”花无别递过了一颗冰蓝丹药,“切记,九弦之惑,转瞬即逝。” “神不知鬼不觉的琴曲,再配上这杀人于无形的唐门暗器无影针。”许扬冷笑,“定教他神仙也难救。” 花无别问道:“你哪来的唐门暗器?” “你可能不相信,在两年前有名剑客投宿于我日月剑派中,他身负墨剑,却来自唐门。他教了我一些暗器手法。”许扬目光变得阴冷,“这枚无影针是我趁他熟睡之时从他房中偷来的。只可惜他与那柄墨剑形影不离,我无缘染指。” “你那么有信心杀死他?” “师父,可是很信任我的啊。” 千机楼中,明先生倒在了地上,胸口染上了血点。 他并算不上什么顶尖高手,但也好歹自创一派,算得上是人人尊敬的武林宗师。这样的人物在祭剑大会刚开始没多久就当场毙命,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师父!”许扬跪了下来,抱着明先生的尸身痛哭起来。 同时还趁众人不注意,合上了明先生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日月剑派的人纷纷涌了上来,围住了明先生的尸身。 其中有的是许扬事先串通好的亲信,他们率先拔出了剑,指向众人,“是谁杀了师父!” 在场所有日月剑派的人纷纷拔出了剑,跟着喊道:“为师父报仇!” “师父尸骨未寒,你们是想干什么!”许扬抹去眼泪,暴喝一声,“都给我退下!” 掌门身死,自然就以大师兄为尊。日月剑派弟子也都乖乖收起了剑。 可无法改变的,是他们那充满杀意的眼神。 许扬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对着江湖人说道:“诸位之所以来参加这次大会,想必彼此都心知肚明。若各派能合理竞争,也是顺了天意,不负昔日英魂。可有人耐不住这仙笈的诱惑,在众目睽睽之下图穷匕见,杀我师父,害他客死他乡,魂归无处!” 他言语悲愤激昂,说得日月剑派有不少人落下泪来。 “我以日月剑派大弟子的名义在此声明,请凶手自行站出来!”许扬拔出了自己仅剩的那把剑,“否则,我们日月剑派将不惜一切代价,找出凶手!誓报此仇!” “誓报此仇!”所有日月剑派弟子也重新拔出了剑! 祭坛上的花无别眉头一挑。 陆寻机冷笑地看着这一切,“这可真是有趣了。” 千机楼外。 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来到了日月剑派所驻扎的宅院前大喊道:“不好了!” 许清闯出门拉住了他,“怎么了?” “明先生,被人杀了!”黑衣人留下这句话后就挣脱了他,沿街继续大喊着。 “什么!”许清瞳孔一缩,怔在了原地。 这名黑衣人便是花无别安排的天机探子,传递消息的速度绝非常人能比。 很快,几乎所有留在驻地里的门派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们大多都是在大会前先对接好暗号,以静制动,等时机一到就翻动自己的底牌,打个出其不意,争取到最大的优势。可明先生的死,却让不少门派有些乱了阵脚。 可有一个门派,是必不可能乱了阵脚的。 无器楼,无声院。 陆寻机坐在院中,听到了外边传来了明先生死讯,思索上了片刻,“原来如此。” “是要用大义灭亲,来制造这场混乱么。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冷笑一声,抬手在地上一按,“既然如此,那我便顺水推舟,让你们先享用一下这份大礼!” 千机楼中的陆寻机居然活生生炸了开来,无数羽箭和飞刃从他体内迸射而出。那些靠得近点的江湖人竟直接就咽了气。 “居然是个机关傀儡!”叶盈清直接将迎面而来的一枚银针拍成了粉末。 “正是!傀儡有七巧,死吧!”坐在院中的陆寻机冷冷道。 好在明先生的死已让不少人早有警觉,在第一轮的机关扫射完毕后,接下来六轮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待停息之后,许扬看向了地上那几名被机关扫射而死的日月剑派弟子,不由咬了咬牙。他杀死明先生的真正目的,正是想制造一场混乱。在这混乱中,各大门派都会互相猜忌,不敢轻举妄动,他好借机从中获利。 可陆寻机的这一手,相当于变相承认了无器楼就是那率先动刀的人。 他的计划,还能继续吗? 就在许扬思索间,千机楼外忽然传来了阵阵惨叫。 有不少被派来查探消息的弟子踩中了无器楼事先埋下的机关陷阱,就地身亡。 许清更是召集起领地中所有的日月剑派弟子朝着千机楼赶来,可当他们行至半路,就亲眼看着其他门派的一个弟子触发了机关,几根锋锐的丝线从他身上快速划过,整个人当场就被大卸八块。 “都说君子无器,可这无器楼,怎么干得都是些小人勾当!”许清急忙抬手,示意身后的弟子不要再前进。 然后趁着丝线还未收回,便挥剑上前,将那些丝线尽数斩碎。 无声院中,陆寻机又是抬起了手。 距他有半城之距的千机楼中,响起了一阵密密麻麻的齿轮声。 “这座千机楼,居然是座机关楼?”虎啸语气无比诧异。 “莫非这座楼是无器楼所建?陆寻机煞费苦心,择得此地为召开会议的地点,果然是没安好心!”沈枫桥沉声道:“他是想将我们所有人,全都抹杀在这里!” 李佩兰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抬头,看了她身边的六名女子一眼。 六名女子也不多言,纵身一跃,来到了千机楼的上边,各朝不同的方位,挥出了一掌。 所有齿轮都有了瞬间的停滞。 楼中的江湖人也不敢怠慢,急忙朝着楼外跑去。 PS:第三篇预计还有二十几章就完结了~ 帅哥美女们加群:495078020(期待你的出现) 426 离乱 掌法势如潇雨,疾如湘水。 故名,潇湘。 世人都知道这潇湘掌法的可怕,可以六人之力对抗这座楼的机关,实属罕见。 “这六人,不简单啊。”叶盈清转过身,幽幽说道。 只见那六名女子已落到了李佩兰的身边,而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千机楼中已落满了羽箭,紧接着,就燃起了大火。 火光冲天。 “多谢李阁主救命之恩。”在这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有不少人回过神来,急忙上前行礼。 李佩兰点头致意,朗声道:“诸位。” 众人尊敬道:“李阁主。” “救人,乃是我分内之事。还望诸位看在我这份恩情上,能够网开一面。让出一本仙笈给潇湘阁。”李佩兰说得诚恳,“拿到仙笈后,我们便会自行离去。” 此言一出,各大门派刻意摆出来的尊敬顷刻荡然无存。 而是开始窃窃私语。 直到叶盈清走了出来,“听闻潇湘阁在近几十年来羽翼渐丰,在潇湘的地位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而完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阁主您。” “叶掌门,何出此言。”李佩兰看向了她。 “年幼时从父亲那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盈清曾对李阁主心生敬佩,立志要成为李阁主这样的人。”叶盈清微微眯起眼睛,“可现在看来,潇湘阁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靠得不过是一些阴谋诡计罢了。” 在场众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叶盈清这话说出口,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潇湘阁是不是与无器楼联手设下了一个局。 毕竟,区区六名弱女子,又怎能撼得动这一整座楼的机关? 那六名女子听到这句话后却没有发怒,而是齐刷刷地抬起眼眸,漠然地看向了叶盈清。 “公道自在人心,叶掌门这是哪里的话?”李佩兰幽幽说道。 “只是想让各位看清你的真面目!”叶盈清直接抬起一掌。 落月派主要的武功路数也是掌法,却极其霸道。 断月掌。 那六名女子没有妄动,任由这一掌来到了李佩兰的面前。 李佩兰也伸出一掌,与断月掌相贴。 相持不过片刻,李佩兰座下的轮椅就化作了木屑,随风消散。她另只手急忙运起真气,在底下托住了自己。 “破!”叶盈清理喝道,忽然有一道疾风席卷于她的掌心。 她再朝前一推,将潇湘掌尽数破去。 众人一愣。 这可不是普通的潇湘掌!这是潇湘阁阁主李佩兰毕生八十年的内力所挥出的一掌!可她怎么可能会败在了叶盈清的手中? “你怎么会林沧海的破浪掌?”李佩兰运起全部真气,才稳住身型,没有后退。 “林沧海?那不是昔日的江湖十大吗?”有人惊道。 “他本已退隐江湖,却被我给找到了他,并与他结为了夫妇。”叶盈清看着自己的手掌,“正是他传给我破浪掌,与我这断月掌相辅相成,互补残缺。” “林家破浪掌从不传外姓,你把他杀了。”李佩兰沉声道。 “又如何?”叶盈清冷笑一声,扫视了一圈江湖之众。 局势瞬间变幻。 叶盈清毫无保留,几乎搬来整个落月派,其中不缺乏那些修为深厚的长老。 四面八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惨叫,想必是各大派前来报信的人死在了无器楼事先设好的机关之下,导致其他门派在短时间内等不到后续的援助。 叶盈清正是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 在场任何一个门派,此刻都没有与落月派抗衡的资本。 先以胜过李佩兰一掌造成威慑,进而逼出各大派的态度。 再然后,顺者昌,逆者亡。 “这手反客为主的好算盘,打得够响。”沈枫桥沉声道。 可总有意外。 “先是潇湘掌破去千机楼内的机关,紧接着叶家的人也冒出来凑这热闹。”无声院中,陆寻机的脸色极为阴沉,“你们这些用掌的,还真是令人讨厌啊。” “嫌热闹不够大是么,那就让你们,再热闹点吧。”陆寻机指尖微微一动。 各大门派的驻地中,只有日月剑派得到了掌门的死讯,倾巢出动。 但在去往千机楼的必经之路上,他们对无器楼的机关望而却步。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些机关居然自行解开,似在给他们放行。 “走!”许清却没有多想,朝那火光的方向冲去。 “大师兄!”超过百名日月剑派的弟子在一位清秀少年的引领之下,朝着千机楼这边奔来。 等到援军的许扬有些意外,“师弟!” 许清左右扫视了一圈,“师父他人呢?” 许扬愣了一下。他现在才意识到,刚才千机楼内机关启动的时候,光顾着自己逃命,没能将明先生的尸身抱出。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悲愤无比地说道:“师父惨遭奸人所害,葬身火海!” 许清强压下愤怒,“死要见尸!”说完后就要朝着里边闯。 却被许扬一把拉住。 “师弟,群敌围伺。”许扬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许清眉头一皱,转过身来。 发现有不少人拿起了武器,对准了日月剑派的弟子。 “是谁,杀了我的师父?”许清双手握紧了剑柄。 没人回答他。 只有火焰映成的刀光剑影。 日月剑派的到来,无疑让他们多出了一个强敌。 再加上已露出了獠牙的落月派。 人数较少的门派已达成了一个共识,先联手解决这两个实力强的门派再作打算。不然,他们绝无可能有半点可乘之机!只能沦为这两大派分庭抗礼的牺牲品! “要战便战,都给我师父陪葬吧!”许清率先拔剑上前。 江湖人很快就战成了一团,厮杀声与惨叫声响彻在不还城的上空。 与此同时,两辆马车在不还城的城门外停了下来。 “听到了吗?”第一辆马车被掀开了帷幕,莫问东将手拢在耳边。 “听到了。”坐在里边的黑袍人缓缓道。 “这便是你所向往的江湖啊。”莫问东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427 鲤傀 在所有江湖人缠斗成一团的时候,沈枫桥与虎啸则悄悄远离了战场的中心。 “设下此局让我们彼此牵制,自己好坐收渔利。促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寻机。”沈枫桥一眼便看破了其间利害。 “这老匹夫!”虎啸一刀拍飞了一个落月派弟子,“那怎么办?” 沈枫桥沉声道:“我去寻他。” 虎啸一愣,“你?” “据说他是第一个知道不还城下埋有仙笈的人。他既然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困住我们,极有可能是知道了仙笈的下落!当下之势,找到他便是最直接的办法!”沈枫桥说得笃定。 “禀掌门,在您所指明的地方,仙盘疑似探测到仙笈所在。”无声院中,一名无器楼的弟子走了进来。 陆寻机眼中精光大盛,“很好!当年楼兰一行,空有仙迹,却是让整个中原武林颗粒无收,也不枉费无器楼耗费二十二年,造出这可探测仙笈的仙盘!” “但在埋笈之处,设有机关。”弟子支支吾吾地说道。 “什么机关?难倒了你们这群废物?”陆寻机冷冷道。 弟子急忙垂首,“并非我等怠慢,而是这机关的精密程度,远不是我等能够攻克的。在那机关上,还写着一个字。” 陆寻机问道:“什么字?” 弟子回道:“墨。” 陆寻机一愣,“是那个已经绝迹的墨家?” 千机楼外,虎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这周围都布满了机关,你该如何过去?” 沈枫桥看向了他手中的刀,“借你刀一用。” “好!”虎啸立即会意,抬起了手中的刀,在原地旋起了一阵疾剧的旋风。他天生神力,握着刀在原地转了十几圈后猛地一停,忽然将刀朝着远处甩去。 沈枫桥一跃而起,握住了刀柄,与刀同时飞起。 “七魂门要回去搬救兵!”许扬一直在边缘试探,没有真正参战,所以他最先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不少日月剑派弟子听到他的这句话后,想要出剑留住沈枫桥,却被虎啸一夫当关,拦住了去路。 只能看着沈枫桥越飞越远。 “都让开。”许清提剑想要去追赶,却发现前方多出了一条极深的沟壑。 虎啸冷冷道:“滚回去!” 许清看向了他,“你想干什么?” “我叫你滚回去,没听见吗!”虎啸不由分说便是一拳,朝着许清的头颅挥下。许清急忙抬剑一挡,然后退了数步。 “那我就陪你好好玩玩!”许清被激发起了战意,双剑交叠,就像是有两朵剑花紧贴着他肆意飞舞着,“你此刻无刀,靠什么和我打!” “在遇到沈门主之前,我一直用的是拳!”虎啸怒喝一声,打出一拳! 正如他的名字那般,他的拳势也如同虎啸那般凶猛。 这一拳,竟直接将许清的一柄剑打得凹陷了下去! 无声院中。 “墨家,还真是阴魂不散啊。”陆寻机冷冷说道。但现在也不是考虑墨家为何会与这仙笈搭上关系的时候,千机楼围困之局随时会破,无器楼现在要做的事,必须得分秒必争才行。陆寻机从怀中取出白色的木蛇,蛇的每一寸关节,都由一颗漆黑的圆珠衔接着。 那弟子一惊,“这是?” “这是我耗费多年制造出的吞墨蛇。”陆寻机嘴角上扬,“可破解墨家一切机关!” “若真如此,天下第一机关家,为何不是你无器楼。”一道女声从半空传来。 陆寻机猛地抬头,“什么人!” 一柄大刀落入院中,扬起了漫天尘土。一名红衣女子左手紧握着那大刀的刀柄,整个人站在刀背之上。 而右手,则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随时准备出刀。 陆寻机惊道:“是你。” “是我!”沈枫桥从刀上跳了下来,挥刀朝陆寻机斩去! 不同于虎啸的霸,她的刀,很美。挥刀之时的血色轮廓,真的就像是那绝美的枫桥。 越美丽,也就越危险。 陆寻机擅长机关之术,却不擅武力,更别说直面沈枫桥这一刀,控制机关去抵御也是来不及了。他情急之下,只得动用起背后的机关手,将那名吓破了胆的弟子拉到了面前。 沈枫桥想要收刀,可她这一刀,本就是带着绝杀之势。 哪怕她极力控制这股刀势,却还是划破了无器楼弟子的咽喉。 这名弟子瞬间倒地,动弹了几下后,就没了呼吸。 “卑鄙!”沈枫桥抬头怒道。 可陆寻机却已不在她的前方。 “他贸然进院令我分神,导致我没能感知到你的行踪,才让你侥幸入我院中。”陆寻机落到了屋檐之上,“犯了错,就得罚。他为我挡下这一刀,也算是,死有所值了。” 沈枫桥抬刀指向了他,“仙笈,在哪里?” 陆寻机冷笑,“沈门主果然聪慧过人,我收回前言。能在这个年纪当上一门之主的,果然不会这么简单。但很可惜,这座无声院,将会成为你今日的葬身之所!” 沈枫桥神色一变,急忙后掠,一柄血红的镰刀在她原本所在的位置破土而出。 “鲤,陪她玩玩。”陆寻机指尖一动,那柄镰刀钉入地底,一个悲煞女面的傀儡借势跃出。该傀儡没有手臂,只有两条锁链,锁链末端各系着血红与乌黑色的镰刀,挥动之时,倒像是两条鲤在狂舞着,只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沈枫桥心中一颤。就在她犹豫之时,那乌黑色的镰刀朝着她的头颅挥下。 “守!”她急忙抬刀,枫红色的刀气从刀锋上漫出,化作了护体刀魂,勉强为她挡下了这柄镰刀。 “七魂门七魂刀法的守魂刀?有趣。”陆寻机五指并拢,“那便看看你能不能接下这一招!” 话音刚落,血红镰刀也开始动了,可它并不朝着沈枫桥而去的,而是掠向了乌黑镰刀,与其合并成了一道飞轮。飞轮疾剧旋转,竟轻松破去了她的护体刀魂! 而城门外,第二辆马车也赶到了。 428 潇湘 “到了。”莫问东淡淡说道。 执着伞的男子与满身枫叶的女子从马车中掠出。 莫问东微微侧首,“少了二人。” “我等在路上听到了任韶华的声音,为保此行万无一失,公子已下车阻拦。”枫衣女急忙解释,但犹疑片刻后还是补充了一句:“他,去去就来。” “怕是永远也不会来了。”莫问东轻叹。 枫衣女一愣,正要问些什么,却被青面獠牙给按住了。 “也罢。今日,就让他们付出代价吧。”莫问东淡淡说道。 “是。”枫衣女点了点头。青面獠牙转了转伞柄,一道青烟弥漫,二人踏入了青烟之中,然后连同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一并消失不见了。 千机楼下。 血流成河。 来参加这次祭剑大会的人中,已有不少对仙笈毫无染指之意的小门派,在这场争斗中惨遭灭门,只剩下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门大派在互相残杀。 许清的一柄剑已被虎啸一拳打得变形,只好挥起另一柄剑,连同数名日月剑派的弟子们,与虎啸缠斗在了一起。 虎啸那双比寻常头颅还要大的拳头,此刻也落满了剑痕。但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依旧一次又一次地挥拳,哪怕恰好撞在了剑锋之上也在所不惜。 “真是疯子!”许清骂道。 “能够助七魂门成为天下第一刀门,是虎啸的荣幸!”虎啸挥拳打向其中一名弟子,响起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亦是,虎啸对沈姑娘的承诺!” 另一边,叶盈清还在与李佩兰对掌。 她窃取了林家的破浪掌,让自己的断月掌上了一重境界,比潇湘掌更胜一筹,可这一切,并没有让她的脸色好起来。 因为李佩兰身边的那六名女子,竟将她整个落月派的攻势给压了下去,甚至有几名长老也殒命于她们手中。 “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叶盈清瞪向了李佩兰。 “你可还记得,楚毒门?”李佩兰虽然在对掌中落于下风,却仍是气定神闲。 叶盈清微微皱眉,“在三年前暮淮王的婚宴上,因为楚毒门门主楚求死没能验出毒药,害得唐门逆徒唐雨萱毒尽武林。楚毒门也因此事丢尽了颜面,对外宣称远离江湖,自此不知所踪。据说连琳光堂王老爷子都没能探得他们的下落,没想到,是被你潇湘阁给藏了起来!” 李佩兰淡淡说道:“楚地与潇湘接壤,这一衣带水的情谊,潇湘阁得尽到。” “你与这六人,被楚求死下了‘连理枝’?”叶盈清沉声道。 李佩兰点了点头,“在来洛阳前,我就让他给我下了此毒。这个毒会散去我三分修为,却能让她们每个人,都能拥有我余下那七分修为的实力。” “枝合虽能同生,但根须终有尽时。不出三月,你整个人就会化为一缕青烟,甚至连尸骨都不会留下。”叶盈清语气颤抖,“算算日子,你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李佩兰说得淡然,似乎毫不畏惧,“我已耄耋,已看不清前路漫长。只愿在死前能用这身残躯,为潇湘阁上下九百九十七人——” “开路!” “可她们呢?”叶盈清看向了那六名女子。即便李佩兰已被散去三分修为,可余下七分就算再怎么不济,也算得上是凌月境中上层的实力。只见其中一名女子出了一掌,竟直接将落月派某位弟子的胸口洞穿。 鲜血喷洒在这名女子的黑纱上,可她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她们自然不会死。我刚才所说的九百九十七人,也包括进了她们!”李佩兰抬起手掌,“听好了,我赐你的这一掌,唤作,潇湘断霞。” 她已经是个老人了,老到自己都为自己定下了死期。 可她的这一掌,却无比闪耀! 就像是那霞光满天,从中而断,映开星辰万里! “潇湘断霞!”叶盈清一惊。五十多年前,李佩兰就是凭借这一掌平定了潇湘,而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出掌时已不复当年的豪迈,但是,却多出了一份死意。 为肩上的责任,而拼死一搏的死意! 本一直占据上风的叶盈清,遭受这一掌后却是后退不止。 “抱歉了。”李佩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本就是在装瘸,还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她叹了口气,“责任和野心,从来都是两回事。” “李阁主,果然令人钦佩啊。”有一丝鲜血从叶盈清的嘴角沁出。 花无别忽然上前说道:“李前辈。” “花家主。”李佩兰看向了她。 “花家天机探子来报,仙笈,有下落了。”花无别垂首道。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有不少人都听到了。 “保留实力,直见到仙笈为止。”这简单的一句话,竟让那一众江湖人暂时歇战。 李佩兰问道:“在哪?” “无器楼的人,此时正围聚在了不还城正中的揽月塔中。”花无别放飞了手中的信鸽,“想必就在那里。” “好。”李佩兰召回了那六名女子,想要朝着城正中而去。 可她刚踏出一步,便不再向前了。 这城中,布满了无器楼机关。 就像洛阳城中,遍地都开满了花朵。 刀枪剑戟,尚能迎之摧之。可就算是再怎么自信的高手,也惧怕那一触即发防不胜防的机关暗刃。 其他人也仿佛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跟着停了下来。 “诸位前路受阻,可是碍于这机关无眼?”一道满是笑意的声音响起。 “何人?”叶盈清抬头,看向了从青烟中走出来的女子。 枫衣女笑道:“我能助你们破去这机关。” “我凭什么信你?”李佩兰在这不速之客的身上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你们可以不信我。”枫衣女捻起身上的一片枫叶,“但你们,不可以不信我的朋友。” 无声院中。 沈枫桥与那悲煞鲤傀斗得难解难分。 而在院门外,拂过了一缕青烟,一位拿伞的面具男,从青烟中走了出来。 428 枫桥 站在屋檐上的陆寻机指尖不断抽动着,正在隔空操纵着傀儡“鲤”。 鲤的攻势极为诡异难测,时而用镰,时而用铁索,竟让沈枫桥的刀毫无施展的余地,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的要害。 “偃机淫巧,奇傀无器。单凭我的鲤,就能做到千变万化,你来来去去不过七种刀式,又如何能在她面前讨得生机?”陆寻机冷笑。 “我,只有七种刀法吗?”沈枫桥被鲤打到了角落里。 “七魂门七魂刀,分别名为守魂,追魂,破魂,断魂,斩魂,裂魂以及灭魂。在这座城中所有掌门人的武功路数,我都了如指掌。我为你们每个人,都定制了一个傀儡,专门克制你们的傀儡!” “这一次,不管你们握有多少底牌。” “无器楼都已做足了准备!” “我,真的只有七种刀法吗?”沈枫桥依旧自顾说道,鲜血从嘴角流出也浑然不觉。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 烟雨坞坞主来访七魂门,她却被家中师长锁在院中练剑。 彼时她才比刀高了少许,更是一名女子,练刀?谈何容易。很快她就没能握稳手中的刀,让刀往地上落去。 却被另一只手给接住了。 “这柄刀,不适合你。” 沈枫桥一愣,才发现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知何时闯入了院中。只见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刀,笑了笑,“但很适合我的一个刀法。” “你的什么刀法?”沈枫桥怯生生地问道。 “我自创的刀法。”少年抬起了刀,聚起了刀势,“和我的名字一样,唤作断城。” “断城?” “断城!”少年一刀落下。 刀如其名,可摧城!这一刀,直接将院中的那棵大槐树斩成了两半! 可那柄刀也没能承载住这股刀势,也是寸寸断裂。 少年低头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刀柄,尴尬地笑了笑,“还是有些勉强了。” “作为补偿,我送你一柄刀吧。” “什么?”少女仍未从这一刀中回过神来。 “这柄刀,名曰枫桥,不适合我。”少年拿出一柄红色的长刀,“但很适合你。” “我总觉得,你能成为一个刀客的。”少年留下这句话后,便翻墙而出。 少女从地上拿起了那柄枫桥。正如那少年所说,这柄刀很美,且无比轻盈,很适合她这样的女子。 于是,她就将这份爱慕藏在心底,并追随着那个少年的脚步。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刀名,还学着那个人,年纪轻轻,就担下了七魂门掌门的位置。 还练成了,那个人的刀! “我还有一刀!”无声院中,沈枫桥猛地抬起了手中的刀。 “七魂门中,还有第八刀吗?”陆寻机戏谑笑道。 “烟雨有六濛,这是他的第七刀。”沈枫桥长刀落下,“亦是我的,第八刀!” 刀势捭阖,摧城万里! 陆寻机瞳孔骤然缩紧,想要操纵鲤去挡下这一刀。可这一刀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七魂门,并不在鲤所能抵挡的范围之内,更无法靠近沈枫桥分毫! “这是,烟雨坞段断城的断城一刀!”陆寻机诧道。 无声院中几乎被夷为平地,那些埋得不深的机关直接就裸露了出来。 “好刀法。”陆寻机挥散了他面前的尘土。 沈枫桥持刀伫立。 那傀儡鲤则是遭到了重创,就连那双镰刀也多出了不少裂痕。 “可你毕竟不是段断城。若这一刀是由他挥出来的话,我这满院的机关和傀儡,恐怕有大半是要交代在这一刀中了。”陆寻机冷笑道:“不过你能挥出这一刀,已是不易。既如此,就让我其他的傀儡,送你去死吧!” 沈枫桥握紧了刀柄,“你可以试试。” “鲤,回来!”陆寻机对着鲤伸出了手,将其拉到了自己面前。 可鲤刚落到屋檐上,陆寻机就忽然闷哼了一声。 紧接着就呕出了一口鲜血。 沈枫桥更是一惊,她本就没打算靠这一刀伤到陆寻机,甚至都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可陆寻机这个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陆寻机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低下头。 却离奇地发现,鲤的背部,不知在何时生出了一朵彼岸花。 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心脏。 直接致他于死地。 陆寻机的尸体从屋檐上摔落在地,有不少细小的零件从他身上滚落出来,散了一地。沈枫桥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才发现,陆寻机已将自己做成了半个机关人,想必城中的机关,都是由他的躯体下达指令的。 如今陆寻机已死,那么,城中的机关,应该都破了。 这时,院门打开。 一个男子走了进来,此时分明是大白天,他却撑着伞,系在伞上的铃铛正不安作响,看起来透露着几分诡异。 沈枫桥瞬间绷紧了全身,“我听段哥哥说起过你,你曾是江南杀手团奈何桥的人,最擅于捕捉这杀人的时机。” 她本以为,是段断城夸大其辞了。 可现在,陆寻机的死,却是最好的证明。能在收回傀儡的那一瞬种下彼岸花,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男子不语,又丢出了一朵彼岸花。 沈枫桥不敢怠慢,急忙抬刀,可那花在快靠近她的时候便止住了进势。沈枫桥定睛一看,才发现花瓣间写着三个小字。 是一个地点。 “揽月塔。” 当她再抬起头时,那名男子已经不见。 千机楼下。 “机关,破了。”枫衣女忽然笑道。 “破了?”李佩兰幽幽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不信我。”枫衣女朝前方掠去。 一路向前,畅行无阻。 所有江湖人见她以身涉险而毫发无损,也跟了上去。 不还城外。 “该入城了。”莫问东转过头。 “嗯。”黑袍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仰头看向了城门。 正是顾靖遥。 上一次,他身边有着心爱的姑娘。他参加祭剑大会,不仅为了给兄弟报仇,更是为了参加比武,名扬江湖,满是少年意气。 可这次。 他抛下了一切。 踏向了岂止千尺之深的深渊。 429 魔头 顾靖遥并不是像枫衣女以及青面獠牙等人那样,偷偷潜入的。 而是抬起一掌。 直接将整个城门都拍飞了出去。 此时,江湖人都已来到了揽月塔下。他们都听到了这声城门被摧毁的巨响,不由怔住在了原地。 “别愣着了。”枫衣女笑道:“路已带到。” 众人急忙抬头,却发现枫衣女已坐在了一辆马车上,而这辆马车,正停在揽月塔的门前,阻去了他们的去路。 “这里为何会停着一辆马车?”有人惊道。 李佩兰沉声道:“车内有人。” 各路掌门都徒步而行,又有谁,能够坐在这马车中? “她可不是人。”枫衣女轻叹道。 许清冷冷道:“那就是鬼了?” 枫衣女摇了摇头,“亦仙,亦鬼。” “枫衣,不必多言。”一道清冷的女声从马车中传出,“既然路已带到,就将他们送往黄泉。” 叶盈清挑了挑眉,“就凭你们?” 车中之人冷笑一声,扬起手中的柳枝,在玉净瓶中轻轻一点。 迷雾四起。 令人识不清方位,辨不出虚实。 正在众人惊疑间,那道城门竟不知怎么就坠入了这迷雾中,有不少毫无防范之力的年轻弟子就这么被碾在了下边。 迷雾散去。 却多出了一道黑影。 “是你。”李佩兰身为天机九家家主,当然知晓当年芬芳阁灭门血案,自然而然也就认出了这个黑袍人,便是顾靖遥。 而另一边,沈枫桥正在路上狂奔着。 就像她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奔走在追寻段断城的路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吞墨蛇,“不远了。” “李家主。”顾靖遥声音低沉。 “顾公子,也对这仙笈感兴趣吗?”李佩兰问道。 顾靖遥摇头,“只是想来求几个答案。” 李佩兰微微垂首,“上一次天机密会,需要全程保密。但今日过后,我便不再有天机家主这一身份,所以也无需顾忌什么了。顾公子尽管问便是,我必定知无不言。” 顾靖遥却没有问,而是环视了一圈。 沾满血的刀,伤痕累累的人。 江湖大梦?果然和那个人说得一样,很可笑啊。 李佩兰手皱眉道:“你笑从何来?” “只是在想,还有问的必要么?”顾靖遥仰头苦笑道。 妻子已死,江湖梦碎。 他所认为的那些触手可及,且难以割舍的存在,都在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而去。 李佩兰冷冷道:“何意?” 可还未等到顾靖遥回答,那一直未曾开口的花无别忽然变得惊恐万分,大喊道:“是他!” 在场有许多人不认识顾靖遥,可顾靖遥和李佩兰的对话,更让他们对顾靖遥的真实身份感到好奇,“他是谁?” “是那个以一己之力灭了芬芳阁的魔头!”花无别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惊道。 “什么!”众人闻言皆是吓破了胆,纷纷抬起手中的武器指向了顾靖遥。魔头临城,若是这顾靖遥真想得到这仙笈的话,会不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 “花无别!你干什么!”李佩兰喝道。她处世多年,怎会看不出顾靖遥已有了入魔的症状,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与顾靖遥动手。可花无别这一出,无疑会激起顾靖遥的魔心! “李阁主,你我二人来自天机九家,应以维持江湖之秩为己任。你明知眼前此人是魔头,非但隐瞒不报,甚至还与他谈笑风生,是想让我等遭受灭顶之灾吗!”花无别反过来喝道。 “李佩兰!你究竟有何居心!”叶盈清冷冷看向了她。 “原来她将我们从千机院中救出,就是想把我们引入这里,好借魔头之手,一网打尽!”一时间,指责李佩兰的声音越来越多。 李佩兰一时百口莫辩。而有两个字,正冲击着顾靖遥的心灵。 魔头。 “果然啊。”顾靖遥自嘲地笑了笑。 忽然有道清风挥过。 十几名叫嚣得最凶的那几名年轻弟子,直接就断了气。 可顾靖遥仍在原地,一动未动。 而在远处的屋檐上,青面獠牙撑开了手中的伞,洒落了上边的鲜血。 “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放肆!”叶盈清指着顾靖遥怒道。 “你在说我放肆。”顾靖遥抬头,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杀!”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少人仗着人多势众,拔剑上前。 许扬阴冷一笑。他之前大义灭亲所营造成的混乱已然被破,但在花无别的煽动下,江湖人又陷入了他所想要看到的混乱之中。这么一来,他就又可以打起自己的如意算盘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花无别。 可花无别却没有看向他。 而是走向了他的师弟,许清。 许清正想要对顾靖遥拔剑,却被花无别一把按住了剑柄。 “你干什么?”许清惑道。 花无别笑道:“我知道杀你师父的人是谁。” 许清一惊,“你说什么?” 花无别卖了个关子,“你师父,死于暗器。” “她说的可是真的?”许清转头,问陪明先生来参加大会的一名弟子。 “在师父胸口,的确有一道微小的针孔。”那弟子回道,“可我们并没有在师父的伤口处察觉到针的存在。” 花无别点点头,“杀人无影,入体无踪,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只能是唐门的无影针。而无影针之所以无影,是因为这你要用这针的时候,须事先将这枚针扎入你的指尖,彻底与你的血肉融为一体。而你发出来的针,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已不再是针,而是你的一丝血肉。所以,才能做到无影无踪。” “也就是说,指尖上有针孔的人,便是这杀人凶手。”许清一下就犯了难。 如今乱局已成,这些人又怎会心甘情愿地配合他? “别犯难啊小弟弟,姐姐不是说了吗,我知道,这杀人凶手到底是谁。”花无别娇媚一笑。 许清冷冷问道:“是谁?” 花无别猛地抬头。 许清亦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许扬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冷汗淋漓! 430 山崩 “师兄,师父,真的是你杀的吗?”许清走到了许扬面前,语气咄咄。 “你在胡说些什么!”许扬极力想要掩饰,却依然被被许清捕捉到了那一丝慌乱。 “还请师兄将十指尽数伸出,予我一观。”许清语气恭敬。 许扬反问道:“你居然信那娼伎所言?” “看来,师兄是不愿配合我了。”许清将手握在了剑柄上。 许扬一惊,也下意识握上了剑柄。但他心中也明白的很,这位师弟虽然年纪不大,可在练剑的天赋异于常人,算是明先生最看重的弟子。相比较于自己这个喜欢玩弄旁门左道的大师兄,强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抬起头,幽怨地看了花无别一眼。 无故反水的花无别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朝他抛去了一个媚眼。 “该死的。”许扬暗骂道。 许清沉声道:“师兄,伸手。” 许扬忽生一计,“那便伸手吧。”他很巧妙地将衣袖暗缠在了剑鞘上,在伸手的同时,也将长剑扯了出来,将自己的一节手指给斩了下来。 他握住了那根手指,惨叫了一声。 可也只是一声。 然后就凝固在了那里。 许清低着头,看着许扬长在血肉中的那个极为突兀的黑点,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唐门无影针,岂是你割指就能掩饰的。”花无别叹了口气,“入木三分毒啊。” 许清没有等许扬有所解释,直接就挥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然后,转过身。 “现在,该轮到你了。”许清抬剑,指向了顾靖遥。 此时的顾靖遥已打伤了不少人,只见他跨过了一个弟子,看向了残留在许清剑上的血痕,淡淡道:“你杀了人。” “肃清门户,替师报仇尔。”许清冷冷道。 “你尚还有公道可讨。”顾靖遥闻言,却是低头笑了笑,“可我,已经讨不回了。” 许清一愣。仿佛这句话,不该从一个大魔头的口中说出来。 “不过,你也教会了我一件事。”顾靖遥缓缓道。 “只有见血,方可见得,公道!”他猛地踏前一步,劈出一掌。 仅这一掌,就生生截断了朝他挥来的一柄长刀。 顺带还将那名挥刀弟子给打飞了出去。 “既然你们唤我为魔头,那你们。” “可敢杀我?” 这一瞬间,顾靖遥所释放出来的杀气,不论是许清这样的后起之秀,还是李佩兰这样的武林宿老,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心中一寒。 “那便看我先取你首级!”许清将剑一掠,在半空中借着剑光凝出了另一柄剑,率先跃起,朝着顾靖遥斩去! 顾靖遥抬起了手。 却也只是抬起了手罢了。 那道剑光瞬间粉碎,而他的手,则已捏上了许清的脖子,将其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放开他!”有人怒道。 “那便放开吧。”顾靖遥抬起手,直接将许清给甩了出去。 就像是在放开,过往的一切。 许清撞脖子上已留下了一道乌黑的掌印,他撞到了墙上,然后就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李佩兰皱眉道:“这道掌印?” 江湖众人都绷紧了全身。他们现在才清晰地意识到,若不杀了顾靖遥,那么任何人都无法得到这仙笈! 而另一边,枫衣女已驾着马车,远离了揽月塔,来到了一处房屋下。 “我们这次的任务,就这么简单?”马车中的人问道。 “自然不会是这么简单。”枫衣女轻轻一拉缰绳,“当然,也的确很简单。” 马车中的女人说道:“我不明白。” 枫衣女笑了笑,“身为别人手中的刀,这无常的世事,我们又能明白多少呢?观音姐,你有时,太执迷了。我们啊,只要尽到我们的本分便可以了。便是为这些将死之人。” “搭起那座通向彼岸的,奈何桥。”马车帷幕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那惨白如纸的面庞。那悬有血泪的双眼微微抬起,看向了撑伞站在屋檐上的那个撑伞的男人。 此时在他的手臂上,已结生出了无数朵彼岸花。 朵朵摄人心魄,危险而妖冶。 “我,明白了。”血泪观音也不自觉捻起了手中的柳枝。 “绝不能让任何人,阻止沈姑娘!”虎啸怒喝一声,挥拳而上,撕破了风,风吟之声若猛虎咆哮! 在他拳头的周围,甚至还化出了碧睛猛虎的幻影。 “好拳。”顾靖遥抬起一指,指如萤玉,冲着那猛虎之象一点。 幻像瞬间破灭。可虎啸却是未停,很快拳头就触撞到了顾靖遥的指尖。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因为这一拳的进势,依旧不停。 而顾靖遥站在原地,竟丝毫未动,指尖生生在虎啸的拳上点出了一个血窟窿。 骨骼摧裂声响起。 直到虎啸有两根手指被点落了下来,他捂着手,蜷缩在地,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盈清沉声道:“这到底是什么武功。” “这是,仙笈。”李佩兰微微皱眉。经过顾靖遥刚才那几次出手,她隐约已推断出,顾靖遥所负有的武功,与死于那一夜的黑白双监颇为相似!就像是两个人,合二为一,但是,又不太一样。 甚至远比那两人,要更强! “什么?”众人都被李佩兰这句话吓得不轻。 他们是为仙笈而来没错,但不代表,他们有那个胆量,直面仙笈之威。 花无别眼珠子一转,来到了李佩兰的身边说道:“看那许清脖子上的掌印,似乎与数年前芬芳阁一案的死状极为吻合。看来,当年灭门的凶手,确定是此人无疑了。” “花家主,你可知,你在做些什么吗?”李佩兰瞳孔猛地缩紧。 “李家主此言何意?奴家怎么听不明白?”花无别无辜地笑道:“我只是在秉公判案而已啊。” 花无别的这句话,也同样让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顾靖遥猛地转头,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各大派的人都后退了一步。 “罢了。”李佩兰叹了口气,非但没有退,而是朝前踏出了一步。 431 围困 “天机李家主,也会轻信此言吗。”顾靖遥问道。 李佩兰摇了摇头,“当年灭门一案有许多疑点,这一切的背后,或许还有着天机阁所不知道的真正元凶。我自知难以查证,自然不敢妄下断言。” “那你又为何拦我。”顾靖遥看向了她身后的花无别。 李佩兰叹道:“顾公子深谙此道,应该也明白,若永无休止地追溯此事,带给你的,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顾靖遥淡淡道:“那该如何。” “我愿拟定一份情报,再以家主的名义上报天机阁,让他们抹清此事,以证顾公子清白。从今往后,天机阁的人再也无权来干涉你的事。顾公子,意下如何?”李佩兰问道。 顾靖遥点头,“听上去,似乎不错。” 可还未等李佩兰的脸色有所缓和,顾靖遥便接着说道:“但晚了。我的妻子,死了。” “什么!可天机阁从未收录到这个消息!”李佩兰惊道。 “我可是罪人啊,你们都期盼着我去死。”顾靖遥冷笑道:“又怎会在意,我妻子的生死!” 李佩兰注视着他那灼裂的瞳孔,仿佛有火在燃烧。 “也罢。”李佩兰苦笑一声,取下了手上的金手套,露出了下边被枯藤缠绕的手掌。 她随行的那六名女子忽然有了片刻的失神。 覆在她们手上的那个材质特殊的手套开始化作粉尘,纷纷飘向李佩兰手上的枯藤。 “她在强行解这连理枝之毒?”叶盈清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解了之后,会怎样?”一名掌门问道。 “能让失去的那几成功力回归自己体内。”叶盈清叹道。 枯藤上渐渐焕发出了生机,却有了几许回光返照的意味。等到手套完全散尽的时候,那枯藤也都钻进了李佩兰的肌肤之中,乍一看倒像是秘笈血管一般。 “但不出一时辰,根生体内,枯血而死。”叶盈清接着说了下去。 这,远比散作青烟要来得更为痛苦。 楚毒门之毒,向来都是,没有解药。 那六名女子也在此刻清醒了过来,“掌门!” “回潇湘。”修为重回体内的李佩兰衣衫无风自扬。 花无别低呼,“她居然破境了?” 遗世独尘,可攀谪仙。 皓月境,这是上一代天机阁楼主所划分出的最终境界。 也是最接近于仙人的境界。 “她是想为我们,打开这个绝路。”叶盈清握紧了拳。 李佩兰抬起手,对向天空。 此时已至黄昏。她朝天揽过了一道霞光,尽汇于手掌。 “凡尘万物可相呼应,这便是皓月境!”叶盈清睁大眼睛。 “能够见到皓月境的一掌,荣幸。”顾靖遥低声赞叹道,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而是也抬起了手掌,掌心中化出了一道蛛影。 两掌相撞。 顾靖遥后退了一步。 李佩兰寸步不移。 可不过几次绵长的呼吸,李佩兰就忽然吼出了一个字:“跑!” “跑?”那群江湖人面面相觑。 下一刻,李佩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身上的真气也是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释放着,瞬间就撞倒了十几座房屋。 “千蛛手不是吸人内力的邪功么?为何会将李阁主的内力打出了体内?”一名掌门喝道。 叶盈清沉声道:“到了他这个程度,早已经不需要别人的内力了!” 顾靖遥收回手掌,看向了他们。 叶盈清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学着刚才的李佩兰那样,朝前踏出一步。 “叶掌门,你这是?”有人一惊。 叶盈清抬起头,“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 “什么?” “一个人之所以会被尊敬,那必然是有能被尊敬的理由。”叶盈清对着顾靖遥抬起手掌,“所以,我想试试。” “想试着得到自己被尊敬的理由,还是想试着去死!”她身后的一位长老无比愤怒,“你身为掌门,代表的可是整个落月派!” “若无心留下,自行离去即可。”叶盈清掌心真气流转。 “荒谬!”那长老愤怒地丢下这两个字后,便带着一众弟子扬长而去了,有不少门派也紧随其后。顾靖遥的实力有目共睹,绝大多数人都不想留下来白白送死。很快,原本将近万人的江湖之众,只剩下了寥寥几十人而已。 “你这是?”叶盈清错愕地看向了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正是华山派的掌门人。在一个多时辰前的千机楼下,她还与此人对过一掌。 那人笑道:“只是觉得,叶掌门说得有理。” “既然想通了,就留下来挣个好名声。”持着青玉杖的男子说道。 “先是自相残杀,再到最后关头开始联手对敌。恐怕远传出去的,也只会是臭名吧。”腰间挎着剑匣的男子走了出来:“说起来,我们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却要李前辈,以身作则。”叶盈清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眼神一凝。 所有人都在瞬间绷紧,准备出招。 这几十个人,每个都是足以开宗立派的武学宗师。 却要在此刻不得不联手。 “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你们的贪婪。”顾靖遥缓缓走向了他们。 此时的李佩兰,竟已整个人都镶进了城墙之中。 皓月境的真气是何等可怖,释放出来,让她足足跨越了半城之距。 “李婆婆。” 李佩兰艰难睁开眼睛,“是你?” 来人淡淡道:“一身功力尽失,寿命也只剩下几炷香的时间了。多年不见,您有些累了。” 李佩兰蓦然有了答案,“这都是你设的局?” “你说,若用你这皓月境的功力扩开你体内的毒素,形成一个可覆全城的毒阵。那么城中的那些人,还能活着离去么?”来人问道。 李佩兰睁大了眼睛,“你!” “答案是,不能。”来人抬起了手,一团深邃似水的真气裹在他掌心的霜寒之中。 “……为什么?” “皓月境的棋子,实属寥寥。能够成为您的执棋者,是我的荣幸。”来人抬起另一只手,点在了她的额头。 432 修罗 揽月塔中无比寂静,似乎被隔绝了外界。只有数十名无器楼弟子围着地窖。 其中最为年长的长老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喝道:“什么人?” 可从暗中爬出的,却是一只白色的木蛇,关节处用墨黑色的珠子衔接着,正幽幽吐着木制的蛇信。 “是吞墨蛇。”那名长老让开了路。他们在这里守候多时,就是为了等到这个吞墨蛇来破开这个墨家机关。其余的无器楼弟子抬起手,露出了在地上事先设好的机关。蛇顺着这条机关道进入了墨家的机关之中。 蛇身捆紧了墨规,关节处的墨珠也卡在了齿轮的缝隙之间,使其不再运转。 蛇首再猛地一动,咬上了在这道机关中最为重要的木鸢。 很快,就响起了碎裂声。 一名弟子喜道:“不愧是掌门的吞墨蛇!” “不对。”那长老沉声道。 “有何不对?” 长老看着缓缓碎开的机关,脸色一沉。虽然这条蛇是陆寻机造出专攻墨家机关,可墨家即使匿迹多年,也仍是历来第一机关世家,自它建立时起就未曾改变。墨家机关,又岂是这么轻易被破的? 忽然,周围的无器楼弟子全都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那长老一惊,急忙转头,发现有一名红衣女子站在了他的身后,“你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无器楼事先在全城布好了机关,所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防备。 “抱歉了。”沈枫桥刀柄挥下,直接将这名长老打昏了过去。 然后收刀,上前往那地窖中一看,却是睁大了眼睛。 这里边哪有什么仙笈?只有一堆一文不值的白骨。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下去一探,却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人与我说,这些白骨,来自楼兰。” 沈枫桥转过身,看到来人一身黑袍,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极为危险的气息。 “你是谁?”她刚才见揽月塔下尘土弥漫,以为那些江湖人仍在混战,便趁虚而入,并不清楚其中真正的缘由。 更何况,她在千机楼下,也没有见过此人! 顾靖遥却没有留给她说话的时间,而是缓缓抬起了手。 莫问东站在城墙之上,微微低头。 那些江湖人,始终也无法从这片毒瘴中离城而去。有的甚至想以内力破毒,可真气流进毒瘴后就像是被吞没了一般,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有些人想通过暗道离城。正是白马之乱的那一夜,江湖人从不还城潜入到白马寺佛窟的暗道,可这竟已被无器楼事先封死,天罗地网般的机关倾涌而起。很快,暗道边上就多出了无数具尸体。 “以连理枝之毒作这毒根,再汲取他们的真气作为养料,只会让这毒瘴越来越旺盛。除非肯付出一人的生命,为这个毒瘴破开一个缺口。但很可惜,有这个胆识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揽月塔之下。”莫问东转过身,“不得不说,你做得很好。” 花无别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娇媚一笑,“先生谬赞了。” “你的知己谢大公子,从我这取得仙笈,习得了玄武神宫的无上秘术。”莫问东拿出了一个布囊,幽幽说道:“我所赐予你的,你也要好好利用才是。” 花无别抬手接过,垂首道:“是。” 揽月塔不远处的屋檐上。 “居然以一己之力,彻底打废了这几十名武林高手?”枫衣女看着揽月塔下的人们,每一个都被打散了真气,却仍有一息尚存,“可他为什么,不下杀手?” “妇人之仁罢了。”血泪观音冷冷道。 青面獠牙则是轻轻摇了摇头。 “可惜。”枫衣女读出了他这摇头中所含的深意,“这座城里的人,不能活着离开了。” 血泪观音幽幽说道:“在这座城中,少说也有上万人吧。要杀这么多人啊,还真是令人兴奋呢。” 枫衣女望向揽月塔,叹道:“就算能杀这么多人,到了最后,还不是要给那个少年郎做了嫁衣。” “你懂什么,杀人注重的往往是过程,而不是因果。” 顾靖遥手还未落下,忽然转头,有一拳正朝他攻了过来。 “阿虎!”沈枫桥惊呼道。 正是虎啸,此刻他的手上已沐满了鲜血,可拳势没有半点减弱。 顾靖遥亦是一拳。 可虎啸却被人往后一拉,紧接着就有一柄幽蓝色的刀芒从暗中斩出,带着比虎啸的拳势还要更可怕,更为霸绝的刀势。 刀名断城。 刀法名烟雨。 砰的一声!玉拳与长刀相撞。 “你比下边的那些人,只强不弱。”顾靖遥淡淡地说道。 “得到你的称赞,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在刀芒后,露出了冷峻的双眼。 沈枫桥错愕道:“段哥哥?” “揽月塔下,有天机楼设下的密道!”段断城沉声道。 沈枫桥也不敢多想,急忙带着虎啸,朝着揽月塔下奔去。 顾靖遥没有出手阻拦,“你是天机阁的人?” “天机九家,段断城。”段断城回道。 “方才有两位家主,一位屡次口不择言,一位并不知道我所想要知道的答案。”顾靖遥冷冷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妄想。”段断城忽然收刀,朝地板一砸,整个人就这么坠了下去。 顾靖遥也收回了拳,跟着落了下去。 不还城外。 “你居然,已经变得这么强了。”无情公子的轮椅已被打得粉碎,整个人都坐在了地上,看起来颇为狼狈。 “你们也合力拦了我很久。但你们。”任韶华轻挥折扇,缓缓上前,“不该拦我。” 哪怕他已在天狱中磨砺过了心性,但此刻还是动了杀心。 扑通一声。 宫跪在了任韶华的面前。 “何故下跪。”任韶华低着头,淡淡道。 “恳求公子开恩。”宫哀求道。 “罢了。”任韶华正要从她身边走过。 可就在这时,那无情公子正利用宫遮住了任韶华视线的这一时机,拿起轮椅碎屑上的三根丝弦猛地跃起,朝着任韶华掠去! 433 良知 宫猛地察觉到背后传来了一股杀气,转头喝道:“公子,不可!” 任韶华也是瞳孔一缩。 据他所见所知,无情公子是个瘸子。 也是个疯子。 可让任韶华没想到的是,一个人居然能疯到这个地步!疯到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是个瘸子,至少无情公子所跃起的这个高度,可不是一个瘸子能够做到的!哪怕他保持了极度的警惕,也没能料到,无情公子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发难! 任韶华急忙抬手,运起了浑身真气,可已经来不及了。 “去死吧!”无情公子扯着丝弦的双手已被勒出了血痕。 地底下的天机密道中。段断城、沈枫桥与虎啸三人正快速奔行着。而顾靖遥则跟在他们的身后穷追不舍。 他追段断城,正是想问出蓝楚濋的死因。 若他想追,其实早就该追上了,可他却刻意放缓了脚步。 孤身救下心上人,这是许多江湖游侠的一个梦。 也是他曾向往过的美好。 所以,在短时间内,他还不忍去打破这个美好。 “这道内力?”可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朝上拍出一掌,将头顶的地面生生打出了一个缺口,然后纵身一跃。 “结束了!”无情公子冷笑一声。因为那丝线只差一寸,便能轻松划落任韶华的头颅! 然而有一人踏在了任韶华与无情公子之间。 黑袍玉手,面若书生,掌心有黑炎缭绕。 他神情漠然,一掌拍在了无情公子孱弱的身躯上。 不还城中,屋檐上的男人终于收起了伞。 在收起伞的那一瞬,他的周围就生出了血红的彼岸花,避开了下边的那辆马车,朝着揽月塔下蔓延而去。他也没有继续留下,而是踏入了面前的青烟之中。 青面獠牙没有欣赏到的场面,被枫衣女给欣赏到了。 只见那群武林高手,被地上陆续而开的彼岸花给贯穿了身体。 鲜血喷涌而出。 “似乎有些轻松了啊。”坐着马车中的血泪观音幽幽说道。 “都被他打成废人了,能不轻松吗。”枫衣女打了个寒战。 “所以,我们也得助他青史留名才行啊。”马车中的血泪观音冷笑一声,一滴血泪划过了那苍白的脸庞,留下了血红的沟壑。她从瓶中甩出了柳枝,一道白雾便扩散开来。 无数道衣着诡异的人影从暗中掠出,踏入了这道白雾之中。 所有尚存于世的奈何桥杀手,今日已尽聚于此。 “罢了。”枫衣女也站起了身。 诡异的身影循着白雾,出没在不还城中的每个角落,局势的变幻,已让余下的那群江湖人乱了阵脚,对这忽然出现的杀手毫无反抗之力,不断有惨叫声从各处传出。 这道白雾,逐渐蔓延了整个不还城。 “看不见了啊。”城墙上,莫问东转过身,略显遗憾地说道。 剑祖已落到他的身边,看着被迷雾和毒瘴笼罩起来的不还城,喃喃道:“我,来晚了?” “不晚不早,刚刚好。”莫问东笑道:“这群江湖人已是瓮中之鳖,这迷雾更是毫无意义。我随时可抬手令这迷雾散去。” 剑祖一愣,摇了摇头,“不必了。” “父亲心中,可是有所动摇了?”莫问东淡淡地问道。 剑祖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莫问东还欲问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砰的一声。无情公子承受了这一掌后,直接就倒飞了出去。 “公子!”宫悲声呼道。 任韶华惊讶更甚,“你!” 黑袍男子又是一掌劈在了宫的脖子上,直接将她给打晕了过去。 “我记得,她曾是你孤舟舫的人。”黑袍男子抬起头,看向了任韶华。 任韶华喃喃道:“真的是你?” “是我。”顾靖遥淡淡道。 “你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任韶华看着他满身的血污,眉头皱紧。 “我感知到了你的内力,便来了。”顾靖遥笑了笑。 任韶华沉声道:“随我回去。” “回去?” 任韶华点了点头,“我和他,都在等你。” 顾靖遥摇头拒绝,“可我还有事未了。” “是什么事,就不能告诉我们吗?”任韶华问道。 顾靖遥摇头,答得简略,“不能。” “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你在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错误!”任韶华眉头紧皱,“就是不信任我!” 顾靖遥先是一愣,然后罕见大笑起来,“并非不信你,只是觉得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注定要走在别人安排好的路上。” “可你此刻,不就正走在这条路上。”任韶华淡淡说道。 顾靖遥脸色一沉。 “脱离那个人的掌控,我们会帮你做到你想要做的一切。”任韶华伸出了手。 顾靖遥摇了摇头,“就到此为止了吧。” 一向冷静的任韶华此时竟是有些急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在他的手中,你只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的棋子!” “我说,到此为止吧!”顾靖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瞬间释放出的杀气,掠得任韶华脸上一阵生疼。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抬手摸过了脸上的伤痕,苦笑道:“我拦不住你。” “有些你们所认定的黑暗,就是我所追求的光明。”顾靖遥转过身,“你们,应该明白的。”留下这句话后,他就朝着远处掠去。 “他似乎,还留有一丝良知。”城墙上的剑祖有些意外。 “便是要利用他的这点良知。”莫问东淡淡地说道。 不还城的惨叫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世间,皆有因果轮转。”莫问东忽然朝下边掠去。 任韶华刚背起晕厥过去的宫,却感觉有一道清风拂来。 莫问东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任韶华绷紧了身子。 “我不是为你而来。”莫问东低下头,看向了无情公子。 无情公子呜咽道:“先生,救我。” 莫问东摇了摇头,“不。” “什么?”无情公子瞳孔一缩。 “今日之事,不能有任何的例外。”莫问东将手放在了他的头顶。 434 登山 无情公子忽然意识到什么,竭力吼道:“莫问东!若你执意如此,本公子就诅咒你早日来那幽冥地狱,与我相聚!”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莫问东将手掌微微一握。 任韶华看着无情公子的尸体倒了下去,冷冷看向了莫问东。 “是不是设想到了,你朋友的结局。”莫问东淡淡道。 任韶华沉声道:“你觉得呢?” “他,不会死在我的手中。”莫问东没有留给任韶华任何说话的机会,便消失在了原地。 而不还城,终是陷入了死寂。 一日后。 数十名背负长剑的青城山道士坐在路旁的茶摊中。 “此话当真?”为首的老道齐天师难以置信地问道。 年轻道士尽量保持自己语气不在颤抖,“弟子已向茶摊的小二再次确认过,七月初七祭剑大会,有个魔头潜入了不还城中,以一己之力将满城的江湖人都给屠戮殆尽,就连那些掌门也没能幸免。” 老道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幸好我们要追杀那道门逆徒萧皓琛,离开了那里。”另一名弟子捏了把冷汗,“不然……” “难道我们青城山会怕了那魔头?”那年轻道士反驳道,可他浑身上下却都在颤抖着。 老道却没有理会弟子那七嘴八舌的谈论,而是喃喃低语道:“萧皓琛。” 扶摇城,酒楼。 “不知这扶摇城里的鹤,是不是也能扶摇直上呢。”紫袍道士抬起拂尘,拂向了他面前的白鹤。 可白鹤却是不满地朝他叫了一声。 紫袍道士被逗笑了:“还挺有脾气。” “莫要逗弄它了,小店还指望这只鹤立个招牌,挣点小钱呢。”掌柜拿烟杆拍下他的手:“不是每只鹤,都是你道家的仙鹤啊。” “噢,那真是可惜了。”紫袍道士故作高深地叹道。 掌柜微微皱眉,虽然这年轻道士看起来颇有仙家之姿,可那略显轻浮的行为举止却让他很不舒服,“你叹什么气?” “鹤,乃是仙宫遨落人间的仙鸟啊。”紫袍道士又是一叹,“当腾云驾雾,秕风抹月。” “故弄玄虚。”掌柜吐了口烟圈,“说人话。” “它用来当酒楼的招牌,实在是可惜了。”紫袍道士真的就直接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看不起我这家酒楼?”掌柜也冷笑道。 紫袍道士连连摆手,苦笑道:“老板哪里的话?贫道只是觉得,鹤本该遨游于天,不该受缚在此啊。” 掌柜抽了口烟,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啊。说起来也是这只鹤倒霉,它本已在扶摇城上盘旋多日,却在三日前忽然想不开,要去越那座长仞穆峰,拦都拦不住。可你也知道,那座山峰曾是仙人修道的地方,在周围设有禁忌,凡物靠近,皆会化作飞灰湮灭。除了数十年前白鸟剑君以剑破禁持剑上山,约战天下剑客,就再也没人上去过了。而白鸟剑君,也受到了相应的仙罚,毕生未败的他,竟败在了初出茅庐的剑祖手中,更何况这只鹤?能捡回这条命,已是它的造化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紫衣道人笑道。 “这可是神罚啊,哪还会有后福?你们道家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掌柜抬起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对,失了仙缘。” 紫衣道士耸了耸肩,“那我便赐它一线仙缘吧。” 掌柜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白痴,“痴人说梦。” “我可赐给过一个人仙缘啊,何况这只鹤?可别小看贫道了。”紫袍道士的拂尘再度在鹤面前拂过。 掌柜不屑地哼了一声,“故技重施。” 可下一刻,那只白鹤却是一扫颓唐,轻振羽翼,展翅而起,在酒楼中开始盘旋。 “这,这是怎么回事!”掌柜睁大了眼睛。 白鹤飞了八圈后喜悦地叫了一声,落回了紫袍道士的身边。紫袍道士笑道:“仙鹤绕梁,八圈而落,它是在报答你的收留之恩呢。而八寓意发,老板,你要发财了。” “你是神仙!是小神仙啊!”掌柜激动得无以言表。 紫袍道士看向白鹤,“你报答完了他的,也该转过来报答我的了。” 白鹤竟点了点头,从紫袍道士手中衔起了拂尘,扶摇而起,破窗而去。 “道长这是作何?”掌柜自然知道拂尘对道士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有些不解。 紫袍道士目送着白鹤远去,“我曾用这柄拂尘障目于天下,而今日,也该到了把它送回山中的时候了。” 掌柜有种不好的预感,“道长是要做什么?” 紫衣道士缓缓道:“登山。” 掌柜吓了一跳,“登山?” 既然来了这扶摇城,那么要登的,也只有那一座山。 紫袍道士点了点头,“我志在游遍天下,自然不能错过这天下第一的高峰啊。” 掌柜愣住了,但他这次却没有觉得这个道士在大言不惭,而是认真地问道:“何时?” “今日。”紫袍道士转过身去。 掌柜跪了下来,“恭送小神仙!” “折煞了。”紫袍道士笑了笑,然后便纵身一掠。 转眼之间,他便已来到了扶摇城外的一座山峰的脚下。 紫袍道士便是武当掌门萧皓琛。他那日从洛阳城离开后,去雨城听过雨落,去万花谷赏过花海,去朝峡观过潮生雾起,枫花水满,也曾驻足于阑珊城,见过在花伞下蓦然回首的那些姑娘。 他困于武当山二十余年,成仙后却未去求长生。 而是日行千万里,览这大好河山。当年师兄因情困于秦淮而未能得见的九州风光,皆被他纳入眼底,并且永远的记住。 而他最终,止步于九州最高的山峰,长仞穆峰之下。 萧皓琛沉呼了口气,踏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他所见过的山川河海,繁花风月,都化作了他来时的路。 亦化作了他眼中坚定的光芒。 “不知这上边的景色,会是怎么样的呢?”他缓缓抬头。 可看向的,却不是山顶的方向。 而是,天空。 435 繁星 “如何了?”任韶华站在走廊上,见房门打开了,便直接问道。 “只是醒过来了片刻,就又让她睡去。”商叹了口气,“但应该是无性命之忧了。” 任韶华眉宇间的愁意舒缓开来,“那便好。” 商摇了摇头,“怕还是不好。” 任韶华一愣,“你不是说无性命之忧了么?” “倒不是大姐的状况,而是大姐在醒来的那短暂的时间里,与我说的那些话。”商努力保持着语气里平静。 “她说了什么?” “她说,莫问东先是利用凌傲阳的野心,唆使他建起京畿不还,将朝堂与江湖锁在一起,以问天祭典与白马之乱将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再是,五天前的不还城血案。”商沉声道。 任韶华微微一思索,“好一个连环计。” “旧帝已死,新皇登基,各地诸侯已是蠢蠢欲动,战乱在所难免。而江湖这边,有绝大多数高手死于不还,实力更是锐减,动荡将倾,恐怕也将要有变数。而莫问东所做的这一切,正是要为自己回到西洲做准备。”商忧道:“也得亏莫问东杀死了大哥,姐姐对他也是怨念极深,所以才告诉了我这些。但我担心她急火攻心,不利于身子的痊愈,便行针让她入睡了。” “明白了。”任韶华点了点头,“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莫问东。”他说完后便绕过了一条回廊,推开了一道房门。 洛飞羽正在里边来回踱步,重伤初愈的公孙诗潋坐在他的身旁。 “事态应该与我所猜测的,差不离了。”公孙诗潋叹了口气。 洛飞羽点了点头,“我明白。” “可收到段坞主的来信?”任韶华开口问道。 洛飞羽点了点头,止住了身,“据段断城所说,顾靖遥的功法能够打散体内全部的真气,哪怕是皓月境的,也能被他一掌给打得溃散。” 任韶华皱眉,“可有破解之法?” “虽然看起来无解,但办法或许是有的。”洛飞羽淡淡说道。 “你们在说些什么?”此时商也跟着任韶华来到了房门外。 任韶华答道:“救顾靖遥。” “救他?可传言他已经杀了很多人。”商喃喃道。 “有些事,总是要问个明白的。”任韶华仰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夜空。 “今夜的星空,好美。”他忽然忍不住叹道。 “可不像是现在的你会说出来的话。”商跟着望了过去,却也是怔在了那里。 荒山野岭。 古旧的房屋中。 “我明明没有下杀手,可为何,他们都没有活着走出那座城。”顾靖遥对着面前的火堆,喃喃问道。 莫问东摇了摇头,“都说人言可畏。若留下那些人的性命,等他们走出城后再捏造是非,你所要承担的,远比现在要更多。这点道理,你应该明白的。” 顾靖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抬头看向了他,“我妻子的事,我能否得到一个交代。” “你那日连续遇见了三位天机家主,可你依然也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莫问东缓缓说道:“有些事,在尘世间是找不到答案的。因为到处都是谎言。” “你予以我的,又是否是谎言呢?”顾靖遥平静地说道。 “我会让你知道,你所想要的答案。”莫问东笑了笑。 顾靖遥眯了眯眼睛。 “有关于你妻子的答案,并非在凡间,而是藏在星空之中。”莫问东仰起头,透过屋顶的破洞,看向了夜空。 却是愣在了那里。 他观星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过漫天星辰同时映起,将夜空点缀得比白昼还要明亮。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很会给我惊喜啊。”莫问东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 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答案。”顾靖遥沉声道。 “从此处一路向南,你会知道你想要的。”莫问东绕过了他,走了出去。 顾靖遥并没有去奇怪莫问东前后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得如此之快,而是径直掠出了房屋,朝南而去。 “似乎和你的计划,不太一样。”外边的剑祖目送着他远去。 莫问东缓缓走了出来,“是。” “看来,有你意料之外的变故?”剑祖微微皱眉。 “《凌星九图》,完全启封了。”莫问东也没有隐瞒。 剑祖仰天看向夜空,“会是谁?” “在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莫问东摇了摇头,“失策了啊。” “莫非,你是想得到这《凌星九图》?”剑祖问道。 莫问东坦然地点了点头,“只有得到完整的九星画卷,我才能做到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我本一直在寻找这上卷的下落。本来已经查到在藏书阁中,却又被人送离了那里。既然已经被他打开了,那我便遵循着星辰的指引,前去找他吧。” 剑祖沉声道:“可这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 “我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改变,无非就是让那件事提前,以及让这世间的诸多无知者多苟活一段时日罢了。”莫问东转过身去,“而父亲您的心愿终会达成。事成之后,还请父亲如期前往泉都万剑枯冢赴约。你愧对母亲,也该实现,你在她生前对她许下的诺言了。” 留下这句话后,他便朝着山下走去。 繁星漫天,映若白昼这一异象,在道门引起了轰动。 “凌虚笃,夜极明。这是凌星九图上下两卷拼合为一所呈现出的异象。”龙虎山上,一位阴阳道袍的中年道士缓缓抚过清须,“你觉得,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会是谁呢。” “还能是谁?”他身后走出了一个女道,“自然是那个持着乐谱叛逃道门的逆贼啊。” “天下道门苦寻此人多月未果,而慕容皓月以一仙九剑坐镇山中,道门也无力上山施压,只能任此发展成了一个死局。可这叛贼,竟是亲手打破了这个死局。”中年男道玩味一笑,“他这么做,无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女道抬起头,“星辰最亮的地方,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434 半步 白岳,齐云山。以“遥望山顶与云同齐”而得名。 楼上楼。 与云同齐的高山,再加上这座直上云霄的道楼。 出梅时雨,垂目可见。 “似乎有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吧。”一名身穿青袍的青年独立高楼之上,踩在云中倒真像在腾云驾雾一般。此时他正低着头,看着那片雨帘。 “不还城中魂归无处,当然需要一场磅礴的大雨,来替他们喊冤悲泣。”云雾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可就算是这么大的雨,也没能遮挡住如此璀璨的夜空。” “那些入了不还城的江湖门派,重则满门俱灭,轻则失去了跻身名门的资格。这个江湖,也是该到了洗牌之时了。”青年仰起头,“凌星九图时隔百年再度拼合,新的时代,也将要到来。” 都江堰西南侧,幽峰山顶。 满头白发的齐道寒齐天师在得知了不还城惨案后,便带着那一众下山的弟子,日夜兼程赶回了青城山。 可那些下山的弟子在刚回山后没多久,便又在另一位天师道带领之下,下山去了。 他正站在上清殿前,垂首看着一众弟子离山而去。 “齐天师怎么没有下山。”齐道寒身后的中年道人问道。正是这青城山的掌教,徐登羽。 齐道寒轻声道:“倦了。” “在仙缘面前,倦乏又算得了什么。”徐登羽笑道。 齐道寒摇了摇头,“只是心中有个疑惑。” “看来,你也猜到了。”徐登羽轻叹道。 齐道寒苦笑道,“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 “不论是对,还是错。”徐登羽仰天看向了夜空,“在他心中,应该早就有了选择了。” 这一夜,对于许多人来说,难以入眠。 不知情的百姓,纷纷坐在院里,趁着凉如水的夜色,赏着星星。 江湖之上,人们正在磨刀,立誓杀了那个魔头,为天下除害。 此刻这个魔头正沐着星光奔行在山野里,且一路向南。 而南边的江塘,额间丹砂的女子已哄着孩童入睡,然后仰起了头,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空。似有亮光从天边传来,但始终无法突破云层,却又像是,将要破晓。 与此同时,更有无数道士,踏出了修道的山门。 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 而缔造出这片星空的人,也做到了他所想要做到的事。 北境,长仞穆峰,峰顶。 摘星天楼。 萧皓琛持着一片叶子放在嘴边,正吹奏着那首天极清乐章。 直到漫天星光从天而落,汇聚于铺开来的画卷之中。 令画卷上的九颗星辰逐一亮起。 日、月、以及,北斗七星。 “原来,是这样的。”萧皓琛收起了叶子,睁大眼睛地看着一切,生怕错过了半分。 而从那幅画卷的光芒之中,浮现出了一个人影。人影头顶阳冠,因为有星光遮掩,并看不清面目。 “有百年未曾出来过了。不知我所庇佑的山河,是否安在?”阳冠人声音温和,声音辨不清男女。 萧皓琛笑道:“还是梁阳,却不再是当初那国泰民安的模样。” 阳冠人这才注意到他,“你是谁?” “我?看不出来吗?我可是仙人啊。”萧皓琛难以置信地说道。 “大胆!”有一道冷喝从阳冠人脚下传来。萧皓琛低头望去,才发现地面上的那幅画卷竟已变成了湖面,而下边的倒影,不论是穿着还是散发出来的神秘感,都与阳冠人极为相似。但不同的是,他顶着一束月冠。 萧皓琛挑了挑眉,“你又是哪位?” 接话的却是阳冠人,“你为何敢妄自称仙?” “我也不想啊,是他们非要那么叫我的。”萧皓琛悲叹道:“我也很苦恼啊。” “这世间,竟已沦落到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称仙了吗?”月冠人语气清冷。 萧皓琛笑了笑,“虽然你说得很难听,却是话糙理不糙。当今世道,就是这么的无奈,因为几桩陈年旧事,导致了像我这样的人,也能被称作仙人了。不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其实,还不完全是。” “我想,我已明白了你的来意。”阳冠人淡淡道。 “你是想让我们,为你引路?”月冠人冷冷问道。 萧皓琛点了点头,“还差半步。” 月冠人冷哼一声,“为求长生?” “长生?我可不想活成一只王八。”萧皓琛撇了撇嘴。 阳冠人笑问道:“那你,又为何成仙?” “为与仙人一战。”萧皓琛正色道。 “哦?这世上,还遗留有仙人?”阳冠人有些意外。 “可你刚才,却不是这样说的。”月冠人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 “因为那人,是天底下唯一的执棋者。更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仙人。”萧皓琛缓缓道:“世间之所以会成为如今的模样,与那人脱不开干系。” 阳冠人问道:“你不如他?” 萧皓琛连连摇头,“不能及,远不能及。”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又何必飞蛾扑火?就算跨出了这最后半步,多半也只是徒劳。”阳冠人叹了口气。 “那人是执棋者,我也是啊。我还藏有一个任谁也无法撼动的棋子,我有信心,将那人,一棋封魂。”萧皓琛自信一笑,“喂,我说,你们充其量也只是我的引路人啊。我费尽心思让你们久别重逢,又沐到了最亮的星光,可不是专程来听你们唠叨的。” 阳冠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好。”说完后弯下腰伸出了一指。那倒影中的月冠人也是极不情愿弯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指相接,聚起了日月星辰。 “大恩不言谢。”萧皓琛笑了笑,正欲踏入那道光芒之中。 “已无悔憾?”阳冠人忽然问道。 “亦无悔憾。”萧皓琛点了点头。 “口是心非。”月冠人冷笑道。 萧皓琛笑骂道:“你话很多啊。” 洛阳。 洛飞羽没有去看这片星光,而是盯着商看了许久。 “盯着人家看干嘛?”公孙诗潋不满地说道。 洛飞羽忽然道:“我有办法了。” 435 结界 任韶华转头问道:“什么办法?” “商姑娘,你可会散人内力的针法。”洛飞羽问道。 商愣了愣,“会。” 洛飞羽点了点头,“那就好办。” “你要散去顾兄的内力?”任韶华皱眉,“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不妥。顾兄已有了魔心,商若是靠近了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不。”洛飞羽沉声道:“不是他。” 任韶华问道:“那是?” “顾兄的掌法能化去真气,令修炼者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如同无爪之龙,无牙之虎。而这股真气更会在掌击中的那一瞬间从内向外乱蹿而出,措手不及。”洛飞羽喃喃道:“就连李佩兰那样的武林宿老也难逃其害。所以我就在想,若是一个人体内没有真气,那么,顾兄的功法是不是就废了?” 公孙诗潋眉头微微一蹙。 而任韶华则是略过了思考阶段,对商毫不犹豫地说道:“向我行针。” 商怔了怔,“公子?” “向我行针!”任韶华沉声道。 “别做梦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是不会让给你的。”洛飞羽冷笑。 任韶华一愣,“你?” “你忘了我来洛阳的目的?正是为了求得一战,名扬万里,为师娘沉冤得雪。”洛飞羽踏前一步,“顾兄已打伤了不少人了,我胜过他,也是一样的。这机会,你别想和我抢。” 公孙诗潋站了起来,“你疯了洛飞羽?你经脉尽黯尚未恢复,若是此时贸然自散功力,极有可能会落得以后也无法聚气的下场。” 洛飞羽摇头晃脑,“男人不疯,女人不爱。” 公孙诗潋气得跺脚,“我说的是认真的!” “应该,不会再有以后了。”洛飞羽忽然正色道。 公孙诗潋愣道:“啥?”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该和你一起去走走江湖,铲尽这世间奸邪了。”洛飞羽笑道:“到那时,有你在,我又怕什么。” 任韶华忽然摇了摇头,“不行。” 洛飞羽看向他,“你又做什么?” “商只听我的,我让她扎谁她就扎谁。”任韶华淡淡道:“总之就是不行。” “你真的不行。”洛飞羽鄙夷地说道。 任韶华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有像我这样艺多不压身吗?你会我那不用真气就能使出的剑出成画吗?你的风华九绝和狂扇诀在失去内力的情况下,还能再施展吗?”洛飞羽摇了摇头,“都不能。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我一人能够做到。” 任韶华也罕见的开始沉默了,他与商对视了一眼后,便一同走了出去。 “你真的要如此吗?”公孙诗潋问道。 洛飞羽微微低下了头,先前装出的笑意顷刻无存。 “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公孙诗潋转过身。 “有事喊我。”洛飞羽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拉上了门。 门外,那位白衣公子正在等他。 “你总能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决定。”任韶华喃喃道。不论是当年提着折剑登清剑台为寻仙客雪冤,还是现在下定决心与那顾靖遥一战。 洛飞羽语气淡然:“你也是。” “我只有那件事罢了。而你似乎每件事,都能搅着惊天动地。即使我明白,你也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注定是在与武林为敌。”任韶华长吁了一口气,“同时我也明白,你这次去,不是去杀他的。对么。” “其实,我早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的。”洛飞羽叹道。 “何意。” “当年到君山时,我遇见了一个来自武当的小道。他给顾兄,晦算了一卦。” 武当山。 “这片星空,看起来好美啊。”莫皓宸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应该很清楚是谁做的。”郁胤看着夜空,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掌教师兄给我们的礼物吧。”莫皓宸托腮眨着眼睛,眸中像是容纳进了千万星辰。 郁胤哑然失笑,“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我本来就是个孩子。”莫皓宸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郁胤沉声道:“先是皇城内景阳帝驾崩,再就是京畿不还满城俱灭。天下已逢多事之秋,人心惶惶。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与联系。” “我认识那个屠城的魔头。”莫皓宸收起了笑意,看向了腰间的天道镇玄。 这柄剑,曾破过一次。 正是令当今江湖闻风丧胆的顾靖遥。 “既然你初见他的时候,就已看出他已有了魔心。观想到了当下之势。那你又为何,不说出来呢?”郁胤问道。 莫皓宸摇了摇头,“明卦伤人损己。我当时就感觉,若是我直接说出来了,天道镇玄的玄势便会化为乌有,甚至连这柄剑都有可能会湮灭化尘。那人身上的隐秘,不仅影响着武林格局,还与一段旧日的恩怨息息相关。” “皓琛在此时选择入仙,究竟是为何?”郁胤皱眉。 “我总觉得与我父亲有关。”莫皓宸低声说道:“师叔,要不我们下山看看?” 郁胤正要点下头,却听到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鹤鸣。 只见有只仙鹤盘旋在空,随即落地。 “紫霄拂尘?”莫皓宸看见了仙鹤所衔着的拂尘,不由一愣,“是掌教师兄的鹤?” 郁胤却是皱着眉头,忽然像是有所察觉,急忙伸出一指,流出一道淡蓝色的真气,袭向了仙鹤的脚下。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仙鹤率先落地后,就有一道白色的气罩从它身上出现,挡下这一指后便开始扩散。不过瞬间,就形成了罩住整个武当山的结界。 “掌教师兄是在让我们,不要出山?”莫皓宸从鹤嘴中取下了那个拂尘,却发现尘丝之中捆有一卷纸。他摊开纸,却发现上边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郁胤没有说话,而是看着那柄拂尘,若有所思。 皓月阁。 苏楠笙掀开纱帐,举目一瞥。 却看到慕容皓月独站在窗边,正望着星辰最为耀眼的方向。 而他背上的紫匣中,似有暗雷涌动。 436 向晚 任韶华淡淡道:“往事难追。” “可为世人所误之事,便有追寻的意义。”洛飞羽坚定地说道。 任韶华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本以为我已足够完美。却没想到,在有些事上,我还远不如你。” “当然,你也有你要去做的事。”洛飞羽忽然道。 任韶华问道:“何事?” “顾兄对他的妻子爱得死心塌地,他心中的魔心,说不定就源于他的妻子。所以,我们必须得找到她。”洛飞羽缓缓道。 任韶华沉声道:“可她已死。” “既然顾兄那时会出现在莫师兄的府中,那么,有关于顾兄的一切,想必都是莫师兄策划好的。包括在寒山寺时,他与那女道的初逢。而那女道死得不明不白,极有可能不会是死了那么简单。”洛飞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她已死,我们也得找到她的死因。” 任韶华皱眉,“你所说的这些,我并非没有想到。我已在昨日问过段坞主,可据他所言,天机阁中并没有关于蓝姑娘的死因记载,更别说她究竟‘死’在何处,根本无从入手。” 洛飞羽沉默片刻,忽然道:“他应该知道。” “他?”任韶华一怔。 洛飞羽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 “可那个人,远比看上去的要更加可怕。”任韶华劝道。 洛飞羽摇头,“正因为那个人很可怕,或许在发配的那段时间里有过自己的布局,所以才有问的意义。莫师兄棋局难测,我们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早些休息。明日晨,我让商给你行针。”任韶华转过身去。 洛飞羽转头看向了前方的房门,轻轻摇了摇头,“我再等等。” “好。”任韶华知道他在等什么,也没有继续过问。 房中,公孙诗潋拿起了玉笛,对着窗外的星光,开始吹奏。 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隔着门,等待着她的回答。 另一间客房中。 商在桌上摊开了一卷皮纸,上边系着十几枚银针,在烛火的映照下,焕发出了砭人的寒光。 “二姐,你真的要用这移星神针吗?”徴轻轻问道。 商点了点头。 “可姐姐你的下场……”年纪最小的羽扯着商的长裙,满眼委屈。 “星移斗转针,移的不仅是患者的内力,更是医者自己的。”商挠了挠头她的头,笑道:“你们的顾忌,我都明白。” 脾气暴躁的角气不过,拍桌而起,“那小子擅自做出的决定,为何要二姐你来承担后果!我去找他说理去!” “三妹。”商拦住了她。 角怒道:“二姐,你到底在想什么!” 商轻叹道:“又有谁会愿意自废功力,又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的爱人以身涉险。想必此时的洛公子,正面对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徴摇了摇头,“那你呢。” 商笑了笑,“我们自幼寄居于孤舟之中,至今已有十年了。大姐虽犯下了不少错事,公子非但未下杀手,甚至还被他给带了回来。他的大恩大德,我们总要学着去报答。而不是将无以为报挂在嘴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恩情。” “而洛公子,是公子的朋友。” “等洛公子真正无悔于自己的决定之时。” “那我也学着像他一样。” “只求不悔!”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悠悠笛声,在夜色中流淌。 公孙诗潋淡眸渐启,看向星光漫天。她忽然想起自己离开长安,去寻找洛飞羽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不也向往着,那个少年的义无反顾。 她放下笛子,打开了门。 却发现那少年已在照下来的星光月色中,沉沉睡去。 公孙诗潋莞尔一笑,也不敢打扰,而是轻轻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仰头看着他的睡颜。 可忽然间,洛飞羽低下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公孙诗潋吓得后退了一步,捂着通红的脸蛋,瞳孔缩紧。 洛飞羽张扬一笑,“你看,我趁人之危终究还是得逞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你就信我这一次吧。这,也是最后一次。” “这也能在我面前炫耀。”公孙诗潋没好气地别过头。 同时举起了手,将那柄伞横于洛飞羽面前。 “去吧。但现在的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公孙诗潋叹道。 “那你就在剑器楼,等我回来。”洛飞羽笑着接过了绛陌。 武当山。 背着紫匣的白衣道士正走在山路上,初秋已至,有不少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但不出片刻就被匣中涌出的雷电给劈成了乌黑色的粉末,随风而散。 “阿月。”郁胤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慕容皓月停下脚步,“师叔。” “慕容师兄,你这是要去哪?”与郁胤一同出现的,是那小道士莫皓宸。 “我要杀了萧皓琛。”慕容皓月猛地握紧了双拳。 郁胤叹了口气。想必慕容皓月已通过这满天繁星,已观测到了萧皓琛所在的位置。 “可掌教师兄已在山中布下结界。”莫皓宸看向手中的拂尘,“我等都无法下山半步。” “他是在担心我去杀他吗?”慕容皓月目光一寒。 这一瞬间,他身上所释放出的杀气,压得二人喘不过气来。 “请不要拦我。”慕容皓月收起了杀气,叹了口气。 “你爻剑术仍滞境五爻,你打不过他的!”莫皓宸喝道。 “滔天之仇,终要一试。哪怕是死。”慕容皓月转过身。 这时,山上忽然传来了歌声。 “清竹鸥燕响空寥,秦淮悲秋咽寒潮。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砚月明见六朝。” 可慕容皓月只是迟疑了片刻,还是毅然朝山下走去。 “这一次,谁也不能拦我。” 当年我因你的歌声,自愿困于秦淮,与你弹剑高歌,许下誓言。 而今日,我便要为你时日无多的歌声,为了我们饱经摧残的誓言—— 让他,付出代价! 皓月阁中。 苏楠笙放下了手中的琵琶,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437 飘摇 不过转眼间,慕容皓月便已来到了武当山门前。 当慕容皓月走过那道山门的时候,并没有像莫皓宸预料之中的那样,遭到阻拦,甚至很轻松就踏了过去。只见在结界上闪过了一道星光,慕容皓月便消失不见了。 莫皓宸急忙朝下跑去,却发现不论如何也无法跨过山门半步,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气墙,弹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月,可过此墙。”郁胤缓缓来到了他的身后。 “可我不能。”莫皓宸有些沮丧。 “你还小呢。有些事,急不来的。”郁胤劝慰道:“更何况,此墙就连我也无法跨过。” 莫皓宸仰头问道:“师叔,慕容师兄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去杀了掌教师兄吗?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们该怎么办?” 郁胤低下头,“为何这么问。” “因为,连心上人的歌声都没能留住他。”莫皓宸看向了皓月阁的方向。 郁胤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或许吧。” “可总我觉得,掌教师兄不可能会算不到这一点,可为何,他所布下的这个结界让我们无法下山。”莫皓宸轻轻说道:“却能让慕容师兄,轻易越过。” 郁胤怔了怔。 “师叔,你怎么了?”莫皓宸问道。 “没什么。”郁胤摇了摇头,看向了远方。 次日,晨。 即使初阳已然升起,也仍无法盖过那星辰的光辉。 而客栈之中,洛飞羽已裸露出了上半身,盘坐在床上,对着满面愁容的公孙诗潋笑了一下。 “开始吧。”任韶华对商说道。 商点点头,将真气汇聚于掌心,随即双手轻轻一抬,那十八枚银针顿时染上了一抹星光。 “没想到昨夜过后,还能再看到星辰啊。”洛飞羽嬉皮笑脸地说道。 公孙诗潋皱眉,“别分神!” “好嘞。”洛飞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在心中默念道。 等我,顾兄。 九州南境,映竹山。 本一直在狂奔的顾靖遥猛地停下了脚步,冷冷看向了那成荫的竹林。 林中走出来了数十人。 无一例外的手持竹剑。 “你们是谁?”顾靖遥问道。 “你已踏入了我们幽篁门的地界。”为首的幽篁门门主沉声道。 “我急于向南,还请诸位让道。”顾靖遥朝前走了几步。 幽篁门门主抬剑指向了他,“被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闯入山中,若是礼让放行,别说传出去要被天下耻笑,更愧对了幽篁门列祖列宗,以及京畿不还满城的孤魂!” “说完了吗?我现在很着急。”顾靖遥微微眯起了眼睛。 “放肆!为你手中那上万条人命陪葬吧!”幽篁门门主喝道:“起阵!” 所有人都出了一剑。 正是那幽篁门祖传剑法,幽篁剑啸。几十道剑啸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狂风,吹得满山竹林狂曳。 “我曾见过这个剑法。”顾靖遥喃喃道。 “如何?”幽篁门主剑势再起。 “那个人的剑,远比你要更强!”顾靖遥掌心向下,满山的狂风就这么被压了下去。 再抬。 所有竹剑,俱碎俱裂。 幽篁门弟子都倒飞出去,唯有门主一人勉强屹立不倒。顾靖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径直走下了山去。 “魔头,拿命来!”顾靖遥刚走到半山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风啸。他急忙转头,却见山上竹叶狂卷,有不少翠竹连根拔起,又形成了一柄柄竹剑。 就像是一个翠色的剑林。 每一柄剑,都在请他,去死! 顾靖遥终于是忍耐到了极限,一掌击出。 那幽篁门主的剑势瞬间散得一干二净,所有的竹剑纷纷落地。 却仍有一息尚存。 “不好。”顾靖遥刚想要离去,却看到那人手中正持着一道令箭。虽然他不明白这令箭意味着什么,但若是让他放出来了,恐怕这趟南下的路,就不好走了。 他急忙上前想要出掌,却没想到幽篁掌门转过身,用背挡下了这一掌。 与此同时,一道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追寻往事的路,注定漫长。”千里之外的北境,莫问东缓缓走在城中。 “漫长到,你会走不出执念。”他仰起头,看向了远处的那座高峰。 “不远了。” “不远了。”顾靖遥站在一处悬崖边,望着南方。 莫问东只给他指出是南方,但并没有给他指出明确的位置。可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着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 可在他的身后,却多出了几十名刀客,将他包围,拦下了他的去路。 为首之人喝道:“魔头!束手就擒吧!” “魔头?”这一路上,顾靖遥已经听得有些麻木了。 他同样麻木地转过身,以麻木的目光,看向了那些人。 然而他的手掌,却是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水乡江塘。 “阿娘,我想阿爹了。”孩童扑到了女子的怀中。 “你应该都不记得他了吧,又怎会想他?”女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孩童笃定摇头,“不!我记得的!” 女子愣住了,“你记得他什么?” 可孩童却没有回答,而是抹了抹眼角,抬头问道:“阿爹他,会回来吗?” “有杯酒,他还没喝完,他会回来的。”女子仰头看天。 “酒是什么?” “有朝一日,让他来解释给你听。” 洛阳城。 “真是畅快啊。”洛飞羽舒展了一下筋骨,从床上站起。 “把内力尽散说得这么委婉。”公孙诗潋叹了口气,“可有异样?” “怕是从今往后,都是废人了。”洛飞羽笑着看向了她。 公孙诗潋温柔地笑了,“那你就站在我的身后。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剑向前了。” “这一次不会一言不合,只有一言为定。”洛飞羽转过身,对商行了一礼,“多谢了。” “是商谢过洛公子才是。”商收起了银针。 洛飞羽一愣,“谢我?” “谢洛公子,给了商一个报答的机会。”商缓缓抬头,看向了门外。 任韶华正站在长廊边,摇扇望着天空。 山雨欲来。 438 玉京 “你来找我,就只是问她的事?”洛阳应龙台上,龙袍加身的男子有些诧异地望向了他面前的剑客。 少年剑客笑道:“不然呢?” “可她与你有仇。”龙袍男子沉声道。 “有什么办法?谁叫她是我兄弟的妻子。”剑客无奈。 龙袍男子沉吟片刻后说道:“好。” 长仞穆峰。 逾万名道士,已在山脚下落脚。不仅有道门为首的青城、龙虎、齐云三大道教,以及降魔伏魔为己任却沉寂多年的蜀山,甚至连藏在山旮旯里的小道观,都混入了其中。 而前方的山道,已被重重迷雾所掩,看不清山路。 “那叛贼,此刻就在这座山上。”青城山张天师沉声道。 “敢问诸位,谁敢上山?”蜀山赵道人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看来,赵兄有些跃跃欲试啊。”张天师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 赵道人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笑道:“张道长哪里的话?我蜀山剑法,可杀妖邪,却无法诛仙。” “那你应该随江湖人去围剿那个魔头。”龙虎山段真人冷笑,“而不是出现在此处。” 赵道人目光一寒,手再度按在了剑柄上。 “前辈们,现在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手将他的手按住了。 齐云山的道士纷纷垂首,“掌门。” “你就是齐云山掌门岳居楼?你不是曾说要自困于楼上楼中悟道,号称终生也不出楼半步的吗?”赵道人惊道。 岳居楼笑了笑,“虽然岳某有心悟道,可道门中我齐名的那两个同辈人,一个正在此山上求仙,另一个则坐镇武当之中,令诸位惧于前去讨问说法。与他们相比,我也算是无比失败了。更何况要楼中悟道,为何不来这山上的那座摘星天楼呢?” “看来,岳侄是想开路了?”段真人不怀好意地笑道。 “不过想看一下,我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岳居楼长剑已握在手中。 “还请各位留步。”一道淡漠的男声从迷雾后传来。 这个声音,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很熟悉。 岳居楼眉头一皱,“什么人?” “是他?”赵道人惊道。他在问天祭典上,让六十四名蜀山弟子上台起退邪剑舞,自然认得这个人,曾持剑立于祭坛,为王朝调风顺雨。 只是,在近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事,说是血雨腥风,也不为过。 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 岳居楼那时仍自困于楼上楼,自然也不认识此人,“不知先生何故拦路。” “山上有人在求长生,不能被打扰。”那人缓缓道。 “原来那叛贼仍在修仙之中,境界不稳,而道门一众元老又都聚在此处,正是拿下他的大好时机。”张天师对那段真人使了个眼色。 段真人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符箓,以指在上边绘咒。 然后,符箓就化为了一道疾风,将迷雾掠散开来。 一名身穿银衣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山路前,遥望着山顶。 “莫先生。”那些参加过问天祭典的道士急忙行礼。 “他就是你们所说的莫先生?”岳居楼扭头问一名齐云山弟子。 弟子答道:“禀掌教,此人正是莫先生。” “莫非先生与萧贤弟,是旧识。”岳居楼看向了他。 莫问东却没有回头,甚至连话都没有说。 “还是说,先生也对这凌星九图感兴趣?”岳居楼对他的态度微微有些恼怒。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道士皆是眼神一凛。 若是莫问东真的意在这凌星九图的话。 那他们,是否要先下手为强,合力铲除一个劲敌? 莫问东却忽然动了。 就像是一缕无处可寻的风,飘落到了岳居楼的身边。岳居楼一惊,匆匆拔剑,一出手便是他自创的那招“十二楼”。这是他在楼上楼中悟出的剑法。据他所说,只要出满十二剑,便能化出五道剑气,即“五城”。相比于武当山的爻剑术,他有信心只强不弱! 可在出到第三剑时,他忽然感到手中空无一物。 那柄剑,不知何时已落在了莫问东的手中。 等到岳居楼反应过来时,莫问东已经抬起了剑。 此时天上无月。 可这剑上,却落满了月光。 “人间五城十二楼,当得我一剑。”莫问东一剑落下,“剑名,白玉京。”至柔的月光,从剑上不断延展,到后面甚至没入了穆峰周围的云雾之中,看不清真实的高度。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剑若是落下,势必会斩断山峰的浓雾,碎开这一地的岩崖。 甚至是,取走他们所有人的命! 但最后,月光散去,那柄剑也回到了岳居楼的腰间。 岳居楼好歹也是四大道门齐云的掌门,此时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冷汗直流。他求道访仙多年,却在刚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是仙人之怒。 “我不会杀你们。”莫问东轻描淡写地说道。 在场所有人,皆是噤若寒蝉。 “而你们,也不要上山打扰他。”莫问东重新看向了山顶。 “我很期待,那个能够与我一战的对手。” 峰顶星光之中,萧皓琛的身形正在渐渐与星光融为一体。 他虽是双目紧闭,可神思却是已飘到了穆峰下。 “这宅男,还真是自信啊。”萧皓琛看到了岳居楼那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 最终,他脑海中的景象,停留在了莫问东一人身上。 “至于你,该死了。” “说来也巧,在你所说的这段时间里,孤恰好被皇兄发配至江南。同时晓家家主也被他召入了京中,所以江南一带,归属于孤。至于你所说的那个女子。她最后,凭空消失在了江塘。” “江南水乡,江塘城?” “水乡?若是放在以前的话,这个称呼对江塘而言,属实有些高攀了。” “那现在呢?” “江塘在经历了一场涝灾后,就像是一位水灵灵的姑娘,在一夜之间变得人老珠黄。此时的江塘,遍地荒芜,草木不生。相比于玉门以北的枯叶大漠,有过之,无不及。” 439 惊鸿 洛飞羽自小就在西洲长大,当然知道枯叶大漠。 就连枯叶,在这里也寻觅不到自己的栖息之所。 这就是这片沙漠名字的由来。 说是世间最荒芜之地,也不为过。 一个好端端的江南水乡,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该会沦为这般模样。 可这,似乎还不是重点。 “经历了涝灾,却变得一片荒芜?”洛飞羽皱起眉头。涝灾事发之地,多伴有狂风山洪。是由积水径流不断淤积而形成的灾害,又怎会变得荒芜? 程玄帝摇了摇头,“这世间奇诡之事数不胜数。当初孤也调查过此事,的确是发生了涝灾没错。可时隔数年再探,却已是枯草遍野了。” “既已是荒芜,那她又为何去了那里?”洛飞羽问道。 “她不是去了那里。”程玄帝摇头,“而是到了那里后,便消失了。” 洛飞羽想了想,“幻术?” 程玄帝淡淡说道:“或许吧。” “那就谢过皇帝陛下了,告辞。”洛飞羽行了一礼,正要朝台下走去。 程玄帝叫住了他,“且慢。” “皇帝陛下,还有何事?”洛飞羽有些不耐地转过头。 他这个轻浮的动作,边上的几位官员看在眼里,俱是心中一寒。 这少年虽是江湖人,却与他们曾见到过的那些装腔作势毕恭毕敬的江湖掌门不同。 可真够嚣张啊。 程玄帝却没有发怒,而是笑了笑,“洛少侠在半月前助孤解了白马寺之围,孤理应报答。可孤觉得,就凭这个女子的消息,还不足以还清这份恩。” 洛飞羽问道:“那你觉得,要怎样才够?” “洛少侠江湖气概,却染上了朝中尘埃。”程玄帝微微垂首。 洛飞羽挑了挑眉,“所以呢?” “朝中的尘埃,江湖是洗不净的。”程玄帝缓缓说道:“少侠应该明白。” “你想让我入朝为官?”洛飞羽也没耐心与他拐弯抹角,直接就将他话里的意思说了出来。 程玄帝笑了一下,“孤可为洛少侠私设一个职位,到那时,不论是剑器楼还是风华门,在江湖上都会得到王朝的庇护。甚至连眼下之事,都不用你来出手。金乌府的铁蹄,自会帮你摆平一切。你的兄弟,也会回来。” “是怎样的回来?完璧而归?还是尸体?”洛飞羽笑问道。 程玄帝目光颤了一下。 “看来,你果然比你的兄长要更加可怕。”洛飞羽似笑非笑地转过身。 “大胆!”玄锋将指尖的利刃指向了洛飞羽的咽喉。 程玄帝拦住玄锋,低声道:“让他说下去。” 洛飞羽抬手指向一人,“这位兄台。” 孔文亮从人群中走出,“洛少侠有何事?” “只是想称赞你一句,戏演得不错。”洛飞羽称赞道。 孔文亮茫然,“洛公子在说些什么?” “我说你在景阳帝身边的戏,演得不错。”洛飞羽笑了。 孔文亮眼神微微一凛,“我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不要紧,但陛下应该明白。”洛飞羽看向了程玄帝,“我说的对吗?皇帝陛下。” 程玄帝面无表情,“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知或不知,又有何妨呢。”洛飞羽看向了手中的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侠以武犯禁。” 程玄帝淡淡道:“你很有信心。” “你无非就是想将我锢于朝中,再假借我手意图染指楼兰。至于顾靖遥,他已影响到了你的布局。你知道我是要去救他,但你打心里又不想让他活着。”洛飞羽转过身,“师兄说的没错。帝王家的人,果真不可轻信。” “但我也劝你明白一件事。” “你们去找顾靖遥,也是白白送死。” “只有我,才能胜过他。” 程玄帝轻叹一声,笑道:“你我皆是活在他棋局中的棋子,若没有错综复杂的谎言,又如何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生存呢。” 洛飞羽有些意外,“哦?” “成为棋子身不由己。有人试图破局,有人就此沉沦。但有的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棋子的身份,顺势促成自己的局。”程玄帝垂首道:“凌某不才,便是这样的一枚棋子。” “陛下,圣明。”洛飞羽笑了一声,朝台下走去。 “陛下。”孔文亮低声道。 程玄帝摇了摇头,目送他远去,“他说的也没错,就让他去吧。那天公孙楼主说的对,江湖事,就交给江湖了。” 忽然有几名壮汉来到了程玄帝面前跪下。 “如何了?” “禀陛下,怕是,修补不好了。”为首的壮汉垂首道。 “如此啊。下去吧。”程玄帝挥了挥手,然后转身。 官员们让开了路。 一道贯穿了整个翠云巅的剑痕,展现在了程玄帝的面前。 程玄帝笑道:“还真是一份大礼啊。” “凌剑秋。” 长仞穆峰。 星光在峰顶不断聚合,最终化作了冲天而起的星芒,荡开了高峰周围的浓雾。 “是时候了。”峰顶的紫衣道士笑了笑。 莫问东仰天看着被星芒拂散开来的天空,此时已是白昼,却似乎有着星辰在其间流转。 他满心敬畏,朝山路上踏出了一步。 “好,那我与阿离即刻动身,去往江塘。”酒楼中,任韶华站了起来。 洛飞羽点了点头,“小心为上。” “你也是。”任韶华转身离去。 某座不知名的山中,背着紫匣的白衣道士正走在古道之上。 既是古道,在他周围皆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可他,没有去看。 而是始终面朝天边,死死盯着星辰最亮的地方。 “老板,我在你这里预定的酒呢?”酒楼中的少年送走了白衣公子后,急忙敲了敲桌子。 “来啦来啦。”矮胖的酒楼老板抱着两坛酒跑了出来。 少年接过酒坛,“可还新鲜?” “昨日花蛰才刚过,自然是新鲜得很!” “好。”少年提起了酒坛,走到门外,翻身上马。 然后,提剑而起,策马扬鞭。 很快就来到了城门外。 然后转头,与一名撑伞立于花中的少女惊鸿一瞥。 “等我回来!”少年大喊道。 440 摘星 江南。 顾靖遥每出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脚印。 “踏血而来啊。真是好强的杀性。”一辆马车停在他的前方。一名车夫坐在上边,拿着马鞭驱赶周围扑飞而来的乌鸦。 顾靖遥身子绷紧,“你也是来拦我的?” “我可是车夫,又怎会做拦人的勾当。”车夫笑道。 顾靖遥冷冷道:“那就让开。” “可我却很乐意载公子一程。”车夫没有让开的意思。 “为何?” “因为,我是车夫啊。”车夫拉开了马车的帷幕,“公子,请。” 夕阳阁。 梁静春沐浴更衣完毕后,便来到木雕像前上了三炷香。 “梁先生,你著作无数,也算一世大儒,为何要拜道家仙师?”白乘舟正站在他的身后。 只见那木雕手持桃木剑,怀抱拂尘,怎么看都是道家至尊。 “心诚则灵。”梁静春将香插进了香炉中。 白乘舟看着那三缕清烟,默然不语。 直到有人过来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与你说过,我师弟写了一本书。”罗羁笑道:“用来杀人的书。” “是诛仙之书。”梁静春纠正道。 白乘舟眉头一皱,看着那木雕,心中已有了一个猜测,“难道那个有缘人,是他?” 长仞穆峰峰顶,莫问东仰起头,打量起这座摘星天楼。 楼没有牌匾。 只有星光盘旋不散。 正是数百年前在此居住的道士从天摘落下来的那道星河。道士一念悟道后,便将星河之力注入了这座高楼之中,就地成仙而去。 “叨扰了。”莫问东对着星光行了一礼,踏入了楼中。 四下洁白一片,仿佛立于空茫之间。 莫问东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好不容易成了仙,当然想试着和其光,同其尘。先生不成人之美也就罢了,还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贫道。”那个方向也传回了声音,“真是不厚道。” 莫问东微微垂首,“成仙的滋味,如何。” “先生成仙数载,这个问题,不该问我。”周围的洁白化作莹尘,朝着莫问东看着的那个方向聚拢,很快就凝出了人形。而周围的景色,也变回了原样。 古朴而苍老。 唯有星空为伴的寂寥高楼,终于展现在了莫问东的面前。 同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位紫衣道士。 “许久不见了,先生。”萧皓琛盘坐在地,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先以仙笈引天下道门离开洛阳,免遭京畿不还屠城之苦,再赐予慕容皓月仙缘,使其一仙九剑坐镇山中,令道门中人怯于前来武当讨问说法。”莫问东嘴角微扬,“真是一手好棋。” 萧皓琛耸了耸肩,“不过是莫门弄棋罢了。” 莫问东一愣,看向了他,“萧掌教,真是个妙人。” 萧皓琛打了个哈欠,“难道不是么?贫道竭尽所能,也只是保下道门数万人,不像先生设局于天下,不过翻手覆手,便是万骨皆枯。” “正因为你,我在山脚下才没有杀他们。”莫问东看了眼脚下。 萧皓琛笑了笑,“我可不会谢你。” 莫问东忽然仰头打量起这座楼,“昔闻武当第三代掌教疏柏真人枯坐此楼,以观星入道。不知萧掌教的道,又是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道。如果是我的师兄站在这里的话,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他的道,便是在金陵城雪月楼里,挽着琵琶的那个姑娘。”萧皓琛抬手掸去肩头的尘土,“只可惜,我走马观花于天下,也没能遇上我的爱人。若按照师兄的标准来说,我还没有觅得我的道。” 莫问东轻叹一声,“那你可知我的道。” “眼下之势,王朝乱局在所难免,江湖也惶惶不可终日。”萧皓琛笑道:“先生所求的道,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吧。” 莫问东点头,“我要秉承母亲的遗志,缔造出一个没有纷争的净土。在这片净土上,一切都会得到安息。” “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萧皓琛沉声道。 “正因如此,我要造出一个新的天下。”莫问东忽然高抬起了双手。 “一个空无一人的,天下。” “听起来可真是疯狂。”萧皓琛哑然失笑。 “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疯狂啊。”莫问东摇头笑了笑。 长久的静默后。 萧皓琛忽然笑了,“那就谢过先生了。” “嗯?”莫问东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谢莫先生,助我悟道。”萧皓琛缓缓站了起来。 莫问东沉声问道:“何方道。” “即使我未能如愿得遇挚爱,可这天下,总会有爱我或是恨我的人。”萧皓琛挥袖扫过一片星光,揽出星尘无数,“正因如此,这天下才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我的道,很简单。” “是天下。” “哪怕如今的它,很可笑。”莫问东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下山虽不过短短三年。但我所见到的世道,是一位雪月楼的歌女,能够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爱人挡下天劫;是一位出尘戏子为了兄弟的遗愿,甘愿浮沉于浑水之间;我也听师兄和小师弟说起过,有一位少年,一直奔走在为师娘雪冤的路上;我也还途经阑珊城,看过那些姑娘情窦初开的样子。”萧皓琛笑了笑,“我看遍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才发现它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蝼蚁遍地,满目疮痍。” “这可笑的世间,终有它的可贵之处。” “而不是如你这般,以可笑之名扼杀去世间所有的美好,为一己之私刍狗于世人。”星尘在萧皓琛的指尖缓缓凝成了一枚棋子的模样,“莫先生。” 莫问东淡淡道:“我在。” “我想邀你下一盘棋。” “棋盘何在,棋子何在。” “以星空为盘,以这漫天无序的星辰为子。” 莫问东也借着星尘凝出了棋子,“然后呢。” “然后?”萧皓琛收起了笑意。 “然后,为天下溯水清源。送你,归西。” 441 契阔 “江南水好艳江塘,远行阿姊把家还。”渔歌唱晚。 顾靖遥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在了舟篷之间。抬眸朝篷外望去,隐约看到了一个水乡的轮廓。 “醒了。”方才那个车夫正站在船上,划着小船。 顾靖遥皱眉,“我刚刚睡了一觉?” “公子劳顿了一路,是该睡一觉了。”车夫笑了笑,但很快就怔在了那里。 因为顾靖遥的手,已按上了他的肩膀。 “你对我动了手脚。”顾靖遥冷冷道。 “不过是移绵香罢了,此香能引人入眠,进而弹去人身上的煞气。”车夫低头看着插在船头的一根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顾,“能够让公子以更好的姿态,去见故人。” 顾靖遥冷哼了一声,“是吗?” “公子不信我?”车夫也跟着冷笑了一下。 “信。”顾靖遥的回答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车夫由衷笑了一下,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得惨白。 “身处幻境,我毫不怀疑我会遇见故人。”顾靖遥的手指已经深陷进了他的肩膀里。 车夫冷汗滴落下来,“你怎会知道!” “我在洛阳,陷入过无数次这样的幻境,在幻境看到过无数次我已经遗忘的痛苦。”顾靖遥冷冷道:“我在铭记的同时,也在尝试着去忘记。可你却让我回想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车夫惨叫了一声,倒地不起,他感到有一股极为霸道的真气正从他肩上的伤口爬入体内,很快就要延伸到了他的心脉。 顾靖遥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船篷。 车夫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正是他带往泉都,准备给替身服下的假死药。 可一只脚踩住了他的手掌,顺带将那枚药丸踩成了粉末。 “你!”车夫不甘地看向了他。 顾靖遥没有说话,直接一脚将车夫踢进了河中。 “老人家,请问城中可有一位蓝姓姑娘。”另一边,白衣公子问道。 坐在船上的老船家摇了摇头。 “打扰了。”白衣公子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有那位姑娘下落了吗?”有一位女子站在不远处。她眼前系着一个白布,似乎是个盲人。 “不像是寻常的江南人家。想必是问不出什么了。”白衣公子回首望了一眼,发现那老船家仍坐在原处,仿佛整个人定格在那了一般,“只能等我的一位朋友来了。” 目盲女子笑了,“堂堂风华门少主,也会知晓寻常百姓的淳朴。” “别忘了,我也曾是孤舟公子啊。”白衣公子淡淡一笑,转过身,“多年不见了。” 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俊雅男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顾靖遥漫无目的地走在水乡里,原本被移绵香散去的杀性,在杀死了那名车夫后,又重新找回到了他。但正如他所预想的那般,这一整座水乡,都是幻境。那些人与物都不会因为他身上不详的气息而恐惧逃离。所以,他才能心无旁骛地走在河边。 与他之前所见到的幻境不同。 这里没有不安与绝望,有的只有安静祥和。 等自己向世人解释完了一切后,说不定也会带她来到这里生活吧。 “如果你还活着的话。”顾靖遥苦笑。 他转身,想要走向另一个拐口。 却是瞳孔微微缩紧。 在他对面的那个女子也是捂住了嘴,手中的竹篮掉落在了地上。 这个人给他带来的感觉,不是幻境。 而是无比真实。 “真的是你?”女子眼泪掉了下来。 那秀雅男子只是看了任韶华一眼,便转过身对柳一离说道:“见过嫂嫂。” “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任韶华挥起折扇。 “不是不想,而是压根就不想来这一趟。”秀雅男子摇了摇头。 任韶华挑眉道:“怎么?认祖归宗继承了家业,就不认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公子了?富豪榜次甲的青岚居徐家徐四公子,徐瑶。” 五音六律,镜花水月。 正是孤舟舫中,与妃采芸齐名的幻术师,徐瑶。 徐瑶淡淡道:“若不认你,我就不会来了。” “倒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质了,怪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任韶华笑了笑,“此处幻境,可破?” “我回到家中后,便重金聘请了八名幻术师对我轮番教习。就算面对那个洛神族的少年,我也很有信心。”徐瑶运起了蝴蝶指刀。 任韶华有些哭笑不得,“回到家中继承了家业,却仍醉心于幻术,算不算是不学无术?” 徐瑶看向任韶华所说的幻境,“快些吧,如今琳光堂的聚宝盆已毁去其一,王家又在洛阳做了几笔失败的交易,正是青岚居奋起直追的好时机。我,赶时间。” 蓝楚濋推开了门,正拿着风车在庭院里奔跑的小童喜出望外,“阿娘,你回来啦。” “也不止是我回来了。”蓝楚濋蹲下身抱住了他。 小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还有谁啊?” “你阿爹,他回来了。”蓝楚濋趁小童不注意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阿爹?”小童满怀期待地掂起脚,从娘亲的肩膀上看了过去。 顾靖遥颤抖地抬起手,想要去抚摸他的头。 小童慌忙避开,缩到了蓝楚濋的怀里,“他不是我爹爹!” 蓝楚濋一怔,“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不是!”小童泪水夺眶而出。在他的印象中,爹爹应该是那种爽朗的江湖侠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着恐怖而阴冷的气息。 “他就是你爹爹,你娘亲喜欢的人!”蓝楚濋极力纠正道。 顾靖遥微微一愣,收回了手,“罢了。” “靖遥,你要去哪里?”蓝楚濋急忙转头看向了他,“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靖遥背对着她,“与你无关。” “回来吧,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都会与你喝完新婚之夜没能喝完的那杯喜酒,带着你去看没看完的江湖。”蓝楚濋泪流满面。 “够了,你还嫌害我害得不够吗。”顾靖遥冷冷道。 442 朝露 蓝楚濋瞪大了眼睛。 “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顾靖遥侧首看向了她。 蓝楚濋拼命摇头,惨笑道:“当年上君山之时,你不是说,要让天下响彻起你的名字吗?这也是我与你的约定。” “现在的我已是满身罪孽,全天下人都畏我惧我,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所说的这些,我已经做到了。”顾靖遥平静地打断了她,“现在的我,也不需要你了。” “那他怎么办?”蓝楚濋看着怀中的小童,泪流满面。 “他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他的父亲。”顾靖遥决然离去。 “探子来报,顾靖遥消失在了前方。”某座无名山下已集结了不少人马,衣着各异,正是临时集结起来的江湖之众。 为首的老者微微皱眉,正是潇湘阁李佩兰的夫君叶不平,“消失了?” “是迷阵吗?难道说,他还有帮手?”坐在他身边的王清风微微皱眉。 “此迷阵,可有法破?”叶不平望向了迷梦泽的女家主秋如梦。 秋如梦沉声道:“请给我几个时辰。” “这几个时辰了,怕是等不了了。”幽篁门幸存的副门主陆竹暄冷笑道。 秋如梦神色微微一变,“陆门主何意。” “的确是等不了了。因为他。”叶不平死死盯着前方,“已经来了。” 前方的浓雾之中,走出了一个人影。即便面对这逾千人的江湖人,他却没有半点畏惧,仍一直在向前。 “真的是他!”秋如梦一惊。 所有江湖人都在瞬间绷紧了全身,沁出了冷汗,握着武器的手也在不断颤抖着。 “我很清楚诸位因何而来。无非就是顾靖遥身上的武功疑似仙笈。但若每个人都想着渔翁得利的话,这江湖,便不再是当年联手对抗葬剑山庄的江湖了。”叶不平朗声说道:“这一次,是死战!” 可绝大多数掌门人只是皱紧了眉头,未作出任何表态。 “顾靖遥,还我妻子命来!”叶不平从马上一跃而起,一出手便是潇湘掌最强的一招,潇湘断霞! 顾靖遥也开始疾奔而起。 错身而过。 叶不平摔落在了地上,脸色变得煞白。 可顾靖遥却是毫发无损。 “顾靖遥,你到底想干什么!”江湖门派皆是大惊,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准备拔剑。 顾靖遥面无表情地冲入人群之间,所过之处皆是人仰马翻。 转瞬之间,绵延数十里的江湖门派已经土崩瓦解。 而顾靖遥也已奔行至了数里之外! 陆竹暄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幽篁弟子,愤怒地说道:“给我追!” 所有弟子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百里外,姑苏。 顾靖遥很快来到了君山的地界,并且停了下来。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也是他江湖梦开始的地方。 而时过境迁,原本孕育出江南大派柳月山庄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荒山了。 就如他那宛若朝露般的江湖梦。 跌入了尘泥后,就不见了。 忽然,秋风送来了一阵酒香。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拦在君山前的,一人一剑。 “顾兄,跑这么久也该累了,不如。”洛飞羽冲着他笑了笑,“歇歇脚吧。” “这到底是谁下的幻术,真是艰难。”江塘城外,徐瑶双手举起对着前方,额头上已是满头大汗。 “这可是覆过一城的幻境啊,岂是你说破就破的。”任韶华仰头看着面前的水乡,“可不得不说,或许只有在幻境之中,这座城,才能呈现出它最好的样子吧。” 徐瑶忽然收回了手,“抱歉。” 任韶华微微皱眉,“连你也无能为力吗?” “倒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徐瑶沉声道。 任韶华眯起眼睛,“且细说。” “我刚刚在尝试破去这幻境的同时,感觉到这座城里皆为死秽,但似乎还存有几个生灵,这道幻境应该就是围绕这几个生灵而设起的。只要进去找到了她们,说不定就能破去这满城的幻术了。”徐瑶缓缓说道。 任韶华看向了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船家,有些犯难,“即便知道了,我也不知该如何进去。” “我可以为你开道。”徐瑶回道。 任韶华一愣,“你有办法?” “虽然我无能全然破之,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破去。”徐瑶十指伸出,蝴蝶指刀从他的指尖上飞起,将那幻境撕开了一道口子。 任韶华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公子,莫要犹豫了,请踏入吧。”徐瑶提醒道。 “不过是在酝酿一句话罢了。”任韶华笑着看向了他,“这些年来,谢谢你了。” “不必谢我。就算你没有给我传信,我也依旧会来。”徐瑶摇了摇头,“因为妃采芸,早早就已经传信给我了。公子要谢,得谢过她才是。” “总有一天,我会让孤舟舫团聚的。”任韶华带着柳一离,走了进去。 徐瑶叫住了他,“你还没告诉我,布下幻术的究竟是何人。” 任韶华停下脚步,微微侧首。 “仙人。” 摘星天楼。 以星空为棋盘,以星辰为棋子。 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可在下棋的这两个人。 一个怀揣复仇的种子,不惜以天下为局,以众生作子。 一个得了武当百年来道法第一郁胤真人的真传,曾于金顶云巅与仙人对弈。 “这一盘棋,我先请了。”萧皓琛运起尘微天弈,在他与莫问东之间形成了一个棋盘,随后将指尖那枚满是星光的棋子,点落在了棋盘之上。 摘星天楼穹顶,一眼便能望见天空。 只见其间的一颗星辰,变得比其他星辰要更加耀眼! “未加思索落子,乃对弈之大忌。”莫问东也缓缓落下了棋子。 “从来就没有什么忌不忌的。”萧皓琛再凝出了一枚棋子。 莫问东挑了挑眉,“什么?” “就像我想杀你,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想了很多年。从你开始设局于天下的那一刻时起,我也开始设局了。”萧皓琛笑了笑,“唯有算尽,方能无忌。” 443 无忌 “好一个无忌。”莫问东赞叹道:“只是我有一点很好奇,与我下棋,你难道就不顾忌,你会死吗?” “先生言重了。到最后,死的会是你。”萧皓琛谈笑间,又落下了一子。 莫问东看着手中的星尘,幽幽说道:“拜你所赐,我已经开始期待这盘棋的结局了。你要知道,我所布之局,从来都是死局,无人可破。可跟你开始下这盘棋的那一刻起,我却从中,看到了变数。” “更感到了,久违的畏惧啊。” “真没想到,先生也会有畏惧的时候。”萧皓琛撇了撇嘴。 莫问东摇了摇头。 “只是由衷觉得,能遇到你这样的对手。” “幸甚。” 随后缓缓落下了一子。 “可我,却一点也不感到荣幸呢。”萧皓琛仅用瞬间,直接令星尘聚合成子,重重落在了前方的棋盘上。 一圈带着星光的墨色气浪从落子之处扩散开来。 莫问东微微侧首,脸上却还是留下了一道血线。 “还不够。”他悠然落下一子,然后带着指尖残余的星光,抬指在那道血线上抹过,伤痕顷刻缝合如初。 “那,这样呢?”萧皓琛依旧带着笑意,再度落子。 他这一子的落势,很重! 直接将尘微天弈凝出的棋盘结界打得凹陷了下去! 莫问东抬头,看向了那道从天而落的星光。 与此同时,也落下一子。 但这一子与萧皓琛刚才那一子截然相反,甚至都没有落在棋盘上。 而是悬浮在了半空。 在莫问东的头顶浮现出了无影无形却极为宽阔的真气,就像一座城飘浮在那里。星光砸落而下,气城坍塌的同时,星光也碎成了荧屑,散落开来。 “九天星落可摧城,却无法折仙。”莫问东拂袖扫去星尘,“因为神,本就立于九天之外。” “视世人若刍狗,也配称仙?”萧皓琛一跃而起,揽过楼中所有的星尘,捻起一点打在棋盘之上,随后将剩下的星尘凝成一柄剑,一剑之芒令莫问东残余的气城散得无影无踪,顺势朝着他当头挥下! “好。”莫问东伸出一指。 指的却不是棋盘。 而是苍穹。 可逾千里的真气从他指尖腾空而起,将那漫天星光打碎了一个缺口! 然后就有一道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 准确来说,是一束光。 从苍穹直落而下的一束光。 这束光并非星光,而是—— “漫天星光又如何,终究也只是为了衬托月光而存在。”莫问东将手伸入那束光中,做出了虚握的动作。 棋盘上,只留下了月影。 而那一整束月光,在他手中凝成了一柄剑。 “白玉京。” 他挥起月光,朝萧皓琛的星光斩去! 这,便是跨入极境的仙人对决!揽袖可聚星尘,抬手可引月光,一招一式,皆可借用天地万物之灵,据引日月星辰之辉。 两剑相接!将这整座摘星天楼映耀得一片炽白! 而山脚下,那群道士正尝试着上山。 可在他们快要踏进山时,就像是撞上了一道屏障,始终无法跨过分毫。 “这是谁设下的阵?萧皓琛?莫问东?”赵道人冷冷道。 张天师摇头,“都不是。” “应该是那座楼原本的主人。只有仙人,方能越过。”岳居楼仰头说道。 段真人一拳打在了屏障上,“难道当年白鸟仙君能做到的事,我们就做不到吗!天下道门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了整整二十年!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 岳居楼忽然喝道:“快离开!” 段真人一愣。只见山峰中有一道满是剑气的炽光升起,即便隔着屏障,也将段真人整个人都弹飞了出去,他拳头也开始化作了青烟。 岳居楼急忙挥出一剑,将他整条手臂斩了下来。 这剑气何等可怕,若是不斩得及时,怕是整个人都会化作烟雾。 段真人咬了咬牙,满眼怨恨地看向了那条山路。 “这山上之事,恐怕已不是我等能够参与的了。”岳居楼收回了剑,感受着山上那道可怕的气息,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是一惊。 因为在他背后,也传来了一股同样可怕的气息。 岳居楼转过身,“慕容皓月。” 众人大惊,纷纷看了过来。 可慕容皓月却没有去看他们,而是径直走到了最前方。 “我还愁月光不来呢。”摘星天楼中,萧皓琛忽然一笑。 莫问东一愣,“什么。” “星光满天是为极昼,逢时月不显空。我就是在等你这一剑的月光。”萧皓琛微微一笑,“还有,你刚刚那句话,是错的。” “错?” “漫天星光并不是为了衬托月光而存在。凌星九图日、月、以及北斗七星。而这九星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星光而闪耀!”萧皓琛剑上星芒骤然升起,“九星,便是要庇护着他们,照亮这永夜!” 天穹之上,北斗七星亮起。 烈日之辉,也已耀于星云之后。 甚至落在莫问东剑上的月光,也飞向了萧皓琛。 凌星九图,九星同聚! 世间入道者寥寥。 就让我为那些未入道者,照亮这被阴云所蔽的,天下! “可这毕竟还是我的剑,而你也会死。”莫问东看着手中的剑不断在消散。 萧皓琛笑道:“但可换你一死。” 莫问东看着下方的棋盘,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惊愕,“你这盘棋,分明满是破绽。” “一盘棋若能做到满盘破绽,那么,它本身就是毫无破绽。”萧皓琛抬起了剑。 来自“白玉京”的剑气,正不断在侵蚀他的躯体,可他仍将所有光芒汇集于剑上。 “落子,无悔!”萧皓琛一剑刺向莫问东的额头。 莫问东仍在原地,“无悔?” 自己这一生,有称作无悔的时候吗? 有的。 二十多年前,他也像此刻的萧皓琛一样,为了苍生,与剑祖以及寻仙客一起,无悔设局于天下。 只是,几场梦的接连破碎,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世间。 莫问东缓缓抬头。 “可在我看来,世间万事,皆有悔。” PS:第三篇快要完结了,希望帅哥美女能够加群495078020有什么建议和错误尽管提TvT 444 守护 只有无悔,只有无忌,才胆敢有仙躯赴死之心。 可唯有悔,才能真正看破这尘世。 当蓦然变作漠然,当有情变作无情,将曾经的桃源,视作一捧难以握起的墟土。 唯有心怀愧悔,才能忍心抛弃一切,学会孤独。 “日月星辰,我曾见过的。”莫问东抬指对上了那道星河。 “你,见过?”萧皓琛瞳孔一缩,他察觉到莫问东这一指之势,竟丝毫不亚于他这凝于一剑之上的星河! 他从这一指中,看到了月泉晚霞,大漠之上夕光拂照。 看到了世间至柔至盛的春风渡过玉门,从而结生出了只滞留在旧梦中的桃花。 萧皓琛行于世间所看到过的美好。 莫问东,也曾见过。 而此时,他将那些化作了泡影的美好,尽凝于了这一指上。 直面那九星之辉。 “我已见遍人间荒芜。” “如果我未曾见过桃源的话。” 一指落下! 月散日熄。 北斗倾覆。 萧皓琛手中的星剑再度散作了星尘。 “别忘了,那天极清乐章,是我从暮淮王的手上拿来的。”莫问东则出现在了棋盘边,闲然落下一子,“我参悟的时间,远比你要更长。” “原来,先生也曾有如此恣意的时候。”萧皓琛并没有太多惊讶,而是松开了手。 “正是因为世人之心难测,我经历过了太多的别离,所以我才会如此畏惧变数。”莫问东仰头看向了浮起的星尘,“而只有有悔,对凡事才会有着更深的彻悟。” 萧皓琛微微一笑,“原来先生早就算到了这里边的变数。” 莫问东冷冷看向了他,“你错了。我所处之局,从不会有任何变数。因为——” “我即定数!” “纵然寻仙客之冤死,促成了你设局于天下的决然。”萧皓琛纵身掠到棋盘前,“但这,并不能成为你将那些无辜之人视作棋子的理由。你不过是在以复仇之名,来掩盖心中的脆弱罢了!你算尽了世人心,却始终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既然你不愿面对,那你就面对我!” “让我助你,归西!”萧皓琛将右手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点在了棋盘上! 他先前落下的所有棋子,都在这一瞬间散作了墨缕,每一丝墨缕呈现成了游龙之象,在萧皓琛周围盘旋着。这一招虽是气质非凡,可周围却是陷入了寂静。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萧皓琛喃喃说道。 莫问东想要开口,却发现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在这气势凌人的一招下,天地,竟都归于了寂静。 莫问东笑了笑,挥袖散去了他面前那道看不见的虚阵,开口便道:“这就是你的杀招?” “你将众生作子,今日却将死在棋子下。”萧皓琛沉声道:“也算是报应了。”他双袖一抬,那些游龙朝着莫问东倾泻而下! “残局可见天地,棋子可荡六合。很好。”莫问东亦落了一子。 天楼中竟现沧海! 沧海中映有星辰! “这是!”萧皓琛心中一冷。 “天地?虚妄天地,也配困住我!”莫问东暴喝! 游龙被沧海所吞没。 萧皓琛连退数十步,脚下的尘微天弈也开始摇摇欲坠。 “你败了。”莫问东指向了他。 萧皓琛竭力站着没有摔倒,对着莫问东咧嘴一笑,“可我还有最后一子,你信吗?” 山脚下。 “山顶上的动静,好像停了?”岳居楼双眼眯起。 有人问道:“那,上山吗?” 岳居楼沉吟片刻,看向了前方的慕容皓月。 可慕容皓月却是出乎众人意料,满身白衣随风飞扬,一步踏在了雷剑上,御剑朝着山上疾掠而去! “最后一子?”莫问东皱眉。 萧皓琛点点头,“这一子后,你必死。” 莫问东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若此时选择回到武当,或许还能凭这一身仙躯勉强活上几十年。至于这最后一子,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萧皓琛摇头,“可我还不想回去啊。” “那便只能让你死了。真是遗憾,若你再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能超越我。只可惜,你却选择了在羽翼未丰之时以卵击石。”莫问东轻叹:“但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若不如此,就怕天下没有这几年了。”萧皓琛微微垂首,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不知先生想让我,怎么死呢?” “想要杀你的,又岂止我一人呢。”莫问东缓缓抬头。 只见楼门忽然打开。 凛冽的杀气灌了进来,楼内瞬间席卷起了一股疾风。 瞳孔火红的慕容皓月站在了门口,雷匣的周围,竟有惊雷缭绕。 “洛飞羽,多日不见了。”君山之上,顾靖遥直呼其名,语气漠然。 洛飞羽却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拍了拍身边的一块石头,“坐。” “抱歉,我还有事未了。”顾靖遥回绝了他。 “还能有什么事,是比喝酒更重要的?”洛飞羽笑道。 顾靖遥沉声道:“为什么你还有闲心喝酒。” “久别重逢,理应如此。”洛飞羽回道。 顾靖遥轻叹,“那你可知,我现在的身份?” “屠城魔头,不过就是如此了吧。”洛飞羽喝了杯酒。 顾靖遥眯起眼睛,“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洛飞羽耸了耸肩,“当然。” 此时,那群江湖人也快马加鞭赶到了。有人认出了洛飞羽,“是你!” “来,请大声喊出来,我是谁。”洛飞羽朗声道。 “魔头寻仙客的后人!小魔头洛飞羽!”那人语气激昂愤慨。 “看,不过是如此吧。”洛飞羽掏起耳朵,无奈道:“不过小魔头这个称谓,太难听了吧。” “葬剑余孽重回故地,是妄想东山再起吗?”秋如梦冷冷道。 洛飞羽翻了翻白眼,“拜托,葬剑山庄覆灭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余孽一词简直胡诌。我只不过是听一个糟老头子说了几年的故事罢了。而我今日。” “便是要守护这个美好的故事。” “以及,我的兄弟。” 445 迷途 众人一愣。守护?“美好”的故事?兄弟? “还真是物以类聚。”有一个掌门看着他,低声说道。 洛飞羽对那江湖人说道:“转眼间已过去三年了。当年我在这座山上的时候,顾兄曾帮过我一次。所以,我也想还他这一次。还请各位给我点时间。” “先是意图掩盖寻仙客所犯下的罪孽,再是此刻妄想包庇一个屠城魔头。”陆竹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你好大的胆子!” 洛飞羽敲了敲身边的剑,“你要在折剑面前用剑,才是真正的大胆。” 叶不平冷声问道:“洛飞羽,你意欲何为。” “只是想抹去,这世间的无知。”洛飞羽笑了笑。 顾靖遥看着他,却是睁大了眼睛。 再逢时,一如当初,少年时。 江塘。 “雾淡了,应该不远了。”任韶华折扇挥去了前方的迷雾,一座水乡映入了他的眼帘。 “宁静祥和。”柳一离耳朵动了动。 任韶华点头,“祥和得,有些诡异。” 柳一离眉头微皱,“没有脚步声?”她随林淮漫练琴多年,早已做到了微音入耳皆可成声的境界。而目盲,更让她听力更上了一层。可处于这座水乡里,她却什么也没听到。 任韶华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淡淡笑了笑,“看来,只要听到脚步声。” “就能找到她了。”柳一离忽然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君山脚下的江湖人义愤填膺。 “洛飞羽,你难道就不觉得你有些放肆吗!” “还废话什么,杀了便是!”在之前面对顾靖遥仍有惧意的不少江湖人,纷纷在此刻选择了拔剑! 你洛飞羽无非就是剑法卓绝,继承了寻仙客的佩剑,空有一张嘴罢了!如今寻仙客已死,就凭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洛飞羽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对着下方大喊道:“那你们倒是过来啊。”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想要上前。 可此时,一直没有言语的顾靖遥忽然侧首看了他们一眼。 在他们眼里,洛飞羽或许不会杀人。 可顾靖遥会。 那些江湖人看着断裂在手中的武器,噤若寒蝉。 洛飞羽笑道:“多谢了。” 顾靖遥淡淡道:“不必。” “幸亏有你在,要不然以我这身份出现在这里,山脚下的些人这不得把我冲烂。”洛飞羽笑了笑,“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 顾靖遥摇头,“你本就不该出现在此。” 洛飞羽一愣,但很快就又堆满了笑容,“我说了啊,我找你就是想喝酒,不为其他。”他说完后就坐了下来,拍了拍地上的酒坛。 “这酒?”顾靖遥看向了酒坛。 “千花露啊。正是我和你说过的,天下第一美酒。正因为这酒,你才肯随我去了洛阳。只可惜错过了花蛰,没能喝上。”洛飞羽笑道:“而前几日花蛰之期刚过,你又不在城中,所以我就买了两坛,马不停蹄地找你来了。你要知道,我都没舍得让任韶华那家伙喝。” 顾靖遥问道:“他如今,在何处。” “就在来的路上,所以别贪杯。”洛飞羽笑若春风,“我们得给他留点。” “向往许久了。”顾靖遥坐了下来,对着酒坛说道。 洛飞羽倒了一杯,递给了他。 “你来这,就只是想找我喝酒这么简单。”顾靖遥抬手接过。 洛飞羽沉吟片刻,“是,也不是。” “哦?” “找你喝酒是不假。但在酒后倾诉衷肠,不是少年人之常情嘛。”洛飞羽想了想,“所以这次来,真的就是来找你喝酒。” “好一个少年常情。”顾靖遥捧起酒,双袖抬起。 “喂喂,这么急?”洛飞羽刚想与他碰杯,却看到顾靖遥以袖遮掩,缓缓喝尽。 顾靖遥抹了抹嘴,“好酒。” “是太久没喝,忘记怎么喝酒了吗?”洛飞羽笑了笑,仰头豪饮,倒真有几分“当浮一大白”的豪迈。 “酒已喝完,就让我听听,你的衷肠吧。”顾靖遥看向他。 洛飞羽直截了当道:“随我们走。” “走?” “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从未杀过任何人的顾靖遥,一个愿意将寻仙客的洗冤者替换出水牢的顾靖遥,一个在泉都面对倭寇肆虐时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顾靖遥,会变成世人眼中屠戮一城的魔头。”洛飞羽正色道:“我为师娘做的,我也可以为你做。无非就是多担起一份冤案,在江湖上喊冤罢了。我做得到,诗潋做得到,任韶华也做得到。” “而我们,都会帮你做到。” 顾靖遥眼中的漠然在不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爽朗的笑容,“那你想要如何做?” 洛飞羽认真地说道:“凭我的剑。” “你的剑?” “我师娘曾用这柄剑,容下了整个天下。”洛飞羽弹了弹身边插入土中的折剑。 “而我,也可以用这柄剑,来容下你。” 顾靖遥笑了起来,“你说得可是认真的?” 洛飞羽也跟着笑了,“自然。” “正因为是认真的,所以才无比可笑啊。”顾靖遥摇了摇头。 洛飞羽一愣。 “这天下,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就算你的剑能容纳天下,又如何呢。”顾靖遥站了起来,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洛飞羽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方才已经说了有事未了。你又为何,还要拦我!”顾靖遥一掌抬起,狠狠拍在了洛飞羽的胸膛上。 却是一愣。 顾靖遥并没有想凭这一掌伤到她,而是想散去洛飞羽所有内力,再趁他还没有适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带离江湖人的面前,送往长安。而自己则一路向北,去杀该杀的人。 可这一记强横的掌劲落在洛飞羽的身上,就像是轻飘飘的,一缕清风。 “我为了你,已散去了体内所有的内力。”洛飞羽抬起折剑,闪过无数剑影。 江塘,柳一离停下脚步,“到了。” 任韶华抬起头。 院墙很矮,一眼就能看到院中。 只见小童正抬着手,在拭去丹砂女子不断落下的泪水。 446 幻灭 “可为何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柳一离忽然眉头一皱,“而听起来,又不像只有一个人。” “看来,问题就出现在那个孩子的身上。” 蓝楚濋本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远比回到江塘以来所听到的“脚步声”,都要清晰得多。 她抬起头,“是你?” “你是谁?”小童也仰头问道。 “一直听顾兄说他已有了孩子,如今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任韶华低头看着那小童,“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小童低着头,“我父亲?” 蓝楚濋看了站在院外的柳一离一眼,低声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任韶华没有言语,只是抬起了手,指尖上有着真气缭绕。 蓝楚濋抹去泪花,“我能不能提条件。” “不能。” 蓝楚濋咬了咬嘴唇,随即闭上了眼睛。 “既如此,又何必当初。”任韶华忽然抬起了手。 风华九绝手法,灯明。 再配上指法,点绛唇。 蓝楚濋感到了一股极为强烈的波动,自己却是毫发无损,睁眼一看,“任公子,你这是!” 只见任韶华的这一指,是点在了小童的脑门上。 “别看我。而且,我也不是你能看的。”任韶华语气清冷。 蓝楚濋急忙低头看向了小童,却离奇发现小童脸上有青筋暴起,双眼翻得一片惨白。有黑烟从他的嘴里飘了出来,诡厉异常。 紧接着,破碎声接连响起。 一阵风掠过,幻境散去。 哪还有人烟,哪还有水乡。 仅余遍地的灰烬枯骨。 蓝楚濋看着生活了数月的地方一点点坍塌成了地狱,不由睁大了眼睛。 “阵有阵眼,幻有幻枢。而他将幻枢布在了你儿子身上。”任韶华看向了这片疮痍,“这,便是莫问东为你缔造出的一场梦。” 蓝楚濋瞳孔微微缩紧。 怪不得,她那日初入江塘时,会被轻绵的渔歌惊醒。 因为那本就不是人唱的。 “江南水好艳江塘。” 不是“艳”,而是,“淹”。 种种诡异的迹象,让她感到了一股寒意。 她蓦然想起她回到洛阳的时候,便支开了顾靖遥,抱着孩子去拜访自己的老师莫问东。 而莫问东当时也抱过这个孩子,想必就是在那时,布下的幻枢。 “洪水淹没而过,却只留下了枯土。此乃仙人之术,放眼当年,世间也只有莫问东一人能够做到。而在那时收你为徒,数月前又放你回到这里,以幻境困之,隔绝外界,这些,全都是他棋局的一部分。在你被困的这段时间里,江湖发生了很多事。” 蓝楚濋喃喃道:“可是和他有关?” 任韶华点头,“江湖传言你已身死。顾靖遥一念坠魔,被莫问东所利用,有不少门派已经惨遭灭门了。中原武林纷纷响应号召,参与对他的围剿。” “什么。”蓝楚濋心中一冷。 她本以为,自己离开顾靖遥,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 “难怪,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蓝楚濋抹了抹眼角。 任韶华听出了这句话的深意,“你见过他?” “他不久前,刚从这里离开。”蓝楚濋说道。 任韶华眉头微皱,“为何会如此?”根据洛飞羽所推测,莫问东若要复仇于世人,定不会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屠戮一城江湖人,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而顾靖遥对他来说也还剩下极大的利用价值,他又怎会这么轻易就让顾靖遥与妻子相见? “你能不能帮我把他追回来。”蓝楚濋泪水夺眶而出。 任韶华转过身,“跟我走。” 蓝楚濋难以置信,“你不杀我?” “与你有仇的是孤舟公子。而现在,我也有了我的妻子。”任韶华看向了柳一离,“我想,我或许能理解那份煎熬。” 柳一离冲他淡淡一笑。 “而你,就是要将这份真心告诉他。”任韶华也对柳一离回以一笑,“这种事,我是过来人。” “但不同的是,我是自困。” “而他,是拜你所赐。” “对于往事,有些人会选择放下,而有人却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你说的没错,他已经成为这样的人了,拜我所赐。但有的事,我虽做错,但我也在后悔。”蓝楚濋轻叹道。 “我说的没错,可你,说错了。”任韶华摇了摇头。 蓝楚濋一愣,“何意?” “所谓放下,便是放下那些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任韶华点了点自己心的位置,“可在他的心中,从未觉得,你不属于他。” 蓝楚濋垂首不语,抱起孩子,朝外边掠去。 君山。 洛飞羽一剑扬起,叠出了无数道剑花,将顾靖遥的这一掌给打了出去。 “你散去内力,就只为了我一人吗。”顾靖遥看向了他。 “虽然觉得你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洛飞羽叹了口气,“但我不得不承认,是的。” 顾靖遥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洛飞羽伸出了手,“走。” “我还能去哪?” “总有容身处。” 顾靖遥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纵使你为我散去了内力,又能如何呢?那些被我散去内力的人,都已经死了。” 洛飞羽眉头微皱,不明白顾靖遥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我已不介意,一错到底!”顾靖遥双手一抬!掌心汇聚起了满山狂风,山间枯木皆纷寸尽。 山脚下马嘶不止。 那些武林高手在这阵风面前,寸步难行。 “当真要如此吗?”洛飞羽头发与衣衫烈烈飞扬,唯独未动的,只有手中之剑。 “当年在这山上,就想与你比试一场。”顾靖遥一掌,撼得地动山摇。 “那就这样吧!”洛飞羽一剑落下! 不,不是。 而是由十几招剑法拼合成的一剑! 直接将狂风撕开了一道口子。 “洛飞羽,竟得了剑祖真传!”叶不平看清了这一剑。 风止,尘落。 “不必劝了。”顾靖遥生生将折剑握在了自己的咽喉前。 “那就让你看看,我眼中的江湖吧。”洛飞羽沉声道。 “如何看?” “就在我的剑中。” 447 天道 醉酒逍遥,提剑策马。 这,是每一个少年都有过的江湖梦。 而洛飞羽当年为了给寻仙客雪冤,奉师命走出了大漠。这一路走来,他根据师父说起的那些故事,跨越了万水千山,见过不少江湖事。 他曾吹落过肩头的碎雪,也曾孤身走过那风雨一程。 哪怕白日里有过波谲云诡,可到了夜里,他也会借着皎皎的月光,看向酒坛中映起的竹影与落花。 然后,一杯浊酒如剑入喉,饮尽恩仇,至死方休。 在他看来,这江湖有尔虞我诈,例如那秦淮河上的暮淮王。 亦有着侠骨柔肠。 就像是,公孙诗潋那样。 从此以后,他就将她的那份信念,携刻在了心中。 此时的顾靖遥已是万念俱灰,若要让他对这个江湖重拾希望,就必须将自己的希望,寄予到他的心中。 “这个江湖,就在我的剑中。”洛飞羽点足后掠。 “好一个剑中江湖,那就让我看看吧。”顾靖遥看着他,眼神平静如水。 洛飞羽折剑扬起。 以剑为笔,剑招为墨,以心作砚,落于江湖。 顾靖遥掌心真气横流,轰在了那剑画中,却无法改变其分毫! 武当山。 “师叔,你说掌教师兄到底是啥意思?”小道童莫皓宸抱着拂尘,来回翻看着手中那空无一字的纸张。在慕容皓月离山而去后,他已用尽了任何办法,却始终无法让这张纸显现出字来。 “或许这里边,藏着阿琛的执念吧。”清胤仰头看着星辰最亮的地方。 “可这上边明明什么也没有啊。”莫皓宸有些不满,“师叔,你又在耍我。” 郁胤笑了笑,“傻孩子,所谓执念执念,其实就是心中所执着的那一丝念想,也就是心中的秘密啊。若是随意说出来,就会有消散的那天,又岂能那么容易就被你知道的?” “执念?看起来应该很苦吧。”莫皓宸忽然想起,慕容皓月日夜不停地练剑。 “可有的人,就是靠藏在心中的执念而活着啊。若是哪天,执念终了,他也就会走了。”清胤叹了口气。 莫皓宸问道:“走?走去哪里?” “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清胤微微思索后回道。 “既然很远,那为什么要走呢?”莫皓宸追问道:“雇一辆马车不是更好吗?” 清胤摇了摇头,“你还小,不懂。” “已经不小啦。”莫皓宸气鼓鼓地说道。 清胤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摸了摸他的头,“好。” “师叔,两位师兄,啥时候才能回来呀。”莫皓宸也看向了天空。 “他们啊,一定会一起回来的。”清胤坚定地说道。 摘星天楼。 “师兄。”萧皓琛转过身。 “师弟。”慕容皓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曾经朝夕相处却又害他不浅的师弟,语气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萧皓琛笑问道:“你是来为她讨债的吗。” 慕容皓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胸前。 正是武当开启剑匣的动作。 “莫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啊。”萧皓琛苦笑道。 “掌教,谬赞了。”莫问东微微垂首,眼中却闪过了冷冽。 他自诩为神。已有了仙人的癫狂残暴,视人命如微尘刍狗。可同样的,他也有着属于仙人的仁慈,他会尽量让自己所掌控的每一颗棋子,在不影响棋局的情况下,无悲无憾地死去。 例如柳藏锋,在遭到奈何桥杀手复仇式的围杀时,在林淮漫剑鞘之血的帮助下重回少年,再与自己的妻子,一同殉葬于应龙台下。 例如钰旌,自以为做出了摆脱宿命的正确抉择。却没想到,其实自己仍是死在宿命之中。 再例如凌傲阳,怀揣盛世的野心,最后却被值得托付的兄弟亲手杀死。 而如今,萧皓琛将要死在自己的师兄手中。 也是他这一生,仅有的朋友。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萧皓琛抬手令尘微天弈的棋盘立了起来,紧接着,就整个人都靠在了棋盘上。 莫问东眉头一皱。自己与萧皓琛也算是相交多年,却还是第一次在萧皓琛的身上,看到了疲倦。 可莫问东不知道的是,这一刻,萧皓琛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也真的,等了慕容皓月很久了。 “这一天,终会到来。你应该想到的。”慕容皓月长袖一挥,六柄雷剑呈扇形立于他的身后。 “五爻极境,一步登天。”萧皓琛笑着摇了摇头,“可这还不够。” “讨回我的债,已足够了。”慕容皓月指尖一抬,六柄雷剑的剑锋指向了萧皓琛。 武当山。 正在莫皓宸跟着清胤仰望星空的时候,一道清风从北面拂来,吹过铺在地上的纸张,散去了表面的粉尘。 他们这才看清上边的字。 清胤叹了口气,“何苦。” 莫皓宸却是睁大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仰头暴喝道:“不!” 这声暴喝远远传到了长仞穆峰。 使得那些登山的道士心中一惊。 却没有让慕容皓月的出剑有上分毫的迟疑,他对萧皓琛的恨意,也在此刻趋于了顶峰! 六剑齐啸而出! 爻剑术半极境!五爻! “可为这天下讨债,却还不够啊。”萧皓琛忽然低声笑了笑。随后猛地抬起右手,作捏子状。 一枚黑子瞬间凝于他的指尖。 可他却没有将这枚黑子点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雷剑。 而是点在了自己的胸膛。 黑子如墨般渲染,在胸膛上生生击出了一道豁口。仙血,亦如花般绽放。 “这!”莫问东仿佛如遭雷击,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了他的脑海。 在慕容皓月与莫问东逐渐错愕的目光中,雷剑沐上了仙血,剑势暴涨的同时,也从萧皓琛身上的豁口间呼啸而过,伴着一阵雷鸣电闪,朝着莫问东奔袭而去! 此时,披头散发的萧皓琛也抬起了头,双目微阖,越过了深邃寥远的天穹,透过了璀璨无垠的星空,看到了远藏在星空之上,那最为耀眼的一寸刹那—— 仿佛看见了,天道。 448 仙逝 爻剑术,悟自“一生二三,三生万物”。即无上剑法可囊括世间万物。 亦是说,万物之中可见剑法。 爻分六境。 慕容皓月方才所出的爻剑术已至五爻,所谓五爻,便是剑术中那“寸步登天,天潜盛时”的极境。 可六爻,却从未有人见过。 武当乃江湖玄门至尊,在剑祖封去谪仙路以前,历来成仙者不在少数。成仙者会在原有的道法武学上悟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并以此传承。 可在爻剑术面前,不论是谁,都只会修炼到五爻便自行止境。 因为五爻往上的六爻,就不再是极境了,而是,无极。 到了这个境界,就已经失去了悟出天地的可能了。 这一境,需将自身,祭给这天地。 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 九天雷落,将那六道雷剑生生聚成了一道流光! “怎么回事!”山路上的道士们听到了这声漫天雷鸣,皆是心中大惊。 莫问东双袖一拢,令穆峰之上的青云直坠而下,令其缭绕在身侧,仙笈不胜寒内功,更是运到了极致,瞬间将那些云雾凝成了寒冰! 雷光砸落在冰面上,将天映得一片炽白,足以遮天蔽日! 映得山路上的道士一时难以睁开眼睛!穆峰之下的整座扶摇城,乃至大半个北境,都仿佛坠入了空茫无际的仙境之中,看不清眼前之景,更看不清,生死! 萧皓琛立于这近在咫尺的炽光前,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破。” 虚缈的碎裂声响起。 莫问东甩袖将那道雷光与青云一并送回了天穹。 萧皓琛看向了他,“莫先生。” “原来,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子。”莫问东语气淡然。 萧皓琛上前一步,“如何?” 莫问东看向了怔在原地的慕容皓月,“利用他对你的恨意,让他拼命练剑,让道门中人怯于来犯的同时,也令爻剑术逐渐趋于巅峰。最后关头再以仙血沐之,使这一剑步入了六爻之境。真是一手好棋。” 霎时,天边雷光散去。 却为人间留下了一场秋雨。 莫问东也在这一刻吐出了鲜血。虽然他已在最后时刻竭尽全力来拦下这一击,可这六爻一剑就连武当历来的修道之人都怯于止境,威力是何等可怕,终究还是伤到他了。 刚刚那道破碎声,便是他仙躯开始碎裂的迹象。 “不愧是莫先生,居然没死啊。”萧皓琛淡淡地说道。 莫问东摇了摇头,“也差不离了。” “那么莫先生,这盘棋?”萧皓琛也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 莫问东看向永远定格在尘微天弈上的那道紫雷剑痕,轻叹道:“是你赢了。”他这四个字,无疑给今日这盘惊天动地的棋局下了定论。 萧皓琛嘴角微微上扬,“承让。” “但从此以后,天下唯二能够当我对手的两个人,一个快要死了,另一个也将要前去寐守剑冢。”莫问东仰头看向漫天的雨丝,“到最后,赢的只能是我。” “有多少的秋雨飘零,便会有多少的春花满枝。”萧皓琛摇了摇头,“莫问东,这盘棋,你终究会败。” “归西的路上,记得多回头看一看。”莫问东不置可否,而是弯腰捡起了凌星九图。 萧皓琛皱眉,“为何?” “因为人间,有太多值得眷恋的地方。”留下这句话后,莫问东就朝着楼外掠去。 “听你这么说,这条路,似乎很难走啊。”萧皓琛笑着目送莫问东远去。 难以置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要死了?” 萧皓琛转过身,“师兄。” “他刚刚说的那个将死之人,是你吗?”慕容皓月颤声问道。 莫皓宸笑着反问道:“我,会死吗?” 就像是他孩提时,问出那明知道答案的天真疑问。 “罪有应得。”慕容皓月咧嘴惨笑了一下。 真的是罪有应得吗?不,不可能!哪有人会将自己的命视为棋子! 可不论慕容皓月在心中如何逃避,事实却不断朝着他那可怕的猜测靠拢。 先是小师弟那声传彻天际的暴喝,再是萧皓琛义无反顾地将棋子点在了自己的胸膛。种种迹象表明,这正是萧皓琛苦心设下的,对莫问东的一场杀局。 而这盘棋,也已是定局了。 “不可能!”慕容皓月上前,试图想抹去心中那可怕的猜测。 可他整个人就像是越过了一片虚无,穿透了萧皓琛的身体。 “都说仙人太上忘情,永生不死。”萧皓琛看向了西面的天空,“原来是那老乌龟骗了我啊。” “我不仅会死。” “我也,什么都不会忘。” 九州以西,九天海上。 老道站在船头,却看到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 “没想到在这海上,也能赏到流星。”老道笑着说道。 “道长是不是看错了?”划着船的渔民摇了摇头,“这海上终年被云笼罩,从来看不到流星。” 老道一愣,就这么痴痴地看着流星消失在了天的尽头,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无声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师兄,给你。”萧皓琛低头从怀中摸出了一朵花。 哪怕他身上已布满伤痕,这朵花却仍是完好如初。 慕容皓月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师兄,回山去吧。我已吩咐好小师弟备好宴席。”萧皓琛放飞了手中之花,“就等着你回去成亲。” “可惜,这场婚礼,我看不到了。”萧皓琛叹了口气,“但愿死后能化作一场雪,落于人间。” “为什么!”慕容皓月仍没有回过神来,厉喝道! “因为这天下,有你。” 慕容皓月瞳孔一缩,想要越过花朵,去看向萧皓琛。 却看到萧皓琛微微含笑,闭上了眼睛。 他困于武当双子的命运,本该守在山中,可他却毅然踏入了尘世。 在朝堂中染上一身尘埃,只是为了寻找莫问东棋局的那一丝破绽。 在道门眼中,他离经叛道。 与自己的师兄之间,更隔着血海深仇。 而这一切,都在此刻随着仙躯化作了一缕清风,消逝不见。 449 大梦 夕阳阁中,梁静春睁开了眼睛。 摆在他面前的道门仙尊像,竟就这么凭空化作了清风。 “无悔而来无悔而去,如大梦一场。”梁静春对着风,弯腰行了一礼。 白乘舟微微眯起眼睛,“这是?” “书赠有缘人。缘未尽,而身先死。”罗羁微微叹了口气。 白乘舟自然清楚这“杀人书”对梁静春来说意味着什么,问那梁静春:“你不后悔?” “若未能将书赠予他,才是真的后悔。”梁静春摇了摇头。 白乘舟良久无言。 随后,他们都也面向了那缕清风。一个是杀人书的创始者,一个是以梨园阁主的身份立足于洛阳,一个是曾经的江湖十大高手之一,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但此刻的他们,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尊敬。 “恭送掌教。” 武当山。 七夕过后,是为处暑。逢山中佳时节,秋风作疏。 宜,嫁娶。 莫皓宸泣不成声,对着纸上的这几行小字用力地磕了一个响头,“遵,掌教师兄之命!” “原来你的执念,是破除阿月的执念。”清胤也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而原本覆在纸上遮掩住小字的粉尘,也随风扬起。 苏楠笙推窗一看,发现在皓月阁前,竟已结生出了梅花。 盛开之姿,与她当年初遇慕容皓月的时候一般无二。 长仞穆峰。 慕容皓月看着眼前那漂浮着的花朵,先前压抑下的悲凉,终于在此刻释放了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这朵花不是别的,正是他们当年上了长白山所采的那株雪莲。 在洛阳,萧皓琛将雪莲中的寒性逼入了慕容皓月的体内,与鹤血莲花的至纯至阳相合,又被他携带在身上,走过了天下,阅尽了众生,汲尽了天地之灵。 若是当年慕容皓月情急之下给苏楠笙服下的话,以苏楠笙的修为,只会让她血脉冻结,加快她的死亡。而如今,这朵雪莲,必能让她痊愈如初。 这也是萧皓琛的棋局。 他为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 唯独除了他自己。 慕容皓月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最后那一缕清风。 本早就该消散的清风却是有所察觉,在慕容皓月指尖残留了片刻后,就散在了这场满是离愁的秋雨之中。 “萧皓琛走了。”山道之上,岳居楼停下了脚步。 “你如何得知?” “是这场秋雨告诉我的。”岳居楼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绝大多数道士都从岳居楼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凝重。 唯有赵道人追问不舍,“去哪?” “回家。”岳居楼步伐不停。 也不知是在说出自己的归程,还是在道出那缕清风的去向。 天机楼。 清风徐来,在谢问生周围停旋,似在与他道别。 “成仙乘风去,是你所追求的吗?”谢问生放下手中的书卷。 却得不到回答。 谢问生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三年前长白的雪天。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坐在洞口之中的谢问生问道。 “贫道能掐会算,自然是算到的。”萧皓琛笑了笑,长发与道袍随着寒风飘扬。 谢问生淡淡道:“可是你我,不是故人。” “仰慕已久。所以想让先生帮忙救个人。”萧皓琛说得淡然,好像谢问生出手相救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已有很久未曾出手救人了。”谢问生倒也没有恼怒,“我想知道,你凭什么。” “凭我能帮先生,救这个天下。”萧皓琛朗声道。 谢问生眉头一挑,“你要如何救?” “人老了就别问太多,还可以多活几年。”萧皓琛耸耸肩,“先生只管照做便是了。”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谢问生面前狂言生死的年轻人吧。 谢问生笑了笑,“有趣。你要我帮你救谁?” “一个歌女。” “是你的爱人吗?” “先生误会了。”萧皓琛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这么大声,我还不想被我师兄打死。” 谢问生叹道:“是你师兄的爱人啊。” 萧皓琛点头,“正是。” 谢问生看着他的那身道袍与拂尘,“我好像知道你们是谁了。你师兄下山是为重任,你也本该为了重任守在山中,又为何下山?” “都怪我这该死的师兄,下了山后非但没有阅尽世间红尘,而是因情困在秦淮河上。我不知道师兄有没有让师父他老人家失望,但我希望他不要对自己失望。”萧皓琛拍去肩头的落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所以,本该落在他肩上的重任。” “就交给我来扛吧。” 谢问生忽然说道:“拿酒来。” “先生想喝酒了?”天机铁面官停下了手中的忙碌。 “只是想,与一位故人道别。”谢问生对着清风说道。 君山。 洛飞羽已然散去了全部内力,用不起那剑脉诀,也运不起西河拂雪。可他的身上,却流满了剑气。 折剑的意境,即混沌初开,可容得下即将到来的一切。 “也能开辟一切。”洛飞羽抬起折剑,周遭的剑气席卷而起。 顾靖遥皱紧了眉头,他虽然有些不明白洛飞羽意思,但他能感觉得到,此时的洛飞羽,不论是剑上的剑意,还是身上的剑气,都已趋至了顶峰! “既然你已对这江湖大失所望。” “那就让我为你,辟出一个新的江湖吧!” 剑起。 周围不再是枯木荒山。 而是杨柳堆烟的君山。 “这是剑阵,还是幻术?”山脚下的人们已逐渐看不清二人的身影。 秋如梦摇头,“不是幻术。” 陆竹暄也皱紧眉头,“也不是剑阵。” “是剑术。由无数剑招堆砌起来的剑术。”叶不平沉声道。 “一个人的剑术,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陆竹暄惊讶不已。 秋如梦点点头,“就像是幻境一般。” “上次听到这些话,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叶不平幽幽说道。 “剑祖。” 剑痕残留在空,转眼便已铺天盖地,至美如画。 顾靖遥不为所动,“好剑法。” “这不是剑法,而是我的大梦。”洛飞羽缓缓道。 450 将明 君山不远处的残桥上。 “好强的剑意。”柳一离喃喃道。 任韶华看向前方,“快到了。” 蓝楚濋不言不语,而是加快了脚步。 君山,顾靖遥一愣,“大梦?” 洛飞羽点头,“江湖大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大梦。 有人狂傲于世,只为在临安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场风华。 有人琴寄春闺,于柳丛中痴心苦候那一袭白衣归来。 有人剑舞群芳,带着百年的祖训恪守着心中的净土。 “这一路走来,我见过很多人的江湖梦。”洛飞羽持剑缓步上前,四野茫茫间,丛生的杂草野花,清晨残留的滴露,哪怕是这整座荒山绵延了数十里的苍凉,都散作了剑意。 顾靖遥喃喃道:“江湖梦?” “而我的江湖梦,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洛飞羽挥起剑花,补充了一句,“谁也不能拦我!” 这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对下边的江湖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陆竹暄问道:“怎么办?” 叶不平沉声道:“静观其变。”即便是他,面对这漫天剑画,也是束手无策。 “可若是我要拦你呢?”顾靖遥忽然问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包括你,也不能。”洛飞羽剑花骤停,留下了一片残影。 顾靖遥在这片剑影中不断挥掌,只是他的掌势凌厉上一分,洛飞羽的剑势也就加快一分。每道截然不同的剑势宛如水墨般彼此衔接点缀,眼花缭乱,渲染成画。 “这是?”正如洛飞羽所言,顾靖遥身处在这些剑招之间,就如同置身于江湖。其中有很多场景,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一场梦。 洛飞羽知道,也能理解。 虽然他与任韶华相处的时间较长,可在他看来,任韶华曾是陌上公子,与他始终有别。可在顾靖遥身上,他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都是一样的爱喝酒;都是与心爱的女子一眼误终身;都是被困于往事前尘;都是背负着一肩冤屈被冠以了魔头的恶名;都是一样的,向往江湖。 顾靖遥也收回了掌,看着“江湖”走马观花似的掠过。 “我这一剑,名为江湖。若是你心爱的姑娘不能带你去看江湖,就由我们来带你去看!”洛飞羽气喘吁吁地收回了剑,忽然喝道:“你说是吧,任兄!” “是。”一袭白衣在山脚下落地。 秋如梦惑道:“这人是谁。” “风华门少主,陌上公子。”来自江南幽篁门的陆竹暄缓缓道。 “我并不是为风华门而来的。”任韶华打断了他的话。 叶不平皱眉,“那是?” 任韶华拿起折扇指向山上,“为了他们。” 陆竹暄瞳孔微微缩紧,“他们?” “都是我的兄弟。”任韶华点点头,随后折扇甩出,轻而易举击中了“江湖”最为薄弱之处,也就是他与洛飞羽约定好的位置。漫天剑气顿时裂散开来,出现了一个缺口。 叶不平抱拳道:“多谢公子为我等开路。” 任韶华接回了折扇,又是一挥,拦在了众人之前。 陆竹暄沉声道:“公子何意?” 任韶华微微垂首,“留步。” “看来公子的意思是,要护这两个魔头?”陆竹暄目光一寒。 叶不平居高临下地看着任韶华,语气也是无比阴冷,“就凭你吗?” “还有我。”另一袭柳衫落在了任韶华身边。 陆竹暄一愣,“柳二小姐?”来人虽然已眼蒙白布,但那白皙的容颜,那清一色的柳衫,真的很好辨认。 “柳家虽已退离君山,但君山暂还归于柳家管辖。”柳一离说得无比谦卑,“恕不待客,还望见谅。” 陆竹暄拔出了竹剑,“不过一个失了势的门派罢了!柳大庄主与鞘族圣女均已殒命洛阳。就凭你,又有什么资格不让我们上山!” “凭我,可以吗?”寒光一闪,竹剑断折。 柳一离唤道:“姑姑。” 柳藏月持剑站在了江湖人的面前,“若有意想拜访柳家,自行前往柳云都便是,君山上已是一片荒芜,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各位的。若有,也只能是我的剑了。” 众人皆是大惊。 江湖悉知,当年柳月山庄之所以能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不仅是因为柳藏锋与林淮漫,更多的是因为这个柳藏月。据说她曾将寻仙客起剑倒悬而起的剑雨打回了湖中。 若她非要竭力拦路的话,怕是真的难以收场了。 “进去吧。”任韶华忽然说道。 额间一抹丹砂的女子抱着一个小童,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踏入了那“江湖”之中。 “她怎么来了。”陆竹暄看着手中的断剑,咬了咬牙。 叶不平眯起眼睛,“既然她来了,那么……” 君山外山,卿山。 “父亲。”莫问东走上山顶,看向持着茶壶站在崖边斟饮的男子。 剑祖微微侧首,“你受了很重的伤。” 莫问东点点头。 “但你也拿到了你想要拿到的东西。”剑祖瞳孔微微缩紧。 “可我也为此付出了此生最大的代价。不论是母亲,还是那些仙人,都没有让我付出过如此之重的代价。”莫问东淡淡道:“真是可敬的对手啊。 “可这笔买卖对你来说很划算不是么。划算到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剑祖忽然将壶嘴抵上了莫问东的咽喉。 莫问东神色不变,“这不是父亲该考虑的。” “那该考虑什么?” “若想让人们遗忘旧时的疤痕,就只能赋予他们更为痛彻的伤痕。”莫问东笑了笑,“当这新伤被抹平的时候,人们只会专注于舔舐这新伤留下的痕迹,到处去宣泄这新痕所带来的折磨。这样一来,这个江湖就会遗忘,旧痕曾带来过的痛苦。” “父亲,这一刻,快要到来了。” “父亲,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莫问东笑容渐变癫狂,“从来没有。” 剑祖眉头一皱,壶嘴刺下。 却刺入了青烟之中。 “东儿恭送父亲,剑冢一行,永不复醒。”莫问东的身形消散无踪。 451 寻常 “和我想象中的江湖,一模一样。”顾靖遥收回了目光,低头笑了笑。 “既然这样,那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洛飞羽挑了挑眉。 顾靖遥看了他一眼,“和你一起吗?” “看你这极不情愿的小眼神,我就知道你不想与我同行。”洛飞羽笑了笑,“所以,我让任兄替你喊来了一个人。” 顾靖遥问道:“是谁?” “除了她,还能是谁。”洛飞羽看向了那道缺口。 蓝楚濋抱着孩子踏了进来,看向顾靖遥,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启齿。 洛飞羽则是阴冷地看了她一眼。 “不必多虑。”任韶华忽然也踏了进来。 洛飞羽问道:“为何?” “说来话长。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任韶华淡淡道:“她不会与莫问东,再有任何瓜葛了。” “你来了。”顾靖遥笑了笑,身上那诡异的气息正开始散去。 洛飞羽与任韶华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喜悦。 蓝楚濋虽然有些意外,但看到顾靖遥现在这样后也是回以一笑,“我来带你走。” 顾靖遥瞳孔一颤,“去哪。” “江湖之大,万水千山,不管去哪都好,哪怕是天涯海角。”蓝楚濋急忙道:“那些我带你看过的,我们可以再去看一遍,那些我没带你看过的,我们也可以去留下我们的足迹。” “如果哪天走累了,想停下来歇歇脚,喝点小酒,就挑个好地方,我们两个随时奉陪。”洛飞羽咧嘴一笑。 “若有此意,传信即可。”任韶华也跟着点了点头。 顾靖遥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江湖啊。”这曾经对他来说,是奢望。 “江湖不远,其实,就在你的心中。”洛飞羽眼神飞扬。 任韶华接了下去,“但总得亲眼去看看。” “好,那就去看看我心中的江湖吧。”顾靖遥伸了个懒腰。 蓝楚濋见状一喜,想要去挽过他的手,就像当年那样。 “只可惜,我的江湖,和你们的不一样。”顾靖遥蓦然睁开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任韶华眉头一皱,“何意?” “既然不一样,那便是陌路。”顾靖遥伸出了一掌。 “你到底在想什么,还真是执迷不悟。”洛飞羽冷冷道。 “我只是想,继续坚持我的选择。”顾靖遥笑了笑。 洛飞羽眉头一皱。 在江湖上,想要追杀他的数不胜数;在朝廷中,以程玄帝的秉性,定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在他的国土上存在;就算他能不死,终究无法逃脱棋子的命运,只会在莫问东的引导之下,踏进那岂止千尺之深的深渊。以顾靖遥目前的情况看,不论他要坚持怎样的选择。迎接他的,只有绝路一条。 除了强行将他带走。 洛飞羽看了任韶华一眼,任韶华正好也在看他。 下一瞬,折剑破空而出,锁雾扇也掠出了虚渺的扇花。 “有我们两个在。”洛飞羽持剑腾空,朗声喝道:“可不会给你任何做傻事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顾靖遥却忽然抬起了头,他们都看到了顾靖遥的笑容。 和煦中,带有着决然。 “抱歉了。”顾靖遥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左掌一抬,掌上有黑炎缭绕。 “走!”就在此时,洛飞羽抓住了顾靖遥的袖角。 可他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任韶华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阴郁威压,一把握住洛飞羽的肩膀,“退!” 一时失神的洛飞羽也失去了力道,轻而易举就被任韶华带到了十步之外。 洛飞羽颤抖着抬起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满是酒香的湿润,“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刚才顾靖遥喝酒的时候,未与自己碰杯就一饮而尽。原来不是他忘了,而是他是以喝酒作掩饰,实际上滴酒未沾,令酒流入了袖中。 “因为我,已经没资格喝这杯酒了。”顾靖遥身上的黑袍开始不安地舞动起来。 “还有机会!”任韶华喝道。 可下一刻,整座君山竟开始颤动起来。 卿山山崖上的剑祖一指弹碎了茶壶,运起茶水,对着下方出了一剑。 剑祖之剑,可令仙叩。 也可褪魔! 他在最后一瞬,做出了选择。 想要出扇的任韶华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来由地心中一冷。 君山,原为葬剑山庄旧址,山下,埋有无数冤魂。 当年祭剑大会上,柳藏锋就宛图用这满山游魂,杀死前来赴会的所有江湖人们,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达到称霸武林的目的。但因为种种缘由,他最终没能如愿。 而顾靖遥的纳魄掌。 可纳魄,也可摄魂。 “糟了。”柳藏月一惊。柳一离也想到了这一茬,也是猛地转头。 只见无数游魂从地底钻出,尽聚于顾靖遥的掌心。他抬起这一掌,用尽全力将剑祖那道化作一剑西来的茶水打得溃散。随后长袖一扫,将剑画打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进而把眼前人都给打飞了出去。 蓝楚濋立足于剑画之外,大喊道:“靖遥!” “娘子。”顾靖遥对着她微微一笑,一如当时少年。 “为什么!”蓝楚濋想要上前,却被无数冤魂死死缠住了去路。 “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于是便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知道你死去的真相,想要为你去讨回一个公道。可在讨回公道的路上,因为我,导致了太多人的离去。”顾靖遥话语里满是愧意。 蓝楚濋泪水夺眶而出,“可我还在这里!” “正因为你还在,我才明白是我错了。”顾靖遥笑了笑。 “正因为你。” “我心中的江湖,才不是原来的江湖了。” 那时,寒山寺断绝了他的过往,也禁锢了他的自由。 他无时不刻在向往寺外的天空。 直到了那天,碰巧那个丹砂女子对他盈盈一笑。 从此心中无江湖。 “若是当时我执意坚持我的江湖梦。”顾靖遥看了他们一眼,“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对现在的我来说,你就是我的江湖。” “只恨当时,道寻常。”顾靖遥转过身,朝着“江湖”走去。 452 雪冤 洛飞羽这才听出了顾靖遥话里的愧意,怔在了原地。 如果是他未散去内力,能运起西河拂雪,就能感受到藏在顾靖遥心中的愧意,那么,也就能劝他回头。 如果公孙诗潋没有受伤,陪他一同前来,事态是不是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蓝楚濋没有来的话,顾靖遥,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顾靖遥虽已入魔,可对他们这些旧友仍存有感情。 这一战,其实本该可以避免的。 是他高估了顾靖遥心中的魔性,低估了顾靖遥的愧意,以及,顾靖遥对他们的感情。 尤其是对妻子。 可凡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或者说,在那人设好的这盘棋局上,本就不存在变数。 任韶华心中也是恍然惊觉。 莫问东让顾靖遥与结发妻子提前见面,正是想让顾靖遥生出愧意,再利用他们想要救顾靖遥这一点,让顾靖遥含愧去死。 任韶华猛地握紧了扇柄,看着那些飘荡的游魂,想从中觅出一个破解之法。 “靖遥,靖遥!”蓝楚濋大喊道。 “都怪我这一生都在道别。所以,遇见了你们,我才想着倍加去珍惜。”顾靖遥忽然停下了脚步,“只可惜,这是他赋予我的一场梦,既然是场梦,那么终究还是会醒来。” “不!”蓝楚濋摇了摇头,忽然低头看向了小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不是说要陪你找回你的名字吗?”蓝楚濋泪水夺眶而出,“我给阿豪取的名字,就是你曾经的名字!” 顾靖遥摇了摇头,“或许靖遥这个名字更适合我吧。靖遥靖遥。我奢望平安,可我这一生就像是这个名字一样,平安,始终离我很遥远。而如今,我也要带着这个名字走了,我到头来还是辜负了你,没能找到我的名字。” “我对不起你我之间的初见。” “但我要对得起,这场道别。”顾靖遥踏出了一步。 他的背影就这么被“江湖”淹没,很快就看不着了。 就像他当初,一心向往江湖那样。 离梁元年秋。 屠戮满城,又在南行途中残害了不少江湖人的魔头顾靖遥,死在了君山之上。据当时围山的江湖人所说,是一心为寻仙客雪冤的洛飞羽杀死了他。 有传言说,是洛飞羽利用了旧日情谊,才侥幸得胜。 也有的说,是洛飞羽化去自身全部内力,让顾靖遥在他身上找不出丝毫破绽。 但不管怎么说,顾靖遥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了折剑下。 曾经折剑在江湖上卷起腥风血雨,如今却同样是这柄折剑了结了魔头的性命,就像是宿命一般。仅一夜之间,洛飞羽就从满身骂名的魔头遗世变成了人人传颂的英雄。可洛飞羽并未出面作出任何解释。在世人眼中看来,他就像是事了拂衣去,消失在了江湖上。 而有的人,却将目光看向了二十二年前。 在这柄折剑,还握在她手中的时候。 已有不少人认为,当年寻仙客或许真的像洛飞羽当年在君山上所说的那样,虽被负以魔头之名,却心怀苍生。而任何有利于苍生的事,往往都伴随着牺牲。她当时不得已出如此下策,或许也有她的无奈。 这一次,没有质疑声。 毕竟一个真正的魔头,不值得让一个少年做到这个地步。 但是也没有人敢下定论,一切都只是猜测罢了。 因为,那个人,还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泉都。 谢问生带来了一壶茶,“你真的想好了?” 剑祖点了点头。 “莫问东正是利用了你的愧意,想让你踏入剑冢,到那时,天底下已没有人能够拦他。”谢问生有些担忧,“他的仇恨与怒火,恐会令苍生再陷荼毒。这一点,你应该明白的。” “我明白。但他说的没错,我也该履行。”剑祖淡淡笑了笑,“我的诺言了。” “罢了。”谢问生长叹了口气,给他倒了一杯茶。 剑祖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却是微微皱眉。 “怎么?”谢问生笑问道。 剑祖摇了摇头,“这茶?” 谢问生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了吗,等你心中尘埃落定时,就来与你一同饮酒。你向来只饮茶不饮酒,如今将要隐退,就用酒,来向这个江湖道别吧。” 剑祖笑了笑,举杯又饮了一口。 “如何?” “这不是茶,不予置评。”剑祖放下酒杯,看向了远方,“既然是酒,应当由她来评说。” 谢问生又叹了口气。 “可在她眼中,只要是酒,就都是好酒。”剑祖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你说,如今的我,是不是让她失望了。” 谢问生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不会的,就算她对这江湖所有的一切失望,她也唯独不会对你失望。” “师父。”一声轻唤。 剑祖转过身,看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袭柳衣。 “你要入剑冢了吗?”刚说完这句话,柳藏月就止不住落下泪来。 “又不是当时那个小姑娘了,还哭呢?”剑祖无奈一笑,想要抬手擦去柳藏月的泪痕。 却僵在了半空。 那个穿着白衣持着玉酒壶的少女,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柳藏月的身后,正静静地看着他,明媚地笑着。 她本该以长剑为伴,以星月为程,带上酒与他,看遍世间繁华。 而不是触碰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不堪。 可到了最后,她还是用自己娇弱的肩膀,担下了所有。 她走后,他也一直在这千疮百孔的江湖中等她归来。 如今,终于等到了。 只见少女嘴角上扬,明眸如花,对着他举起了酒壶。 “或许我们都错了。”剑祖也对着秋风举起了酒杯。 “什么?” “她不仅不会对我失望,也不会对这个江湖失望。就算哪天这江湖已不是她梦中的模样,她也会用自己的方法去改变。直看到,她所想要看到的江湖。” 一饮而尽。 秋风忽起,又送离人去。 当年道不清言不尽的醉意,也都付在了这场秋风里。 浊酒先觉江湖梦。 清茶何年初醉人。 453 江湖 伴随着剑祖放下牵挂决定履约入寐剑冢,再加上洛飞羽将顾靖遥诛杀于君山之上,似乎都在证实着那些对往事的猜测,寻仙客,在时隔二十二年后,也终于沉冤得雪。 “师父他,可曾有过后悔。”柳藏月望着剑祖逐渐远去的背影。 谢问生微微眯起眼睛凝望,“虽然他这几年来一直将悔恨二字挂在嘴边,但若是让他回到那年,他也一定会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做他们所想要做的事。” 泉都,青莲镇。 “不去道别吗?”暮客心问道。 凌剑秋摇了摇头,“不去了。” “为何?这一别,怕是很难再见了。”暮客心叹道。 “等我做成了那件事,便是最好的道别。”凌剑秋对着泉都的方向,将手中的那杯茶浇在了地上。 暮客心若有所思,“接下来要去哪?” 凌剑秋站起了身。 “回楼兰。” “楼兰。”幽暗的皇宫中,刚登基不逾数月的程玄帝正看着桌上的地图,最终,将指尖停在了西面。 是一个,已没有了国土的国度。 “真是有趣的地方啊。” 同在洛阳的夕阳阁中,施好粉黛的白乘舟给灵位上了三炷香,准备出台。 “怎么感觉,你最近一直在唱戏?”罗羁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身在江湖,又有谁不在戏中。”白乘舟摇了摇头。 “不仅亲自搭台,出戏又如此之勤。”罗羁怂了怂肩,“不似你一贯的作风。” “因为,我终于可以传唱他们的故事了。”白乘舟笑了笑。 罗羁低头,看向了白乘舟手中那精致的半张面具。 仿佛就看到了当年,那个女子戴上面具的模样。 白乘舟反问道:“难道说,不值得吗?” “这可是沉淀了二十二年的故事啊。”罗羁神色恭敬地让开了路,“我又怎敢加以评说。” 白乘舟小心戴好了面具,准备登台。 “就是不知,要何时才能传唱他的故事。”他轻声道。 天下道门,无一例外,连续数月,满山缟素。 “师父,我们在祭奠着谁?”一个年轻道士看着周围无一缺席的山中长老们,就连印象中闭关多年的老一辈天师也出席了,不由问道。 却始终等不到回答。 他转过头,却离奇地发现,师父那挺立了一世的仙骨,竟在此刻深深叩了下去,长跪不起。 而与其余道门不同的是,武当山,举办了恐怕是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喜事。 金顶云巅,小道童莫皓宸从清胤手中接过了紫霄拂尘,成为了武当山的掌教。 而在缀满了梅花的皓月阁中,被蒙在鼓里的苏楠笙与慕容皓月喝完了交杯酒后,就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慕容皓月只得为苏楠笙披好红毯,就持着酒杯来到了窗前。 此时分明才刚入秋,武当山却迎来了一场大雪。 雪花飘入了杯中,荡起了久久的涟漪。 慕容皓月看着酒中那缕雪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雪天,想起了在那时,还是道童的他们。 “师兄,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萧皓琛双手拢在背后,打断了正在严寒中练剑的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也没有去猜,“是什么?” “是师父偷埋的一壶花酿!”萧皓琛笑着从背后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酒瓶。 “你又想挨骂了。”慕容皓月摇了摇头。 “管他,今日天冷,我们先暖暖身子吧。”萧皓琛打开了酒壶,“师兄,你喝不喝?” 慕容皓月淡淡道:“尚可一试。” 可萧皓琛却是猛灌了一大口,对着慕容皓月做了个鬼脸。 “就不给你喝!” 慕容皓月收回了思绪,遥遥望向了外边的大雪。 正如他所说的,也如他所做到的。 有多少的秋雨飘零,就会有多少春花满枝。 而他的飘零。 定会让这个江湖,繁花绽放。 不知名的山中,一袭金衣的言静臣正看着手中的那瓣梅花。 正是苏楠笙从武当山寄来的那一朵。 他看了许久,将梅花攥紧在掌心,像是坚定了自己要做的事。 “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结果。” “那我也一定会找回,这暮淮的气节。”言静臣抬头,看向了西面。 玉门。 “有些事物,就算是你们低头认了错,也是挽不回的。”一身银袍的莫问东立于风沙间,看向面前的枯林。 又有谁能想到,这片枯林,曾孕育出了世间最美最盛的桃源。 “我不想让那些美好,只活在我的梦里。所以。”莫问东的目光忽然透出了凶戾,“就用你们的用你们的血肉,来重新染红这片桃源吧。” 任韶华也带着柳一离回到了故里,到处寻访名医,却仍是无济于事。 仿佛应了当初的验,柳一离的眼睛,可能永远也不会好了。 可他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反倒像是旅人一般辗转于江南。长达七年的擦肩而过,终换来了此刻的岁月静好。 只是某一日,他们在茶馆里落脚,听到那说书先生喉咙一清,醒木一拍,气势如虹得令人心惊。 却让任韶华恍如隔世。 因为,那个说书先生,已经在说着洛飞羽的故事了。 长安,剑器楼。 洛飞羽坐在楼顶的酒坛堆中,醉了欲眠眠了又醒,从晨间喝到夕阳斜落,又从黄昏喝到了星河漫天。 可接连的醒来,始终无法让一切有上丝毫的改变。 在他想要揭开酒封的时候,有另一只手抢先一步,将酒坛给夺了去。 洛飞羽抬起头,却看到公孙诗潋捧起酒坛喝了一大口,然后静静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这个江湖,总要有人离去。” “如意特地在此恭迎剑祖,入寐剑冢。”万剑枯冢前,万年窟主东方如意行了一礼。 剑祖从她身边走过,“让他久等了吧。” 东方如意摇了摇头,“也不止是他。” “是啊。”剑祖低头笑了笑,然后踏入了枯冢之中。 “你来了。”冢内的东方无涯睁开了眼睛。 剑祖点了点头。 “既然来了,就好好与你的江湖道别吧。”东方无涯轻轻说道。 剑祖摇头笑了笑,走下了台阶。 “今日只谈重逢,不谈道别。” PS: 第三篇《众生如棋》完结 敬请期待第四篇《仙叩楼兰》(暂名) 接下来几天会有完结感言 第三篇完结感言:愿不悔江湖梦 这一篇的名字,叫做《众生如棋》,长达两百多章的大篇幅。 说实话,我最初本是不想写这么多的,可在《君山折柳》篇完结的时候,我曾陷入了一段迷茫期。那是我在8站刚有所起步,又怕断更了对不起读者们,只得顶着大脑那无力的空白感,瞎写了一大堆,才导致第三篇最初时水得不行的的文笔,写下了很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恐难以自圆其说的剧情桥段,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劝退了很多人吧。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既是为了静心沉淀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学业,我就在去年年末的时候选择了断更。 就是在那段断更的时间,我才零零落落想好了接下来的剧情。 这一路填坑填过来,虽然算不上完美,但也算是没有辜负那两个月的断更期吧。 通篇下来,其实就是莫问东为了陈年旧怨设局于天下,在这盘棋局上,不缺乏像是凌傲阳那样的傀儡,钰旌那样的破命者,凌鹏越那样的顺局者,萧皓琛那样的破局者,以及洛飞羽、顾靖遥那样处于棋局最中心的人。而最终,这盘棋还是遂了他的愿。 这是我写的第一本小说,途中请教了不少人的意见,很多地方也有着前辈的影子,也有许多瑕疵,所以非常感谢看到这里以及那些在中途弃书的读者们,这本书能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你们每个人的鼓励与包容。 所以,我就想把下一篇,也就是最终篇写得好一点。预计通篇有二三十万字,我想让全篇都保持第三篇最后几十章那样的进度,可我也不知我能不能做到,所以可能要汲取第三篇开篇的教训,潜心构思好大框架,放慢更新速度甚至是断更一段时间,再就是,尽力而为,将最好的故事写出来。 我不知道我上限在哪里,但凡事,总要去试试。 下一篇的内容,你们也大概能从第三篇的最终章看出来了。莫问东回到了西洲,势必向天下复仇,而玉门也将成为天下最后一寸净土,洛飞羽他们也将持剑为此而战。 关于第三篇的结局,是以悲剧收尾的。可我却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他们都做到了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想要为寻仙客雪冤的洛飞羽,听到了江湖对师娘的颂歌;公孙诗潋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不再被负以魔头之名;任韶华与柳一离不再分离;顾靖遥回到了他所向往的江湖;萧皓琛也看到了天道。 再就是剑祖莫锦书,终于还是在这支离破碎的江湖中,等到了她的回来。 这一切,不正是昔日的他们所追寻的吗? 虽然悲剧更能触动人心,可有时,我也想写出,像是古龙金庸那样,提剑策马饮尽恩仇,亦或是八站武侠牌面木楠那样的少年气。可惜,在我想到洛飞羽回姑苏是为师娘雪冤,并且写下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已经是定局了。 所以啊,下一本,或是下下本,我就想写出别样的故事。 比如,剑祖与寻仙客的故事。 又比如,坐落于九州西面那九座仙岛上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的名字与预告,在《折剑》中或多或少都有所提及,关于它们,我会尝试着不以悲剧来结尾。 再就是,关于江湖。 什么是江湖? 就拿我书中的人来说吧。 江湖,或许是莫锦书在少年时遍寻不得的醉意;或许是阿仙为了天下的绝大善念;亦是萧皓琛仙逝后“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留恋。 在其他前辈的书中,更是如此。 江湖未死,武侠也是一样。 我们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江湖”的影子。 所以,江湖这两个字,是写不完的。虽然我的水平并不算太好,可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会一直写下去,将我心中的江湖,逐一呈现在你们面前。 当然,说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我还是先把这一本写好再说吧…… 还有,也不知是第几次拉你们进读者群了啊哈哈。所以就再拉一次吧 QQ群号495078020 希望能在这里看到你! 小声bb:别人的小说群人数这么多我好羡慕啊5555 454 墨城 无风夜,千魂曳。乌竹起,墨凰来。 伴随着墨家销声匿迹后,这十二个字,就开始流传在江湖各大机关世家中。 “这里边,到底藏着什么含义。”少年走在后方,抬头看向面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 老者平静地说道:“一个地方的下落。” “什么地方?” “到了。”老者停下了轮椅。 少年也下意识地仰起头,看向了矗立在前方的墨色城池。 夜深人静。洛阳,清阳殿。 程玄帝正借着幽暗的烛光,看着铺在桌上的军报。 接连频传而来的捷报,并没有让他的眉宇有上半点舒缓。 因为,一个人,已不见了踪影。 莫问东。 他身为朝廷重臣,却在前段时间离开了洛阳城,就连天机阁九家倾巢而出,也未能探出他的下落。而九家之中的道家,却对此闭口不言,其背后必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若他在明,那么,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棋子的命运。 但这样一个人,却选择离开了棋盘,循身于阴影里。 会不会是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谋划着下一盘大棋? “太久了。”程玄帝抬手揉了揉眉心。 真让人难以心安啊。 忽然,深宫中传来了一声惊叫,让程玄帝好不容易涌上来的倦意如云消雾散。 与此同时,一身墨衣的女子坐在寝殿的床头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滴落在地,滴答声回荡在幽静的深宫中。 “怎么了?”程玄帝走入了门内。 “有人,闯入了墨城。”墨滢沉声道。 “墨城。”墨色的城池前,少年缓缓念出了上边的那两个字。 老者点头,“你的剑,就来自这里。” “墨剑?”少年微微侧首,看向了从肩头露出的漆黑剑柄。 老者没有再接话。 因为周围的景色一下子就变黑了,密集的竹影,甚至是前方的墨城,都像是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充满了死寂。 就连风声也没有了。 只有枢纽在转。这声音仿佛很遥远,虚渺无边。 又仿佛近在耳畔,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少年依稀听到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那无尽的黑暗中不知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他的步伐正不听使唤地朝着黑暗中行去。 忽然,有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少年一惊,按上剑柄的同时急忙转头,却发现按上自己肩头的是一只机关手。 机关手背上烫金色的“唐”字撕破了黑暗,散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凝神。”老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少年惊魂未定,“老爷子,这是哪?” “你的脚下,你的周围,都是铺天盖地的机关,不同于其他世家的机关术。这里的机关,就像是在这无风的夜晚,如千魂飘曳,你可要留心了。”老者幽幽说道。 少年看了眼四周,“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者冷笑,“此处乃世间最为幽暗之地,乌竹遍地,墨雾漫天,当然看不清一切,连半点光亮都无法透进来。你难道还没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墨城。难道是,那个墨?”少年一惊。 “正是,墨家的墨。”老者抬起了机关手,那道烫金色的唐字顿时化作了一条金色的水线,袭向了黑暗之中。 黑暗被荡开的那一瞬间,风声顿时就涌了进来,如鬼厉般在嚣鸣。 少年原本一直以为,风是看不见的,这也是世人普遍性的认知。 或者,人们可以能通过运转的风车,或是拔地而起的野花枯草,或是传入耳内的风声,来感觉到风的存在。 可此处的风,正如老者所说的那样,是墨黑色的。 肉眼可见的风,肉眼可见的墨色。 而在墨风中,则有着摇曳不断的竹影,皆是无一例外的乌黑色。哪怕已脱离了黑暗,可眼前之景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借剑一用。”老者对他伸出了手。 少年哆哆嗦嗦地从背上取下剑,递到了老者的手中。 “墨剑。”浓烈的黑风中有道声音传来。 “久违了吧。”老者喃喃道,随后取出一个玉瓶,将瓶中的水流尽数浇灌在了剑上。那通体乌黑几乎就要与黑竹融为一体的长剑,顿时染上了一道晶莹的水泽。 少年一惊,“这个毒是?” “正是你师姐唐雨萱所留的,夜雨时。”老者握住剑柄,朝着前方横劈出了一剑。 那无尽的乌竹,那浓烈的墨风,都伴随着这一剑而腐蚀殆尽。 而在不断散去的墨风中,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一位戴着墨黑斗笠,通体着黑的男子,他正踩着一只墨黑色的凤凰飘在半空,神秘的气息令人难以直视。 老者唤道:“墨凰。” “也真是难为你又找到了这里。”墨凰垂首看着他,“唐门上一任的唐老太爷。” 唐老太爷不置可否,“许久不见了。” “你本该死了。”墨凰的语气有些锐利。 “我的确该死。所以,我已死过一次了。”唐老太爷说得理所应当。 “现在看来,你不过是在用那一死,来探出我墨城最为薄弱之处。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终究还是让你探到了。”墨凰看向他的身后,“否则你也不会再次前来,还带着一个少年一起。” 唐老太爷淡淡道:“听说二十二年,寻仙客曾拜访过你墨城,同时,还带走了一样东西。我此番前来,就是想问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墨凰瞳孔微微眯起,“墨家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唐老太爷又何须前来自寻烦恼。” 唐老太爷双手按上了轮椅扶手,“因为,势在必得。” “墨剑乃我墨家所铸,有幸能在世间传有一段佳话,却被唐老太爷用来权衡利弊,莫非,是想叛了当年的铸剑盟誓么?”墨凰喝道。 “江湖上叛了这盟誓的,又岂止我一人。”唐老太爷双手一弹,轮椅顿时响起了沉闷的机括交接声! “你是想?” “无非就是用一命换一命,又有何惧?”唐老太爷冷笑。 455 残子 “墨城,为何会有人闯入?”程玄帝摸了摸鬓边垂下的长发。 墨滢仍有些惊魂未定,“当年葬剑一役,寻仙客带着她的筹码,曾去墨城取来了一物,即名为‘杨墨天志’的一件机关。该机关结合了墨家创立千年来所有的结晶,可与万物兼容互补。对应了‘兼爱’的思想。剑祖就将这道机关与他的剑相结合,致使与折剑交战时避免崩折的命运。才让这场战役,能够提前进入尾声。” 程玄帝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如今有人踏入了墨城,必定是为了此物而来。请陛下速速联系天机阁,前去调查。”墨滢沉声道。 程玄帝点了点头,“要怎样的人,才能取走此物?” 墨滢想了想,“兼爱之人。” 程玄帝挑了挑眉,“那在你看来,孤,可有这个资格?” 墨滢急道:“你莫要说笑了!” “可我,并不是在说笑啊。”程玄帝目光骤然一沉。 “什么?”墨滢一惊,可下一刻,就有一指点上了她的穴位,令她动弹不得。 “程玄帝”收回了手指,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下边那绝色的面庞。 “多谢了。” 留下这句话后,女子便消失在了原地。 片刻后,程玄帝就走了进来,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墨滢的穴道,“如何?” “那姑娘虽以镜花水月蒙蔽世人,却也如你所说那般,是个心善之人。”墨滢摇了摇头,神色淡然,“放心吧,我并无大碍。” “天下刚经历过一场棋局动荡。身为莫问东遗留在世的棋子,本就是身不由己,却还能有如此可贵之处,实属难得。”程玄帝淡淡道:“希望她能早日脱离棋局苦海。” “莫问东他,为何要去墨城?”墨滢低头沉思着。 “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也算是等到了他的动静。”程玄帝眉宇舒缓开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擎影卫统领玄锋的声音。 “陛下,属下探查到了刺客的踪迹。” “并非刺客,不必拦了。”程玄帝轻轻摇了摇头。 “更何况,让她叙叙旧,也好。” 一名女子正乘着微凉的夜风,跃动于屋檐之上。 只是忽然,前方多出了一抹月光。 今夜无云,月光本就清盈无比。可这抹月光却带有着令人难以直视的锐利。女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有一袭白衣随风狂舞,上边更是落满了月光。 “我本不想回到这里,却没想到。”白衣公子背对着她,“故地重游,竟还能遇见故人。” 女子声音有些颤抖,“真的是你?” “是我。可为何,你不是你。”白衣公子转过身。 妃采芸略微犹豫后恭敬垂首,“公子。” “棋局分明终了,为何你还是棋子。”任韶华折扇轻摇。 妃采芸笑了笑:“能够看到公子再现当年恣意,采芸很高兴。只是公子,有些事,已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她说完后,就朝着前方走去。 “是他叫你来的?”在妃采芸将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之时,任韶华忽然问道。 妃采芸停下了脚步:“是。” 任韶华忽然绽放出了一身锋芒,仿佛就变回了从前那个毫不掩饰的孤舟公子,“果然。” “公子是要拦我么?”妃采芸身上的白衫也被这忽起的杀气拂起。 “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我就不得不管。”任韶华目光一凛,猛地抬起折扇,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夜风开始剧烈呼啸起来,不再是春风那般轻柔。 妃采芸似乎早已料到,既没有露出哀伤,也没有表现出愤怒,而是带有着,某种释然,亦是决然。 “公子有为之改变的理由,采芸,也有。” 任韶华一愣,借着月光,看向她那深沉的面容。努力想将眼前这个满心苦衷的姑娘,和当年那个俏皮可爱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 只可惜,或许是这几年来的分离,竟让曾经形影不离的他们,变得无比陌生了。 “公子,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妃采芸轻轻地说道,然后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任韶华目光凌冽,终于还是在妃采芸快要触碰到扇尖的时候,猛地收回了折扇。妃采芸走过他的身边,笑道:“多谢公子了。”任韶华咬紧牙关,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回头。等到身后完全没了动静后,他才转过身,看向了空荡荡的屋檐,就像是看向了本就不复存在的镜花水月。 他忽然有些体会到,当年自己沦落之时,妃采芸的心境了。 既有对过去的不舍与仰慕。 也有对将来的逃避与迷茫。 “你自诩浮生三千面,世人不识你。可到了现在,就连你,也认不得你自己了。”任韶华叹了口气,跳下了屋檐,对着坐在秋千上的目盲女子说道:“来了。” 目盲女子对他笑了笑,侧耳倾听。 “不必听了,就我一人。”任韶华苦笑。 柳一离叹道:“你是怕你执意苦劝,妃姑娘重蹈了顾公子的覆辙么。” 任韶华摇了摇头,“主要还是怕你多想。” “不必解释。我明白妃姑娘对你的情谊。说实话,我还挺感激她,能在那些年里,与你同担过一肩风雨。”柳一离笑了笑。 “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任韶华挠了挠她的头。 柳一离一愣,“又要动身了么?去哪里?” “去长安,找洛飞羽与公孙楼主。莫问东已有了动静,我们也是时候该动身了。”任韶华目光变得凛冽起来,“至于传信叫我前来洛阳的那个人,也不知他究竟抱有着怎样的目的。” 柳一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清阳殿外。 程玄帝抬头,望向了坠在晨雾里的山河,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乐土。” 墨城。 无数道寒光从金色的轮椅上闪烁而出,形成了一场暴雨落下。 “无争之城,非攻之地。岂容得你放肆!”墨凰怒喝一声,脚下的墨凰化作了无数道黑墨色的壁墙,将他笼罩起来。 456 兼爱 几经辗转的久别重逢,却只逾上片刻,就又分别。 这远比日思夜想的牵念,要来得更痛苦。 “抱歉公子,我所做的一切。”妃采芸踩落一片檐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更好的相逢。” 转眼间,她就已离了洛阳城,掠进了一个丛林间。 几名黑袍男子站在林深处,似乎在此等候许久了。为首的问道:“准备好了?” 妃采芸点了点头,“起阵吧。” “好。”所有黑袍人盘腿坐下,口中皆是念念有词。他们围成了一个圈,而在圈中,很快就浮现出了一轮圆纹。妃采芸沉吸了口气,踏入了那圆纹的正中。 圆纹顿时涌现出了血红色的光泽,惊得满林狂曳,飞鸟惊掠。 而妃采芸的视线所及,血光正不断凝聚,直到凝成了一个人影。 “先生。”妃采芸对那人影恭敬说道。 人影直接问道:“如何?” “据墨家墨滢所说,唯有兼爱。”妃采芸缓缓回道:“才能得到那件事物的认可。” 墨家兼爱平生,若立于乱世,此非攻之言固然可贵。 只是,这个人,真的能做到兼爱吗? 可那人影却是笑了笑,“兼爱,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非就是众生平等罢了。甘霖恩惠万物是众生平等,因果轮回有因有果亦是众生平等。而我曾将这世间的每个人都视作了棋子,不也同样是众生平等么?所谓兼爱,大抵是如此了。” 妃采芸心底瞬间涌起了一股寒意。 “你似乎拜别过故人。”那人忽然道。 妃采芸一惊,急忙答道:“不曾。” “人世多少离合,都是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人幽幽一笑,“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果断。” 妃采芸一惊。可正当她要解释些什么时,人影就已经消失了。 阵已被撤去。 黑衣人对妃采芸说道:“请速回泉都。” 千里之外的墨城。 “兼爱?可真是有趣。你当时选择了兼爱苍生,可到头来,却是这苍生容不得你。”一身银衣的男子立于墨风之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在此观虎斗,倒也不错。也是该让他,付出代价了。” “百年前墨家曾授予唐门机关秘术,以结合暗器与毒药。”墨凰双袖一掠,一圈黑雾扩散开来,“如今看来,唐门的报恩方式,真是有些特别。” “唐门从未忘记当年的情谊。只是,这是我的私心。我想在临死前,为唐门做些什么。”唐老太爷连人带椅在原地飞身一旋。 无数道暗器瞬间飞出,宛若飞花。 “既然你也料到你会死。”墨凰冷冷道:“那我就如你所愿吧。” 墨家,之所以是有史以来第一机关世家,不仅是因为他们的机关精密得可怕。 更是因为,他们那灵巧程度不亚于唐门暗器手法的操控技艺。 分明是死物的机关在他们手中,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那墨风围绕在墨凰周围,将那些迎面而来的暗器吞没。 “葬天。”唐老太爷低声道。 少年回道:“老爷子。” “带着墨剑,去找到那件事物。”唐老太爷接过了朝他倒飞而来的寒光,随后摊开了手掌,暗器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少年一愣,“那件事物?” “对唐门很重要。” “好。”少年持着墨剑,走进了墨风之中。 墨凰微微眯眼,刚想要出手阻拦,却是心底一寒。 哪怕墨风已是遮天蔽日,他此刻也能清晰地看到了,唐老太爷的手中竟多出了一张帖子。 “一纸阎王索命贴,请君留名生死簿。”唐老太爷语气寒冷。 “还请墨家家主,多多留意自己的生死!” 帖子脱手后就化作了一道血光,朝着墨凰的额头袭去。 “这便是你的杀招?”墨凰喝道,周围的机关升起。 “亦是我,专程为你准备的阎王贴!”唐老太爷眼中精光大盛,那阎王贴顿时就一分为三。墨凰一惊,乌黑的机关瞬间将他围住,就像是一道密不透风坚不可摧的圆壳。可那阎王贴竟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将这道壳撕裂开来。 所裂之处并不平滑,反倒像是被燃尽的蜡一般融化开来,流淌而下。 “这不是寻常阎王贴之毒。”墨凰皱眉。 “毒名西窗烛,乃唐门有史以来用毒第一人所制的,配上方才那道夜雨时,可破你墨家千万机关!”唐老太爷语气阴冷,“墨凰,你的阳寿到头了。” 正在墨凰想着应对之策时,背后竟传来了一道冷峻的男声。 “的确是该到头了。” “什么人!”不仅是墨凰,就连唐老太爷也是心中一惊。 “两位前辈,何必惊慌。”一名银衣男子从墨风中走了出来,看上去的确要比唐老太爷与墨凰要年轻上不少,但他眼中的疏离感和漠视感,却让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望而生畏。 唐老太爷认得此人,“莫问东。” “唐门做得很好。”莫问东走到了两人之间。 “是你指使唐门来的?”墨凰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深意,冷冷道。 “我何德何能,还不配指使这蜀中望族。”莫问东指向了他。 “但我,能指使你的生死。” 墨凰心中一冷,虽然莫问东的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许玩味,可流露出来的杀意,却是作不得半分的假,他急忙点足后掠。但在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握上了他的咽喉,将他死死按在了机关之上。 “放肆!”墨凰喝道。 莫问东眉头一挑,“放肆?如何个放肆法?” “令尊令堂兼爱世人,你身为他们的儿子,不仅没能延续他们的意志,还让他们苦心之举功亏一篑,如何不是放肆!” “看来,你很清楚江湖上发生的一切。”莫问东声音冰冷。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不让他们取走这兼爱之物,他们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的母亲,更是因此而死啊。兼爱世人,却唯独忘了自己。这算得上是真正的,兼爱吗?” 墨凰的瞳孔,在瞬间黯淡了下去。 457 真诚 “他早就已经死了。”莫问东松开了手,看着墨凰的尸体摔在了地上,最终崩散开来,散成了一地的机关残骸。 “那,为何他没有死。”唐老太爷佝偻的身子开始变得挺直。即使他来到墨城的路是莫问东所指引的。可此时莫问东的出现,反而让他变得更加警惕。 “魂生魄灭,不过一念而已。”莫问东看着一缕残魂从机关上升起。 唐老太爷问道:“你也想让我死吗?” “我说了,这不过是一念之间。”莫问东沉声道:“而你所说的这一念,不在我,也不在你。” 唐老太爷不解,“那在于什么?” “走吧。想必唐老太爷也很好奇。”莫问东转过身,“里边,到底是怎么样的。” 洛阳。即使夜深人静,可天机楼却是灯火通明。 “凌家送来的急报。”面覆铁面的天机官疾步走了进来。 谢问生拆开一看,“墨城?” “天机阁已有二十余年未能探到墨城下落。为何凌家家主能知晓墨城之事?”天机阁中无尊卑贵贱,所以铁面官直呼圣上之名。 “当今圣上尚未纳妃,只册有一后。而那位皇后娘娘就是墨家的人。”谢问生神色凝重,“但最重要的,不在于此。” 铁面官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信上写了什么?” 谢问生放下了信纸。 “莫问东,出现在了墨城。” 仅是一道城门之隔,墨城之内,却是别有洞天。 北到冰雪巍峨,南到烟雨撼月,西到日暮穷途,东到海天一色。天下奇景,竟同时容在这方城中。霜红的枫树上挂落满了碎雪,有一枚枫叶不堪雪的积压,飘进了晚荷初开的湖间。 “只凭借机关,真的能做到这些吗?”唐老太爷看出了端倪。 “不能。”莫问东停下了脚步。 持着长剑的少年站在前方,背对着他们。少年手中正捧握着一件事物,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看来,他已经找到了啊。”莫问东寸目不移那柄墨剑。 “葬天,你做得很好,将它交给我吧。”唐老太爷推着轮椅,越过了莫问东,看向了少年。 “老爷子,希望你能履行你的承诺。”少年转过身。 唐老太爷微微眯眼,“当然。” 可就要在少年将手中那件事物呈递到唐老太爷的手中时,莫问东却是迈出一步,横跨到了二人中间。 唐老太爷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会给你这个承诺的。”莫问东盯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抬头,“为什么?” “所谓承诺,最需要的便是真诚。”莫问东往前走了一步,“不知,他待你又是否真诚?” “莫问东,你是想毁了你我之间的承诺?”唐老太爷语气阴冷。 “不论是当年长安一行,天机楼楼主替我向你儿子传去墨城的真正下落,还是我助你诈死复生,找出墨城破绽,为你创出了更好的唐门。再是京畿不还一事,我也没有拉唐门下水。我待唐门已是足够真诚。”莫问东微微侧首,“又何来毁诺一说?”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这墨剑。” 少年似是有所触动,浑身一颤。 的确。唐门让他持上墨剑,不仅是为了他父亲的遗志。 更是为了这墨城。 “唐门有了墨剑,也就有了来墨城的资本。毕竟,你手中的这件事物,除了墨家之外,只认得你手中的这把剑。”莫问东缓缓道。 少年猛地握紧了墨剑。 唐老太爷喝道:“葬天,休信奸人所言!”他想要出手,却不知自己的轮椅在靠近少年手中之物的这一刻,里边所有机关都失了灵,发不出任何暗器。 “失去真诚的承诺,也只能是承诺。永远不会有实现的那天的。”莫问东摇了摇头,“而且我还知道,你此生最需要的,便是真诚。不论是当年在君山上荒谬可笑的称兄道弟,还是唐门以大义之名,让你持上墨剑,都让你看不到真诚。” “那我要怎样才能看到这真诚。”少年冷冷问道。 莫问东让开了位置,将唐老太爷呈现在了少年的面前。 “杀了他。” “由我,来赐予你这份真诚。” “莫问东消失已有数月。”天机楼中的铁面官说道:“再次出现,为何会是在墨城?” ”唐门那老爷子踏出棺材很久了,离开唐门也已很久了。”谢问生看向窗外,“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那柄墨剑。” “楼主的意思是,唐老太爷也去了墨城?”铁面官一愣。 谢问生手指敲了敲桌子,“莫问东去墨城,将会是他离开洛阳后,走出阴影的开始。” 铁面官急忙站了起来,“是否要行以对策?” 谢问生摇头,“不必了。” “不必?”铁面官还是第一次从这位楼主口中听出这般的无力感。 谢问生轻叹道:“莫问东布局天下,或许已深渗进了唐门之中,他对于唐门的了解,比我们天机阁只多不少。我们贸然前去,说不定只会适得其反。” “只多不少?怎么可能?”铁面官一惊。 谢问生幽幽说道:“天机阁虽逾跨古今,贯通春秋,可世间纷繁,总有些事,是天机阁看不到的。准确的说,是看不清的。” “是什么?” 谢问生指向了他心脏的位置,“人心。” 墨城。 一柄墨剑,贯彻了少年不堪回首的过去。 因为墨剑,父亲被唐门上下所不容,最终醉酒而死。 因为墨剑,让那个洛飞羽名震君山,间接导致了自己年少时仰慕的女子出家为尼。 因为墨剑,让他这个唐姓,成了笑话。 “杀了他”三个字,在耳边萦之不去。 唐老太爷察觉到了杀气,刚想要出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内力就像是被阻断了一般! 下一刻,这位七旬老人就感到视线之中一阵倒悬。 “这一念并非来自我,而是来自于他。”莫问东淡淡道。 少年收回满是血污的墨剑,看向了莫问东。 “你会给我,怎样的真诚?” 458 乱启 “那得看你,想要做成什么。”莫问东看向了他。 “我想做的事,或许对你来说,很简单。”少年也察觉到眼前之人的不容小觑。 “这么说来,我能予以你的真诚,就仅限于此了。”莫问东笑了笑,“只是,有件事你需要明白,真诚,从不会平白无故就贯彻始终。” 少年一愣,“什么意思?” “想得到我全部的真诚,你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来。”莫问东认真地说道:“这世上有诸多不平事,但唯有真诚,永远都是相互的。” “既然你说是相互的。”少年冷哼一声,毫无怯意,“那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我的诚意,已经被你拿在手中了。”莫问东转过身,背对着他。 “你是说,这个东西?”少年看向手中那散发着光泽的物件,乍一看像是一个机关的零件,可通体看来却像是无形无体,正是唐老太爷专程让他进入墨城来拿取的,蕴含着墨家千年结晶的东西。 “它叫杨墨天志,能决定着我的生死。”莫问东淡淡道。 少年一愣。 “我的生死,已掌握在了你的手中。”莫问东幽幽说道:“这个诚意,可够?”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好。” “这里快要塌陷了,随我走吧。”莫问东朝外边走去。 少年也没有问去哪,径直就跟了上去。 “告诉我,你的名字。”途中的莫问东忽然问道。 “唐葬天。”少年满眼冷峻。 洛阳城。 晨起。 谢问生忽然挥了挥手。 铁面官立即会议,“来人。” 一名铜面官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楼主。” “派人去墨城吧。”枯坐了大半夜的谢问生终于站起了身,话语里竟是疲倦。 铁面官一愣,“为何是现在去?” “去给墨家家主与唐老太爷,收尸。”谢问生叹道。 铁面官听出了谢问生话语里的凝重,与铜面官对视了一眼。 “我这就去安排。”铜面官也不敢多问,急忙退了下去。 谢问生低下头,看向铺在桌上的信纸。 “好一个凌鹏越。” 皇宫中,景阳帝正着衣准备早朝。 就在此时,玄锋走了进来。 “下去吧。”景阳帝对着身边的宫女以及太监挥了挥手。 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玄锋才开口说道:“陛下,信已送到天机阁。” 景阳帝点头,“好。” “陛下,微臣斗胆,想问一句。”玄锋犹豫片刻后说道。 景阳帝笑道:“统领且问,无妨。” “只是一位朝臣,何苦如此大费周折。”玄锋问道。 景阳帝摇头,“你啊,把他想的太简单了。” 玄锋垂首,“臣不明白。” “虽然在那人的棋盘上只存在定数,可那人对于世人而言,却是最大的变数。”景阳帝眼神一凛,“若要缔造乐土,绝不能容许这样的变数存在。” 天机楼。 “楼主,你是说,凌家主这封信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让我们去阻止莫问东。”铁面官沈声道。 “天机阁知晓天机。莫问东的实力,天机阁再清楚不过,他就身为天机九家家主,又怎会不知。”谢问生摸了摸眼前的白布,“而唐老太爷与墨家家主的死令人何等震惊,虽然这一来二去必定会走漏风声,可这两位武林宿老的陨落,天机阁又不可能坐视不理。凌鹏越是想让那些该知道或是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莫问东的行踪。” “凌家此举,岂非已违背了天机阁宗旨?”铁面官低喝道。 “并非违背,只是合理利用罢了。”谢问生幽幽说道:“做好奔波劳碌的准备吧。” “棋局已了,可这乱世,还远没有结束。” “如今唐门已乱,朝堂暗潮再涌。”铁面官叹道:“的确该劳碌了。” “你又怎会知道,莫问东渗透的。”谢问生轻轻笑了一下,“只有唐门呢?” 泉都。 一年前天剑老人勾结东瀛忍寇,龙吟剑派掌门龙跃溪成为了帮凶。在此事败露后,龙吟剑派逐渐为泉都所不容。几乎所有弟子都已叛门,投入其他剑派的门下。 可有两个人,却一直没有离开。 龙吟剑派的大门就是张开了嘴的龙首,而妃采芸就站在门前。 数月来,她见证了这头龙首因久无人修,从辉煌走向了斑驳。 不知自己的心,又是否成了斑驳一片? 她叹了口气,抬袖在脸上抹过,变成了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跨入了门内。 庭院中,有个年轻人正在发疯似地练剑。 “海儿。”男子叫住了他。 年轻人收起了剑,“父亲。” “你练剑多月,是时候该启程了。”男子缓缓道。 年轻人问道:“去哪里?” “去重铸那柄剑,亦是重铸,祖上的荣荫。”男子沈声道。 长安,剑器楼。 “虽已入春,但长安霜寒未尽。”公孙诗潋给两位客人倒了两杯茶,“喝点清茗,驱驱寒。” “谢过楼主了。不知洛兄近日如何?”任韶华接过茶,将其中一杯放在了柳一离的面前。 “楼中的酒窖,已快要空空如也了。”公孙诗潋苦笑。 柳一离眉头一皱,“借酒消愁?” “也不完全是。”公孙诗潋摇头。 任韶华喝了口茶,“哦?” “飞羽当时因执意与顾靖遥一战,散去了浑身功力。再加上他本身就已经脉尽黯,只是一副空壳。”公孙诗潋淡淡道:“但我曾陪同他在泉都受过两位前辈的一番点拨,其中就有能通过饮酒来修补经脉的功法。数月下来,他的经脉,竟有了痊愈的迹象。” 任韶华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你们这次来,不会只是慰问这么简单。”公孙诗潋已察觉到了什么。 任韶华点头,“莫问东行迹已经明朗,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当务之急,便是前去阻止他。洛飞羽绝对不能再颓废下去了。顾兄因愧意而死,剑祖也因愧意入寐剑冢。洛兄他若是因为愧意,终日困在楼中饮酒度日,只会正中莫问东的下怀。” 459 出楼 十几名金衣青面官行走于乌竹之间,直到被一块通体乌黑的厚重城匾给拦住了去路。他们纷纷低头,看向了刻在上边的两个大字。 墨城。 这个带有神秘面纱的机关城,在历时二十余载后,终于重见天日。 哪怕已沦为了废墟,但其中多少遗迹,多少秘密,都足以为天机阁的文献添上浓厚的一笔。 可青面官却是不为所动,相视一眼后,就各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去。 半炷香后。 “找到了。” 所有青面官已围在了一起,看着前方。虽然他们都被面具遮掩去了面目,但不难感受到,他们彼此之间弥漫开来的凝重感。 这一次奉楼主之命前来寻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反而是,很轻易就寻到了。 前方,的确是唐老太爷那已然身首异处的尸体。 以及,墨家家主散成了机关碎骸的残肢。 乍一看倒像是二人相互厮杀,最后落得了两败俱死的下场。 可蹊跷的是,墨城虽已塌陷,尸体方圆三丈之内却没有丝毫碎屑,地面平滑,也没有任何缠斗的痕迹,甚至连半点粉尘都没有留下。 在一片墨黑色的废墟中,尤为显眼。 就像是有人蓄意为之,刻意让他们找到的一般。 “速速禀报给楼主。”为首的青面官率先反应过来,转头喝道。 “墨家家主墨凰,被强劲的内力震断浑身上下千余处机关,导致幅躯体无法锁住他生前散之不去的神魄,因此魂飞魄灭。而唐老太爷则是被断去了头颅,根据断裂之处看来,像是长剑所导致的。”铁面官缓缓道。 “看来,这里边比我们想的要复杂。但杀死墨凰的手段,我敢肯定,这天底下。”谢问生沉声道:“只有莫问东一人,能够做到。既然他这么做,便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行踪了。” 铁面官翻阅了一下信纸,点头,“在墨城遗址的西面,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谢问生喃喃低语:“西面么。” “难以对证的死因,离奇的事发现场。”清阳殿内,景阳帝读完了天机阁送来的信纸,随后放在烛火上,看着这张纸烧成了灰烬。 一旁的孔文亮唤道:“陛下。” 景阳帝说道:“国师,孤有一事不明。” 孔文亮躬身说道:“请陛下道来。” 景阳帝吹散了指尖的灰烬,沉吟道:“一个执棋者,一个天底下最大的执棋者,是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也是棋子的事实。” “或许他早就做好了身为棋子的准备了。”孔文亮答道。 景阳帝眯起眼睛,“哦?” “或者说,他也曾负重行于世间。”孔文亮忽然道。 景阳帝问道:“何意?” “他,也曾是棋子;曾也是棋子。” 沙漠之上。 “听老爷子说,你曾下过一盘大棋。”手持墨剑的唐葬天忽然问道。 “是。”莫问东没有隐瞒。或许在真正表明诚意的人面前,他也不会有上丝毫的隐瞒。 唐葬天问道:“要怎样才能下好一盘棋?” “一个合格的幕后黑手,不应该只存在于幕后,还得时刻留意幕中。”莫问东沉声道:“下好一盘棋,必须要保证,棋盘上的每一枚棋子,都尽在掌握。” 唐葬天皱眉,“那要怎样才能做到?” “身临其境,不失为一个办法。”莫问东轻声道:“也是最好的办法。” 唐葬天很敏锐,“难道先生也曾是棋子?” 莫问东没有点头。 可有没有否认。 “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能掌控得了先生?”唐葬天说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莫问东遥遥看向前方。 这时,一道如玉般的关隘,已在前方若隐若现。 “到了。” 唐葬天微微一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莫问东先前所有的漠然与疏离,都在这一刻消散在了这漫天的风沙里。 这时,两道持剑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戈壁上,看着莫问东的方向。 “他来了。”身穿蓝篷的女子缓缓道。 长袍男子的视线却是略过了莫问东,看向了他身后的唐葬天,“是墨剑。” 蓝篷女子喃喃重复:“墨剑无声?” “有趣。那就找个机会——”长袍男子沉声说道:“登门拜访吧。” “一个乐在其中的棋子,可有着足以毁去整盘棋局的威胁啊。”景阳帝苦笑,“他也通过墨城一事让孤明白,即使他已撤了棋局,但这天下仍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想来也是孤心比天高了,竟将他视为棋子。” “陛下就是天,可莫要说笑。”孔文亮急忙说道。 景阳帝叹道:“但事实就是如此啊。” “这莫问东,究竟是在示警,还是示威。”孔文亮垂头看向了桌上的灰烬。 仅一字之差,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景阳帝揉起眉心,“就让人去探探虚实吧。” 孔文亮点头,“微臣这就去安排。” “不必。自会有人替孤前去的。”景阳帝抬手制止。 孔文亮一愣,“谁?” “自然是那终日在守望着无土之国的落魄剑客,也是孤素昧平生的兄弟。”景阳帝看向了窗外。 “安澜王殿下。”孔文亮持着羽扇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当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总是会做出惊人的决定来。”景阳帝目光一冷,“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登门拜访,得有诚意。”戈壁上的暮客心看向了凌剑秋。 凌剑秋垂眸。 “我的诚意,永远是我手中的剑。” 剑器楼。 公孙诗潋喃喃道:“莫问东的,下怀?” “他见不得任何变数发生。”任韶华猛地收拢折扇。 “那不如就让我们,成为这变数。” 公孙诗潋忽然一笑,“是极好的回答。” 任韶华一愣,“哦?” 公孙诗潋抬头,“出来吧,别偷听了。” “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会是什么变数。”背好行囊的洛飞羽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我只是认为。”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定数!” 洛飞羽抬眸,看向了众人。 “我要杀了莫问东。” 460 山鬼 “我曾见桃源,倾盛在玉门。”莫问东停下了脚步。 唐葬天也跟着停了下来,望向前方。 的确有着一大片树林。只是,这些枯树上却未落有半片树叶和花朵。但不难想象,它昔日有过的繁盛。 “我回来了。”莫问东的语气不复先前的冷漠无情,而是变得温柔起来。 唐葬天问道:“这里是哪?” “我为之奋战了一生的地方。”莫问东抬袖一挥,满林桃源在刹那间盛放,可不过片刻,就又凋零成荒芜。自数月前重回玉门,花开花谢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此刻的他,却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那是一种难以自抑的悲凉。 让人听了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先生是想让这桃花再度盛开。”唐葬天已有了猜测。 莫问东回道:“它本就该一直花开不败。” “既然有着盛开,那么就会有衰败,此乃天时。”唐葬天握紧了墨剑,“在这天时面前,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莫问东的瞳孔微微缩紧,但很快就变回了原样,“在天时之外,你能帮我的,有很多。” 唐葬天一愣,“什么意思?” “就好比现在,你能帮我,迎客。”莫问东转头,注视向在枯林中悄然绽放的一抹霜寒。 唐葬天也察觉到了这缕剑气,在这酷热的大漠之中显得尤为突兀。他急忙将墨剑一挥,几道墨色的剑浪斩出。 可那霜寒却是愈来愈近,接连破去了他所有的剑浪。 等到一定距离的时候,他才看清,那是一柄剑。 一柄很特别的剑。就像是由玄冰浑然天成的一般。 看起来和持此剑的女子一样。 一样的寒冷。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她出现以后,所过之途皆化为寒冰。而她掠来之时所扬起的风沙,也在快要靠近她手中剑的时候瞬间凝成了雪尘,锐利得让人难以忍受。 唐葬天急忙将唐门的暗器手法运用到了墨剑之中,手腕急剧一旋,墨剑也跟着在他的前方旋转起来,将身上的要害完全护住,将雪尘弹得四溅开来。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黑衣,也难以避免的多出了无数道细碎的缺口。 待到雪尘完全落尽之时,那袭蓝衣,也已到了他面前了。 一剑君临,仿佛如坠冰狱。 若是三年前的唐葬天,在此刻,或许已注定了败局。 可现在的他,不一样了。 墨剑如流水行云缓缓而起,打向了那迎面而来的冰剑,墨意横流,泄去了寒势。可持剑的蓝篷女子并没有惊讶,而是轻声说道。 “山鬼。” 剑寂空山雪,不闻山鬼听。 曾有剑君为追求那究极至绝,遗立人间的一剑,立于昆仑之巅,无人能识,更无人能赏,唯有风雪相伴。所以他才能有所悟,创了这绝迹于人世的一剑。 而蓝篷女子,却重现了这绝世剑法! 从原本铺天盖地的至寒,瞬间就变得渺不可寻。 仿佛从未存在过,可偏偏又,无处不在。 孤寒剑再也没有过落下的轨迹,只有寒风萧瑟,墨剑顿时就被这接连的无形剑气给压制了下去。唐葬天招架不住,只得顶着裹着寒风的剑气重重一顿足。 “墨剑诀,明鬼!”一道墨雾从墨剑上无声弥漫开来。 明鬼,出自于墨家古籍《墨子》。 即辨明鬼神的存在。 鬼神无所遁形,无处可躲。 唐葬天身在其中,他看到这墨雾正不断被斩开,也就辨清了所有无形剑气的具体所在。 “看你还能往哪出剑!”唐葬天抬剑一扫,将那些虚渺剑气斩碎。 随后拖剑一掠,朝着蓝篷女子劈去! “结束了。”唐葬天说完后却是一愣。 因为他所说的这三个字,竟与女子说的话重合了。 “你只留意了你的前方,却忽视了背后。”暮客心说道:“雪落之时,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唐葬天顿时就感到背后有几道凌厉的剑气袭来,他刚想要转身去挡,墨剑却被暮客心的孤寒剑给挑飞,在天上旋了几圈后,就插入了沙土之中。莫问东轻轻抬指,将唐葬天背后的那些剑气给打得粉碎。 然后谁都没有再动一步。 因为有另一柄平平无奇的剑,已抵在了莫问东的背后。 莫问东并不意外,“你似乎早就来了。” “我来问一件事,还请如实相告。”举着尘剑的凌剑秋淡淡说道。 “我的命,已掌握在你的手中了。”莫问东笑了笑。 凌剑秋将剑递近了寸许,“我在三个月前就已回到这里,致力调查当年楼兰亡国的真相。但每当快要水落石出的时候,那条直指真相的线索就会断掉。” 莫问东挑眉,“你在质疑我?” “我也想过另寻捷径。可接连的得而复失在告诉着我,若要知晓真相,绕不过你。”凌剑秋眼睛微微眯起。 “难怪父亲会教你修炼剑心诀,因为你能通过细小的蛛丝马迹,来纵览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叶知秋莫过于如此。”莫问东赞叹道:“你猜得没错,这世间,的确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个答案。但这个答案,我还不能告诉你。” 凌剑秋一凛,“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 “可这是现在的我,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莫问东双手揽在袖中,“若要给你想要得到的回答,会有很大的代价。而现在的我,还无法直面这个代价。” 凌剑秋冷冷问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受了很重的伤,致我于死地的伤。”莫问东回道。 “是怎么样的人,能够伤到你?”凌剑秋眉头一皱。 “你见过的。他们曾去过长白。” 在凌剑秋练剑之时,来过长白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所以他很快就想到了那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道士,“是他们?” “拜武当所赐,我支离破碎的仙躯,已维持不了在我体内涌动不休的庞大力量了,随时都会有暴毙的可能。”莫问东点头,“所以,我必须得补好我这一身残躯。”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回答。” 461 下山 莫问东自行暴露了行踪的消息,就像是落在干柴里的一缕星火,很快就在江湖上不断蔓延开来。 武当山。 天下道魁,接连置办了三个月的喜事,亦落了三个月的雪。 直到入春之时,方肯止歇。 以至于惊蛰时节的春雨,也没能褪下山间的素裹银装。 长高了些许的道童掌教莫皓宸正踩着阶梯稳步而上,最终来到了山顶,看向站在崖边的那位老道,“清胤师叔。” “武当山创立至今已有数百年,历来从没有过让一位道童坐上掌教这位置的先例。”清胤背对着他,“你可知,为何到了这一代,偏偏让你开创了这先河。” 莫皓宸微微垂首,“因为我的父亲。” “你父亲当年让人偷出龙虎山的九转醒梦丹喂你服下,再将你送到了武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挑起道教的纷争。所幸阿琛在仙逝前,让天下道门看清了莫问东的真面目,力挽武当道魁之名,此事才未能遂愿。”清胤叹道:“如今你将满九岁,即快到你体内金丹生效之时了。若此事被龙虎山得知,且不论他们是否会反目成仇,至少武当必当竭力护你。哪怕用上这掌教之位当作护身符,也要保你周全。” “这份情谊,皓宸无以为报。”莫皓宸躬身行了一礼。 清胤一愣,“看来,你已有了决定?” 莫皓宸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思考了很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要下山。” 清胤沉吟片刻,才叹了口气,“也罢。” 让莫皓宸当上掌教这个决定,清胤方才的肺腑之言,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清胤还寄望,用掌教这个身份来断去莫皓宸在尘世间的牵绊。 可世间有很多事,一旦掺有了“血浓于水”这四个字,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哪怕莫问东与武当之间已有了血仇,可若是莫皓宸执意倾向于他的父亲,那么,终归还是无法强求。 可莫皓宸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清胤颇为意外。 “带着这紫霄拂尘,下山。”莫皓宸看向手中的拂尘。 即带着武当掌教这个身份,下山。 “我想去下,掌教师兄没能下完的那盘棋。” 皓月殿。 慕容皓月站在窗前,右手边正拎着那紫色的雷匣。 他上一次拿起剑匣,是为了讨债。 而这一次,也是为了讨债。 就像是命定一般。上次他前去讨债的最终目标,与他这次将要为之而战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而相同的是,他都扮演了追债者这个角色。 “天暖了。”苏楠笙走到了他的身后。 慕容皓月看着窗外的青山落雪,话语里竟透露着几许不舍,“雪也要化了。” “你要出趟远门吗。”苏楠笙听出来了话中的深意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慕容皓月低下头,“抱歉。” 换做是谁,都很难接受新婚不久,就又离别的吧。 可苏楠笙只是笑了笑,“既然你心中已有了决定,那就去做吧。这一次也不会有人拦你,就像当年,你为我去鹤鸣山那样。你一向固执,我何尝不懂。” “这次,我依然会等你的。可你。”苏楠笙抬头看向了他,“也一定要记得回来。” 崖上的清胤叹道:“你若要下山,我不会拦你,也没有资格拦你。可你既然选择了去下这盘残局,你就应该明白压在你肩上的重担。” 莫皓宸微微垂首,“身为掌教,理应如此。” “你啊,之前没个正形,当上掌教了反倒是变得恭敬了起来。”清胤虽然有些想笑,可心底很快就泛起了一阵悲凉。 莫皓宸忽然问道:“师叔,你刚才说,我开创了小道童当上武当掌教的先河,可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掌教师兄也是武当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教。他当年,又是为什么坐上了这个位置?” “只因为,他对郁胤师兄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若要终年守在山中悟道,那么第一步踏上的,只有一条道——” “下山的道。” 玉门桃源。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这个回答的背后,还藏着凡人不能触及的秘密。”凌剑秋冷冷说道。 莫问东点头,“是。” 凌剑秋目光一冷,“我凭什么信你。” 莫问东泰然自若,“现在的你,只能信我。” 就连暮客心听到后也不由秀眉一皱,孤寒剑上寒意再起。 “如若不信,你现在就可以选择杀了我,而你也得去接受,楼兰的覆灭,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莫问东转身直视向剑锋。 在持剑之时从未有过任何迟疑的凌剑秋,在此时竟少有的犹豫了。 因为他持剑的意义,就是为了故国。 而现在的他,正如莫问东所说的那样,别无选择了。 凌剑秋放下了剑,“希望你能履行诺言。” “你的师弟已经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他与我已结下了血仇。若是他执意要前来阻止我。这后果,你应该明白。”莫问东忽然道。 凌剑秋眉头一皱,“虽然你我之间已达成了共识,但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你偏偏要拿这份微不足道的情谊,来要求我向他拔剑么?” “你们年少便在我父亲膝下练剑,虽在应龙台上有过拔剑相向,但这师出同门的情谊,终究还是难以磨灭。”莫问东摇头,“放心吧,你会有一个,更好的对手。” “借你吉言。”凌剑秋将剑归鞘,与暮客心纵身离去。 “先生在我的诚意里满是探寻,在他的诚意里却尽是退让。”唐葬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因为他的剑,就是他的诚意。”莫问东感受着背后残留的剑意,“真是可怕的剑客啊。” 唐葬天问道:“先生刚才所说的,也就是那个人的师弟,是谁?” 莫问东回道:“洛飞羽。” “是他啊。”唐葬天身上杀气陡起。 莫问东忽然一笑,“不过,我本就没有寄望让凌剑秋去拦他。” “我已为洛飞羽。” “准备了一场杀局。” 462 洛神 “堂主,为何要重新集结起绝息堂?”大漠之上,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问道。 “替人消灾。”唐云影站在前方,黑袍随着狂风猎猎舞动着。 黑衣人继续问道:“替何人?” 唐云影头也不回,“仙人。” “仙人?” “一个容不得任何变数的疯子。” 黄昏。 夕阳落进了沟壑与流沙,也照亮了西洲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如梦如幻,如镜如花。 这,便是蜃影。有着与周围沙漠格格不入的生机盎然,仿佛与世隔绝般立于天地之间,跨越了千年。 月泉边,有一名女子从迷雾中显现出来,抬眸遥望向天边。 她看起来很并不老,可眉眼间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身上残留着的雾气,更为她平添了几许朦胧感。 就像是这沙漠中常见的蜃楼一般,神秘而不失仙气。 每当黎明或是黄昏,即白昼与黑夜交际的时候,她才能有机会看一眼世间。这也是在一天之中,蜃景为数不多能与现实相合的时候,哪怕只不过刹那,哪怕她终日面对的是空旷的大漠,但至少,能给她带来真实感。 这,也是蜃景所给予不了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女子喃喃说道,语气无比平静。 好像这十余年如一日的坚守,对她而言已成了常态。 “禀族长,有客从中原来。”一道虚无缥缈的女声从迷雾中传来。 女子有些意外,“是谁?” “她自称是族长您的旧识。” “我有过六位旧识,这次来的,会是谁。”女子缓缓抬头。 前方的迷雾悄然荡开。 一袭持剑的柳衣于雾中出现。 “看来,你还记得这里。”女子所说的话就像是跨越了很长的一段岁月,才传入了柳藏月的耳中。 柳藏月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很轻,怕惊扰了这本就不存于世的地方,“当然记得。” “既然你回来了,其他人呢?你的爱人,你的师父。”女子说到此处后低下了头,用不该是她有的情绪,说出了最后一个名字,“还是,莫问东那个家伙。” 柳藏月轻声说道:“我这次来此,只是想与你说一人。” 女子抬头,“莫非是,他回来了?” 玉门之外数里,一声马嘶。 洛飞羽的身形戛然而止。 任韶华跟了上来,“你是在近乡情怯么?” “在这里住过的人,都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家园。”洛飞羽摇头,“又何来的近乡情怯。” 任韶华淡淡道:“不必多想。” 洛飞羽仰起头,“此去桃源,还有半日。” “父亲和我说过,是个好地方。”任韶华也跟着抬头。 “莫问东,一定就在那里。”洛飞羽沉声道。 正在众人刚想要继续赶路之时,公孙诗潋忽然拉住了洛飞羽的缰绳,“且慢。” 洛飞羽皱眉,“有杀气。” “杀气,从何而来?”柳一离问道。 “来自于影子。”公孙诗潋绛陌出鞘,一剑之辉,天地低昂,竟抹去了残阳。 也抹去了光影。 “你先行一步。”公孙诗潋转头对着洛飞羽说道:“我与他在长安曾有过一战,他不会伤我。” 洛飞羽一愣,“为何?” 公孙诗潋轻声道:“他是雨萱的父亲。” 洛飞羽还想要问些什么,却被任韶华所打断了。他轻轻拍了拍洛飞羽的肩膀,随后对柳一离说道:“一离,留下来,为楼主助阵。” “好。”柳一离纵身跃起的同时,将背上的清惑琴在周身旋了一圈,待她落地之时,这琴已横着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走。” 在洛飞羽与任韶华离去有百丈远时,光影才重归于这片天地。 “剑器楼与柳月山庄?真是奇妙的联手。”影子之中浮立起了黑影。 黑影很快就化作了人形。 “你可知他这一去,是要做什么?”唐云影问道。 “我不明白,唐堂主到底想要做什么。”公孙诗潋反问道。 唐云影轻轻咳嗽了一下,并未回答。 “这次我们前来,就是为了破局。唐堂主难道非得要让这局变得难以破解,并眼睁睁地看着它发展成一个死局吗。”公孙诗潋缓缓说道:“死局,正是莫问东最想要看到的局面,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展成死局的契机。” “你所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唐云影上前一步。 公孙诗潋握紧了剑。 “只是这一次,我不想听任何人的劝。”唐云影双袖抬起,“哪怕,你是她的朋友。” “因为我和前路的那些人一样。” “都已经蛰伏了太久了。” “你们是谁。”任韶华忽然抬头,看向拦在前方的两道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洛飞羽喃喃道:“好熟悉的剑气。” 可留不得他们多想的时间,其中一道身影便猛地转身,伴随着一道龙吟,周围的尘土都在瞬间扬起。“是他?”洛飞羽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想要示意任韶华各朝两个方向奔去。可那剑气出奇的迅烈,竟生生割戮下了他们座下那两只良驹的头颅。二人急忙纵身跃起。待到落地之后,他们原来所处的沙地,已被鲜血浸染。 洛飞羽沉声道:“龙吟剑派。” 任韶华皱眉,“好强的戾气。” “可龙吟剑派,不该以戾气出名。”洛飞羽抬头,重新看向了前方。 转过身的少年与他们年纪相仿,却有着这年纪不该有的暴戾之气。 洛飞羽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龙吞海。” 当年他上君山时为保雪冤一事顺利,便答应了柳碧燃的请求,去参加了祭剑大会的比武。而在他比武遇到的那些人当中,就有龙吞海。 “龙吟剑派已然式微,我愧对了这龙姓。”龙吞海冷冷说道。 洛飞羽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你可知,龙姓为何会被抹去。”龙吞海看向了他。 “因为泉都自家人的事,被外人插手!”龙吞海抬起黑剑朝洛飞羽斩去。 任韶华却对忽起冲突的两人充耳不闻,目光始终落在那个未曾转身的黑袍人身上。 “你是谁?” 463 难行 “现在,该轮到你了。”在桃源中站了许久了的莫问东忽然说道。 唐葬天转头,“该轮到我什么?” 莫问东注视着他,“你的诚意。” “你是说,墨城的那件事物。”唐葬天皱眉。 莫问东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它能够兼容这世间万物,亦能修补好我这一身残碎不堪的躯体。” 唐葬天皱眉,“你所说的,将你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中,就是指这个吗?” “这本是归属于唐老前辈的事物。只是,在这之前,我遇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变数。所以在唐老前辈与你之间。”莫问东淡淡说道:“我不得已才选择了你。” 唐葬天瞳孔微微缩紧,“先生的意思是,死在墨城之中的,本应该是我?” “墨家机关诡异莫测,如蛆附骨。若不献出其中一人的性命,剩下的人就会永生永世也无法走出那座城。哪怕是全盛时的我,也做不到。”莫问东摇头。 唐葬天话语里听不出喜怒,“这么说来,你似乎还是我的恩人?” 莫问东抬起手,“只要你肯将杨墨天志交给我,待我帮你修补完仙躯,我就能帮你做到任何事。” “我毫不怀疑你有那个能力。”唐葬天冷冷说道:“但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会反水。” 莫问东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如果你对我一直都是持以这样的态度,那么我可真替我的诚意感到悲哀。” “不知为何,与先生相处时间越长,我就越感到由衷的畏惧。”唐葬天握紧了拳头,“这也是我事到临头却还选择了犹疑的原因。哪怕我今日会因我所说的这些话而死,但也还请先生,能给我一个交代。” “本惋惜你只继承了荆无悔的墨剑,而没有继承他的武力。”莫问东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可让我意外的是,你却继承了他的气魄与胆识。但很遗憾,就算你不说这些话——” “你,也会死。” “死吧!”玉门外响起了龙吟,扬起了满地狂沙。 龙吞海没有留手,几乎每一剑都是直奔着洛飞羽的致命处而去的。本就霸道凶猛的剑招,在他憎意的加持之下变得愈加势不可挡,斩在折剑上竟碰出了炽烈的火花。 他这一年来疯狂的练剑,带给他的不仅是境界上的提升,还有剑意上的提升,剑上竟浮现出了龙影,以至于这柄黑龙鸣渊面对折剑之时未能崩折。 “若是放在数月前,想必我会很有兴趣与你较量一番。”洛飞羽稳稳挡下了这一剑,“但是现在,还请你让开。” “当年你插手泉都之事时,我父亲也有过送客之意。可你!“龙吞海又是一剑,“又何曾有过退意!” “我当时之所以不退,是为了撕破困住泉都的那张迷网。”洛飞羽亦起一剑,“你若不退,便是在作茧自缚!” “冠冕堂皇之辞!” 剑落! 龙吞海寸步不移,洛飞羽则退了数步,可有道清脆的断裂声,从龙吞海的手上传出。 剑首碎裂落地。 很快就被风沙掩埋。 本一直在凝视着那个黑袍男人的任韶华反应了过来,也是一怔。在他印象中,洛飞羽虽手持折剑,却极少会有催动折剑诛剑之气的时候。可眼下才不过数招,洛飞羽就斩去了那条龙剑的首级。 杀气很重啊。 就连黑袍男人也是心中一惊。 “死得其所!”龙吞海也没有惋惜,右手抡起剩下半柄残剑的同时,左手也将背上的白龙剑出鞘! “那就让你死。”洛飞羽刚想要提剑迎战,却有另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先行一步,将那柄白龙剑生生按压回了鞘间。洛飞羽一愣,“你这是?” “不错。好好将你的这股杀气留着,用在该用的地方,莫要殃及池鱼了。”任韶华又抬起一指,将那残剑打得粉碎,“这里有我,你只管往前便是。” 龙吞海目光一冷,“你又是谁!” “你真正的对手。”任韶华一扇将他打退。 洛飞羽皱眉,“可你?” “这么看不起我?”任韶华一挥折扇,“放心吧,我还有帮手。” 任韶华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既然他说了有帮手,那就是真的有帮手。因为他决不允许自己算无遗策料敌先机的形象,毁在了这里!于是洛飞羽便收回了剑,“可别死了。”他留下这句话后就朝前奔去。 “还是被轻视了啊。”任韶华脚底一滑。 龙吞海眉头一挑,经刚才那几手,他也知道面前这位白衣公子不容小觑,只得放任洛飞羽离去。 可正当他注视着的时候,忽然耳边就传来了一道女声。 “看什么呢?” 紧接着,就有一柄剑架在了他的咽喉上。 以沙为海,以身为鲛。 孤舟舫五音,角。 紧接着,徴、羽也落在了角的身后。商也推着轮椅,缓缓走到了任韶华的身旁,轮椅上坐着满脸憎恨的宫。 “洛飞羽此去,就是为了杀莫问东。”任韶华对宫笑道:“你帮我拦他们,就是在帮你自己。” “我不帮你,我只帮我自己。”宫的神色无比幽怨。 “那行呗。”任韶华抬头,看向前方不愿露出真面目的黑袍男人,“我的帮手已经到了。” “不知阁下,可愿与我一战?” 黑袍男人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 角也将剑贴进了一寸,龙吞海的脖子上便多出了一道血痕。 “阁下,你再不出手,他可要死了。”任韶华笑了笑,可目光中却尽是锋芒。 “你不会真的觉得,一切尽在你掌握吧。”接话的却是龙吞海。 角眉头一皱,想要出剑彻底了结了龙吞海的性命。 却被任韶华所制止,“让他说下去。” “你不会真的以为,拦路的只有我吧?不过也是。”龙吞海冷笑,“你们又怎会理解!困在心魔里的可怜人!” 前方不过数百丈。 洛飞羽浑身绷紧,看向前方戈壁之上的那个金衣王侯,“是你。” 金衣王侯笑道:“屡遇故人,感想如何?” 464 妄灭 “莫问东在与萧皓琛的一战中遭遇了重创,定急于用这墨家至宝来修复他的躯体。当他在修补躯体之时,便也是他最为虚弱之时。”天机阁中的谢问生缓缓说道:“也同样是杀他最好的时机。” 铁面官点了点头,“先生的这些话,我早已原封不动地写下。奔赴玉门的洛飞羽等人,应该已接到我传过去的密信了。只是,天机阁与那个家族有过约定,在近三十年内都不会踏足西洲半步。前路凶险,不知他们,又能否顺利地走过玉门。” 谢问生眉头微微皱起,“莫问东是个接受不了变数的人。哪怕他已达成了他所设之局的最终目的,可他定会留下后手,以保补躯之事顺利无忧。但如今的他很难保证,每一粒残子,都会甘愿受他摆布。” 玉门之外。 疾风骤起。 “言家深受皇恩,位极人臣,却偏偏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洛飞羽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我当年在金陵时,就应该为你腰间的那柄暮淮剑肃清门户,为这天下斩草除根。” “言某记得,洛少侠从不是一个滥入杀心之人。怎么从一个魔头遗世成了天底下人人传颂的大英雄后,就变成了如此模样?”言静臣挑了挑眉,“莫不是此事的背后,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比如,踩着自己兄弟的血。” 洛飞羽瞳孔一冷,折剑乍起。 却有六名黑衣剑傀落地,合力挥剑,扬起了一阵悲凄的剑意,将洛飞羽忽升的杀气掩去了那么一瞬。 他们手中所持之剑与言静臣手中的一样,像是仿制品。 暮淮。 “你还得依赖别人来拔剑么。”洛飞羽猛退数步,脚踝没入了沙土之中。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拔剑,却不是现在。”言静臣微微含笑。 洛飞羽也跟着笑了。可在笑容里却满是令人心惊的杀意,“这一剑后,暮淮会折。” 言静臣神色不变,“哦?” “你也会死。”洛飞羽接了下去。 言静臣依旧不惧,甚至还抬头打量他,“不得不说,现在的你,才像是折剑剑主本就该有的模样。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就是个顽劣不堪的少年郎。” “可我接下来将要如何,你看不到了。”洛飞羽微微俯下身。折剑之上剑气横流,黑衣剑傀纷纷感到自己的剑已开始不听使唤,仿佛在颤惧一般。而离洛飞羽最近的那个,手中的剑甚至已有了细微的裂痕。 仿制品,终究是仿制品。 但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下,言静臣倒像是闲庭信步一般,往边上走了一段距离,将前方的必经之路让了出来。 “你这是?”洛飞羽眯起眼睛。 “那个人让我来此,无非就是想让我倾尽全力。”言静臣低头看向了暮淮,“可我的剑已被完全侵蚀。暮淮不仅被那凄淮剑术蚕食了原本的剑意,就连那暮淮三绝也一并被抹去。想必,言某的全力对于洛少侠而言,也不过是在蚍蜉撼树罢了。” 洛飞羽却没有收回折剑,“你上次在洛阳也是这般舌如巧簧引我入局。你这一次,又想做什么?” “究竟是请君入瓮还是坦诚相让,答案就藏在这条路上。”言静臣看向了前路:“洛少侠一试便知。” “杀了你,不也是一种方式?”洛飞羽朝前走来。 “可这会耗去不少时间。”言静臣笑道:“最好的时机往往转瞬即逝,洛少侠可当真考虑清楚了?” “留你一命。”洛飞羽收回了剑,持剑朝前奔去。 “王爷这是作何?”为首的那名黑衣剑傀回过神来,率先提出了异议。 “就连那个顾靖遥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言静臣目送着洛飞羽远去,“就凭我们七个人,又怎能拦得住他。” “可未经出手便直接放行,这并不符合莫先生倾尽全力的标准。”黑衣剑傀沉声道:“现在,或许还有挽救的时机。” “是倾尽全力,而不是李代桃僵。”言静臣走到他身边,抬指触过他腰间的剑,只听“咔”的一声,那剑瞬间就碎成了粉尘,跌落进沙土里,很快就变得难以辨别。言静臣低头看着指尖上的剑痕,“他,早已今非昔比。” 黑衣剑傀咬了咬牙,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了下去,“可先生也说了,不死不休!” 言静臣摇头,“可我说,不休。不死。” “此事对先生很重要,你是想违逆他吗!”黑衣剑傀暴喝,其余剑傀也抽出了剑。 “从一开始先生就说你们听命于我。”言静臣冷冷道:“你们是先想违逆我吗?” “我等听命于你,归根结底也是先生的命令!”黑衣剑傀抬起了手,“既如此,那就先送你上路!然后再去拦下那个洛飞羽!” 其余剑傀都抬起了长剑,齐力想朝着言静臣刺去。 言静臣垂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任由那些剑靠近自己。 可忽然,地底流沙之下毫无预兆就升起几缕游魂,并席卷于言静臣的剑鞘之间,很快便化作一道阴气扩散开来。黑傀们手中那本就有着断裂迹象的长剑,在此刻尽数崩散开来,很快利刃的碎片扎满了他们的身体。其中两名剑傀更是因为不偏不倚扎中了心脏,当场毙命。 黑衣剑傀躲在他同伴的身后,并未被这些残刃波及,但也仍掩饰不住他脸上的恐惧。他颤声道:“你……怎么会……” “我当然会,也一直都会。这可是你口中的先生所赐予我的剑招。”言静臣笑道:“言某勤加修炼都来不及,又岂敢忘记。” 他周围的沙土扩散开来,裸露出了下边的骸骨。 天机阁。 “洛飞羽此行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莫问东却有着数枚不受他所掌控的棋子。”铁面官问道:“那岂不是要比想象中的要顺利?” 可谢问生的神色依旧很凝重,“可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却将自己也视为了棋子。他的行事手段,又是否会有上不为人知的变化?” 465 了断 沙漠之中的某座荒城。 “据楠笙向谢先生求来的密报中说,他的足迹从墨城开始,一路向西延展到了玉门。”慕容皓月轻声道:“也就是说,走过前方的玉门,我们便能找到他了。” 莫皓宸抬起头,说得笃定:“不,我们不走玉门。” 慕容皓月问道:“你另有捷径?” “我小的时候,他有次醉酒曾对我说气过这里曾经的盛况。他年少时若要去往前方,走的从来不会不是玉门,而是另一条路,因为走过那条路,便会直抵仙境。”莫皓宸回忆,“而且,不管当年的仙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也一定会在那里。” 慕容皓月点了点头,可眉宇间却涌起了细微的愁意。 “师兄,你就放心吧。”莫皓宸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变化,“我这一次来,不为叙旧。” “只为了结。” 桃源。 “就算你不问这个问题。你也会死。”莫问东沉声道。 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意,唐葬天只感觉浑身的冷血都涌上了脑袋,急忙将手按在了墨剑之上。 莫问东淡淡问道:“你想因此拔剑么。” “尽力而为!”求生的本能让唐葬天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在这漫天的压迫下抬起了剑。可下一刻,这阵压迫莫名就无影无踪了。他抬剑的手也轻松了不少。但他也还是没能适应这极大的反差所带来的惯性,整个人都被墨剑带飞了出去。 眼看着就要撞在一棵桃树上,莫问东急忙挥袖,令他的退势缓慢了下来。 “你不必如此,我告诉你答案便是了。”莫问东身上的冷厉之势,也归于了乌有。 唐葬天跌落到了沙地上,随后抬头,看向了莫问东。 “你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我想让这天下从今往后再无纷争,静籁大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清平之世。”莫问东认真地说道:“可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你想做什么?”唐葬天心中感觉空落落的。 莫问东仰天。 “唯有万物皆无,方可换清平。” “唯有天地皆空,方可寂苍生。” 唐葬天寒毛瞬间竖起。 江湖多少年,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偏执之人的出现。那些人为了达成心中那或比天高或比尘微的目的,有可能会是铲除某方势力,最多也是剿灭一个王朝。可像是莫问东这样,想要荡清天地间的一切生灵,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你是个可怜人,自幼生于唐门,却从未活出过真实的自己。”莫问东看向他,“跟着我,我能让你明白,你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并在你死之前,帮你实现。” 玉门以北数十里,有一条隘道。 这条隘道,有着与周围的苍凉截然不搭的名字。 归仙径。 靠在石壁上的凌剑秋睁开了眼睛,像是因为疲倦而沉睡了许久。 暮客心轻声道:“醒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父皇和母后。”凌剑秋喃喃道。 暮客心很少见到凌剑秋会主动和自己说这些话,不由眉头一皱,“他们可有对你说什么?” “他们叫我放下仇恨,离开这里。”凌剑秋垂首道:“可现在的我,已挪不开脚步了。” 暮客心问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凌剑秋仰起头,“我与他们的最后一面,我至今都没有忘记。那时我还很小,连话也说不清楚,却记住了那年吞没了宫殿的大火以及四处逃窜的人们。还记得父皇抬手托举着我,母后在他身旁安慰着我,可不断坍塌的殿堂,使父皇的手臂慢弯了下去。再后来的事,我也不记得了。等我的记忆真正变得清晰的时候,我似乎已满八岁了。我猜,在这中断的几年里,是父皇与母后用了就连我也不知道的楼兰密法,保住了我的性命吧。” “我与你,也有着相似的遭遇。”暮客心低头看向了藏在鞘中的孤寒。 “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凌剑秋转过头。 两个身高迥异的道士正在走近这里,像是赶了很远的路而来。 本在赶路的莫皓宸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人,急忙抬眸。 武当望气,紫薇寻龙。 凌剑秋将剑出鞘一寸。 莫皓宸看到有股剑气袭来,其势之快若长虹贯日,根本由不得他有半点应对的时机。好在慕容皓月抬指替他拦下了那道剑气。莫皓宸收回了望气之术,皱眉道:“好纯粹的剑意。” “的确如此。”慕容皓月低下头,看着指尖泌出的血痕。 究竟是怎样的剑,能伤到身为仙躯的他? “看来如他所言,的确是个不错的对手。”凌剑秋嘴角上扬。 桃源之中,莫问东在等待着唐葬天的回答。 良久的沉默后。 “好。”唐葬天抬起头,同时将那杨墨天志从怀中取了出来。 “转变如此之快?”莫问东有些意外,却还是伸出了手,将那杨墨天志吸到了手中。 唐葬天笑容阴沉,“因为正如先生所言,我也很好奇我究竟想要什么。与其无知的活着,我宁愿选择醍醐灌顶的死去。更何况这生命的归宿与今天,不就是死亡么。” “早死晚死,亦有何惧。”他提剑走了出去。 “想要从一把钥匙活成一个开启真相之锁的人,这个过程会很艰苦,也会很令人享受。”莫问东对天捧着杨墨天志坐了下来,“因为我也曾从一枚棋子,活成了一个执棋者。”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比怀念的过程啊。” “那么今日,就让我,返璞归真。” “重新变回那棋子吧。” 他闭上了眼睛,将那杨墨天志往自己的额头送去! 本在疾奔前行的洛飞羽忽然感到前方传来一阵急剧的波动,沙尘都在瞬间被掀起,挡住了洛飞羽的视线。他急忙抬起手臂,挡住那些风沙。 但只持续了一瞬,就安静了下来。 洛飞羽抬头,重新看向了前路。 有一人一剑,正在不断散去的风沙中显形。 “墨剑?” 466 不换 慕容皓月沉声道:“是你。” “本以为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凌剑秋目光冷然,“如今再遇,却是对手。”这一句话,表明了他出现在此的意图。 慕容皓月眯起眼睛,“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自长白一别,你可有长进?”凌剑秋淡淡道。 慕容皓月皱眉,“我们不止见过一次。” 凌剑秋面无表情,“哦?” “当年在洛阳皇族的问天祭典上,你踏上了应龙台并剑指御前。当时,我也在场。”慕容皓月轻声道。 凌剑秋摇了摇头,说得诚恳,“抱歉,不记得了。” “不记得?”莫皓宸心中一凛。若非要说问天祭典上最令人震惊,也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不会是凌剑秋剑指景阳帝,也不会是洛飞羽上台与凌剑秋战于皇城之巅。 而是都入了仙道之境的慕容皓月与萧皓琛决于云端。 抬手起手便是天地变色,雨落雷涌。 眼前这个人却说,不记得? 可莫皓宸哪里知道的是,凌剑秋所说的不记得,并不是指他忘了。 而是在他印象中,就从未有过这回事。 “在我持剑时,除了我手中的剑和我剑锋所指之人以外,我眼中就容不下其他了。”凌剑秋破天荒地开口解释:“可这次我除了剑以外,却还多了一个理由。” 莫皓宸一愣,“是什么?” “让我这国破家亡之恨,能够得以释怀。”凌剑秋长袍扬起。 暮客心睁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在凌剑秋的身上感到如此强烈的崇高之意。仿佛能遇见慕容皓月这样的对手,他渴求已久。亦或是说,他这次,不得不战。 慕容皓月摇头,“可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我也不想。”凌剑秋持剑一步跃出。 却被慕容皓月稳稳接住。 “你没有出鞘。”慕容皓月看着落在手中的剑鞘。 “你的剑也没有离匣。所以,我不出鞘。”凌剑秋淡淡道。 慕容皓月长叹一声,“在数不胜数且足以令世事崩坏的不平事面前,你还想着维系这脆弱的公平公正,而不选择退让吗?” “可总有一些事物是亘古不变的。比如我手中的剑,又比如。”凌剑秋忽然加重了握剑的力道,一道剑气从鞘剑破空而起,“真相。” 慕容皓月松开了手,也同样是松开了那道急剧如雨的剑气。 随后抬手立指抵于胸前。 雷匣初启的声音,就像是凭空响起了一声春雷,三柄雷剑亦如乳燕离巢般倾飞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了凌剑秋的那道密集如雨的剑气。 “三剑之势,可断剑雨。”慕容皓月抬手将雷剑召回。 “剑雨?或许我师弟的剑,可称得上如此花哨吧。”凌剑秋朝外拔着剑鞘,“而我的剑,从来只是剑。” “也永远是剑。” 慕容皓月微微皱眉,不明其意,只是在依次收回那三柄雷剑。可正当他触到最后一柄时,忽然脸色大变,急忙挥袖将这雷剑打飞了出去,不出片刻,就见这雷剑炸裂开来,在空中化作了齑粉。 与此同时,凌剑秋的剑也已完全出鞘。 慕容皓月心中一惊。 雷匣之剑乃武当金顶天雷所铸,寻常高手倾尽全力毁去一柄就已不易。 何况此人毁去雷剑时,剑还在鞘中? 更何况是由他慕容皓月操纵的雷剑! 慕容皓月沉声道:“阿宸。” 莫皓宸也是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兄。” 慕容皓月说得简洁,“往前走。” 暮客心手按剑柄,剑身之上寒意乍起,却被另一只手,将这道寒意压了下去。 暮客心看着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一愣。 凌剑秋侧首摇头,“不要出剑。” 暮客心问道:“为何?” 凌剑秋不答,而是抬剑空斩过前方,离奇划出了一道紫色的电光。暮客心察觉有异,抬起了头。 却看到有六柄雷剑浮在空中,紫雷滚滚倒悬而下,彼此衔接成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雷网,将二人困在了中间。暮客心也是一惊,若是她刚才贸然出剑的话,恐怕是会重伤。 “师兄!”莫皓宸惊呼,孤身以六柄雷剑结成剑阵,这一招所耗费的真气,绝不在于爻剑术之下! 慕容皓月低喝道:“莫回头!” “武当掌教莫回头,这就遵师兄之命!”莫皓宸往前跑去。 等到莫皓宸走远之后,慕容皓月才撤回了剑阵,那六柄雷剑也围绕着他快速旋转起来。 “现在,才是我们真正一战的时候吗?”凌剑秋问道。 慕容皓月点头,“是。” 桃源之前。 “居然真的是你。”洛飞羽握紧折剑,看着前方渐渐变得清晰的那个人影。 “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见你。”唐葬天冷冷道。 洛飞羽叹了口气:“我看谢先生传来的信上说,莫问东一路向西,而与他同行的,还有墨剑剑主。我起初以为是你被莫问东杀了,索性就想将旧账新仇一并清算。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那还真是巧了。”唐葬天平静地说道:“我也有新恩要报答,也有旧账要清算。现在,恰好都到了我面前。” “看你这架势,是要对我拔剑么。”洛飞羽皱眉。 唐葬天不置可否。 洛飞羽问道:“为什么!” 唐葬天还是不予回答,而是提剑跃起,气势惊人。 墨剑,非攻剑诀! 正是洛飞羽当年在君山教会他的剑法。 洛飞羽挡下这一剑。 “你从玉门一路走来,途中所遇之人,皆是你的故人啊。”唐葬天冷笑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为何会欠下如此之多的旧债吗!” 洛飞羽犹豫了一下,回道:“我想过。” 唐葬天嘲讽道:“你,想过吗?” “正因为我想过,所以我才选择来到这里。”洛飞羽抬头看向他,“而不是遂他所愿,画愧为牢!” “我来这,是为了挥剑。” “我挥剑,是为了杀他。” “即斩去,他牵引在众生身上的那根弦!” 466 阴阳 桃源。 群沙四散。 银衣男子双目紧闭,坐于漫舞风沙之间,在他表面则浮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清寒真气,几乎囊括了他整个身体。而那杨墨天志,则在他内力“不胜寒”的催动下,竟融成了一颗淡蓝色水珠的模样,聚于他的额前,在缓缓接近他的眉心。 持着拂尘的小道童从风沙中走来,眼中紫意流转,却看到银衣男子这股清寒真气上有着密集的裂纹。 小道童下了结论:“你受了伤。” 出乎小道童的意料,银衣男子并没有因此而变得五感尽失。而是回道:“嗯。” “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伤到你?”小道童目光阴沉。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何还要前来确认呢?进一步的确认,只会徒增你心中的伤悲与苦楚。”男子微微一笑,“看来啊,你早已忘了年幼时我对你的教诲。” “宸儿。” 莫皓宸咬了咬牙,“掌教师兄因你而死。” “他是为了天下而死。”男子轻摇头,“只可惜一心为天下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他的死,也不过是顺应了天道。” 莫皓宸眯了眯眼睛,“师兄因他所谓的天道而死,到了你这里,却是顺应了天道。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这天道吗?” 男子笑了笑,“孺子可教。” 莫皓宸目光一冷,直呼其名:“莫问东!” “既然如此,那就借此一战,能有所悟。”归仙径上,凌剑秋重新握住了剑。 慕容皓月摇头,“你注定不会有所悟。” 凌剑秋毫不犹豫地回道:“是么?” “因为你已走错了路。”慕容皓月伸手截下一枚雷剑,握在掌中,“在你看来,剑就是剑。” 暮客心握住了孤寒,却又被凌剑秋给按了回去。 这已不知是今日的第几次了。 若放在以往,他能不出手就不出手,往往是暮客心心甘情愿替其效劳。 可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不必出手。” 凌剑秋摇头,留下这句话后的下一瞬。 剑起。 狂风乍起。可对于慕容皓月来说,就像是铺天盖地的剑气袭涌而来,其浩瀚之势,仿佛与这无垠沙漠融为了一体。 手中雷剑若紫花。 可未能熬过初绽,就在这锋锐的狂风中瞬间凋敝。 慕容皓月再拈过一枚雷剑。 又如一剑轻舟渡入湍流,不出片刻就沉没进了剑潮里。 “好剑心。”慕容皓月不再选择持剑,而是抬起双手,在前方绘出了一轮太极。三柄雷剑围绕着这轮太极飞速旋转起来,变作了涡流一般,那漫天剑气有了片刻的停滞。 武当太极御剑术,百川到海。 “聚!”慕容皓月轻喝一声,前方的剑气开始不断涌进这漩涡之中。 御剑与剑术。 究竟哪个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剑道大宗?江湖上想必会有不少剑客会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只可惜,今日有幸能目睹这一幕的,只有暮客心一人。 她明白如今的凌剑秋为何而持剑,却不明白凌剑秋为何要出剑。 持剑是为了心中事。 可出剑便讲究因果。 凌剑秋出剑的因果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莫问东那空口无凭的承诺吗? “也是好一招聚流成海。”凌剑秋也对此回以赞扬,却是又起了一剑。 他的剑,从不是百川。 他的剑,本就是海。 剑气暴涨,太极剑涡竟开始摇摇欲碎。慕容皓月急忙掠袖撤剑,这轮太极终是炸裂开来,所幸雷剑已及时避离危地,才不至于被这剑气所波及。 “素闻武当御剑术极境乃爻剑术。”凌剑秋将剑落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见。” “四月前我便立誓,爻剑术只用于该杀的那个人。所以,我不能用。”慕容皓月摇头,“若你执意要见御剑极境,那便让你看看,我所创的六招剑术。” 九剑雷匣,剩六柄。 一柄出一剑。 “荡六合。” 雷剑轻渺,顿如山崩之势。 凌剑秋提剑挡下。 “鹤羽扫。” 雷剑横劈而过,轻如鹤羽,可其势之疾却如白鹤亮翅。 凌剑秋又出了一剑。 与先前如出一辙的一剑,因为他,从来就只有这一剑。 一叶知秋。一剑破万法。 慕容皓月眼见这一剑大势将去,便也不再保留,接连御出了两道飞剑。 “琛如月。” 虽有双剑齐出,光华流转,可实际上只是一剑。 因为他这一剑,是双子剑。 按照武当御剑术的说法,是阴阳剑,是要有另一个人陪同练剑才能悟出。一阴一阳,方能谓道。 却仍被凌剑秋一剑破去! 他不惧这所谓的双子剑。不仅是他曾也和慕容皓月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年幼时也有一个人陪自己朝夕相处地练剑。所以他就轻易看穿了这一剑!同时在他看来,剑就是剑,本就不该容下任何情感! 凌剑秋破去这一剑后也不再一昧防守,而是选择提剑而上! 慕容皓月看着剑锋迎面而来,却不再有任何战意,而是有着极尽的温柔。 在这场温柔中,他出了最后一剑。 “醉笙歌。” 凌剑秋迎上了这一剑,却在这一剑中,看到了无尽的苍白。 暮客心则睁大了眼睛,她从慕容皓月这一剑中所看到的,与凌剑秋的不同。可正当她沉思的时候,风沙悄然散去,凌剑秋与慕容皓月相继落地。 “你出剑,就只是为了破招而出剑。”慕容皓月收回雷剑,“所以,这一剑,你没能胜过我。” 凌剑秋摇头,“可我也没有败。” “据说尘剑曾在烟雨湖上令仙人坠跪,也以一剑之威封去了谪仙路,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就连我也险些折在你的手上。如果你的剑能够突破桎梏的话。”慕容皓月轻声道:“看来江湖虽少了一位剑祖,却要多一道可逐前浪的新生剑气了。” “我的剑,存在桎梏吗?”凌剑秋很谦卑地问道。 慕容皓月点头,“但弹指可破。” “何处可破。” 慕容皓月抬起头,看向了他身后低头沉思的暮客心,“近在咫尺。” PS:很遗憾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能从今以后,《折剑长歌》会断断续续得更,因为要和发生在折剑之前的诸多往事联系起来了,对我来说举步维艰,所以不知该如何下笔,到寒假时会恢复并保持之前活跃的更新速度。我也能理解大家失望的心情,但是我能保证的是,寒假折剑不再是单独得更新,而是会和师父师娘的故事一同更新,目前新书已有了大体脉络,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暂定名为《清茶何年初醉人》。敬请期待。 467 执念 “我不喜欢你们道士。”凌剑秋不为所动,收起了长剑。 慕容皓月垂首,“是觉得我们故弄玄虚么。” 凌剑秋摇头,“有些事,我并不需要你们来为我回答。” “那就在此别过。”慕容皓月转身离去。 暮客心上前问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凌剑秋回道:“他修的是武当御剑术,讲究心剑合一,以心御剑,而我所修的是剑心诀。我们不过是彼此交换了一下心事罢了。” “心事?” “即是剑心。” 桃源。 昔日父子相别,今日再聚。 也不知是他莫问东算无遗策,还是这世间诸事无常。 莫皓宸当上了武当掌教,这已远远超乎了莫问东的预期。 可总有事与愿违。 “当年将你送上武当,就盼望有朝一日,能靠你来打破道家在江湖上的平衡,然后回到我的身边。”莫问东叹了口气,“可当今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才醒悟,原来在这些年来,我犯下了不止一个错误。” 莫皓宸回道:“因为,我遇到了我的师兄。” 莫问东对这个回答并不奇怪,“他还真是令人敬畏啊。” 莫皓宸抬指在拂尘上掠过,然后作捏子状停在了他与莫问东之间,并以这枚棋子占据了开元之境,铺开了一张由墨染成的棋盘。 尘微天弈。 莫皓宸抬起头,“父亲。” 莫问东眯起眼睛,“你想效仿你的师兄?” 莫皓宸摇头,“不。我即是他。” 一子落下! 狂风掀起,莫问东却是屹立不动,他只是抬袖一挥,那枚黑子顿时就消散如烟了。 “就凭你,也想胜了我吗?”莫问东对他淡淡一笑。 事先又凝出一子的莫皓宸冷汗直淌,举棋不定。 “那么,再加上我呢?” 莫问东眉头一皱,“你?” “我!” 有一只手按上了莫皓宸的手背,将那棋子敲落到了棋盘上。 莫问东微微低头,看着不胜寒真气上出现的一丝裂痕。 莫皓宸一怔,“师兄。” “看来,他没拦住你啊,远行人。”莫问东重新抬起头。 “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沉声道:“我来讨一个债。” 玉门关外。 风沙漫天。 眼看徴的剑,就要没入龙吞海的咽喉。 而那名黑篷男子,终于转过了身。 男子虽是中年,却有着与这个年纪截然不符的苍老。 不知为何,任韶华脸上竟掠过了失望,这个细微的神情,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如果是她易容的,就不该会给人带来如此苍老的感觉。 任韶华仍是问道:“你是谁。” 男子回道:“龙吟剑派前掌门,龙跃溪。” 任韶华点头,“好。” 他当年易容成柳藏锋潜入柳月山庄中参加祭剑大会时,曾见过此人,也还认得这张脸。所以他刚才那三个字,自然不是在问姓名。 任韶华对徴抬起了手,“收剑吧。” 徴乖乖收起了剑。 龙跃溪行礼,“多谢不杀之恩。” 却没有等到回答。 她抬起头,看到任韶华已带着五音姐妹远去了。 “龙跃溪”低声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 “配有剑歌的公孙剑舞,果然名不虚传。”唐云影看着散落了一地的暗器,叹了口气。哪怕他与十余名唐门绝息堂弟子已形成了密集如雨的暗器攻势,可公孙诗潋的剑舞却在柳一离琴奏剑歌的加持下,就像是密不透风的伞,挡住了所有的暗器。 而唐门中人一旦没了暗器。 也就没有拦下去的意义了。 “近几月来,我修为有所长进,一离姐姐的琴音也更为重要。可我觉得,唐堂主的败因,并不在此。”公孙诗潋轻声道。 唐云影抬头,“哦?” 公孙诗潋看向他,“而是在于堂主自己。因为堂主此刻的心,已不在于唐门,不在于手中的暗器。” 唐云影挑了挑眉,“公孙楼主的意思是,我的心,已荒颓了。” “并非颓废。而是在唐堂主的心中,有着另一个值得让你坚持下去的理由。”公孙诗潋摇了摇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执念。” 唐云影也没有反驳,“或许吧。” “死局是莫问东最想看到的局面,他不会放过芸芸众生的每一缕执念来促成死局。一旦死局定下,那么不论是谁,都无法从其间脱身了。悉闻唐门绝息堂也常给那些逝者布下死局,唐堂主也应该明白,若是这天下陷入了死局,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公孙诗潋问他。 唐云影点头,“我明白。” “西洲风大,趁风沙尚未迷人眼,还请堂主收手。”公孙诗潋叹道。 唐云影摇头,“风沙固然遮眼,可这漠上的蜃影,却能令我重寻梦幻。” 公孙诗潋皱眉,“唐堂主也相信这虚无缥缈的泡影吗?” “或许我的存在,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吧。”唐云影笑了笑。 以影作暗器。 创立绝息堂,成为唐门光辉之下抹去锋芒的影子。 再就是,他自诩已然看淡,且常伴于他的生离死别。 似乎每一件看起来都不该为常人所属,可偏偏每一件,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唐门,而是为了自己。 亦或是自己身边的人。 可他们啊,都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而去。 “恭送楼主。” 唐云影笑了笑,沉入了影子之中。 霎时间,天沉地昏,阴云聚拢,遮蔽了天穹的风沙直坠而下,归于寂寥。 公孙诗潋猛地抬头。 身旁的柳一离问道:“怎么了?” “杀气。” 公孙诗潋丢下这句话后,就猛然朝前一掠。 —————— “你当年前去君山的时候,也是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可到了最后,你又害了多少人?”唐葬天平静地说道:“这些,你有想过吗?” “还是那句话。” “想过。” 洛飞羽回答,“但这,并不能成为我退缩的理由。” “你也无路可退了。” 这句话不是唐葬天回答的。 而是另一道阴冷的女声。 顷刻之间,沙海之上,有彼岸花开。 468 盛开 “你师弟的确是因我而死。”莫问东并没有因慕容皓月的到来而感到丝毫的畏惧,而是淡淡地笑了,“可你要清楚,究竟是谁杀了他。” 慕容皓月垂首不语。 莫问东轻声道:“是你啊,慕容皓月。正是你因情所困,他才选择了下山;正因为你没能理解他的苦心,令他半生孤独在洛城;你甚至还将这一切都嫁恨至他的身上!他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活下来,是亲手你将他送上了绝路。” “归根结底,他可是因你而死啊!” 话语里有对旧友的惋惜,也有着对慕容皓月的愤怒。 但更多的,还是世间无觅对手的寂寞。 仙人,本该寂寥。 慕容皓月叹道:“武当雪落数月,半月前方止歇。可在他生前居所在的积雪却是迟迟未化,不劳莫先生费心,我已在那为他安置了衣冠冢。待你死后,我必提着你的头颅在他墓前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终生守冢。” 莫问东微怔。 “先生是想让我心生愧悔,不战自退,但我也明白,先生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能瞑目。”慕容皓月启开了背后的剑匣,“这件事,本就没有权衡的必要。” “因为我很清楚,我为何还能坐在这里。” “好。”莫问东点头赞许。 也不知是在欣赏慕容皓月的果决,还是在致敬那位已看不见的对手。片刻后他才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但你们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身为执棋者,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桃源外。 洛飞羽看着那些彼岸花蔓延到了脚边,急忙打开了唐葬天的墨剑,然后折剑朝前方一挥,掀起了漫天沙尘。 亦掀出了索命的凶鬼。 一袭枫衣,一尊观音高高跃起。而那男子也戴上了自己青色的面具。 洛飞羽喝道:“奈何桥!” “那人说了,今日你必死无疑!”枫衣女撒下一把枫叶没入那彼岸花丛之间,彼岸花很快就燃烧了起来,锋锐的同时还带着炙热! 洛飞羽剑上立刻聚起了水波,想要斩去这不断扩散的烈焰。可就在这时,那血泪观音一拨手中的柳枝,一涟水花泼落下来,却没有令那火势减弱半分,而是腾为了迷雾,让人辨不清其间的虚实真假。 在这之中,更有一柄墨剑斩雾而来! “不!”从远处掠来的公孙诗潋一剑既出,绛陌剑势之盛,几乎是碾碎了原有的优雅。 接踵而至的任韶华亦丢出了手中的折扇。 能救下洛飞羽吗? 不能。 这是杀局。 执棋者,不会怜悯每一枚棋子。 摒弃或是永存。 皆是执棋人一念而已。 死局就是死局,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起死回生的可能。 ——— “只可惜,现在的我,已不是执棋者了。”莫问东忽然站了起来。莫皓宸看到他真气上的裂痕正在不断消失,不出片刻,就已恢复如初了。 慕容皓月一惊,“什么?”莫问东真气上所呈现的一切,似乎就是仙躯修补好的迹象。 “其实我也很好奇,继承了萧皓琛遗志的你们,究竟是一击即溃的散沙,还是另一个他。但现在的我,已没有退路了。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与尔等共存。”莫问东看向了他们,“现在的我和你们一样。” “也是棋子。” ——— 烈火借着彼岸花蔓延开来,绝去了洛飞羽的生路。 亦烧尽了公孙诗潋等人救下他的机会。 唐葬天那必杀一剑,也将要斩落。 “定。”有道好听缥缈的声音响起。 然后一切就真的被定格了,不论是人,还是那些死物。 气质出尘的白衣女子出现在了上空,抬袖一挥,那满地的烈火,满地的彼岸花,纷纷化作了七彩色的灰烬融进了沙土里,紧接着就形成了葱茏的绿意。 就连那些剑势,也都化为了青烟,青烟又袅绕成了长虹。 绛陌剑,孤舟扇,也都回到了它们主人的手中。 处理好这一切的女子抬头,看向了桃源的方向。 然后,就凭空消失了。 ——— “你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莫问东忽然转身,看向凭空出现在前方的女子,眼神也变得飘渺起来。 女子轻声道:“因为你要杀我洛神族人。” 莫问东笑了笑,“可如你所愿,他也没死。” 女子眼神很淡,也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为何回来。” “因为,想再见花开。”莫问东如是回道。 不过刹那。 他身后的枯枝上便有桃花盛开,眨眼间就已漫过了整片枯林。 洛神幻术,溯梦时。 能让一切事物,都能归于它最好的样子。或转瞬即逝,或亘古永恒。 “可这一切,终究还是镜花水月。”女子轻叹道,“你若选择相信,就是骗过了自己。” “可骗不过我的心。至少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样子。”莫问东笑了笑,看向飘落在掌心的桃花,“果真是世间最强大的幻术。我曾用这个幻术复原了水乡江塘,却始终无法复原这里。” “盛开之景,不过一瞬而已。”白衣女子摇了摇头,“你就算能复原,也不过虚妄罢了。” 繁花瞬间凋谢。 在这名女子到来之后,莫皓宸就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也说不出话来。但在桃花凋谢的同时,他却看到那些裂痕竟又回到了莫问东的真气之上。 也就是说,莫问东的仙躯,实际上还是破碎的! 莫皓宸也终于能开口了:“师兄!” 慕容皓月握紧了雷剑。 “住口!”莫问东暴喝,如天雷乍响。 怎么样的人,才能喝出如此有底蕴的声音? 慕容皓月皱眉,“晚了。” 在这个女子到来之后。 桃花盛开了片刻。 也为他莫问东争取到了这片刻的时间。 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莫问东见证了繁花盛开到疮痍满目,燃起了心中对桃源的执念。并借此执念—— 修补好了,仙躯。 “我定会让它,永远地盛开。”莫问东猛地转身。 直奔桃源之外的洛飞羽而去! 469 诀别 数日前。 莫问东沉声道:“洛飞羽,必须死。” “是那个坏家伙啊。你为何要杀他。”暮淮王问道。 莫问东沉声回道:“因为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练成了一个剑术。这个剑术对我而言,无异于变数。” “是怎样的剑术?能令你忧虑至此?”暮淮王挑了挑眉。 “诛仙剑术,寸心仙叩。” “是剑祖料想到了你会有今天么?” “指导他练成此剑的,并非我父亲。”莫问东冷冷道:“而是。” “柳藏月。” “柳藏月!”而在此刻,莫问东也看向了那袭柳衣。 “师弟!”柳藏月拦在了尚还僵直在幻境之中的洛飞羽面前。 莫问东双袖一抬,揽过漫天狂沙,而这些沙尘也在途中化作了一柄剑的模样。 “那就让我助你早日解脱吧!师姐!”莫问东掌心摧动着沙剑剑柄,朝着柳藏月奔去,柳藏月也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可沙剑之势,已非常人能挡,柳藏月的剑只是抬起了片刻,剑尖处就已开始散作了粉尘。 就在这时,一袭白道袍,满携紫雷至。 莫问东也微微止住了进势,猛地抬头,双眼变得血红,“慕容皓月!” “我决不容许你伤害任何人!”慕容皓月厉喝道:“伤害他用命换来的,天下!” 一道雷河从雷剑上奔涌而出,生生将那沙剑击得溃散! “可天下又何曾善待过我?善待过我们!”莫问东银衣狂舞,那散作满天星的沙尘又重新聚拢来,竟是与慕容皓月所御雷剑如出一辙,也是飞剑! 不过慕容皓月的剑是从天上来。 而莫问东的剑,则是来自,沙漠。 天雷与地尘相撞! 爻剑术破! 雷剑破! “离渊!”随后赶到的莫皓宸抬起手,化出了一流渊潭,将慕容皓月包裹在内。莫问东只是抬指一弹,就将这渊潭弹出了一个豁口,可也算是为慕容皓月争来了一线生机。本该直往慕容皓月心脉而去的一指真气受离渊之流的影响,偏离向了慕容皓月的肩头。 却也让离渊之水瞬间就变得殷红。 白袍也变作了血衣。 弹指,仙人溃! 此刻的莫问东已见不得拦路之人,眼看就要落下最后一指。 必杀一指! “起!”莫皓宸已来到了慕容皓月面前,拂尘一挥,操纵起那离渊血水,散作了一枚枚血色的棋子,并运起棋子一并朝着莫问东的指尖倾泻而去。可莫问东的指尖就像是触及无物一般仍在向前。血棋接连爆裂开来,将他与莫皓宸的脸溅得一片血红。 眼看这一指,就要点到莫皓宸的眉心。 就有一只手,握上了他的手腕。 莫问东杀性散去,“夜辞。” 实为西洲洛神族族长,也就是受百人敬仰的洛神洛夜辞轻叹道:“住手。” 莫问东问道:“就连你,也要拦我吗?” “在我看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最错误的决定,对当年的莫问东必也是如此。而你现在,正是在杀死当年的莫问东。”洛夜辞沉声道:“再不收手,你定会后悔的。” “杀死当年的我?”莫问东微微一愣,惨笑了一下,“当年的莫问东早就已经死了。而我最后悔的事,也早已发生在了当年!若我不为此做些什么,我定会无法原谅自己!” 洛夜辞瞳孔微微缩紧。 现在的她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了天下而毅然前去仙冢对弈的那个少年了。 可到底是他愧对了苍生,还是这苍生,辜负了他? 莫问东微微抬头,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要拦我吗?” 洛夜辞轻叹道:“我实在不忍看到,你在此大动干戈,戕害无辜。” “那你就也给他们陪葬吧!”莫问东猛地抬起手,揽过所有的护体寒气,凝聚至掌心,朝着洛夜辞的额头拍去,可在快要碰到她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拂起了那如瀑及腰的长发。 “我已经老了,可你还是这么的年轻。”莫问东收回了手。 “现在谈老,是不是有些太早了。”洛夜辞轻声道。 “已经不早了,毕竟已是将死之人了。”莫问东扫视过周围所有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莫皓宸身上。 此时的莫皓宸正咬着牙,眼神如淬毒箭,冷冷地看着他。 “到那时,不论是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还是那在榻上苟延残喘半截入土的老者,都将一同从这世上消失。”莫问东收回目光,转过身,“夜辞,这一天终会到来。你真的要用你我之间的情谊,来保下他们一时的性命吗?” 洛夜辞点点头,“但我最想保住的,是你。” 莫问东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也好。若你执意要在此耗尽这份情谊,我就是那真正心无牵挂的孤独之人了,这很好。”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不用去顾忌什么了。” 留下这句话后,莫问东就这么在风沙之中远去了。 他给众人留下了仇恨。 给洛夜辞留下了悲凉。 却为自己带走了执念。 绝不回头。 也永不回头。 洛夜辞看向了洛飞羽。 “你回来了。” 洛飞羽垂首,“洛神。” “看来,你出这一趟远门,收获的不仅是眼界与实力,还有着一群不错的朋友。”洛夜辞赞叹道。 “洛神能先找个地方让我疗伤吗?”洛飞羽忍不住说道:“我快顶不住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朝地上躺去。好在任韶华及时接住了他。 洛夜辞点头,“诸位远来是客,不妨就前去洛神族栖息之地稍作休整,再做打算。” “师兄已受重伤,我得找一个僻静之所用武当山专有的补仙之术为他疗伤。”莫皓宸不等众人回答,就带着慕容皓月离开了。 洛飞羽嘟囔道:“诶?这小屁孩。” “他师兄的伤势,的确不在洛神族所能治疗的范围内。”洛夜辞抬手制止了洛飞羽,看向了莫皓宸的背影,“就随他去吧。” 她这一看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打消了心中的疑窦。 “怎么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啊。” 469 宿命 “你来了。”在半路上,莫问东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袭长袍的凌剑秋站在那里,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我没能拦下慕容皓月他们。” 莫问东挑眉,“哦?” 凌剑秋接了下去,“所以,特来领罪。” 莫问东眼神一凛,抬起手掌,卷起这满地的狂沙。 忽然,寒意弥漫。 若百鸟迹绝,千山飞雪。 暮客心已将剑出鞘,拦在了凌剑秋面前。 莫问东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可笑容中的那份漫不经心,又像是在俯视着一介蝼蚁。 “客心,让开。”凌剑秋淡淡道。 暮客心坚定摇头。 “何苦至此,我只不过是在试探一下凌师弟的诚意罢了。”莫问东杀气泄去,笑道:“又怎会真的痛下死手。” 凌剑秋也没有对此提出犹疑,而是替暮客心将孤寒剑收回了鞘中,然后朝前踏出一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必然是有你的条件。” 莫问东笑了笑,“是。” “我猜到了,但我不能答应你。”凌剑秋如实回答,“但我可以用我的方法来助你达成目的。” “洛飞羽不能死,是你的底线?”莫问东有些恍惚。 凌剑秋摇了摇头,“我心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底线。只是失去这样一个对手,着实觉得有些可惜罢了。”他带着暮客心朝前离去,“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尽力,也希望先生,能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楼兰灭国的真相,我必当奉上。”莫问东点头。 不多时,凌剑秋就已远去了。 “你在持剑时,眼中就只容得下你所谓的对手,便会无暇顾及其他事物。所以,皓宸才会回到我的身边。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能同时拦下他们。”莫问东冷笑,“至于楼兰灭国的真相,你也很快就要知道了。不知你在知晓这个真相之后,会是多么惊讶呢?” “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 此时的莫皓宸正用道法托举着慕容皓月,缓缓前行着。 这一路上,他都在低着头,看着慕容皓月满身的血污,心中的愤怒终是达到了极点。 “莫问东,我要你血债血偿!” ——— “飞羽,我离开蜃影已有多时,若不及时回去,恐这一身修为都会消逝。”洛夜辞轻声道:“所以我就先行一步了,还请你为你的朋友,指明前去洛神族的路。” 洛飞羽拍了拍胸脯,“洛姐你就放心吧,我虽远在他乡多年,却从未忘记家乡的味道。我可不像某人,是个路痴。” 公孙诗潋不甘示弱还击,“你是属狗的吗?” “我本以为我这身伤势无关紧要,直到我的心中了一箭。”洛飞羽捂住胸口,满脸痛苦。 “都已经长大了,却还是没个正形。”洛夜辞噗嗤一笑,可眼中却闪过了一抹凄凉,只好向柳藏月微微点头致意,随后纵身远去了。 洛飞羽耸耸肩,看向众人,“你们每个人的家我都去做过客,现在总算是轮到我尽这地主之谊了。” “你的地主之谊,便是让你所谓的同伴,陪你一同变作这漠上的亡魂么。”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 洛飞羽瞳孔一缩,脸上的笑意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 洛飞羽转过身,撇嘴笑了一下,“师兄,许久不见了。” 凌剑秋站在不远处的戈壁之上,“自当年一别,你我似乎总是在离别之中度过。可偏偏每一次重逢,你都能给我惊喜。我也没想到,那寻仙客居然真的能够在江湖上沉冤得雪。” 洛飞羽握紧了双拳,“你是来挑衅我的吗?” 凌剑秋摇头,“只是来带给你一个忠告。” “忠告?” 凌剑秋握紧了剑柄,“离开这里。” 洛飞羽眯起眼睛,“若我说不呢?” “虽不可否认,你那在我看来无异于冲动的偏执,的确助你达成了不少目的。但这里,实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凌剑秋语气诚恳。 洛飞羽冷笑一声,“既然师兄你都这么夸我了,那我为什么不将这份偏执贯彻到底呢?我这个人,可比你想象中的要经夸得多啊。” 凌剑秋轻叹一声,似乎是猜到了,“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难逃死战一场。你真的想好了吗?” 洛飞羽眼神冷峻,“当然。” 凌剑秋转身,“那就请你洗净你的咽喉,濯亮你的剑锋。在那之前,可别死了。我不喜欢趁人之危,所以今日,我就不拔剑了。” “不杀死莫问东,我也誓不罢休。”洛飞羽看着凌剑秋离去。 公孙诗潋担忧说道:“居然是他。” 洛飞羽叹了口气:“是啊,是他。” 莫问东这一去,就直接回到了桃源。 桃源已失去了洛神族幻术加持,又重回了那枯凉荒败的景象。不过,这正是现在的莫问东想看到的。他已见过了转瞬即逝的盛开,再见这苍凉之景,只会进一步地激发他心中的执念。 到那时,就无人能拦他的路。 而此时的桃源间,也多出了一个人。 暮淮王,言静臣。 “不知这桃源盛开的时候,与我言家金陵城揽梅台上的梅花,究竟哪个更艳。”言静臣看着这枯林,微微一笑。 可容不得他再有上半点的闲适,他就被莫问东狠狠掐住了咽喉。 言静臣神色痛苦,“先生如此迫不及待就想杀人灭口了吗?” “为什么。”莫问东抬起头,露出那双漠然的眸子,“洛飞羽没有死。” “当年在揽梅台上,言某就已是他的手下败将。此时又怎会是他的对手?”言静臣冷笑,“先生难道连这点都算不到吗?” 莫问东冷笑,“你想死吗?” 言静臣却显得有些有持无恐,“先生难道真的敢杀我吗?” 莫问东忽然沉默不语。 “先生让我修炼这凄邪剑术,恐怕不只是让我在当时的婚宴上大开杀戒那么简单吧。”言静臣死死盯着莫问东的眼睛。 莫问东面无表情,“你为何能如此肯定?” PS:哪怕一个故事有着着无比沉重的结局,可几乎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否则它也不会被称之为故事流传下来,怀古伤今。 预计在明年一月中旬新书发布! 希望大家可以加群495078020 阿飞征集龙套设定了! 希望能在群里看到你们! 471 摆渡 “当年先生赐我这邪道剑术,不仅是要我在婚宴上对那群江湖人大开杀戒,更是为了言府所藏的那卷《天极清乐章》。”言静臣冷笑,“如今这些事发生了。而在先生的棋盘之上,若是哪枚棋子丧失了它的价值,下场必将是被抹去。可先生,却将我留到了今天。” “你就这么自信于自己的价值?”莫问东冷冷问道。 言静臣笑容忽然变得阴冷,“若我已没有了价值,先生又何必将我千里迢迢召来这里?先生当时又为何赐予我这门剑术?若是要杀害前来做客的江湖人们,让当时那潜在金陵中的两个太监出马,岂不是来得更痛快么!” 莫问东沉声道:“够了。” “还是说,先生是想要倚仗我这剑术!”言静臣微微仰头,面容阴戾,“来达成某种目的?” “够了!”莫问东瞳孔微微缩紧,猛地抬手将言静臣整个人都甩到了一棵桃树上。可那看起来枯朽得不能再枯朽的桃树却并没有因此摧折,反倒是言静臣口鼻因此喷出了鲜血,泼贱在了枯枝上,仿若血花绽开。 常言仙有仙罚降祸于世人,而这,就是莫问东的仙罚。 言静臣艰难地站了起来,狠狠抹去了嘴角的鲜血,“看来我猜对了。” “不错,我的确需要你。需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莫问东也随之平静下来,“再用起我所赐予你的剑术,将那里的人,都引到我身边来。” 言静臣问道:“什么地方?” “凌星仙冢。” —— 虽然洛神族被称之为天下第一幻术奇族,隐世不出已有多年,极具神秘色彩。可如今它们的居所,却是再也寻常不过的小村庄罢了。但这偏安一隅的角落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破败与苦难,困在这里的族人们安居乐业,倒也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感觉。 除了与外界彻底隔绝,倒也没什么不好。 村内某座幽暗无灯的房屋中,面覆轻纱的女子缓缓抬起了手,有粒晶莹的水滴从她指尖滑落到了地板上,泛起了一阵荧亮的涟漪。 涟漪很快就扩展为了一面“镜子”。 “仙冢之处,可有异样?”刚回到洛神族不久的洛夜辞推门而入。 轻纱女子起身让开了视线,将那“镜子”呈现在了洛夜辞面前。 镜中之景并无特别。 只有云雾渺渺。 可在这看似不起眼的苍茫之下,却藏着一个足以惊世骇俗的秘密。 洛夜辞轻叹了口气,“看来是无异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轻纱女子一愣,在她印象中,洛神族已有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她抬起那双满是疑惑的眸子,看向了洛夜辞。 洛夜辞笑了笑,“看来,是那小子到了啊。” —— 柳藏月停下了脚步,“到了。” “没想到这荒瘠之地,竟藏有渡口。”任韶华惊叹道。 前方有道江河,江上有雾,看不清对岸,可这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却并没有给人带来半分的危险和恐惧。在余晖的映照下,隐约就像是一位柔美的女子,正用她那轻微的呢喃,安抚轻慰着这块破碎的土地。 一览而去,她就像是被困在了这苍凉的天地间。 既像是绝望将要把希望淹没,又像是在绝望间孕育起希望。 洛飞羽却对此有些陌生,险些就以为自己走错了,“师姐,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河?” “在你走后想必发生了很多事,所以洛神才布下了此河。我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柳藏月将那柄被莫问东毁去一截的剑刺入了水间。 “彼岸是生机。除此之外,皆为死地。”柳藏月抬起了头。 余晖下,迷雾中,有一男子摆渡而来。 “还真是俊俏,俊俏得有些不寻常。”任韶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一向极为自恋的他,此时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洛神族幻术,可不仅能改变景物,还可以幻化自己的容貌。”洛飞羽看这面容似乎有些面生,不由撇了撇嘴,“都给我擦亮眼睛,不要被骗了。” 公孙诗潋看向他,“那你的容貌,是不是也是幻化出来的?” 洛飞羽冷哼道:“开玩笑,天生丽质的好不好。” “让我摸一摸,我就信。”公孙诗潋忽然拔出了剑。 洛飞羽对此毫无防备,就这么看着绛陌几乎是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前,差点儿就可以渗出血珠来,“别人用手摸,你用剑摸?” 可下一刻,他却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在绛陌剑锋上,已停留着了一枚枫叶。 公孙诗潋转身将剑一挥,将那枚枫叶物归原主。 枫衣女捻了捻手中的枫叶,笑道:“又见面了,各位。”在她身边,还站着青面獠牙以及血泪观音。 “还真是阴魂不散。”任韶华收起折扇,“你们先走,我拦住他们。” 枫衣女冷笑,“你们谁都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 枫衣女一愣,看向了洛飞羽等人的身后。就连洛飞羽他们也都愣住了,纷纷转过头去。 那摆渡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靠岸,正茫然地看着他们。 枫衣女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天才想出了专属黑道杀手的说辞。 “成为死人,不就走不了了吗?” 摆渡男子歪起脑袋,“为什么要成为死人?” “因为我要替人消灾,将他们,送往彼岸。”枫衣女终于等到说出奈何桥专有台词的机会,不禁有几分扬眉吐气。 摆渡男子一惊,问道:“当真?” 枫衣女满意地冷笑,看来这氛围已经被她牢牢拿捏住了,“当真。” 摆渡男子咧嘴一笑,“那还真是巧了,我来此的目的,也是要将他们送往彼岸。既然姑娘也是,那不妨同行?” 语气诚恳得令人吃惊。 “他是不是没懂这女人的意思?”任韶华愣了愣,低声道。 “恐怕是永远也不会懂了。”洛飞羽拍了拍脑袋。 任韶华又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洛飞羽耸耸肩,“我猜到他是谁了。” 472 世外 摆渡人手持着竹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枫衣女。 枫衣女也在看着他。 “你恐怕是误会了。我们所定义的彼岸,与你的彼岸,不是一回事。”此刻的她,却不知是该愤怒,还是无奈。 摆渡人问道:“那是什么?” 枫衣女狠声道:“跨过奈何桥所能抵达的彼岸,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摆渡人长叹了一声,“那可真是遗憾了不是吗?” 枫衣女眉头一皱,“遗憾什么?” “本以为姑娘与我们是同路人,可姑娘的彼岸是栖息亡魂的极寒炼狱,而我的彼岸却是那安顿过客的世外之地。”摆渡人挑了挑眉,“都是送往彼岸,这很巧。但这也太不巧了不是吗?” 枫衣女终于觉得和这个白痴没有纠缠的必要了,“你在说些什么!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摆渡人又问道:“什么话?” 枫衣女抹过了脖子,“我们是来杀人的。” 摆渡人疑惑,又将话绕了回来,“为什么?” 血泪观音厉声喝道:“你还和他废什么话!” 枫衣女这才意识自己被耍了,伸手打出了十几片枫叶,是那天女散花之势。 摆渡人一笑,竹竿一挑。 如龙抬头,甚至还惊现了龙影。 竹竿离水而出的刹那竟还伴有雷吟,却没带出半点浪花。 紧接着又以极快的速度点过了那些枫叶,甚至还在空中留下了飘忽的竿影。所有枫叶顿时就覆上了寒冰,跌落到了岸边。 “这是什么棍法!”枫衣女已被这道棍法看花了眼,无暇提防,好在青面獠牙及时来到了她前方,撑伞挡住了那道袭来的寒气,伞面上即刻就多出了一层皑皑的霜寒。 “诸位还不上来?”摆渡人语气轻松,嘴角上扬,就连气也没带喘,仿佛这惊天一竿对他来说简直是游刃有余。 洛飞羽咬牙切齿,“可恶,被这小子装到了啊。” 任韶华一愣,“他这小舟,能载得下我们这么多人吗?” “别问这么多,快上去快上去。”洛飞羽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任韶华一个踉跄,正欲开骂,却只是张开了嘴,愣是一个字也没骂出来。洛飞羽急忙跳了上去,挡住了那些奈何桥杀手的视线,对着公孙诗潋与柳一离招了招手,“快过来。” 公孙诗潋点了点头,与柳一离一同跳进了那摆渡人脚下的“小舟”之中。 奈何桥杀手们还未从那极具威慑的惊天一棍中回神,只得任由他们远去。 小舟漂流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将渡口远远甩在了身后。 任韶华看着自己的白靴没进了水流之间,却丛中感受不到半点浮沉,同时还发现摆渡人并没有乘着小舟。甚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是在自动移动着。他不由惊叹道:“这不是河。” 洛飞羽点头,“我们脚下是流沙,流沙之下亦有暗流。这股涌动的暗流,会将我们送往我们要去的地方。” “有意思。”柳一离点头。 可摆渡人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你不什么?”洛飞羽惑道。 摆渡人低下头,“这就是河。” 洛飞羽一愣,“可这明明是流沙啊。你小子装高冷不和我叙旧也就罢了,还搁这和我杠什么呢。” 可摆渡人却是无比认真,“这是河。” “断情之河。” 洛飞羽正欲问些什么,可这氛围着实不好再问,只好作罢,便开始揣摩起这“断情之河”的意思。 不多时他们就已到岸,岸边也已站着了数十名衣着朴素的男女老少。 “飞羽弟弟!” 喊出这个称谓的不是别人,而是站在最前方的那几位小孩。 “还真是谁都能占你便宜啊。”那些呼喊喊得一惊一乍的,听得公孙诗潋也是一愣一愣的。 “但还不是让你占去了最大的便宜!剑器楼有我这入赘小婿,简直是蓬荜生辉啊。”洛飞羽拿胳膊撞了撞她,“更何况,这里边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任韶华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入赘?也值得炫耀吗?” “是啊,是咱们飞羽弟弟回来啦。” 众人又是一惊。 因为这个声音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于他们身旁。 准确来说,是脚边。 那丰神俊逸的摆渡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位嘴角翘上了天的五六岁小童,他手里正摇晃着一根树枝,似乎就是刚才那大展神通的竹竿。 洛飞羽低头看他,“看,我没骗你们吧。别看他之前这么帅那么俊,但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小童一听大怒,立马跳起来打了一下洛飞羽的膝盖,“我是你大哥!你小子给我放尊重点!” “就你现在这样,我尊重个屁呀。”洛飞羽不屑地撇了撇嘴。 “见过世面了不起?” 洛飞羽冷笑,一手揽过了公孙诗潋,“这位可是盛唐传承迄今的剑器楼楼主。”再一手揽过了任韶华,“这位是江南大世家风华门少主!还有那位柳姑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洛飞羽居高临下看着那小童:“还真是了不起了!” 公孙诗潋翻了个白眼,“敢情你才是真的小孩。” 任韶华察觉到了端倪,转头看向洛飞羽,“为何会这样?” 洛飞羽收起笑意,“因为,这里是蜃影。” “蜃影?” “听说过仙人吗?”洛飞羽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任韶华点头,“仙人长生,当然知道。” “若说仙人遗世,世间岁月在他们那里得不到半点显现,那么这蜃影之中的人,便都是被这世间所遗忘的人们。”洛飞羽轻声道:“只要在这里,他们就会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而他们的身形与年纪,也在踏入蜃影的那一刻起,被永远定格了。” 任韶华叹道:“想长大的人无法长大,不服老的人一直衰老。那岂不是很悲凉?” “但也是远离纷争的世外之地,不是吗?”一道女声自前方传来。 洛飞羽笑了笑,松开了挽肩的双手,看向前方。 洛夜辞对他笑了笑,“你回家了。” 洛飞羽点头,“我回来了。” 473 梦初 桃源枯林。 莫问东抬指抹过了花伞上的霜寒,目光森寒:“你们曾赖以诡道闻名江南,居然也会被这蜃术所吓退么。”说完后便猛得一划,那霜寒顿时化成了一道细碎的沙刃疾飞而出。 青面獠牙脸上的面具碎成两半跌落在地,露出了下边苍白的面庞。 “看清了么,这就是它原本的模样。”莫问东话音刚落,青面獠牙的脸上就多出了一道刃痕。 刃痕狭短,似乎并不致命,但不出片刻,他半张脸就已涌满了鲜血。 莫问东转过身:“下去吧。” 青面獠牙强行握紧了手中颤鸣不止的花伞,微微垂首。 待青面獠牙走远,莫问东才叹了口气,“以一条河流隔绝外世。夜辞,你难道真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么?” “蜃影之中,怕是有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洛神小村中,洛夜辞站在高处,聆听着下方所传来的喧嚣。 或许是这长达二十多年的避世不出,让洛神族的族人们养成了安静的习惯,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将外世的纷扰给带进这里,进而惊扰到此间的安宁。 可今日不一样。 洛飞羽回来了。 灯笼一盏盏亮起,炊烟带来了饭菜与美酒的香气。 已经长大的洛飞羽拿起了酒碗,对向了那些在记忆中一成未变的熟悉面孔。 “干!” “似乎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伴随着这种凡俗的喧闹。”公孙诗潋从阴暗处走出,来到了洛夜辞的身旁。 洛夜辞微微一笑,“公孙楼主远涉而来却不作休整,莫不是碍于这蜃影中的虚实真假,有些不习惯了?” 公孙诗潋摇了摇头,“若我下去,定也是要被他拉着喝酒。我都已经陪他喝了几个月了,此刻难得有上这点歇息的时间,我还是珍惜些比较好。” “楼主这一次来,心中想必有很多尘封多年的答案想要揭开。”洛夜辞转身看向她,“例如你母亲为何置祖训而不顾,提前传你楼主之位弃楼而去,例如你母亲到底去了哪里,又例如,你与他又为何会相遇。” 公孙诗潋看着下方的洛飞羽:“我不清楚我与他相遇的背后到底藏有着怎样的命运。现在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命定之人。” 洛夜辞赞叹道:“不得不说,公孙芳当年这个决定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却也是最正确的决定。一切全遂己心的成长,或许才能真正看到这世道的极乱所在。” “也能看清,这世间最纯最真的儿女情长。” 公孙诗潋淡淡一笑:“洛族长,我的确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飞羽这么肉麻,是不是跟您学的?” 枯林之外,枫衣女还在苦苦等候。 自追踪洛飞羽无功而返后,青面獠牙就决定替他们担下所有的罪责,执意将她留在此处,孤身一人踏入桃源。 但好在她等到了。 青面獠牙已戴上了白色面具,正握着花伞向她走来。 枫衣女急切问道:“他有为难你么?” 青面獠牙对她摇了摇头,但面具所露出来的双目却还是露出了疲倦。 “快去歇息吧。”枫衣女看出了这份疲倦,让开了路。 “杀手,也会有感情吗?”不久,有道仿佛来自异世的声音响起。 枫衣女心头一冷,急忙转头,“什么人!” “不要妄图找我,只要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而阴影,便是我所统御的疆域。”那人的声音从阴暗处传来,“试图窥探黑影中的利刃,下场就注定只会是死亡。” 枫衣女怒极反笑,予以还击:“阁下这话也是杀手特有的说辞。只是据我所知,阁下成名似乎已有多年,竟也会说出这种令人忍俊不禁的话来吗?” “世上哪一步的起源,不都是源于一个可笑的梦想。而最先拥有了这个梦想的人,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另类。”那人话里有了悲凉的笑意,“我们绝息堂于唐门而言是如此,你们奈何桥亦是如此。你们现在的一切所作所为,不都是在延续一个女孩遥不可及的梦么。” 枫衣女听到这些话,竟也有些哽咽,浑身的杀性也都在这一瞬散去。 “不要觉得我与你们同病相怜。”那人忽然打断了她。 枫衣女一愣,“阁下是觉得我不配么?” 那人笑了一下,“陪你们建立起梦想的那个人还在,而陪我建立起绝息堂,陪我追逐梦想的好兄弟,却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而我这次来,就是想见一见我曾经没能留住的人们,而你们为之奋战的人还活着,就不必淌这趟混水了。” 枫衣女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可我们太渺小了,若脱离莫问东,以我们的能力,恐怕维持不了碧燃的梦。” “真是蠢货。”那人冷笑了一下,“你刚才难道就没有发现,你那个戴面具的朋友受了伤?” 枫衣女一愣,“你说什么?” “他刚才之所以戴着面具,就是为了遮饰他面部上的伤痕。而他手中握着的那个花伞,如果我没看错,应是镇有着灵魄,若不是他死死握着那柄伞,灵魄想必早就脱伞而出,与莫问东拼命了。” 枫衣女满目通红,当下就想踏入桃源,与莫问东拼命。 可若她踏进了,岂不是就辜负了青面獠牙的苦心? “已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行事的人,就已经不会在乎这凡尘中的任何琐事了。现在你们在莫问东面前,不过是蝼蚁。”那声音极为不屑,“还是趁早滚吧。” “多谢前辈点醒。”枫衣女转身欲走。 “等等。” “前辈?” “我与你素昧平生,怎会平白无故帮你。”唐云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枫衣女听出了他的话外意,“前辈请说。” “帮我追杀一个人。”唐云影抬头望向空中的明月。 “什么人?” “他和我一样,都姓唐。我虽然不喜欢唐门,可他却偏偏是我那位好兄弟的儿子。”唐云影冷冷道:“但你记住,若他死了,我绝不姑息。” PS:no1:从这章下去后会或多或少吃一点设定,以迎合下一本新书。但大体框架是不会改变的,应该不影响各位的观感,放心享用。 no2:本来是预想今天复更的,但由于疫情防控缘故导致学校里有很多事都积压到了期末。在此说声抱歉,今天先更一章,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两章的更新,等到手头上的事情忙活好了就会恢复日更。在此说声抱歉! no3:祝还在学习的朋友门门通过不挂科 祝已上班的朋友年终奖拿到手软 希望疫情能早日过去! 474 情关 “只追不杀?”枫衣女沉声片刻,“依前辈的意思,莫非是要让我们杀死他心中的执念,与我们一同远离这是非之地?” “有些话,就不必说得太明白了。”唐云影转过身。 枫衣女点点头:“那前辈呢?” “我的生死,还轮不到你来惦念。”唐云影冷声回绝。 枫衣女微微一愣,急忙改口道:“前辈错怪了,我只是在担心我自己。我们就这么在桃源面前阔论此事……” “现在的他,听不到的。”唐云影望向了桃源深处。 桃源之中。 莫问东对着月色叹了口气,“夜辞。” “我本以为,就算全天下都以我为敌,也还有你理解我。就像当年你陪我前去仙冢以弈定苍生那样。可现在看来,我错了。” “也不仅是我错了。 “就连你也认为我错了。” “既然这样,就休怪我无情了!”莫问东咬了咬牙,眼神凶狠,似是下定决心,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凡尘琐念。 洛神小村。 洛夜辞听到公孙诗潋这一席话后,一时有些恍惚。 都说环境会改变一个人。 洛飞羽已走出洛神族,亲身历过了这江湖风雨,却还是一成不变。 她明明寸步未出,可为何现在的她,会让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了呢? 公孙诗潋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道:“抱歉。” “是我自作多情了。”洛夜辞岔开话题,“莫问东此行回到这里,势必是要让整个天下为当年的恩怨陪葬,你们可想好对策了?” 公孙诗潋点头,“尽力而为。” 洛夜辞问道:“你觉得,除他以外,最可怕的敌人会是谁?” “飞羽的师兄,凌剑秋。”公孙诗潋眉头微微蹙起。她曾不止一次见过凌剑秋出剑的样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去年京城问天祭典,凌剑秋一人一剑独登应龙台。 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凌剑秋的下一剑会是什么。 因为他只有那一剑。 可他最终还是连破数百名宗师高手,来到了御前。 并出了三剑。 第一剑重创了当时的大内第一高手钰旌。 再一剑打崩了洛飞羽的剑脉诀。 最后一剑更是破去万法,截落无数暗器,接连废十几名皇族侍奉高手,险些就在千万人瞩目之下诛杀了皇帝。 而近几次与凌剑秋的狭路相逢,还都是他看在和洛飞羽同门之谊的情面上没有出手。 若是这样一个人真正出手了,会带来什么? “凌剑秋,一个熟悉的名字。”洛夜辞微微仰头。 公孙诗潋一愣,“族长你知道他?” “你真的觉得,他会是你们的敌人吗?”洛夜辞意味深长地说道。 无名大漠。 凌剑秋正靠在一棵枯树上望着手中的剑,有些出神。 天地间已染满了银白,映得他的剑锋分外刺眼。 不得不说,夜里的沙漠真的很冷。 冷到让他想起了曾经练剑的日子。 回想自己练剑时的一招一式,这本是刻在剑客骨子里的。 可他除了剑以外,又能想些什么呢?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月亮这么美。”一声感慨打断了他的思绪。 凌剑秋将剑入鞘,抬起头。 却看到暮客心正站在崖边,看着月亮有些出神。 “你从未见过月?”凌剑秋皱眉。 “昆仑山上积雪千年不化,大雪漫天,哪怕到了最深的夜里,月光也是照不进来的。”暮客心转过身来,“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赏过月。” 凌剑秋也还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她还是很冷。 不论是当年长白山上的雪,还是此夜里的大漠,都无法与之共存的那种冷。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月光落进她的眼眸,爬上了她眉梢的时候,却也为她徒增了几许缥缈的仙气。 谁能想到,融化冰雪的不是烈阳,而是这同样冰冷的月色。 “只可惜,他离我太遥远了。”暮客心苦笑一声,看向了他,“我可能这一辈子都追不上了。” “你我不过凡人,何能穷尽青天揽明月。”凌剑秋轻哼一声,避开了她的目光。 暮客心叹道:“你真的不打算收手吗?” “我早已劝过你不必前来。”凌剑秋冷冷道。 “这是时势,世间风云变幻,远比天象要更难预料。”暮客心依旧还是说了下去,“而你刚才也说了,我们追不上明月,那自然也挽不回那已逝之势。” 凌剑秋摇头,“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暮客心轻声道。 “只要我够强,就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凌剑秋走到了崖边,望向了远处的夜色,“那件事,也快要到来了。” 暮客心看着他的背影:“到那时,我可以帮你吗?” 凌剑秋眯起眼睛:“就凭你?” 暮客心点头:“赐剑之恩,不能不报。” 凌剑秋冷哼一声:“若是看重这些,到头来只会害死你自己。” 暮客心咬了咬牙:“这是你的行事准则,不是我的。” 凌剑秋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如果你执意要帮我,那就等那急风骤雨到来的时候,帮我拦一个人吧。” 暮客心点头:“我就算死,也会帮你拦下洛飞羽。” 凌剑秋冷笑一声:“谁要你去拦他了?我要你拦的是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剑器楼楼主。” 暮客心一愣:“为何?” “不必多言。”凌剑秋冷声道,“他若要死,就只能死在我的手中,同样的,我若要死,也就只能死在他的剑下,这是矗立于我与他之间的命运。” “谁都不许插手。因为谁都无法逃脱。” 洛神小村。 公孙诗潋问道:“为何凌剑秋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洛夜辞沉声道:“看来,有必要让你们知晓一些隐秘多年的真相了。” 公孙诗潋一愣,“真相?” “公孙楼主有所不知,洛神族原本乃是仙神的守墓人,曾经守着九星仙冢。这个枷锁直到仙冢被寻仙客覆灭后方才解脱,可不过数年,寻仙客身死道消,我们又不得已守起了另一座新的坟墓。” “什么坟墓?” “楼兰。” 475 无痕 “洛神族,竟还守护着楼兰?”公孙诗潋实在想不通这二者之间会有何联系。 “此事说来话长。”洛夜辞转过身,“公孙楼主若是不妨,我们另寻他处所。” 公孙诗潋点点头,跟着洛夜辞离开了。临走前还看了洛飞羽一眼。 洛飞羽还在坐在酒桌旁,目光如炬。除他以外,其余人都已是东倒西歪了。 “我在江湖练成的可不仅是阅历和剑法,还有酒量。所以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怎么。”洛飞羽晃着酒杯,嘴角上扬,“还不倒啊?” 咚的一声,齐齐伏案。 却有一人还在硬撑着。 “哦?看来倒是忽略了你的存在,洛问。”洛飞羽抬头看向了那个小孩,正是今日黄昏前来断情河畔接应他们的那个人,“不愧是小时候就陪我喝酒的男人啊,酒量果然能甩开其他族人一大截。” “那是自然,还喝不?”洛问虽然还没倒,可口齿却有些含糊不清了。 洛飞羽笑了笑,“可以,不过我得先问几个问题。你答一句我敬你一杯,如何?” 洛问点头,“你问!” 洛飞羽问道:“洛神村前用以隔绝外世的河到底有着什么含义?若我没记错,只要没有使者前来接引,任谁也无法找到蜃楼。多出这条河岂非多此一举?” 洛问醉得摇头晃脑,“此河名断情,断情断情,你还不明白吗?” 洛飞羽眯起眼睛,“断情?” “族长要断的,自然是的旧情啊。”洛问说完这话后就倒在了桌上。 洛飞羽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你已问到了你想要的?”任韶华从墙后走了出来。 洛飞羽叹道:“醉前三千问,故名洛问,醉后吐真言,有问必答。我这位年幼时的玩伴,还真是一点没变。” “其实我也猜到了,河名断情以绝外界,要断的自然就只能是蜃影以外的情。”任韶华沉声道:“只是洛族长的所系之人,会是谁?” “洛问没说,但我有个猜测。”洛飞羽凝重起来。 任韶华皱眉,“莫问东?” “不仅是你那风流公子的直觉,在今日他们二人见面时,我的西河拂雪也在告诉我,双方的情绪都很不正常。”洛飞羽沉声道,“以我对他们二人的了解,我甚至觉得他们不该有那样的情绪波动。” 任韶华左右看了一眼,急忙咳嗽一声:“什么风流公子?你给我小声点。” 洛飞羽笑了一下,“你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确认这个的。 任韶华眯起眼睛:“没错。” 洛飞羽肃然道:“看来,你遇到了一个让你很意外的人?” 任韶华点头:“前龙吟剑派,龙跃溪。” 洛飞羽目光一冷,几乎是脱口而出:“真的是他? 任韶华一愣,“如何?” “我敢肯定,他已经死了。” —— 二十一年前,九州盛传西洲埋有宝藏,其中就包括维持寻仙客席卷中原武林的可怕力量。于是就有诸多江湖门派以“彻清邪祟”之名,进军楼兰。 身为西洲唯一的国度,楼兰自然而然就担起了维护安宁的执责。 可那至死不休的抵抗,在那贪婪和欲望面前终究是徒劳无功。楼兰,这个矗立西洲已有数百年的古国,终于还是走向了灭亡。 而令人惊悚的是,在这个古国破灭后,并没有成为遗迹。 中原来客们发了疯似的掘沙三尺,却除了黄沙之外,还是黄沙。 始于风沙,归于风沙。 这似乎就是楼兰的结局了。 带有着几许梦幻,几许神秘,亦有着这个世界对于野心的惩罚。 “身在中原,你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吧。”洛夜辞一边走一边说道。 公孙诗潋点头:“这是当年从西洲无功而返的江湖人们的统一口径,传了这么多年,也早已成为老生常谈的故事了。” 洛夜辞轻叹一声:“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罢了。但一个逸闻趣事的背后,或许就伴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不是么。” 公孙诗潋一愣:“这件事的……真相?” 洛夜辞忽然道:“到了。” 公孙诗潋停下脚步,发现前方是一幢不起眼的房屋。洛夜辞刚推门而入,就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族长。” 女子戴着面纱,看到洛夜辞身后的公孙诗潋后一愣,“此人是?” “她就是当代剑器楼楼主,可信。”洛夜辞沉声道。 女子点头不再过问,而是抬起了手。 一滴露水从她指间落下,散为涟漪,涟漪再扩散成镜。 镜中映出的似乎是另一处地方,只有云雾渺渺。 “楼兰就在此处。”洛夜辞沉声道。 公孙诗潋惑道:“这里是哪?” “凌星仙中。” 上一任剑器楼楼主曾与莫锦书交好,公孙诗潋当然知道一些隐秘。这凌星仙冢,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居所。只是,楼兰又为何会在这里? 洛夜辞看出了她的疑惑:“这一切,得从我们身上的诅咒说起。我们洛神族,实际上是神在世间的镜像倒影,他们感受不到岁月,而岁月感觉不到我们。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起这不可理喻的平衡。而代价是我们必须活在蜃楼之中,无缘世间纷扰。直到剑祖和寻仙客诛杀了仙人后,这个宿命方才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公孙诗潋一愣:“何来短暂一说?” “因为后来,我将整座楼兰带到了这里,而我则带领着族人。”洛夜辞叹了口气,“重新踏入了蜃楼。” 公孙诗潋脊背忽觉有些发凉。 因为这个真相,实在有些超乎她的预料了。 “楼兰并没有亡。不仅是中原人找不到,岁月也同样遗忘了他们。只是现在的他们,不能思考不能动弹,只能等到我洛神族亲自打开这个枷锁。”洛夜辞看向了她,“而洛飞羽和凌剑秋,便是我们洛神族与楼兰皇室立约,送出去拜剑祖为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这真相告诉他,让他减少心中的愧意。” “只是他的心,早已死在他妻子死去的那一刻。” 476 经年 公孙诗潋虽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大为震撼。 这个真相,实在已超乎凡人所认知的范围内了。 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也就是说,楼兰的皇室成员,甚至是整座楼兰城的城民,都还没有死?” 洛夜辞点了点头:“凌剑秋此行必是为了楼兰遗恨而来,你们只要让他知道这个消息,或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公孙诗潋摇头:“他或许不会这么轻易相信我们,甚至还会将我们视为最大的阻碍。” 洛夜辞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既如此,那就让洛神族来助他看到最终的真相。也就是让那楼兰城,从仙冢云雾间苏醒。” 公孙诗潋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的顾虑,“这件事,莫问东是否知晓。” “他就算知晓了也是徒劳无益。因为决定楼兰城苏醒的钥匙掌握在洛神族手中,他无法踏入蜃楼。而我也已经吩咐过,若没有我的命令,洛神族人不得踏出蜃楼一步。这个开锁的钥匙,他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洛夜辞轻声道。 公孙诗潋问道:“这个钥匙,是什么?” 洛夜辞道:“一个洛神族人的命。” 公孙诗潋嘴巴张了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到那时,我会亲自走出蜃楼,踏入仙冢的。此事因我而起,整个洛神族陪我踏入蜃楼后的这些年来,也都毫无怨言,我没理由让他们去了结这桩旧事。”洛夜辞语气坚定,“愿能以我一死,来换莫问东的心回意转。” 夜将尽。 洛神村中,洛飞羽与任韶华相视无言,沉默了许久。 “他若死了的话,那个人又会是谁?”任韶华越想越是心烦意乱。 洛飞羽看着他,“你心中应该有答案了。” 任韶华猛地抬头,“我要出去。” “你要出去?”一声调笑于二人身后响起。 洛飞羽转头:“洛问?你还没醉死过去呢?” “是啊,让族长伤心的那个家伙还没死,又怎么可能喝得醉呢?”洛问笑了笑,“两位若要出去,我载你们一段路可好?” 桃源枯林。 盘坐入定的莫问东忽然睁开了眼睛,然后站了起来,给草庐边的墓碑上了三炷香。 言静臣坐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对着初起的晨光凝视着手中的暮淮,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莫问东就这么在墓碑前默默等香燃尽,然后转身。 言静臣也跳了下来,低头抿嘴一笑,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莫问东从他身旁走过,“去仙冢。” 桃源另一端,唐葬天缓缓站起,提起了那乌黑色的阔剑,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晨光渐启,桃源之外的夜色也已过去,唐云影看着地上不断延长的影子,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整个人就化作了阴影,融入了大地之中。 破得不成样子的驿站,奈何桥一群人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阳奉阴违。 经过唐云影昨夜的点醒,以及莫问东对于青面獠牙的惩罚,枫衣女已逐渐意识到,他们现在所处的境地是多么可怕,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他们可以接受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却不能接受成为棋子。 而他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置死地而后生。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去寻她。”枫衣女轻声道。 姑苏,寒山寺。 独臂女尼坐在蒲团之上,正想要开始新一天的晨诵。 可在她刚捻起佛珠的那一瞬,珠线就莫名崩裂开来,佛珠散落一地,反复响起了令人不安的敲地声。 女尼缓缓抬头,看向了西面。 西洲无名峭壁上。 凌剑秋长袍随风扬起,持剑站在崖边,正低头看着山崖下翻涌而起的风沙,似乎想要从中看清自己与另一人之间的宿命。 暮客心则站在他的身后,悲伤地看着他的背影。 最终,凌剑秋还是转过身来,向山崖之下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暮客心一眼。 废弃的庙宇中。 慕容皓月一身白袍已被鲜血染红,躺在茅草堆上已沉沉睡去。 莫皓宸则是对着慕容皓月微微鞠躬,随后打开了门。 “慕容师兄,这笔账,我一定会算。”莫皓宸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出去。 慕容皓月的手指,在此时微微颤动了一下。 雾渐浓,断情河上辨不清前景,徒留孤月在水间寂寞。 洛问摇着船桨,载着洛飞羽和任韶华在沙海上飘摇。 任韶华忽然说道:“这里是你的家。” 洛飞羽点头,“是。” “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辞别有多年了。昨夜好不容易回来,今日就走,你舍得吗?”任韶华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孤舟公子曾经说过,一个人若是沉沦过去,那岂非是极为可笑的事。”洛飞羽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任韶华哑然一笑,“你小子。” “放心,我可没你这么绝情,陪你找到镜花后我当然是会回来的。”洛飞羽笑道。 任韶华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声低呼打断了。 此时船已靠岸。洛飞羽急忙抬头,却发现洛问手中握住了一支羽箭,整个箭身都还在颤抖着。 上边有一封信。 洛飞羽截下那封信,摊开一看,“给我的。” “凌剑秋,他与我约战了。” 任韶华皱眉:“我陪你去。” 洛飞羽摇了摇头,“放心吧,我一人去就可以。我师兄不会对我下死手,也不会让其他人对我下死手。若是我有其他人陪同,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任韶华沉声道:“你一人,真的可以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不仅我有,你也有。”洛飞羽纵身跃起,“相信我,说不定我还能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劝他弃暗投明呢。” “可别死了。”任韶华轻声说着,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他的身型看不找后,任韶华才低下头,却是心中一惊。 因为洛问已不在他的前方。 只有一柄匕首自他背后而来,缠上了他的咽喉。 镜中花,袖中匕。 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声阔别经年的甜美呼唤—— “公子。” 477 难断 “本以为此行寻你会多有周折,没想到这么快就寻到了。”任韶华推开匕首,面无表情地转身看着地上的羽箭,“这支箭,是你自导自演的把戏么。” 妃采芸苦笑一声,袖中匕首却没有落下,轻声唤道:“公子。” 任韶华沉声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说来也是卑鄙,羽那小家伙与我多年未见了,我便是利用了她的纯真得以混入的。不过是小把戏罢了。”妃采芸答道:“但请公子放心,她现在很安全。” 任韶华目光变得阴冷,“那请你回答我,洛飞羽这一去,安全么?” 妃采芸怔了怔,避开了他的目光。 “迎接飞羽的到底是凌剑秋的战局,还是莫问东为他准备的死局。”任韶华轻摇折扇,似是想摇去自己不知不觉已透露出来的杀气。 妃采芸轻声道:“莫问东若想要一人死,那人就必死无疑。我一年前在泉都时,就曾劝洛公子勿要前往洛阳,事态发展到今日之势,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任韶华轻叹一口气,作势就想跃舟而起。 可妃采芸将匕首稳稳停在了他的咽喉上,若是任韶华再踏前一步,便要被割下头颅。 “为什么。”任韶华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为什么要效忠于莫问东。” “我并不是在忠于莫问东,而是在忠于自己的执念罢了。”妃采芸猛地收回匕首,横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我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以最小的代价,来解决这一切。” 任韶华凤眼微微眯起,“你很会利用我的弱点。” 洛神小村。 “族长!族长!”一名洛神族人匆匆而来,打断了洛夜辞与公孙诗潋的交谈。 洛夜辞转身:“何事?” “刚刚有人看到,洛问带着洛飞羽和任韶华离村而去了!” 洛夜辞眉头皱起。 公孙诗潋一头雾水,“他们出去做什么?” 这时,一个孩童跌跌晃晃走了进来,似是还带着残余的醉意。他先是在房内扫视一圈,然后对着公孙诗潋说道:“有看到飞羽那家伙吗?说好要陪我喝到天亮,自己就没影了,是在哪个地方醉死过去了吗?哈哈哈。” 前来报信的洛神族人满眼恐慌,洛夜辞和公孙诗潋心中也都是蓦然一沉。 因为这个人,就是洛问。 洛问也是被她们的反应吓了一跳,“发生啥了?那小子不会真喝出什么毛病了吧?” 公孙诗潋一个箭步,掠出了房外。 洛夜辞急道:“洛问,快跟上公孙楼主,在黎明尚未结束之前,将她送出蜃楼!” 断清河畔。 任韶华继续问道:“莫问东对我们,究竟了解有多少。” “别人的弱点我不清楚,可唯有公子,我不需要通过莫问东。”妃采芸轻声道:“我既见过公子的风光,也已见过公子的颓唐,公子的一切我都已记在心里。” “难怪有人说,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曾经的挚友变为劲敌。身为对手,她会比别人更清楚你的弱点。”任韶华叹了口气。 妃采芸强调道:“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至少不是公子你的敌人。” 任韶华轻叹道:“可你选择了将洛飞羽置于死地,便是在与我为敌。” “既然如此,那我便以死谢罪。”妃采芸加重了腕处的力道,想要将匕首划过自己的咽喉。任韶华没有阻拦,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拂河而来,不仅将妃采芸手中的匕首打回了袖间,并取代了匕首抵在了她的咽喉上。有另一叶小舟渡河而来,上边站着洛夜辞和洛问,而公孙诗潋则已来到了任韶华他们所在的小舟上。 “公孙楼主。”任韶华微微垂首。 公孙诗潋抬着绛陌:“洛飞羽呢?” “莫问东以凌剑秋之约引他出蜃楼,想必此刻死局已现。”任韶华点下了妃采芸身上的几处穴位,令她无法动弹,“我们必须要在半路上截下他!” 洛夜辞瞳孔微微缩紧。 公孙诗潋秀眉一蹙。 她们心中都有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将身为洛神族人的洛飞羽引去仙冢,再在以洛飞羽性命为祭,进而唤醒那沉眠在仙冢之中的楼兰。 洛飞羽这一去,迎接他的不仅是死局,还系于一段往事恩怨。 莫问东要利用这段往日恩怨,来达到什么目的? 公孙诗潋收起绛陌,一跃而起,“走!” 洛夜辞没能站稳,瘫倒在了舟间。她像是失了魂一般,低头看着湖中的倒影。 “这条河除了情以外,又断了什么?” “夜辞,那条河什么都可以断,却唯独断不了情。”一身银衣的莫问东行走在沙漠间,迎着风沙,远远看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因为这世间万事,除情外。” “皆可断。” 仙冢外十里处。 无名垣。 唐云影带领着数十名绝息堂弟子,以及龙吟剑派少掌门龙吞海守在这里。 龙吞海冷冷道:“为何奈何桥那群杀手迟迟未到?” 心知此事缘由的唐云影默然不语,只是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莫问东沉声道:“都来了。” 龙吞海皱眉:“奈何桥的人还没有到。” “奈何桥的人到没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该到的人,也来了。”莫问东幽幽看了唐云影一眼。 龙吞海微微一愣,但很快背后就感到了一阵寒意。他急忙旋身抬剑,却有一道携着剑气的身影更快一步划过了他的手筋。龙吞海惨叫一声后甩弃了长剑,随后满眼怨毒地看着那个刚刚落地的长袍身影。 “凌师弟。”莫问东眯眼看着龙吞海双手上的剑痕,若有所思。 “龙吟剑仙当年留下的惊世风骨早已不复存在了。莫先生又何必让此等傲骨在一个废物的手上得以延续。”凌剑秋将剑缓缓归鞘。 莫问东本已做出了出手相救的动作,却在凌剑秋说出这话后有上了那么一刹那的迟疑。 就是这刹那的迟疑间,剑已入鞘。 龙吞海的手脉上,顿时就崩出了血泉。 478 仙冢 血泉很快就枯涸了。 莫问东低头看着龙吞海的尸体。 凌剑秋抬头看着远方升起的残阳,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疾风吹过沙尘的声音。很快,风沙就已埋过了龙吞海的尸体。 曾在江湖中昙花一现的龙吟剑派,彻底走向了陨落。 莫问东低头笑了笑,“我明白了一件事。” 凌剑秋依旧看着残阳,“什么事。” “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杀死我的人。”莫问东沉声道。 凌剑秋无惧莫问东话语里的威胁,“为数不多?看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今日我所布之局,便是为了另一个能杀死我的人设的。”莫问东长袖一挥,“可如今……” 凌剑秋转身,“如今,局已破了。” 莫问东眯起眼睛,“你是要救他吗?” “莫先生误会了,我今日破局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凌剑秋转过身,“我所修的是剑心诀,而他所修的,是剑脉诀。剑脉剑心异脉同源,相生相克。只有我才能杀他。” 莫问东幽幽说道:“你忽略了我。” 凌剑秋面容沉静:“先生今日怕是脱不开身吧,否则也不会在这穷途末路的节骨眼上安排这场猎杀。” 莫问东似被看破了心事,眼神微微一凛。 “洛飞羽与先生已结下死仇,有在机缘巧合下习得了那个剑术,若是洛飞羽不死,他就是最能威胁到先生的人。”凌剑秋缓缓说道。 莫问东沉声道:“若我没记错,你也会那一种剑术,甚至只专精于那种剑术。” 凌剑秋摇了摇头:“至少我现在还有求于先生。” 莫问东冷笑:“我凭什么信你。” “先生曾设局天下,纵横十九道,凡是入局人,皆逃不过他们的命运。但说到底,那些人并不是在为先生行事的,而是在为自己的执念和欲望献身罢了。”凌剑秋将剑在地上抹过,“这盘棋局在先生看来是定局,可实际上,先生的每一步棋都是在反复利用人心与世事的浮沉,来进行有把握的博弈。” “为何到了我这里,就不敢赌了呢?” 莫问东看着地上由剑气斩出的棋盘,心中莫名感到有些恐惧。 他生平有两次感到恐惧。 一是当日在摘星天楼的萧皓琛,二是来源于自己的父亲。 前者转瞬即逝,后者如影随形。 在萧皓琛仙逝以后,莫问东曾无时不刻都在担虑着,父亲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拔剑,直到他沉眠剑冢。 而现在,这份恐惧居然又找回到了他。 这便是继承了剑祖剑心诀的传人吗?居然能如此轻易窥到他的心?但很快莫问东就强压下了这份恐惧。毕竟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落魄剑客,又怎能与号令中原武林的剑祖相比?他走到凌剑秋身边:“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洛飞羽身上的剑脉诀。”凌剑秋侧首看向他。 莫问东仰天狂笑起来,眼中闪过了不易察觉的凛冽:“那便如你所愿吧。”随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父亲啊父亲,你锢于你与母亲的旧情,将剑脉诀与剑心诀分授两人,却没想到,他们却为了这仙笈而拔剑相向。当年仙冢的那群人不就是以这样的办法让世人自相残杀的么? 你难道就没预想到,他们也会有自相残杀的一天吗? 这是你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洛飞羽在沙路上行走着,路边枯木丛生,炽阳炙烤着沙地。 “真热啊,要是有冰块解暑就好了。”他嘟囔着。 可到半路他就停了下来,因为先前的炎热瞬间就荡然无存,而是变得寒风刺骨。 “我是想要冰块,但我可不愿遇上这样的冰块。”洛飞羽猛地拔出了剑,对准了站在前方的女子。 暮客心手持孤寒,低头没有看他。 洛飞羽冷笑:“是师兄派你来的?”他手持折剑乱舞了一通,“你不是我的对手!”可到最后挥得连他自己都有些眼花缭乱了,暮客心也仍是没有抬头。 洛飞羽一愣,他乱舞剑的目的就是想故意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引诱暮客心出剑,进而一击制胜!可暮客心不为所动,怕不是预判了自己的预判? “居然不上当?真是奸诈!”洛飞羽开始绕着她周旋起来,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到后面把握不住,一个绊脚滑倒在地。 “你不要过来啊!”他眼睛进了沙子,在慌乱间爬起。可当他调整好状态后,发现暮客心还是傻站站在原地。 刚刚自己明明破绽百出,她还是不出手,难道她也有诈? “你别过来啊,你不要过来啊!”洛飞羽拿剑指着她,连滚带爬跑远了。 当洛飞羽的声音彻底听不着后,暮客心才缓缓抬头。 她已等到了她该等的人。 公孙诗潋停了下来,也示意任韶华停下了脚步:“是你。” 暮客心默不作声,抬头看向了他们。 “我们有事要与飞羽的师兄说……”任韶华还没说完便微微皱眉。 回答他们的,是冰冷的出鞘声。 以及迎面而来的冰雪。 “看来虚惊一场啊。那她干嘛平白无故在那里罚站?难道是和师兄吵架有小情绪了?”洛飞羽长长吁出一口气,“也的确,师兄那家伙整天板着一张臭脸,不懂女人心也不奇怪。待会我得好好说教说教他。” 凌剑秋坐在镶满沙尘的断壁残垣上,身子笔挺,长袍飞扬。他双手交叠按着剑鞘,俯视着在风沙中逐渐清晰的那个人形的轮廓。 他喃喃道:“你来了。” “是啊,我来说教你了。”洛飞羽从风沙中走了出来,嬉皮笑脸地看向了他。 “好。”凌剑秋缓缓站起。 而另一边,莫问东也重新踏上了那个云雾缭绕的地方。 他当年在洛夜辞的陪伴下踏入这里,在这里下赢了一盘棋。 那盘棋,决定了苍生的生死存亡。 而他这一次回来,也是为了苍生—— 毁灭苍生。 人间须臾甲子事,仙冢残烛明灭间。 这里,便是曾经仙人真正意义上的居所。 凌星仙冢。 PS:大家新年快乐呀! 479 破命 唐葬天缓步前行,墨剑拖拽在地,扬起了漫天沙尘,沙尘不仅将他一路而来的脚印掩埋,也在逐渐摧落他的过去。 洛飞羽于他而言是亦师亦友般的存在,可如今,他有了不得不向洛飞羽拔剑的理由。 远处萧索荒败的孤亭在沙尘中摇摇欲坠,亭边散落着几枚被风沙腐蚀的驼铃。 他停步在亭中坐下。 若要杀死洛飞羽,他必须要使出最绝妙的剑招,拿出最佳的状态。 “不知公子为何在此歇脚?”亭檐已坐着一位女子,她正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捻转着手中的枫叶。 “要杀一个不得不杀的人。”唐葬天拂去了墨剑上的沙尘。 女子问道:“为何而杀?” “你们为何而杀,我便是为何而杀。”唐葬天沉声道。 “还真是令人感动的回答。”女子捏着枫叶柄轻轻一旋。 亭边沙尘褪去,下边的驼铃裸露而出,开始振动起来。因为腐蚀得太过厉害,就像是几截枯骨在颤抖碰撞,让人听着就有些头皮发麻。唐葬天头微微一仰,一道飞刃插着他的咽喉掠过。 唐葬天沉声道:“奈何桥杀阵,黄泉。” “凡是入此阵者,下场就只有死。”枫衣女跳了下来,站在亭外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你们想杀我?”唐葬天提起墨剑。 枫衣女顿了顿,“是,也不是。” “杀手的行事还真是捉摸不透,话里话外也都莫名其妙。”唐葬天冷笑,“听说洛飞羽曾屡次在你们的黄泉之下逃生,是不是只有我破去这黄泉,才能真正有上对他拔剑的资格!” 墨剑落下,墨色剑气席卷而出,瞬间将周围的驼铃斩得粉碎! 风沙散去,有十几道人影在亭边显露出来。 唐葬天脚步一踏,挥着墨剑朝正前方的枫衣女斩去,可有几道极为精准的铁链预判了他的剑势,将他的墨剑紧紧捆住。有几名黑影在亭外来回穿梭,很快就将所有铁链的另一端绑死在了亭上。 墨剑离枫衣女的脑颅仅分寸之距,却已无法再落下了。 “你们想困住我?”唐葬天手看出了他们的意图。 枫衣女敲了敲墨剑剑身:“并非困住。唐少侠你也知道,黄泉向来都是用来杀人,今日还是第一次用在救人上。” 唐葬天皱眉:“救人?” “我们在救你,也同样是在救我们自己。一旦开始为莫问东行事,就是被他所掌握的一枚棋子。我今日安排的这场刺杀,是想要杀死我们身为棋子的命运。”枫衣女面容沉静,“也包括了你的。” “是么?”唐葬天另只手也放在了剑柄上。 枫衣女笑意敛去,双目圆瞪,忽感到一阵撼山之势强压而下。 墨剑起墨潮,系于亭上的铁索随波逐流,被猛地一扯,将亭柱尽数摧裂,唐葬天挥剑而起,连着重重铁索,连着被扯断的残亭,甚至连起了漫天的狂沙。 剑落! 摧及了枫衣女额前的发丝。 就在此时,一张青色的面具旋转而来,獠牙的顶端迎上了那无锋的墨剑,面具很快就碎裂开来,顺着墨剑划过。枫衣女也借此躲到一旁,看着那残亭轰然倒地,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这面具晚来一瞬,她的头盖骨就彻底塌陷了。 而青面獠牙面具虽已碎裂,可那獠牙却仍是完好如初,一直朝前袭去。唐葬天急忙仰头,用牙齿狠狠咬住了獠牙。 “哟,以牙碰牙,这算是接吻了吗?”枫衣女笑着看向了边上的青面獠牙。 青面獠牙扶了扶脸上的空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葬天想要这颗獠牙吐出。可獠牙竟是在他的齿缝间变得瘫软,随后融化,到最后甚至是化作青烟弥漫开来,进而飘入了他的体内。唐葬天目光森寒地看向了枫衣女,却发现自己已说不出话来。 “还没意识到么?刚刚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颗獠牙做铺垫。”枫衣女冷笑,“这实际上是我向绝息堂主求来的秘药,齿寒离窍。一旦中招就会动弹不得,无法再使用内力,就像是灵魂脱窍一般,更别说你是从口中吸入的。束手就擒吧。” 唐葬天缓缓道:“好。” 青面獠牙猛地抬头,左手一张,青烟弥漫的同时,袖中也掠出了一根铁索缠在了枫衣女的腰上,将她拉离了原地。 墨剑砸落在地,尘土飞扬。 “这怕不是假药吧?”又逃过一劫的枫衣女心中骤凉。 青面獠牙大惊,他早已检查过这毒药,甚至以身试毒确认过毒性后才注入了这獠牙之中。唐葬天既已不能运起真气,又是如何将这毒药逼出来的? 沙尘之中,唐葬天从地上拔出了剑,正缓步向他们走来。 仙冢。 “请留步于此吧,唐堂主。”莫问东忽然停下脚步。 尚还站在仙冢之外的唐云影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默默看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莫问东冷笑道。 “看来,你都知道。”唐云影被揭穿后仍无比平静。 “这是我此生下的最后一盘棋了,自然要求万无一失。”莫问东沉声道:“你自以为给唐葬天开了一条生路,实际上,却是亲手将他推往了死路。” 唐葬天淡淡道:“此话怎讲。” “手持墨剑者,当以体为器,以脉为枢,一旦墨剑认主,哪怕是不会武功的人,也能瞬间激发出可怕的力量。”莫问东走进了云雾中,“有些人会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的,哪怕为此抛却生死。就像当年的荆无悔那样。” 唐云影看着莫问东的身形逐渐远去,淡淡地笑了起来。 “莫问东又布成死局,堂主笑从何来?”言静臣走了上来,不解问道。 “莫问东能掌控很多,可总有些东西,他是无论如何也掌控不了的。”唐云影喃喃道:“我相信那些杀手。” “就像我当初,相信少年时的我们。” 言静臣愣了愣,随即握紧手中的暮淮,也跟着踏入了云雾中。 “我好像明白了。” 480 宿敌 唐云影看着他所迈出的坚定步伐:“你似乎明白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言静臣眼中目光凛冽:“我只是明白了,我本该明白的事。” 仙冢深处百丈。 莫问东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叹了口气,“我所掌控不了的,无非就是少年人的心之所向行之所往吧。” 他缓缓抬头,看向了前方的云雾。 故地重游,竟令心生悲愁。 其实,当时萧皓琛独登摘星天楼邀他下棋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封仇诛悔。 命弈苍生。 每一子都是拿着众生的生死存亡做赌注,以世间的血雨腥风来权衡。只有不悔,才能无惧仙威。 只是他的少年时,都已随着世事流逝,看不着了。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莫问东收回了思绪,朝前走去。 “因为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明天。” 无名垣。 凌剑秋俯首看他:“你想说教我什么?” 洛飞羽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教的。” 凌剑秋眯了眯眼睛:“嗯?” “像你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无可挑剔,要么就是无可救药,不论是哪种都是没话讲。”洛飞羽撇嘴笑了笑,尽是挑衅的意味,“就比如你现在帮莫问东做事,不就是无可救药么。” “你我之间的事,总要有个了结。”凌剑秋如履平地,一步一步走下了残垣。 洛飞羽长叹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像你这个在剑面前心若止水的人,为什么总会有一些惊天动地的执念?师父沉眠剑窟后,你就已是天下第一剑了,为什么还总想着打我剑脉诀的主意?” “有些事,是永无止境的。”凌剑秋将手移向了剑柄上。 “不论是恩怨,还是宿命。” 洛飞羽笑了一下:“这话说的就离谱。” “你不也有你放不下的东西么?”凌剑秋尘剑出鞘,“比如,仇恨。” 洛飞羽眸间的血瞳术趋于顶峰,锐利的虹光疾掠而出。凌剑秋剑光捭阖,最终又尽凝于一线之上,扫去了这道虹光。可就在虹光碎裂的那个瞬间,洛飞羽竟持折剑从剑气的间隙之中杀了出来,并将周身所有的剑气尽揽于剑身之上,朝凌剑秋斩下。 凌剑秋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横握长剑挡下了这一剑,脚底的沙尘也随之震散开来。 “这是莫问东本该偿还的。”洛飞羽冷冷看着他。 “就凭现在的你,也妄想杀了莫问东?”凌剑秋挥剑将他打飞了出去。 “难道他太强,就得是我将仇恨一笔勾销的缘由么!”洛飞羽将剑插入沙中,借此止住退势后便猛地一抡,直冲云霄的剑气裹挟着沙尘,朝着凌剑秋袭去。 凌剑秋仍未动弹,只是将剑尖朝前一指,沙尘顺着剑锋流下,完全避开了要害,剑气也跟着都消散无踪了。 “你太弱,便是你收手的理由。”凌剑秋放下了剑,淡淡说道。 “那你呢?若真如传闻所说,楼兰覆灭是拜中原武林所赐,那你岂不是要杀尽天下人!”洛飞羽冷声道。 凌剑秋摇了摇头:“莫问东已决定让天下人为寻仙客的梦想陪葬,我助他,不仅能知晓当年楼兰覆灭的真相,也能亲眼目睹那些本就该死的人,去死。” 洛飞羽怀疑自己听错了,急忙打起圆场:“我刚刚说的不过都是气话,师兄你可别被莫问东给洗脑了啊!” “无须多言。”凌剑秋抬起了剑。 他所作出的抬剑,就真的只是抬剑罢了。没有洛飞羽那样的花里胡哨,没有公孙诗潋那样的隽永优雅,更没有暮客心那样的君临绝世,漫天冰雪。 纯粹得就只是剑。 不掺杂任何。 仿佛世间一切落到了他这里,就彻底成了不该存在的污垢。 洛飞羽看出了这招,明知挡不下后竟是急得破口大骂:“我怎么认了你这样的人做师兄!” 尘剑起。 只有剑光寒。 一叶知秋。 洛飞羽纵知自己难以阻挡,却也还是硬着头皮旋剑而起。 剑影若鹰击长空,雁衔月来。 人影如迎客苍松,峭崖古柏。 惊鸿照影。 世间至净至纯剑法,与世间至险至绚剑法的对决。 虽然洛飞羽剑招诡异无常,不按章法,却始终能被凌剑秋窥探到破绽,并就着破绽,见缝出剑。洛飞羽竟离奇地发现,自己的剑招竟被凌剑秋打得有规律起来,已完全失去了惊鸿照影剑法险中求胜的特性。 “这一招实在太强了!我选择加入!”洛飞羽怒喝一声,凌空转换剑势,改为与一叶知秋同源的剑法。 寸心仙叩。 “你还不明白吗?”凌剑秋接下了他这一剑。 洛飞羽咬紧牙关握紧了剑柄,用尽全力才不让折剑脱手而出。 “审时度势,才是一个剑客该有的东西。若世上所有人都像你一般,仅持一腔孤勇,就去做那力不能及之事,那只会涌现出无数个寻仙客而已。”凌剑秋目光阴冷,“无谓的牺牲并不能换来太平,只会缔造出另类的乱世!” “你也配谈论师娘?”洛飞羽双眼通红。 “我今日便是要让你明白,剑祖追求的才是现实。”凌剑秋猛地握紧剑柄,一道剑气疾旋而出,“而寻仙客追求的,永远都只能是梦想!” 无名垣外。 霜雪漫天。 “暮姑娘,我们无意与你们为敌。”公孙诗潋撑开伞将那冰雪旋了出去。 可暮客心却不予回答,而是抬剑揽过了所有的冰雪,进而让冰雪在孤寒剑上凝结,成了一柄极致的冰剑。 “我们这一次是带着楼兰真相而来。”公孙诗潋沉声道:“楼兰,并没有亡。” “他的心,早已因宿命而死。”暮客心冰剑斩落。 任韶华身形化作云雾消失,随后就出现在了冰剑之前,狂扇诀、花烬掌、不见花拳法三招如疾风骤雨般齐出,瞬间就将孤寒上的霜寒扫成了冰雾。 “公孙楼主只管前行便可。”任韶华淡淡道。 公孙诗潋点头,可她刚踏出一步,就有一道冰锥迎头而下! 481 茫茫 公孙诗潋双掌掌心贴于伞柄,各往相反的方向一拉,伞柄便开始急剧旋转起来,伞面将冰锥尽碎为了冰屑。 暮客心持剑推开锁雾扇,借势后掠,途中抬起孤寒,在前方掀起了一道倒悬而起的沙瀑,足有数十丈高。 沙瀑瞬间凝结成冰。 暮客心冷冷道:“勿过此墙。” “还真是不识抬举。”任韶华抬手接过了锁雾扇。 公孙诗潋惑道:“暮姑娘?” “这是他与他师弟之间的事,还请各位不要插手。”暮客心点足而起,一下子跃到了冰瀑顶端,低头看着他们。 任韶华冷笑:“你现在不也在插手此事?” 暮客心没有回答,只是将孤寒立于头顶,蓝篷随寒风飘凛而起。 一剑涌风沙。 沙粒到了天上,就彼此粘连成了一片又一片飞雪的形状。置于孤寒剑的至寒剑气之中,表面都被镀上了一层冰霜,在旭日的映照下,寒光森森。 任韶华握紧了锁雾扇:“公孙楼主。” 公孙诗潋回道:“任公子。” “我单独来会会她,因为没有人能与我的招式联手。”任韶华微微俯身,“还请公孙楼主寻到机会突围而出。” 公孙诗潋点头,退到了一旁。 站在冰瀑之上的暮客心俯瞰着那袭白衣,孤寒挥下。 无数道飞雪顿时化作了无数晶莹的寒星,直坠而落。 任韶华纵身掠起,竟是直接踏上了冰瀑。暮客心也在同一时间扬剑而起,操纵着那漫天寒星朝着任韶华袭去,任韶华甩出丝弦,可在触碰到寒星的那一瞬竟被冻结,丝弦也因此脆裂开来。 “哪怕身在沙漠之中都有如此寒意。若是这场架在雪山里打,别说胜算,我恐怕不会有半点生机。”任韶华细眉一挑,手法诡异变幻,因凝结而断裂的每一根丝弦,竟都被他用成了针。他将袖一挥,将断线接连钉在了冰瀑上。 任韶华踏在断线上边,每踏出一步断线就碎成粉尘,却能让他借力而上。 暮客心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任韶华,轻喝一声。 寒星顿时就崩散作雪霰。 剑再起! 无际剑域中,藏有频急且凌厉的剑势,如昆仑漫雪。 千山鸟飞绝! 任韶华还在攀踏着冰瀑,他现在要做的,便是破去暮客心出剑之时所处的有利形势,否则绝无半点机会可言。他现在正在以一种难以捉摸的步伐在不断攀爬着,在这如雪纷纷而落的剑气之下,没有上半点的停歇。 风华九绝,水穷云起。唯有水穷绝境时,方能见云起! 转眼就已相距不过数丈! 暮客心对着脚下挥剑一斩。 冰瀑断为了两截,将她与任韶华彻底隔绝开来。她正想点足在冰面上一踏,却发现自己竟像是被压制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的腕处不知何时被缠上了几圈弦丝。 “风华门无影丝,可还好受!”任韶华猛地一拽,拖住了暮客心的同时,让自身在半空中飞旋而起。 他猛地低头! 时机! 公孙诗潋纵身朝前掠去! 可就在这时,一场冰雨从天而落,拦住了公孙诗潋的去路。 任韶华一愣,按理说他的丝弦应该已经限制住了暮客心的行动才是,又怎会让她有上出剑的机会?他不由抬头一看,却是瞳孔骤缩。 暮客心身上已满是鲜血,却因为过于寒冷而凝结。 而拦住公孙诗潋去路的冰雨,便是由她的鲜血凝成的。 血红色的冰雨! “我的无影丝只能缚困,并不锋锐,是什么让她受了伤?”任韶华难以置信。 “是她自己的剑气。”公孙诗潋看着血色冰锥上残余的剑气,沉声说道。她曾在洛阳城见过这一剑,是铺天盖地的一剑,剑势无处不在,压根无处可躲。若非洛飞羽投机取巧,借助心理优势侥幸得胜,其剑之势当无愧绝迹之名,将彻底覆灭他们的生机。 显而易见,暮客心释放出千山鸟飞绝的目的并不为了阻挡。否则,不论“水穷云起”身法再如何诡异难测,任韶华也不可能就连一处伤痕都没有。 暮客心这一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 任韶华大惊:“你疯了?” 暮客心直坠而下,半张脸也已被冰冻的血所覆满。 鲜血勾勒在她的蓝篷,如花在雪间绽放。 徒留那双冷眸,亮如辰星。 弘济年间。 昆仑。 雪已住。 大雪封去了山路,也封去了剑。 “既已封剑,可现在的我,手中却还不能无剑。”仙君摸了摸女孩的头发,“那就让你成为我的剑吧。从此以后,你就以剑为名。” “唤客心。” 女孩不懂。 不懂这个被自己叫做“爹爹”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剑。 她不懂就问:“为什么我要成为你的剑?” 仙君看向了远方:“因为,我还有事没有完成。” “什么事?” “长白取剑。” 女孩有些恍惚,想起了父亲几个月前说过的话。 世有一剑名孤寒。 昆仑锁鞘,长白封剑。 若成为天下第一,或去胜尽天下人,或将此剑此鞘合而为一。 留下这句话后,仙君便踏雪出关,前去穆峰宣战天下。 而听者有心。那个住在昆仑山脚下守望着他练剑,并照顾着他起居的女子,则悄悄踏上了前往长白的路。 女孩回过神来:“好。”说实话她心里已恨透了父亲,若不是父亲这些话,母亲也不会死在长白。可父亲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况且,让父亲成为天下第一,也是母亲的心愿。 “若他成了天下第一,就会带着我们离开昆仑,去往世间的任何地方。”母亲在临走前笑着对她说道。 “我教你练剑。到那时,我陪你下山。”仙君轻声道。 但他食言了。 为了从昆仑山下取出剑鞘,他永远被冰封在了万丈寒窟之下。 她的死,他始终没有介怀。 最终,只有剑鞘陪暮客心下了山。 “他曾说天下之大,何愁前路迷茫。 可后来。 长白眠卿,昆仑迷徨。 只余生死茫茫。” 481 登天 我该恨他吗? 在仙君死后,暮客心曾不止一次这样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就像是梦魇一般,驱使着她一路向北,直到上了长白山。 然后,她在山上遇上了凌剑秋。 凌剑秋一剑就将她打得溃败,却也为她从长白山下取出了孤寒。 也不知是为了报答凌剑秋的赐剑之恩,还是出于心中那不愿服输的倔强,她就这么在长白山上住了两年,一直等到凌剑秋出山,并跟着他前去洛阳。 就像母亲当年,一心苦等父亲走出昆仑,带她们母女俩去某座小城过上平凡人的日子。她也逐渐开始理解母亲为何会数十年如一日坚守在昆仑山下,但她还是没有明白,自己和母亲,为什么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只是,凌剑秋似乎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强势。 束缚着他的,究竟是那灭国之仇,还是更深层次的宿命? 父亲当年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着难以明说苦衷? 冰冷如她,也终将开窍。 沙漠之上。 暮客心猛地睁开眼睛,将剑一旋,划落缠在身上的丝弦。 “我很庆幸,我下了山后能一路陪他走到了这里。”暮客心扬剑而起,剑锋之上血霜弥漫,“不论他今日要了结的是仇恨,还是宿命,我的剑,始终因他而起!” 任韶华落到地上,幽幽说道:“即使凌剑秋在做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 “那便错吧。”暮客心一甩长剑,大漠上瞬间染上了一层霜寒,“而我,就为他一错到底!” 仙冢深处。 “云雾遥,青丝渺,这里,便是仙冢了。”莫问东在前方缓缓走着。他走的很慢,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到来。 “没想到,言某也能有幸踏入这里。”言静臣淡淡一笑,“还真是托先生的福了。” 莫问东也不再说话,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他才停了下来:“到了。”言静臣也在莫问东身后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向前方。 只见前方有一座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张斑驳的棋盘,不知已有了多少年岁。棋盘边摆着两盒棋子,似是在苦等着前来下棋的人。 莫问东从怀中取出了两卷卷轴,卷轴上似有着星河闪耀。 凌星九图,上下两卷。 言静臣从背后取下了琵琶,开始弹奏。 天极清乐章。 莫问东在棋盘上摊开了卷轴,并将拼凑到了一起。 星河黯淡,唯有日月显现其芒。 卷轴竟映成了镜像,站在卷轴外的男子头戴阳冠,面容温暖柔和,映在卷轴内的男子头戴月冠,面容阴寒冷峻。 “没想到,竟还能回到了这里。”阳冠人看着四周。 月冠人盯着莫问东,带有着几分警惕:“你是谁?” 莫问东淡淡道:“带你们回家的人。” 阳冠人看向了莫问东:“我认得你的这身衣物。” 莫问东点头:“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月冠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银衣,惊喝道:“这是星河的挽星袍?你是那个家伙的徒弟?那岂不是……”他身上忽然流露出了浓烈的杀气。 阳冠人微微一笑,“你在二十二年前踏入这里,就在你现在所坐着的这个地方,赢了天宿一盘棋。只可惜悉知此事的实属寥寥,若要深究起来,你当年的功劳,一点也不比寻仙客和剑祖少。” 莫问东语气漠然:“不过是一段腐朽到骨子里的陈年旧事而已,阳圣尊使,又何苦自揭伤疤。” “还真的是你!”月冠人冷笑。 阳圣摇了摇头:“那就不提了。你这次带我们回来,是想让我们目睹你彻底毁去这里?” 莫问东反问:“你们觉得呢?” “当年星河最先醒悟,并脱离仙冢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们所行之事,早已违背了我们的初衷。”阳圣压下了月侯的杀气,“若你执意如此,我们毫无怨言。” 莫问东冷笑:“还挺有觉悟。” “你要毁便毁,是存心来消遣我们的么!”月侯怒道。 “不,我不毁去这里。”莫问东摇头,目光变得凛冽,“我召你们出来,是需要你们的力量。” 阳圣一愣:“我们的力量?” 仙冢以北。 石窟。 莫皓宸站在一座壁画的残骸之上,看着前方的云雾。 他终究还是来了。 不仅是因为已然仙逝的掌门师兄,还有受了重伤的慕容师兄。而且,他的直觉以及体内那不知名的牵引力正在告诉着他,莫问东,也就是他的父亲,就在里边。 这是必须要了结的事。 系于天下。 系于武当。 系于自己。 不管哪一种,都有着不得不去了结的理由。 “冷静,要冷静。”莫皓宸对自己说道。 无名垣。 两剑相撞。 洛飞羽呕出了一口鲜血在折剑之上,掩去了折剑原本的剑芒。 “你败了。”凌剑秋单手持剑,冷冷说道。 可下一刻凌剑秋却微微皱眉,急忙撤剑,一股浓烈的死意从折剑上迸发出来,鲜血顿时散漫成了血色的雾气,朝着他的面门掠去。 “血沧海剑法?师父真的教会了你很多。”凌剑秋仰头避开了这雾气。 “此时就言败,有些为时过早了吧。”洛飞羽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初来西洲,莫问东就给你安排了那么多场刺杀,早已让你疲于应付。更何况你在此之后没有留给自己半点喘息的时间,就马不停蹄来到了这里。”凌剑秋摇了摇头,“你已是强弩之末的事实,逃不过我剑心诀的视线。” “剑心诀是吧,剑中君王是吧,能探视世间万剑是吧。”洛飞羽怒道:“那我今天就把你打得不得为尊。折剑被世人称为魔剑,剑中魔头!本就是为了违逆你而存在!” 凌剑秋默默看着洛飞羽,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为他而战。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倔强呢?”凌剑秋轻叹道。 “有些人就是靠倔强才能活到如今。师兄你日复一日练你的剑心诀,又何尝不是倔强?”洛飞羽冷笑。 凌剑秋目光凛冽:“是啊。” 482 熄剑 很少有人知道,墨剑到底有过怎样的一段往事。 但所有人都知道,墨剑从哪里来。 曾经第一机关世家,墨家。 墨家讲究兼爱非攻,所以机关多以被动镇守为主,主动出击为辅。他们利用机关技艺所铸出的剑也顺应了自家的传统思想,有剑无锋,挥剑无声,因此得名。 在魔剑刚刚问世时,没有人会看好一柄无锋的剑。而且在墨剑传于江湖之时,其历代剑主皆为碌碌无为之辈。 可就是这样的一柄剑,却登上了名剑榜,且常年位列在前十。 枫衣女冷汗淌了下来。他们奈何桥收钱替人消灾,也不是没有围杀过顶尖高手。当年猎杀龙凤双刀罗鸣鬼,奈何桥制定了极为精密的杀人计划,熟悉了罗鸣鬼的路线后才让所有精锐倾巢出动。 最终罗鸣鬼虽死,可奈何桥也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青面獠牙的未婚妻红衣女身死,精锐皆已负伤。可现在,她却在唐葬天的身上,嗅到比罗鸣鬼更加危险,更为可怕的味道。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多出了几分未知性。 而恐惧,往往就源于未知。 枫衣女下意识看了青面獠牙一眼,都在心中升起了同样的疑问。 墨剑,为什么能够问鼎名剑榜? 剑气如墨般渲染开来,将唐葬天整个人都包围起来,墨剑拖拽在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可给人感觉就像是猛兽蛰伏在阴暗中,正在磨砺着它的利爪,给人感觉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似的。 “换阵!”枫衣女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疾喝一声,猛地后掠。迷雾顿起,有几道黑影开始在迷雾中悄然移动,有一个莲花形状的坐辇像是鬼魂般从远处飘来,手持玉净瓶的女子坐在上边,正是奈何桥中最会布施诡阵的血泪观音。 唐葬天猛地抬剑,卷起所有墨气! 千钧之势。 血泪观音玉手轻拨,柳枝带起一串血色的清露朝着唐葬天洒去。 唐葬天却是用头硬接了下来,下一瞬,他的身形就保持着一个出剑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竟用肉身生生接住我的观音血泪?”血泪观音不屑笑了一下。可下一瞬她就花容失色,因为她看到那柄墨剑,竟又抬了起来! “莫问东找到墨剑剑主是为了借助墨剑来找到那杨墨天志。”洛阳天机楼,一名铁面官点起了一盏烛火:“可如今他仙躯既已修复如初,又为何在意这墨剑剑主的命?墨剑剑主唐葬天,实力虽在这几年来突飞猛进,可跟江湖上诸多有求于莫问东的高手比起来,却不能称得上得力的帮手。” 谢问生面露凝重:“问题就出在墨剑。” “墨剑?”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是不假,可当这世间纷乱到了一定程度,就算是墨家,也自当会拔剑向世。”谢问生缓缓说道:“这也是墨剑最开始铸成的初衷。墨剑其剑,威力虽远不如其余名剑,却能发出比其他墨剑更为可怕的力量。” “楼主,你这话,似乎有些矛盾了。”铁面官很是敏锐。 “都说名剑择主,明主持剑,可墨剑,却是个例外。”谢问生摇了摇头,“墨家铸剑师在铸剑时,也将兼爱的思想倾注其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墨剑和墨剑剑主是平等的存在。在绝大多数时候,剑主持墨剑,但当剑主想要打破僵局时,墨剑,便会反过来操控剑主。” 铁面官一愣:“这岂不是和魔剑无异?” “墨剑虽能让自身实力大增,却不会摄取剑主心智,而是否选择步入这种状态,全凭剑主自愿。手持墨剑者,便会将自身的经脉,与墨剑内所藏的枢纽相通,也就是说,你可以将这两者视为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便是机关。” 铁面官挠了挠头:“的确,既然出自机关世家,这剑上就必藏有玄机。这就是莫问东交换的代价么?果真诚意满满。话说他又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谢问生刚想要习惯性解释上几句,可刚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一抽,抄起一卷竹筒砸到了铁面官的脸上:“你这混账,你问了老夫这么多问题,可还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铁面官“哎哟”一声,眼泪疼了出来:“先生我几日前才刚来,现在还是见习铁面官啊。” 谢问生气得连连摇头:“如何了?” “天机楼内共四十盏熄剑烛已部署完毕。皇城那边,应该也已妥当了。”铁面官吹熄了手中的火柴。 皇城。 宫中的地板上列满了烛火,每支烛火的形状都像是一只盘旋在柱子上的烛龙,烛芯正从龙的嘴里跃出,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 程玄帝坐在皇位上,低头看着那些面朝西方的烛火,“八十一烛千里熄剑。这就是熄剑烛?” “正是。”手持羽扇的孔文亮微微垂首,“此烛燃的可是龙气,望陛下三思。” 程玄帝抬手制止了他,“就搜寻莫问东行踪一事,孤已明里暗里欠了一份人情,天机阁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揣着的,若不还清,怕是此生都难以安稳。至于龙气?若是那人真有什么我们意想不到的变数,怕是这天下,都别想要了。” 天机阁内,谢问生盯着地上的烛火,看了许久。 铁面官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没想到老夫有朝一日,也会用到葬剑山庄留下来的东西,也会用到那些家伙们留下来的东西。”谢问生喃喃道。 “那些家伙?” 谢问生眯起眼睛:“该起阵了。” 铁面官点点头,可随即想起了什么:“阵名八十一龙烛千里熄剑。天机阁皇城各燃烛四十,这最后一支,何在?” 谢问生看向了远处,“西洲。” “奈何桥源于一个女孩的江湖梦,却是由另一个人创立起来的。” 西洲。 一袭柳衣戴着白狐面具,正在沙漠之上奔行着,直落到一个残垣上后才停了下来。女子望向远处,抬手揭下了面具。 柳藏月。 482 缘终 柳藏月,剑祖之徒。剑术狠戾,求剑断一瞬立决生死,在当年铸剑之盟中,成为了葬剑山庄最大的克星,所以在江湖上享有“蛇心碧蝎”的名号。 可她的蛇蝎之名,仅限于剑术。 至少她的心肠,不似蛇蝎。 她会对那些被迫卷入争斗的无辜之人施以援手,例如受仙人蛊惑误入邪途的凶人的子嗣。奈何桥中绝大多数人的身份都和柳一离一样,都是当年葬剑山庄的遗孤,枫衣女青面獠牙等人也不例外。 又有哪个蛇蝎美人会在心上人撞到自己的剑上后,逃出海外漂泊数年。 柳藏月立起手掌,替手中的烛火挡住了袭来的风沙,随后高高举起。 京城。 程玄帝眼神忽然一凛,喝道:“祭!” 在他身后,国师孔文亮,司天监监正等人捻起手指抵于唇前,对着堂间的烛火念念有词,龙烛开始疯狂摇曳起来,宫内的帘幕飘摇不断,宫外常年屹然不动的定龙钟也是轰然炸响。 皇城上空瞬间蒙上了一层紫红色的阴云,通过阳光渲染,竟散透出了浓郁的血气。再加上金乌府早已颁布禁行令,大街城门空无一人,官街民巷门户紧闭,徒添几许阴诡的气息。 “起!”谢问生指尖在地上一点。 顷刻间,天机阁内狂风大作,书山卷林席卷堂间。 十七名铁面官也从暗处走了出来,都做出了与谢问生同样的动作。 “迎剑!” 风云变幻。 高空气流似乎与城中某个看不到的东西产生了激烈的碰撞,摩擦出了金色的火花。 “迎剑!” “迎剑!” 皇宫之中,天机阁之内,皆是同时呼出了这两个字。 “何以为剑?” “以皇城为剑柄,系天机阁为剑格。” “阳京延展向西,铸千里疆土为锋!” “引皇城龙气作剑气。”龙椅之上,程玄帝解下龙袍,毫不犹豫地说道。 云中金色火花化作一条巨龙,嘶吼而去,转眼间就没了踪迹! “剑尖何在?剑尖何在?”谢问生面目狰狞可怖,仰天怒吼。 “在此!”远在千里之外的柳藏月看到天边远掠而来的金色游龙,也听到了这声怒吼,纵身朝前掠去。 唐葬天墨剑抬起,尽是拔山之势! 昨夜,桃源枯林。 “你真的决定要杀洛飞羽么?”莫问东这么问他。 唐葬天停下了练剑,冷冷道:“自然。” “那你觉得,你有资格在他面前拔剑么。”莫问东淡淡问道。 唐葬天说道:“这个问题我比你更清楚。” 莫问东没有理会他:“洛飞羽身负剑脉诀,佩有寻仙客的折剑,不论哪种,都是世间名剑的克星。何况他身边有一群值得信赖的朋友,又有洛神族作庇护。而那些不愿成为他朋友,却会因自身生死存亡而阳奉阴违的蝼蚁,也将会是你不容忽视的阻碍。就靠你一人,杀他,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那我便用命去杀!用尽我的一切去杀!”唐葬天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莫问东点点头,目光忽然变得森冷:“既然你能有如此觉悟,那你我之间的缘分,就到此尽了吧。” 唐葬天狠声道:“先生是想言而无信?” 莫问东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你助我修补好了仙躯,我也是时候履行我的诺言,将我的诚意回馈给你了。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墨剑的秘密。”莫问东眼中迸发出了阴冷的光。 月光忽然变得锋锐。 枯林之间,鸦影惊起。 墨剑落!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剑,这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一剑!血泪观音甚至觉得,她面对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座山!她甚至在这一剑面前,放弃了抵抗,乃至放下了心中的恐惧和慌乱,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清醒。 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一件事。 死人,是无需恐惧的。恐惧于死人而言,亦是毫无意义。 剑还没到,她就觉得,自己就已经死了。 青面獠牙等人也是大惊。唐云影虽招式看起来无比诡异,和他们一样同为杀手,但为人绝不会如此不堪。 唐云影若有求于人,那便真是有求于人,绝不会做出将奈何桥引往奈何桥这样无聊且无耻的事来。唐葬天,或者是唐葬天的墨剑上,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现在的他们在墨剑的威压之下,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一袭柳衣翩然而至。 柳藏月仰头看着落下的墨剑,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手中的烛火也是没有摇曳半分。 唐葬天冷笑一声,纵变剑势,转朝着龙烛斩去! 没有一个人会莫名其妙捧着一支烛火来到可置人于死地的剑下,若真有,那就是这烛火有问题! 我唐葬天还没失去神智,这点江湖常识还是有的! 剑落! 龙烛瞬间分成两半! 可柳藏月却是微微一笑。 她不佩名剑,随身从来都是寻常铁剑。 也可以不是剑。 世间万物,皆可为剑。 而她的剑,本就是在断裂时最强! 花谢,剑断。 “这是我此生中,所用过的最强的一剑!”柳藏月喝道,手中残烛之上,火光冲天而起!而那自洛阳而来的金黄龙影也在烛火正上方骤停,并朝着唐云影的墨剑斜袭而去! 皇宫中。 烛火同时熄灭。 帘幕破裂一地,地上落满了鹅毛。 孔文亮看着手中空空的扇柄,还有些惊魂未定:“成了?” 可那一身素衣的程玄帝没有回答他,而是在龙椅面前跪了下来,冷汗浸满了全身。 一代帝王在此刻,竟像是在御驾前请求宽恕的罪人。 “鹏越今日擅用龙气,是为给江山社稷除去一大患。”程玄帝深深拜跪在地,“还望列祖列宗莫要怪罪。” 天机楼。 书卷落了一地,地上的烛火齐齐倒塌,所有铁面官也都瘫倒在地。 “成了。”谢问生身子佝偻着,仿佛苍老了许多。 铁面官问道:“先生所布下的这一切,耗费龙气远渡千里,就只是为了针对一柄墨剑,这么做,值得么?” 484 遮眼 “你觉得很不值得对不对?”谢问生抬头看向了他。 “只是斗胆一问,还请先生莫要责怪。”铁面官微微垂首。 谢问生倒没有责怪之意,而是沉声道:“墨剑出世江湖以来,前后共有过五位剑主,但你若要问墨剑在江湖上有过什么显赫的战绩,杀过什么人,就连天机阁对此都没有任何记载,你可知是为什么?” 铁面官一愣:“为什么。” “只因墨剑杀的,都是仙人。”谢问生幽幽接了下去,“现在你还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当然不值得。”皇宫之中,已让侍女整理好龙仪的程玄帝提了提腰间的金带,回答了孔文亮的提问。 孔文亮一愣:“那为什么陛下还是准许了谢楼主布阵一事。” 程玄帝却是变得凝重起来:“其实我不惧墨剑,因为我相信洛飞羽那个年轻人。可我实在不敢去相信莫问东,甚至可以说是忌惮。他是个可怕的棋手,但凡棋盘上有上一点微末的优势,他就能将这优势铺展到全局。” 孔文亮摇了摇头:“陛下,我发现你一旦提到了莫问东,你的自称就会有上变化。” “毕竟他曾在宫塾当过先生,也算是我的老师。”程玄帝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何,孤总感觉我们这大费周章的一出,还会被莫问东反过来利用呢。” 孔文亮急忙道:“陛下多虑了。” “但愿是孤多想了。”程玄帝朝外走去,“皇城已为那群人除去了一个大患,剩下的,就只能去相信那些江湖人了。” 仙冢以西。 “你的羽衣并没有少去多少羽毛,看来是无事了。”唐云影转身,看向出现在他身边的乌衫女子。 牧鸦鬼唐鸦淡淡一笑:“的确是无事了,如今奈何桥已脱离莫问东的掌控,再加上墨剑,莫问东已失去了左膀右臂。” 唐葬天点了点头:“我说过,我相信奈何桥的杀手。” 烟尘弥漫。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血泪观音问道。 柳藏月手中拈着那白狐面具:“我这一生都在漂泊里度过,有过很多身份。柳家大小姐,剑祖之徒,东瀛浪客,以及奈何桥的,樱狐。” “我也曾是奈何桥的杀手。” 烟尘散去。 沙地上出现了一条龙形的沟壑,墨剑掩埋其中,失去了那如同山崩般的威压。 唐葬天躺在地上,似是昏了过去。 仙冢。 天边星辰亮起。 仙道玄妙,常伴异相繁生。而星辰没到夜晚便凌空而耀,便是凌星九图上下两卷拼合在一起所生出的异相,天下之大,无论身处何地,无论离异相所生的地方有多么遥远,无论何人,都能够看到。当时萧皓琛在摘星天楼拼起之时,就曾引得天下修道之人齐聚于长仞穆峰下。 莫问东仰头看着星辰,喃喃道:“来了啊。” “数月前,也曾有一位半步登仙的年轻道士见到了我们,想要我们赐予他最后那半步,他当时不仅坐于危楼之上,又以穆峰山脚的仙障阻绝来犯之人,非仙人不得过。”阳圣缓声道:“而你登仙的选址,却是当年由你亲手攻陷的仙冢。你就不怕有人趁虚而入么。” 莫问东依旧看天,没有说话。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到来。 仙冢以北。 残垣之上。 莫皓宸始终凝望着天空,终是在那么一瞬间看到有星光亮起。 “掌门师兄曾经说过,不论是谁,在登仙之时都会变得无比薄弱。”莫皓宸低下头,神情变得淡漠,“虽然趁人之危这件事很不好,但是对你来说,应该是时常用到的手段吧。” “莫问东。” 他轻甩拂尘,毅然踏入了仙冢。 可就在他刚踏入的那一刻,天边有道龙影若隐若现,自东而来。 仙冢之中。 “如今仙冢已与废土无异,你可想好了?”阳圣又问了一遍。 莫问东依旧抬着头,只是,嘴角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来了。” 阳圣一愣,“什么来了?” 月侯惊道:“地上的星光,怎么淡了?” “什么!”阳圣猛地抬头,正如月侯所说的那般,东面有龙影掠来,携着紫红色的暗云,瞬间就将漫天星辰吞噬! 莫问东冷笑起来:“谢爷爷啊谢爷爷,当年我就劝过你该颐养天年了,可你却还是强拖着那将死之躯,心系这千疮百孔的天下!西洲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就算是你也该承认,你老了。” 昨夜,他在枯林与唐葬天对话时,故意释放出了杀气,惊起了满林乌鸦。 他很清楚,那些乌鸦,不过是唐门牧鸦鬼的手笔。 而鸦群的存在,便是为了掩盖其中一只涂满了浓墨的信鸽。 送往天机楼的信鸽。 唐葬天以为,枯林间应埋骨无数,自有寒鸦相随噬骨。 可莫问东,又怎会容许心目中的桃源受到亵渎? 阳圣看向了莫问东,眼中露出了他不应该有的惶恐:“你难道对此早有预料?” 莫问东微微侧首:“这是你该问的么。” 阳圣叹道:“我看出你眼中的杀气了。你到底要用我们的力量去做什么?” “自然是延续寻仙客的梦想,让她所求的安宁永驻人间。”莫问东目光阴冷,“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要做到这些,就必须让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复存在。” 即使是阳圣,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仙冢当年之所以会被寻仙客所抵抗,是因为他们想通过掌控世人来达到回家的目的。可莫问东这一次,竟是要让世人一同赴死! “你这样做,已经违背了寻仙客和剑祖的初衷,亦违背了当年星河脱离仙冢时的初衷,更违背了那个少年时的自己。”阳圣轻声道:“不论是谁违背了初衷,初衷也会离他而去。” “可初衷,永远也甩不开世事。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世事的潮流所淹没。”莫问东沉声道。 阳圣长叹一声,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伸出一指,按在了凌星九图上。 485 无灭 “风华门的招式以风华缭乱名扬江湖,在风华门的招式面前,想到就连施招者都意想不到的招式,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也是最蠢的应对方式。”任韶华落到地上,收拢起了弦丝,“你这么做,无疑让你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破绽,而风华九绝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破绽制敌。” 暮客心半跪在地,以剑拄地,身上遍处都覆满了血冰,呼吸出来的空气也被凝成了薄薄的血雾。 公孙诗潋轻叹一声,叹息声格外悲凉。 “玩火自焚。”任韶华收回了目光。其实他又何尝不理解这种悲凉,为牵挂之人将自身置于险地,他也做过与这类似的事。 而公孙诗潋的悲凉,却还有着另一层意义。 在洛阳,她与洛飞羽想通过天机阁密巷前去应龙台时,就遭到过暮客心的拦截。那时,洛飞羽以情剑胜之,笑暮客心不懂剑中多情,再笑暮客心如仙人坠凡,不懂人间烟火世味。 可现在看来,暮客心不是不懂,只是她接触到的“情”,与世人所认知的情有所区别,所以她才迷茫。 迷茫的她,一路着追随她所仰慕的强者,从长白到洛阳,再到西洲,就是为了探究一个足够简单的问题。 情,谓何物? “不得不说,我很敬佩你,但很可惜事态紧急。”任韶华微微仰头,锁雾扇蓦然撑开,“你若执意如此的话,那便只能送你上路了。为表示尊敬,我会挪开我的目光,不让你死去的样子,映入我的眼帘。” 公孙诗潋也缓缓向前,望向了前方。 虽然她也同样敬佩暮客心,可前路已被迷雾笼罩,洛飞羽生死未知,若莫问东真想利用他来唤醒沉眠在仙冢里的楼兰,不仅洛飞羽会死,洛神族多年的坚守也会功亏一篑。 而最终,莫问东要带给这天下的,又会是什么? “擅过者,杀。”暮客心巍巍站起。 “拦路者死。”任韶华跃起,风流之气尽凝聚于扇上,锁雾扇上的雾气,就像是蒙上了一抹残阳。 秋风锁雾辞江去,悲雨含霜入梦来。 风华九绝,扇绝。 秋风悲画扇。 不同于狂扇绝的狂悖不羁,这个扇法,蓄满了柔情与悲渺,扇落呈无痕之势,轻柔写意,却藏着比狂扇诀还要更深,还要更冷的杀意! “那便死!”暮客心抬起孤寒,霜气纵横,在身上因“千山鸟飞绝”而留下的剑痕,都在此刻崩裂而出,鲜血勾勒如画,又在涌出的瞬间尽数凝结。 天地间,弥尽了血色,漫满了霜痕。 万径人踪灭终式,无灭。 “将死之躯,又何苦顽抗至此。”任韶华踏入这血色的霜痕之中,他也正如刚才所说的,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但那折扇却犹在向前,并且杀意越来越浓! 暮客心将剑抬了起来。 所谓无灭,便是无人可灭,无生可灭,无物可灭。 甚至包括了她自己。 现在,她或许已经找到答案了。 亦或许,还在迷茫中苦苦追寻。 但不管怎么说,她至少清楚了一件事。 父亲当年至死都想让孤寒剑鞘相合,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实现他那天下第一的梦想,而是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程,才领悟到了情的真谛。 而暮客心的剑到了最后一刻,也还在向前。 无名垣。 “叮”的一声,折剑与尘剑再次碰撞。 洛飞羽握着折剑的手有些颤抖:“师兄,我忽然觉得你说的没错。并不是说我打不过你能伸能屈,而是我发自内心觉得,你是对的。” 凌剑秋冷冷看向了他。 “我走江湖的这些年来,的确听过不少针对师娘的骂名,甚至连师父都遭到了指责。”洛飞羽沉声道,“罪明明不在他们,他们却得因人受过。” 凌剑秋却是凝重起来,因为洛飞羽嘴上虽然在附和着他,可眼中,却燃起了他不愿看到的光芒。 “有所贪,有所念,甚至将在自己贪念上冠以所谓的冠冕堂皇,固为大错。可不是师娘的过错,也不是师父的过错,更不是这天下的错,而是那些无知者的错。若是这天下真的如莫问东所说的那样如此不堪,那师娘又为何想将自己的梦想照入现实?” 洛飞羽折剑一推,将凌剑秋击退了一步,随后摆正姿势,正色道:“她没有错。” “无趣。”凌剑秋持剑而立。 “我这番话,的确是既可笑又无趣。”洛飞羽自嘲一笑,双手其握折剑,高抬过头顶。 凌剑秋微微一愣。 这是是重刀之势! “你的剑心诀不是能破去天下万势吗?我用改用刀法,你怎么说?”洛飞羽冷笑道。 凌剑秋皱眉:“你会刀法?” “因为觉得好玩,就在洛阳偷学过几招,也算小有所成了,何况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剑鞘能容下折剑,所以我是不是可以把折剑当刀使呢?师兄,你就领教一下我的武学天赋吧!”洛飞羽一剑砍下。 “你拿剑法都没有胜过我,何况你这刚入门的刀法?”凌剑秋横剑抬起,“你的武学态度和你的想法,一样荒唐!” 一剑就将洛飞羽打飞了出去,洛飞羽在空中翻了个圈落到地上,又将剑一抡。 以剑化刀,再起! “冥顽不灵。”凌剑秋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狠戾,“那就陪你耍完这套刀法,再送你上路。” 折剑落,却依旧是徒劳无益。 那就再起再落,接着起接着落! “这便是我自创的,大起大落刀法!”洛飞羽一边挥剑一边放声大笑。 “这个名字,与你的为人处世一样随意。”凌剑秋再起剑一挡,双剑相撞,剑身颤抖,他号称一叶知秋,万法可破,洛飞羽这一昧起落的拙劣刀法,在他眼里算不得什么! 也不知挡下洛飞羽多少刀后,凌剑秋方才转换剑势,一剑将折剑挑飞了出去,剑尖抵在了洛飞羽的咽喉上。 “结束了。”凌剑秋冷声道。 “结束了……”洛飞羽低头一笑,“吗?” 486 入瓮 “师兄,给个面子,抬头看看吧?”洛飞羽盯着尘剑剑锋做了一个斗鸡眼。 凌剑秋却没有如他所愿,而是将手中剑朝前刺去,呈封喉之势,洛飞羽却笑意不改。就当剑尖恰恰在洛飞羽眉宇间刺出一粒血珠的时候,一道寒芒从天而降。凌剑秋急忙抬剑,打向了那道寒芒。 凌剑秋是个谨慎的人。 他若要击退袭击,并不会像洛飞羽那样自诩潇洒,甚至会嚣张得目不视物,而是会看向袭来的方向,进而稳稳接下。 既已抬头,便合了洛飞羽的意。 只见天上竟凭空悬着无数寒光,仿佛悬停在空的寒雨。 凌剑秋将那袭来的寒芒打得粉碎,感受着从剑锋传来的那消纵即逝的剑气,微微皱眉。 洛飞羽捡起折剑,吹落了上边的沙尘,“师兄,这份大礼,不知你可有福消受啊?” “是师父在洛阳传给你的,剑出成画。”凌剑秋眯了眯眼睛。他这才意识到,洛飞羽刚才所使的并不是刀法,实际上仍是剑法,而洛飞羽就在暗中催动起这剑出成画,通过折剑一次又一次起落的轨迹,布下这蓄势待发的剑雨!只要洛飞羽运起剑脉诀,这剑雨,便会落下。 “的确是剑出成画,但我刚刚那几招,也的确是刀法。”洛飞羽笑了笑,伸出了左手,“身处绝境,咱们也已是进退两难了,不如师兄握手言和,我就散去这些剑雨,准许咱俩绝境逢生,如何?” “你这招,的确绝妙。”凌剑秋将剑一扬,甩去了剑尖的血珠。 “可在我这,不过一剑而已。” 随即剑光瞬闪! 洛飞羽瞳孔一缩。 他看清了这一剑。 其实凌剑秋的剑根本无需去看,只要试探过他剑招的人都能知道,他只会一剑。 可就是拦不下! 洛飞羽抬剑一挡,将体内剑气尽涌于折剑之上,用尽全力迎上了凌剑秋的这一剑。因为在凌剑秋出剑的那一刹那,洛飞羽就清醒了一件事。 凌剑秋动了杀心。 剑心诀追求的是那至纯剑意,同样的,修剑心诀的人一旦动了杀心,便是世间至纯至盛的杀意。 洛飞羽笑意敛去:“你这是干嘛?” “你不论是对这世事的态度,还是待武学招式的态度,都是无比荒唐!”凌剑秋轻斥道,“这世道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又来了又来了。”洛飞羽变得暴躁,“若有些事就因为力不能及就无人去做,有很多事就会没有一个开端,那这世道会变成怎样?你想过没有?” “逆道而行,自寻死路。”凌剑秋剑意亦是杀意盛涨,洛飞羽几乎是招架不住,仰头喷出了一口鲜血。 “唯有顺应,方见终焉。”凌剑秋扬袖遮下了血滴,抬剑再度将折剑挑飞了出去。 “上路吧!你死后,我会让莫问东帮我取走你身上的剑脉诀,然后,借他之手,向当年那些导致楼兰覆灭的人,复仇!” 剑落!诛! 洛飞羽点足后掠:“还没完!”后退途中,他忽然并拢起右手食指中指,朝前一抬。凌剑秋微微歪头,一道寒芒从他后方掠来,割下了他的几缕发丝。原来洛飞羽方才的那口鲜血,是喷向了空中的寒芒,以达到唤醒的目的,果不其然,足有九道寒芒沾染上了他的鲜血,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武当御剑术。”凌剑秋看着那寒芒没入了沙漠之中,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为什么你总觉得剑脉诀在我身上就是暴殄天物,放在你身上就是理所当然?”洛飞羽将手一挥,剩余八道寒芒逐一掠到了他的身后。 “武当御剑术,谈笑间落指摘星,割喉断命如探囊取物。讲究的是以剑生万物,也就是追求剑术转换自如。”凌剑秋看着地上的剑孔,“可你操纵的不是剑,而是剑气,用了便是用了,完全无法用出御剑术真正的精髓,更别说爻剑术。” “武当御剑术有言,有出招之勇,亦有收招之仁。”洛飞羽胡乱抹下了嘴角的血,洒在了跟在他身后的寒芒上,“师兄不妨猜一猜,我会选哪一种?” 凌剑秋持剑而起:“不论哪种,你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落!” 洛飞羽指尖朝下,一道寒芒掠出。 凌剑秋脚掌一踏,避开了这寒芒,同时抬起了尘剑。 “落!” 似雪剑光瞬间将寒芒弹落在地,只在沙尘剑留下了剑孔,正朝外散发着青烟。尘剑亦朝着洛飞羽而去。 数里之外。 沙尘如沧海般卷起! 可任韶华在沙海还未凝结之际,整个人持扇一旋,白衣飘扬,从其中掠了出来。扇上的雾气虽经此淡去了几分,却徒添几许萧索之意,使得杀意不降反升!而暮客心见此招被破,竟是持剑勾勒过身上的鲜血,令整柄尘剑都被血冰覆盖! 此招过后,非死即残! 就在这时,持伞的白衫落到了二人之间,皓色暖荧从伞上散发了出来。 西河拂雪。 令任韶华的杀气散去,也让暮客心剑上的寒冰消融! 公孙诗潋随即一掠,途中点出一指,落到了暮客心的穴位上,令她暂时无法运功,自己则朝着前方奔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停留! 就在这时,前方剑光忽变得无比夺目! 凌剑秋连躲带挡,共破去了寒芒八道,尘剑微颤:“结束了!” “落!”洛飞羽语气漠然。 凌剑秋剑刚想要朝洛飞羽咽喉刺下,可整个人却是没来由得微微一滞,如深陷泥潭。他察觉有异,急忙低头,却发现地上剑孔并不是无规则可言。七道剑孔呈蛇形,剩余两道则安卧在蛇形凹槽之处,竟构成了一轮太极图案,将二人困在其中。 凌剑秋沉声道:“缚星之阵。” “虽然我操纵的不是剑,用不出御剑术剑阵的多样化。但摆出一种剑阵还是能做到的。”洛飞羽目光满含死意,像是下达临终的审判,“师兄,到头了。” 漫天剑雨,开始摇摇欲坠! 487 夜雨 “数月前,我创了一个剑招,名江湖。本想借此挽回我的一位好兄弟,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我的剑下。我才明白,这个江湖,并没有我想象中得这么美好。”洛飞羽笑了笑,“但我也始终明白,即使江湖夜雨,也要热血难凉。有些事不能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 “所以,我这一剑,就名夜雨。” “我不知道这一剑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但现在的我,只想竭尽所能而已。”洛飞羽将剑脉诀趋于顶峰,“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师父膝下练剑的岁月。所以今日。” “我便以我所见到的江湖夜雨,来敬你我过往的桃李春风。” 寒芒并起,涌现剑潮! 瞬间将两人笼罩。 一旦落下,便是两败俱伤。 凌剑秋看着洛飞羽,目光深邃空灵,如跨越了数里的风沙,看见了那袭蓝衣,为他浴血奋战的样子。 不仅是因为这漫天寒芒如雨而落,有着不逊于“千山鸟飞绝”的铺天漫地之势。更是因为暮客心与洛飞羽一样,都有着倔强。其实也如洛飞羽所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倔强,只是,他早已将倔强当成了常态,生命中索性就没有了倔强。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自己更迷茫的人了吧。 凌剑秋竟是自嘲地笑了。他对着剑潮,拔剑而起。 然而他攻向的不是自己周围。 而是洛飞羽的身后。 九年前。 桃源难得落了场甘霖,让林间枯枝零星结上了几朵桃花。 可刚绽开不久,就又归于寂寞。 少年辗转其间,将所有的桃花摘下后,也只取得了一捧的量,花里甚至还掺满了沙土。但他还是为此远涉了十多里的路,去往玉门仅有的水源月牙泉边将花细细洗净,再走了十几里,来到了方圆百里仅有的小镇,将桃花交给了镇上的一个肌肤黝黑的姑娘,她阿爹是小镇酿酒酿得最好的人。 “给我酿一大坛桃花酿!”少年伸出双手比划着,“江南的桃花酿!听师父说得馋死我了!” 可等了好久,也只等到了一小瓶的量。 再踏着星光回家。 走到枯林前时,天刚蒙亮,少年依稀看见师父站在林间发呆。 少年这才想起来,师父等桃花开,已等了很多年了。 “师父,要不这酒,就给你喝了吧。”少年小心翼翼揣着酒瓶,有些懊恼,也有些不舍。 “那我就喝一小口,剩下的都给你喝!”最终不舍还是战胜了懊恼,少年拔开瓶盖,真的就抿了一小口。 西洲毕竟与江南远隔千万里,这里的人又未曾走出过大漠,又怎会知道桃花酿?这瓶酒仍是域外牧民按照古老工艺酿出来的烈酒。因为日夜兼程,亦是酒过于浓烈,少年喝了一口,就醉倒了。 烈酒从瓶中流出,酒痕在沙地上蔓延开来。 酒够烈够浓,而这桃花,也够香,酒香掺杂着花香,很快就飘过了枯林。 林中男子一愣,转头看向少年所躺着的那个方向,酒香扑面而来,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桃花满林盛开。 “你在他身上,看到了师娘吧。”一道沉稳的声音从男子身后响起。 “若能逢得桃花结枝,她也会这么做的。”男子淡淡一笑。 另一名少年从茅屋里走了出来,看起来比醉酒的少年要年长几岁:“你很想她。” 男子不置可否:“我向来都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陈述这个故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年长少年叹道:“你让我修得是剑心诀,正如你所说的,心窍玲珑。你在说故事时藏在心里的那份悸动,逃不过我的视线。” 男子缓缓道:“看来你剑心诀已大成,但要到那至纯之境,你得去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是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年长少年点点头:“是该道别了。” 男子看向少年,发现他已负好行囊,手持尘剑。 是要远行的样子。 “关于那件事,我暂时只告诉了你一人。”男子轻声道,“考虑得如何了。” 年长少年提了提行囊:“就让我成为牺牲的那一个吧,还请师父不要将此事告诉飞羽。” 男子一愣:“你真的考虑好了?” “他所修的是剑脉诀,要见的是众生,到那时,他将会有很多无法割舍的东西。”年长少年朝前走去,“更何况,楼兰欠洛神族的,我总得去偿还。” 男子苦笑:“你还知道这个呢?” “我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年长少年没有回头。 “若哪一天,你遇到了你喜欢的姑娘呢?”男子忽然道。 “那我便藏起我心中的爱。我修炼的是剑心诀,这事对我来说不难。”年长少年挥起了手,“何况我要去的地方可是长白,又怎会遇上姑娘。” 男子笑了笑。 “情之一字,困人至深啊。” 现实中,凌剑秋抬起头,看向了洛飞羽。 师弟,你还记得洛阳的黑白太监么? 他们完美契合仙笈,再加以修炼,最终将仙笈之力融聚在一人身上,便能创造出一个更可怕的怪物,这是莫问东赐予他们的宿命。 实际上,这样的宿命,我们也有。 师父早已看出莫问东暗藏祸心,为了这个天下,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本想一人担下这个宿命,却没想到你上了君山,踏入泉都,又赴往洛阳,我这才明白,所谓宿命,便是躲不开的命运。所以我在应龙台打崩了你的剑脉诀,暗中将一缕心脉注入了你的体内,就是为了让你吸收我的剑心诀打好基础。你出招擅走偏锋,让人出其不意,或许比我更适合去杀莫问东。 我又怎么可能杀不了那个皇帝呢?我的剑心能把控好出剑的分寸。我纵然知道,帝王陨落必将大乱。楼兰也险些就要有那样的遭遇,说来还得感谢你们洛神族。 其实你是对的。 这份恩情,我也早该还的。 却因为她,踌躇了数年。 剑脉剑心,本为一体。唯有相合,方能诛仙弑神! 凌剑秋抬剑将要落到洛飞羽背后的寒芒打得粉碎,随后纵身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 以身挡刃。 “请帮我转告那个蓝衣姑娘。” “我很爱她。” 夜雨落—— PS:复更这么久了那就再发一个群号吧495078020欢迎进来催更新书! 488 子落 凌星仙冢。 仙棋。 阳圣月侯已隐入了凌星九图之中,而他们释放出的力量,共化作了青色黛色共生,炽热与阴寒并存的真气,已将莫问东整个包裹起来。而言静臣也将琵琶收了起来,悄悄将手移到了剑柄之上。 “看来传闻倒是不假,我们言家守了百年的乐谱,居然真的能够召唤出仙人,真的能重现那谪仙之路。”言静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便是我言家当年险遭灭门的祸因吗?” 莫问东不紧不慢地接道:“是。” 言静臣一愣:“先生还能听到我说话?” “若一个传闻能流传百年,要么是这个传闻无人胆敢染指,要么就是这个传闻是真的。”此时的莫问东已盘坐在地,闭上了眼睛,“你们言家虽是社稷英雄,却也仅限于那一辈人而已。” 言静臣耸了耸肩,毫不避讳:“莫先生的言外之意是,言家就算走向覆灭,也是罪有应得的喽?” “承担起责任和野心的前提,是要有相应的实力。你们就连气节都守护不好,更何况这可为天下开启登仙路的不俗之物?”莫问东冷笑,“暮淮气节,早已沉沦在那一辈里。后无来者。” 言静臣幽幽说道:“先生,你这话我很不爱听。” “无妨。”莫问东淡淡一笑:“世人最不喜欢听的,便是实话。” 言静臣眉头一挑,看向了手中的暮淮。其实在莫问东叫他陪同踏入仙冢的时候,他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决定,就是借莫问东在登仙之时,趁其不备拔剑杀之。不仅是为了挽回暮淮气节,更是为了与苏楠笙暗中相许的约定。 而且,秦淮言家之所以会步入如此田地,也有着莫问东的暗中推动。 在应龙台,萧皓琛以“三花聚顶”为慕容皓月心开仙门,并助慕容皓月跻身天道时,他就见过慕容皓月孱弱的样子。再加上言家古籍里也有提及,人须先历劫,方能见仙道。 所以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人在登仙的时候,就是最为薄弱的时候。 可莫问东刚才的反应,真的是他所猜测的那样吗?自己屡次试探,换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好言相劝,而是恶言衅语,甚至是在勾引他出手!难道说,莫问东已找到了历劫的应对之法,才无所畏惧? 言静臣想到这里,握紧了暮淮。 “今天的客人,似乎有些多啊。”莫问东忽然道。 前方的仙雾间,有一人破雾而来。他身穿道袍,手持拂尘,另一手夹着燃烧着的黄符,将身旁的迷雾燃烧殆尽。 “是慕容皓月身边的那个道童?”言静臣很快就看清了那个身影。 “亦是武当山的掌教。不得无礼。”莫问东依旧闭着眼睛。 莫皓宸却是忽视了言静臣,径直走到了棋盘边,也就是莫问东对座的位置上。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莫皓宸俯视着他。 莫问东点点头:“所以,我才让出了我原本坐在的位置。” 莫皓宸指了指脚下:“我听师父说过,当年你就是坐在这个地方,为众生下赢了一盘棋。我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很骄傲。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莫问东笑了笑:“那现在呢?” “其实我很想对你失望,这样一来,仇恨就不会蒙蔽我的双眼,你也还是我的父亲。”莫皓宸沉声道:“但我知道,在这天底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你失望,所以,我只有恨你这一条路可走。” “既是血海深仇,就得血债血偿。” 言静臣在边上点了点头:“不错的逻辑。先生,要不要我替你拦下他?” 莫问东摇了摇头:“坐吧,皓宸。在向这个人间惜别之前,能有旧人叙叙旧,也好。” 莫皓宸冷笑:“我的旧要么被你杀死,要么被你重伤。我与你之间,只有血脉相连。”随后他摇了摇头,“根本无旧可叙。我所要做的,就是为旧洗尘,送你归西。” 莫问东叹了口气,语气悲悯:“何苦。” 莫皓宸闭上眼睛,开始想起了萧皓琛教他下棋的样子。 “握子时手要有力,坐姿要端正。”少年道士扶正了小小道童胖嘟嘟的小手。 小小道童嘴嗦着手指,摇了摇头:“我不要这样,我想学师兄那样。” “别吃手手。”少年道士打落了他的手,随后笑道:“那可不行啊,我学棋的时候年纪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就是因为那老乌龟让我自学,才养成了现在的坏习惯。” “坏习惯?”小小道童脑袋一歪,努力学着这两个生字:“我只听说过坏蛋。” “所谓坏习惯,就是你不该学的东西。”少年道士站了起来。 那一日,阳光明媚。 少年意气也同样明媚,与阳光相撞,刹那芳华。 “你可千万别像师兄一样。 “下棋姿势不端正,就改不过来了。” 只可惜啊。 到头来好习惯一个都没学到,学来的全是坏习惯。 掌教师兄啊,你其实,就没有好习惯。 莫皓宸睁开眼睛,轻掀下摆盘坐下来,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端正恭敬。他长袖一挥,在仙棋上又有一张墨染成的棋盘铺散开来,落在了他与莫问东的中间。 言静臣见状心中一惊,他知道这棋盘。 棋分阴阳,弈断死生。 尘微天弈。 这道童,真是来杀莫问东的? “所以师兄,就让我延续你的恶习吧。”莫皓宸心中默念道。 随后指尖凝出一子,落于棋盘之上。 莫皓宸收手看向了莫问东:“请落子。” 莫问东闭着眼睛,不为所动。 莫皓宸皱眉:“恳请先生落子。” 莫问东依旧静坐在原地,只是嘴角浮现了晦暗的笑意。 “莫皓宸,在此恳请先生落子!”莫皓宸沉声道。 莫问东终于睁开了眼睛,初启的眼眸充满了光明与炽芒,荡清了仙冢间所有云雾。 他缓缓道:“我已经落子了。” 莫皓宸一愣:“什么?” 莫问东看向了他。 “你,就是我落下的棋子。” 489 撷光 洛神族,蜃楼。 自任韶华离去后,妃采芸被安置在洛神小村的一间小屋中,而洛夜辞正站在窗前,对着天空远望。 “我听他说起过你。”一袭柳衣,眼睛前蒙着白布的女子走了进来。 妃采芸自然认出这是柳一离,微微侧头,避开了目光。 “他当年心境沦落之时,就是你陪着他陷入泥潭,沉沦数年。”柳一离给她递了一杯茶,“却在他将要踏入柳月山庄的时候选择离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在那个情况下,能将公子拉出泥潭的只有你,我也只能相信你。”妃采芸接过了那杯茶,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柳月山庄内危机重重,若我陪他同去,他要兼顾的东西就会太多。” 柳一离轻声道:“你仰慕曾经的他,所以选择了追随,想要帮他找回从前,却不愿自己会成为他不必要的阻碍。” 妃采芸点点头:“而你爱他,所以才能不顾一切。若你只是来试探我是否是你的情敌,那你可以走了。” 柳一离摇了摇头:“只是来道一声谢。” 妃采芸一愣:“道谢?” “若不是你,以他的秉性,定是撑不到踏入柳月山庄的时候。”柳一离态度诚恳认真,话语里满是敬意,“更别说寻回从前的自己。这些年来,多谢你了。” 妃采芸笑了一下,“寻回他的是你,是我谢你才对。” 就在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洛夜辞忽然开口了。 “其实从前的我和你们一样,也曾仰慕着一个少年郎。” 柳一离和妃采芸都听出了话语里的飘渺,都止住了笑意,纷纷抬头,看向了洛夜辞。 洛夜辞也惨笑着看向了她们:“只是,我比你们都要贪心,我将这份仰慕滋养在心中,并且不断生根发芽,最终成了爱。” “洛神族之所以会被世界遗忘,是因为洛神族有很多事,是与这个世俗格格不入的。例如我们所居住的蜃楼,又例如岁月。” “正因为蜃楼之中感受不到岁月,每一代洛神族族长被选中后,尚在襁褓之时就会进行一个叫做双鲤佩的仪式,这种仪式需要另一个同样年纪的异性来举行。一旦仪式成功,那么参与这个仪式的洛神族人就会被岁月所记起,在一夜之间就会长到七岁,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年,你也不会被岁月忘记。” 妃采芸一愣,她这才察觉到,洛夜辞虽身为洛神族长,看起来却比在场的她和柳一离都还要年轻。十七岁,正是女子如花般的年龄,也是绝大多数女子都愿在此永远停留的年纪。 只是,妃采芸并不羡慕。 她是易容师,只要抬起云袖拂过脸颊,就能改变容貌,何况年龄。 更重要的是,永滞花龄,并不代表着你能彻底摆脱世事,恰恰相反,你或许还得肩负起相应的责任,沧桑也会成倍地找上你。 “本来要与我一同完成这个仪式的人,你们也认识。”洛夜辞淡淡一笑。 柳一离愣了愣:“莫非是洛飞羽洛公子?” 洛夜辞点点头:“不过你们也无需在意,洛飞羽虽没能与我完成仪式,但在那以后依旧被豢养在蜃楼之中,直到我们与楼兰皇室立约,决定要拜剑祖为师时才让他走出蜃楼。他的年纪依旧是与你们差不多大。” 柳一离问道:“可为何他没能完成仪式?” 洛夜辞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了迷惘,似是忆起了当初,又似乎,不愿再想起。 “当时我已被放上阴鲤图腾,也就是仪式将要举行的时候,剑祖与寻仙客误入了蜃楼。”洛夜辞叹道:“那时他们的怀中,就抱着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童。” “莫问东?”妃采芸惊诧道。 如今莫问东是剑祖之子已经不是秘密。但他当年横空出世踏入仙冢的时候,除了极少部分人外,江湖上几乎都不知道这个人。若是这一切的缘由与洛神族有关的话,那或许就说得通了。 “是的,我就是与他完成了仪式。”洛夜辞仰头看向天边,看向洛神蜃楼上空,那仿佛永远叶不会坠落的明月。 “你为什么会叫夜辞?”当年,刚陪她完成仪式的少年是这么问她的。 “我的名字,在我刚出生被选为下一任洛神族长的时候就已被定下。夜辞,意为洛神族辞别黑夜,打破仙冢强加在身上的枷锁,迎来属于我们的光明。”少女看着天空的明月。 “你们走不这里吗?” “若走出去,我们就会死。” “那我就为你们开创一条路,一条可以走出去的路。”少年很认真。那一刻,少女甚至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洛神族苦寻已久的光明。 还有一抹,只属于她一人的光。 “以后,我就叫问东,我会问那骄阳为何只升东方,而不在你们这升起。”少年仰起头,“若阳光执意不来,我就自己走向炽阳,亲手将它熄去。” 少女噗嗤一声:“可我想要看到光明。” 话里带有着几分嗔意,几分试探。 少年一愣,随后笑了笑。 “那我就为你撷来光明。” —— “莫问东,以前竟是这样的人吗。”柳一离轻声说道。可一想到任韶华与她说起的关于莫问东的那些事,就难以将莫问东与洛夜辞所说的那个少年郎联系起来。 “原来,我以前最爱看的霸道师尊话本,早就有了原形啊。”妃采芸感慨万千,但想到莫问东的所作所为后还是不寒而栗。 “人啊,是会变的,也可以是至死不变。”洛夜辞缓缓说着,也不知是在回答着她们,还是在回答自己:“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有人慌忙跑了进来,正是那戴着轻纱,且负责时刻观测着仙冢情况的女子。 “族长!仙冢有异!” 仙冢。 听到莫问东这话后,莫皓宸先是一惊,随后感到膝盖处传来了剧痛。他急忙低头,竟看到有血花在自己衣摆下边弥漫开来,血雾升腾,很快就将他给笼罩在内。 490 相印 无名垣。 剑雨歇。 洛飞羽捡起折剑,一时间,只有剑上的沙尘滑落在地的声音。 凌剑秋则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后,才艰难地说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洛飞羽收起折剑:“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所谓夜雨,本就是时停时歇的。这是我的剑雨,我想落就落,想停就停,这有什么问题吗?这没有问题。” 凌剑秋喃喃道:“可我明明已经抓住了,你剑势最是覆水难收的时候。” “然后就确保可以死在我剑下了,然后我不得不哭丧着脸吸收你的剑心?如此令人伤痛欲绝的好事不自己留着,居然推给我?还真不愧是我的好师兄啊!”洛飞羽冷笑一声。 凌剑秋陷入了沉默。 洛飞羽摇了摇头,正色道:“你还是感谢我们的师父吧,若不是他教会了我剑出成画,让我剑招达到可随意转换收放自如的境界,我们都活不下来。” 泉都。 剑冢。 露水滴淌而下,落到了剑祖的鼻尖上,他眉头微微皱了皱,随即睁开了眼睛。 “又想你妻子了。”一旁的东方无涯也醒了过来。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不会想其他东西吗?”剑祖笑了笑。 东方无涯已猜到他说的是什么,由衷地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你收徒的眼光真的很好。可世事浮沉,失去了你的教诲后,他们在面临抉择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剑祖叹道: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不重要,随心便好。” “我只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 “不相忘于江湖,不与心上人走散。” 无名垣。 洛飞羽见凌剑秋愣了许久都没点反应,不由破口骂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还是接受不了你没死的事实?哎不是我说,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活着不好吗?得,就算你真心想求死,还想让我在你死后转告一句话给那位仙君后人?你是不是练剑练傻了啊?你以为你这样做,能让她高兴得蹦起三尺高吗?我说大哥,你人都死翘翘了,她听到这消息后,这一跳怕不是要跳到供她上吊的绳子上了吧?不割腕不自刎都算是谢天谢地了。” 凌剑秋就这么被洛飞羽的长篇大论骂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那你的剑心怎么办?” “真是无可救药。”洛飞羽抬手扶额,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剑心我自己会悟,莫问东我也一定会杀,师兄你就别瞎操心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凌剑秋收回了剑,脸色一红:“关于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还请不要再对客心说起。” 可始终等不到回答。他不由转头一看,发现洛飞羽已绝尘而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人。更让凌剑秋惊讶且无奈的是,洛飞羽还一边跑一边大喊着。 “师兄!你惨了!你坠入爱河了!” “你!”凌剑秋一惊,急忙追了上去。 “暮姑娘,你还我那个老实巴交的师兄!”洛飞羽依旧朝前跑着。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桃源,还是孩童时的他们在林间追逐嬉戏。 从远处奔来的公孙诗潋听出来了这欠揍的声音,停下了脚步:“他没事?” “你听像是有事的样子吗?”任韶华也到她身边停了下来,“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啊。” 唯有暮客心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奔来的方向。 凌剑秋也正绝尘而来,溜起一路烟尘,好似祥云。 然而他提剑而来却不是为了娶她。 而是为了取洛飞羽狗命。 洛飞羽惊呼道:“师兄,她在看你哎!”凌剑秋一愣,下意识看向了前方。洛飞羽借机躲到了公孙诗潋的身后,“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他的确看不到你。”任韶华喃喃道。 洛飞羽轻轻按着公孙诗潋的肩膀,探出了头来:“为什么?” “他现在眼里只有心上人,哪还容得下你。”任韶华笑道。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肉麻啊。”洛飞羽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后看向了公孙诗潋近在咫尺的淡眸,对她说道:“你的眼里,也只有我哎。” “别嘴贫。”公孙诗潋将他的头按了下去,实际上运起了西河拂雪检查他的伤势,直到最后发现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暮客心看着那个人向她缓缓走来。 凌剑秋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近。 “虽然不知道你和你师兄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你刚才的行为,有些不厚道啊。”公孙诗潋有些无奈。 “啧,就我师兄这性子,若我不说,暮姑娘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心意!”洛飞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要知道,他这个人啊,闷都能把自己闷死!” 凌剑秋来到了暮客心的前方,却又只是相对无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啊。”洛飞羽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笑道。 “不是不在不言中,而是时候未到。”凌剑秋忽然来到了他面前。 洛飞羽吓了一跳:“你们……这么快?” “莫问东已赴往仙冢,当务之急,是去阻止他。”凌剑秋和暮客心对视了一眼,沉声道。 洛飞羽看着他们那宛如大敌当前的神情,不由苦笑:“师兄,你们的心还真是和我的剑一样……收放自如啊。” 仙冢。 “看来,你还是叛了我啊。”莫问东忽然冷笑起来:“凌剑秋。” “但又如何呢?我假意答应你,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罢了,为的就是在折节骨眼上暂时铲除一个劲敌。你们就算选择联手,今日过后只要天时一到,等那缕春风度过玉门,你们就会化作尘土。”莫问东目光森冷,缓缓看向了前方。 “你到底干了什么!”莫皓宸怒喝道。可此时的他已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化成血水,而就在他的血水之上,竟有着几缕青烟飘出,仙冢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莫问东嘴角上扬,自顾说道:“就先让这楼兰城,成为你这次背叛的代价吧。” 491 绽放 七年前。 “我今日就要将他带走。”莫问东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洛夜辞拽紧了莫问东的衣角:“不可,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身上还流淌着洛神族的血脉。若他踏出蜃楼,必死无疑。” “纵使人生苦短,亦有苦中作乐的乐趣。”莫问东语气漠然:“趁着为数不多的时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总好过在这苍白而空洞的蜃境中苟延残喘。” “就好像曾经的我们。” 莫问东毅然离去,只留给洛夜辞一个决绝的背影。 而洛夜辞最后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以一条断情之河自困,也不知是要画地为牢,还是要划清与莫问东的界限。 恍然间,七年已过。 洛神小村。 洛夜辞怔怔地看着前方的雾镜,镜中竟有血雾缭绕。 但这血雾的来源,却不是她预料之中的洛飞羽,而是那个道童。 那个她曾有过匆匆一面的道童。 “怎么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啊。” 洛夜辞忽然感到一阵揪心之痛,她当时见到这个道童的时候,就有种朦胧的熟悉感,就有种急于上去相认的冲动,可心里所认定的事实却在不断告诉她。 不是他。 不是她的孩子。 楼兰古国已被洛神族安眠在仙冢蜃影中,只需让洛神族踏入仙冢,以自身性命为祭,就能让楼兰城民醒来。 可为何,这个道童能唤醒楼兰? 洛夜辞不敢再往下思考。 只是艰难地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族长,你要去哪里?” “出蜃,去仙冢。”洛夜辞没有回头。 仙冢。 此时莫皓宸已将至昏厥,意识也是一点点被抽离出去。身体也完全不受控制,他感到这仙冢之下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与自己相互牵引一般,整个人都吸附在了地上,膝下的血肉也不断渗入了仙雾之中。 这便是死亡的味道么? 可比想象中的……要清晰得多啊。 “当年我让阿蓝从龙虎山中窃来仙丹,给你服下,就是为了将你的性命维持到今日。如今母亲已沉冤得雪,父亲也已踏入剑冢,不会被接下来的事所波及。”莫问东轻声道:“而我将你送入武当,让你经历了你本没有机会经历的世事,让你拥有了你本永远也不会拥有的羁绊,便是我所赋予你最大的仁慈。” “而现在,便是你报答这仁慈的时候了。” 可莫皓宸原本那吹弹可破的小脸已变得苍白枯瘦,毫无血色,已说不出话来。 “就用你身上那传自夜辞都洛神血脉。” “来开启这沉睡已久的楼兰吧。” 来往仙冢的路上,洛飞羽听了公孙诗潋对楼兰的讲述,一时有些震骇。 “这也行?”他和任韶华面面相觑。 任韶华耸耸肩:“你可是洛神族人啊,怎的也如此惊讶?” “我真不知道这事啊,族长没告诉过我。”洛飞羽转头看向了凌剑秋。 可身为楼兰皇子的凌剑秋依旧是缓缓朝前走着,神色淡然:“我在离开楼兰的时候,父皇就与我说过此事了。” “你父皇都告诉你了,族长为何不告诉我?”洛飞羽却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点。 任韶华沉思片刻,给出了解释:“看来,莫问东是想借助采芸之手将你引到这场杀局中,再用你的鲜血为祭来唤醒这楼兰城民。却因为凌剑秋的介入,让他这场杀局成了泡影。” 凌剑秋摇了摇头:“莫问东或许并不知道这件事。” 任韶华眉头一挑:“嗯?” “莫问东想要杀死师弟,是忌于他所悟得的仙叩一剑,这一剑也是师父亲悟出来的,是仙人的克星。而他已得到了凌星九图上下卷。他踏入仙冢必是为了成仙一事。”凌剑秋回道:“若他成仙,师弟必然是他不容忽视的阻碍。而且要唤醒楼兰,洛神族人必须踏入仙冢,而非仙冢外。我试探过莫问东,若他真知道此事,就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让我来拦你。” 洛飞羽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一件事。 断情河。 洛夜辞又是为何而断情? 她遇到莫问东的时候,双方情绪怎么都这么奇怪? 所有人都跟着停下了脚步,公孙诗潋回头问他:“怎么了?” “有没有可能,莫问东就是想叫你来拦我的呢?”洛飞羽幽幽说道。 凌剑秋一愣:“你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另有人选唤醒楼兰?”凌剑秋摇了摇头:“洛神族隐世不出,他若真有这个打算,你便是唯一的选择。何况他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唤醒楼兰之后会带来什么尚未可知,若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败。” “或许我们都错了,亦或许,他已将自己视为了棋子。”洛飞羽沉声道。 他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几乎从一开始,他就走在莫问东的棋盘上。 一枚棋子若在棋盘上活到了最后,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会变为弈者的对手。因为弈者已经不能随意落子,若要抹去这枚棋子,就必须顾虑这盘棋的全局。 只要棋子一息尚存,就不会终结。 “世间的棋局已经结束,他心中的棋局也已步入了终局。”洛飞羽看向前方,神色凝重:“将自己放在棋盘上,又何尝不是另类的谨慎。因为这样,这盘赌局,才能有赢家。” 仙冢。 莫问东正看着自己布局七年的成果,既有着欣赏之意,也有着诀别。 却有一人默默拔出了剑。 这柄剑以凄雅闻名,倒也极配这场诀别。 剑名暮淮。 映在剑身上的,是言静臣阴冷的目光。 从莫皓宸踏入仙冢发展到当下之势,不过几个眨眼。 却让言静臣看清了一件事。 导致莫皓宸陷入了这个境地的,并不是莫问东。 莫问东的确是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处于登仙途中最为薄弱的时候。 先前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言静臣一剑刺出! “暮淮气节。” “当寒梅凌霜傲雪,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状同枯枝的剑锋上,如有寒梅绽放! 瞬间穿透了莫问东的胸膛。 492 作饵 暮淮剑从莫问东背后刺入,进而贯穿了他的胸膛。 却没有半滴鲜血涌出。 言静臣一愣,急忙按住剑柄前进了几寸。 “就到此为止了吧。”莫问东声音苍凉,不夹带任何情绪。 仿佛在他眼里,言静臣已经是个死人了。 言静臣心中一凉,却有一道剧烈的狂风急扫而出,将他震飞了出去。 “你出剑的这一刻,我等了很久了。”莫问东缓缓站起,转过身来,暮淮剑仍留在他的胸膛之上。 不断有阴气从地底涌了出来,汇聚在了暮淮剑上。 亦是莫问东的身上。 “你怕不是忘了,你已学了凄邪剑法,学此剑术后,出剑时可招魂纳魄,亦会忘却过往,甚至你原有的所有剑术。一剑既出,就只会是凄邪之剑。”莫问东看着他,“而你刚才多次对我动了杀心,时常将手按在剑柄上,其实就是我在引导着你蓄剑势。待暮淮一出,在这仙冢之下流浪的游魂,就都会找到归宿!” 言静臣瞳孔缩紧。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谨慎,看清莫问东的每一步意图,就能逃离莫问东的掌控。 可终究还是成为了莫问东手中的提线木偶。 而操控他的那根线,便是自己的谨慎! “你一定很奇怪,像我这样谨慎的人,为何会如此棋行险道。”莫问东微微一笑:“我谨慎了大半辈子,是为了布局。而我布局,就是为了入局。此刻已到了入局之时,我又怎会介意自己是一枚棋子?” “你的棋局,还没有结束?”言静臣语气有些颤抖。 “世局崩塌,心局未死。我会用不胜寒内力锁住这地底下所有冤魂,再加上我这身仙躯,足以送给人间一场浩劫。”莫问东沉声道:“等到那春风渡过玉门,最后再看上一眼桃源盛开,我就会借用你的凄邪,和纯阳之力一起引爆我自己的身体。” “以见众生疾苦,苍生作墟。” “你这个疯子!”言静臣骂道。 莫问东置若罔闻,又看向了莫皓宸。 “在摘星天楼,你师兄曾问过我,为何不敢直视自己的心。”莫问东喃喃道:“因为我心中同样装着一盘大棋,一盘只有残垣废墟与尸山血海的大棋,就连我也怯于面对的大棋!” 可莫皓宸已经听不到了,他最后一丝意识正在不断溃散着。 大限将至。 言静臣大口喘着粗气,哪怕危难临头,可他此刻的心中却是出奇地冷静。 就像当时的揽梅台。 凄邪至阴,纯阳至阳,极致的阴和极致的阳相撞,用这两者摩擦出的薪火引爆仙人躯体,威力必将无穷。言静臣毫不怀疑,这天下,将会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至阴之力已经有了,就是催动起凄邪剑术的暮淮。 只是,这纯阳之力? 莫皓宸?可他身上的纯阳之力已与这仙冢下边不知名的诡异力量融为一体,已算不得纯阳。 莫问东自己? 可他却从未展露过纯阳的功法。 所以,会是什么? 他忽然灵光一闪,目光停留在莫皓宸身上。 按理说莫问东早就可将莫皓宸置于死地,以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可为何,莫皓宸到现在还没死? 是碍于这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 可都已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推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还在乎他的生死? 等等。 自己最开始是怎么称呼莫皓宸的来着? 慕容皓月身边的道童! 言静臣想到这里,猛地抬头:“不!” 却有一柄雷剑破空而来。 “我也等你很久了。”莫问东微微一笑,看向了那袭道袍。 “慕容皓月。” 慕容皓月正御着一柄雷剑疾掠而来。虽说这凌星九图天生异相已被那自皇城而来的紫云龙气所遮蔽,但慕容皓月毕竟是踏入了仙道,绝非常人能比。 何况,他还察觉到了莫皓宸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慕容皓月伸出一掌托着雷剑前进,剑上有电光缭绕。 “慕容!不可!”言静臣喝道,想要伸手去制止。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雷剑就这么被莫问东一手握住。 言静臣面如死灰。 慕容皓月出自道魁武当,武当武学走的都是至阳的路子,再加上这由九天真雷引铸而成的雷剑。 极致之阳。 恐怕没有比这雷剑更好的选择了。 莫问东先是以自身作饵,引莫皓宸前来,再以莫皓宸作饵,引慕容皓月前来。 “莫问东,你对我师弟做了什么!”慕容皓月冷冷道。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莫问东冷笑一声,将雷剑引入了体内:“你也一样。” “我来,是为了让你死!”慕容皓月再次催动三柄雷剑离匣。 莫问东伸出一掌:“你可以试试。” 慕容皓月双指一抬,雷剑却没有朝着莫问东而去。 而是直升而起,撕开了苍穹。 “有意思。”莫问东眯着眼睛,看着从那紫云间逐渐显露出来的星空。 “可这也只是徒劳!”他冷笑一声,将慕容皓月击飞了出去,随后猛地转身,看向了远处急掠而来的绚烂剑光。 鞘封昆仑剑锁长白的孤寒。 公孙剑器楼传承百年的绛陌。 以及剑祖所铸的“折”、“尘”。 这些年来,一直被记载在十大名剑谱上的名剑。 于此时合璧。 其中还有在不断变幻的风华九绝。 凌剑秋持剑向前:“莫问东,给我停手!” “停手?那就停手吧。”莫问东身形一闪。 来到凌剑秋身边,揽过了那所有剑光,抬手劈下! “他怎也会剑脉诀?”洛飞羽一惊,急忙拉过了凌剑秋。若不是他察觉得及时,凌剑秋恐怕已落得断臂的下场了。 莫问东再一掌,将所有人都打飞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一向镇定自若的慕容皓月语气颤抖。 言静臣问道:“怎么了?” 此时星光已完全洒落下来,落在了莫问东的银衣之上,焕发着银色的光泽。剑气、阴气、雷光在莫问东身边转动着,如天人下凡。他微微昂首,那深邃的目光俯视着众人。 “莫问东,成神了。” 493 星落 天边。 龙云散,星尘现。 柳藏月抬头看向那深邃无际的星空,心头蓦然一凉。 “还未入夜,天边为何会有星星?”枫衣女不解问道。 “拿好这唐门的人。”柳藏月打量着星空的大致方位,心中愈发愈不安。只得将手中的唐葬天交到了枫衣女的手里,随后朝着星空所现的方向掠去。 “我们好像错算了。”另一边,唐云影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到底是什么?”唐鸦也察觉到了天边的异相,微微皱眉。 “虽然我对这天生异相并不算了解,但异相突生,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唐云影看向了天边的星空,“特别是有莫问东在,就更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说完这话后,就沉入了阴影之中。 洛阳。 皇宫。 “孤都已坐到这个位置上了,还会被当成棋子。”景阳帝看着洒在奏折上的星光,“莫问东还真是精于算计啊。” 天机阁。 “或许,我本该颐养天年吧。”谢问生看着西面的星空,顿时瘫坐在了地上。 “我不是神,亦不是仙。”莫问东虽是如此说着,可那仙气却是溢满了他周身,再加上他那傲视众生的睥睨。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极为强烈的威压,心底都不约而同升起了敬畏之意,险些跪倒在地。 “只不过是这众生的执棋者。” 众“棋子”跪地。 执棋者。 棋子。 棋局。 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执棋者一念掌控着棋子的生死,棋子用命运来编织棋局的走向,而棋局之势,又影响执棋者对棋子下一步的安排和盘算。 “若执棋者有意让棋局不成定局。棋局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莫问东瞳孔之间已聚满了星光,“若成定局,便可缔成棋局崩塌的开端。棋子,亦如是。”他说完后猛地挥袖。 疾风旋转,将仙冢间的苍凉尽数荡尽,露出仙冢原本的真容。有无数体态各异的人跪坐在地上,头颅低垂,已失去了生命体征,并且蒙覆着厚重的尘垢,看不清生前的容颜,铁链将他们捆住,束缚永世不得挣脱。在前方也渐渐显现出了一座绝美的仙椅,椅边立着一只雪鹤,鹤嘴衔着一枚黑子,一位白发垂地的俊美男子坐在仙椅之上,他右手高举在半空,正打算落子,却是欲落又止。 像是将要落下。 又像是永远无法再落下。 “这些,都是什么?”洛飞羽等人看到了这一切,一时心中大骇。 莫问东看向仙椅上的那个男子:“当年我以世间众生作赌注,他同样以冢内仙人作赌注,将这天下当作了一场赌局。到最后我虽然赢了,可带给我的并不是桃源。仙人敬我,愿赌服输,唯有世间蝼蚁贪得无厌,酿就多少离别。” “那我就再赠予世间一场离别。” “离别,亦是为了相聚。” 不断有惨叫从地底下传来,洛飞羽看到凌剑秋脸色铁青,便已猜到莫问东正在通过胸口上的暮淮,汲取地底下楼兰城的游魂,便暗自凝起剑气,似乎想要故技重施,就像当年揽梅台那样破去这凄邪剑法。 “你还能玩什么把戏?”莫问东从棋盘上揽过一枚棋子,弹到了洛飞羽的剑上,将剑气打得溃散。 “你上当了。”洛飞羽冷笑。 莫问东眼睛一眯,微微转头,却看到折剑正朝着自己胸口的暮淮急袭而来。原来洛飞羽在刚才那枚棋子快要打在剑上的时候就松开了手。暮淮在折剑面前不过脆纸,若能击中,瞬间就能落得崩折的命运。 可他面对的,是莫问东。 身负无数仙人绝学,并且已跻身仙道的莫问东! 莫问东伸指一弹。 就像刚才弹棋子那样,将折剑弹回了洛飞羽的脚边。 “这他妈是人?”洛飞羽对这成仙之事一无所知。 “在此殉葬吧。尔等凡人之躯,却能入寐仙冢与仙人同眠,已是至高无上的仁慈了。”莫问东扬起双袖。 风起云涌。 天边,九星落。 最有机会挡下这一招的慕容皓月想要催动起匣中九剑,却重伤未愈,猛地吐出了鲜血。 凌剑秋本因恩情将剑心诀练至大成,却看到自己为之奔走一生的楼兰被莫问东无情摧残,一时心志不稳,难以出剑。 而任韶华与暮客心已缠斗至两败俱伤,也已无力为续。 唯二有机会能出剑的,只有洛飞羽和公孙诗潋。 “没办法了,拿出我们最强一招。”洛飞羽沉声道。 公孙诗潋点点头,可下一刻心中却是闪过了迟疑。 最强一招? 刹那间,星落! 可就在星辰落到半空时,莫问东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有道墨缕从他胸前的暮淮剑上急涌而出。进而蔓延到了整个胸膛,很快就危及到莫问东的心脉! 莫问东目光骤然变得阴冷,猛地转头,却对上莫皓宸那一抹凄绝的笑意。此时莫皓宸正抬着手作落子状,指尖正指着插在莫问东身后的暮淮剑柄。 子已落。 尘微天弈,黑子择灭。 “你!你很好!”莫问东竭声嘶吼,他凭借执念入了仙道,却在刚入仙道不久就遭此重创,显然已失去了理智! “他要杀光这里所有人!”公孙诗潋运起了西河拂雪,光是探知莫问东的滔天杀念,就令她内息翻涌不止。 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想要迎击。 “徒劳而已!”莫问东将手举过头顶,漫天星光凝于一线。 仙冢那原本位于莫问东和莫皓宸之间的棋盘砰然碎裂。 这方棋盘,二十年前承载住了风光飒飒的少年恣意。 却没能承载得住这无底幽潭般的执念。 “不好!”半路上的柳藏月看到星光,急忙加快了脚步。 “终究还是晚了么?”唐云影停了下来,看着自己星光下的影子。 就在这时,有一道人影从他身边掠过! “去死吧!” 莫问东怒道,那一线星光已落于他的掌心。 却有一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莫问东手中星光散作粉尘,缓缓看向了眼前人。 “夜辞。” 494 终焉 “你又想在我面前扮演救世主了吗?”莫问东平静地看向了他。 洛夜辞摇了摇头:“我这次来的身份,是一个母亲。” 莫问东一愣,随即冷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洛夜辞看向了他身后的莫皓宸:“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活了下来,但唤醒这仙冢之下的楼兰城,才是你将他带走的真正目的吧。” “是又如何。”莫问东淡淡道。 洛夜辞说道:“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我要将他带走。” 莫问东点头:“可以。” “还有,楼兰皇室与洛神族有约在先,此事归根结底,是因洛神族而起,还请莫先生能将楼兰皇族的人如数奉还,其他人,就任凭先生处置了。”洛夜辞看向了他。 凌剑秋听到洛夜辞这番话后瞳孔一缩,刚想要提剑向前,却因急火攻心,几个踉跄后往地上倒去。暮客心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师兄,冷静。若族长想要回整个楼兰,已然影响到了莫问东现在的计划,他是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的。”洛飞羽咬了咬牙,却也是别无他法。 “岁月待你既慈悲又残忍,可你为何也要将这慈悲馈予世人,却把残忍留给自己呢?”莫问东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洛夜辞的脸颊。 却被洛夜辞避开:“夜辞方才所说的,还望先生成全。” 莫问东收回了手,转过身去:“就依你吧,包括你身后的那些人,我也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让你带走。” “但我定要让这天下人,给往事陪葬。” 留下这句话后,他就走入了仙冢深处。 半时辰后。 洛夜辞跪坐在仙冢之外,膝上躺着那名小道士。 此时的小道士已失去了双腿,血肉模糊,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已尽数崩裂,刚才在临危之时朝莫问东落下的那一子,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痛苦。 至少,不是一个孩子所能承受得下来的。 洛夜辞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 阔别七年,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骨肉。可惜还没能亲眼看到他这一路走来,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走到独当一面,他就已失去了双腿,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刚才在莫问东面前摆出来的强硬和坚持,都在此刻尽数崩塌。 所有人默默看着这一切,只有慕容皓月走上前来,轻声道: “他叫莫皓宸。” “莫皓宸,莫皓宸。”洛夜辞喃喃念道,却有一只手抹上了她的脸颊。 “姐姐,为莫问东这种人哭,不值得。”莫皓宸清醒过来,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拭去了她的泪水。 却是越抹越决堤。 而另一边。 凌剑秋怀中,那安澜王以及梁阳公主均已苏醒。 多年前,被誉为“绝顶君”的皇子凌绝为了稳定西域乱民的暴动,遂将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珍月远嫁楼兰。却没有过上太久安宁的日子,江湖人就将要攻陷楼兰,他们不得已与洛神族立约,营造楼兰城凭空消失的假象,踏入仙冢沉睡。 可此时的他们,只是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凌剑秋脸上笑意敛去,因为他看出了父母眼中的空洞。 哪怕莫问东应诺放他们离开,可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的三魂七魄,还是被莫问东利用暮淮剑摄去了一角。 凌剑秋咬了咬牙,嘴角有鲜血涌出。 “剑秋!”暮客心大惊,她离奇的发现,凌剑秋的剑心诀,竟开始有了破功的迹象。原来莫问东早就知晓凌剑秋的剑心诀实际是为何而练,剑心剑心,自然是与心息息相关。 莫问东答应下洛夜辞的那个恳求,也是为了间接铲除一个劲敌。 任韶华急掠而来,运.asxs.绛唇,在凌剑秋身上连点数下,凌剑秋很快就昏倒在了暮客心的怀中。 “他需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才行。”任韶华叹道。 洛飞羽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 越是到紧要关头,就越该有人保持冷静。 可他却刚好发现公孙诗潋正低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公孙诗潋回过神来,抬起淡眸看向前方。 浓雾一点点将仙冢重新笼罩。 可表面的寂静之下,却在酝酿一个可祸及苍生的暗潮。 仙冢之内。 在送走那些人后,莫问东就找了个地方盘坐下来,拔出了胸口上的暮淮,贯穿了他身体的剑痕,也很快就修复如初。 可莫皓宸趁他不备,落在他体内的那一枚黑子,已成为了他最大的隐患,更要命的是,还危及到了他的心脉。他刚才不杀死其他人,而是冒着放虎归山的风险让他们离去,一方面出自对洛夜辞的愧意,一方面则是怕洛飞羽在情急之下用出那一招寸心仙叩,便可轻易击溃他的仙躯。 “你心脉已然受损。”一道苍凉的声音回荡在仙冢之间。 “我当年留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苟活到今日,来羞辱我的。”莫问东冷冷道,“而是为了你与我之间的赌约。” 坐在仙椅上的白发人笑道:“可本座却很庆幸活到今日,竟能看到有人和本座有着一样的执念。” “二十年的休生养息,对你来说不过一个弹指。哪怕我心脉已损,杀你仍不费吹灰之力。”莫问东将手中的暮淮捏成了粉尘,抬起头看向了他,“你敢试试吗?” “本座可以帮到你。”白发人缓缓道。 莫问东皱眉:“你?你不过一介残躯,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给你一具,完美的躯壳。”一阵清风掠过。 雪鹤载着白发人,落在了莫问东的面前。 “你太低估本座了。” “我为何要高看一个手下败将呢?”莫问东冷笑。 白发人跳下雪鹤,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正因为是败军之将,所以,本座才更会去反省自己的过失。” 莫问东眼神一凛:“你想要做什么?” 一道炽芒从他手中升起。 “最多七日,你就能做成你想要做的事。”白发人幽幽说道。 495 弱点 夕阳西下。 姑苏,寒山寺。 “我要出趟远门。”一名尼姑牵过骏马,在门前道别。 已成为寒山寺住持的如惠站在门前:“你三年前入我寒山寺下时,是为求因果,这也是尘空师父来到寒山寺后所立下的悟禅之论。你既想离去,是否已悟得你心中的因果了?” “我此番辞别,便是为了因果而去。”独臂尼姑翻身上马。 如惠问道:“何因何果?” “因起年少。到头来,不过江湖梦一场。”独臂尼姑轻喝一声,策马离去。 “阿弥陀佛。”如惠低头道了声佛号。 西洲。 本来局势已对莫问东不利,可莫问东以身涉险,以自身作棋子,将这局势似乎彻底扭转成了一盘变数全无的死局。 夜幕降临。 “这世间的夜幕,也将要来临了么。”蜃楼之外,任韶华看着远处的月色。 洛飞羽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如今凌剑秋阔别多年再见父母,却只能目睹他们失窍缺魂的模样,心志动摇不定,已不能再贸然运功,否则剑心诀随时都会有破功的危险,慕容皓月重伤未愈就前去营救莫皓宸,短时间内也已无法有再战之力。 “你是在怕我们战胜不了莫问东么?”任韶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洛飞羽幽幽说道。 “先去找洛族长吧。既然她与莫问东之间有这层关系,那必然知晓他有什么弱点。”任韶华嘴上虽是这么说的,可心底却仍是没底。像莫问东这样的人,真的会有弱点吗? 连自己儿子都能利用的人,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在他眼里早已视为尘土。 “你就放心吧,当时我想要为师娘鸣冤的时候,亦或是阻拦顾兄的时候,天底下也就你们看好我,到最后我都做到了。这一次还更直接,只是要杀死莫问东就行。”洛飞羽转身踏入了蜃楼。 洛神小村。 烛火摇曳。 莫皓宸躺在塌上,昏然睡去,洛夜辞坐在的床边,静静看着他。 她虽已用蜃楼秘术吊住了莫皓宸的命,但唤醒那些楼兰游魂的代价何其之大,更别说他在临死前落下的那枚棋子。莫皓宸虽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却是经脉全部废裂,此生瘫痪在床,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此时洛飞羽推门走了进来:“族长,他怎么样了?” 洛夜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现在莫问东,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弱点。” 洛飞羽一愣,虽然洛夜辞所说的这句话本就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可他没想到洛夜辞竟是如此直接就说了出来。 “什么弱点?” 洛夜辞看向莫皓宸,“皓宸趁莫问东心门大开之时,对着莫问东体内落了一子。而那一子必然会危及到莫问东的心脉,心乃君主之官,心脉受损,就不是那么容易能痊愈的,哪怕他是莫问东也不例外。” “心?” 洛飞羽喃喃念道。 这的确是不容忽视的。 莫皓宸在武当山中万道皆通,在这一手尘微天弈上深得郁胤和萧皓琛真传,那竭力所落的一子必当不容小觑。若莫问东心脉受损,自己倒还真有可胜之机。 毕竟自己的那一剑,就叫寸心仙叩。 也是莫问东最为忌惮的一剑。 “那你的意思是,我有机会咯?”洛飞羽挑了挑眉。 “你觉得,希望渺茫也能算是机会吗?”洛夜辞面无表情地看向了他。 洛飞羽耸耸肩:“总比没有好。” “你还真是太天真了。”洛夜辞摇了摇头,惨笑一声:“在他面前,不会有任何机会可言的。” “还没开打,你就觉得没机会了吗?”洛飞羽皱眉。 “就连他的亲生骨肉,他都忍心下杀手,何况其他人呢?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去顾忌些什么了。”洛夜辞轻叹道。 “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机会了吗!”洛飞羽抬高了声音。 榻上的萧皓琛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怎么了?” “没你的事。”洛飞羽却上前几步,伸指又将他给弹晕了过去。 洛夜辞叹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你总觉得莫问东这个人没有弱点,那就去挖掘出他的弱点啊,比如他讨厌吃什么,我就带点过去,让他不战而降,闻风而逃。或者他最不想听到什么,我就在这件事上反复横跳,进而摧毁他的心志。”洛飞羽撇了撇嘴,“挖掘弱点的方式有很多,莫问东现在虽然已不是人了,可他曾经是人啊。” “你这话说得,把他看成什么了。”洛夜辞笑了起来。 “他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洛飞羽刻意冷哼了一声。 听到他这句话后,洛夜辞笑容一僵,眼神恍惚了一下。 洛飞羽也终于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族长,冒昧问一句,你和莫问东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 洛夜辞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并非过节。” —— “莫问东,已经露出獠牙了。”任韶华刚回到了自己的客房内,就看向了妃采芸,目光锐利得令人窒息。 “公子。”妃采芸噤若寒蝉,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任韶华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忽起的琴声所打断。 琴名清惑。 曲亦名清惑。 曲终之时,任韶华脑海中感到一阵清凉,他这才意识到,莫问东可能就是在利用他对妃采芸下意识的责怪,让他步入当年心境沦落成为孤舟公子的后尘。 “老友重逢,有话好好说不好吗?”刚奏完琴曲的柳一离走上前来,对他轻声说道。 “好。”任韶华使劲晃了晃脑袋,他脑子虽已清醒,可心中却感到一股寒意。 若这一次洛飞羽真的被莫问东设计害死,他在面对妃采芸的时候,还能像这样轻易清醒过来吗? 这或许就是莫问东的最终目的。 若洛飞羽死了,他不仅铲除了一个强敌,又可以通过洛飞羽的死,来瓦解他们这边所有的防线。 这样的对手,真的是他们能战胜的吗? 496 抉择 “罢了。”任韶华站了起来,走出了门外,柳一离默默跟着他走了出去。只留妃采芸留在房屋中,神色复杂。 很快就来到了断情河畔。 洛问依然守在这里。 今日这些来客进出频繁,放在平常话很多的他,在此刻是竟出人意料得毫无怨言。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正在做着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他默默划着船,将任韶华他们送到了蜃楼外。 任韶华继续朝东而行,终于在戈壁上停了下来,借着月色,望向了远处的荒芜。 “这里,是不是还承载着父亲的心愿。” 他周围只有柳一离,这句话自然也是在问柳一离的。 可还没等柳一离回答,任韶华就说了下去:“父亲当年不与藏月姑姑成亲,就是为了想彻底消除江湖人进犯西洲的野心。可到了最后,他们期盼已久的春风却还是没能渡过玉门,桃源也成了一场梦。共同缔造起这桃源的人,也终究走散在了遗憾里。” “那你想做什么呢?”柳一离问道。 “还能做些什么?莫问东甚至没有留给我们喘息的时间,就将局势发展到了我们难以扭转的地步。”任韶华语气有些沉重:“我们现在,只能选择坐以待毙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早已让他的身心疲倦到了极点。 “还没有到最后时刻,你就想选择坐以待毙了吗?”柳一离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你。” 任韶华问道:“那我该怎么样呢?” “你该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不论是陌上公子还是孤舟公子,都是不到最后永不言弃的人。”柳一离皱起眉头,“如果你现在就这么想,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任韶华了。” 任韶华笑了起来,“其实我没有这么想,只是想得到你的肯定罢了。我所有的风流,所有的狂傲,也就在你面前,会全部收敛起来。” 柳一离也跟着笑了:“我知道。” “后人承志,父亲当时没有完成的事,就交给我们去完成吧。”任韶华牵住了她的手。 “希望到最后,大家都要活着回去。”柳一离忽略了他话语里的诀别,轻声说道。 —— “他以前,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洛飞羽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很少有人会一直年轻。 但总有人正当年少。 少年银衣入仙冢,封仇诛悔定苍生。 洛飞羽默默听完了这段久远得险些被世间遗忘的故事。 娓娓道来的故事,往往最是绊人心。 如果能再配上诉说者的两行清泪,那就更美了。 可洛夜辞却没有流泪,只是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烛泪流淌在桌上。 或许她早已对莫问东失望? 或许她所认识的莫问东,已彻底死在了她的心里。 洛飞羽没有再问,只是走到窗前,看向了外边虚渺的月色。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杀他吗。”不知过了多久,洛夜辞忽然开口问道。 “从前的他所做的这些,并不妨碍现在的他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洛飞羽幽幽说道,“他若不死,这天下将永无宁日。” 洛夜辞叹了口气:“可若不是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得死更多的人。” 洛飞羽问道:“你想救他?” “若我说,我想呢?”洛夜辞皱眉。 洛飞羽沉吟片刻,淡淡道:“我明白族长你的意思,这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善恶,有的只是执念和立场。或许在你眼中,莫问东还是当年那个为了苍生奋不顾身踏入仙冢的莫问东,可在我这里,他已经罪无可恕了。若族长想救他,我们会自行离开蜃楼,只求真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候,能倚仗着从前的情谊,不对彼此出手。” 洛夜辞幽幽说道:“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因为他为了能让师娘沉冤得雪,给这个江湖缔造了一个魔头。”洛飞羽弹了一下折剑,“而这个魔头,是我兄弟。以及,我不想让他毁去师娘的梦想。” “可我还是想救他。”洛夜辞犹豫片刻后站了起来。 “当对现在的他来说,死才是最好的救赎。” 洛飞羽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她。 “正因为他从前是那样的少年郎,所以我觉得,他如今必定不敢去直面自己的内心,必然无法面对现在的自己。”洛夜辞抹了抹眼角,“他曾经厌恶退缩,厌恶逃避,所以才孤身涉险踏入了仙冢,可现在的他,却是处处都在逃避。我了解他。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回头了,也不会再回头了。唯有死,才能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洛飞羽微微垂首,一时百感交集。 在在乎的人和苍生面前,一个人要有多么顽强的心志,才能做出正确的取舍? 他当时执意想保住顾靖遥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 “明日,我会将所有人召集在一起。”洛夜辞轻轻说道:“共同制定杀死莫问东的计划。” “好。” —— 清烛纷纷。 公孙诗潋坐在窗前,对着月色,擦拭着手中的绛陌。 却有一只乌鸦忽然停在了窗前,正盯着她看着。 “多年未见了。”公孙诗潋轻轻道。 “上次见面还是为了来长安城杀你,这一次见面,却是为了来找你叙旧,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身着羽衣的唐鸦坐在屋檐之上。 “当年你们来长安,是母亲在暗中推动。”公孙诗潋轻帕抹过了剑锋。 唐鸦眯了眯眼睛,“你是如何得知的。” “唐云影堂主给雨萱下了天级绝息令,是为了保护她。因为持令者的性命,只能由绝息堂来终结,若被其他人杀死,便会遭到绝息堂永无休止的报复。”公孙诗潋缓缓道:“在唐门的掩护之下,我本来已经探查不到雨萱的行踪,却在某一日有封信送来了剑器楼,告知我金陵言府有变故发生,而雨萱也恰巧在金陵里。” “你这么说倒也没有说错。只是,这件事与你公孙老楼主有何关系?又或者,这件事只是一个巧合呢?”唐鸦沉声道。 497 归舟 “还记得我那一剑吗?”公孙诗潋转了转手中的长剑,月色拂照过剑身,温柔的剑光闪起,晃过了唐鸦的眼睛。 如明月揽袖,清风过怀。 “长安城谁不记得,那年错季的春风。”唐鸦缓缓道。 三年前,同为旧坊后人的子桑饮雪为了从剑器楼中夺取舞魁之名,找上了唐门,利用唐雨萱之死说服了唐云影出山,并且让绝息堂设伏于长安,为的就是杀公孙诗潋。在一次黎明突袭,得益于唐云影在子桑饮雪身上布下的毒“繁花月”,险些就将公孙诗潋置于死地。 却被一剑化解。 那是悠然的一剑,亦是无垠的一剑,剑中含着公孙诗潋对盛世的领悟,惊艳了盛夏里的长安城。剑如烈火,势若清风,使得春风拂面,花卉盛开。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母亲当年为何违背祖训辞楼而去。”公孙诗潋笑了笑,“她是想让我不受锢于善恶和祖训,不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才选择了离开,让我自己独自去走完我该走的路,也是为了走出,剑器楼历代楼主从未走出过的那一步。” “所以,你要为这一步做出选择了?”唐鸦问道。 “春风,是莫问东的执念。”公孙诗潋将绛陌剑归鞘。 “也同样是莫问东的弱点。” 长安,剑器楼。 一身白衣的中年女子沐着月色,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门扉。 顿时尘埃飞扬。 却有夜风忽来,穿入楼内,卷散了楼内所有的旧尘。 中年女子转头,看着地上的花卉朝西微微倾斜。 春风和煦,往西而去。 中年女主忽然流下眼泪,看向了西面,“来时无念,去亦无愁,绝锢断命,裁作春风渡世几载。下一任楼主在十八岁继任以前,都会在现楼主的带领下行走江湖,灌输善恶之道,我之所以让你自年少时便独守空楼,不仅是为了让你能遂心而行,可以更好地挥出那一剑春风,成为莫问东意想不到的变数。更是希望你在面临重大抉择前,能被这世俗的羁绊所束缚,不以身涉险。” “可你似乎,还是做出最坏的打算了。” 洛神小村。 公孙诗潋低下头,感受着从指尖淌过的几缕清风。 “职责所在。” “亦是,心之所在。” 玉门前。 任韶华微微睁眼,看着撩起了柳一离的发丝被风撩起。 “看来,下定决心的,不止我一人。”他喃喃道。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柳一离问道。 “嗯?” 柳一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我还不懂你么?你心中既然有了决定,就不是一个会轻易退缩的人啊,哪还轮得到我来劝慰?说吧,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你。”任韶华笑了笑,抬头看向了天边的月光。 “今夜月好,宜见故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带着戏弄和嘲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任韶华转过身,拍了拍来人肩膀:“你果然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我说过,有朝一日要让孤舟舫重聚,没想到你真的前来赴约了。” 那人打落了任韶华的手,冷冷道:“青岚居徐家刚刚赶超琳光堂王家成为天下首富,要不是你传急信给我,我现在应该还在参加家中举办的庆功宴,又怎会日夜兼程赶来此处?” “还想着吃席呢?”任韶华佯装怒道:“若莫问东真有意想席卷天下,怕是连办席的人都要没了,还吃席。” “张口就是粗鄙之言,有损公子清仪。”来人拍了拍肩膀。 任韶华笑了笑:“没办法,和某个家伙待得久了,就如此了。不过偶尔这么言无忌惮……倒也不错。” 柳一离听这声音觉得有些熟悉,很快就想了起来:“阁下可是孤舟舫的,水月徐公子?” 徐瑶整理好衣裳,对着柳一离点点头:“嫂子好,在下徐瑶。我们曾在江塘水乡,有过一面之缘。” “还挺有那范儿了。”任韶华打趣道。 “至少不会像你这样。”徐瑶闭上眼,冷哼一声。 “不得对公子无礼。”有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徐瑶急忙睁开眼睛,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斧爷。” 任韶华听到这声音后也是有些意外,看向了徐瑶的身后。 只见一个佝偻驼背的老人站在那里,也正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慈爱。 “鬼斧爷爷。”任韶华轻声唤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为离家的他建立起孤舟舫,精通鬼斧神功,鲁班筑造之道的鬼斧。 “小公子,许久不见了。”鬼斧笑道。 “斧爷本在我青岚居颐养天年,却看到你传给我的信后非得跟来,我拦不住他。”徐瑶叹了口气。 任韶华鼻子一酸:“此去九死一生,斧爷你何苦如此?” “公子,我已经很老了,老到贪心得想多活几年。”鬼斧摇了摇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拦那个不让我活下去的人。公子是嫌弃我这老头子了吗?” 任韶华重重摇了摇头:“那说好了,我们要一起活到最后。” 柳一离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皱眉道:“韶华,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任韶华微微垂首:“我想,做回孤舟公子。” 柳一离一愣:“你说什么?” “莫问东这次卸下执棋者的身份,委身成为棋子,势必要降祸于世人。若要破解此局。”任韶华微微眯了眯眼睛,“就得成为他最意想不到的变数。” 柳一离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任韶华摇起折扇:“你放心吧,所谓孤舟公子,并不是意味着要放下往日所有的荣光,只剩下锋芒向死而生,而是要利用这锋芒,荡清相聚前所有的阻碍。当年我成为孤舟公子,就是为了更好,与你相聚。” “我这一次别离,是为了与所有人相聚。” 柳一离笑了起来,“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想,既然你已做出了决定,那我,是不是也该做出选择了。” “很好,宴席没吃饱,在这里倒吃饱了。”徐瑶拢了拢衣襟。 498 逝晚 次日,晨。 众人都围聚在房中,商谈计策。 “现在的莫问东,有三个弱点。”洛夜辞淡淡说道。 洛飞羽点头:“族长请说。” “他的仙躯虽已完善如初,却是靠着外物来维持不致破裂,也就是墨家能够兼容世间万物的枢纽。这个消息,来自唐门的绝息堂堂主,唐云影。”洛夜辞轻声道:“但墨家号称非攻,这个弱点,并不好破。” 洛飞羽牢记在心,“好。” “至于第二个,则是那柄暮淮。”洛夜辞看向了言静臣。 可言静臣却是摇了摇头:“暮淮之所以能位列十大名剑,是得益于百年前的美谈和气节,若论品质,终归只是凡器罢了。我问过慕容了,那一剑,并不能对莫问东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所以,便是第三个了。那时,皓宸借着暮淮剑将莫问东心门大开之际,顺着剑身,落了一枚黑子。”洛夜辞沉声道:“那枚黑子,必将会危及到他的心脉,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我们离去。” “这或许是唯一的弱点。”任韶华轻摇折扇。 “可莫问东定会对此有所提防的。”洛飞羽眯起眼睛。 可洛夜辞像是蓦然想到了什么,“飞羽。” 洛飞羽一愣:“何事?” “我倒还有一个办法。”洛夜辞看向窗外。 洛神蜃楼以南。 双鲤台。 水泽之中,一只乌黑一只雪白的鲤鱼雕像正摆着脱水而出的姿势,跃向天空,而下边则是一座圣堂,鲤鱼上边细细篆刻着诡异的字符,若不走近看,恐怕会以为是鱼鳞。 “我印象中怎么从未来过这里?”洛飞羽眉头一皱。 “因为这里是禁地。”洛夜辞在双鱼雕像前停了下来。 “这是,双鲤佩?”妃采芸听过洛夜辞说起过的那段往事,所以一下就猜了出来。 洛夜辞点头:“正是。” “这里藏有可以打败莫问东的办法?”任韶华惑道。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双鲤阴阳,辙动九罡。”洛夜辞看向了那双鲤,“白鱼名桑晚,黑鱼名逝隅,它们一同镇守此处。这里也是洛神族这弃忘之地和岁月接轨的地方。年岁如斯,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可以在这得到显现。” 说完后,她对着双鲤抬起了右手,这对鲤鱼上的字符泛现起了幽蓝色的光泽。众人纷纷抬起了手臂。 “我身为在这参加过仪式的人,可以以心身为引,让这一对逝晚之鲤返溯重游,让这祭坛上所承载着的内息回到我和莫问东进行仪式的那一天。”洛夜辞沉声道:“等回溯完毕时再踏入这祭坛,就可以听到当时进行仪式之人的心声。莫问东始终不肯直视自己的内心,也不想让其他人窥探他的内心,其中必有缘由。或许能在这里挖掘出他的弱点。” “既然洛族长已想得此法,那就说明踏入这祭坛之中,完成这个计划的的人,族长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任韶华幽幽说道。 “寻常人踏入这里,也只能去倾听心声,可若是原本就有资格参加仪式的洛神族人,在此刻踏进祭坛,就不止是能听到心声,或许还能在武学境界上有所悟,有所破。”洛夜辞点点头,“但是否能有所突破,就看你的心境了。”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看向了洛飞羽。 不论是他此时的心境,还是此行所怀揣的目的。 他都是最好的人选。 就血脉而言,他也是唯一的人选。 洛飞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 “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洛夜辞闭上眼睛的同时,也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将内息源源不断朝着双鲤输送过去。唐云影柳藏月这两个内功深厚的人来到了她的身后,助她加速回溯逝晚双鲤祭坛。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洛飞羽握紧了双拳。 “了结的时候,终于到了。”任韶华摇了摇折扇。 “任兄,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洛飞羽拍了拍任韶华的肩膀。 “别叫我任兄,叫我公子。”任韶华拍掉了他的手,拢了拢衣襟。 洛飞羽有些莫名其妙:“任兄?” “因为我,已做回了孤舟公子。”任韶华一甩白衣。 洛飞羽看向柳一离:“你不管管他?”可柳一离听到后只是微微一笑,故作神秘不予作答。 “哪有什么计划,等你出关再说。”任韶华没好气地说道。 “好吧。”洛飞羽不明白这两口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不再过问。只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张望,最终看向了在角落里低头沉思着的公孙诗潋。 洛飞羽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公孙诗潋从沉思里恍然惊觉:“是你。” “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洛飞羽问道。 “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想。”公孙诗潋抬起头,看向了前方的祭坛。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公孙诗潋忽然道。 “金陵城外啊。”洛飞羽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答了出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公孙诗潋笑了笑,“当年去得急,还是个路痴,连去个雪月楼都要让你来给我带路,走得也很匆忙,还没来得及看遍秦淮风光,就得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现在想起来,有些遗憾。” “那好的。等这一切结束了,我陪就你去金陵。”洛飞羽对着言静臣喊道:“小白脸,到时滚过来给我们做向导。” 言静臣脚下一个踉跄,恨不得当场撕下翩翩王侯的伪装,变回女人的身份狠狠骂他几句。 懂不懂女人心啊。 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言公子贵为王侯,待此间事了,回到金陵后定是事务缠身,哪还有空管我们呀。”公孙诗潋笑了笑,如春风般和煦,“何况,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那时说,你要给我带路的。” 洛飞羽一愣,随后也笑了起来,“好,那时我没能给你带完的路,我会继续给你带。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带一辈子的路!” 499 离蜃 或许是洛夜辞隔世太久,对时间的概念已然淡去了,在众人印象中可能会无比漫长的一个时辰,竟是弹指而过。 “飞羽。”洛夜辞输送完内息后有些力竭,肤色变得苍白无力,呼吸微弱如丝,就连容貌看上去也稍长了些年岁。 洛飞羽来到她面前蹲下:“族长。” “逝晚双鲤虽已苏醒,却只有一炷香的启封时间。事不宜迟,你必须尽快踏入祭坛。”洛夜辞轻声道:“有什么事,就长话短说吧。这次进去,你要待上三天三夜。” 洛飞羽点点头,朝着逝晚双鲤走去,可走到一半时就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了公孙诗潋。 而公孙诗潋也在看着他。 “你可知我最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洛飞羽问道。 公孙诗潋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当年登上君山,为师娘雪冤的时候。我做过很多险事,唯有那一次,你不在我身边。”洛飞羽缓缓说道:“我不明白你刚才忽然说起我们初遇时是为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公孙诗潋点头:“你说。” “我希望,去战莫问东的时候。”洛飞羽转过身去,“你能在我身后。” 任韶华打了个哆嗦:“真是肉麻。” “还不是跟你学的。”柳一离有些无奈,“你们两个之间,好的不学,坏的倒是活学活用。真是的。” 洛飞羽却不予理会,而是一直等待着公孙诗潋的回答。 公孙诗潋笑了笑:“好,我答应你。但我不会站在你身后,而是站在你身边。” 洛飞羽点点头,朝着双鲤祭坛走去,很快就就凭空没了踪影。 “不必惊虑,飞羽只是踏入了蜃中之蜃,等时辰一到就会自行出来,不会有性命之忧。”洛夜辞看出了众人的疑惑,解释道。 公孙诗潋却忽然道:“洛族长。” 洛夜辞抬起头:“公孙楼主有何事?” “飞羽既已踏入蜃中,是不是就听不到我的话了。”公孙诗潋问道。 洛夜辞点头:“若你还有话要说,我可以帮你召他出来。” “不必了。”公孙诗摇了摇头,“既然他已踏入了那里,我也该启程了。” 任韶华问道:“你要去哪?” “玉门。”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唯有唐鸦和唐云影神色平静,心情复杂。 “玉门?你要去玉门做什么?”任韶华惑道。 “我们不能再给莫问东喘息的时间了,我这一去,是要让那春风渡过玉门。”公孙诗潋轻抚手中的纸伞。 任韶华微微皱眉:“你想借这缕春风,逼迫莫问东提前出冢?” “若放任莫问东在仙冢中韬光养晦,待他出冢之时必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到那时,我们难有胜算。”公孙诗潋语气平静:“而世间最大的弱点,莫过于执念。既然莫问东有意让天下人为他逝去的桃源陪葬,就必定会因这春风出冢。” 任韶华摇了摇头:“公孙楼主,刚才洛飞羽又怎会没有听出你的话外之意,他之所以看破不说破,是因为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可若是他在,他一定不会让你去的。” 柳一离也急忙走上前来:“是啊,何况你还答应了洛公子……” “正是答应了他,所以我才一定要去。”公孙诗潋笑了笑,“因为我相信,这份承诺一定会支撑着我回来。” 任韶华微微动容,没有再说话。 “在这个世道,没有人会拒绝可抚平乱世的一场春风。”公孙诗潋转过身,朝外走去,“我相信,他也不会例外。” 洛夜辞看着公孙诗潋离去的背影:“可她能想到的这些,莫问东又岂会想不到……” 任韶华轻声道:“阿离。” 柳一离看向了他。 “好舞应配好曲,请你去助楼主一臂之力。”任韶华沉声道。 柳一离坚定地点点头,抱着清惑琴,紧跟上了公孙诗潋的步伐。 “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任韶华对着洛夜辞说道。 洛夜辞叹道:“你要去仙冢?” “莫问东必定对这西洲了如指掌,若得知春风西来,他定会出冢前去玉门。”任韶华仰起头看向了远处,“所以,我必须得去拦他。依借着我父亲留下来的那点情谊,莫问东不会对我下杀手。” “可你一人……” “谁说我只是一人。”任韶华眼神一凛,朗声说道:“孤舟舫,何在!” “公子!在!”一声齐喝。 洛夜辞转头看去,发现宫已在商的搀扶之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角、徴、羽都已握好了手中的兵器,神色凝重自若;镜花则撕下了伪装的面具,露出自己原本那娇美的真容;老爷子鬼斧正翻转着手中的斧头,看那架势,准备大干一场;就连一直和任韶华唱反调的徐瑶在此刻变得沉寂起来,指尖的刀刃如同蝴蝶般飞舞,虚虚渺渺得辨不清真假。 任韶华也转过身,看向了他们。 “此去以凡躯与仙人一战,可愿?”任韶华手中折扇猛地一挥。 “公子之命!莫敢不从!”除了徐瑶以外的所有人都高喝道。 “那还用说?”徐瑶收起了指刀,无奈地撇了撇嘴,却仍止不住那扬在嘴角的笑意。 总算有资格与本公子平起平坐了啊。 “都要活着回来。”任韶华留下这句话后,就朝前走去,而孤舟舫所有人,也都紧跟在他的身后。 “那是自然,我这一次,可不是专程为你而来的,而是为了本公子自己。”徐瑶笑了笑,“我还指望着回来后,在这洛神族中好好进修我的幻术呢。” 任韶华微微一笑:“就你话多。” 洛夜辞怔怔目送他们离去,却是欲言又止。 柳藏月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世间诸多因果,避无可避。这是他们必须去面对的事。既然他们已经做好了选择,那我们就应该去相信他们。” 可洛夜辞依旧只是看着前方,目光深邃,仿佛越过了那些少年的背影,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500 风起 “要将九州之地的春风都引来玉门,需要多久。”柳一离聆听着公孙诗潋的脚步声,稳稳地跟在她的身后。 “一息,或是一夜,亦或是止步于境外,永远也不会抵达玉门。”公孙诗潋手握着纸伞,遥遥望着前方,“此去前路迷茫,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 柳一离恍然。 原来这一次,公孙诗潋并没有稳操胜券。 不过在这变数频生的棋局上,谁都不敢轻易言胜。即使强如莫问东,也都细微谨慎地将自己视为棋子。 而她们所能做的,要么是坐以待毙,要么是孤注一掷。 这一掷后是天堂是地狱,谁都无法预知。 可为何,她的脚步听起来,是那么的坚定有力呢? 柳一离抬头问道:“公孙姑娘,你认得玉门的路吗。” 公孙诗潋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我迷路过很多次,却总要有认得路的时候。至少这次,我不会迷路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春风拂来的方向。”公孙诗潋停下脚步。 柳一离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道关隘横卧在她们的前方,看上去已被厚厚的沙尘掩埋去了真容。 “到了。” 玉门之外。 熄灭的材木堆散落了一地,数百顶帐篷在这场风沙间摇摇欲坠。 帐篷中的人,都是莫问东以仙笈为饵,引诱前来此地扎营待命的江湖人。利欲熏心的人在得到一个充满诱惑的承诺后,总是会被欲望所蒙蔽双眼。在权利财富面前,他们会辨不清这个承诺到底是仙人所指的登天阶,还是充诉着谎言的断头台。 “真是见了鬼,莫问东不是说在这西洲上只要熬过了晚上,便会风平浪静。这大白天的,怎么又刮起大风了?”一名中年男子扶着帐篷,对着那老者说道。 可老者却是扬眉不答。 “父亲,怎么了?”男子问道。 “有琴声,自玉门来。”老者幽幽说道。 男子闻言,急忙掀开帷幕走出帐篷,遂着琴声望去,发现有一名目盲女子坐在玉门城头,轻抚长琴。他皱眉道:“父亲,有人登上玉门了。” 老者跟着走出了帐篷。 可他看向的,却不是玉门城头。 而是城门。 有名持伞的女子自城门而来,身上红衣如火焰般飘扬。 “我认得那把伞。”老者盯着那柄纸伞,幽幽说道:“准确来说,是认得那把剑。” 经他这么一说,所有走出帐篷的人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 与这个答案同时浮现于心的,是一个传说。 百年前盛唐将倾,公孙大娘一人一剑拦叛军于朱雀门外。 如今世道将覆。 公孙诗潋持剑至玉门,以剑渡春风。 在信念和意气的缝隙之间,总会开出鲜艳的花。 而这朵花。 叫做宿命。 公孙诗潋绛陌出鞘,持剑成舞。 仙冢。 入定许久的莫问东忽然睁开了眼睛。 坐在莫问东身后为他修补躯体的白发男子问道:“怎么了?” 莫问东喃喃说道:“听到了吗。” 白发男子惑道:“听到什么?” “起风了。”莫问东缓缓抬起头。 白发男子微微一怔。身为对手,他何尝不了解莫问东,身为曾以众生作子的弈者,他亦何尝不了解世人。当年定苍生一弈,他就想通过莫问东在世间的恩仇和恨事来搅乱莫问东的弈心,到最后却未能如愿。可在此刻,他竟看到了当年没能看到的状况。 可他又怎会知道,莫问东等了这场风,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我要出冢。”莫问东淡淡道。 白发男子摇了摇头:“你的躯体现在才勉强修补到了八成。再给我三天时间,这世间,将没有任何人能拦你的路。” “我不能错过盛开。也必须杀死让这桃源提前盛开的人。”莫问东眯起眼睛,“害我不能欣赏到,这盛开过程中所有的刹那。” “不过一处盛景罢了,就这么重要?”白发男子微微皱眉。 “盛景心景世景,不足为仙人道。”莫问东掠出了冢外。 白发男子抬手欲拦,却是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目送他离去了。 “提前恭祝尊上。”有一名闭着双眼的女子来到了白发男子身边。 白发男子叹道:“喜从何来?” “此人延续了尊上的执念,这世间,必将变成尊上想看到的那个样子。”女子垂首笑道,“也是不枉这场苦候了。” 白发男子摇头:“他的确有那个实力。可他现在,也有了弱点。从执念中结生出的弱点,可是我们仙冢最忌讳的东西啊。” 女子听出了白发男子话语里的疲倦,微微一愣:“尊上?” “执念过深,或许不是什么好事。”白发男子转过身,走入了仙冢的深处。 不过转眼间。 莫问东便已来到了仙冢之外。 本来他想一路驰奔,前去玉门。可现在的他却放慢了脚步。 任韶华在前方遥遥望着他:“叨扰了。” 可莫问东却只是迟疑了一瞬,就纵身朝前掠去。 “剑起。” 任韶华折扇一挥。 有一剑从沙尘之中刺出,极尽锋锐,若是常人,定会被这一剑生生割去脚掌。可莫问东只是足尖轻轻一点,那柄剑在瞬间裂折,残刃朝着角的要害掠去。任韶华收拢起左手,一根丝线缠上了角的腰肢,任韶华再一扯,将她给拉了回来。 这群残刃瞬间没入了沙土之中,却响起了异响。 像是铁器钉打在木器上的声音。莫问东停下脚步,低下头来。 顿时有无数道木柱拔地而起,却没有攻向莫问东。 而是将莫问东团团围住。 “幻生。”任韶华沉声道。 在一旁玩弄着指刀的徐瑶忽然将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在旁人看来,像是有一只蝴蝶从他指尖飞起,很快就飞进了那柱丛之间,瞬间就崩散成了粉尘。粉尘落在木柱上,竟结出了绚烂的桃花,美若朝霞。 莫问东痴痴站在原地,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你不是想看桃花开吗?”任韶华收起折扇在手上一打,“今日就让你看个够!” 501 芳尘 可下一刻,莫问东就抬起了头。 那空洞得容不下任何情绪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不该亵渎我心中的盛开。”莫问东伸出一指。 指如利剑,直取任韶华的眉心。 任韶华挥扇而起,却不是试图去阻拦莫问东这一击,而是拂过了自己的脸庞。 却让莫问东的指尖猛然停滞。 因为扇落之后,任韶华已变作了另一张脸。 翩翩君子,如翡如玉。 “师弟,若迷途知返,我就谅你这一次。”任韶华挥了挥折扇。 莫问东看着那张熟悉得有些久远的面孔,却是淡淡一笑。 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兄,也是柳师姐的爱人。 任岳平。 “在此结束吧。”“任岳平”依旧装模作样地说着。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莫问东那温暖的笑容渐渐咧成了冷笑,乃至最后平息了下去,变得面无表情。 莫问东一拳,轰在了任韶华的胸膛,并深深陷了进去。 “任韶华”整个人就炸裂开来,碎成木屑散落一地。 而真正的任韶华被徐瑶和妃采芸扶持着,掠到了另一边。 镜花水月。 这是要徐瑶和妃采芸联手促成的一招,也是偷天换日的一招,当年任韶华前去君山参加中秋诗会时,途中遭遇了柳月山庄的截杀,就是靠此招活了下来,来到湖上以孤舟为居。他们两个刚刚毫无保留,用此招瞒过了莫问东的眼线,用鬼斧的一具易过容的傀儡,替换出了任韶华。 任韶华看着那纷飞开来的碎屑,心中微微一寒:“难道我演得不像吗?” “你这是什么鬼办法?”徐瑶冷冷道。 任韶华苦笑,擦去额头的汗水:“是偷师洛兄的,看来似乎不管用啊,等回去得向他好好请教请教。” 徐瑶冷笑:“那也得有命回去才行。” “到头来还是得真刀实枪地打啊。”任韶华微微抬起头。 莫问东微微转头,看了过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阿离去往玉门吗?”任韶华看着莫问东说道。 然而莫问东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有徐瑶没好气地说道:“为什么!” “因为莫问东要去玉门,而此刻,我所爱之人也在玉门。”任韶华站了起来,“听懂我的意思没?” 妃采芸摇了摇头,她其实已心知肚明,却还是笑着接了下去:“没听懂。” “要杀她之前,先杀我!”任韶华白衣猎猎飘扬,“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去往玉门。” 玉门城头。 琴声起。 玉门之下,有不少江湖人参加过由柳月山庄举办的祭剑大会,哪怕城头女子不知何故蒙着双眼,那些江湖人很快就认出了,这是柳家二小姐柳一离。 柳一离琴技师承曾经的鞘族圣女林淮漫,人尽皆知。 可每个人都没能想到,这个在当年看来若扶风弱柳般的女子,竟也能像刚烈的圣女那样,坐在城头抚琴退敌。 公孙诗潋站在城门之前,顺着琴声,长剑横舞。绛陌剑如同雪花般在她的身旁飘舞,拂皱了一地的沙尘。 她闭着眼,仿佛前方已是枯骨。 她神色从容,哪怕这世道间已覆满了枯叶寒雪。 因为她仍相信。 等到春风过境,便能花开漫天。 玉门前所有的江湖人都已经走出了帐篷,听着琴声,观看着这场绝世剑舞。自魔头顾靖遥屠戮不还城以来,江湖气象已呈现凋敝之势,他们都想借此在江湖据有一席之地。 他们在意的只是魁首的地位,以及魁首这个位置给他们带来的利益,并不会在意这个江湖在他们的统率下会走向何方。 莫问东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引诱他们前来,可此刻在这场剑舞前,竟无人胆敢向前。 因为舞者姓公孙。 绛陌剑所指即为恶人,没有人敢站出来当这个恶人。 也没有人会接受一个恶人成为武林魁首。 忽然,大漠上空,竟有细雪飘落。 毫无预兆,落得也毫无声息。 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了这场来得蹊跷突然的落雪。 “下雪了。” “先是起寒风,又是落雪。”一名女子接过了雪花:“这大漠的天气,真是难以捉摸。” 雪越下越大,甚至蔽去了烈日。公孙诗潋依旧扬剑而舞,只是舞势越来越疾,似雪的剑光也像是融化进了飘雪之间,茫茫不见,却又连绵不绝。临近她三丈之内的飘雪,都化作了水流,流淌在她的剑势之中。 “她的西河剑舞,有些不太对劲。”女子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可融雪带来的却不是冰冷,而是温暖。 旁边有一个人问道:“如何?” “当年铸剑之役,我曾见公孙芳起舞。整套剑舞就像是禁锢一般,如同置身于囚笼。”女子甩去了手中的雪水,幽幽说道:“可眼前这位姑娘的剑舞,却有种说不出的——” 意气飞扬。 “诸位远道而来,却在此畏怯犹豫,是为何故?”一道满是戏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众人转过头去,对着一名抱琴的花衣女子怒目而视。 正是天机阁花家家主,琴州花镜台门主花无别。 也是这玉门之外这江湖之众真正的组织者。 “现在的江湖人可听不得这种话,无别你又何苦让他们白白受辱。”站在花无别身后的黑袍女子笑道。 所有人看向了黑袍女子,看到她手中所抱着的那个黑色琵琶,心底都不约而同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们想起了一个消失许久的人。 她以九霄琴入世,又抱着琵琶离世。 江湖多有传言,她惹上的仇家过多,早已被追杀至死。 近十年来,论魔音惑耳,无人造诣在她之上。 论心之狠辣,也少有人能与她相比。 九霄琴真正的主人。 花梦还。 而她手中的琵琶,便是江湖上令人闻曲丧胆的魔器。 唤作“乌衣”。 “也不知何时,曾叱咤风云的江湖郎,竟都沦落成了像我们这样多愁善感的风尘客。”花梦还冷笑:“听不得实话,宁愿在无数场谎言中垂垂老去。” 众人敢怒不敢言。 “先生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花无别走上前,“特地派我们来此,为诸君开道。” 502 破绝 “落雪了。” 玉门外的雪灌了进来,飘到了仙冢附近,任韶华看着那漫天纷扬的雪花,喃喃说道。莫问东也跟着抬起了头,漠然的眼中,却闪过了一抹迟疑。 瑞雪已至。 也就是说,那春风,就将要度过玉门了。 “为何非得将我逼到这个地步。”莫问东喃喃道。 “那你又为何将世道逼到这个地步呢?”任韶华白衣扬起。同时抬起了折扇,示意孤舟舫所有人退后。 徐瑶点点头,抬起手臂,带着所有人往后退去。风华门招式以风华缭乱闻名,其中以风华九绝为最。在这世上,没有任何招式能与风华九绝联手。就算身负此等绝学的人,若稍不留神,使得在衔接招式时内息调理错误的话,也会气脉絮逆而死。 所以,风华门中,能有资格习得风华九绝的人,百年难得一见。 “蚍蜉撼树。”莫问东摇头笑了笑,指尖凝上了霜寒。 寒风呼啸,他将周围所有的雪花都汇聚到了这一指上。可天地间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温暖,反而变得愈加的寒冷。 任韶华纵身跃出,整个人变作了云雾,隐现在了莫问东的面前。 却同出一指,对上了那一指冰寒。 若蜻蜓着水。 点绛唇。 莫问东也是微微一惊,他有想过任韶华会投机取巧来险中求胜。可他没想到,任韶华竟是用如此直接的方式来迎接他这一指!莫问东疑心有诈,想要往后退去。 可任韶华目光冷峻,更是决绝,甚至竭空了所有的内息,接连催动数招水穷云起,迎上了这一指。 白衣瞬间凝上了霜雪! 任韶华嘴角一扬,鲜血瞬间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莫问东收指再弹,将他弹出数十步外,随后冷冷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你可知风华九绝,共有九绝?”任韶华问了一个江湖人尽皆知的问题。 莫问东却是神色一变。 身法绝水穷云起,内息绝一夕轻雷,掌绝灯明花烬,指绝点绛唇,拳绝不见花,退绝波上清风,扇绝秋风悲画扇,弦绝银汉迢迢,对外所见共八绝。 这最后一绝除了习得绝学的人本身,无人知晓。 既无人知晓,那便是禁忌。 “这最后一绝,是破绝。”任韶华站起身,语气却是无比虚弱。 莫问东问道:“哪个破?” “那自然是,破绝的破。”任韶华来到了孤舟舫众人的中间,“破去一身功法,不破,不立。” 莫问东瞳孔一眯。他师兄任岳平也曾有修炼风华九绝的资质,却没能踏足禁地,而是接过了寻常风华弟子都能修炼的风华九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歌会友,而不是绝立于峰顶,高处不胜寒。 “君子之交,应逢知己。” 而风华九歌最后一歌,便是在特定条件的加持下,在接下来短暂的时间内,能用出那风华九绝。 而任韶华所说的破绝,便是利用莫问东那极寒一指,破去自己这一身功力。这便是从九绝自降为九歌的代价,且不可逆转。 亦是破绝为歌。 纵使香消雪,闲听竹静时。 风华九绝破绝,残雪听竹。 “我可没有寄望与你单打独斗,我所能做的便是联合起孤舟舫所有人,寻得机会,将你留在此处。”任韶华喃喃道。 莫问东沉声道:“可你也为此功力尽失,难道还要拉着他们一同陪葬吗。” 商一翻手腕,无数枚金针从他袖中飞出,落在了任韶华的背上,针上很快就流动起了金黄色的光泽,任韶华的脸色也渐渐好转起来。 “岐黄移脉术?”莫问东嘴角一扬,这种医术伤人伤己,即利用这些金针,强行将自己的真气打入另一个人的体内。在短时间内宿主会完美接纳这真气,可时间一到便会真气尽散,甚至双方都会落下隐疾。 看来,任韶华在来此之前,就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觉悟吧。” 任韶华白衣飘起。 “医仙传人?孤舟舫,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组织么?”莫问东微微仰头,“当年你在姑苏造舫而居时,因为顾靖遥的存在,我本想派人将你抹去,却念在你父亲的情面上才没能动手。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我真的很好奇,你一个如此疯狂的人,在面对往事的时候,会有这么多的不舍。”任韶华丝线缠在了所有人的腰上,“以至于现在,成了你百密一疏的破绽。” “不舍吗?破绽吗?”莫问东目光一瞥。 一道强绝的真气从他指尖汹涌而出,任韶华急步一跃,以一种极为自如的姿势,躲过了这一指。可他原来所处的地方却多出了一个大坑。 “在执念面前,我没有破绽。”莫问东指尖又是一划。 这一指,断绝了风雪。 任韶华一惊。就算他有水穷云起,也要在这看似简单的一指下落得遍体鳞伤,更何况他已散去了九绝,已没有了水穷云起! 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蝴蝶指刀飞起,落入风雪之间,瞬间就裂成了碎刃。 碎刃竟在风雪中逆流而上,朝着莫问东疾落而去! 莫问东看向了那碎刃,没有出手,只是任由碎刃落在了他的身上,却没有出现半点伤痕,就像是泥牛入海般无影无踪。可下一刻,他就神色一变。 因为他感觉得到,这碎刃本就是不存在的。 是幻术? 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却发现任韶华和徐瑶前边已竖着一个盾牌,上边插满了碎刃。 “蝴蝶,又如何能在风雪中生存呢。”徐瑶一收手指。 莫问东嘴角扬起了冷笑。 因为任韶华身边的五音姐妹,以及镜花妃采芸,均已没了踪影。她们借着莫问东将注意力放在碎刃上的时候就趁机来到了莫问东的身边,呈五角之形将他围住。 宫商角徴羽,五音之阵。 当年五音阵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洛飞羽困住了三个时辰。 这一次面对莫问东,又会带来什么? 而任韶华则硬挨下了莫问东这一指,跪倒在地。 “不必走了。”他冷冷道。 503 乌衣 五音之阵,是任韶华亲自制定的杀阵。以五音姐妹五人成阵,而妃采芸则在阵中不断易容在五音姐妹间来回变换,淆乱入阵者的判断,迷惑入阵者的视线,同时在暗中出手,瓦解攻势。 烟尘散去。 莫问东看到五音姐妹手持不同的乐器,将自己围在了中间。 “你可知世上最强的阵是什么。”莫问东冷笑道。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任韶华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世间最强的阵法。”莫问东微微仰头,抬起了右脚,“是天地。” “任你蜉蝣朝生暮死,还是神龟永无尽时。” “都逃不过,这方天地。” 一脚落下。 漫天烟尘再被掀起! 所有人都看不清眼前之景,只看到莫问东的身形在烟尘之中来回穿梭着。而五音姐妹中,只有商勉强能看到那道身影,目光紧跟着他不停转动着。 终于,莫问东骤然停了下来。 “在这里!”商睁大了眼睛,所有人循声看向了她这边。 可下一瞬。 莫问东从风沙中掠了出来,一拳打在了商的身上。 任韶华猛地抬头,瞳孔一缩。 “该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了吧。”莫问东漠然地看向了眼前人:“孤舟公子。” 可商像是没感到任何痛苦,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肤竟开始灼裂开来。 “岐黄补脉术,是以自身气脉为引,来修补他人脉络的绝顶疗伤术。虽能在瞬间完成修补的过程,却是以自身所有内力为代价。若我没有猜错,你这阵法最主要的攻击手段,是渗入了内力的曲律。”莫问东冷冷道:“若其中有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压根就无法成阵。” “商”依旧淡淡笑着,脸庞表面的肌肤也都被灼成了灰烬,露出了下边那俊朗的面庞,正是任韶华。 “你猜对了。”他冷笑。 “可也猜错了。” 莫问东瞳孔微微缩紧,只见任韶华的脸再度灼烧起来。 再度露出了下边那甜美的真容。 镜花一场空。 你永远分辨不清,镜中花是娇艳的红颜,还是皑皑易碎的枯骨。 而真正的任韶华,则已出现在了莫问东的身后。 “不必走了。” 并出一指点上了莫问东的背部,也就是那日在仙冢,暮淮剑刺入的那个位置。可下一刻他却神色一变,想要撤指,可莫问东体内就像是有什么引力,这一指就像是黏附在上边了一般,怎么也无法甩脱下来。 莫问东面前的妃采芸率先察觉到了异样,惊道:“公子!” 任韶华用尽全力大喊道:“都给我跑!” “想利用我的旧伤,把我留在这里么。”莫问东冷笑一声,缓缓收拳。 “你要知道,我本不想杀你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猛地转身,一掌朝着任韶华的头颅拍去! 玉门。 “开道?”所有江湖人都看向了那两个来自花家的女子,神色凝重。 她们能主动站出来破去这公孙剑舞,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可他们在意的是,若到时论功行赏,他们还能分得到一杯羹吗? 不对。 迎上公孙剑舞,便是恶人。 既是恶人,是不是就可以被抹去,为天下除害呢? 有人想到了这里,就目露凶光,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花梦还冷笑一声,乌黑的指套撩过了乌黑的琵琶弦,那些动了歪心思的人,腰间的刀已尽数碎裂在了鞘中。 “还请诸君稍安勿躁。”花无别笑道:“对抗公孙剑器楼这种事,单凭我们二人,是无法做到的,还是得仰仗各位大哥出手相助。我们会先行去往前方抚琴,就请诸位趁绛陌剑主剑舞出现空绽时踏入玉门,先入玉门者当论首功,不知意下如何?” “那就有劳两位先生了。” 花无别点点头,带着花梦还朝前走去。 “本以为那些逐利为先的江湖人,早已在不还城被自己的贪念葬送。”花无别看着前方,“没想到一辈人死,就会有一辈人出。这句话,不仅适用于英雄辈出的少年人,还适用于身后那些利欲熏心的败类。” “无别妹妹,你刚才,为何要拦我出手。”花梦还冷冷问道。 “梦还姐姐在九霄山水间枯坐数十载,一是为了领悟那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绕梁残音,二就是为了克制自己心中的杀性。”花无别冷笑,“姐姐方心,今日会让你痛快的。当身后那群江湖人为了心中那自以为是的欲望,奋不顾身命丧于姐姐你的乌衣之下,那弹出的琴声,该有多么动人呢?” 花梦还黑篷下的目光骤然一冷。 “妹妹懂我。” “今日琴声,无欢笑宴宴,无知己难逢。”花无别停下脚步,横琴而坐,“只有生死不休!” 琴声起。 城头上的柳一离眉头一皱,她跟随林淮漫练琴多年,一下就听出这琴声中所蕴含的魔性。而同样抚琴的花无别正在看着她,笑容中尽是藏不住的邪气。受此琴声波及,她原有的琴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公孙诗潋舞剑的身形也是猛地一滞。 “好机会!”有部分江湖人自以为捕捉到了时机,拔刀冲了上去。 可花梦还却不经意间抹过琵琶弦,弦声微不可闻,却将周围所有的雪花都凝成了利刃,那些江湖人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就被抹过咽喉,倒地不起。 花梦还看着那些血迹喷涌而出,落在了她的琵琶乌衣之上。 她捻指沾过血迹,抹过了自己的下唇,然后微微一抿,血色就布满了她的嘴唇。 “公孙剑器楼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戕害无辜之人!”还留在营地旁的江湖人对此义愤填膺:“怪不得敢助纣为虐!” 柳一离咬了咬牙,急忙变势,琴声铮鸣。 如夜阑风雨来! 公孙诗潋也随曲起剑。 她周围所有的飘雪都在瞬间融化,化作水流在她身旁旋转,渐渐凝聚成了一条水龙模样。 花梦还看着地上血泊中自己的倒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 随后猛的划过琵琶。 一道腥煞之气急涌而出! 504 惊神 三里之处。 一名尼姑翻身下马,遥望玉门。 数日前她踏出寒山寺,从姑苏跨越千里,奔袭至域外西洲,就是为了给自己心中那个江湖梦一个交代。 可现在,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和掩埋不住的欲望。 都在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 江湖,或许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可毕竟遁入空门多年,她的心境早已不似当年。 世间纷扰繁杂,不可能都事事遂心,但可以让心遂梦去。 梦之所往。 心之所向。 “终于到了。”她喃喃道。 玉门。 柳一离指尖正在琴弦上不断徘徊,她已听出了那琴声中蕴含的悲怆之气,足以引人入魔。若要破去这来势凶悍的琴势,就必须得用更强的琴音! “轻云飞升为九霄,重浊下沉为黄泉!”花无别九霄琴大开大合,弦势极为可怕,每一捻每一按甚至让琴弦为之变形,而且九霄本来就是旷世名琴,弦丝在经历剧烈的颤动后,很快就恢复成了原样。 清惑琴以清心为主,在九霄琴前,又如何能够匹敌? 可就在这时,公孙诗潋运起西河拂雪,从那曲声中挣脱出来,随后一转剑势,那围绕她飞旋的游龙顿时朝着花无别掠去! 九霄为天。 黄泉为地。 而她的这一剑,就名为,天地低昂! “你似乎,寻错了对手。”花梦还冷笑,撩动起琵琶,催动起那道腥煞之气袭向了水龙,瞬间就将水龙击得粉碎,一时间水花四散,可到了半空中又成了飘雪。 公孙诗潋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她仍闭着双眼,剑舞不停,想要在这曲声中寻得一个破解之法。 可花无别琴声也是愈来愈急,压制着柳一离琴声的同时,还限制了公孙诗潋的剑舞。营地之上,有不少江湖人眼看公孙诗潋遭受重创,便纷纷拔刀向前,可花梦还故技重施,在那些江湖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就暗地里催动起乌衣琵琶凝起雪刃,在悄无声息间擦断了那些人的咽喉。很快,她脚边就延展成了一条血河。 不论柳一离如何弹奏,却始终无法压过九霄琴半分。 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养父母的往事。 柳藏锋涯关之下死战葬剑凶人魔头,林淮漫于涯关城台,将剑鞘之血渗入琴音之中。 可到后来,林淮漫遭到偷袭,身负重伤,血脉运转受阻,在不得已之下强行逆转起全身的血脉,彻底成为柳藏锋的剑鞘,在血雾之间抚琴退敌。 这是属于林淮漫的背水一战。 可她没有剑鞘之血,又如何能背水一战? 柳一离忽然下定了决心,伸出一指,死死勒住琴弦,往后一扯—— 弦断。 音起。 如千鸟铮鸣! 受此琴音波及,花无别神色一变,手中的琴音也在瞬间压了下去。 弦再断。 音又起! 公孙诗潋绛陌剑如春风在流转,在场所有人都感到有暖风自东而来。 “该死,她怎么还藏着这一招。”花无别咬了咬牙。花家花镜台也藏有着一门断弦之术,名曰弦断音垮,曾在洛阳,她就用过这一招对付过公孙诗潋,可在西河拂雪面前却是无济于事。而她这一招主要是通过弦断之后的那段戛然而止的琴声伤人肺腑,并不能像柳一离这般,断弦之后仍能起律。 接连的断弦如同潮水,竟将九霄的琴声完全淹没! 而公孙诗潋的剑舞也随潮而起,变得越来越畅快! 花无别竭力吼道:“怎会如此!”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花梦还缓缓踏入了那血河之中,“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花无别目光阴冷:“够了吗?” 花梦还看向了地上横列着的数十具尸体,话里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足够了!” “那就拜托姐姐了。”花无别持琴退去。 花梦还冷笑一声,将琵琶竖在地上,紧接着一只手抓住琵琶,整个人猛地一旋,足尖从一具尸体上勾过了一把朱雀长弓,进而挑落在手,然后整个人就重重坐在了血河之中,砸起了漫天血花。 她手持长弓,将弓弦抵在了琵琶弦上。 竟是二胡之势! “君莫弹,君莫奏,君不见,君不见玉门征战尽埋骨。”花梦还面朝玉门城头,一边奏弹一边狂笑。 柳一离刚想要去挑断最后一根琴弦,可听到这二胡声后竟是头痛欲裂,内息絮乱,柳家二小姐,葬剑遗孤……诸多往事涌上了她的脑海,就连早已失去知觉的眼睛突然变得疼痛难忍,整个人伏倒在了清惑琴上,打乱了琴律。 公孙诗潋的剑舞也因此一僵。 “君莫舞,君莫舞,君不见,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花梦还语气阴寒,目光森冷,看向了在城门之下舞剑的那袭红衣。 公孙诗潋仍闭着双眼,秀眉紧锁,运起西河拂雪想要拒回这二胡声。 而就连那过境至玉门之外的春风也是猛然停滞。 这便是花梦还的惊神曲!可通过曲声引导出人心中的种种邪念以及最不堪回首的往事,致真气逆行,伤人于无形之中! 柳一离咬了咬牙,想要按上琴弦,可她的指缝早已流满了鲜血,再加上魔音贯耳,扰乱了她的心神。在她恍惚的视线里,那清惑琴,似乎已离她越来越远…… 唯有公孙诗潋脑海中一片清明。 她想起了那个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也是她心目中,最好的模样。 洛神小村。 逝晚鲤堂。 “你会害怕什么?”虚实难辨的幻境中,洛飞羽看着前方身穿银衣的年轻人,缓缓问道。 彼时竹林摇曳,余晖映照,拂过了银衣年轻人那淡凉的笑颜。 年轻人捻过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然后朝洛飞羽看了过来。 出乎洛飞羽的意料,这银衣年轻人却反过来问他。 “你为什么不先问自己,你会害怕什么?” “我?”洛飞羽皱眉。 可银衣年轻人眉宇间并无恶意,正如洛夜辞所说的,从前的他,也只是个在这世间漫无目的追寻答案的少年郎。 洛飞羽缓缓道:“我害怕别离。” “尤其是,心上人的离去。” 505 绛梦 “母亲,我们剑器楼祖传的佩剑,为何被称作绛陌?” “夭夭绛桃,灼灼陌世,待夕照晚来,与君樽前把酒。” “听不懂。” “剑器楼以定乱世为任,承袭百年,至今已历十二代,不论江湖还是朝堂,善敬恶惧,震烁千古。却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么做的背后,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甚至包括了我们自己。” “为什么?” “因为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去。” ——— 玉门前,公孙诗潋缓缓睁开了眼睛。 自己年幼时与母亲的对话犹在耳畔,此后不久,母亲就赐剑远行去,留她一人独守楼间。 有所得,就必定有所失去。 可有所失去,也必有所得。 至少,她看到了过往历任楼主从未曾看见过的。 世间善恶并不是众所周知的样子,更不是出自世人的评判。 而在于心中。 也经历了,历代楼主未曾经历过的事。 无关偏见,无关世俗,无关责任,推翻了剑器楼无异于画地为牢的祖训,去看做她想要做的事,去看她想看的风景。 其实啊,她看到的风景并不算多—— 也就只是,一个少年最好的模样。 公孙诗潋的脑海中浮现起那人的模样,现实里学着那人,举剑一扬。 漫天狂沙,一肩霜雪,剑如月明,皆化为一身意气。 一剑,动春风。 “这到底是什么剑法?”退回到营地前的花无别惊道。她受莫问东的旨意来此拦截,自然也就从莫问东那里了解到了剑器行的所有路数,公孙剑舞虽被冠以“天下第一舞”的美名,可一举一动间却暗藏着无法挣脱的禁锢,虽剑势舞姿连绵不绝,但只要营造出一个变数,就能让这剑舞戛然而止。 可这一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仿佛变数无从渗入。 又仿佛,即使变数渗入其中,却也无法有上丝毫的改变。 坐在血泊之中的花梦还也没能讨好,不仅弦势受阻,春风拂来,她座下的血河如春水般荡漾开来,不仅散去了血腥气,也同样消磨去了花梦还身上的煞气。 风势虽大,却抚平了所有飞舞的沙尘。 却也燃起了花梦还心中的怒意,她手中一震长弓,长弦颤鸣不止,所有血水都化作血雾蔓延到了她的琵琶上。 可就在这时,琴声起。 花梦还猛地抬头。 此时柳一离已在公孙诗潋的这一剑下恢复过来,正用清惑琴仅余的那一根琴弦压抑住她的音势。 “直到现在,还想着拼死一搏吗?”花梦还怒道。 花无别微微眯了眯眼睛,从身旁夺过了一支羽箭,挽于九霄琴弦上。 一弦接着一弦。 直到九根琴弦皆扯聚于尾羽拉成满月状,她便抬起了琴箭,对准了城头。 “真是可歌可泣的事迹啊。只可惜,哪怕让九霄琴弦尽断于此,你们也休想得逞。”花无别冷笑一声,“九霄乃第一名琴,从没有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寻常古琴在九霄面前弹奏的道理!” 箭如流星。 弦断,参商渡。 柳一离神色一变,虽然九弦齐断的声音震耳欲聋,可她却还在其间感觉到了那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好!她持琴急退,可那不断旋转的羽箭竟在空中接连掠了八次惊人的弧度,最后不偏不倚地没入了她的琴中。 也摧毁去了最后一根琴弦! “结束了!”花无别将九霄琴重重砸落在地。 花梦还冷笑一声,地上鲜血狂涌如泉,弦上煞势复燃! 公孙诗潋没来由地眉头一皱。 “诸位,就是现在!”花无别微微侧首,怒喝道:“此时不过,更待何时!” 江湖众人听到这声呼喊后,纷纷拔刀而上。 花无别阴冷一笑,笑容中却带有着一丝虚伪的怜悯。她这次唆使这些江湖人,并不是为了像之前那样,给花梦还的弦煞作饵,而就是为了让他们对公孙诗潋群而攻之,打断她的剑舞,也同样摧毁去这场春风。 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得凄绝凋零。 却也能落得在刀锋之下鲜血绽开,如花般死去。 虽有违了莫先生赐死的仁慈,却是最好的方式! 可玉门之下的公孙诗潋浑然不惧,再次持剑起舞。 柳一离也听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慌忙摸上清惑琴,却发现琴弦无一例外全部断绝,就像是断绝去了她最后的希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柳一离艰难站起。 “迎风不乱,逢雨不急。若二者皆犯,乃琴者之大忌。”这时,有道轻柔的女声从她身旁响起。 柳一离一惊,因为这十九个字,是林淮漫从前教她练琴时对她说的。可此刻,却一字不漏地回响在了她的耳边。 来人到底是谁? “阿弥陀佛,阿离,许久不见了。”净尘尼姑捻着手中的佛珠,对她微微笑着。 柳一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林淮漫当时,并不是只教她一人练琴。 可为什么,来人却还喊了一声佛号呢?而且这念佛号的声音,也无比的熟悉? “姐姐?”柳一离脑海中恍然闪过那个在临安城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尼姑,却始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当年那个有着江湖梦的姐姐,怎么会有削发为尼的一天? 曾柳月山庄大小姐,柳碧燃。 “一离妹妹,现在不是叙旧地时候。”柳碧燃来到了她的身边,长袖一挥,借着断弦划开了手指,鲜血流淌到了琴弦上,化成了三根弦丝的模样。 琴声再起。 公孙诗潋绛陌剑竟是剑势大盛,随即猛地持剑一扬。 “你是否想,亲眼看见那片桃源?”她看着绛陌,满是柔情。 花无别却是猛地睁大眼睛,在她看来,公孙诗潋这一剑虽没有半点杀意,至柔至盛,却无比可怕,也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无上剑势! 剑出。春风渡。 那些江湖人手中的器刃尽数断折,花梦还琵琶上的血迹瞬间也是干涸!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终会渡的。” 公孙诗潋收回了剑,眼神中尽是坚定。 506 因果 仙冢之外。 莫问东一掌落下。 指尖如有惊鸣,掌心雷霆乍起。 任韶华这一生经历过很多险境,可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离死亡这么近!他用尽全部力气想要往后退去。而孤舟舫众人,早已在刚才用光了自己所有底牌,随着五音之阵被破,五音姐妹没能及时调整过来自己的内息,只能眼睁睁看着莫问东的手掌逼近任韶华的头颅! 就在这时,任韶华脚下的影子竟开始疯狂浮动起来。 紧接着,有一缕渊潭涌起,渐渐就化作了人形。 此人立在了莫问东和任韶华的中间,无数道暗流尽从他的袖中纷飞而出,朝着莫问东飞袭而去。 可都被莫问东吸到了掌心之中,瞬间就化成了青烟,而影中人也拉着任韶华急退到了十步开外。 黑影散去,露出了那瘦削的身影。 绝息堂堂主,唐云影。 “问东。”唐云影收回影袖,喃喃道。 可莫问东却是漠然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戈壁之上的柳衣。 “是夜辞妹妹让我们来这里的。”柳藏月怀抱断剑,神色哀伤。 莫问东嘴角一扬:“是么?” “她已下定了决心,不愿让你一错再错。你又何苦执着?”柳藏月冷冷道:“你若非得为师娘讨回公道,我们便去搜寻那些前来楼兰逼死师娘的人,为何要拉着那么多无辜的人陪葬?” 唐云影叹道:“问东,收手吧。” “你们一个是我的师姐,一个是唐门中唯二响应铸剑之盟号召的人,我钦佩你们。”莫问东抬袖一扬:“可你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藏月纵身跃起,她原先脚下的戈壁瞬间就化作了沙尘。 “他已经听不得劝了。”任韶华叹道。 “或许吧。”出乎意料的,却是莫问东回答了他。 可就在这时,莫问东神情微微一变,浑身那滔天的杀心也在瞬间散去,眼神也不复方才的漠然,而是充满了温柔。 就像这忽拂而来的春风。 “但凡事总有例外。”莫问东抬起头,任由春风掠过发丝,“能劝得动我的,只有这场春风。” 柳藏月鼻子一酸:“东儿。” “就让你们,多活一会吧。”莫问东转身走入了仙冢。 夜幕降临。 玉门关下。 公孙诗潋一剑载渡尽春风后,就力竭昏了过去,柳一离将她搀扶到了城墙上,伸出手指试探了下公孙诗潋的鼻息,虽是无比微弱,却还是让柳一离舒了口气。 “她受了很重的伤。”柳碧燃往火堆里添了一把薪柴。 柳一离轻声道:“会有人来救她的。” 话音刚落,一袭白衣就落到了她面前。任韶华落地后却是看向了那火堆旁的身影:“是你?” 可柳碧燃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孙楼主,怎么样了?”任韶华看向了柳一离。 柳一离摇了摇头:“需要及时救治。” 任韶华转头:“商。” 商不敢怠慢,急忙散出几枚银针落在了公孙诗潋的身上,随后伸手搭上了她的脉搏,可没过多久她就神色一变:“怎么会这样?” 任韶华皱眉:“如何?” “我治不了。”商颤声道。 任韶华神色一变,但很快就镇定过来:“不行,若她死在这里,我该如何向洛飞羽交代。刚才若不是她,我们都已被莫问东杀死,治不好也得治!” “是!”商点了点头,数枚银针落入手中。 “孤舟舫其他人都已回到蜃楼了,我这就回洛神族去,就算你治不好,洛族长也一定有办法的。”任韶华咬了咬牙,纵身跃下了城头。 “我记得你,你是孤舟舫的神医。”在任韶华离去后,柳碧燃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把树枝,幽幽说道。 商没有理会她,只是聚精会神地检查公孙诗潋的伤势。 “你救不好的,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柳碧燃缓缓道。 “闭嘴。”商拔出了公孙诗潋身上的银针,正打算重新来一次诊脉。 “你若再这样下去,终归只会害了她。”柳碧燃又说道。 “我说了,闭嘴!”商一甩银针,朝着柳碧燃掠去。 柳一离急忙出手截下银针:“商姐姐……” 商罕见暴怒道:“阿离,这么多年过去,她难道就没有卸下奈何桥孟婆的身份吗?说不定又是莫问东派来祸害我们的!” “商姐姐,今日若不是姐姐出手,我和公孙姑娘的情况只会更糟。”柳一离急忙把头转向柳碧燃:“如今公孙姑娘危在旦夕,还请姐姐不要再打扰商行针了。” 柳碧燃拿木枝挑了挑面前的火堆:“火势正好,借针一用。” 柳一离惑道:“姐姐?” 柳碧燃却是取过她手中的银针,放在火堆上炙烤着。 商眯了眯眼睛:“莫非,你有办法?” 很快,银针就被烤得通红,可下一刻,柳碧燃就将针扎入了她自己的脖颈。 商惊道:“你……” 可下一刻她就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看到,柳碧燃身上竟也像是被烧红的银针那般,肌肤里边透露着荧红色的光芒。 “我知道她伤在何处,我有办法救她。”柳碧燃沉声道:“现在能救她的,也只有我。” 柳一离惊道:“剑鞘之血?” “也是多年未用,气血流转不畅,故出此下策。冒昧向施主借取银针一枚,还请施主莫要责怪。”柳碧燃笑了笑。 商神色复杂,就连柳一离在此刻也不知如何开口。 柳碧燃看出了柳一离的顾虑,笑了笑:“我知道,我曾经倾慕过那位少年郎,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发觉,我当年倾慕的,并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身上的江湖梦。更何况,我剃发遁入空门这么多年,早已不被这三千烦恼丝所束缚了。世间纷扰情动,皆已与我无关。” “姐姐……” “贫尼,净尘。”柳碧燃来到了公孙诗潋的身边,伸手托起了她的面颊。 “我在他眼中,看到过你的样子。” “也是我所向往的样子。” 507 盛开 “名剑有灵,任何名剑剑主,都可以与自己的佩剑相应。而这位公孙楼主,必然是触碰了这柄剑的禁忌。”柳碧燃看向了绛陌,“而直面这禁忌,是能发出极为可怕的力量,可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据我推断,她所受重伤定与剑相关,所以,只有我的剑鞘之血才能救她。” 商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那就拜托姐姐了。”柳一离轻声道。 柳碧燃点点头,闭目调控起内息,浑身赤红瞬间凝聚于她指尖之上,随后她伸出这一指,点在了公孙诗潋的眉心。 果不其然,公孙诗潋脸色开始好转,呼吸也开始变得沉缓起来。 柳一离聆听着呼吸声,喜道:“有用!” 就在这时,绛陌剑却发出了微微的颤鸣。 柳碧燃眉头一皱,睁开了眼睛,可绛陌就在她睁眼的那一瞬沉寂了下来。她抬起头,却发现公孙诗潋仍闭着双眼。 “阿离,你过来。”柳碧燃忽然道。 柳一离走到了她身边,“姐姐可需要帮助?” “我救不了她。”柳碧燃沉声道。 “什么!”柳一离一惊,可她已经无法再说话了,因为柳碧燃已冷不丁就一掌劈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瞬间就晕了过去。远处的商意识到情况不对,可刚站起身就有一枚银针钉在了胸口上,踉跄几步后也是倒地不起。 直到这时,公孙诗潋才睁开了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眸如清水:“多谢大师了。” “她们征战多时,也的确需要休息了。要谢也得是她们谢你才是。”柳碧燃摇了摇头,“可刚才你的剑告诉我,你不愿接受这剑鞘之血,这是为何?” “因为,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洛神,逝晚鲤堂。 “你已在我这得到了答案。”洛飞羽看着前方的那个银衣男子,“那么,你会害怕什么?” “我?”银衣男子执棋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看向了洛飞羽,像是诉说着一个理所应当,也是在他看来极为可笑的一件事。 “我不会害怕。” 他很年轻,所说的话也如同他的年纪那般张扬。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 洛飞羽点头:“我明白了。” “我明白现在的你,在害怕什么了。” 莫问东略显寂寥的身形站在仙冢之间,看着天边同样寂寥的孤月。 “春风将至,桃源将启。”白发人抚摸着身旁的羽鹤,“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为保万无一失,留在此处补躯。” “那玉门那边呢?” “今夜玉门,自会有人替我截下春风。”莫问东幽幽说道。 “你还想要在此选择逃避吗?”白发人叹了口气。 “逃避,并不失为一个选择。”莫问东看着天上的孤月。“有时,逃避并不等于懦弱。在自己的心魔面前,你若不选择逃避,等回过头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你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可现在的你,不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吗?”白发人看向了他。 “很快,这天下就将要变得一无所有了。”莫问东喃喃道:“就算我一无所有,又如何呢?” 白发人笑了笑:“我才发现你很可怜。就跟当时的我一样可怜。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 “因为你最想要的那个东西,已经永远也不会属于你了。” “或许吧。”莫问东依旧是抬着头。 玉门。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剑鞘之血注入你的绛陌剑中。”柳碧燃皱眉道:“而非用来治疗你体内的伤势。” 公孙诗潋点点头:“是。今夜一过,就劳烦姑娘将此剑带回蜃楼。” 柳碧燃问道:“那你呢?” 公孙诗潋转过头,遥望着数里之外的江湖营地,可其中一只帐篷却是灯火通明。 “春风虽已渡过玉门,可要使那枯萎多年的桃源在一夜之间盛开,却还远远不够。我必须得留在这里。”公孙诗潋回过头来,轻声道。 柳碧燃沉吟片刻:“你伤势很重。” “可这个世道的伤势更重。不论是谁,都没有退缩的机会了。”公孙诗潋摇头,“毕竟在莫问东面前,勇往直前,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了。” “那你可有想过你的朋友们?”柳碧燃缓缓说道:“例如,你更需要剑鞘之血的那个朋友。” 公孙诗潋淡眸一颤,就像湖底惊起了涟漪。 “我曾经,也有一群很好的朋友。”柳碧燃叹道。 公孙诗潋笑了笑:“放心吧,我一定会去见他的,我还和他有过约定。只是,在这之前,还请大师替我将此剑带回去,待此间事了,我应该不会回到蜃楼,但我会在剑上刻下我的下落。等他完成了他要做的事,就会根据剑上的线索,前来寻我。” 柳碧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一枚银针赐给了她。 公孙诗潋接了过来,在剑上细细雕刻着,随后将剑收入伞鞘,交给了柳碧燃。 “接下来,是我们鞘族不传之秘。”柳碧燃缓缓道:“恐怕得让楼主睡上一会了。”她点住了公孙诗潋身上的几处穴位,公孙诗潋瞬间就昏睡过去。 “步入末路,总会如此轻易相信别人吗?”柳碧燃看着手中的纸伞,冷笑一声,随手将纸伞甩到了柳一离的身边,“我可不知蜃楼在何处。” “更不想救你。” “因为,我是奉命而来的。” 数月前。 “玉门一行,公孙剑器楼,将是变数。”莫问东乔装踏入了寒山寺。 “施主来此,是为此变数而来的?”柳碧燃坐在蒲团上。 莫问东沉声道:“你的朋友在我手中,我不会杀他们,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而且,我能让你有那个资格,执剑。” “你似乎已开好了这场交易的筹码。”柳碧燃缓缓道。 莫问东在她面前丢下一本古谱:“我这里有本换血秘术,用你的血,调换公孙楼主的血,令她,永远无法再执剑。” ———— 玉门城头,柳碧燃的神色蓦然变得狰狞,可最后,却是慢慢平静下来。她看着公孙诗潋,笑着说道: “可谁让,你是我最想成为的样子呢?” 508 花落 “世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着错误的东西。我若得先让你成为我,再让我成为你,岂非已违背了我入空门的初衷。”柳碧燃缓缓道:“因果皆因尘缘起,贫尼既已净尘,本就不该做这惹尘埃之事。” 她笑了笑,再次将手指点上了公孙诗潋的眉心。 顿时,有血光映起。 翌日。 晨起。 公孙诗潋睁开了淡眸。 周围柳碧燃,柳一离还有商皆已不见,追随了她十余年的佩剑也已没了踪影。空旷的玉门关上,只剩下了她一人。公孙诗潋默默起身,走下城楼,从玉门前那些江湖人的尸堆中拾起一把趁手的剑。 随后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持剑起舞。 “那就,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吧。”当年秦淮一别,那个少年也是这么对她说着。 营地内,花无别和花梦还已出了帐篷,走进了春风之中。 “看来,先生的计划失败了。”花无别看着远方舞剑的身影。 花梦还却是朝前踏出了一步。 花无别一怔:“梦还姐?” 花梦还没有回头:“那年和莫先生合奏环佩峡,互引为知己。世人所见我虽琴音高洁,却以魔音惑世,视我为魔,唯有先生听出我琴音中所藏的哀思,并赐了我乌衣。此等再造之恩,不能不忘。” “可昨日我们已是元气大伤。”花无别看向了她,担忧道:“若今日再战,这恐难逃一死。” 花梦还朝前走去:“此去,死亦不悔。” 煞风掠过。 “没想到,你居然还是活下来了。”花梦还持着乌衣,落到了公孙诗潋面前。 公孙诗潋眉头微皱,不明其意。 花梦还摇了摇头,冷笑道:“罢了,像你这样的正道楷模,定是不屑和我这类魔物多费些口舌的。” 公孙诗潋摇头:“并非如此。” “哦?”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邪魔外道。”公孙诗潋看着她,“正与邪,只是殊途同归而已。” “正邪本殊途,又谈何同归?”花梦还问道。 “同归之处,无非执念而已。”公孙诗潋笑了笑,持剑而起。 某处荒凉的残垣底下,柳一离醒了过来,她呼喊着:“公孙姑娘?姐姐?” 可仓促之间,却只摸索到了一柄纸伞。 以及藏在伞中的,那缕令她无比熟悉的强绝剑气。 “剑鞘之血?”柳一离惊道,一种可怕的猜测在她心底涌现。 商从远处走了过来:“阿离,怎么了?” 柳一离问道:“商姐姐,这里是哪里?” 商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已经在周围探过路了,应该很快就可以走出去。” 柳一离沉声道:“能否带我去一趟玉门?” 玉门之外。 “若不收手,今日你会死在这里。”花无别带着数百名江湖人来到花梦还的身后,对着舞剑的公孙诗潋说道。 可公孙诗潋已闭上了眼睛,长剑在她手中轻舞旋扬。 划出了春风的弧度。 “冥顽不灵。”花无别冷笑,抬起手,给身后那群江湖人下了指令—— “杀!” 可春风融入了公孙诗潋的剑势之中,形成了一道无可逾越的剑气,寻常器刃接触到这剑气就化作了碎片。绝大多数惜命的江湖人因此变得畏首畏尾不敢向前,但还是有不少在寻找着春风剑气的破绽。 却无济于事。 因为春风已不仅仅是春风,还承载了少女的信念。 亦有他的意气。 公孙诗潋抬起头,扬剑而起,揽过了所有的春风,随后轻声念道。 “渡。” 春风从她的剑上轻涌而起,位于身后的玉里城墙上,尘土正在缓缓飘散,露出了下边如玉般的光泽。 这场春风,很快就渡过了城门。 柳一离感受到了这缕春风,急忙仰头朝向了春风吹来的方向:“公孙姑娘!” 可春风并没有因她的这声呼喊做出任何的停留,而是继续朝前吹拂而去。 仙冢。 莫问东低头看着脚边被风拂散的云雾,若有所思。 “这场春风,你终究还是没能拦下来。”白发人笑了笑。 莫问东抬起头:“其实,我从始至终都坚信这场春风会渡过玉门。就像二十年前,我也一直坚信着,那时尚还年少时的我们,能够挑战你们仙冢的威严,拯救这个苍生。” 白发人哑然:“怎么鞭尸到我头上来了。” 莫问东朝外走去。 “他们引来春风,是为了引你出冢。”白发人沉声道:“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杀你。” “因为我,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莫问东喃喃道,走出了仙冢。 “既如此,就去杀光他们吧。” —— 玉门,十里外。 柳碧燃在一处悬崖边勒马,在春风中,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并对准了初阳。 一把,真正属于她的剑。 —— “公孙楼主,还真是令人敬佩啊。”花梦还看着手中尽数断裂的琵琶弦,坐到了地上,话语里满是疲倦。 “不顾后路引来春风,是否值得?”花无别眯了眯眼睛,咬牙切齿地看向了公孙诗潋。 公孙诗潋持剑而立,嘴角血迹流了下来,滴落在沙尘之间,殷红得就像是一朵桃花。而这场春风的终点,也就是承载了许多愿景和希望的桃源枯林,正在春风的渲染下,桃花徐徐而开,很快就漫过了整片桃林。 这缕春风,是旧一辈人的梦想。 亦是新一辈人的信念。 “不要让我失望。”公孙诗潋力竭不支,倒了下去。 “给我去死吧!”花无别恼羞成怒,一把夺过了公孙诗潋手中的剑,朝她刺去。 —— 长安,剑器楼。 空无一人。 静谧无声,唯有春风拂过,送走楼内所有的旧尘。 —— 洛神族,蜃楼。 洛夜辞站在高处,仰头看着远方的晨曦。每至白昼和黑夜的交际之时,她都会来到这里,珍惜这为数不多能与外界有所联系的时间,感受着外边的风景。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在晨晖之下,居然有花香弥漫在空。 她轻声道:“桃源花已开。” 可那少年心中的花,却落了。 509 酒醒 绛陌剑很快就被带回了蜃楼,而和剑一起传回的,是公孙诗潋的死讯, 此时,恰逢洛飞羽出关。 “你和阿离,真的看到了吗?”任韶华看着前方背对着他的洛飞羽,轻声问道。 商也跟着低声答道:“我们虽然没有见到公孙姑娘的遗体,但却看到了一滩被尸体所环绕着的鲜血。” “剑鞘之血。”任韶华恨恨道。 可柳一离却忽然是揪住了他的衣裳:“不可能的,姐姐既已将部分鞘血注入绛陌剑中,又怎会反过来将所有的血调换到公孙姑娘体内,把她给害死呢?公孙姑娘还没有死,对不对?” 任韶华听着柳一离那满是愧意的哭腔,心如刀绞。 商出指点住了柳一离背后的穴位,柳一离顿时就晕了过去。 “她奔走了数个日夜,该休息了。何况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商接扶住了柳一离。 “可这个事实对他来说,更残忍啊。”任韶华叹道,“和我说说情况吧。” 商轻声道:“我和阿离赶到时,其余尸体身上的血液均已干涸,唯有那滩鲜血殷红如初,极为瞩目。而尸堆为首的那名女尸,手上握着一把长剑,看那架势,似乎是那把剑引燃了公孙姑娘体内的鞘血,周围人因此当场丧命。” 任韶华皱眉:“证据?” “那柳碧燃平白无故出现在玉门,还趁机打晕了我和阿离,必是受莫问东的指使。”商缓缓道:“而她这么做,是想利用鞘血让公孙姑娘无法执剑,将春风挡在玉门外。” 任韶华摇头:“可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这场春风,终究还是渡过玉门了。” “公子,你难道忘了柳碧燃创立奈何桥的初衷了么?”商看向了他。 “那为何绛陌剑能够回来?你们又为何没有见到公孙楼主的遗体?”任韶华握紧拳头,接连问道。 商语气略显悲凉:“公子,你难道忘了,当年在清剑台上,柳藏锋将二月春柳刺入柳碧燃体内的时候吗?当时若不是有人及时断去柳碧燃那一臂,她怕是整个人都得被灼烧成血烬,而这一次,却没有人为公孙姑娘挡下这柄剑。 “她的下场,也只有尸骨无存。” “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任韶华急忙打断了她。 商哀伤地低下头来:“冒昧了。”她说完后就转头离开。 任韶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很清楚商说出这些话的用意:现在的洛飞羽,最需要的不是善意的谎言,而是直视事实的勇气。而他自己之所以会说出那些话,不过下意识是想替好兄弟抹去这个伤痕罢了。 然而这世间,唯一无法被抹去的,就是这事实。 洛飞羽依旧抱着酒坛,怔怔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你身为师兄,不去劝劝他吗?”暮客心看着洛飞羽的背影,喃喃道。 凌剑秋摇了摇头。 “你就不怕他又做出令你失望的选择吗?”暮客心问道。 可凌剑秋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暮客心愣了愣,眼下她伤势未愈,凌剑秋又剑心受损,任韶华散去了九绝,其他人也都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面对莫问东,只有洛飞羽能有机会言胜。 “这一次他不管会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会令我失望,也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凌剑秋喃喃道。 柳藏月悄悄走到了洛飞羽的身后,刚想要开口。 却无语凝噎。 ——— 泉都。 “怎么了?”东方无涯看向忽然睁开双眼的莫锦书。 剑祖喃喃道:“是春风吗?” “春日起春风,有什么可奇怪的?”东方无涯笑了笑,可接下来却微微一惊。 剑窟本清冷,却在一刹那变得温暖如春。 “看来,要到结束的时候了。”莫锦书缓缓抬头,流下了眼泪。 ——— 就在柳藏月犹疑之际,洛飞羽忽然就站了起来。 “师姐。”洛飞羽忽然唤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柳藏月轻声道:“师弟。” 洛飞羽看向手中的绛陌,摇了摇头:“她没有辜负自己的信念,没有辜负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是我。所以这次,我必定会前往桃源。你们都做好了自己该做的,若我在此选择了退避,便是愧对了你们,愧对了自己。” “更是愧对了她。” 他抱起绛陌,朝外走去。 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坛酒。 任韶华看了过去,却发现酒还是他刚开始拿来的那样,一点也没少。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时顾靖遥战死君山后,洛飞羽就去了长安,在剑器楼楼顶饮酒长达数个日夜。 那时的他,已为师娘雪冤,完成了剑祖的夙愿。 在很多人看来,一个魔头余孽若能够在江湖上变得饱受誉赞,无疑是无上的荣光。但只有知晓其中内情的人才清楚,洛飞羽这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多少。 可为这个仗剑远游的少年拂去一肩风雪,并让他坚定心中信念的那个人。 回不来了。 “叹什么气?”洛飞羽停了下来。 任韶华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她还在。不过是化作了一场春风。”洛飞羽缓缓朝前走去。 可当他绕过所有人的时候,却还是流下了泪水。 前方尚有强敌,身后的酒也还在。 却已无人再为他起舞。 ——— 桃源之外。 春风乍起。 莫问东紧踏着春风的脚步,缓缓朝前走着。 空中隐隐有桃花飘扬,宛同轻舟,载尽了莫问东那不可追及的过往,和早已被他放下和淡忘的少年意气。他伸手想要握住飞花,可就在快要触及的那一刻,花朵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气斩成了粉尘。 无论这桃花再美,也始终载不住另一个少年的杀心。 莫问东蓦然停下脚步,看向了出现在前方的那柄纹理错综,剑锋无序的长剑。 “折”。 “你来了。”莫问东轻声道,也不知是对这柄剑说的,还是对持这柄剑的人说的。 洛飞羽没有回答他。 无论莫问东想要怎样,对他来说都已毫无意义。 510 归去 莫问东看着前方缓缓上前的洛飞羽,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在他看来,在那批违逆他的蝼蚁中,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洛飞羽。 在君山之时,洛飞羽机缘巧合之下从柳藏月那悟得了“寸心仙叩”,这一剑是寻仙客和剑祖合力共创的一招,是仙冢仙人的克星,号称可破仙躯。往远一点说,洛飞羽又得了剑祖的真传。而父亲在洛阳时,就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透露过不满,又不知他有没有在洛飞羽身上,布下过不利于自己的棋局? 莫问东抬起头,遥望着远方。 洛飞羽折剑扬起,一出手,便是那招寸心仙叩。 要用恐惧来击败恐惧。 莫问东依旧凝视着,只是在他的视线里,只有漫天桃花飘扬。 “罢了。”他看罢桃花后,竟罕见地笑了,眼底恐惧也跟着一闪而逝。随后抬起手指,对那剑气一指。 一道极寒的真气从他指尖汹涌而出,那剑气瞬间凝结,进而在风中消散。 “桃源盛开在即,恕我不能留下来了。”莫问东语气淡凉,收回了那变得鲜血淋漓的一指,朝前走去。 可洛飞羽又出了一剑。 往日的洛飞羽,出剑尽是潇洒,每一剑每一招,无不是在彰显着他内心的不羁与狂傲。因为他要肩负的太多,世事无常,江湖路远,一旦踏入,就难免会沾染上尘埃。唯有酒醉方休时,才能洗净一切。 但对于洛飞羽而言,除了酒外,还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持剑。 持剑之时,便可断世间不平事。 要挥出这样的剑,心中就必须要有豪迈,还有狂傲。 可洛飞羽现在的这一剑,却失去了豪迈,失去了狂傲。 毕竟征程已尽,伊人已逝,就算过往所有再如何值得留恋,到头来也只剩下了愁肠百结。 莫问东眼神微微一眯,洛飞羽这一剑虽舍弃了过往的所有,还多出了一种不知名的禁锢,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禁锢却能在这场春风中发芽,为他结织出了另类的剑气。 “他这一剑,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远处的戈壁上,任韶华,柳藏月,凌剑秋,暮客心正站在那里观看着这场对决。并非他们不想帮忙,也并非他们无力相助,只是,本该站在洛飞羽身边的另有其人。可到了最后,那人也没能赴约,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取而代之的资格。 凌剑秋点头:“是。他这一剑,有了剑心。” “剑心,到底是什么?”唯一不用剑的任韶华问道。 “每个人对剑心的定义都是不同的,有人的剑心就是杀人心,只容得下私仇,而有的人的剑心,却能囊括一整个天下。”凌剑秋缓缓道:“所谓剑心,说到底,便是借用心中的执念,成为挥剑的理由。” “这一剑,能杀死莫问东吗?”暮客心喃喃问道。 “他既然用出这一剑,就必有他的理由。”凌剑秋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 可那一直默不作声的柳藏月,却是睁大了眼睛。 因为洛飞羽的这一剑,和她极为相似。 “我这一剑,便名为,花开。”洛飞羽举剑向前,任由春风拂起他额前的头发,剑气也瞬间就盈溢满了全身。 既有花开,便有花谢。年少花事,都付却前尘。 这是洛飞羽从柳藏月那里悟出来的一剑,当年铸剑之盟,柳藏月就是凭借此剑制服了无数葬剑魔头,再是烟雨湖上,用此剑寻得了仙人的破绽,从此在江湖上威名远扬。 剑名“花谢”。 只不过,柳藏月断的是剑。 洛飞羽斩断的,却是过往。 既斩断了过往,便没有了眷恋;既没有了眷恋,就多出了无畏;既无畏,便能不悔。 而对此刻的莫问东来说,这不仅是要杀死他的一剑。 也是让他回忆起自己过往的一剑。 当年他以凡躯入仙冢的时候,也是像现在的洛飞羽那样,以一子封仇,再以一子诛悔,破去了仙人对自己布下的诛心死局,为苍生换来了安宁。可芸芸众生,知道他做过这一切的,却寥寥无几。 “知其黑而守其白,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独属于他的意气。 可不知何时,他却成了自己当年最是憎恨的仙人模样,以一己之私布局苍生,掌控世人? 眼睁睁看着那些棋子死在棋局上的时候,自己又可曾有过悔恨? 扪心自问,莫问东其实到现在,都没能得到这个答案。 他只是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踏入仙冢的时候,定是不悔。 如今春风已渡,桃源已开。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作了他年少时最好的模样。 那么,他呢? 莫问东挥袖而起,周身寒意在瞬间散去,而他的银衣之上,竟开始有星光闪烁。 “莫问东身上的气息变了。”任韶华惊道,凌剑秋和暮客心也微微有些惊讶。 柳藏月却是鼻子一酸。 因为她知道,曾经她认识的那个莫问东,就要回来了。 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唯有洛飞羽神色沉静,依旧持剑向前。因为在洛飞羽看来,哪怕莫问东曾经光芒万丈,也依然掩盖不住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孽。 折剑划过了莫问东的肩膀。 洛飞羽很清楚,这一剑并不能对莫问东有上实质性的伤害,所以他很快就转过身,看向了莫问东。 此刻莫问东身边竟有漫天桃花飞扬,在银衣星光的映照之下,桃花顿时崩散作了花尘,又很快,就凝结成了一枚枚星棋的模样。 仙冢无棋。 仙人天宿让羽鹤为他衔来棋子,披风秣月神游至千里之外,来去不过瞬息。 而凡人莫问东,却以桃花作子。 当年春风久违,桃源花开,莫问东却折尽满林桃枝踏入仙冢。因为那时的他始终坚信着,只要自己抹去仙冢在人间的统治,桃花便会再度盛开,桃源便会再现,那些陪他栽培出这片桃源的人,也会永远在他身边。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等候这一场花开,竟等了他一整个年少。 511 离劫 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佛道之尊,都求索过一个经久不衰的问题。 凡人登仙,到底要经历多少? 舍弃爱恨,遭谴历劫,方可化羽,谛听无上天道。 遣是无穷遣,劫是无量劫。 而这个问题,莫问东却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先是铭记爱恨,再历经别离。 无须历劫,仅此而已。 可劫数尚能破去,劫后尚可涅槃。别离,就永远是别离。 桃花纷飞,花尘聚散,缓缓在莫问东周围凝聚成了一枚枚棋子的模样,在他银衣星光的映照之下,宛如有星河在生辉流转,莫问东紧闭着双眼,呈众星拱月之姿。 可洛飞羽没有出剑阻拦,也没有退避,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 暮客心恍然:“他是想通过那一剑,让莫问东想起从前的自己,然后再借此,寻得莫问东的破绽。” 凌剑秋点了点头:“仙人莫问东身上必是毫无破绽。就算有,洛飞羽也难以对他造成致命的伤害。莫问东若想起从前,等到凡人之躯重归仙人之境的那一刻,便是莫问东最薄弱的时候。他当年踏进仙路是执念所致,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也不为过。” “你的剑心,是不肯辜负这场春风。”任韶华看着洛飞羽的身影,喃喃道。 此时的莫问东虽是双目紧闭,脑海中却是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阿仙,不是莫锦书,也不是洛夜辞。 而是萧皓琛。 天时地利人和。春风渡境,是为天时;桃源花开,是为地利。 那时摘星楼上,萧皓琛的身影和当年踏入仙冢的他,是多么相似。 相似到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若不是萧皓琛,他也不会在此紧要关头,着了洛飞羽的道。 这便是那所谓的人和。 “难道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莫问东淡淡一笑。 随后睁开了眼睛。 身上的气息也不再是先前的漠然冷淡,无情睥睨,而是揣满了热忱。 柳藏月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心中却是忧虑起来。 她很高兴有朝一日再看到这样的莫问东,也很清楚此刻莫问东的可怕之处。 凡人莫问东虽没有仙人莫问东那么强,却多出了一份敬畏。 敬畏天地,敬畏众生,敬畏自我。 仙人,只不过是他布局苍生操控世人的躯壳罢了,他还没有掌握好仙人的全部实力。而身为凡人的他,却更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更清楚对手的弱势在何处。 仙人莫问东擅布局攻心,但和大多数仙人一样,他割舍不掉的东西太多,比如身后盛开的桃源,又比如,心中的那抹执念。 凡人莫问东,以下克上,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正因有了以下克上的气魄,所以,他便无所惧。 无惧寸心仙叩,无惧折剑。 洛飞羽以割舍过往为代价,使出了唤醒莫问东的决绝一剑,就是为了掘出莫问东的弱点,可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了莫问东的眼底之下? 洛飞羽忽然持剑扬起,可他用出的却不是剑招剑法剑诀。 而是剑舞。 “剑器浑脱,漓满西河。不愧是盛唐迄今的第一舞。”莫问东抬起手指,“可惜,和剑器楼历来楼主受锢于祖训一样,这套公孙剑舞也同样受锢于命运,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固定的,不会有上任何改变。” 说完后,他就控制起一枚花棋,落向了折剑的下方。 正如莫问东所预想的那样,折剑接下来恰好就撞上了那枚花棋。只是洛飞羽却微转剑势,折剑捭阖,将那花棋斩落。 “现任楼主虽已用剑斩断了命运,却也因此付出挣脱命运的代价。”莫问东抬起头,迎沐着春风,“何况,我已从这春风中,事先感受过这样的剑势了。” 剑下花棋瞬间崩散,洛飞羽猛退不止。 “你是想事先预知你对抗命运的代价吗?”莫问东缓缓道。 洛飞羽没有回答,只是持剑而立,右手握紧了剑柄。 既然要让莫问东看不到自己的弱点,就必须用出莫问东意想不到的一招。 或者,就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一招。 洛神族,蜃楼。 洛夜辞站在窗前,看着满空桃花飞扬。 洛神蜃境和桃源相距数里,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看到桃花,只是她布下幻术,可时刻和桃源之景相呼应,只要桃源桃花盛开,身在洛神族的她也能闻到花香,看到这虚妄的盛开之景。 可此时她的脸上并没有喜悦,而是流满了泪水。 “姐姐,你在哭什么?”坐着轮椅的莫皓宸来到了她的身边。 洛夜辞急忙抹去了泪水:“姐姐?” “你这么年轻,还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能叫姐姐了?”莫皓宸惑道。 洛夜辞勉强挤出了笑容:“油嘴滑舌,是谁教你的?” 莫皓宸笑道:“自然是我的掌教师兄啊。不是我骗你,他在那之前明明没有下过山,可说起山下女子的美色来却是绘声绘色的。直到后来大家才知道,掌教师兄每次所说的美色,都是同一个人?” “必是有人常和他说起山下之事吧。”洛夜辞望向远方。 莫皓宸接下来的话,她却听不到了。 因为她想起来,也曾有过一位少年,每次回到蜃楼时,都会和她说起蜃外之事。 可那少年却是和她一同经历过双鲤佩仪式的人,又能看过多少世景? 只不过是将一两处景色,拆成了很多次和她说起罢了。 “皓宸,我还是想把他带回来。”洛夜辞打断了他的话。 莫皓宸一愣:“什么?” 洛夜辞转过身去:“我还是想将那个少年带回来,哪怕你们都劝我不必离蜃,哪怕在你们眼中他已成了罪不可恕的恶人,在我心目中,他就永远是那个折桃枝入仙冢的少年郎。” “皓宸,以后不要轻易叫别人姐姐了。”留下这句话后,她就纵身离去。 “姐姐?”莫皓宸伸出手想要挽留,可洛夜辞的身形浮沉于蜃境之间,很快就没了踪迹。 512 悲泪 “慕容师兄,这位姐姐怎么走了?”莫皓宸转过头。 慕容皓月从暗处走了出来,却目送洛夜辞远去。他本来是受任韶华等人之托,留下看守洛夜辞,以防她对截杀莫问东之局有上什么不可预知的变故。可慕容皓月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放任洛夜辞离去了。 “或许,只有她才能真正结束这一切。”慕容皓月喃喃道。 可莫皓宸仍在纠结刚才的事:“师兄,我是不是惹这位姐姐生气了?” 慕容皓月温柔地笑了:“不会的。就算师兄对你再好,也会因你的怠惰而责骂你。但在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默默包容你的一切。洛族长可没有生你气。” 莫皓宸却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是挠了挠头:“掌教师兄说过,称呼姑娘,往年轻点叫总是没错的。可我明明都叫洛族长姐姐了,可为什么,她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呢?” “皓宸,你要记住一句话。”慕容皓月叹了口气。 “什么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 剑祖莫锦书,初出江湖时分明未尝胜绩,到最后却以剑号令起中原武林。 因为他识尽了世事,阅遍了沧桑,将世间百态都融于自己的剑上。胜有胜果,败有败因,而他的每一次失败都不会令自己气妥,而是像品茶那般细细品阅,据尽世间风流。只是后来,阿仙赴死于楼兰,他以剑封谪仙之路,自此后,普天之下,已无人敢轻易自称为仙。 没有人想到他会出这样的一剑,更没有人能想到他能够以一柄凡剑封去仙路。 不断的得到,不断的开创剑招,自然能令人出其不意。 可世间最出其不意的,终究还是失去。 为报答桃李之恩,洛飞羽出江湖以来,一直都奔走在为师娘雪冤的路上。 在这条路上,他失去了多少? 又还能失去什么? 洛飞羽屏住呼吸,握紧了折剑。 “他想要做什么?”暮客心沉声道。 凌剑秋微微皱眉,他所修剑心诀,按理说洛飞羽心中所想应该都逃不过他的视线。可他却只感到有剑气如潮般涌动在洛飞羽的身边,看不透他的心思。 “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上一眼桃源。”莫问东平静地看着洛飞羽。 可洛飞羽却抬起了剑。 转眼间就已来到了莫问东的面前。 “何苦?”莫问东抬起头,捻起一枚花棋朝着洛飞羽弹去。 花棋看似只是以花尘凝聚而成,可实际上却蕴藏着莫问东深厚的内力,以及来自他身上那银衣的星辰之力,每一枚棋子都像是山岳般难以撼动。 可洛飞羽非但没有避开,而是持剑迎上了棋子。 “搬山挑岳剑?父亲教会你的,还真是很多啊。”莫问东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可惜,他这么做不过就是想借着一副躯体,来重现母亲的路数,以告慰他心中那可有可无的思念罢了!你居然还想拿这样的招式来对付我?” “你错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洛飞羽,在此刻开口了。 莫问东冷笑,话语也渐变癫狂:“既然他如此深情,当年为何不将母亲救回来,又为何不向那些人寻仇!又为何!不让这天下变成母亲想要看到的样子。” “他不去寻仇并非他软弱,而是他自始至终都明白,师娘心中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洛飞羽折剑抬起,“而不是像你这般,打着为师娘复仇的名义,荼毒苍生,刍狗世人。” “我何错之有!”莫问东嘶吼道。 洛飞羽却是神情漠然。 随即剑落。 却在触碰到棋子的那个瞬间崩折。 莫问东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折剑,这个在世人眼里承载了无数传奇和罪孽的魔剑,终究还是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残刃在空中旋转了数圈,随后贯穿了莫问东的肩膀。 莫问东目光冷厉,却离奇地发现这残刃所蕴含的剑气竟和洛飞羽之前划落在他肩上的剑痕相呼应,剑气倾泻而出,鲜血如花般在他的肩头绽放,他猛退数步,周身花棋也崩散成粉尘。若要修好这个剑伤,他必须得重临仙人之境。 洛飞羽也是脸色苍白,持着残剑跪倒在地。 “你究竟为何而战。”莫问东平静下来,轻声问道。 洛飞羽低着头,没有回答。 “母亲想守护的是这个苍生,父亲想守护的是母亲的梦想,而你想守护的,却是父亲与你说起的那个故事。”莫问东笑了笑,“可你们都不知道,我想守护的,就只是我那久远的少年时。正因如此,我才将我的少年事深藏于心底,这么一来,就没人可以来打破我想要守护的东西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过去的我的确是想守护这个故事。”洛飞羽抬起头,“可现在的我。” “却只想守护这场春风。” 莫问东仰天长笑:“可你已经没有剑了。” “不,我还有一柄剑。”洛飞羽忽然说道。 轻柔剑风拂过。 伞剑出鞘。 洛飞羽看着手中的绛陌。 “江湖路远,同去同归”。这是公孙诗潋最后刻在剑上的话语。 也是留给他的话。 莫问东冷笑:“没有用的。这柄剑和它的主人一样,在玉门前遭受过大难,早已是一具空有其表的剑骇了。” 洛飞羽举起剑对准了莫问东。可莫问东却抬起一指,指尖真气流出,将漫天剑气斩断。他肩上的伤势也随之恢复如初。 “结束了。”重归仙境的莫问东银衣飘扬,眼中再现苍凉之意。 他抬起长袖,催动起了春风。 “既然你为这场春风而战。” “那就死在这场春风中吧。” 顿时,风涌! 可就在这时,有血光从绛陌剑上涌出,形成了一个屏障,为洛飞羽挡住了这道充满了杀意的疾风,而失去了剑鞘之血庇护的绛陌,也在这风沙中断折。 然而断裂处,也就是公孙诗潋刻字的那个位置,却出现了几道孔洞状的缺口。 春风自玉门过境而来,掠过满地枯林,桃花绚烂盛开。 也灌过了洛飞羽手上那雪白无暇的长剑,想起了催人泪下的天籁。 仿佛有玉人独立花间,迎风吹笛。 正是那曲《悲歌赋》。 而有一柄剑,在洛飞羽的身后悄然显形。 ——绝尘悲泪。 513 仙叩 正是洛飞羽和公孙诗潋当年拜访泉都时,由深隐于山窟中的笑面剑阎赠与他们的长剑。洛飞羽得其剑,公孙诗潋得曲谱《悲歌赋》。剑身如水般晶莹剔透,若非悲歌唤醒,就无法显现出真容。当时剑阎傅襄曾戏言,此剑乃是天上仙女悲伤的泪水所化。可实际上,是百年前的一名剑仙将自身隽永无尘的剑意,纳入了此生仅有的两行清泪之中,就是为了悼念那个为他奏起剑歌的女子。 唯有悲凉剑歌,方可唤醒此剑。 “这是,绝尘悲泪。”莫问东冷冷地望着那柄剑。 洛飞羽手持绝尘悲泪,有些出神。 任韶华感慨一叹,他是洛飞羽身边,为数不多知晓这绝尘悲泪隐秘的人。既然这绝尘悲泪能够浮现剑身,那就意味着,公孙诗潋没有忘记对洛飞羽的约定。 她终究还是来了。 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站在了洛飞羽的身边。 从刚才遇到莫问东就一直没哭的洛飞羽,终于在此刻流下了泪水。 泪水跌进泪剑,就像是水滴落入了江湖,荡起了层层涟漪。 在泪眼里,在漫天风沙中,洛飞羽能朦胧地看到,那个撑伞少女向他走来,红衣烈火,勾勒出了少女的信念。 “我心中有着一道火焰, 这道火焰可燎原千里, 为你灼出一片太平盛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莫问东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往事如走马灯般从他眼前掠过。 从蜃楼逝晚鲤堂上睁开第一眼,看到了洛夜辞的笑颜,再到踏入深山和星河学弈,直到折尽满林桃枝入仙冢。最后就是在泉都,父亲将要入寐剑窟的时候,他布施幻术,让父亲“等”到了母亲的回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立场。 他自认为在为往事而战,在为那些为了苍生而拼上一切的人而战。 可为何,这些人都在与他为敌? 他虽布局于世人,可他又何曾让那些棋子心存悲憾地死去? 在他看来,无憾而死,总好过抱憾终生。 “为什么。”莫问东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但很快就又变成了那漠然的模样。他银衣扬起,手掌高举,瞬间就来到了洛飞羽的面前。 一道威压落下。 天上城。 洛飞羽跪倒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莫问东怒笑一声,伸出一只手,不胜寒催动到极致,竟直接握上了绝尘悲泪,似乎是想要借助这极寒内力,将这泪剑凝结。 可泪剑依旧流动如初,只有凝成冰的血滴落下。 绝尘悲泪之所以能由两行清泪变成如今这柄完好的泪剑模样,便是因为历代的剑主,都没有辜负自己融入剑中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为敌?”莫问东怒喝道。 “因为就连你自己,都在和你自己为敌。”洛飞羽冷冷看向了他。 莫问东一愣:“什么?” 洛飞羽浑身颤抖,勉力站了起来:“你现在虽自诩为仙,可你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在你内心深处,却从未放下过那个少年时的自己。你之所以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是不是害怕现在的你,会让当年的你失望呢?” 他握紧了剑柄,目光决绝。 “闭嘴,都给我闭嘴!”莫问东怒吼道:“你想为母亲鸣冤,我让你做到了,你那位好兄弟一心想疯魔武林,我也让他了却了这桩心愿。你这是在恩将仇报!” “他所谓的疯魔武林,不过是爱人在侧,策马同游江湖而已,而不是永远深陷在往事的绝望里。”洛飞羽持剑刺进了莫问东的胸膛,“而你也不过是在自以为是,以一己之私,为他人铺路罢了。” 莫问东死死握住了剑身,撕裂血肉的声音令人心惊。 “也罢,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我就不看这桃源了。”莫问东忽然笑了,“因为我这一生都活在母亲所说的桃源,只可惜的是,我终究还是没能走回这个故事里。” 凌剑秋忽然大惊:“不好!” 暮客心问道:“怎么了?” “莫问东,想提前引爆自己的仙躯。”凌剑秋沉声道。 不断有黑雾和紫雷从莫问东身上涌出,将他和洛飞羽二人包围。正是那代表了“极致之阴”的楼兰游魂,以及“极致之阳”紫霄剑雷。借此阴阳之力来引爆这身仙人躯体,势定会延展成祸及整个苍生的劫难。 可洛飞羽依然只是握着绝尘悲泪,想要挣脱莫问东的掌控,持剑向前。 只要催动起寸心仙叩刺进莫问东的心脏,就可以破去莫问东的仙人躯体,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莫问东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急忙催动那些阳雷和阴魂朝自己的胸口逼近。 “该死!”凌剑秋按住剑柄,却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暮客心刚握上孤寒,就险些昏倒在地。 柳藏月手持长剑,却是神情复杂。 只有任韶华顺利朝前踏出了一步,可如今的他已自破九绝,阻拦莫问东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即便如此,终要一试。 莫问东看着洛飞羽:“到此为止了!” 可就在这时,有一袭白衫飘来,从背后抱住了莫问东。 莫问东急忙转过头,却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绝美脸庞。 来人轻唤道:“问东。” 洛飞羽感到莫问东的手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脱力,便用力朝前刺去。绝尘悲泪很快就贯穿了莫问东的胸膛。莫问东一惊,想要挣脱,可白衫女子却是紧紧搂住了他,以至于泪剑也贯穿了她的身体。 霎那间,剑雷熄灭,游魂飘远。 绝尘悲泪也很快就化作了水雾,缓缓消散在了空中。 洛夜辞泪流满面:“问东。” 莫问东眼中的魔性都在瞬间散去,他倚靠着洛夜辞的肩膀,抬头怔怔看向了天空。 “夜辞,你是要带我走吗?” “是。”洛夜辞声音渐变虚弱。 莫问东笑了笑:“我们去哪?” “夜深忽至少年事,不许归期。”洛夜辞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片距桃源仅有数里之隔的大漠,有位仙人就此殒落。 但有一位凡人在心上人的陪伴下,去往了他们年少时约定的地方。 终章 长歌 莫问东仙殒西洲的消息并未在江湖上宣扬开来,就只是传到了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耳里。就像是很多年前,莫问东瞒过了天下人,折尽满林桃枝踏入仙冢那样。 他于无声处鸣起惊雷,却也在无声之处悄然逝去。可不论是少年时以桃花作棋子挽狂澜于既倒,还是如今以众生作棋子惩戒世人,他心中所求的,终究不过是想观尽一场桃源花开罢了。 仿佛一切都变了,又仿佛至死不变。 可想评说的人并不知情,知情的人又想选择遗忘。 事已至此,久而久之,是非功过,也就无人评说。 ——— 泉都。 洛飞羽对着洞窟外淅沥的雨帘,却是滴酒未沾,缓缓讲述完了一段故事。 素来以笑示人的老剑仙难得有上了沉默,半晌后才说道:“你受苦了。” “苦归苦。”洛飞羽捧起了酒杯,将酒水洒落在地。 老剑仙傅襄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的雨帘。 雨水为旧山河熄去了战火,为人心卸下了枷锁。 也带走了意气。 少年用意气向江湖赊了一杯酒,可持酒杯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就这么晃走了他一整个年少。 “只是有的人,要比我更苦。”洛飞羽放下了酒杯,朝外走去。 ——— 桃源。 春风依旧,落英缤纷。 柳藏月在林间修了一间草庐,在庐前用桃花煮了一壶茶,遥望着春风吹来的方向,似在等人到来。 一盏茶的时间可以等来很多人,但当年陪她一同栽下这片桃源的那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江南,一叶轻舟正在缓缓离岸,任韶华站在小舟上挥手道别。 五音姐妹也对他挥着手,唯有那徐瑶别过头去,痛斥道:“矫情!一点都没有公子派头!” 直到岸边那些人影已看不着了,任韶华才转头清点起船里的行李和钱囊。 “真就数徐瑶这家伙最小气,你我大婚,那小子居然就随了两枚铜板?”任韶华拿起其中一枚铜板盯着看了好久,有些嫌弃,“明明都是天下首富青岚居的接班人了,还这么寒酸?” “可也是他斥重金向烟雨坞买下了这方圆百里的水运。”柳一离坐在船头。 任韶华放下铜板,笑了笑:“是啊,从此以后,没有人能打扰到我们,除了洛飞羽。” 柳一离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哀伤:“姐姐到现在仍是不肯露面作出解释,你不恨她吗?”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任韶华没有回答,而是来到她身边:“洛飞羽这次虽没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但我已托人传信给他了,叫他每年和我重聚一次。” 柳一离很是敏锐:“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任韶华没有回答,而是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个布囊,递到柳一离面前晃了晃。 “你猜,这是谁送来的?” 柳一离微微一愣,然后就笑了。 小舟就这么在笑语欢声里,飘入了渺渺烟波之中。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姑苏寒山寺,一名素衣女子敲响了离寺的钟声,持剑走出了大门。 女子握剑似乎再寻常不过,可对她来说,却是很不寻常。 因为她曾无法有执剑的资格。 正在她感慨万千之际,忽然有道声音叫住了她:“碧燃!” 柳碧燃转过头,却看到伪装成香客想要进寒山寺祭拜的奈何桥杀手们,不由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可奈何桥杀手只是盯着她手中的剑看,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碧燃,你这是怎么回事?”枫衣女率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柳碧燃将剑别在腰间,挠了挠头:“我偶然间得到了一本换血秘法,找了一具尸体换了身上的鞘血。” 枫衣女咦了一声:“尸体?好恶心啊。” “我们奈何桥,干的不都是这样的事吗?”柳碧燃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面具,是一个笑容诡异的老妪。 奈何桥,孟婆。 “走吧,我们,去江湖。”柳碧燃将面具用力扣在了脸上,慌忙遮住了将要涌出的泪水,大步向前走去。 痴绝江湖事,无意问郎踪。 ——— 剑窟。 “一切都结束了。”东方无涯忽然说道。 莫锦书睁开了眼睛。 东方无涯叹了口气:“后悔吗?” 莫锦书摇头:“是东儿执念过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做到这个地步?”东方无涯问道:“能与我说说,你和她的故事吗?” 莫锦书听着东方无涯的话,忽然想起了弘济十二年的清明雨后,他持茶壶做客天湖酒庄,却误入了后院的某座亭台,却看到那名白衣少女正站在亭间,背对着他饮酒。 因为被茶香掩盖住了酒香,她疑惑间,转头看了过来。 刚猛地灌下一整壶茶水的他做贼心虚,将茶壶藏在了身后。 可失去茶香庇护的他,却险些醉倒在了这场酒香里。 莫锦书点点头,目光温柔。 “那就说说那一年吧。” 酒至浊则人自醉,茶至清则心无尘。 ——— 昆仑,大雪封山,天地间都像是铺落了一层银白。 却有一男一女在迎着风雪,携手登山。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仿佛要将过去没能一起走完,或者是彼此之间刻意避之不及却并肩而行的路,都要在这里走完。 终于,他们抵达了山顶。 双剑合璧,共出一剑。 满山落雪都在瞬间飘舞飞腾,很快就飞向了天空。 雪山昆仑决素来以大雪纷飞不见天日闻名于世,却在百年后,迎来了属于它的第一抹阳光。 “你说,这些雪,会变成什么?”暮客心仰头看着这场扶摇而起的大雪。 “或许,会化作异乡的另一场雪吧。”凌剑秋喃喃道。 “那岂不是坏了他们的雅兴?”暮客心忽然有些自责。 “我想,他会很需要这场雪。”凌剑秋看向了她,目光温柔而和煦。 ——— 时至暮春的金陵,离奇下了一场大雪。 这场忽如其来的飘雪,却没有抹去这座雅城的风流之气和喜悦。因为在城中民众看来,落雪带走了秦淮烟雨的离愁别绪,带来了寒梅傲雪的艳绝。 雪来得很合时宜,他们也很需要这场雪。 过去几年梅花开得不好,但因为那个精心栽梅的王侯在近日归来,这场雪,也能弥补他们心中的遗憾。 朱雀桥边,言己微手中持着一枝开得极艳的梅花,正出着神。 却有一对璧人缓缓走来。 “己微,好久不见。”苏楠笙抱住了她。 “赏梅大会将要开始,请先入座吧。”言己微笑道。 苏楠笙点了点头:“那你呢?” “还差一个客人没到,我想再等等。”言己微看向了前方。 苏楠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挽住慕容皓月的手臂,朝里边走去。 “阿月,她在等谁?” “一个对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人。”慕容皓月抬起头,看向了城外。 ——— 金陵城外,秦淮河边。 洛飞羽站稳脚跟,隔着积雪,抚摸着岸边的垂杨。 一切的一切,和他们当年离别时是多么的相似。 只是他这次来,却是要进行最后的道别。 洛飞羽闭上了眼睛,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忽然响起的笛声打断。 一曲作罢,来人就收起笛子,只留余音绕梁在空。 “我不认得去金陵城的路了,可以给我,带带路吗?” 洛飞羽艰难地转过头去。 只见那个撑着花伞,穿着红衣的少女,就像是如约而至那般,正盈盈笑着,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长歌远阔,大音希声。 这个由折剑开始的故事,终于在这曲长歌中走向了结局。 而当年一别不知飘往何处的梅花,也终于飘回了他们这里。 这一次,信念将和意气同在,永不再分离。 (终) 完结感言以及新书预告 (2020.2.13——2022.2.28) 2020年初,因为疫情肆虐赋闲在家,我脑子一热,就萌生了写小说的想法。 对,就是没写大纲,直接动笔的那种。 这种写小说的方式有利有弊,利就是在写的时候可能会灵光一闪,突发奇想,写出让自己都眼前一亮的故事;至于弊端,就是设定可能会比较模糊,写到后面自己会忘记一些内容,不得不翻阅前文,甚至这个故事就烂了。总体来说,还是弊远远大于利。 但不管怎么说,《折剑》一路磕磕碰碰,最终还是迎来它的结局。 显而易见,这个结局看似还算完美,但实际上是不完美的,因为还有很多人没有提到。 之所以完结得如此仓促,是因为网站实施政策,将要迎来大整修,接下来两个月可能是属于停工的状态。但我会在网站复工的第一时间,将番外发布出来,目前定好的有顾靖遥和蓝楚濋的《只为当时道寻常》,慕容皓月和萧皓琛的《谁寄人间雪满头》,以及唐葬天的《寒鸦声晓到天明》等等。如果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也会尽力写的。 看到这里有人会很奇怪,为什么只写年轻一辈的故事,不写老一辈人的故事? 说到这里,就另外说一下我的新书。 暂定名为,《清茶何年初醉人》。 看名字你们应该就知道,这本书讲的是剑祖莫锦书和寻仙客阿仙的故事。虽然《折剑》不止一次明示了他们的结局,但我想写出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从情窦初开到独当一面的样子,也会在最美好的时候收尾。折剑中对于世界观以及仙人的设定也极为模糊,也将会在下一本得到完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下一本书我也会汲取这本书教训,把大纲憋出来再动笔。剑祖和阿仙一直都是我心中的白月光,我也会慎重处理好围绕他们发生的故事以及从头到尾心境的变化。最重要的就是感情戏,说实话真的好难啊。可写小说嘛,不就是为了迎难而上,一步一个脚印超越过去的自己吗? 新书也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同样是在网站复工的第一时间就发布,目前已经有了明确的框架,大家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期待一下下了(搓手手)关于下本书中人物,虽然已经被安排的差不多了,但暂时还缺乏一些设定,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加群来提意见或者是根据你的设定来增加一个角色,我都会采纳的。 群号495078020(哎呀也不知道在文末邀请了多少次了—_—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接下来就是感谢环节啦。 首先感谢的就是所有追更到现在的读者们,我这一本小说能有始有终,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支持。感谢你们能点开这本书,不管最后看到了哪里,都十分感谢。 特别感谢那些早期加群并且在群里和我积极互动的那些人。比如小马,苦陈皮,好活当赏徐风年,以及从隔壁群跑过来的天下第一黑粉苏戬,感谢你们在我最无人问津的时候,让我觉得我这本小说是有人在看的,支撑着我熬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 感谢周木楠,分别在君有云和暗河传里给了我两次章推,为我引来了不少流量。如果说,我是因为古龙的小说爱上了这个江湖,那么楠大的《少年歌行》就是我动笔的最初动力,在此真挚感谢。 感谢那些陪我一起走来的新人作者,当时加入八站时恰逢刷子横行,八站人气急转直下。就是靠我们相互取暖,彼此扶持,我才可以走到这里。梧遥,冷洺,三天,老琪,上膛。你们有的已经鸽了,有的已经跑了,有的正在憋新书,有的还在坚持。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加油! 再就是,对这本书的自我探讨。 或许是因为太年轻,阅历尚浅,我在这本书中表达出来的东西也是十分单薄的,并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却有别样的意义。因为这本书中的很多人,都是以我现实里的朋友为原型的,或许等毕业之后,我会抽空将这本书修改一遍吧。 可谁知道呢? 至少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有一个我特别想写好的故事。 亦是一个极为艰巨的挑战。 所以我会记得这次出发,增加我的阅历和见闻。写出一个更为丰富,人物更为丰满,情节更为动人的江湖。 今年五月,我们江湖再见。 新书正文预告以及说明事项 少年一身竹青衣,脖后系着短辫。 他没有撑伞,而是只戴着一顶竹笠,孤身走过了这漫天的雨世。 佛炉中可净清世间万秽的香烬,早已在潮漪里化作陈迹。 只留有隐隐约约的梵唱,却也将要在这雨声中沦为绝响。 当今世人心中,也已没有了佛。 只有神。 ——— 春至江南。 霜已尽。 却有一名霜袍剑客策马而来。 他是为杀人而来。 “你太低估一个亡命之徒了。”坐在轿子里的莫锦书幽幽说道。 “你是说,有人想通过这场联姻,来掌控风华门?” “不过是各怀鬼胎而已。”莫锦书掀开轿子的帷幕,看向了外边横列着的尸体。 ——— 弘济九年,四皇子凌绝麾下第一高手因持剑入宫,就墨笠案一事质问圣上,遭受九星连钉之刑,双目坠明不见天日。 自此流放江湖,不知所踪。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眼缠黑布的男子坐在轮椅之上,轻声说道。 “徐大哥,你又在想家了。”推着轮椅的少年笑道。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男子微微一笑。 “清明了。”男人抬起那死灰色的眸子,望向了那倾盆而落的雨帘。 可雨丝敲打在他的白伞上,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有名女子站在他身后,她的左右袖口上,分别绣着华美的伯劳鸟和羽燕,她将双袖紧紧拢在一起,仿佛它们永不分离,也永不愿分离。而此时的她正微微皱眉,不知男子为何忽然会自己喊自己的名字。 “是个索命的好时节。”男人幽幽接了下去。 霎时间,春雷乍起。 ——— 巴山锦水,夜雨飘零。 蜀中唐门。 满身鸦羽的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看向了那个站在灯下的白衣年轻人。 堂间华灯璀璨,可这个白衣年轻人,却没有影子。 “天级绝息令,接好了。”白衣年轻人甩袖将一枚令牌朝着鸦羽男子打去。 鸦羽男子肩上的乌鸦闻惊而起,将那枚令牌衔到了鸦羽男子的面前。 鸦羽男子戏谑一笑,随后念出了上边刻着的三个字。 “山水郎。”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林深不知处,清竹风骨遥。”莫锦书揭下了头顶的斗笠。 “是该去见见故人了。” “贵客远来,宜相迎。”竹林之间,手握黑扇的男子淡淡道。 ——— 皇城洛阳。 天机阁。 “可你要破的,偏偏是这世间最大的死局。” “正因如此,才有去破解的意义。”凌家家主从席子上缓缓站了起来。 “这场梦,早就该醒的。” “他的存在,是对这个江湖最大的讽刺。” ——— 秋雨初过,非但没有洗去龙袍之下那干涸多年的血迹,反而送来了一场难宁的喧嚣。 “你执意如此,应当是与人有约吧。”采茶男子轻叹道。 银衣弈者收起棋子,从棋盘边站了起来,衣袍上的银河在竹影里生辉闪耀。他点了点头,随即望向了远处环绕着这座竹苑的群山。 就像她当年临死前,紧紧抱住了自己。 “什么人?” “天下人。” ——— “你是谁?”白衣少女取下玉壶,转头看了过来。 清明雨后,空中尚还残留着细微的水粒,融入那蔓延开来的酒香之中,尽显芳华。白衣少女展颜一笑,露出了那对比陈年老酒还要醉人的清新酒窝。 斗笠少年踉踉跄跄,险些醉倒。 这一醉,便是陷入了一场,永远也做不完的江湖梦。 —— 那个,以上呢,就是下本新书的预告了,大概是第一卷和第二卷的内容。 还有关于下本书,我有几点要说明下。 第一点,关于改名。 是的,自己作的孽,自己吞自己改,关于有些人或者有些物的名字,我得改了。看完折剑的人都知道,我在折剑里的一些名字,纯纯就是为了恶搞,比如那以发杀人的唐门托尼老师唐葬爱啦,下一本还算是比较重要的配角,暂时改名为唐惊离。当然排除这些恶搞成分,那些定好的剑名地名也会稍作修改,比如孤寒剑,我也暂定名为“千秋雪”,更加符合这是第一寒剑的身份,显得不那么单薄。 【本站首发,最快更新】 还有一些地名也会稍作修改,除了折剑比较重要的地名,其他的我也会改动。 如果有改动,我会在那一章节末加以说明希望不会影响到大家的阅读体验…… 再就是第二点,关于设定。 好吧我承认,吃设定这件事对于作者来说罪不可恕!也是最容易犯的错误……但是……没有办法,折剑初期,很多地方都说明了莫锦书已经是个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以对应他的莫问东父亲的身份,但在折剑后期,我都会避开他是个老头子的“事实”(狡猾),甚至还给莫问东和洛夜辞加了双鲤仪式的设定巴啦巴啦(胡言乱语)……就是为了让莫锦书的年纪能够对上,他登场初期就是十九岁的事(huang)实(yan)。总不能初登场就是四五十岁吧!倒不是说这个年纪不好,而是担心我无法hold住这个年纪的心境(?ì_í?)毕竟我还没活到这个时候呢。本来文笔就渣,我怕强行写了更是写成一团浆糊…… 关于时间线么,大概是折剑的三十年前。 关于设定的改动可能会比较多,就不会在文末赘述了,应该不会影响观感……吧。 那么,希望大家看书愉快,看书愉快哈。 溜了溜了。